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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 (小说)
金弢
一、 递烟
薛志强不抽烟,但去插队前,父亲已为他攒了半年的烟票。父亲自己也不抽烟,只是偶尔为了应酬,陪人抽上一口,他没有烟瘾。即便家里的三叔是个烟瘾严重的老烟枪,烟票也没他的份,父亲严厉把关。下农村前父亲对薛志强说;“我昨天把家里的烟票都买了烟,你去农村时带上。我知道你不抽烟,但人到了乡下跟农民打交道,想搞好关系递根烟,给些小恩小惠至关重要。时常烟还挺管用,我们出门跑供销的,没烟开路,跟人连话都搭不上。”
就这样,薛志强虽不抽烟,却带上了三整条烟上了路,一条烟有十包。
薛志强牢牢铭记父亲的嘱咐,插队几年日日烟不离身。一旦遇上大队领导、小队干部和那些有名望、在队里凡事能说上话的老社员,只要在村里的陋街窄道上邂逅,打个招呼问声好,便会随即递上烟,给点上火,有话没话地搭讪几句,哪怕说不了三句也是如此。递烟像是例行公事,成了必须,只要碰上了,是务必完成的任务。
凡接到烟的,无论此刻心情如何,都会马上堆起笑脸,变得开心。不仅是因为得到了实惠,更多的是为受到城里知青的尊重而感到欣慰。乡下人从来带有天生的自卑,经济落后的山村历来无法跟城里相提并论。要不是因为上山下乡这场政治运动,为响应国家号召,这些城市青年谁会来穷乡僻壤的山沟农村? 农民想要进城,这恐怕是百年不遇的机会。在城里人看来,他们还不是被认为土得掉渣的乡巴佬,谁也不会对他们产生丝毫兴趣。他们打交道的充其量是进城卖农家货的郊区农民。这种世俗偏见沿袭了上千年。现在好了,乘着上山下乡的热潮,大批知青相继下到农村,拜农民为师,向贫下中农学习,还得强调要虚心学习,这可是知青们的政治态度,事关他们的前途和未来!日后想调回城里、或被推荐进大学,不就是靠队里干部和社员们的一句好话从而决定了他们的一生?!
农民家里落户了知青,农家形如攀上了城里亲戚,老农便有了机会进城走走,夜宿知青家,知青家长尽着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其实城里人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不时有人还须告贷来款待“乡下亲戚”。知青家长在单位请假,陪同“贵宾”游览名胜景点,所费不赀。图的是为了让房东善待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知青更让家长放心不下。眼下城里出现了新景象,一个年方二八,穿戴亮丽的城里姑娘,恭敬礼貌、小心翼翼,唯恐呵护不周地陪同衣衫简陋、乡里乡气的农民伯伯逛商店,这可是一道刺眼的风景线,这在城里人过去几十年里是见所未见的景观。串过了“城里亲戚”的家门回到生产队,不免有人会议论作比较,哪家的伙食肉多,哪个知青家境优渥,回礼丰厚。城里人也会不无调侃,“穷亲戚”们背去了一麻袋番薯,跟免费吃喝,住上两个星期成了等值。回程时那装番薯的麻袋不会落下,美其名曰: 这玩意儿城里人用不着。
中国农民与生俱来的天性就想占便宜,这是因为他们历朝历代的贫困所决定。“小农经济”是要把紧自己的饭碗。薛志强的父亲在社会上混,见多识广,他让儿子带足烟,他谙悉这个道理。
现在知青来到农村,对一部分村里人不失为天赐良机,尤其是村干部,他们是第一批受惠者。闭塞亘古的山沟,因为知青们的入驻而破天荒地打开了通往外界的大门,中国的乡野文化与精神文明得到了提升; 然十年“动荡”后,这批返城知青的回潮,反之又为城市构筑起一道坚实基地。但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代,年轻的城市儿女,却将一腔真情热血尽洒在乡村的土地上。他们自觉承载起一份热忱、一份责任、一份担当。
