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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弢译——丧偶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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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8.9.2022 23:54:3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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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阿图尔·施尼茨勒 (Arthur Schnitzler 1862-1931),奥地利剧作家、小说家。他出生在维也纳一个犹太家庭,年轻时曾学医,开办过私人诊所。尔后专职从事文学创作,成为“青年维也纳诗社”的核心人物。


施尼茨勒的文字风格与斯蒂芬·茨威格相近,善于深入观察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捕捉片刻的印象方面都有独到之处。他曾结识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并把心理分析方法运用于文学写作,被称为弗洛伊德在文学上的“双影人”。作品中,他把现实与幻觉、真实与假象融为一体,给作品赋予一层朦胧、神秘的色彩。作者运用此种手法,成功地描绘了人物的悲观、苦闷、彷徨与没落等情感。惟有缺憾的是,施尼茨勒的作品在反映重大社会问题方面不具见长。然而他一生旨在探索人的灵魂,这个被称之为“遥远的国度”。作者自称:“我要表现爱情与死亡。” 因而,他的作品着重反映的是当时的没落贵族、资产阶级、小市民等对待爱情、婚姻和性生活的态度与变态心理,反映了 19世纪末、20世纪初维也纳的社会风貌,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欧洲贵族资产阶级荒诞的生活和腐朽没落的文化,作品具有深刻的批判现实主义风格,被誉为“时代的灵魂”,对后世影响颇大。






丧偶之后       金弢译


严冬过去了。他再次来到卧室,打开封闭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窗户。春风吹进屋来,楼下的街道上传来沉闷而浑浊的嘈杂声。此刻,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生活并没有结束。自那以后,每当下班回家,他要在敞开的窗前伫留上好几个小时。他拉过靠椅,拿起书,想读上几页,但又每每即刻将书搁在膝上,两眼直楞地望着前方出神。他家住顶楼,坐在那里,眼前是一片苍茫的天穹。时值三月末梢,日日微风拂煦,孟春的清凉送来市郊公园花蕾初绽的幽香。


去岁,十月底的一天,年轻的妻子告别了人世。打那以后,他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他真没想到妻子这么早谢世,自己竟会落得个年轻鳏居。妻子去世后的最初几星期,岳父时而还进城来看看。他家住郊外,做着小本买卖。但时隔不久,这本来就不密切的关系也告结束。他自己的双亲也物故已久。他的老家地处远离首都的一个小镇。为了求学,他少小离乡,来到维也纳,整个青年时代可以说都在举目无亲的他乡异境中度过。父亲刚一过世,古斯塔夫便放弃了学业。他虽天资不敏,但学习还算刻苦勤奋。辍学时,他年方十七。往下他在铁路局任职。初始,薪水微薄,他唯一的希望只能论资排辈,待时提拔。青春的岁月,平澜无波。上班时,他克勤职守。除了每月去趟戏院,他没别的嗜好; 每逢周末,和同僚聚首一回。然二十三岁那年,他平静的生活一度被搅得波澜迭起。一次音乐晚会上,他被一位美貌的少妇迷得神魂颠倒。当那少妇随丈夫别离维也纳时,嫉妒的折磨让他痛苦不堪。令人宽慰的是,那段不消停的时光很快过去。他如释重负,又回归了往日的平静中。


时隔四年,他结识了一个姑娘。那阵子,姑娘是他房主的常客。不久他意识到,若是姑娘能成为他的妻子,那真是太称心如意了。从房主那里,他得知了姑娘的一切。她曾有过未婚夫,但已不幸亡故。从此,姑娘的生活被笼罩上一层阴影。她接受过一般市民的常规教育,但却拥有特别的音乐天赋。有人告诉小伙子,她的歌喉比普通的名歌手更为柔美动听。古斯塔夫暗自铁下心,要让姑娘笑颜重开。回忆起当初的艳遇,想到自己在那些贵妇人眼里并非渺不足道,他不由喜上眉梢。交谈时,在他第一次看到特蕾莎脸上露出微笑,他简直欣喜若狂。那一夜,他自鸣得意得近乎飘飘然。没过几个月,他俩成了花烛夫妻。这时他感到,生活才刚刚开始。怀拥年轻的妻子,想到她为自己第一个拥有,他身心顿时沉浸在幸福中。起初,他唯恐自己炽热的激情会亵渎了天真无邪的姑娘,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她对他同样亲密无间。由于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亲密多年来一承如初。他躲进安乐窝,全然弃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夜幕降临,他让妻子低声吟唱舒伯特的小夜曲。夫妻恩爱有加,小日子过得充满让人兴奋和羡慕的欢乐。


