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周游
德国频道
查看: 2746|回复: 9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经典赏析] 刘慈欣短篇小说集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14.12.2009 14:22: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z8228 于 14.12.2009 14:51 编辑

1.带上她的眼睛


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月,我实在累了,便请求主任给我两天假,出去短暂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应了,条件是我再带一双眼睛去,我也答应了,于是他带我去拿眼睛。

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现在还剩下十几双。
     

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是一个好像刚毕业的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显得娇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刚刚体会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学图书馆中想象的浪漫天堂,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狱还稍差些。

“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她连连向我鞠躬,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轻柔的声音,我想象着这声音从外太空飘来,象一阵微风吹过轨道上那些庞大粗陋的钢结构,使它们立刻变得象橡皮泥一样软。

“一点都不,我很高兴有个伴儿的。你想去那儿?”我豪爽地说。

“什么?您自己还没决定去哪儿?”她看上去很高兴。但我立刻感到两个异样的地方,其一,地面与外太空通讯都有延时,即使在月球,延时也有两秒钟,小行星带延时更长,但她的回答几乎感觉不到延时,这就是说,她现在在近地轨道,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转,费用和时间都不需多少,没必要托别人带眼睛去度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做为航天个人装备工程师,我觉得这种太空服很奇怪:在服装上看不到防辐射系统,放在她旁边的头盔的面罩上也没有强光防护系统;我还注意到,这套服装的隔热和冷却系统异常发达。

“她在哪个空间站?”我扭头问主任。

“先别问这个吧。”主任的脸色很阴沉。

“别问好吗?”屏幕上的她也说,还是那副让人心软的小可怜样儿。

“你不会是被关禁闭吧?”我开玩笑说,因为她所在的舱室十分窄小,显然是一个航行体的驾驶舱,各种复杂的导航系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但没有窗子,也没有观察屏幕,只有一支在她头顶打转的失重的铅笔说明她是在太空中。听了我的话,她和主任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赶紧说:“好,我不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你还是决定我们去哪儿吧。

这个决定对她很艰难,她的双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双眼半闭着,似乎是在决定生存还是死亡,或者认为地球在我们这次短暂的旅行后就要爆炸了。我不由笑出声来。

“哦,这对我来说不容易,您要是看过海伦。凯勒的<<三天所见>>的话,就能明白这多难了!”

“我们没有三天,只有两天。在时间上,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穷光蛋。但比那个二十世纪盲人的幸运的是,我和你的眼睛在三小时内可到达地球的仍何一个地方。”

“那就去我们起航前去过的地方吧!”她告诉了我那个地方,于是我带着她的眼睛去了。


※※※


草原

这是高山与平原,草原与森林的交接处,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两千多公里,乘电离层飞机用了15分钟就到了这儿。面前的塔克拉玛干,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由沙漠变成了草原,又经过几代强有力的人口控制,这儿再次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现在大草原从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边,背后的天山覆盖着暗绿色的森林,几座山顶还有银色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睛戴上。

所谓眼睛就是一付传感眼镜,当你戴上它时,你所看到的一切图象由超高频信息波发射出去,可以被远方的另一个戴同样传感眼镜的人接收到,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象你带着他的眼睛一样。

现在,长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带工作的人已有上百万,他们回地球度假的费用是惊人的,于是吝啬的宇航局就设计了这玩艺儿,于是每个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员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双眼睛,由这里真正能去度假的幸运儿带上这双眼睛,让身处外太空的那个思乡者分享他的快乐。这个小玩艺开始被当做笑柄,但后来由于用它“度假”的人能得到可观的补助,竟流行开来。最尖端的技术被采用,这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现在,它竟能通过采集戴着它的人的脑电波,把他(她)的触觉和味觉一同发射出去。多带一双眼睛去度假成了宇航系统地面工作人员从事的一项公益活动,由于度假中的隐私等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再带双眼睛,但我这次无所谓。

我对眼前的景色大发感叹,但从她的眼睛中,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抽泣声。

“上次离开后,我常梦到这里,现在回到梦里来了!”她细细的声音从她的眼睛中传出来,“我现在就象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我太怕封闭了。

我从中真的听到她在做深呼吸。

我说:“可你现在并不封闭,同你周围的太空比起来,这草原太小了。”
   

她沉默了,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啊,当然,太空中的人还是封闭的,二十世纪的一个叫耶格尔的飞行员曾有一句话,是描述飞船中的宇航员的,说他们象……”

“罐头中的肉。”

我们都笑了起来。她突然惊叫:“呀,花儿,有花啊!上次我来时没有的!”是的,广阔的草原上到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我蹲下来看,“呀,真美耶!能闻闻她吗?不,别拔下她!”,我只好半趴到地上闻,一缕淡淡的清香,“啊,我也闻到了,真象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我笑着摇摇头,这是一个闪电变幻疯狂追逐的时代,女孩子们都浮躁到了极点,象这样的见花落泪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们给这朵小花起个名字好吗?嗯……叫她梦梦吧。我们再看看那一朵好吗?

他该叫什么呢?嗯,叫小雨吧;再到那一朵那儿去,啊,谢谢,看她的淡蓝色,她的名字应该是月光……“

我们就这样一朵朵地看花,闻花,然后再给它起名字。她陶醉于其中,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忘记了一切。我对这套小女孩的游戏实在厌烦了,到我坚持停止时,我们已给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一抬头,我发现已走出了好远,便回去拿丢在后面的背包,当我拾起草地上的背包时,又听到了她的惊叫:“天啊,你把小雪踩住了!”我扶起那朵白色的野花,觉得很可笑,就用两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问她:“她们都叫什么?什么样儿?”

“左边那朵叫水晶,也是白色的,它的茎上有分开的三片叶儿;右边那朵叫火苗,粉红色,茎上有四片叶子,上面两片是单的,下面两片连在一起。”

她说的都对,我有些感动了。

“你看,我和她们都互相认识了,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好多次一遍遍地想她们每一个的样儿,象背一本美丽的童话书。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这儿的世界?要是你再这么孩子气地多愁善感下去,这也是你的世界了,那些挑剔的太空心理医生会让你永远呆在地球上。”

我在草原上无目标地漫步,很快来到一条隐没在草丛中的小溪旁。我迈过去继续向前走,她叫住了我,说:“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河里。”我蹲下来把手伸进溪水,一股清凉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频信息波把这感觉传给远在太空中的她,我又听到了她的感叹。

“你那儿很热吧?”我想起了她那窄小的控制舱和隔热系统异常发达的太空服。

“热,热得象……地狱。呀,天啊,这是什么?草原的风?!”这时我刚把手从水中拿出来,微风吹在湿手上凉丝丝的,“不,别动,这是真是天国的风呀!”我把双手举在草原的微风中,直到手被吹干。然后应她的要求,我又把手在溪水中打湿,再举到风中把天国的感觉传给她。我们就这样又消磨了很长时间。

再次上路后,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轻轻地说:“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说:“我不知道,灰色的生活把我这方面的感觉都磨钝了。”

“怎么会呢?!这世界能给人多少感觉啊!谁要能说清这些感觉,就如同说清大雷雨有多少雨点一样。看天边那大团的白云,银白银白的,我这时觉得它们好像是固态的,象发光玉石构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这时倒象是气态的,好像所有的绿草都飞离了大地,成了一片绿色的云海。看!当那片云遮住太阳又飘开时,草原上光和影的变幻是多么气势磅薄啊!看看这些,您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吗?”

……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渴望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渴望地听草原上的每一种声音。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条小鱼,都会令她激动不已;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风中一缕绿草的清香都会让她落泪……我感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间孤伶伶的白色小屋,那是为旅游者准备的一间小旅店,似乎好久没人光顾了,只有一个迟钝的老式机器人照看着旅店里的一切。我又累又饿,可晚饭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议我们立刻去看日落。

“看着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降临森林,就象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

她陶醉地说。我暗暗叫苦,但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但她对这种美倾泻的情感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色彩。

“你很珍视这些平凡的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这时夜色已很重,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现。

“你为什么不呢,这才象在生活。”她说。

“我,还有其他的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到这样。在这个时代,得到太容易了。物质的东西自不必说,蓝天绿水的优美环境、乡村和孤岛的宁静等等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甚至以前人们认为最难寻觅的爱情,在虚拟现实网上至少也可以暂时体会到。

所以人们不再珍视什么了,面对着一大堆伸手可得的水果,他们把拿起的每一个咬一口就扔掉。

“但也有人面前没有这些水果。”她低声说。

我感觉自己剌痛了她,但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

这天夜里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她,穿着太空服在那间小控制舱中,眼里含泪,向我伸出手来喊:“快带我出去,我怕封闭!”我惊醒了,发现她真在喊我,我是戴着她的眼睛仰躺着睡的。

“请带我出去好吗?我们去看月亮,月亮该升起来了!”