一支烟不能小觑,它是伸手可及的实惠,这于贫穷的农民很在意,它有价值。在农村生活一段时间,知青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农民不是因为人品缘故才贪小,而是物质匮乏使然,谁活到了他们这一步,谁都无异。谁要想跟贫下中农搞好关系,物质上做出让步势在必行。农民愿意跟你交朋友,逢年过节主动时不时地记着给你送粽子、送年糕之类,不言而喻会指望得到价值更高的回报。至于知青下一步如何礼尚往来,就得看你会不会做人了。
知青植根于农民中间,如何待人接物,是处事为人的窍门。若处置不当,会影响深远,留下后遗症。下到农村过不了半年,知青们都能悟出这个门道。谁对农民有失大方、慷慨得不够,无意中就在得罪人。但又有哪个知青会去做此类社会心态的剖析?无形的社会压力只能让人人随波逐流。
然而,若是谁也不给农民施惠,那么农民对每个知青都会一视同仁; 但是一旦有部分知青通过施惠增进与农民的亲近,以获得人际关系的优势,这时别的知青就会处于被动,失去本应的平衡。而对农民这个连最根本的温饱问题都尚未解决的群族,他们的传统思维不可能脱离井底,提升到精神层面。他们只能目光短浅,仅顾及眼鼻子底下的既得利益,不会有别的选择。城里人之所以看不起农民,缘由是不理解农民的境况,没有分析到这一步。城里人认为农民贪小、自私、有心计,如果这么想,那即是城里人对农民的偏见,是他们不谙世道不了解农民,不懂社会不同阶层人之间的通理性。一根烟虽小,隐匿其后的社会关系学及生活哲理,学问颇大。
薛志强的递烟还是一种待遇,他无意识地把不同等级的农民区分了开来。能被他敬烟的,不是村干部的级别,就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这些人因此也受到村里其他人的另眼看待。有一回薛志强路遇大队书记,不可能不打招呼不递烟地过去,他照例打了招呼递上烟。正巧书记身边有个普通社员在谈话,为不伤面子避免尴尬,薛志强给那社员也递了烟,这叫“老爷带皮匠”。第二天在生产队出工时,那社员兴奋不已,把递烟的事来回叙述了好几遍。一旁社员不屑地说,不就是因为一根烟嘛,有什么值得如此大书特书的!想不到这社员的回答是:“这可不光是为了一根烟,知青能给递烟,这可是一种档次啊!”
薛志强敬烟,成了村里一件新生事物,也是农民热衷口口相传的新闻。时隔不久,社员们**不离十地都知道了哪些人有资格享受敬烟。有村民走在薛志强前头,遇上了队干部会开句玩笑:“给你递烟的就在我们后头,你的烟有谱了。” 薛志强回知青点必经的村道,也是某些干部很愿意走的路,遇上了薛志强,就会有意外收获。受烟者,每每接烟时都会眉开眼笑,就是正有烦心事,也会一时喜上眉梢。这种物质上的得惠和人情上的受待见,这表明了自己不一般的身份,是为普通社员可望不可及的,年轻社员就更别奢望了。时间久了,队干部们也习以为常,成了理所应当。只要远远看到薛志强,他们就会心生期待的喜悦,而薛志强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中华民族是个自甘认命、宿命感强的民族,温良顺从,半个世纪以前更是如此; 中国百姓除了文化教育、人性启蒙,其品质及与生俱来的传统习性和或多或少匮缺的责任感,导致了他们容易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听天由命。得不到递烟的社员不会因此视之为不公,这其实无异一种行贿手腕; 而对有权有势吃白烟的,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对权力的滥用,是一种不合理行径。反之,也正是基于广大农民的存在,才创造了产生干部的前提。是这些农民不知不觉中赋予了干部们的权力与权利。这点,普通农民不会有意识,更不会去思考,而在干部们眼里,这是天经地义。老百姓心甘情愿认命臣服,只为自己没本事当不了干部而自认倒霉。且于薛志强,他还为自己给得起烟而自鸣得意。他认为这是自己的烟,他自有支配权,爱给谁是他个人的事,从未觉得有何不妥。然而他没想过,他的小恩小惠并非无缘无故、不求回报,这种施舍饱含着期待; 诱饵即抛出,猎物将来就不能等闲视之。薛志强指望的回报就是将来招工、上大学。今天他微弱的付出将换回来日硕大的收益,而这种有利可图的“交易”,正是拿损失农民或别的知青的切身利益做筹码。这一点薛志强当然想不到,他不会也不愿意去想!
