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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令人成长最快的，一个是商场，一个是情场。如果处于两者之中，能有的便只有无奈。七年对一个女人来说的确够长，那回忆也的确够令人感慨，也令读的人伤怀。<br><br> <br> <br> 我现在住的地方离我以前念书的那所大学很近，从我的窗口望出去甚至可以看见我曾经住过的那幢宿舍。天气好的话，宿舍楼顶上晒满了五颜六色的被子和床单，穿梭其间的女生们看起来就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没事的时候我总喜欢站在阳台上朝那里眺望，很难相信自己也曾经是她们中的一个。<br> 时间是奇怪的东西，竟能把一个人明明拥有过的感觉从她心里清除得干干净净。短短而长长的7年时间，我好像只来得及从宿舍楼狭小潮湿的房间里走到这幢高层建筑的27楼高处。我曾经站在宿舍的窗口望着远处的高楼发呆，而现在的我却站在高楼的窗口努力寻找着那幢宿舍楼能带给我的熟悉感觉。曾经听别人说过，当一个人开始沉溺于回忆中的时候，那个人一定是老了或者病了。现在的我健康的很，那么，我就一定是老了，说来也是，一个30岁的女人难道还不老吗，眼角一条纤细的鱼尾纹都能让我心惊肉跳。<br> 七年，这两个音节听起来像极了一声叹息。七，舌尖摊平，齿间只留一条细微的空隙让气流离开；年，舌头前伸，两排牙齿分开，气流跑得更快，像要赶上先前走掉的那些气息，最后，那些温暖的气体在眼前不远的地方渐渐消散。<br> 可是，这七年的时光，发生在这七年里的所有事情，却藏在我心里，赶也赶不走。我害怕这七年的时间给我留下的回忆，可是，忘记又谈何容易，有些事情你越想忘记，就会记得越牢。<br> 七年前的我，七年前刚走出学校大门的我，像一个空荡荡的玻璃瓶，透明，漂亮，年轻得熠熠生辉。当时的我一定不会想到，只不过七年的时光，我就被纷乱的回忆装满了，并且，除了回忆，什么也没有了……<br> 1.<br> 对我来说，人生的前23年像雨后滑过天空的彩虹一样流畅而平静。大学毕业以后，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我就在一家著名的民营企业找到了一份工作。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话，也许就只剩下那家企业所在的地点了。温州，对我这样一个长期生活在上海的人来说，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地方。可是，那家企业给我的优厚报酬却是任何一家上海的公司所无法给予的。<br> 在我动身前往温州的那天晚上，朱砂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分别让我们感到了刺骨的疼痛。事实上，我并没有与她分开多久，不久之后，她也到达温州在另外一家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很久以后，朱砂曾经再一次向我提起给我送行的那个夜晚，她说她特别伤心。“现在”，她说：“我终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是预感，我其实已经预感到了我们以后的生活。”<br> 我所在的是一家皮鞋企业，我的工作是为企业的总经理，一个干练而精明的中年女人做贴身秘书，陪着她在天上飞来飞去。说实话，那是一份相当辛苦的工作，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份高薪背后的意义。可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种紧张而忙碌的工作反而充满了吸引力。在与那位总经理的朝夕相处中，我听到了许多和杜安有关的故事，那些关于一名街头修鞋匠如何成为一位拥有过亿资产的董事长的故事对我来说充满了传奇色彩。<br> 事实上，在我见到杜安之前，我已经对他有所了解：独身的中年男人，早年与妻子离异，有一独生子跟随前妻生活，作风坚决强硬，平静而稳重。<br> 我第一次见到杜安是在一个月以后。之前，他跟随当地政府组织的考察团到西亚考察市场去了。也许是因为西亚地区强烈的阳光，眼前的杜安比我想象中的要黝黑很多。他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西服，白色的衬衫配一条黑色领带，加上他不苟言笑的面孔，就像是刚刚从一场葬礼上回来一样。我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少女时代就开始陪伴我的经期疼痛使我感觉糟糕，像是有千万只蝎子正从我的小腹深处经过，不远处厂房里传来的隐约的机器轰鸣渐渐将我淹没了。<br> “舒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那是杜安的声音，他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遇，我突然感到安慰，他的眼光里竟然满是真诚。我发现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看着我，我能感到血液涌到脸上时产生的温热感觉，可是，我一点都没有感到慌乱，相反，那种被人关心时得到的欣慰使我像个小女孩似的冲着杜安红着眼睛点了点了头……<br> 现在，当我回望那一段往事的时候，当时漂浮在办公室里的阳光和吹动窗帘的微风都能被我想起。我得承认，那是我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之一，虽然我曾经害怕，可是，不可否认的是，杜安确实在不久以后将我带到了另外一片我从未去过的天地。只是，从一开始，一颗危险的种子就已经深埋在我和杜安之间，我们都没有发现，而等到我们察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改变，这也许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宿命，或者，另外一个更加残忍的词语，“在劫难逃”。<br> 2.<br> 杜安曾经讲过，我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他用的是“女人”这个词而不是“女孩”，也许，在他看来，很少有“女孩”是聪明的。“女孩”会撒娇，会胡闹，会拼命地想要得到却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得到。<br> 我不想过多的叙述我和杜安之间最初的那一段经历，总之，一夜之间，我的身份就由那个公司的总经理秘书变成了杜安的秘书。谁都知道这样的变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没有要求得到解释，杜安也没有辩解的意思。那天上午，当我收拾好东西到达杜安的办公室以后，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来啦”他说，“是啊”我说。就是这么简单，就像眼泪是从眼眶里掉下来的，谁也不会追问眼泪的出处，也没有必要在意眼泪的去处一样。事实上，公司里的人对我的职务变动没有任何反应，也许，从我与杜安初次见面的那天下午起，大家对这一天的到来就已经早有准备。也许，这类事情他们已经看得太多，早就失去了关心的兴趣。<br> 不久以后，朱砂来到温州。当她尖叫着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无缘无故的，我的眼泪一点也不顾及我脸上的笑容就这样自顾自地一颗颗掉了下来。“怎么啦？”她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没事，高兴的。”我说。其实，朱砂和我都知道这绝对不是真正的原因。可是，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哭泣呢，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br> 那时候，杜安已经进入了我的生活，对他来说，就像从客厅走到卧室那么简单，对我来说呢？我不知道，我感觉模糊，我只知道我很喜欢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下班后晚点走，一起吃晚饭。”“这瓶香水很适合你，所以我买了。”或者“有个晚宴需要你陪我参加，回去换上上次买的那条裙子。”……在杜安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拒绝他的理由或借口，他就像是一个娴熟的舞伴，在他怀里的我除了跟着他翩翩起舞以外没有其他的选择。我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跟在杜安的身后与他一起出入各种晚会和宴席，在那些场合，一个女人能想到的用来满足虚荣心的东西都触手可得。在色彩变幻的霓虹里，在如血的酒杯后，在金碧辉煌的穹顶下，我像是穿上了水晶舞鞋的灰姑娘，我已经停不下来了。<br> 晚上，朱砂像以前一样钻进了我的被窝里，关了灯，在一片黑暗当中，她与我近在咫尺，我可以看见她闪亮的眸子可以感觉到她温热柔滑的皮肤。恍若梦中一般，曾经和朱砂共同度过的许多个夜晚像阵阵烟雾缭绕在眼前，房间里很安静，木质家具偶尔发出的纤维爆裂声在寂静的背景里显得突兀而坚决。<br> “过得好吗？”朱砂轻声问道。“还行吧，就这样而已。”“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我明白，可是我不想说。”“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你爱他吗？”“我不知道。”“你很少这么缺少主见。”