我脑袋发沉,迷迷糊糊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发现月亮真的刚升起来,草原上的夜雾使它有些发红。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有无数点萤火虫的幽光在朦朦胧胧的草海上浮动,仿佛是草原的梦在显形。

我伸了个懒腰,对着夜空说:“喂,你是不是从轨道上看到月光照到这里?告诉我你的飞船的大概方位,说不定我还能看到呢,我肯定它是在近地轨道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自己轻轻哼起了一首曲子,一小段旋律过后,她说:“这是德彪西的<<月光>>。”又接着哼下去,陶醉于其中,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月光>>的旋律同月光一起从太空降落到草原上。我想象着太空中的那个娇弱的女孩,她的上方是银色的月球,下面是蓝色的地球,小小的她从中间飞过,把音乐溶入月光……

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回去躺到床上,她还在哼着音乐,是不是德彪西的我就不知道了,那轻柔的乐声一直在我的梦中飘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变成了呼唤,她又叫醒了我,还要出去。

“你不是看过月亮了吗?!”我生气地说。

“可现在不一样了,记得吗,刚才西边有云的,现在那些云可能飘过来了,现在月亮正在云中时隐时现呢,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多美啊,那是另一种音乐了,求你带我的眼睛出去吧!”

我十分恼火,但还是出去了。云真的飘过来了,月亮在云中穿行,草原上大块的光斑在缓缓浮动,如同大地深处浮现的远古的记忆。

“你象是来自十八世纪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完全不适合这个时代,更不适合当宇航员。”我对着夜空说,然后摘下她的眼睛,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上,“你自己看月亮吧,我真的得睡觉去了,明天还要赶回航天中心,继续我那毫无诗意的生活呢。”

她的眼睛中传出了她细细的声音,我听不清说什么,径自回去了。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阴云已布满了天空,草原笼罩在蒙蒙的小雨中。她的眼睛仍挂在红柳枝上,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小心地擦干镜片,戴上它。原以为她看了一夜月亮,现在还在睡觉,却从眼睛中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声,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真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了。”

“不,不是因为你,呜呜,天从三点半就阴了,五点多又下起雨……

“你一夜都没睡?!”

“……呜呜,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呜呜,好想看的,呜……

我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溶化了,脑海中出现她眼泪汪汪,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样儿,眼睛竟有些湿润。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象月夜中草原上的光影一样朦胧,由于它,以后我眼中的世界与以前会有些不同的。

“草原上总还会有日出的,以后我一定会再带你的眼睛来,或者,带你本人来看,好吗?”

她不哭了,(此处去掉一句),突然,她低声说:

“听……”

我没听见什么,但紧张起来。

“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雨中也有鸟呢!”她激动地说,那口气如同听到世纪钟声一样庄严。

※※※

落日六号

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以上的经历很快就淡忘了。很长时间后,当我想起洗那些那次旅行时穿的衣服时,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棵草籽。同时,在我的意识深处,也有一棵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那棵种子已长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绿芽。虽然是无意识地,当一天的劳累结束后,我已能感觉到晚风吹到脸上时那淡淡的诗意,鸟儿的鸣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甚至黄昏时站在天桥上,看着夜幕降临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是灰色的,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其中出现,并在增多。当这种变化发展到让我觉察出来时,我又想起了她。

也是无意识地,在闲暇时甚至睡梦中,她身处的环境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后来这些东西在我的意识中都隐去了,只有一样东西凸现出来,这就是那在她头顶上打转的失重的铅笔,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这只铅笔总在我的眼前飘浮。终于有一天,上班时我走进航天中心高大的门厅,一幅见过无数次的巨大壁画把我吸引住了,壁画上是从太空中拍摄的蔚蓝色的地球。那只飘浮的铅笔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同壁画叠印在一起,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怕封闭……”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除了太空,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

我发疯似地跑上楼,猛砸主任办公室的门,他不在,我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哪儿,就飞跑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他果然在里面,看着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还在那个封闭的控制舱中,穿着那件“太空服”,画面凝固着,是以前录下来的。“是为了她来的吧。”主任说,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明白了,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落日工程”原计划发射十艘飞船,它们是“落日一号”到“落日十号”,但计划由于“落日六号”的失事而中断了。“落日工程”是一次标准的探险航行,它的航行程序同航天中心的其它航行几乎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落日”飞船不是飞向太空,而是潜入地球深处。

第一次太空飞行一个半世纪后,人类开始了向相反方向的探险,“落日”系列地航飞船就是这种探险的首次尝试。

四年前,我在电视中看到过“落日一号”发射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深夜,吐鲁番盆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火球,火球的光芒使新疆夜空中的云层变成了绚丽的朝霞。当火球暗下来时,“落日一号”已潜入地层。大地被烧红了一大片,这片圆形的发着红光的区域中央,是一个岩浆的湖泊,白热化的岩浆沸腾着,激起一根根雪亮的浪柱……那一夜,远至乌鲁木奇,都能感到飞船穿过地层时传到大地上的微微振动。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飞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层航行,安全返回地面。其中“落日五号”创造了迄今为止人类在地层中航行深度的记录:海平面下3100公里。“落日六号”不打算突破这个记录。因为据地球物理学家的结论,在地层3400-3500公里深处,存在着地幔和地核的交界面,学术上把它叫做“古腾堡不连续面”,一旦通过这个交界面,便进入地球的液态铁镍核心,那里物质密度骤然增大,“落日六号”的设计强度是不允许在如此大的密度中航行的。

“落日六号”的航行开始很顺利,飞船只用了两个小时便穿过了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莫霍不连续面,并在大陆板块漂移的滑动面上停留了五个小时,然后开始了在地幔中三千多公里的漫长航行。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宇航员们能看到无限的太空和壮丽的星群;而地航飞船上的地航员们,只能凭感觉触摸飞船周围不断向上移去的高密度物质。从飞船上的全息后视电视中能看到这样的情景:炽热的岩浆剌目地闪亮着,翻滚着,随着飞船的下潜,在船尾飞快地合拢起来,瞬间充满了飞船通过的空间。有一名地航员回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飞快合拢并压下来的岩浆,这个幻象使航行者意识到压在他们上方那巨量的并不断增厚的物质,一种地面上的人难以理解的压抑感折磨着地航飞船中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受到这种封闭恐惧症的袭击。

“落日六号”出色地完成着航行中的各项研究工作。飞船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15公里,飞船需要航行20小时才能到达预定深度。但在飞船航行15小时40分钟时,警报出现了。从地层雷达的探测中得知,航行区的物质密度由每立方厘米6。3克猛增到9。5克,物质成份由硅酸盐类突然变为以铁镍为主的金属,物质状态也由固态变为液态。尽管“落日六号”当时只到达了2500公里的深度,目前所有的迹象却冷酷地表明,他们闯入了地核!后来得知,这是地幔中一条通向地核的裂隙,地核中的高压液态铁镍充满了这条裂隙,使得在“落日六号”的航线上,古腾堡不连续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飞船立刻紧急转向,企图冲出这条裂隙,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由中子材料制造的船体顶住了突然增加到每平方厘米1600吨的巨大压力,但是,飞船分为前部烧熔发动机、中部主舱和后部推进发动机三大部分,当飞船在远大于设计密度和设计压力的液态铁镍中转向时,烧熔发动机与主舱结合部断裂,从“落日六号”用中微子通讯发回的画面中我们看到,已与船体分离的烧熔发动机在一瞬间被发着暗红光的液态铁镍吞没了。地层飞船的烧熔发动机用超高温射流为飞船切开航行方向的物质,没有它,只剩下一台推进发动机的“落日六号”在地层中是寸步难行的。地核的密度很惊人,但构成飞船的中子材料密度更大,液态铁镍对飞船产生的浮力小于它的自重,于是,“落日六号”便向地心沉下去。

人类登月后,用了一个半世纪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层探险方面,人类也要用同样的时间才有能力从地幔航行到地核。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就如同二十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号”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船上的中微子通讯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着完好的联系。以后的一年中,“落日六号”航行组坚持工作,把从地核中得到了大量宝贵资料发送到地面。他们被裹在几千公里厚的物质中,这里别说空气和生命,连空间都没有,周围是温度高达五千度,压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钟内变成金钢石的液态铁镍!它们密密地挤在“落日六号”的周围,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过,“落日六号”是处于一个巨大的炼钢炉中!在这样的世界里,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简直像是在描写天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算什么?仅仅能用脆弱来描写它吗?