普通农民哪怕再爱抽烟,心知肚明薛志强兜里的烟与他们无缘。除了羡慕,只好望洋兴叹。这种认命服从,是有悖应有的责任感。声张正义,是要有所付出,甚至牺牲; 而做不到这一点,又是惰性所致。人人都在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大家马儿大家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都指望别人出头去努力,自己坐享其成,结果导致社会冷漠。有人赞赏这是中国人安分守己的优良品质。然而,这种“安分守己”往往以损失他人利益、最后损失自身利益而告终。
于是乎,薛志强的递烟成了家喻户晓,谁都知道这个知青自己不抽烟,然而永远烟不离身!
知青点设在后山岭,虽离老村有百来米路,但除了知青们,也有些农家坐落在此,生产大队的看山佬就是其中一家。
看山佬平常很少主动跟知青搭话,他非常自卑,觉得城里青年眼睛长在头顶上,不会看得起他。他就是主动搭话,知青对他也一定兴致索然,自讨没趣又何苦?于是平日里他跟知青过往疏离。然而一天夜里,他的烟瘾来了,身边连一根烟都没有了。他本来口袋里还有一角钱,原打算买一包八分钱最便宜的,这样夜里的烟瘾问题就解决了。万万没想到收工回家还没来得及去买烟,老婆说家里没盐了,买半斤盐要花掉八分钱,他只好交出仅剩的一毛钱,他的烟钱就这样泡了汤。看着烟盒里仅剩的两根烟,他侥幸着能顶过这个晚上,明天去队里向人告贷买一包。此刻,他刚收工到家,人一乏了,就想抽一口放松一下。吃了晚饭,抽烟人都有抽烟的习惯,他身不由己地摸出最后一根,心里打算一会儿就去睡觉,睡着了就能熬过这个晚上。
不幸的是,他越是惦着没烟,心理负担就越重,今晚就越过不去; 越紧张,就越是睡不着; 越是睡不着,烟瘾的袭来就越强烈。开始他尽力忍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快快睡去。然而情急之下,睡意瞬间全无,人变得异常警醒。逐渐地烟瘾开始发作。他上半身的神经变得躁动不安,继而便是双手无所适从,总想抓东西,但又不知道要抓什么。背脊上,如每次烟瘾来时感到的燥热。既而嗓子眼里开始蠕动,很快这种蠕动变成了某种微弱的爬行状。爬行的感觉逐渐变得激烈,成了具有一阵一阵的节奏感,而且持续得让人越来越无法忍受。爬行的状态迅速展开,布满了整个喉咙。他感到,仿佛有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小毛虫在嗓子眼里往上窜登。他已不能继续平静躺着,身体下意识地扭动起来。
睡在一边的妻子知道丈夫的烟瘾犯了,想到为了买盐,傍晚拿走了他仅剩的烟钱,不觉有些内疚,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现在,她没有别的绝招,帮不了丈夫抵御烟瘾的忙。这时她突然想起队里有男社员们开玩笑时说过的真话,“男人跟老婆干那事儿时,是不想抽烟的。” 她觉得这是她眼下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了,遂想跟丈夫亲近一点,撩起他的性趣,让他发泄一下,以打消他的烟瘾。她将手朝丈夫的小肚子方向伸去。她在向他发出信号,欲挑逗、刺激丈夫,提起他的欲望。队里会抽烟的男人无一不一致表示,都说一旦上了老婆的肚子去犁田,插进了犁头,人会变得全神贯注,把抽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遗憾的是,妻子今夜这一招不灵,也许今日时辰不好,她这么想。显而易见,看山佬今晚一刻也不曾忘记无烟的危机。抑或他若还有备烟,这种烟瘾的急切还不至于这般强烈。他越渴望得迫不及待,越摆脱不了精神上的桎梏。他一把甩开老婆的手:“我不要这个!我要烟!”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买盐也不是我的错,你让我还能怎样帮你?” 看山佬无言以对。“都快半夜了,就是有钱,供销社也不开门,上哪儿去买烟!” 妻子说。