“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类事情。”“我能帮你什么呢？”“你来了我感觉好多了。”“别去想了，顺其自然吧。”“我像是掉进了一个旋涡里。”“也许，爱情就是这种感觉。”“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呢？”“等结果来到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了。”“我害怕。”“有我呢。”“怕也没用，我还是掉进去了。”“别去猜测还没发生的事情。”“我知道，能躲过的就不叫宿命了。”<br> 3.<br> 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在反复回味着我说过的那个比喻，“我像是掉进了一个旋涡里”，这确实是杜安给我带来的感觉。在他面前，我发现自己总是被一股力量牵扯着，我不知道那股力量来自何处将把我带向哪里，可是，除了跟随着那股力量的指引以外我好像做不了任何事情。我不能把这种感觉定义为“控制”，因为控制听起来总带着一点强迫的味道，可是，天知道我为什么在杜安面前总是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听凭着他的牵引。<br> 朱砂来到温州以后一直和我住在一起，偶尔，杜安会到我住的地方小坐。他每次来都要喝茶，而朱砂总会在为他泡好茶以后消失，在整个过程中，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寒暄谦让。我们就像在表演一出戏剧，每个人都很好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等待着谁先厌倦。<br> 当杜安将一串钥匙放到桌子上的时候，我知道，他终于厌倦了。我不动声色地拿起钥匙，铜质的钥匙沉甸甸的，差点从我的指间掉落。阳光从杜安背后射进我的眼睛，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黑影而已，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天下午，杜安去了南京。<br> “其实应该是我搬走的。”朱砂说。“与你无关，这一天迟早会来到。”“也许我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不，他并没有为此寻找任何一个理由。”“舒拉，我想我是有必要提醒你的。”“提醒我什么？”“你爱他吗？”“我只是搬一次家而已。”“是吗？就这么简单？”“朱砂，你不要逼我。”<br> 杜安的家在一条叫做“水心”的河边，黑夜里，水流声像被压抑住的呼吸一样将我包围。偶尔，会有鱼跃出水面，像丢了一颗石子到水里，“扑通”一声之后，整个夜晚就更加安静了。我把脸埋在枕头里，想念着杜安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我想起朱砂的问题，难道，我是爱着杜安的吗？我不知道答案，我已经对自己失去了控制。<br> 搬家的时候，朱砂送给我的那件连衣裙在皮箱的最深处被我发现。那件裙子我和朱砂各有一件，她的那条已经洗得发白，而我的这一条却几乎是全新的，事实上，来到温州以后，那条裙子再也没有机会被我穿到。“你把这条裙子留给我吧。”朱砂说。<br> 我把裙子仔细地叠好放到朱砂的床上，像一个仪式，一个告别的仪式。我告别了什么呢？告别了和朱砂共同拥有的过去还是告别了曾经的自己？我不知道。另外一些美丽而娇贵的裙子就挂在我触手可及的柜子里，我能想象得出那些华丽的布料在黑暗当中闪现出来的柔和光泽。当我第一次穿上那些昂贵的裙子时，并没有太多的惊喜浮上我的心头，可是，现在的我再也不可能穿上朱砂送给我的那条裙子，我真的不愿意。我不知道怎样的终点将在前面等我，但我决定走下去。<br> 杜安从南京回到家里，我开了门，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等在原地，好像早就猜到我会给他开门似的。放下手中的包，他轻轻地拥抱了我。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突然，鼻子一酸，却没有哭出来。<br>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杜安面前哭过。也许，就像杜安说的那样，我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而聪明的女人不会让别人看到她哭泣的模样。很多人以为哭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可是，那要对深爱自己的人才有用，我和杜安之间谈及爱情的话会显得很尴尬。或许，在某些时刻，我和他曾经爱过对方，可是，谁也不会说出来，说出来就沉重了。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其实能走得更近一些，可是，我和他都不敢尝试。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br> 4.<br> 在我搬到杜安家之后，我与朱砂的联系越来越少，能说的话像是都说完了似的。我曾经做过一个与朱砂有关的梦，在梦中，朱砂对我向她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她掉头远去。我大声喊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声音却无法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我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我滑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我从梦中醒来，发现杜安就坐在我的床边。“做噩梦了？”他说。我相信，当时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惶恐，杜安轻轻抚摩着我的脸颊。“没事，只是梦而已。”他说。“可是，如果梦成为现实了呢？”“成为现实的就不是梦了。”“我很害怕。”“有时，我也害怕。”“怎样才能不害怕呢？”“离得远一点就不会怕了。”杜安说，“明天我们去上海。”“你怎么知道我想念上海了？”“我们是去上海出差。”“你为什么不编个谎话骗骗我呢？”“我不希望你失望。”<br> 杜安起身走出我的房间，灯灭了，我被独自留在一片黑暗当中。他就是这样，从来不会给我希望，能给我的，他立刻就给，不能给的，他从不承诺。<br> 第二天上午，我和杜安出发去上海，但我没想到会在机场遇到朱砂，更令我吃惊的是林东竟然在朱砂身边。<br> 看样子林东刚下飞机，朱砂挽着林东的手臂与我和杜安迎头撞上。林东曾经是朱砂在大学时的男友，他们的经历不知害得我和朱砂流了多少眼泪，那一段纠缠几乎让朱砂崩溃，就连我这个旁观者也觉得疲惫不堪。可以这么说，是他们的故事使我对所谓的爱情充满了恐惧感。据我所知，他们的确深爱着对方，可是，爱又有什么用呢，除了互相伤害以外他们又做了些什么。我以为朱砂已经失望了，毕业前，他们终于选择了分开，朱砂到了温州，林东去了南京一所大学一边进修一边教书。我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想不到却在温州机场遇到了他们。<br> “去哪啊？”朱砂首先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看起来，她显得很高兴。“我们去上海出差。”我说，“这位是林东，我的大学同学。杜安，我的老板。”我替林东和杜安互相介绍着。林东与杜安握了握手，“杜先生看起来很面熟，好像哪里见过。”林东说。杜安笑了笑，“我们该登机了。”他说。我知道杜安不愿意与陌生人多说话，令我感到庆幸的是，朱砂和林东似乎没有发现杜安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很友好地与我们道了别。看着朱砂和林东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沉重的不祥之感，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只有到了很久以后我才能明白我当时的情绪并非毫无根据。<br> 上海的事情办得很不顺利，虽然杜安一再掩饰，可我知道，他的愤怒已经到达顶点。在回温州的前一天晚上，杜安喝醉了，在一家酒店的包厢里，他第一次吻了我。<br> 那天晚上的杜安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他面无表情地喝着啤酒，坐在他身边的我知道，沉默是我能给他的最大安慰。不一会儿，在他面前已经摆满了啤酒瓶。我第一次发现他的苍老，他的头发变得凌乱，暗红色的皮肤下，紫色的静脉清晰可见。我伸出手，想要帮他整理一下头发，他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臂，握得那么紧，像要将他的手指嵌进我的血肉当中。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他对我的需要，原来，叫做杜安的这个人也有软弱的时候。他的呼吸慢慢变得粗重，血气在膨胀，热情沸腾起来，他的嘴唇终于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嘴唇上，他嘴里浓重的酒精味道使我的血液跟着燃烧起来。我感到自己是安全的，被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感到安全。