结婚时,特蕾莎虽带来一笔数目不大的陪嫁,但这笔钱足以把一套简朴的住家布置得舒逸安恬。然而,生活来源还得靠丈夫。年轻妻子持家有方,他们从未手头拮据,时逢盛夏,还能去奥地利南部度假三周。对他俩而言,往下的日子无疑是这般的宁静而恬适,桑榆暮景只是遥不可及的事,更何谈人生境遇的穷途潦倒。同衾共枕七载,他俩依然情侣一对。


去年九月,他们从乡下度假回来,不久,特蕾莎一病不起。医生一开始就不抱希望。但古斯塔夫执意不信妻子会这么年轻地死去。特蕾莎本人没有什么抱怨,只是身子日见虚弱。这一切让古斯塔夫百思不解。直至她的弥留之际,他才醒悟到大难即将临头。他整天留守在家,不离病榻寸步。巨大的恐惧感压迫在他心口。请来的两位教授同样爱莫能助,他们唯一能提醒的是,物故已指日可待。长夜漫漫总算熬了过来,然而接踵而至的是更为漫长的白昼。窗外,秋雨潇潇。古斯塔夫守着病床,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告别尘世。那正是夜暮垂落时分。


接着便是寒冷的冬天。直到今日,一阵春风把他从沉郁中唤醒。在这万象更新的时刻,古斯塔夫感到自己的理智也随着大地的春意萌动而复苏。痛苦像可怕的恶魔曾无时不刻地纠缠着他。古斯塔夫深深地喘了口气,生命的萌芽又在体内勃发。暮色茫茫,他又开始出门散步。漫长的路途,这是过去他一直乐意走过的路。头里几天,他只在城里转转; 日子久了,他便徒步郊外、旷野、树林、山丘。身体走累了,心里反倒舒坦。但一回到家,害怕便向他袭来。人静夜阑,四壁萧然,恐惧和寂寞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睡梦中,他一次又一次惊醒。他慢慢地恢复了跟那些旧交的往来,到了晚上也不少下馆子。


天气日渐和暖,有时到了傍晚,气候依然温煦宜人,他对妻子的怀念会变得越加深切。多瑙巴哈公园,春天披上了最美丽的盛装: 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草坪上野花点点,五色斑斓; 小径上,游人熙来攘往,孩子们尽情嬉戏。树荫下,一群青年席地野餐。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独自散步来到这里。此情此景,他倍感孤寂。他无法厘清这痛苦何时才有尽头。他不时驻足憩息,舒展一口气,仿佛这样能获得慰籍。夜暮降落得很快。他路过构造精巧的小屋,穿过如潮的人流,不久来到一家顾客盈门的饭馆。大院里,华灯初上,手风琴、小提琴,还有笛子,演奏着维也纳民歌。一位男高音歌手在演唱,嗓音宏亮悦耳。古斯塔夫离得远远地在大门内侧找了个座。他环顾四周,发现邻桌的是两位少女,长得妩媚动人。触景生情,他不免又想起自己鳏旷无伴的生活。丧妻后,他还是第一回用这种眼神打量女人。女性的倩影又浮现在他的脑海,这是他上下班路上时常碰到的,过去她们却一直没能引起他的兴趣。但今天,面对这两个金发碧眼的姑娘,他不禁再次春心撩动。想起时有陌路的女人向他传送秋波,想到自己青春犹在,世间且不乏娇美女子、可爱的姑娘,她们兴许会投怀送抱。他又惊又喜。回味起那熟悉的亲吻,浑身不禁一阵痉挛。奇特的冲动使他不由自主地对邻桌的姑娘产生热烈的向往。他双目低垂,眼前又浮现出妻子的容貌: 她双唇翕动,带着特有的姿态向他靠来。他慌忙睁开眼睛,妻子消失了。他顿时感到,世上的女人谁也无法取代他心中的妻子。午后散步时的痛苦再次向他袭来,他觉得被整个世界和欢乐所抛弃。刚才的情景,使他深感愧疚,想到搂抱别的女人,厌恶和羞惭在心中油然而生。一路上,他失魂落魄; 回到家,心力交瘁,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翌晨醒来,神志恍惚,像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往后的日子里,他痛苦地发现,自己的内心在起着变化。想要活下去,他实在无法忍受这般痛苦。一段时间以来,他进了办公室,老是心不在焉,满脑子尽是树林和原野。漂亮的少女,身着薄透的夏装,手执艳丽的阳伞,悠然徘徊。晚间,他拖着沉甸甸的双腿出门散步。过路的姑娘,目光跟他的相撞在一起,他心中荡溢着一种静静的喜悦。也有姑娘长时间地注视着他,也有的轻佻地向他转过脸来。在她们的目光中,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他渴望得到这种温暖。但是他不抱奢望,跟她们交个朋友,温存一番,他只为她们的出现和投来的目光而欣悦。