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当真!“我出门去!我去找烟!” 看山佬几乎高声嚷了起来,说着跃然起身,“我知道哪儿有烟!” “你是说那个递烟的知青?” 妻子很肯定地问。
薛志强今天心情非常恶劣!三天前,因为生产队里他曾经合作犁过田、他心爱的劳力牛长尾在山上滑坡摔折了腿,一直缓不过来,今天被杀了。社员们用箩筐把血淋淋的牛肉抬回了队里。牛血人是不能吃的,但也值钱,可以用来泡渔网。因山路遥远,就放弃了用木桶把牛血扛回家。为排解心中的郁闷,薛志强跟知青好友雷群讲好晚上一起喝酒。傍晚时分他专程去了供销社买好一瓶白酒,心想,反正这几天大雪封山,估计明天队里也不会派活,干脆跟雷群喝个通宵,明天睡一天。买酒时,供销社的经理说,“这两瓶人参酒进货都三年了,你买走的还是第一瓶。” 薛志强想:“农民一年到头见不到现金,为了半斤盐,要等着老母鸡下了蛋去换,两元钱一瓶的酒,对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这也只有我们知青招呼得起。”
一个农民壮劳力要养三个孩子一个老婆。知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薛志强来农村已评过两次工分了,他的工分每次都往上提,与正劳力快并驾齐驱了。他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养活自己是绰绰有余。今天知青来买两元钱的酒,这算是来了大生意,经理还专诚来柜台寒暄张罗。
薛志强回到知青点,把什么都准备得好好的,就是不见雷群准时回来,只好躺床上边看书边等。
这时有人敲门。薛志强喜出望外,心想雷群终于回来了!然而刹那间他认定不会是雷群,雷群敲门从来不这么轻悠。但又会是谁?都大半夜了。
看山佬别无选择地、战战兢兢地敲响了薛志强的门。薛志强一下子明白了来访者的用意。虽然他不是队干部,但是薛志强还是注重群众影响的。想到了将来上大学,群众的舆论也会举足轻重,人气会积少成多,多一个人说你的好话有益无害!更不用说这是人家“讨上门来”的了。
夜色中,慢慢地显现出看山佬的脸,他豁了门牙的口,上下厚厚的嘴唇宽宽地拉开一道缝,憨傻地笑。他此刻迎合别人的神态,或许用尽所有可以形容“谦卑”的词汇都不足为够。他尽显着低三下四的作态,像是此刻对任何一道命令都会无条件地服从。
“我,我 …” 他结巴道,“我想要烟,我实在熬不过去,我知道你会有的,能给我一根吗?真是不好意思的!”
“噢,是这样,烟有,那你就先进屋吧!”
“哈哈哈,我回来了,你们都开始吃了?” 雷群已饿得心慌意乱、急不可待。“雪实在太大了,手扶拖拉机的拖斗卡进了岩沟,得卸下全部的货,把车腾空才拉得出来,然后又重新装货。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天!”
“回来就好,来的正是时侯。看山佬来讨烟吃。我正等着怕你回不来了!看山佬,那你就别走了,跟我们一起喝酒!” 薛志强对着看山佬大声道。
“我,我就要烟。” “烟有,边喝酒,边抽烟吧。” “我不喝酒,我不会喝。”
“不喝也可以不走,留在这里抽你的烟,我们喝我们的酒!” 说着,薛志强用铁锅烧起柴禾,屋子里一下子有了热气,他们喝起酒来。看山佬留了下来,满脸的受宠若惊、乐不可支,心里一阵阵地从未有过的喜不自胜。
往常遇到大雪封山出不了工的日子,薛志强跟雷群会在夜里喝酒,开喝前,他们先把桌子拉到床边,喝到什么程度什么时侯没数,直到醉了、累了,身子往后一仰,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二、 一只黄麂
第二天大雪不停,队里没活可派。勤快的农民在家闲不住,会进山割茅草卖给收购站,能挣上五、六毛钱的,用来作家用补贴。不愿吃苦受累的青年社员,拉帮结伙,七、八个人进山去围猎,打些野生动物有肉吃,来补充不足的蛋白质。