但是，我不能感到他对我的爱，我也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我抱着他，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竟然没有被酒精气味掩盖，那些熟悉的气息萦绕在我的眼前。我抱着他，他的背部肌肉是那样结实，像是用青铜雕刻而成的，我抱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藏身于一只老鹰的胸口随着它一起飞上了天空，那一刻，我甚至听到风声在耳边的呼啸。杜安却轻轻地把我放开，“舒拉，对不起。”他说。可是，我却什么也不顾了，我向他扑过去，这一次，他把我抱得更紧，我渐渐被他融化了。<br> 在我和杜安回到酒店之后，我将我的全部献给了他。那就像是一次飞跃太阳的旅行，我被眩目的光芒掩埋了。当杜安看见白色床单上鲜红的血迹时，他用双手覆盖了他的面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个夜晚到底改变了什么，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猜不透的谜语。<br> 5.<br> 回到温州以后，我将我的枕头拿到杜安的卧室里，他却阻止了我。我没有和他争辩什么，我是知道的，某些只属于他的地方我是始终无法到达的。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靠得太近对我们来说是危险的，我们宁愿离得远一些，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伤害。就像是做着某种补偿，杜安总是在物质上尽量满足我，而我呢，总是千方百计使他感到生活的美好，我总是设法让他体会到我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而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决不仅仅是为了杜安的财富。虽然我必须承认，他的财富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满足，但，那不是全部的原因。有时候，我觉得我是杜安手中一件精美的瓷器，他充满柔情地抚摩着我，而我散发出来的美丽光芒给了他很多安慰。<br> 有一个道理我早就明白：试图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完全搞清楚的努力只是徒劳而已，那些想法的纷繁变数与复杂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特别是当感情被牵扯进来的时候。所以，我很快就放弃了所谓的挣扎，像一条小河，只管欢畅的流淌，而不必考虑将要流向何方，就算犹豫，就算害怕，我还是会流向我将要去的那个地方，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我又何必忧伤。<br> 依然是那样的日子，没有丝毫的改变，在绝大多数时候，我对杜安来说只是一个非常称职的秘书，我相信，有我的存在，他轻松了不少。他很少与我交谈，偶尔，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似乎很害怕将自己暴露在我面前。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我们的关系，当我有一次问及他的过去时，他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当时，正是黄昏时阳光最虚弱的时候，他离开椅子走到窗边，光线经过百页窗照亮他的面孔，我知道，他也许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坚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寻问过他的经历，对我来说，一个没有过去的杜安反而更容易让我接受。有好几次，我在他的公事包里发现到南京的机票。令我感到费解的是，他几乎带我去过全国的任何一个地方，惟独南京，他总是喜欢独来独往，虽然我很想知道答案，可是，我明白，杜安没有提起的事情我是不需要过问的。<br> 杜安身上特有的烟草味道让我着迷，他喜欢在深夜里进入我的房间，然后，和我在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当中做爱。我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闻到他的气味，却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一切过去之后，只有残留在房间里的烟草味道陪着我度过他走后留下的漫长黑夜。窗外，水心河里的鱼在冰凉的水中平静地呼吸，而我的身体就像一朵开放在黑夜里的白色花朵。等第二天的早晨来到之后，杜安脸上的表情往往使我错以为发生在过去的那个黑夜中的事情只是我的幻觉而已。<br> 我终于再一次与朱砂坐到了一起，她告诉我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她终究和林东重新走到了一起。“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她说。不远处，一架钢琴将一些温柔而甜美的声音弄得到处都是，眼前的咖啡已经凉了，飘散着细若游丝的热气，一条金鱼在鱼缸里隔着玻璃看着我，也许它很奇怪我为什么一直看着它，而朱砂正注视着她的手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没有说话，可我能体会到她的孤独。从她的脸上，我看见青春正在毫不留情的将她抛下，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在层层的脂粉掩盖之下，衰老的痕迹仍然像潮湿地带的苔藓一样顽强地滋长着，无论多么昂贵的化妆品，在时间面前，总是无能为力的。“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老是这样相隔千里啊。”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需要有一个人放弃目前的生活。”“你们又何必开始呢？”“我没你那么冷静。”“好吧，事已至此，只能乐观一点了，也许，你们能坚持下来也说不定。”“但愿如此。”<br> 喝完咖啡，杜安开车过来接我们回去。朱砂和我坐在后排，她在我的手心里用手指写字，那是我和她经常玩的游戏，“你要小心，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她写道。我突然想哭，想就这样抱着朱砂痛哭一场，却深吸了一口气，终究忍住了没有哭出来。我看见朱砂手上仍然戴着林东在华亭路买给她的那只银质戒指，心里涌起一阵悲哀。<br> 6.<br> 杜安的事业发展得很顺利，一双成本仅仅20元人民币的皮凉鞋出口到阿联酋能卖到20美圆，巨额的利润激励着杜安将公司的规模一再扩大。可是，生意上的成功不能掩盖他心底的寂寞，有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没有一个人能让他说出真正想说的话，他在每个人面前都佩带着一成不变的面具。也许，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是真正放松的，但，那也需要黑暗的帮助。在很多个夜里，他只是安静的躺在我身边，谁也不说话，窗帘被风撩起一个角来，一条鱼跃出水面又掉进水里，“扑通”一声，四周更加安静了。我抚摩着杜安结实的胸膛，感到安全极了。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就像小时候被父亲搂在怀里一样，我什么也不害怕了，什么也不想了，慢慢地，连梦也不做，就睡着了。等我醒来之后，杜安早就离开。<br> 朱砂的状况令人担心，我似乎看见一个巨大的灾难正离她越来越近。她其实是爱着林东的，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可是，就算她再爱林东又能怎样呢，现实是那样的强大，她注定了无能为力。“我想辞掉温州的工作到南京找他。”“你的想法林东知道吗？”“他不赞成。”“那你还有必要冒险吗？”“我知道，可是，我想他。”“想他又怎么样呢，他一个人养不活你们两个。”“我可以找工作啊。”“别天真了，你以为事情会这么简单吗？”“还有其他办法吗？”“有，尽快和他分开。”“我不愿意这样。”“那你的伤心与难过将不可避免。”“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想冒一次险。”“我希望你不要冲动，你已经不是当年的朱砂了，有很多事情你已经承受不起。”“可是，我和林东之间确实有爱情啊。”“爱情又怎样，那是很虚弱的东西，支撑不了多久的。”“我决定试一试。”“我希望你冷静。”“冷静？难道像你这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当然知道。”“那么，你的将来又在哪里呢？”“至少，我想走的时候可以立刻离开，我没有什么负担，也不需要承担责任，你不要给自己和林东所谓的责任，那只会让你们疲惫不堪。”“你说服不了我的。”“可是你至少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说实话，现在的你让我感到陌生，以前的舒拉去了哪里？”“不是我变了，而是你根本没变，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需要重新适应。”“不，我想寻找我的爱情。”“你会为此难过的。”“可是，我也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清楚。”“我会在走之前通知你的。”