一次午睡醒来,他呆立在卧室中央,竞想不起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他出乎寻常地发现,自己对妻子的怀念正在逐渐消失,即使想起她,也不再像往日地那般痛苦。某种突发的欲望使他想哭,像是这样可以补救自己的不公道,但他又欲泣无泪。当他来到街上,成群的女子跟他擦肩而过,他却不禁热泪盈眶,他感到泪水正冲刷着自己的罪过。那天晚上,他来到国民公园,就近再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花园里传来音乐声,路过的行人像是踩着音乐的节拍。他摘下礼帽,犹如摘去了一个沉重的铁箍。他把它搁在膝上。


坐了许久他才发现,附近还坐着一对恋人。尽管两人柔声细气,他还是捕捉到了几句。他们像是在约定第二天的见面。


此刻,他想找人聊聊,无论跟谁。但真要这么做,心里却直发怵。这时过来一个丰腴的女子,手里拿着乐谱,他当然可以迎上前去献个殷勤。接着又过来两位小姑娘,一人拿着琴盒,一人手提阳伞。她们口齿伶俐,言语喋喋不休。他自然也可以上前搭话,但又觉得不好意思而没有这样做。这会儿过来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步履缓慢,晃着个脑袋,独自沉思冥想,仿佛整个世界于她而言已是兴味索然。她从古斯塔夫身边经过,向他瞥了一眼,微微含笑,模样像是似曾相识。古斯塔夫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这并不是因为她的微笑,而是因为她的身影,尤其是这时从背影望去,她太像自己死去的妻子。他为之震惊。不错,连发型都一模一样,戴的也是那种款式的帽子。随着她的身影慢慢离去,他更加强烈地感到,这就是妻子的化身。他害怕她会转过身来,因为她俩的脸蛋儿毫无相同之处。


他跟了上去。她会是谁呢?古斯塔夫没有足够的经验能作出判断。她的微笑毫不狎昵,连轻挑逗都谈不上。她离开他十步左右,他跟她保持着距离。每过一盏路灯,他便能清晰地分辨她的身姿。他确信不疑,眼前挪动着的就是死去的妻子。一种神经质的快感使他说服自己,这想像与事实相符。他喃喃自语: 这身影、这步履、这发式,又在这一时刻,这不会是别人,她是我的妻。姑娘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身后有人,毫无顾虑地走着。她路过城市公园,离栅栏靠得很近,伸出手用手指划着栏杆。古斯塔夫不禁愕然。他还清楚地记得,妻子当初也有这样的习惯,走路时爱用手指摸擦墙壁和栅栏。同时他又觉得,姑娘像是故意在模仿。想到这里,心里顿生一种莫名的反感。有那么一刻,他简直想转身离去,他无法忍受这种嘲弄。然而,姑娘还是牢牢地吸引住了他。她拐进沃布大街,来到一条胡同,而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路口的一栋楼房里。古斯塔夫在门口站立片刻,忖度着,兴许她还会下来。他抬起脸,望了望那排黑乎乎的窗户。这时,三楼的一扇窗子打开了,开窗的正是刚才那位姑娘。黑暗中,他无法看清她的脸,也分辨不出她注视的方向。但从她脑袋的摆动看得出她在观察天气。之后,她将双手撑在窗台上,朝楼下观望。古斯塔夫慌忙躲闪,生怕被她发现。回家的路上,他步伐匆匆,但心里仍惦记着刚才的姑娘。对他来说,她已不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了。


