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广泛,又不够深入
在21世纪中国,日本文化是最值得贩售的软性商品之一。从陶瓷洁具、游戏机到芥末豆,日本商品总是附带着生活方式,催生着中国的亚文化。2007年,中日两国贸易额达到2366亿美元,与817座鸟巢体育场等值。中日两国的任何一家百货公司都不能缺少来自对方的商品,这些公司本身往往也彼此关联。日本百货企业在中国的市场份额最近有所削弱,但生活方式上的影响仍然清晰——到沃尔玛购物的人们各形各色,但是“最具时尚号召力的百货店”伊势丹的顾客们却有着清晰的一致性。
资生堂化妆品深受中国年轻女性的推崇,欧珀莱则享受不到同等美誉度,其实两者属一公司,仅因表面上日本风格的多寡,便决定了中国消费者的选择。“日流”早已不局限于青少年当中。在大连和青岛,日语被很多学校当作第一外语。日本料理店在全中国的城市中星罗棋布,前往苏州高新技术区的“日本街”享受日本料理的中国顾客至少是日本人的两倍之多。
如今中国是日本第一大贸易国,日本则是中国的第二大贸易国,但作为更准确的经济依存度的指标,两国的相互投资额仍有可提高余地。日本对华直接投资额只占其海外投资总额的2%左右。
日本贸易振兴机构(JETRO)的报告称,日本2007年对中国内地投资额为62亿美元,明显低于台湾“经济部”公布的台湾地区对中国大陆投资额99.71亿美元。构成对比的是,日本仅在香港一地的投资就达76.8亿美元。
中日交往的特色之一便是,经济、文化不可能像其他国际往来一般“独走”,它们总是严重地附着于政治。2006年,日本对中国投资首次减少了4亿美元,正是因为两国关系走向僵局。而小泉纯一郎前首相之前对靖国神社的执著参拜则重重掀起了两国历史问题的沉疴,经济文化交流随之变冷。
日本在中国的经济活动并不顺遂的一个显著例证是,享誉世界的日本汽车业,在中国的步伐一度落后于欧美同行。与之对应的是,日本企业越来越多地投资到东南亚。前任日本驻华公使井出敬二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说:“越南物价低廉,越南人对日本持好感,日本企业因此喜欢到越南投资。”
与政治、经济的气候无常相对应的是,文化上的日本雨则不停歇地下了36年。“我师兄小时候看《机器猫》,我小时候看《名侦探柯南》。”北京寒山漫画社的刘靖瑶说。如今,凡40岁以下的中国人,几乎都可以按照童年时代接触过什么日本动漫产品而被划分为不同代际。
可是中国年轻人对日本的态度又并不是只有喜欢而已。“该如何理解今日如此复杂的中国呢?”小野千重子问道。她曾作为日本的国际协力组织成员在北京、安徽等地服务了将近3年。
在安徽省,他们援建学校,担任义工。在阜阳市颍泉区杨庄小学,她的同僚水谷准感到困惑:为什么校舍如此破败,当地政府却建起了豪华办公楼?他在《产经新闻》上发表了调查报告,引起日本读者对中国的又一波“恶感”。这一事件中最受忽视的是细节是,日方最终还是拨给杨庄小学8万多美元的援助资金。
在北京西单的地铁口,时有年轻的民族主义者在地上铺上一块写有“抵制日货”字样的白布,然后弹吉他吸引人们的注意。刘靖瑶也站在这里,身边围拢的年轻人的装扮就像是来自东京。
不过,日本在中国的文化存在虽广泛,却不够深入。1990年代,在中国的书店里,关于日本企业的出版物不再是热门读物。17世纪的著名作家井原西鹤的风俗小说《好色一代男》进入了排行榜,而他更重要的作品,关于商业生活的《日本永代藏》、《世间胸算用》,却从没有出现在中国各书店的书架上,尽管町人伦理是日本商业在武士道之外的另一精神源头。
对日研究不够深入,亦是中国的日本学者们的长久苦恼之一。著名学者周一良在去世之前遗憾地说:“我因为政治的需要,把能够用在日本史上的有限时间,都去搞了友好关系和文化交流。”
无法抵制的日本
在今天,一个坚决的日货抵制者可能会遇到的无穷多的困难。“日货”并不仅仅是人们通常了解到的那些汽车和电子产品,钢铁、纤维等日本的大宗出口产品隐藏在无数中国建筑之中,日本化学制品无处不在,而日本制造的医疗器械则几乎是每一家中国医院的必备品。从日本对华政府开发援助(ODA)角度来说,一个彻底的日货抵制者甚至无法使用京九铁路、北京地铁和首都国际机场。
据日本大使馆提供的数据,截止到2004年度,这一计划(ODA)为中国提供无偿资金援助约1457亿日元,约合65亿元人民币,技术合作约83亿元人民币,有偿资金援助约1651亿元人民币。