<br> 我看着朱砂转身离去的背影，她是那样瘦弱，却要让自己背上沉重的负担，我真的不知道她要走的将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条路将艰难无比。我敬佩她的勇气，却为她的执着感到担心。我知道我已经阻止不了朱砂了，她终究是和我不一样的人。在大学里，她一直对我始终没有陷入恋爱之中感到惊讶，在她看来，一个女人没有爱情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给她的回答是，“你和林东的经历使我感到害怕。”“可是，你将会失去恋爱所带来的甜蜜感觉。”“如果让我用三份痛苦去换一份甜蜜，我宁愿不要那些沉重的欢笑。”<br> 朱砂终于在不久之后离开了温州，我和杜安送她去了机场。她只拎着一只小小的皮箱，那只皮箱好像装载不了她的梦想似的被撑得快要破掉。我挽着朱砂的手臂，她的手冰冷地得使我害怕，我看着她，血红色的唇膏无法遮挡住她嘴唇上的苍白。在我的记忆里，朱砂的皮肤像月光一样温润而白净，可是现在，细密的皱纹却早已经像蛛网一样密布在她的脸上，爱情除了使她迅速老去以外又给她带来了什么？但愿，得到林东的陪伴以后她会快乐一点。<br> “其实，我很羡慕朱砂。”杜安说的话使我感到吃惊。候机大厅外是一大片耀眼的阳光，我和杜安都戴上了墨镜，所以，他不会看见我通红的眼睛，而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br> 7.<br> 朱砂去了南京，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孤单的，在温州，除了杜安，我已经不能依靠任何一个人了。在别人面前，我扮演着杜安的秘书和女友这样一个双重角色。作为秘书，我尽职尽责，事无巨细，我总能帮他处理得妥妥当当。而作为他的女友，当我陪着他出席各种晚宴与酒会的时候，我的年轻与美貌又能使他倍感荣耀。更重要的是，在很多场合，我需要完成从秘书到女友或者从女友到秘书的迅速转变，这一点，只有我能做到。<br>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杜安的生活和工作中越来越重要。那么，杜安对于我来说呢？他能给予我的物质满足是别人无法办到的。我喜欢他给我的拥抱，虽然轻浅，却能让我感到一瞬间的甜蜜。他让我感到安全，我们懂得怎样控制节奏与距离，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我们不会靠得太近。他并不要求我给他感情，而我也不需要他的承诺，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像我挽着他的手臂，虽然我们靠在一起，可是，想分开的时候我还是能够毫不费力地全身而退。<br> 偶尔，会接到朱砂的电话，生活正在教她体会艰辛的含义。她在南京的一家小公司里找到一份文员的工作，可是，她和林东微薄的薪水在交完房租水电煤气费之后已经所剩无几。虽然朱砂的语气依然轻松，可是，我分明看见她在叫做爱情的那个泥潭里陷得越来越深。“能有什么办法呢，事已至此，只能坚持下去。”朱砂说。也许，她只能将心酸深深地埋在心里。我不知道该怎样帮她，我们只能一次次地互相安慰，“总会好起来的。”在每一个电话里，这句话总要被我们反复提及。我曾经给朱砂寄去一笔钱，可是，她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我知道她是想向我证明什么，她也许真的想向我证明仅仅依靠爱情她同样能够到达幸福的岸边。我一直为她担心，一种不祥之感在我心里越来越坚决。<br> 对于朱砂的事情，杜安始终没有任何评论，当我向他提及的时候，他也只是安静地听着。其实，我和杜安都想看一看他们的故事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其实我们都希望他们能给我们一些希望。可惜的是，朱砂和林东的故事彻底消灭了我心里残存的希望，像一支小小的蜡烛被丢在了瓢泼大雨中，摇曳的火苗终于被完全浇灭了。我知道，感到心寒的并不只有我而已。<br> 那天晚上，电话铃声突然声嘶力竭地响起，我拿起话筒，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是你吗？朱砂！”直觉告诉我电话一定是她打来的。慢慢地，我听到了她的呼吸，然后，她哭了出来。就这样，我在温州，她在南京，我拿着话筒听着她遥远的哭泣，一时间，我心如刀割，却不知道是为了她难过还是为自己伤心。在朱砂的叙述中，我发现潮湿的寒冷像蛇一样顺着我的身体渐渐攀爬到了我的心脏，朱砂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她的哭声像是被吹散在风里。<br>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夜之间，他就变了。”“总有个原因吧。”“他也许真的和他导师的女儿走到了一起。”“他的导师？”“是啊，他正在念博士，他曾经跟我讲过，没有博士学位是很难在大学里呆下去的。”“这和他与导师的女儿搞在一起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我一直没有在意，想不到，竟然是真的。”“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找不到他。”“去他学校找啊。”“不能去的，会影响他的形象。”“到现在你还顾及他的形象？”“舒拉，你说我该怎么做呢？”“怎么做？与他分开算了。”“不行。”“为什么？”“我不想说。”“到现在了，你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呢？”“我，我有了他的孩子。”<br> 我突然觉得地板在我脚下开始旋转，我发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我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朱砂很需要我。“朱砂，你先不要着急，我明天就去南京。”<br> 挂了电话，我突然感到害怕极了，如果不是因为话筒还被我拿在手里，我很难相信自己真的听到过朱砂的声音。<br> 8.<br> 我赶到南京，眼前的朱砂使我吓了一跳。她像一只瘦弱的小猫一样蜷缩在一张露出弹簧的沙发上，空气当中弥漫着呛人的中药味道，一只沙锅碎裂在地上，中药的残渣和汁水在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他刚走。”朱砂说。“这个锅子是他摔的？”朱砂点了点头，两颗泪水滚动在她的眼眶里随时准备夺眶而出，她红肿的眼袋使我感到触目惊心，她一定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我环顾四周，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她的房间里竟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外面下着雨，雨水被风吹进窗户，紧靠窗口的双人床有一半已经被打湿，我突然感到心酸，难道，这就是朱砂盼望的爱情？我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无可挽回，当一个男人在他曾经心爱的女人面前动手摔东西的时候，爱情就算有过也已经在某件东西被摔碎的同时消失了。我脱下身上的大衣替朱砂披上。在我坐到她身边之后，她突然扑到我肩膀上痛哭起来，我一动不动地任由着朱砂痛快地哭出声音，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感觉到底叫做什么。窗外，是连绵的雨，在天与地之间，已经被灰蒙蒙的雾气占据，根本就没有爱情这个东西存在的空间了。<br> 天色渐渐昏暗，我一次次拨打着林东的手机，除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告诉我他已经关机以外，我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我们去他的学校找他。”我终于下了决心。“舒拉，我求你了，不可以这样做的。”“我们只是去和他谈一谈而已。”“他和我谈过，我们已经分开了。”“不，我必须听到他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不要逼我。”“不是我逼你，必须有一个人为你现在的状况负责，再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提到孩子，我看见朱砂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无助，她的样子让我觉得心都快要碎了。朱砂终于离开了沙发，我知道，她其实还想挽回。<br> 我和朱砂来到林东所在的大学，林荫路上到处是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爱情给了他们一些甜头，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找到林东的单身宿舍，他正坐在写字桌旁打电话，我听到他甜腻的声音，我知道他是在和谁通电话，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使我顺手拿起一本书狠狠地砸到他头上。他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当他看见我和朱砂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想迅速地离开。我将他推到椅子上，“林东，我们想和你谈一谈。”我说，并和朱砂一起坐到一张沙发上。“还有什么好谈的，该说的话我都对朱砂讲过了。”林东渐渐地恢复了平静。“难道你认为朱砂和你这么多年的感情说结束就能结束吗？”“不这样还能怎么办？”