沉重的心理压力象毒蛇一样撕裂着“落日六号”地航员们的神经。一天,船上的地质工程师从睡梦中突然跃起,竟打开了他所在的密封舱的绝热门!虽然这只是四道绝热门中的第一道,但瞬间涌入的热浪立刻把他烧成了一段木炭。指令长在一个密封舱飞快地关上了绝热门,避免了“落日六号”的彻底毁灭。他自己被严重烧伤,在写完最后一页航行日志后死去了。

从那以后,在这个星球的最深处,在“落日六号”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落日六号”内部已完全处于失重状态,飞船已下沉到6800公里深处,那里是地球的最深处,她是第一个到达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平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讯设备的能量很快就要耗尽,现有的能量已不能维持传感眼镜的超高速数据传输,这种联系在三个月前就中断了,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当时我已把她的眼睛摘下来放到旅行包中。

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

后来“落日六号”同地面只能保持着语音和数据通讯,而这个联系也在一天深夜中断了,她被永远孤独地封闭于地心中。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将在这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渡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别的情形,但主任让我听的录音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来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这声音很平静。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

※※※

透明地球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处,我都喜欢躺在那里的大地上。

我曾经躺在海南岛的海滩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罗斯的白桦林中、撒哈拉烫人的沙漠上。……每到那个时刻,地球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处,在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汨在那里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感受到了从几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着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射到这个星球的中心,我听到了那里传出的她吟唱的<<月光>>,还听到她那轻柔的话音:

“……多美啊,这又是另一种音乐了……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评分

1

查看全部评分

2#
 楼主| 发表于 14.12.2009 14:36:5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swz8228 于 14.12.2009 14:38 编辑

2.中国太阳


水娃从娘颤颤的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双厚底布鞋,三个馍,两件打了大块补丁的衣裳,二十块钱。爹蹲在路边,闷闷地抽着旱烟锅。


  “娃要出门了,你就不能给个好脸?”娘对爹说。爹仍蹲在那儿,还是闷闷地一声不吭,娘又说:“不让娃出去,你能出钱给他盖房娶媳妇啊?”


  “走!东一个西一个都走球了,养他们还不如养窝狗!”爹干嚎着说,头也不抬。


  水娃抬头看看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庄,这处于永恒干旱中的村庄,只靠着水窖中积下的一点雨水过活。水娃家没钱修水泥窖,还是用的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热天就臭了。往年,这臭水热开了还能喝,就是苦点儿涩点儿,但今年夏天,那水热开了喝都拉肚子。听四周部队上的医生说,是地里什么有毒的石头溶进水里了。


  水娃又低头看了爹一眼,转身走去,没有再回头。他不指望爹抬头看他一眼,爹心里难受时就那么蹲着拍闷烟,一蹲能蹲几个小时,仿佛变成了黄土地上的一大块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脸,或者说,他就走在爹的脸上。看四周这广阔的西北土地,干干的黄褐色,布满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纹,不就是一张老农的脸吗?这里的什么都是这样,树、地、房子、人,黑黄黑黄,皱巴巴的。他看不到这张伸向天边的巨脸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双巨眼在望着天空,年轻时那目光布满着对雨的乞盼,年老时就只剩呆滞了。其实这张巨脸一直是呆滞的,他不相信这块土地还有过年轻的时候。


  一阵子风吹过,前面这条出村的小路沉没于黄尘中,水娃沿着这条路走去,迈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这条路,将通向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人生第一个目标:喝点不苦的水,挣点钱


  “哟,这么些个灯!”


  水娃到矿区时天已黑了,这个矿区是由许多私开的小窑煤矿组成的。


  “这算啥?城里的灯那才叫多哩。”来接他的国强说,国强也是水娃村里的,出来好多年了。


  水娃随国强来到工棚住下,吃饭时喝的水居然是甜丝丝的!国强告诉他,矿上打的是深井,水当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里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觉时国强递给水娃一包硬邦邦的东西当枕头,打开看,是黑塑料皮包着的一根根圆棒棒,再打开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黄黄的,像肥皂。


  “炸药。”国强说,翻身呼呼睡着了。水娃看到他也枕着这东西,床底下还放着一大堆,头顶上吊着一大把雷管。后来水娃知道,这些东西足够把他的村子一窝端了!国强是矿上的放炮工。


  矿上的活儿很苦很累,水娃前后干过挖煤、推车、打支柱等活计,每样一天下来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长大的,他倒不怕活几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环境,人像钻进了黑黑的蚂蚁窝,开始真像做噩梦,但后来也惯了。工钱是计件,每月能挣一百五,好的时候能挣到二百出头,水娃觉得很满足了。


  但最让水娃满足的还是这里的水。第一天下工后,浑身黑得像块炭,他跟着工友们去洗澡。到了那里后,看到人们用脸盆从一个大池子中舀出水来,从头到脚浇下来,地下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的小溪。当时他就看呆了,妈妈呀,哪有这么用水的,这可都是甜水啊!因为有了甜水,这个黑糊糊的世界在水娃眼中变得漂亮无比。


  但国强一直鼓动水娃进城,国强以前就在城里打过工,因为偷建筑工地的东西被当作盲流遣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证,城里肯定比这里挣得多,也不像这样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犹豫不决时,国强在井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哑炮时炮炸了,从井下抬上来时浑身嵌满了碎石,死前他对水娃说了一句话:   “进城去,那里灯更多……”





  人生第二个目标:到灯更多水更甜的城里,挣更多的钱。
  “这里的夜像白天一样呀!”
  水娃赞叹说,国强说得没错,城里的灯真是多多了。现在,他正同二宝一起,一人背着一个擦鞋箱,沿着省会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车站走去。二宝是水娃邻村人,以前曾和国强一起在省城里干过,按照国强以前给的地址,水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他现在已不在建筑工地干,而是干起擦皮鞋的活来。水娃找到他时,与他同住的一个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简单地教了水娃几下子,然后让水娃背上那套家伙同他一起去。
  水娃对这活计没有什么信心,他一路上寻思,要是修鞋还差不多。擦鞋?谁花一块钱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块),这人准有毛病。但在火车站前,他们摊还没摆好,生意就来了。这一晚上到十一点,水娃竟挣了十四块!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宝一脸晦气,说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显然是水娃抢了他的买卖。
  “窗户下那些个大铁箱子是啥?”水娃指着前面的一座楼问。
  “空调,那屋里现在跟开春儿似的。”
  “城里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
  “在这儿只要吃得苦。赚碗饭吃很轻易的,但要想成家立业可就没门儿。”二宝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楼,“买套房,两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问:“平米是啥?”
  二宝轻视地晃晃头,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同租的简易房中,这些人大都是进城打工的和做小买卖的农民,但在大通铺上位置紧挨着水娃的却是个城里人,不过不是这个城市的。在这里时他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们一样,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面乘凉。但天天早晨,他都西装革履地妆扮起来,走出门去像换了一个人,真给人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感觉。这人姓庄名宇,大伙倒是都不讨厌他,这主要是因为他带来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水娃看来就是一把大伞,但那伞是用镜子做的,里面光亮亮的,把伞倒放在太阳地里,在伞把头上的一个托架上放一锅水,那锅底被照得晃眼,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水娃后来知道这叫太阳灶。大伙用这东西做饭烧水,省了不少钱,可没太阳时不能用。
  这把叫太阳灶的大伞没有伞骨,就那么簿簿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时候就是看庄宇收伞:这个上伸出一根细细的电线一直通到屋里,收伞时庄宇进屋拔下电线的插销,那伞就噗的一下摊到地上,变成了一块银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细看,它柔软光滑,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分量,表面映着自己变形的怪像,还变幻着肥皂泡表面的那种彩纹,一松手,银布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轻盈的水银。当庄宇再插上电源的插销时,银布如同一朵开放的荷花般懒洋洋地伸展开来,很快又变成一个圆圆的伞面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伞面,簿簿的硬硬的,轻敲发出悦耳的 金属声响,它强度很高,在地面固定后能撑住一个装满水的锅或壶。
  庄宇告诉水娃:“这是一种纳米材料,表面光洁,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强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条件下呈柔软状态,但在通入微弱电流后会变得坚硬。”
  水娃后来知道,这种叫纳米镜膜的材料是庄字的一项研究成果。申请专利后,他倾其所有投入资金,想为这项成果打开市场,但包括便携式太阳灶在内的几项产品都无人问津,结果血本无归,现在竟穷到向水娃借交房租。虽落到这地步。但这人一点儿都没有消沉,天天仍东奔西跑,企图为这种新材料的应用找到出路,他告诉水娃,这是自己跑过的第十三个城市了。
  除了那个太阳灶外,庄宇还有一小片纳米镜膜,平时它就像一块银色的小手帕摊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天天早晨出门前,庄宇总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电源开关,那块银手帕马上变成硬硬的一块薄片,成了一面光洁的小镜子,庄宇对着它梳理妆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对着小镜子梳头时斜视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水娃一眼,说:
  “你应该注重仪表,常洗脸,头发别总是乱乱的。还有你这身衣服,不能买件便宜点的新衣服吗?”
  水娃拿过镜子来照了照,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对一个擦鞋的来说,那么麻烦没有用。
  庄宇凑近水娃说:“现代社会布满着机遇,满天都飞着金鸟儿,哪天说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只,前提是你得拿自己当回事儿。”
  水娃四下看了看,没什么金鸟儿,他摇摇头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呀。”
  “这当然很遗憾,但谁知道 呢,有时这说不定是一个优势。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其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奇迹会在谁身上发生。”
  “你……上过大学吧?”
  “我有固体物理学博士学位,辞职前是大学教授。”
  庄宇走后;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摇摇头,心想庄宇这样的人跑了十三个城市都抓不到那鸟儿,自己怎么行呢?他感到这家伙是在取笑自己,不过这人本身也够可怜够可笑的了。
  这天夜里,屋里的其他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扑克,水娃和庄宇则到门外几步远的一个小饭馆里看人家的电视。这时已是夜里十二点,电视中正在播出新闻,屏幕上只有播音员,没有其它画面。
  “在今天下午召开的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透露,举世瞩目的中国太阳工程已正式启动,这是继三北防护林之后又一项改造国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听说过这个工程,知道它将在我们的天空中再建造一个太阳;这个太阳能给干旱的大西北带来更多的降雨。这事对水娃来说太玄乎,像第一次碰到这类事一样,他想问庄宇,但扭头一看,见庄宇睁圆双眼瞪着电视,半张着嘴,似乎被它摄去了魂儿。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无反应,直到那则新闻过去很久才恢复常态,自语道: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中国太阳呢?”
  水娃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连自己都知道的事,这事儿哪个中国人不知道呢?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他现在想到了什么呢?这事与他庄宇,一个住在闷热的简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么关系?
  庄宇说:“记得我早上说的话吗?现在一只金鸟飞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只金鸟儿,其实它以前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他妈居然没感觉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庄宇站起身来:“我要去北京了,赶两点半的火车。小兄弟,你跟我去吧?”
  “去北京?干什么?”
  “北京那么大,干什么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这儿挣得多好多!”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水娃和庄宇踏上了一列连座位都没有的拥挤的列车。列车穿过夜色中广阔的西部原野,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