这一夜他梦见他夫妻俩欢聚在一起,又携手同游去年消夏的树林。绿茵茵的田野,广袤无边。他俩紧挨着躺在一起,互相依偎着,温柔的爱抚给他一种比狂热的拥抱更强烈的幸福感。突然间,妻子离去了,沿着草地尽头的树林奔跑着。她双手伸向高空,宛如几天前他在画册里看到的那个想逃脱大火吞噬的芭蕾舞演员。他躺在草地上,除了惶恐的呼叫,什么办法也没有。从梦中惊醒时,他还听到自己在哭泣。


那天,他起得很早。去公园散了一小时的步后,便来到办公室。他一反常态,工作得特别卖劲,像要用实干来赎回自己的过错。他当时产生一个念头,并为过去没想到这一点而感到奇怪: 他为何不从这个只有诱惑、没有幸福的人世间销声匿迹? 他的母亲有个远方亲戚,他就是到了成年后才出家的。想到生活还另有出路,他略微感到轻快一些。


到了下午,他又久久地躺在床上,傍晚时分依然出门,他熟知自己走过的路。他来到原先那个地方,找到那条长椅,昨晚他就坐在这里。他等待着,任自己胡思乱想。这天晚上,天气闷热得厉害,不一会,他便昏昏欲睡了。一种近乎等待亡妻到来的感觉把他催醒了。他等待着,心里却希望那期待的人还是不要出现。恍惚中,他精疲力尽,觉得自己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了。游人杂沓,有妇人也有姑娘,他却有视无睹,她们只不过是画册中偶尔翻阅到的肖像,而他寻觅的则是一位固定的女性。突然他想到: 她今晚如果不来呢?不过那也无妨,他不是知道她的住处吗?他会去大门口等候,要么进屋或上楼去找她。……不,这怎么行,谁知道她是否只身独居呢? 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失去她。


夜色渐深,黑雾茫茫。忽然间,那等候已久的人出现了。他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她已从跟前走过。这一回,同样是她的步态引起他的注意。他的心剧烈地跳跃起来。他把姑娘当成了妻子。他不再极力使自己清醒过来,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她的后颈,轻声呼唤死者的名字。他唤了一遍又一遍,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特蕾莎!”……姑娘站住了。他来到她身边,不禁惶遽失色。她正视着他,不解地摇了摇头,打算继续往前走。他的嗓子眼里象堵了一团棉花,吃力地说:“请您……请您……” 姑娘柔声柔气地问:“您有什么事?” 声音显得那样陌生。她望着他,像是看着一个讨人喜爱的孩子。


姑娘继续问:“您怎么会认识我的?是从哪儿知道我的名字的?"


姑娘跟妻子同名,他并不感到惊奇。他说:“昨天……我就见过您了。”


“哦,是这样。” 她显然以为他是从邻居那儿打听来的。古斯塔夫浑身充满勇气。


“我当时就觉察到了,” 她说,“昨天晚上,我知道有人跟着我。一路上,我虽然没有回头,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了,对吗?


他俩并排走着。古斯塔夫突然心头乐滋滋的,宛如刚喝下几盅醉心的美酒。


“不过,已经好久没有人主动跟我说话了。当然,我晚上这样形影相吊地踱步街头也是难得的事。哦,白天则是另一回事。那总是有事才进城的,对吗?"


他专注听着,一种惬意的感觉爬上心头,女性温柔的言语对他身心有益。这时,姑娘沉默了,带着微笑从侧面打量着他,像在期待着他说话。终于,他开口道:“白天城里热得要命,晚上出来走走,透透空气也未尝不可。白天屋里可没有这么凉快。” 他谈吐自如,并为此感到很得意,因为这真是出乎意料。


“说的倒也是。尤其我住的地方,那就更别提了……,咳,您真不知道……”说着她友好地向他一笑,“太阳从早晒到晚,真的,一点不假。要是中午去环形大道,就像进了火炉。”