农民围猎采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他们没有任何猎器,只是系上勾刀,拿一把锄头,凑上个八人、十人,来到半山腰的树林里,大吼大叫,拿锄头盲目捶击树干,发出震山撼地的呐喊,要把那些蜇居冬眠的动物们惊醒,让牠们恐慌不安,在洞穴里呆不住。一旦出了洞,牠们就成了这些社员的猎物。然而每次有收获的机会少得可怜,常常是在雪山里扑腾了大半天而一无所获,难得逮到一只野兔算是大功告成。但是有那么多人要分摊,每人得不到一小块肉,拿回家,家里十几只眼睛都会贪婪地看着。全家大人小孩还分不到一口,做家长的更舍不得下筷子。但是无论怎样,家里算是吃上了荤腥,有烧肉的味道总会让农村人兴奋。
看山佬家住知青点的下坡,门前是那条流经村庄的溪沟,一米多宽,到了冬天水源干涸,河沟半干不湿不显深。
看山佬见薛志强走过家门,昨夜抽了人家的烟,所以这回异常热情地非请薛志强进屋坐坐。他去水沟打水,刚来到溪边,只听见远处众人吼叫声大作一团,朝村里方向扑来。听得出,仗着人多势众,吆喝声估计足足在二十来号人上下,叫喊声在把村落怀抱的群山之间回荡。这时,但见两队人马,边吼边追,冲着看山佬的住家直奔而来。看山佬将被皑皑白雪闪得盲然的眼睛定了定神,发现了人群前面拼命奔跑着一只个头不小的动物,样子像只大小居中的野鹿,在积雪覆盖的田野里一跃一跃地猖狂逃命。那只野物由远而近,到这时,看山佬**不离十地依稀能辨认出是只黄麂,个头还真不小。
一定是黄麂被追吓得掉了魂,加之天地间茫茫然一片白色,牠早成了色盲。薛志强的知青排房墙是白色的,但窗户的木架子没有玻璃,窗架的圆木条经日晒雨淋已成黑色,为了御寒挡风,知青们学着农民的样,拿块白色透明的塑料布替代窗玻璃。
此刻四下除了旷野的白雪,已见不到深色的斑块。知青点在后山的山口,那只慌了神的黄麂跑进了知青点,把薛志强的窗子当成了黑色的山洞,一个劲儿地想往里钻,一次又一次地扑撞在窗户上,把在屋里的知青惊起。黄麂见到有人开门出来,恍然大悟找错了地方,于是调过头朝坡下逃去,正巧来到看山佬家门前的水沟边,薛志强在屋里看得真切。
或许是因为溪沟地处低洼,黄麂没能及时发现,本想对着沟那一边的田地遁逃,不经意跌入水沟,撞到了看山佬跟前。看山佬顺势一把撩过去,抓住了黄麂的角,双手将牠凌空提起,跌跌撞撞地从后门提进了家。黄麂能量不小,四肢拼命挣扎,看山佬靠一人要把牠制伏并非轻而易举。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山佬弟弟是个木匠,个子高大,因雪天没出门揽活,讲好今天给哥来修桌子,拿着工具正好来到。他右手提着一把斧头,进屋看到哥正跟黄麂搏斗。看山佬见了弟弟手执斧头赶紧讨救兵。木匠二话不说,手起斧落,对着黄麂的脑袋用斧头背猛地一下子,那跑得半死的可怜动物顿间呜呼哀哉,摔在地上已动弹不得。
这可是天外飞来的天鹅肉,哪来的这等好事!老天爷莫名其妙地恩赐了几十斤肉。兄弟俩惊愕不已、心跳突然加速一倍,兴奋得不明就里,六神还没缓过劲来,前门后门已杀进两路人马。前门拥进的是外村人,后门进来的是本村人,两队人马不由得来了个对阵,一个八字地排开,各边各有八、十来人。他们是在山上围堵黄麂时相遇。
在山上时,两路人马齐心协力,目标一致,他们的对手一齐是那只黄麂,这是他们的共同利益。双方配合默契,从两头分路包抄野物。外村人里领头的眼明手疾,此刻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黄麂,一把抓起想夺门而去。
本村人急忙将他截住。瞬间,两班人马对垒,一场争夺黄麂的厮打搏斗已摆好架势。
到了此时,黄麂已被擒住,两拨人马不必再共同围堵,他们失去了齐心协力的必要,已不再是同一的利益团伙。为争抢到手的既得利益,他们彼此间瞬即成了对抗敌手!两边的阵势,谁也没有丝毫的示弱。
外村人:“这黄麂是我们追赶的,在我们村的西山头被发现,我们都足足追了三个钟头,牠不归我们,难道归你们不成?!”