“你知道朱砂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吗？”“她的所作所为又不是我让她做的。”“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我想，现在还不是谈论责任的时候吧。”林东慢悠悠地点起一根烟叼在嘴里，在烟雾里，他眯着眼睛的脸是那样丑陋。坐在我身旁的朱砂始终陷在沉默当中，她盯着一个方向出神，眼前的一切好像与她无关似的。<br> “你能谈谈你的想法吗？”我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虽然我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可是，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我还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平静的态度好像出乎林东的预料，他走到门边将门锁上，等他重新坐到椅子上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伤心。“其实，我也不舍得，可是，我和朱砂在一起真的没有将来。”他说。“还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朱砂突然插嘴说。“朱砂，你和我都是大人了，我们都应该早就明白，感情不能当饭吃的。”“那么，你认为你的做法恰当吗？”我说。“我知道，是我错，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这次出国的名额只有一个，我必须做出某些努力。”“也包括卑鄙地试图成为你导师的成龙快婿吗？”我说。“我和她是有感情的。”“你不认为这种欺骗有些过于愚蠢吗？”我说。“好吧，就算我承认我和她没有感情又能怎样，毕竟，她能帮助我获得出国留学的机会，而事业上的成功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林东说。<br> 朱砂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是说，你和她没有感情是吗，你还是爱着我的对吗？我现在就去和她说，让她把你还给我，我会供你出国的，我能赚钱，我还可以向舒拉借。”说着，朱砂就要夺门而出，还没等林东和我反应过来，朱砂已经跑到了走廊上，林东和我连忙赶了上去。在楼梯口，林东终于抓住了朱砂，可是，朱砂仍然坚决地挣扎着，我正想伸手拉住朱砂，她却和林东一起滚下了楼梯。我听见朱砂惨烈的呼救声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重重的落到了地面，她和林东一起撞到了楼梯尽头的一个煤气瓶上，我惊呆了，和我一样目瞪口呆的还有站在楼下的一个男生。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杨光，是林东的学生。如果没有他的帮忙，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将林东和朱砂弄到医院里去……<br> 9.<br> 黑夜冷静的旁观了一切之后安静地离开了，朱砂躺在病床上，林东和我守在她身边。林东只受了一点轻伤而已，朱砂肚子里的孩子却死掉了。阳光慢慢地布满整个房间，朱砂陷在昏迷当中。谁该为他们失败的爱情承担责任呢，难道是那个死去的孩子。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林东并不知道朱砂怀孕的事情，也许，朱砂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我看着昏迷中的朱砂，她像是睡着了一样，也许，她还梦到了她的孩子呢，也许，她还梦到她与林东以后的幸福生活，她的嘴角带着一抹笑容，我盼望着她晚些醒来，她梦中的一切已经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在这一场赌博中，朱砂输了，她把自己所能拥有的一切都输了，我不知道她是后悔还是愿赌服输，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痛恨林东，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将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对爱情彻底失望的人。<br> 我来到走廊里，在一张长椅上，我发现了杨光，他正蜷在椅子上睡得香甜。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他的鼻子有着尖挺的曲线，像是用水果刀切出来的一样。一层细细的绒毛覆盖在他脸上，他的睫毛又密又长并微微地卷曲着，看了让人羡慕。我似乎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里某些水果的甜蜜气息，他的皮肤像细致的绸缎一样闪现着温暖的光泽，青春的活力似乎正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蓬勃而出。我觉得他与我认识的某个人十分相象，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是谁。<br> 我叫醒了他，他揉着眼睛像一个孩子似的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他呆呆地看着我，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脸上单纯而又迷惑的表情终于使我笑了出来。“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杨光，你呢？”他看起来清醒了一些。“我叫舒拉。”“哇！很好听的名字。”他笑的时候眼睛明亮极了，像雪后天空里最亮的星星。“昨天晚上真是多亏了你，你先回去睡觉吧，有机会再谢你。”我说。“好吧，那我先回去了。林老师和他的女朋友没事吧。”“没事了，你放心好了。”“那我走了。”他站起来朝楼梯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又转身回来，“你说过要谢谢我的，可是，我怕你找不到我，这样吧，我把我的联系电话留给你。”我没有料到他会把我的客气话当真，我看着他向护士借了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写完之后，他还不放心似的检查了一遍才交给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上这个大男孩了。<br> 我回到病房，正看见朱砂摘下手上的戒指交给林东，我知道，朱砂真的绝望了，连她平时最珍视的那枚银质戒指都可以不要，那么，她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了。将戒指放到林东手上以后，朱砂重新闭上了眼睛，林东俯下身体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当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的一颗眼泪就掉落在我的手背上，泪水滑过我的皮肤摔到地上，像一声叹息，像闭上了眼睛，像抱空了的拥抱，总之，一切都结束了。朱砂终于了无牵挂了，失去了那枚戒指，她也终于明白，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骗人的幻觉而已。<br> 不久以后，朱砂康复出院，自始至终，她没有向我提起过那个孩子，她像是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似的。她告诉我她想要回上海，也许，她真的累了，南京对她来说是一个伤心之地，这座城市里到处悬挂着她的回忆。<br> 我替朱砂买了回上海的车票，并送她去了火车站。和来时一样，她走的时候也只带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好像是走过了一个轮回似的，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应该已经明白了，没有爱情，她一样能很好的活下去。火车开了，朱砂隔着玻璃与我挥了挥手，她的脸在我眼里渐渐模糊，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其实，我和她一样伤心，在我们心里曾经有过的希望在那一瞬间就像升到天空里的气球一样破裂了。这样也好，只有彻底的失望才能找到新的希望。拥有和失去都只是一瞬间而已，幸福是很短暂的情绪，在更多的时候需要学会的是放弃。我希望，这些道理朱砂已经明白，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快乐起来。<br> 走出火车站，突然发现剩余的那个下午变得漫长。我要到第二天上午才能坐上飞往温州的班机，突然想起那个可爱的大男孩，写着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条竟然还在我的皮夹里。我拨通了他的电话，然后，杨光陪我度过了整个下午和夜晚的时光。<br> 谁也没有想到，我的悲剧竟然在那个下午成为定局<br> 10.<br> 回到温州之后，杜安并没有向我询问起朱砂的事情，也许，结果他早已猜到，有些事情不言自明。杜安的公司遇到了一些麻烦，由于对市场的乐观估计，过快的扩张速度使公司的流动资金严重不足，他急需要获得一笔贷款使公司的运营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我知道，他需要我的帮助。