人生第三个目标:到更大的城市,见更大的世面,挣更多的钱。
第一眼看到首都时,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你只能在看见后才知道是什么样子,凭想像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最早不过是把镇子或矿上的灯火扩大许多倍,然后是把省城的灯火扩大许多倍,当他和庄宇乘坐的公共汽车从西站拐入长安街时,他知道,过去那些灯火就是扩大一千倍,也不是北京之夜的样子。当然,北京的灯绝对不会有一千个省城的灯那么多那么亮,但这在中北京的某种东西,是那个西部的城市怎样叠加也产生不出来的。
  水娃和庄宇在一个便宜的地下室旅馆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临别时庄宇祝水娃好运,并说假如以后有难处可以找他,但当水娃让他留下电话或地址时,他却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
  “那我怎么找你呢?”水娃问。
  “过一阵子,看电视或报纸,你就会知道我在哪儿。”
  看着庄宇远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摇摇头。他这话可真是费解:这人现在已一文不名,今天连旅馆都住不起了,早餐还是水娃出的钱,甚至连他那个太阳灶,也在起程前留给房东顶了房费。现在,他已是一个除了梦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乞丐。
  与庄宇分别后,水娃马上去找活儿干,但大都市给他的震撼使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整个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无目标地闲逛,仿佛是行走在仙境中,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统一大厦前,仰望着那直插云端的玻璃绝壁,在上面,渐渐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来的城市灯海在进行着摄人心魄的光与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当他正要走开时,大厦本身的灯也亮了起来,这奇景以一种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继续在那里仰头呆望着。
  “你看了很长时间,对这工作感爱好?”
  水娃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典型的城里人妆扮;但手里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什么工作?”水娃迷惑地间。
  “那你刚才在看什么?”那人问,同时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抬头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绝壁上居然有几个人,从这里看去只是几个小黑点儿。“他们在那么高干什么呀?”水娃问,又仔细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点点头:“我是蓝天建筑清洁公司的人事主管,我们公司,主要承揽高层建筑的清洁工程,你愿意干这工作吗?”
  水娃再次抬头看,高空中那几个蚂蚁似的小黑点让人头晕目眩:
  “这……太吓人了。”
  “假如是担心安全那你尽管放心,这工作看起来危险,正是这点使它招工很难,我们现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证,安全措施是很完备的,只要严格按规程操作,绝对不会有危险,且工资在同类行业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资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买人身保险。”
  这钱数让水娃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经理,后者误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试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这个工种基本工资只有四五百,天天有活儿干再额外计件儿,现在是固定月薪,相当不错了。”
  于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洁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