本村人:“凭什么说是你们的黄麂?牠头上身上哪儿写着你们村的名字?!牠在我们的山头被撞上,牠就是我们的。说是你们的黄麂,怎么没在你们那里抓走?抓不着,进了我们的村被我们抓到你们就别想拿走!要不是我们把牠捶死,不知早跑去了哪儿!”
双方僵持不下,眼看一场动武已是剑拔弩张。外村人都是山里人,人高马大,体力好,人数也占优势,要是真动手抢,本村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站在一旁的木匠弟弟呼啦一下举高斧头,冲着那帮外村人一声吼:“这是我哥抓到的黄麂,从哪儿跑来我不管!你们这帮山坞佬敢撒野,我的斧头今天还没开张呢!你们敢动手抢,问问老子的斧头同意不同意!”
强龙难压地头蛇!外加那把明晃晃的斧头,外村人顿间像是扎了眼儿的皮球,口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开始评起了道理。然而,但凡会动粗撒野的人,只要开始讲理,就是心虚怯弱的暴露。就像拳击中的两个拳手,那个不时地向裁判评理,告状对手如何的不是,其人必定是怯者、是劣势!
“我们都追了十几里地,从老远一路追过来,虽然在你们村被抓到,但没有我们的追赶,你们不会平白无故地抓只大黄麂。拿不到我们的份子我们今天不会走,死都死在你们村里!”看来山里人打算赖着不走了!
“那就对分!” 本村人提议。看来硬的不行,就算个妥协。农村人虽是粗鲁没文化,咋一下子貌似野蛮凶悍,但其实很胆小怯弱。说话虽是口粗,而事态一旦激化,他们会马上想到真动手人会受伤、会出人命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一想到此,他们顿时变得心虚。打伤了身子出不了工,不能出工就没了工分没饭吃。甭说是为了打架,就是工伤也没有劳保。
双方终于缓和了气氛,同意对分。这时木匠弟弟又开了口:“别忘了是我哥抓到的,他有最大的功劳,他那份理因要多些!我看把头和尾巴归他,算是额外奖励他抓到的功劳!”
最终经过交涉双方商定,在对分的基础上,因考虑到看山佬的功劳,黄麂的落刀处不在脊梁骨的正中间,而是在龙骨稍侧一点下刀,以顾及看山佬。内脏由两边平均对分。
砧板被放上了条凳,黄麂被架上了砧板,围观者都伸出手指,指指点点地示意着该从何处落刀。
看山佬提来杀猪破膛用的龙盘刀,高高举起,一记大声喝道,“都把手拿开,老子落刀了!”
这一刀还算准。虽然外村人觉得砍偏了龙骨一点,但是木已成舟,无第二刀可言,只好认命。
外村人拥着那半拉黄麂和内脏,足足有三十好几斤肉,一哄而去,屋里只留下了本村人。
此刻,利益方的格局瞬间起了变化。本村人刚才的团结一致、齐心对外, 现已不再实用。这时,他们内部间的利害得失成了竞争的焦点。
木匠提出他哥的份量要特殊,因为他功过于人,若没他眼疾手快,黄麂早已逃之夭夭; 而且村里人既没跑远路,这都是外村人的功劳,是他们不辞远途追赶过来的; 尤其加上这更不是本村人抓到的,事成的关键,这帮本村人,他们是两头都挨不上。
木匠还强调指出,要不是他刚才勇敢地挺身而出,挥舞斧头,用以一当十的胆量,冒着风险震住场面,黄麂可能早被外乡人抢走了,他是功莫大焉!所以留出一边的黄麂头、黄麂尾应该归他,他这要求不算过份!另外木匠还提出,他哥要得到一只后腿,而且内脏也跟大家平分。大伙一听觉得这种要求太过份了,剩下的人还有那么多,去掉一只后腿,对他们而言就所剩无几了。但木匠坚持要一只腿。
大家执拗不过,又是同在一个村里,真翻了脸往后也难做人,于是同意看山佬拿一只腿,但只能是前腿,内脏就不再参加分配。所有人对着看山佬异口同声:“你既没上山,也没追赶,今天大门不出捡了个大便宜,算你鸿运高照,该知足了!” 碍于脸面,看山佬只好要了一只前腿,内脏也不要了。
剩下的肉要八人平分,但谁先挑也有讲究。此刻,利益格局再次改变!领队的提出由他先挑,是他领的队,但别人都不同意。领队此刻成了一比七的劣势,因为除了他,其他七人的利益现在成了一致。他们言,跑路追赶都是一样出力,领不领队无关紧要,七人最后提议采用抓阄的办法,这样做最公平,人人机遇均等,把肉和内脏都分成八份。领队迫不得已只好少数服从多数。因薛志强的在场,社员让知青做公证,他是大家公信力最高的中立人,由他写阄摔阄,按照阄上号码依次挑肉。
一号开始先挑。他左看右顾,估摸比较,尽量想挑出最大的那一堆。其余七人顿时齐齐抗议声一片,“让你先拿还不快拿!我们不等了!你再不拿走,我们就动手了!”