<br> 银行信贷科的王科长与我已经是老相识了，在平时的聚会中，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向我表示着他对我的好感。他经常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杜安说，“我真羡慕你有一个这么能干又漂亮的女秘书啊。”对此，杜安总是向他解释道，“舒拉是我的女朋友。”听到杜安这么说，王科长总是哈哈一笑，也许在他看来，杜安真的是在说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在生意场上，有哪个老板会把女秘书真正当成自己的女朋友看待呢。<br> 当我找到王科长与他谈及贷款的事情时，狡猾而聪明的他早已从我的语气与表情中看出我的迫切。就像是一个老练的猎人看着他疲于奔命的猎物一样，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与我玩起了相互试探的游戏。王科长的家里开着暖气，可我还是感到冷。我盯着手里的茶杯，思量着他话里话外的真正含义。我已经向他许诺了巨额的回扣，甚至，我已经给了他十分明显的暗示，在适当的时候，我会给他一些公司的股份作为补偿，可是，他始终不为所动，我终于明白，这一次，他的目标是我。<br> 我知道，要想获得那笔贷款我将付出怎样的代价，那是唯一的方法。我并不确定自己将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我处在混乱当中。杜安公司里的状况日益恶化，他拖欠着原料供应商的大笔货款，那些供应商甚至已经坐到了杜安的办公室里。虽然我不能从杜安的脸上发现一丝焦灼的神情，可是，我明明知道他正处在煎熬当中，现在，能帮他的只剩下我了。可是，我想要一个理由，我为什么需要为他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呢，难道仅仅因为他满足了我虚荣的欲望，难道仅仅因为他给我的那些昂贵的首饰和华丽的时装。不，我知道那绝对不是真正的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难道说我是爱着他的吗？什么叫做爱呢？我的理解是，当我看着他承受着痛苦时，我愿意为他将那些痛苦全部背在自己身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可能真的是爱上杜安了。这有多荒谬，我竟然会爱上一个人。我为什么会爱上杜安呢，他没有给我想要的东西，从他身上，我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能持续一生的承诺。我知道自己无法和他永远在一起，可是，这又如何解释我对他的感觉呢？<br> 我乱了，真的，我以为自己早已经对爱情失望，但是现在，我却愚蠢到愿意为一个人做出任何牺牲。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当他将我抱在怀里的时候，当我依偎在他身边听着水心河里流水声的时候，当我看着他平静地注视着我的时候，也许，在那些瞬间，我们是相爱的。而这些片刻之恋竟然需要我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原来，爱情真是可怕的东西，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它刺伤。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害怕极了。在一个深夜里，我拨通了杨光的电话，不明真相的他和平常一样和我说着笑话，我安静地听着，渐渐被他逗得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哭了，那时候，只有他能给我一些安慰。<br> 第二天上午，我拨通了王科长的电话，他约我一起吃晚餐，吃完饭之后，我和他一起走进他早已租下的房间。没过几天，银行贷款终于进入了公司的账户，为此，杜安送给我一条昂贵的钻石项链作为奖励。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透过挂着红酒的杯壁，我突然发现杜安的鼻子与杨光的极其相象。在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心离开杜安回到上海开始新的生活。<br> 11.<br> 世事总难预料，还没等我将自己的决定告诉杜安，他却已经知道了我和王科长之间的事情。他将我拉进他的卧室，如果不是因为他打翻茶杯之后的慌乱，我还以为他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平静。<br>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窗帘将光线完全挡在外面，安静极了。杜安坐在一大片浓稠的阴影里，空气当中漂浮着淡淡的烟草味道。“我愿意那么做。”我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就是想那样做。”“也许，你的付出很不值得，除了那条项链，我不能给你任何东西。”“如果我只是为了你的财富，在那之前我应该转身就走。”“我明白，我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掺杂进感情。”“你不觉得很辛苦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克制着自己呢？”“其实你和我一样，我们都害怕爱情这个东西。”“在我眼里，没什么东西能让杜安害怕。”“你错了，我就是害怕爱情，害怕由此带来的挣扎与伤害。”“难道你就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爱过，我爱过我前妻，可是，除了伤害，我什么也不能给她，她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就是因为对我彻底失望了。”“你一直没有再见到他们吗？”“见过，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而已，我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他们现在生活得不错，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了，我不需要你承担什么责任，这些事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很高兴能帮到你，你已经给了我很多。”“我需要做什么事当作给你的补偿呢？”“你放我走吧，我想回上海。”<br> 黄昏已经来了，风经过水心河边那些柳树柔软的枝条，像是眼泪在睫毛里蔓延。这样的结果其实我和杜安早已预料到，我们唯一没想到的是，当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伤心的感觉仍然避免不了。我起身离开杜安的房间，我想走了，当时的气氛使我喘不上气来。杜安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一滴冰冷的液体从我的背部滑落，一种尖锐的寒冷使我颤抖起来。那些被匆匆度过的时光像蒸汽一样从我的眼前渐渐消散，我能感觉到杜安坚强的手臂和有力的心跳，可是，我感觉不到他对我的感情。当时，就算他想把他的感情给我，我也不会要，那些东西太危险了，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只能离得越远越好。<br> 我挣脱杜安的拥抱，我终于离开了，当我回头时，杜安留给我的只是他的背影，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表情。<br> 杜安为我在上海买了一所房子。我独自回到上海，多年的积蓄使我不用工作也能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突然到来的闲暇时光使我整个人都放松了，像是长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是沮丧还是庆幸。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条重新回到大海里的鱼，只是，我再也游不动了，只想呆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休息。<br> 然而，叫做命运的强大力量却催促着我走进早以安排好的那个陷阱，就算是想要挣扎，我也缺乏必要的力气。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真的，我深信不疑。<br> 12.<br> 在那些平静的日子里，偶尔，杨光会来上海看我，我小心地保持着我和他的距离。当他询问起我的过去时，我总是用一些含混的语句搪塞过去，而他又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我不想说的，他从来不会多问。相反，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倒是很愿意向我提起，甚至包括他在大学里与那些女生们的纠缠。听着他的故事，我突然感到自己离开那些纯真时代已经是那样遥远。<br> 杨光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对于那些遥远的过去，他母亲总是对他讳莫如深。他只知道，他的父母在他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离婚了，对于自己的生父和故乡，杨光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在他的世界里，他好像只知道他的母亲是他最亲爱的人。