人生第四个目标:成为一个北京人
    水娃与四位工友从航天大厦的顶层谨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钟才到达它的第八十三层,这是他们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头疼的活儿就是擦倒角墙,即与地面的角度小于九十度的墙。而航天大厦的设计者为了表现他那变态的创意,把整个大厦设计成倾斜的,在顶部由一根细长的立交与地面支撑,据这位闻名建筑师说,倾斜更能表现出上升感。这话似乎有道理,这座摩天大厦也名扬世界,成为北京的又一标志性建筑。但这位建筑大师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骂遍了,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对他们几乎是一场噩梦,因为这个倾斜的大厦整整一面全是倒角墙,高达四百米,与地面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
  到达工作位置后,水娃仰头看看,头顶上这面巨大的玻璃悬崖仿佛正在倾倒下来。他一只手打开清洁剂容器的盖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吸盘的把手。这种吸盘是为清洁倒角墙特制的,但并不好使,经常脱吸,这时蜘蛛人就会荡离墙面,被安全带吊着在空中打秋千。这种事在清洁航天大厦时多次发生,每次都让人魂飞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脱吸后远远地荡出去,又荡回来,在强风的推送下直撞到墙上,撞碎了一大块玻璃,在他的额头和手臂上各划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块昂贵的镀膜高级建筑玻璃让他这一年的活儿白干了。
  到现在为止,水娃干蜘蛛人的工作已经两年多了,这活儿可真不轻易。在地面上有二级风力时,百米空中的风力就有五级,而现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层建筑上,风就更大了。危险自不必说,从本世纪初开始,蜘蛛人的坠落事故就时有发生。在冬天时那强风就像刀子一样锋利;清洗玻璃时最常用的氢氟酸洗剂腐蚀性很大,使手指甲先变黑再脱落;而到了夏天,为防洗涤药水的腐蚀,还得穿着不透气的雨衣雨裤雨鞋。假如是擦镀膜玻璃,背上太阳暴晒,面前玻璃反射的阳光也让人睁不开眼,这时水娃的感觉真像是被放在庄宇的太阳灶上。
  但水娃热爱这个工作,这一年多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这固然因为在外地来京的低文化层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对较高,更重要的是,他从工作中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他最喜欢于那些别的工友不愿意干的活儿:清洁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筑,这些建筑的高度都在二百米以上,最高的达五百米。悬在这些摩天楼顶端的外墙上,北京城在下面一览无遗地伸延开来,那些上世纪建成的所谓高层建筑从这里看下去是那么矮小,再远一些,它们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细木条,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则像是用金色的积木搭起来的;在这个高度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整个北京成了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整体,成了一个以蛛网般的公路为血脉的巨大的生命,在下面静静地呼吸着。有时,摩天大楼高耸在云层之上,腰部以下笼罩在阴暗的暴雨之中,以上却阳光灿烂,干活儿时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滚滚云海,每到这时,水娃总觉得他的身体都被云海之上的强风吹得透明了……
  水娃从这经历中学到了一个哲理:事情得从高处才能看清楚。假如你沉没于这座大都市之中,四周的一切是那么纷繁复杂。城市仿佛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但从这高处一看,整座城市不过是一个有一千多万人的大蚂蚁窝罢了,而它四周的世界又是那么广阔。
  在第一次领到工资后,水娃到一个大商场转了转,乘电梯上到第三层时,他发现这是一个让自己迷惑的地方。与繁华的下两层不同,这一层的大厅比较空旷,只摆放着几张大得惊人的低桌子,在每张桌子宽广的桌面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楼群。每幢楼有一本书那么高。楼间有翠绿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凉亭和回廊……这些小建筑似乎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么可爱,它们与绿草地一起,构成了精致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个个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测这是某种玩具,但这里见不到孩子,桌边的人们也一脸认真和严厉。他站在一个小天堂边上对着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过来招呼他,他这才知道这里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随便指着一幢小楼,问最顶上那套房多少钱,小姐告诉他那是三室一厅,每平米三千五百元,总价值三十八万。听到这数目水娃倒吸一日冷气,但小姐接下来的话让这冷酷的数字温柔了许多:
  “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百到两千元。”
  他小心地问:“我……我不是北京人,能买吗?”
  小姐给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户口已经取消几年了,还有什么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吗?”
  水娃走出商场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夜中的北京在他的四周五光十色地闪耀着,他的手中拿着售房小姐给他的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页,不时停下来看看。仅在一个多月前,在那座遥远的西部城市的简易房中,在省城拥有一套住房对他来说都还是一个神话,现在,他离买下那套北京的住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已不是神话了,它由神话变成了梦想,而这梦想,就像那些精致的小模型一样,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可以触摸到了。
  这时,有人在里面敲水娃正在擦的这面玻璃,这往往是麻烦事。在办公室窗上出现的高楼清洁工总让超级大厦中的白领们有一种莫名的烦恼,似乎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样是一个个异类大蜘蛛,他们之间的隔阂远不止那面玻璃。在蜘蛛人干活儿时,里面的人不是嫌有噪声就是抱怨阳光被挡住了,变着法儿和他们过不去。航天大厦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费劲地向里面看,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那居然是庄宇!
  分手后,水娃一直惦记着庄宇,在他的记忆中,庄宇一直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流浪汉,在这个大城市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艰难的生活。在一个深秋之夜,正当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为庄宇过冬的衣服发愁时,却真的在电视上看到了他!这时,中国太阳工程正在选择构建反射镜的材料,这是工程最要害的技术核心,在十几种材料中,庄宇研制的纳米镜膜被最后选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汉变成了中国太阳工程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一夜之间举世闻名。这以后,虽然庄宇频频在各种媒体出现,水娃反而把他忘记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关系。
  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水娃看到庄宇与两年前相比,从里到外都没有变,甚至还穿着那身西装,现在水娃知道,这身当时在他眼中高级华贵的衣服实际上次透了。水娃向他讲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后他笑着说:
  “看来咱俩在北京干得都不错。”
  “是的是的,都不错!”庄宇激动地连连点头,“其实,那天早晨对你说那些关于时代和机遇的话时,我几乎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这个时代真的布满了机遇。”
  水娃点点头:“到处都是金色的鸟儿。”
  接着,水娃打量起这间布满现代感的大办公室来,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套不同平常的装饰物:办公室的天花板整个是一幅星空的全息图像,所以在办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于一个灿烂星空下的院子。在这星空的背景前悬浮着一个银色的圆形曲面,那是一个镜面,很像庄宇的那个太阳灶,但水娃知道,这个太阳灶面积可能有几十个北京那么大。在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盏球形的灯,与这镜面一样,这灯球没有任何支撑地悬浮在空中,发出刺眼的黄光。镜面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办公桌旁的一个大地球仪上,在其表面打出一个圆圆的亮点。那个灯球在天花板下缓缓飘移着,镜面转动着追踪它,始终保持着那束投向地球仪的光束。星空、镜面、灯球、光束、地球仪和其表面的亮点,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构图。
  “这就是中国太阳吗?”水娃指着镜面敬畏地问。
  庄宇点点头:“这是一个面积达三万平方公里的反射镜,它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向地球反射阳光,在地面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个太阳。”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个太阳,地上怎么会多了雨水呢?”
  “这个人造太阳可以以多种方式影响天气,比如通过改变大气的热平衡来影响大气环流、增加海洋蒸发量、移动锋面等等,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轨道反射镜只是中国太阳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个复杂的大气运动模型,它运行在许多台超级计算机上,精确地模拟出某一区域大气的运动状态,然后找准一个要害点,用人造太阳的热量施加影响,就会产生出巨大的效应,足以在一段时间内完全改变目标区域的气候……这个过程极其复杂,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太明白。”
  水娃又问了一个庄宇肯定明白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傻,但还是鼓足勇气间了出来:“那么大个东西悬在天上,不会掉下来吗?”
  庄宇默默地看了水娃几秒钟,又看了看表,一抽水娃的肩膀说:
  “走,我请你吃饭,同时让你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但事情远没有庄宇想的那么简单,他不得不把要讲授的知识线移到最底层。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圆的地球上,但他意识深处的世界还是一个天圆地方的结构,庄宇费了很大劲才使他真正明白了我们的世界只是一颗飘浮在无际虚空中的小石球。这个晚上水娃并没有搞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但这个宇宙在他的脑海中已完全变了样,他进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时代。第二个晚上,庄宇同水娃到大排档去吃饭,并成功地使水娃进入了哥白尼时代。又用了两个晚上,水娃艰难地进入了牛顿时代.知道了(当然仅仅是知道了)万有引力。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借助于办公室中的那个大地球仪,庄宇使水娃迈进了航天时代。在接下来的一个公休日,也是在那个大地球仪前,水娃终于明白了同步轨道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明白了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在这一天,庄字带水娃参观了中国太阳工程的指挥中心,在一个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轨道上中国太阳建设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间中飘忽着几块银色的薄片,航天飞机在那些薄片前像几只小小的蚊子。最让水娃感到震撼的,是另一个大屏幕上从三万六千公里高度拍摄的地球,他看到,大陆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张张大牛皮纸,山脉像牛皮纸的皱褶,而云层如同牛皮纸上残留的一片片白糖末……庄宇指给水娃看哪里是他的家乡,哪里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话:
  “站在这么高处,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样…”
  三个月后,中国太阳的主体工程完工,在国庆节之夜,反射镜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阳光,并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区。这天夜里,水娃在天安门广场上同几十万人一起目睹了这壮丽的日出:西边的夜空中,一颗星星的亮度急剧增强,在这颗星的四周有一圈蓝天在扩散,当中国太阳的亮度达到最大时,这圈蓝天已占据了半个天空的面积,在它的边缘,色彩由纯蓝渐渐过渡到黄色、橘红和深紫,这圈渐变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蓝天围在中心,形成了人们所称的“环形朝霞”。
  水娃在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狭窄的上铺,中国太阳的光线从窗中照进来,照在枕边墙上那几张商品住宅广告页上,水娃把那几张彩纸从墙上撕了下来。
  在中国太阳的天国之光下,他曾为之激动不已的理想显得那么平淡渺小。
  两个月后,清洁公司的经理找到水娃,说中国太阳工程指挥中心的庄总让他去一下。自从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干完后,水娃就再也没见过庄宇。
  “你们的太阳真是伟大!”在航天大厦的办公室中见到庄宇后,水娃由衷地赞叹道。
  “是我们的太阳,非凡是你也有份儿:现在在这里看不到中国太阳了、它正在给你的家乡造雪呢!”
  “我爸妈来信说,那里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来!”
  “但中国太阳也碰到了大问题,”庄宇指指身后的一块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两个圆形的光斑,“这是在同一位置拍摄的中国太阳的图像,时隔两个月,你能看出来它们有什么差别吗?”
  “左边那个亮一些。”
  “看,仅两个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来了。”
  “怎么,是大镜子上落灰了吗?”
  “太空中没有灰,但有太阳风,也就是太阳喷出的粒子流,时间一长,它使中国太阳的镜面表层发生了质变,镜面就蒙上了一层极薄的雾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后;镜面将变得像蒙上一层水雾一样,那时中国太阳就变成了中国月亮,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你们开始没想到这些吗?”
  “当然想到了……我们还是谈你的事吧:想不想换个工作?”
  “换工作?我还能干什么呢?”
  “还是干高空清洁工,但是在我们这里干。”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们的大楼不是刚清洁过吗?还用专门雇高空清洁工?”
  “不,不是让你擦大楼,是擦中国太阳。”






人生第五个目标:飞向太空擦太阳

  这是一次由中国太阳工程运行部的高层领导人参加的会议,讨论成立镜面清洁机构的事。庄宇把水娃介绍给大家,并介绍了他的工作。当有人问到学历时,水娃老实地说他只读过三年小学。

  “但我认字的,看书没问题。”水娃对与会者说。

  一阵笑声响起。“庄总,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有人生气地喊道。

  庄宇平静地说:“我没开玩笑。假如组成三十个人的镜面清洁队,把中国太阳全部清洁一遍需半年时间,按照清洁周期清洁队需不停地工作,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进行轮换,假如正在制定中的空间劳动保护法出台,这种轮换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说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们难道要让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学位的、在高性能歼击机上飞过三千小时的宇航员干这项工作吗?”

  “那也得差不多点儿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经普及的今天,让一个文盲飞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对那人说。

  对方没理他,接着对庄宇说:
  “这是对这个伟大工程的亵渎!”

  与会者们纷纷点头赞同。

  庄宇也点点头:“我早就料到各位会有这种反应。在座的,除了这位清洁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学位,那么好,就让我们看看各位在清洁工作中的素质吧!请跟我来。”

  十几名与会者迷惑不解地跟着庄宇走出会议室,走进电梯。这种摩天大楼中的电梯分快、中、但三种,他们乘坐的是最快的电梯,飞快加速,直上大厦的顶层。

  有人说:“我是第一次乘这个电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觉!”

  “我们进入同步轨道后,大家还将体验清洁中国太阳的感觉。”庄宇说,四周的人都向他投来希奇的目光。

  走出电梯后,大家又跟着庄宇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后从一扇小铁门走出去,来到了大厦的露天楼顶。他们马上置身于阳光和强风之中,上面的蓝天似乎比平时看到的清亮了许多,向四面望去,北京城尽收眼底。他们发现楼顶上已经有一小群人在等着,水娃吃惊地发现那竟是清洁公司的经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们!