这样,他的话题转到了办公室里的闷热,他也谈到了他的同事,他们如何上班打瞌睡。她大声笑着,这给他增添了男气。他为自己的健谈和她的悉心聆听感到由衷高兴。他侃侃而谈,告诉他这些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妻子是什么时候病故的。他说着这些,就像谈论一件很平常的事。但他心里明白,他还是第一次跟人谈自己的生活。他甚感欣慰的是,姑娘投来了怜惜的目光。


接着便轮到她叙述自己的身世。交谈中,古斯塔夫得知,她有个很年轻的男朋友,这几个星期正好去乡下探望父母,要三星期后才能回来。


“不然的话,晚上七点他总准时来找我,这已成了惯例。他这么一走,我真不知如何打发这些时间。要是他在,自然会陪我出来走走。但我现在只能一人四处瞎逛。今晚的事,他不会知道的,也不可能知道。他这个人够会吃醋的!您可以说句公道话,这么美的夜晚,能强求我呆在屋里吗? 您说呢? 我跟您说了那么多话,他知道了一定不会答应的。不过您想想,我已整整一周没跟人好好说话了,这么谈谈,正是一种休息。”


他们折了回来,朝市公园走去。漆黑的林间大道上,他们在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她跟他挨得很近,他微微合上双眼。由于她一声不吭,他再次感到,坐在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然而她一开口,古斯塔夫又回到了现实。这姑娘到底是何许人? 一个实际上与己无关的平常女人? 一个去乡下探望双亲的小伙子的情人? 然而这些猜忌在那透过她的衣裙向他扑来的阵阵温热中,即刻烟消云散,这是妻子当年给过他的温暖。还有她走路的姿态、纤长的脖颈、抽动的嘴角……他禁不住向她靠了过去,亲吻她的颈项,她并没有拒绝。过了一会,她嘀咕了一下,声音轻得无法听清。他问了一句,嘴唇还贴在她脖颈边。“您说什么,特蕾莎?”


“我得回去了,时间不早了。"


“您还有什么事吗?"


“唉,倒是没什么事,”她说着,突然站了起来,转眼间与刚才的她判若两人。他想施展淫威,强迫她放弃这违心的主意,和自己多待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抓住她的手,想把她的手腕捏痛。然而一碰到她的身体,怒火顿消,他的手变得绵软无力。他俩紧靠着,近乎依偎在一起,离开了公园。


回家的路上,他俩谁也没说话。到了大门口,她停住脚步说:“谢谢您送我回家。”


“我不能和您一起……?”


“哦!”她说,“您想到哪儿去了!房主要是知道了,还不一下子弄得满城风雨的? 嗯,要么……”


古斯塔夫的眼睛闪烁出光来。她几乎怜悯地看了看他,心里好不感动。


“哦,对了!” 她悄悄地说,“明天下午四点,那个时候来,谁也不会注意的。这样,不等天黑您就可以离开。” 古斯塔夫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好吧,再见了!现在您该走了。” 她抽回被紧握着的手,匆匆奔上楼去。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朦胧中,他又想起了妻子。第二天上午在办公室里,他的理智短时间得到恢复。有那么一刻,他简直不想去赴约了。但同时又闪过一个念头: 要么还是去吧,在她那儿得到片刻的快乐后,便弃绝七情六欲,削发为僧。


这天下午天气很热,石子铺成的小径,太阳一照,白晃晃的。他来到沃尔大街,清爽的凉风迎面拂来。整条大街被浓密的树荫覆盖着,街上空无一人。两天前她探出身来的窗户敞开着,但窗帘低垂,在微风中摇曳。


他穿过大门,上了楼,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特蕾莎出现在眼前。昏暗的前厅里,古斯塔夫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他摘下礼帽,放在桌上,坐了下来,她挨到他的身边。


