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上】为什么是拉铁摩尔?
为什么是拉铁摩尔?
这个问题很难找出一个标准答案。历史形势与个人际遇都有可能决定一个人后半生的命运。而我无意给出确定的答案,只是分析一些可能的因素。
首先,并不仅是拉铁摩尔。美国人民从来都没有像上个世纪的4,50年代那样,如此热情的关心中国人民,只是这些关心来自于一些歪曲的想象,事实上虽然截至1949年,美国对中国的研究据说已经超过“百年”,但整体质量不高,研究人员主要由传教士,外交官及商人等群体组成,研究成果主要是一些游记,书信及回忆录等。虽然这些成果包含了关于中国的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经济概貌及风土人情等各方面的原始史料,但多出于对异域的猎奇视角,很难说是客观的学术著作。在三十年代,美国汉学家施赖奥克((J. K. Shryock)谈到:
在美国的中国研究领域,接受过专业学术训练能够以科学的方式从事这一课题研究,同时又具备保证能为汉学作出真正贡献所需的汉语和中国知识的学者目前还是少数,但这样的学者数量正在迅速上升。
而比较严肃的学术机构,大概只能从1928年哈佛大学和燕京大学联合成立哈佛燕京学会算起。根据太平洋学会对全美546所大学关于开设中国课程情况的调查报告显示,有111所大学开设了中国课程,这其中90多所大学的中国课程只有1-2门,学期时间也非常短,很多是2-3小时的课程。师资力量也非常薄弱。
对当时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在拉铁摩尔的回忆录中,有这样的描述:
甚至研究亚洲问题的美国学者中总体上也缺乏在亚洲本本从事主要研究工作的人员,如果你想在美国大学里成为亚洲问题专家,会有一种强烈的倾向使你的研究生涯奠定在研究外交文件、条约等基础之上,对亚洲国家人民的生活有真正的接触和感受的人是很有限的,当然,事物都有两面性。那些主要以在亚洲的生活经历为专业基础的人,像我本人,在学术准备上就要逊色一些。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对中国这样的国家的了解很大一部分来自传教士,从中国回去的传教士们巡回讲演,谈论整个中国都皈依基督教的辉煌前景。在这样的氛围中,当1949年12月蒋介石和国民党人最终不得不逃到台湾避难时,“谁使美国失去了中国”便成为一个热门话题。
这个热门话题,在费正清的笔下是这么描述的:
随之而来的争论当然是通过传播媒介来进行的。它引起了公众异乎寻常的可以说是病态的关注,恰似25年后的水门事件那样。全国所有参加这场争论的人都充满了激情,似乎在做戏一样,然而这却是真的。
这个公共话题的讨论,逐渐形成一些共识,其一是中共的胜利是由于苏联的支持,其二则是美国国内政界学界新闻的一些中国通,长期以来刻意隐瞒这项事实,影响了美国的对华政策。于是在美国几乎所有的中国通(包括一些右翼人士)都受到了程度不同的冲击。在这种大的历史背景下,拉铁摩尔受到调查自然不足为奇,但是这仍然不足以解释为何他受到的冲击如此巨大。
其次,在拉铁摩尔的回忆录中,他对自己为何成为麦卡锡的靶子做了分析。他认为:
我成为麦卡锡的靶子,很可能部分的是由于院外援华集团的影响。但即使是最肤浅的初步调查也会显示我在国务院里没有什么影响;我是一名大学教授;而且我没有高层政治朋友。这意味着我将遭受最疯狂的指控。自相矛盾的是,这也说明了一个不重要人物的重要性。我估计麦卡锡晓得我不是那种重要人物;我只是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地击倒的牺牲品,因为在攻击我时,他不会冒与某些保护我的强大组织或个人对抗的风险。
这里拉铁摩尔提到了两点原因,其一是因为他没有强硬的后台,当然这里还有层没说出来的意思就是,拉铁摩尔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一个没有后台,而又具有一定知名度的公众人物,天生是政治运动最好的祭品。其二拉铁摩尔指出了院外援华集团对麦卡锡的影响,而这里的影响不仅指院外援华集团的核心人物科尔伯格向麦卡锡提供指控拉铁摩尔的“证据”(柯特勒《美国八大冤假错案》),而且也指这个科尔伯格使麦卡锡大发横财。
这个科尔伯格为什么如此痛恨拉铁摩尔呢?这个人是个犹太人,是极右天主教集团的重要成员,同时也是亲台的院外援华集团的财政守护神。他的发家历程最早是在爱尔兰开设血汗工厂生产和刺绣亚麻布制品,当这条劣迹被左翼报纸批评之后,他就把工厂开到中国,利用天主教会开设在中国的孤儿院中收养的孤儿生产丝绸刺绣制品。而拉铁摩尔则一直对天主教会在中国的活动保持攻击的态度,这源于其一贯以来保持的对帝国主义的批判立场。当科尔伯格和拉铁摩尔同处于太平洋学会时,两人在一些场合曾因此发生过争论。(罗斯·凯恩《美国政治中的“院外援华集团”》)
当然和拉铁摩尔有私人恩怨的还不止一个科尔伯格,原德共中央委员魏特夫(1933年被捕后脱党,1934年赴美,著有《东方专制主义:极权的比较研究》等书)与拉铁摩尔也有过节。这个人在拉铁摩尔的回忆录中被描写成,“在你得势时,他会来舔你的靴子;而当你失势时,他就会用靴子踩你”。当麦卡锡主义兴起的时候,魏特夫毫不犹豫向联邦调查局告发包括拉铁摩尔,费正清在内的多名学者。拉铁摩尔在回忆录中说:“我不想怀恨什么人,也不想为任何人辩护。毕竟,在一定程度上人人都受他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时代的影响。”,但是对魏特夫,“有各种各样实际上的脱党人士,或曾经与共产党关系十分密切的人,为了保护自己,竭力谴责他人,以显示或证明自己是多么深刻地反对共产党。”,“如果要我怀恨的话,我会痛恨魏特夫的,因为他企图并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利用我来促进他自己的发迹。”
第三,除了时代风云与个人所处的地位及人事恩怨纠葛,拉铁摩尔本人的理论学说也使得他更容易被人攻击。如亨廷顿所说,关于冷战,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你站在那一边?你可以站在苏联这边批评美国,也可以站在美国这边批评苏联。但如果你批判的是帝国主义……呃,也不用这么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吧。而事实上拉铁摩尔对帝国主义保有如此强烈的敌意,就算他来到“永不称霸”的中国,估计也会有人提醒他是不是该检讨一下关于支持蒙古独立以及附和台独的言论。在联邦调查局的秘密报告中,拉铁摩尔被描绘成为左翼自由主义者,天真的大学教授。直到麦卡锡提议下国会组成了泰丁斯委员会负责审查拉铁摩尔是不是潜伏在美国的头号苏联间谍时,身处阿富汗的拉铁摩尔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么严重,甚至在对记者的访谈中提到,这样的审查或许能让他多卖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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