  庄宇大声说:“现在,我们就请大家体验一下水娃的工作。”

  于是那些蜘蛛人走过来给每一位与会者扎上安全带,然后领他们走到楼顶边缘,使他们小心地站到十几个蜘蛛人作为工作平台的小小的吊板上,然后吊板开始慢慢下降,悬在距楼顶边缘五六米处不动了,被挂在大厦玻璃墙上的与会者们发出了一阵绝不掺假的惊叫声。

  “各位,我们继续开会吧!”庄宇蹲着从楼顶边缘探出身去对下面的人喊。

  “你个混蛋!快拉我们上去!”

  “你们每人必须擦完一块玻璃才能上来!”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是死抓着安全带或吊板的绳索一动不敢动,根本不可能松开一只手去拿起放在吊板上的刷子或打开清洁剂桶的盖子。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这些航天官员天天都在图纸或文件上与几万公里的高度打交道,但在这亲身体验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经令他们魂飞天外了。

  庄车站起身,走到一位空军大校的上面,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几个人中惟一镇静自若者。他开始擦玻璃,动作沉稳,最让水娃吃惊的是,他的两只手都在干活,并没有抓着什么稳定自己,而他的吊板在强风中贴着墙面一动不动,这对蜘蛛人来说也只有老手才能做到。当水娃认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号飞船上的一名宇航员时,对眼前所见也就不希奇了。

  庄宇间:“张大校,你坦率地说,眼前的工作真的比你们在轨道上的太空行走作业轻易吗?”

  “假如仅从体力和技巧上来说,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员回答说。

  “说得好;宇航练习中心的一项研究表明,在人体工程学上,高层建筑清洁工的工作与太空中的镜面清洁工作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在危险的需要时时保持平衡的位置上,从事重复单调且消耗体力的劳动;都要时时保持着警觉,稍一疏忽就会有意外事故发生。这事故对宇航员来说,可能是错误飘移、工具或材料丢失或生命维持系统失灵等等;对蜘蛛人来说,则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洁剂跌落或安全带断裂滑脱等等。在体能技巧方面,非凡是在心理素质方面,蜘蛛人完全有能力胜任镜面清洁工作。”

  前宇航员仰视着庄宇点了点头:“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古老的寓言:卖油人把油通过一个铜钱的方孔倒进油壶中,所需的技巧与将军把箭射中靶心同样高超,差异只在于他们的身份。”

  庄宇接着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库克发现了澳洲,但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开发的,这些开拓者在当时的欧洲处于社会的最下层。太空开发也一样,国家在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把近地空间作为第二个西部,这就意味着航天事业的探险时代已经结束,它不再只是由少数精英从事的工作,让普通人进人太空,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可快把我们弄上去啊!”下面的其他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在回去的电梯上,清洁公司的经理凑到庄宇耳边低声说:“庄总,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讲的道理有点太大了吧?当然,当着水娃和我这些小弟兄的面,您不好把要害之处挑明。”

  “嗯?”庄宇询问地看着他。

  “谁都知道。中国太阳工程是以准商业方式运行的。中途差点因资金缺口而停工。现在,留给你们的运行费用没有多少了。在商业宇航中,正规宇航员的年薪都在百万以上,我这些小伙子们每年就可以给你们省几千万。”

  庄宇神秘地一笑说:“您以为,为这区区几千万我值得冒这个险吗?我这次故意把镜面清洁工的文化程度标准压到最低,这个先例一开,中国太阳运行中在空间轨道的其它工作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学毕业生来做,这一下,省的可不止几千万。如您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真的没剩多少钱了。”

  经理说:“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进人太空是一种何等浪漫的事业,我清楚地记得,邓小平在访问肯尼迪航天中心时,把一位美国宇航员称做神仙。现在,”他拍着庄宇的后背苦笑着摇摇头,“我们彼此彼此了。”

  庄宇扭头看了看那几名蜘蛛人小伙子,放大了声音说:“但是,先生,我给他们的工资怎么说也是你的八到十倍!”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内的六十名蜘蛛人进人了坐落在石景山的中国宇航练习中心;他们都是从外地来京打工的农村后生,来自中国广阔田野的各个偏僻角落。




镜面农民

  西昌基地,“地平线”号航天。飞机从它的发动机喷出的大团白雾中探出头来,轰鸣着开上蓝天。机舱里坐着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镜面清洁工.经过三个月的地面培训,他们被从六十人中挑选出来.首批进入太空进行实际操作。

  在水娃这时的感觉中,超重远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舒适感,这是孩子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蓝色在渐渐变深。舱外隐约传来爆破螺栓的啪啪声,助推器分离,发动机声由震耳的轰鸣变为蚊子似的嗡嗡声。天空变成深紫色,最后完全变黑,星星出现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声嘎然而止,舱内变得很安静,座椅的振动消失了,接着后背对椅面的压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现。水娃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中进行的失重练习,这时的感觉还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带还不能解开,发动机又嗡嗡地叫了起来,重力又把每个人按回椅子上,漫长的变轨飞行开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现,舱内不时布满了地球反射的蓝光和太阳白色的光线。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线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陆地的景色范围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轨道的变轨飞行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渐渐具有催眼作用,水娃居然睡着了。但他很快被扩音器中指令长的声音惊醒,那声音说变轨飞行结束了。

  舱内的伙伴们纷纷飘离座椅,紧贴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开安全带,用游泳的动作笨拙地飘到离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数人都挤在另一侧的舷窗边,他也一蹬舱壁窜了过去,因速度太快在对面的舱壁上碰了脑袋。从舷窗望出去,他才发现“地平线”号已经来到中国太阳的正下方,反射镜已占据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积,航天飞机如同是飞行在一个巨大的银色穹顶下的一只小蚊子。“地平线”号继续靠近,水娃渐渐体会到镜面的巨大:它已占据了窗外的所有空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弧度;他们仿佛飞行在一望无际的银色平原上。距离在继续缩短,镜面上现了“地平线”号的倒影。可以看到银色大地上有一条条长长的接缝,这些接缝像地图上的经纬线一样织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觉到相对速度的惟一参照物。渐渐地,银色大地上的经线不再平行,而是向一点会聚,这趋势急剧加快,似乎“地平线”号正在驶向这巨大地图上的一个极点。极点很快出现了,所有经向接缝都会聚在一个小黑点上,航天飞机向着这个小黑点下降,水娃震动地发现,这个黑点竟是这银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楼,这座大楼是一个全密封的圆柱体,水娃知道,这就是中国太阳的控制站,是他们以后三个月在这冷寂太空中惟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天天(中国太阳绕地球一周的时间也是24小时),镜面清洁工们驾驶着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机大小的机器擦光镜面,他们开着这些机器在广阔的镜面上往返行驶,很像在银色的大地上耕种着什么,于是西方新闻媒体给他们起了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镜面农民”。这些“农民”们的世界是奇异的,他们脚下是银色的平原,由于镜面的弧度;这平原在远方的各个方向缓缓升起,但由于面积巨大,四周看上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阳总是同时出现,后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颗光线四射的卫星。在占据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总能看到一个缓缓移动的圆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这光斑尤其醒目,这就是中国太阳在地球上照亮的区域。镜面可以调整外形以改变光斑的大小,当银色大地在远方上升的坡度较陡时,光斑就小而亮,当上升坡度较缓时,光斑就大而暗。

  但镜面清洁工的工作是十分艰辛的,他们很快发现,清洁镜面的枯燥和劳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楼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后,往往累得连太空服都脱不下来。随着后续人员的到来,控制站里拥挤起来,人们像生活在一个潜水艇中。但能够回到站里还算幸运,镜面上距站最远处近一百公里,清洁到外缘时往往下班后回不来,只能在“野外”过“夜”,从太空服中吸些流质食物,然后悬在半空中睡觉。工作的危险更不用说,镜面清洁工是人类航天史上进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个小故障就足以置人于死地,还有微陨石、太空垃圾和太阳磁暴等等。这样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使控制站中的工程师们怨气冲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镜面农民”们却默默地适应了这一切。

  在进入太空后的第五天,水娃与家里通了话,这时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公里处干活,他的家乡正处于中国太阳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个日头上吗;它在俺们头上照着呢,这夜跟白天一样啊!”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面!”

  水娃娘:“娃啊;那上面热吧?”

  水娃:“说热也热,说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个影儿,影儿的外面有咱那儿十个夏天热,影儿的里面有咱那儿十个冬天冷。”

  水娃娘对水娃爹:“我看到咱娃了,那日头上有个小黑点点!”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泪涌了出来,说:“爹、娘,俺也看到你们了,亚洲大陆的那个地方也有两个小黑点点!明天多穿点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从大陆北面向你们那里移过来了!”