也许是因为不幸的事情已经过于久远，杨光讲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并没有一丝的难过，他总是显得那么快乐，在他的叙述中，世界总是那么美好。其实，我很希望他眼中的世界能一直美好下去，其实，我很希望他能获得他想要的一切，包括爱情。<br> 当杨光像一只快乐的鸽子一样飞翔在南京与上海之间的时候，我的生活渐渐地分成了两个部分：和杨光在一起的日子和盼望着他的日子。偶尔，我也会想起杜安，我知道他一定也在想念着我，而我们却一起忍耐着。其实我们是需要对方的，我知道杜安一定感到了我走后留下的空白，而我也分明体会到想起杜安时心里的疼痛，电话就在手边，我们只是缺乏按下号码的勇气，那些勇气需要我们慢慢积累。<br> 当有些事情被再一次想起的时候，似乎很容易从中发现某些被安排过的痕迹，上天好像很喜欢为我们做出一些丝丝入扣巧妙而自然的设计，当我们发觉的时候，却早已经深陷其中。我和杨光的相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冥冥中似乎早有天意，不容我们有任何改变。<br> 时间就这样迅速而坚决地过去，我能感觉到杨光对我的迷恋正在加深，我想阻止他，却没有拒绝他的力气。也许，连我自己也已经沉醉了，我已经被他融化了，在他清澈的目光里，我感到甜蜜。<br> 在一个黑夜中央，当杨光轻轻吻在我嘴唇上的时候，我并没有躲避。我像烧着了一样，一种从未遇到过的滚烫热力从杨光的嘴唇之间传到我的全身上下。我抱住了他，像抱住了整个世界一样，那一刻，我尝到了拥有的味道。可是，我怎么能就这样将杨光拖到感情的泥潭里呢，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我迅速推开了他。“对不起，我喝多了。”我说。那一刻，我看到杨光迷惑不解的目光，“我是真的喜欢你。”他说。我摇了摇头，“别傻了，冷静下来吧。”我说。眼泪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也许不会明白，我并不想伤害他，我必须使自己离他远一点，否则，我和他都会陷在危险之中。<br> 13.<br> 有些事情很奇怪，就算是和上百个人一起住在一幢大厦里，黑暗的夜仍然能使我感到害怕。在寂静而暗影重重的黑夜里，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在怀中。或者，在我失眠的时候，可以枕在一个人的肩膀上，而不用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有时候，我甚至会被冰箱压缩机突然工作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br> 杨光终究是孩子，他并不能体会孤独的夜对我意味着什么。当他忙碌的时候，连电话也会懒地打给我。我知道不能对他要求太多，可我真的寂寞。我只能站在窗口，眺望着遥远的灯火，幻想着那些灯光后面的故事，那是我在失去睡眠的夜里唯一能得到的安慰。<br> 也许，我和杜安是很相似的两个人，我们都很胆小，害怕伤害别人或被别人伤害，宁愿孤单一点，就当作为获得安全感必须付出的代价。其实，我们都很希望能获得来自对方的温暖，可是，我们又害怕在我们的关系中加入感情的因素，那将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我和他都没有足够的精力与勇气去面对。朱砂与林东之间失败的爱情使我和杜安彻底放弃了挣扎的企图，我们不想让他们的悲剧在我们身上重演，那太可怕了，就算是置身事外的观望，也已经让我们感到害怕。<br> 如果我和杜安能够忽视心底的寂寞和渴望，整件事情将会变得十分简单。我们已经分开了，如果从此不再相见，也许，我们是可以忘记对方的。可是，我们能做到吗？有时候，思念的力量比想象的强大许多。在无数个夜里，我想念着杜安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彻夜无眠，只有在他平静的眼神里，我才能感到安全。从某种程度上说来，杜安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谁都无法代替，杨光与他终究不同。<br> 我相信，杜安也一定想念着我，在黑夜当中，他聆听着水心河的流水声，我的面孔成为一幅壁画悬挂在他的眼前。所谓的坚强与冷静只是装给别人看的，在寂静的黑夜里，在最软弱的时候，我们才能听到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寂寞就像一块冰，我们无法依靠自己的体温将它融化，寒冷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温暖的胸膛。<br> 杜安终于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他的呼吸声那样清晰，我似乎还能听见水心河在黑暗里的呜咽。“我去上海看你吧。”杜安用他好听的声音说。我挂上电话，突然哭了，却怎么也无法哭出声音。<br> 对我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轮回，杜安再一次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我的生活。我和他又开始了这个危险的游戏，像口渴的人终于喝下了一杯毒酒。<br> 14.<br> 我独自居住在上海，我的生活向水流一样不动声色地流淌着。有时候，我站在窗口俯瞰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漫无目的的蚂蚁。我不知道在他们之间有谁曾经拥有过爱情，有谁正拥有着爱情，又有谁盼望着爱情。就算我走到人群中间，我也只能看见一些冷漠的面孔，但愿，那些冷漠的面孔在面对着他们的爱人时能展开笑容。我看见我曾经住过的那幢宿舍，在某个窗口后面也许隐藏着一张写满憧憬的脸，但愿，她不会和我一样遭遇到失望。<br> 除了等待杨光的到来，我开始盼望杜安的电话。或是因为对我的想念，或是因为到上海出差时的顺便，杜安会在他到达上海之前在电话里用很好听的声音对我说，“我去上海看你吧。”我像是一只漂浮在海水里的水母，跟随着波浪的涌动轻轻地舞动着身体，而杜安和杨光就是推动着我的波浪。<br> “我去上海看你吧。”像是一句咒语，我似乎被催眠了，不由自主地感到隐约的幸福。有时候，我能感觉到那些波浪之下的暗流，我不知道那些暗流将会把我带向哪块礁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那块礁石上被撞地粉碎。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已经醉了，倦了，只想听到那句咒语，“我去上海看你。”<br> 我相信自己做得很好，无论在杜安还是杨光面前，我都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将他们到上海的时间错开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解决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游刃有余。我不知道我生活的意义在哪里，我从来不去想这些庸人自扰的问题。像一个酗酒的人，只管将酒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根本没有必要思考喝酒的意义和酒醉以后的事情。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得到和害怕失去的了，除了金钱，除了大把的空闲时间，除了彻骨的寂寞和偶尔得到的安慰，我什么也没有。我很努力地使自己没有时间伤心，和杨光彻夜狂欢或是和杜安静静依偎，我逼着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将一点一滴的欢乐和甜蜜串成我需要的幸福，像珍珠项链一样绕在脖子上自己向自己炫耀，而我脖子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我只能视而不见。<br> 这是一些疯狂的岁月，像一场盛宴，我使自己只看见眼前的红灯绿酒，可是，我明明知道曲终人散的杯盘狼藉总会到来。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只能欺骗自己那一天与我还相隔遥远，却不知道，曾经被掩盖的事实正一点一点撕去美丽的面纱露出让我感到胆战心惊的真相。<br> 到我30岁生日的那一天，早以注定的悲剧终于到达了高潮。<br> 15.<br> 那是一个星期天，杨光到上海来看我。在明媚的早晨，我从梦中醒来，窗台上那株碧绿的芦荟在阳光里像翠玉一样接近于透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被安排完毕，我却不能发现一点不祥的蛛丝马迹。<br> 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杨光的模样，一种甜蜜的感觉像水底的气泡一样浮上我的心头。窗外，空旷而轻灵的市声无处不在，一群鸽子从我的窗口飞过，撒下一颗颗圆润而清脆的鸽哨。<br> 一切收拾停当，我坐在客厅里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门铃响起，我打开门，看见杨光像一株向日葵一样站在我面前，他的怀里有一大捧鲜红欲滴的玫瑰。他的笑容突然展开，天空更加明亮了。“生日快乐。”杨光向我张开了怀抱。我竟然已经30岁了，对我来说，青春已经像是一片飘落的树叶一样零落成泥。<br> 我挽着杨光的手臂行走在繁华而奢靡的淮海路上，挺拔的法国梧桐沉默地站在路边寂寞地掉落着树叶，整条街道上只有它们是安静的。