井出敬二相信,完全的抵制是不可能的,他认为,一个日货抵制者甚至根本就没办法使用手机。“任何一个牌子的手机,无论是中国的、瑞典的、美国的还是韩国的,”他说,“都有日本零部件。”
“手机”这个词也来自日本。对于极端民族主义者来说最糟糕的事情是,每当他们愤怒地提及中日之间的“历史问题”时,就在无知无觉中使用了“日货”——“历史”这个词同样来自日语。
现代汉语中的日语词汇是如此之多,其中包括了中国各个时代最时髦的词汇,从“共产主义”到“经济学”。抵制者们的困难更多地来自文化方面。
每天早上,中国的很多餐馆的服务员都会列队拍手,齐呼企业口号,这一习惯来自日本企业。在路上,人们会看见前面轿车尾部的招贴:“熊出没,注意!”它是来自多熊的北海道的舶来品。屈臣氏是香港品牌,但它的经营理念完全效仿日本的“药妆店”,在那些漂亮的瓶子里,盛装的是中国城市女性难以抵挡的日式风格。到了晚上,当某位坚定的抵制者打开电视机时——当然是国产品牌——会看到一些中国公司在使用一句有着爱国主义色彩的广告词,“产业报国”,它来自松下电器公司。
日本企业法则在管理经营方面帮助中国企业度过了起步的艰难时光,不过在中国的风行并不长久。作为国家精英的中国的新贵阶层很快就注意到,在1990年后的经济新世界中,美式的创造精神比日式的谆谆教诲更成功,商业偶像从此变成了杰克·韦尔奇和史蒂夫·乔布斯。
日本不再是中国的老师了吗?经济生活的细节可不能支持这一点。在北京西单的无印良品店中,中国顾客会面对日本人生产的衣架上的小缺口而暗自叹息:为什么可以替顾客想到用不同的方向挂衣服的需要的恰好是日本人呢?
两个不同的文明
1976年以来,日本在中国的存在变得无所不在。但是对中国来说,日本仍是最熟悉的陌生国。中国的新兴阶级很容易在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上与美国人达成沟通,但与日本人的交往却不顺畅。
“很多人都会认为中国人和日本人比较相近,”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李萍曾对媒体说,“实际上,中国人和日本人的相似程度远远低于中国人与美国人的相似程度。中国和日本的相似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少。”
对此,时尚杂志《安25ans》的主编宋娟很有共鸣:“我们跟美国人挺像的,好沟通,日本人跟中国人特别不一样。”
宋娟尽力给员工们灌输曾令自己在过去7年中受益匪浅的日本工作方式。她推广各种强调细节的流程表、计划、操作规范,甚至到了自己都觉得琐碎和麻烦的程度,杂志运行由此形成了值得欣喜的秩序。不过,当她每隔两个月去日本拍摄一次杂志封面时,则无法回避中日交流中最困难的一面。《安25ans》在日本时尚工业中雇用人手。“可是我永远没有当老板的感觉,”宋娟说,“与日本人打交道,有时会气得半死。”
今年1月,在日本的“井井有条”的拍摄现场——在国内则将是“混乱不堪”的——她第一时间挑选了照片。事后证明这是一个错误。当她回国后要求更换一张时,出人意料地,一向表现得谦恭有礼的日本摄影师被激怒了,拒绝更换,质问她为何不讲信用,并表示不再合作。
在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中,中国文化和日本文化被区别对待。在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中,中国与日本也被划作两个完全不同的文明。
日本在中国的文化存在更多地意味着潜在的价值数十亿美元的生意。在日本国内,皮卡丘形象版权价值每年高达1000亿日元。2006年,日本的动漫产业市场的总规模已经达到2兆多日元,占日本GDP的十个百分点以上,已经成为日本第三大产业。如果中国少年购买《皮卡丘》正版游戏软件的比率与日本持平,那么它在中国的销售量就会达到惊人的1500万套。对于日本文化产业来说,知识产权保护水平终将达到国际水准的中国将是一个不穷尽的金矿。
可是中国动漫界能不能取得像日本一样的成就呢?这是普通年轻人刘靖瑶也明白的道理:“我们跟日本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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