  ……

  三个月后换班的第二分队到来,水娃他们返回地球去休三个月的假。他们着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买了一架单筒高倍望远镜。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中国太阳上,在工作的间隙大家都用望远镜遥望地球,望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家乡,但在四万公里的距离上是不可能看到他们的村庄的。他们中有人用粗笔在镜面上写下了一首稚拙的诗:

  在银色的大地上我遥望家乡
  村边的妈妈仰望着中国太阳
  这轮太阳就是儿子的眼睛
  黄土地将在这目光中披上绿装

  “镜面农民”们的工作是出色的,他们逐渐承担了更多的任务,范围都超出了他们的清洁工作。首先是修复被陨石破坏的镜面,后来又承担了一项更高层次的工作:监视和加固应力超限点。


  中国太阳在运行中,其姿态总是在不停地变化,这些变化是由分布在其背面的三千台发动机完成的。反射镜的镜面很薄,它由背面的大量细梁连成一个整体,在进行姿态或外形改变时,有些位置可能发生应力超限,假如不及时对各发动机的出力给予纠正,或在那个位置进行加固,任其发展,超限应力就可能撕裂镜面。这项工作的技术要求很高,发现和加固应力超限点都需要熟练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

  除了进行姿态和外形调整外,最有可能发生应力超限的时间是在轨道理发时,这项操作的正式名称是:光压和太阳风所致轨道误差修正。太阳风和光压对面积巨大的镜面产生作用力,这种力量在每平方公里的镜面上达两公斤左右,使镜面轨道变扁上移,在地面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变形的轨道与正常的轨道同时显示,很像是正常的轨道上长出了头发,这个离奇的操作名称由此而来。轨道理发时镜面产生的加速度比姿态和外形调整时大得多,这时“镜面农民”们的工作十分重要,他们飞行在银色大地上空,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的每一处异常变化,随时进行紧急加固,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们的收人因此增长很多。但这中间得利最多的,还是已成为中国太阳工程第一负责人的庄宇,他连普通大学毕业生也不必雇了。

  但“镜面农民”们都明白,他们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后的太空工人最低也是大学毕业的。但他们完成了庄宇所设想的使命:证实了太空开发中的底层工作最用要的是技巧和经验,是对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而不是知识和创造力;普通人完全可以胜任。

  但太空也在改变着“镜面农民”们的思维方式,没有人能像他们这样,天天从三万六千公里居高临下看地球,世界在他们面前只是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小沙盘,地球村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比喻,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

  “镜面农民”作为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了轰动。但随着近地空间开发产业化的飞速发展,许多超级工程在太空中出现,其中包括用微波向地面传送电能的超大型太阳能电站,微重力产品加工厂等,容纳十万人的太空城也开始建设。大批产业工人拥向太空,他们都是普通人,世界渐渐把“镜面农民”们忘记了。

  几年后,水娃在北京买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时间在家里,一半时间在太空。他热爱这项工作,在三万多公里高空的银色大地长时间地巡行,使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超脱的宁静;他觉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来就如同脚下的银色平原一样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后来的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宁静,彻底改变了水娃的心路历程,这就是他与史蒂芬•霍金的交往。

  没有人想到霍金能活过一百岁,这既是医学的奇迹,也是他个人精神力量的表现。当近地轨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疗养院建立后,他成为第一位疗养者。但上太空的超重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返回地面也要经受超重,所以在太空电梯或反重力舱之类的运载工具发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实上,医生建议他长住大空,因为失重环境对他的身体是最合适不过的。

  霍金开始对中国太阳没什么爱好,他从低轨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当然比从地面进入太空时小得多)来到位于同步轨道的中国太阳,是想看看在这里进行的一项关于背景辐射强度各向微小异性的宇宙学观测,观测站之所以设在中国太阳背面,是因为巨大的反射镜可以挡住来自太阳和地球的于扰。但在观测完成,观测站和工作小组都撤走后,霍金仍不想走,说他喜欢这里,想多呆一阵儿。中国太阳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新闻界做出了各种猜测,但只有水娃知道实情。

  在中国太阳生活的日子里,霍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镜面上散步,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只在反射镜的背面散步,天天散步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空间行走经验最丰富的水娃被站里指定陪博士散步。这时的霍金已与爱因斯坦齐名,水娃当然听说过他,但在控制站内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很吃惊,水娃想像不出一位瘫痪到如此程度的人怎么做出这么大的成就,尽管他对这位大科学家做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但在散步时,丝毫看不出霍金的瘫痪,也许是有了操纵电动轮椅的经验,他操纵太空服上的微型发动机与正常人一样灵活。

  霍金与水娃的交流很困难,他虽然植入了由脑电波控制的电子发声系统,说话不像上个世纪那么困难了,但他的话要通过实时翻译器译成中文水娃才能听得懂。按领导的交待,为了不影响博士思考问题,水娃从不主动搭话,但博士却很愿与他交谈。

  博士最先是问水娃的身世,然后回忆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讲述童年时在阿尔班斯住的那幢阴冷的大房子,冬天结了冰的高大客厅中响着瓦格纳的音乐;还有那辆放在奥斯明顿磨坊牧场的马戏车;他常和妹妹玛丽一起乘着它到海滩去;还有他常与父亲去的齐尔顿领地的爱文家灯塔……水娃赞叹这位百岁老人的记忆力,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们之间居然有共同语言,水娃讲述家乡的一切,博士很爱听,当走到镜面边缘时还让水娃指给他看家乡的位置。

  时间长了,谈话不可避免地转到科学方面,水娃本以为这会结束他们之间难得的交流,但并非如此,向普通人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述艰深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对博士似乎是一种休息。他向水娃讲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后就啃博士在上世纪写的那本薄薄的小书,再向站里的工程师和科学家请教,居然明白了不少。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一次散步到镜面边缘时,博士对着从边缘露出一角的地球对水娃说,“这个大镜面隔开了下面的地球,使我忘记了尘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面对宇宙。”

  水娃说:“下面的世界好复杂的,可从这里远远地看,宇宙又是那么简单,只是空间中撒着一些星星。”

  “是的,孩子,真是这样。”博士点点头说。

  反射镜的背面与正面一样,也是镜面,只是多了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态和外形调整发动机。天天散步时,博士和水娃两人就紧贴着镜面缓缓地飘行,经常从中心一直飘到镜面的边缘。没有月亮时,反射镜的背面很黑,表面是星空的倒影。与正面相比,这里的地平线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撑梁组成的黑色经纬线在他们脚下移动,他们仿佛飘行在一个宁静的小星球的表面。遇上姿态或外形调整,反射镜背面的发动机启动;这小星球的表面被一柱柱小火苗照亮,更使这里显出一种漂亮的神秘。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上,银河在灿烂地照耀着。就在这样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触到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他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无法想像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灰尘,而这整个宇宙,不过是百亿年前一次壮丽焰火的余烬。

  许多年前作为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楼的楼顶时,水娃看到了整个北京;来到中国太阳时,他看到了整个地球;现在,水娃面对着他人生第三个壮丽的时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楼顶上,看到了他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东西,虽然这知识还很粗浅,但足以使那更遥远的世界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有一次水娃向站里的一位工程师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困惑:“人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为什么后来反而缩了回来,到现在还没登上火星,甚至连月球也不去了?”

  工程师说:“人类是现实的动物,上世纪中叶那些由理想主义和信仰驱动的东西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

  “理想和信仰不好吗?”

  “不是说不好,但经济利益更好,假如从那时开始人类就不惜代价,做飞向外太空的赔本买卖,地球现在可能还在贫困之中,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进入太空,虽然只是在近地空间。朋友,别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东西一般人玩不了的!”

  水娃从此变了,他仍然与以前一样努力工作,表面平静地生活,但显然在想着更多的事。

  时光飞逝,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伙伴们从三万六千公里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国和世界的变化,他们看到,三北防护林形成了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绿带,黄色的沙漠渐渐被绿色覆盖,家乡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干枯的河床又盈满了清流……这一切也有中国太阳的一份功劳,它在改变大西北气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这些年中国太阳还于了许多不平常的事,比如融化乞力马扎罗山的积雪以缓解非洲干旱,使举行奥运会的城市成为真正的不夜城……

  但对于最新的技术来说,用这种方式影响天气显得过于笨拙,且有太多的负作用,中国太阳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国家太空产业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为人类第一批太空产业工人授勋。这不仅仅是表彰他们二十年来的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六十位只有小学和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进人太空工作,标志着太空开发已对所有人敞开了大门,经济学家们一致认为,这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真正开端。

  这个仪式引起了新闻媒体的极大注重,除了以上的原因,在普通大众心中,“镜面农民”们的经历具有传奇色彩,同时,在这个追逐与忘却的时代,有一个怀旧的机会也是很不错的。

  当年那些憨厚朴实的小伙子现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们看上去变化并不是太大,人们从全息电视中还能认出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通过各种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还获得了太空工程师的职称,但无论在自己还是公众的眼里,他们仍是那群来自乡村的打工者。