“您跑了不少路吧?” 她问。


他看了看敞开的门,床的上方挂着一幅不太好看的油画,画的是圣母玛丽亚抱着小耶稣。


“不,我就住在附近,” 他说。


特蕾莎身穿深红色的睡衣,宽大的袖口,整个脖子露在外面,她的眼神让他有些不快,容貌也不如昨晚显得那么年轻。他想离开这个地方,不再碰她一下。


“我就住在这里,” 她说,“不过搬来不久。” 她絮絮叨叨的,开始描述自己过去的住房。因为“他”不喜欢,所以为她租了这套房间。然后她谈到了她的姐姐,她在布拉格结了婚; 接着谈到了自己的“初恋”,跟一个房主的儿子,是他抛弃了她; 最后讲到了去威尼斯的旅行,是跟一个“外国人”一起去的。古斯塔夫纹丝不动地坐着,没有打断她的话……他已堕落到了什么地步! 他,几个月前还是一个良家女子的丈夫,跟别的女人毫无瓜葛。今天,他来这里想求得什么? 自己跟眼前的这个女人又有何相干? 他站起身来,像是要走了。她也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上。他跟她挨得那么近,只能看到她眼球中的瞳人,她的颈部散发着阵阵芬芳。几乎同时,他的嘴角触到了她灼热的双唇。说真的,这跟去年秋天的亲吻没有两样,他同样感到全身酥软、温热……


他突然醒过来,像平时睡觉那样,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上,但此刻他看到的是一块陌生的天花板。他的头上是圣母和耶稣,身边躺着一个陌生女人。她两限紧闭,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几分钟前,特蕾莎躺在他的怀里,是他死去的妻子吗? 现在,他唯一的希望是让她安静地睡着,不要睁开眼睛,嘴角也不要抽动,直到他起床,离开这里为止。他明白,如果她再那样望着他,对他微笑,尤其那样抽动着嘴角,他会不忍心离去的。不过,这女人也太猥鄙了。他用愤怒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难道是这样吗?这个可能有过上百个情人、让人爱怜的女人,在给他最大快感的时刻,以那副表情,那种作态,毫无廉耻地模仿他正在腐烂的妻子? 他迅速悄悄下了床,匆忙穿好衣服,然后回到床边。他的目光顺着她脖子的曲线,慢慢滑动。顿时他觉得,床上的人是个可恶的窃贼,他去世的特蕾莎成了被窃、被侮的受害者。灵柩里的妻子,腐烂的肉体正从白骨上脱落,而活着的人却在偷情作乐。他一面另有新欢,一面还想占有那过世的人! 不! 不能这样! 他为人世间的一切幸福没有与她同葬而感到耻辱!


她蠕动一下身子,动作跟特蕾莎睡觉时一样,舒展了一下四肢,睁开眼睛。她伸出双臂,像要把他搂过去…… “你说话!” 他喊道,他要听听她的说话声。这或许能使他恢复理智,但她就是缄口不语。“你说话呀!” 他声嘶力竭地又喊了一遍。特蕾莎疑惑地看了看他,又把双臂伸了过来。他环顾四周,想寻求某种解脱。床对面的五斗橱上放着那顶礼帽,上面还插着一枚大别针。他一把抽出别针,握在左手向她刺去。别针刺透她的衬衫,深深扎入她的乳房…… 这一刺正中要害。她痉挛地支起身子,一声惨叫,双手抓住别针,却没有力气将它拔出,然后倒在床上。


古斯塔夫站在一边,看着她浑身抽搐,眼珠翻滚了一下,再次抬了抬脑袋,便瘫倒在床上…… 死了。直到这时,他才把别针抽出伤口……别针上没有丝毫的血迹。有那么几分钟,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豁然醒悟过来,赶快跑进另一个房间,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喊着:“抓凶手!抓凶手!” 人群聚拢过来,还有人指着他。这时他才离开窗口,坦然自若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高明的事,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她已安息九泉,眼眶里乱滚着蛆。自从她去世以来,他的灵魂从未象今天这样安宁过。门铃急促地响起来,古斯塔夫急忙起身,把门打开…… 。




2022年09月20日     德国慕尼黑




译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2021年 6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 《后悔录》;   


2022年 7月,出版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 (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美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 《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等等。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六月出版;  


21.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2.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3.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27.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28.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点错肩而过》(《收获》杂志,2022年06月)、(北京青年报,2022年06月06日);  


29. 策兰诗译 《思念保罗·艾吕雅》(美国 《华府新闻日报》2022年7月刊);


30. 在慕尼黑遇见聚斯金德--我和德语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缘(《江南》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 4期);


31.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2022年七月出版:


32.  记忆中的张洁 《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09月期,等等。     


2022年09月20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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