大队会计的儿子抱怨家里老人小孩多,希望能多得一点。书记的儿子本该排在他前面,但还是把名次让给了他。那人说,就是多拿一点,但晚上开饭,因为今天有肉吃,几个孩子一定会你挣我抢,这顿饭也难保证能吃得安宁。
一场轩然大波终于平息了下来,薛志强正要离去,看山佬把他叫住:“今晚有肉,晚饭来我家!” 他没忘记昨夜抽了薛志强的烟。
薛志强回到知青点,心里依然在想:“黄麂——猎物,猎物——黄麂”,他想到了那些吃白烟的村干部,他们何尝又不是知青的“猎物”呢!
想到了另半只黄麂,薛志强不由担起心来!
2023年03月08日 德国慕尼黑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元月进文化部,同年0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东西、路遥、鲁彦周、高晓声、张抗抗、从维熙、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陪同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 等。
2021年06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 《后悔录》;
2022年07月,出版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 (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五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五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 笔耕;
几年来文字发表多家国内大型文学刊物并散见欧美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 《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散文 《六秩同窗话三代》 2022年10月获 《文心奖》 ,“当代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书评 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辩词》 2023年01月获 《当代作家》 杂志,“当代作家杯文学大赛”一等奖,等等。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0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0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05期);
06· 《莱茵河上的红草莓——诗人舒婷》(泛诗刊第34期),2020年06月
07.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8·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9·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1·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01月刊);
12·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01月期);
13·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02月期);
14·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02月刊);
15·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01期);
16·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01期);
17·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03月刊);
18.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04期;
19.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04月刊);
20.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05月刊);
21.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六月出版;
22.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03期,双月刊);
23.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07期);
24. 《叶儿》,小说 (《洛城小说报》,2021年09月第101期;
25.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06期双月刊);
27.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06期双月刊);
28.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02期);
29.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30.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点错肩而过》, (《收获》杂志,2022年06月)、(北京青年报,2022年06月06日);
31. 策兰诗译 《思念保罗·艾吕雅》(美国 《华府新闻日报》2022年07月刊);
32. 在慕尼黑遇见聚斯金德--我和德语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缘(《江南》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04期);
33.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2022年07月出版;
34. 《记忆中的张洁》,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09月期;
35. 《海涛汹涌》(长篇小说选译,选自 《海水会涨多高》),作者,康朴曼,《花城》 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05期;
36. 《历尽惊涛骇浪,归来仍著文章》 “北外” 校友会访谈录,2022年09月刊;
37. 《路遥的德国之行》(长安漫志),2022年09月刊;
38. 《準经理》(域外中篇),南国文艺,2022年12月刊;
39. 《六秩同窗话三代》 获2022年12月《当代作家杂志》“当代作家杯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40. 《斯特林堡和他的“狂人辩词”》,书评,“百花迎新春” 《华文杯全国新创文学》 2023年元月;
41. 《我给张洁做翻译》 散文、访谈,《北京青年报》 2023年01月19日;
42. 《供给制》(校园生活系列), 《时代文学》 2023年第02期;
43. 《街坊陆游》散文,山东《家乡》杂志,2023年第03期;
44. 《张洁如是说》散文、访谈,《青岛文学》,2023年第03期;
45. 从格拉斯的诗歌《非说不可的话》谈德、日对历史反思之差异,“德语国家资讯与研究”(第十六辑)等等。
2023年04月10日 修订慕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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