杨光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一样愉快地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曲，和他在一起，我总是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许多。<br> 时间是上午11点，一天当中阳光最温柔的时候。细微的风夹带着奶油的香味穿行在人群之间，我感到饿了。午饭说好了由杨光带我去一个特别的地方，不知道他又发现了什么精灵古怪的去处，和他在一起，我总能获得一些出乎意料的惊喜，我喜欢那种感觉。和杜安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事情好像都被他控制得很好，跟随着他，我一定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可是，从来不会有什么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这是两种不同的感觉，杨光的活力与出乎意料，杜安的沉稳与尊贵，我不知道喜欢哪种感觉更多一些，或者，我两个都想要。<br> 在淮海路上走了好久，杨光带我拐进了雁荡路，我已经好久没有到雁荡路来了，一个人或和杜安一起去那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我身边擦过，车里好像坐着杜安似的，我微微吃了一惊，却转而嘲笑起自己的敏感，杜安怎么会出现在上海呢。我和他前一天晚上刚刚通过电话，现在，他恐怕正在天上飞呢。他没有向我提及我生日的事情，而我也并不愿意用这些小事来烦他，也许，他早已忘记，或者，他从来就不曾记得。我不会计较这些的，想体贴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在生日那一天，并且，我也没有资格要求杜安对我的体贴，我对我们目前的关系感到满意。<br> 那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中午，在那个充满异国情调的西餐厅里，我的生日蛋糕竟然在一团火焰中出现在我眼前。还有那些跳舞的美丽女子，她们的腰肢像奶油一样柔软，杨光竟拉着我的手与她们一起跳起舞来，除了惊叫和肆无忌惮的欢笑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被抛到九天云霄，除了强烈的快乐，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br> 16.<br> 送走了杨光，我回到家里，黑夜已经来临，房间里一片黑暗，我坐在沙发上，怀念着刚刚过去的美妙下午，我终于从云端回到了地面。在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我自己的心跳。<br> 门铃突然响起，我想不出会有谁在这个时候找我，我起身开门，穿着黑色西服的杜安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惊呆了，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我突然想起中午看见的那辆黑色轿车，一种强烈的不安袭击了我。<br> “你不请我进去坐吗？”杜安的声音依然那么平静，我让到门后，杜安走进客厅在一张沙发上坐下。他的表情无懈可击，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喝茶吗？”呆了半天，我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杜安没有回答。我走到厨房里找出茶叶罐子，抓茶叶的手竟然微微颤抖着，我了解杜安，他的突然到来一定意味着有事发生。我将茶杯递到杜安手上，那杯茶一定苦涩极了，茶叶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杯子。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杜安身边，而他一声不吭地喝着茶。挂在客厅里的时钟平静地行走着，秒针有规律的“滴答”声却透露着隐约的不安。<br> “你还记得我们与林东和朱砂在温州机场的相遇吗？”杜安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我点了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林东跟我说的那句话吗？他说我让他感到眼熟。”杜安看了我一眼，观察着我的反应，而我脸上只有迷惑的表情。“其实，林东的确见过我，在南京，我去过他的学校。”杜安说，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像是在夜归途中发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虽然我不能确定那个人想干什么，害怕的感觉却不可遏止地清晰起来。“你一定想知道我怎么会去林东的学校是吗？其实，我是去看一个人。”杜安的语气依然平静，而他越是平静，我就越是害怕，我已经不能阻止自己的颤抖了，像是听着一个极其恐怖的故事，我想要知道那个结尾，却又害怕结尾的到来。我只能看着杜安，我多么希望他突然笑出来，说他只是骗我而已，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br> 杜安用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语调开始了他的叙述：“很多年前，我和我的前妻离婚了，她是一个局级干部的女儿，却看上当时在街边修鞋的我。我们都以为可以坚持下去，可是，艰苦的生活实在是难以忍受，我学会了酗酒，并在一次醉酒之后打了她，她正在坐月子，却被我重重地摔在门上。等她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她选择了离开，她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只求我永远不要再去打扰他们母子。过去了差不多21年，有时候，我还是会为此感到心痛，我知道，这份愧疚在我心里一辈子也无法消解。”杜安喝了一口茶，一种悲伤的神情爬上他的脸颊。“我曾经去找过他们，可我的前妻死也不让我见到我的儿子。我知道她无法原谅我，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企求她的原谅。就这样，我只能一次又一次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的生活，我不能再去打扰他们了，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他们做的。”我突然想起曾经在杜安包里发现的机票，谜底终于揭开了，现实的真相残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br> “你的儿子是谁？”我问到，其实，我是知道答案的，但我还是想从杜安那里获得安慰。“如果不是因为我今天临时改变了行程，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杜安说。我知道，他的心脏一定疼痛极了。<br> 原来我看见的真是杜安，我终于撞到了礁石上，我已经被撞得粉碎。“我跟了你们很久，我不知道自己想证实什么，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你说，是不是上天在惩罚我们呢？”说到这里，杜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些苦涩的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开来，碎玻璃像匕首一样刺痛了我。杜安突然抱住了我，在我怀里的他剧烈地颤抖着，我感觉模糊，难道，这是上天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它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们呢？如果说我和杜安罪有应得，它为什么要将杨光牵扯进来呢，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为我和杜安的冷酷与自私负责。杜安已经彻底被击垮了，我又何尝不是，他在一瞬间衰老了，我们终于崩溃了，我和他像灰烬一样失去了重量被风吹散。他只能拥抱着我而我只能紧紧抓住他不放，天与地之间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映在玻璃上的霓红渐渐遥远了。我看见杨光送给我的玫瑰，那些美丽而娇嫩的花朵在黑夜里开放得如此凄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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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18.8.2003 13:16:34
狗仔卡
发表于 27.3.2003 14:40:11
显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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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悟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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