  水娃代表伙伴们讲话,他说:“随着电磁输送系统的建成,现在进入近地空间的费用,只及乘飞机飞越太平洋费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变成了一件平常而平淡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难想像,在二十年前进入太空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很难想像那会是怎样令他激动和热血沸腾,我们就是那样一群幸运者。

  “我们这些人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能有这样不平常的经历是因为中国太阳。这二十年来,它已成为我们的第二家园,在我们的心目中它很像一个微缩的地球。最初,我们把镜面上的接缝当做北半球的经纬线,说明自己的位置时总是说在北纬多少度、东经西经多少度;到后来,随着我们对镜面的熟悉,渐渐在上面划分出了大陆和海洋,我们会说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们每个人的家乡在镜面上也都有对应的位置,对那一块我们擦得最勤……在这个银色的小地球上我们努力工作,尽了自己的责任。先后有五位镜面清洁工为中国太阳献出了生命,他们有的是在太阳磁爆暴发时没来得及隐蔽,有的是被陨石或太空垃圾击中。

  现在,这块我们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银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们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产业部部长的庄宇接过了话头说:“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但在这里可以欣慰地告诉大家:中国太阳不会消失!这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对于这样一个巨大的物体,不可能采用上世纪的方式,让它坠入大气层烧掉,它将用另一种方式找到自己的归宿:其实很简单,只要停止进行轨道理发,并进行适当的姿态调整,太阳风和光压将最终使它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离开地球成为太阳的卫星。许多年后,行星际飞船会在遥远的地方找到它,那时我们也许会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我们这些人会再次回到那银色的平原上,一起回忆我们这段难忘的岁月。”
  水娃忽然显得激动起来,他大声问庄宇:“部长先生,你真的认为会有这一天,你真的认为会有行星际飞船吗?”

  庄宇呆呆地看着水娃,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娃接着说:“上世纪中叶,当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个脚印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类将在十到二十年之内登上火星。现在,八十六年过去了,别说火星了,月球也再没人去过,理由很简单:那是赔本买卖。

  “上世纪冷战结束后,经济准则一天天地统治世界,人类在这个准则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现在,我们消灭了战争和贫困,恢复了生态,地球正在变成一个乐园。这就使我们更加坚信经济准则的正确性,它已变得至高无上,渗透到我们的每个细胞中,人类社会已变成了百分之百的经济社会,投入大于产出的事是再也不会做了。对月球的开发没有经济意义,对行星的大规模载人探测是经济犯罪,至于进行恒星际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变态,现在,人类只知道投入、产出。并享受这些产出了!”

  庄宇点点头说:“本世纪人类的太空开发仍局限于近地空间,这是事实,它有许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们今天的话题。”

  “没有超出,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机会,只需花很少的钱就能飞出近地空间进行远程宇宙航行。太阳光压可以把中国太阳推出地球轨道,同样能把它推到更远的地方。”

  庄宇笑着摇摇头:“呵,你是说把中国太阳做为一个太阳帆船?从理论上说是没问题的,反射镜的主体薄而轻,面积巨大,经过长期的光压加速,理论上它会成为人类迄今发射过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这也只是从理论而言,实际情况是,一艘船只有帆并不能远航,它上面还要有人,一艘无人的帆船只能在海上往返打转,连港口都驶不出去,记得史蒂文森的《金银岛》里对此有生动的描述。要想借助于光压远航并返回,反射镜需要精确而复杂的姿态控制,而中国太阳是为在地球轨道上运行而设计的,离开了人的操作,它自己只能沿着无规则的航线瞎飘一气,而且飘不了太远。”

  “不错,但它上面会有人的,我来驾驶它。”水娃平静地说。

  这时,收视统计系统显示,对这个频道的收视率急剧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过来。

  “可你一个人同样控制不了中国大阳,它的姿态控制至少需要……”

  “至少需要十二人,考虑到星际航行的其它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会有这么多志愿者的。”

  庄宇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没想到,我们今天的谈话会转移到这个方向。”

  “庄部长,二十年多前,你不止一次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沿着那个方向走了这么远,已远远超过我了。”庄宇感慨地说,“好吧,很有意思,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吧!嗯……很遗憾,这个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国太阳最合理的航行目标是火星,可你想过没有,中国太阳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陆,假如要登陆;将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会使这个计划失去经济上的可行性;假如不登陆,那和无人探测器一样,有什么意思呢?”

  “中国太阳不去火星。”
  庄宇迷惑地看着水娃,“那去哪里?木星?”

  “也不是木星,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去海王星?去冥王……”庄宇忽然顿住,呆呆地盯着水娃看了好一会儿,“天啊,你不会是说……”

  水娃坚定地点点头:“是的,中国太阳将飞出太阳系,成为恒星际飞船!”

  与庄宇一样,全世界顿时目瞪口呆。

  庄车两眼平视前方,机械地点点头:“好吧,就让我们不当你是在开玩笑,你让我大概估算一下……”说着他半闭起双眼开始心算。

  “我已经算好了:借助太阳的光压,中国太阳最终将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虑到加速所用的时间,大约需四十五年时间到达比邻星。然后再借助比邻星的光压减速,完成对半人马座三星系统的探测后,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再用几十年时间返回太阳系。听起来是个美妙的计划,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你又想错了,到达比邻星后中国太阳不减速,以每秒三万多公里的速度擦过它,并借助它的光压再次加速,飞向天狼星。假如有可能,我们还会继续蛙跳,飞向第三颗恒星,第四颗……”

  “你到底要干什么?”庄宇失态地大叫起来。

  “我们向地球所要求的,只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规模较小的生态循环系统。”

  “用这套系统维持二十个人上百年的生命?”

  “听我说完,和一套生命低温冬眠系统。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处于冬眠状态,只在接近恒星时才启动生态循环系统;按目前的技术,这足以维持我们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当然,这两套系统的价格也不低,但比起人类从头开始一次恒星际载人探测来,它所需资金只有其千分之一。”

  “就是一分钱不要,世界也不会答应二十个人去自杀。”

  “这不是自杀,只是探险,也许我们连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带都过不去;也许我们会到达天狼星甚至更远,不试试怎么知道?”

  “但有一点与探险不同:你们肯定是回不来了。”

  水娃点点头:“是的,回不来了。有人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从不向与己无关的尘世之外扫一眼;有的人则用尽全部生命,只为看一眼人类从未见过的事物。这两种人我都做过,我们有权选择各种生活,包括在十几光年之遥的太空中飘荡的一面镜子上的生活。”

  “最后一个问题: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以每秒几万甚至十几万公里的速度擦过一颗又一颗恒星,发回人类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能收到的微弱的电波,这有太大意义吗?”

  水娃微笑着向全世界说:“飞出太阳系的中国太阳,将会使享乐中的人类重新仰望星空,唤回他们的宇宙远航之梦,重新燃起他们进行恒星际探险的愿望。”


人生的第六个目标:飞向星海,把人类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处

  庄宇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注视着天空中快速移动的中国太阳。在它的光线下,首都的高楼投下了无数快速移动的影子,使得北京仿佛是一个随着中国太阳转动的大面孔。

  这是中国太阳最后一次环绕地球运行,它已达到了第二宇宙速度,将飞出地球的引力场,进入绕太阳运行的轨道。这人类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上有二十个人,除水娃外,其他人是从上百万名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三名与水娃共事多年的“镜面农民”。中国太阳还未启程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人类社会对太阳系外宇宙探险的热情再次出现了。

  庄宇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那个西北城市,他和一个来自干旱土地的农村男孩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夜行列车。

  作为离别,中国太阳把它的光斑依次投向各大城市,让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光线。最后,中国太阳的光斑投向大西北,水娃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就在光斑之中。

  村边的小路旁,水娃的爹娘同乡亲们一起注视着向东方飞行的中国太阳。

  水娃爹喊道:“娃啊,你要到老远的地方去吗?”

  水娃从太空中回答:“是啊爹,怕是回不了家了。”

  水娃娘问:“那地方很远?”

  水娃回答:“很远,娘。”

  水娃爹问:“比月亮还远吗?”

  水娃沉默了几秒钟,用比刚才低许多的声音说:“是的,爹,比月亮远些。”

  水娃的爹娘并不觉得非凡难受,娃是在那比月亮还远的地方干大事呢!再说,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年头,即使是远在天边海角的人,随时都可以和他说话,还可以在小电视上看见他,这跟面对面没啥子区别。但他们不会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小屏幕上的儿子将变得越来越迟钝,对爹娘关切的问话,他要想好长时间才能回答。他想的时间开始只有几秒钟,以后越来越长,一年后,爹娘每问一句话,儿子将呆呆地想一个多小时才能回答。最后儿子将消失,他们将被告之水娃睡觉了,这一觉要睡四十多年。在这以后,水娃的爹娘将用尽余生,继续照顾那块曾经贫瘠现已肥沃起来的土地,过完他们那布满艰辛但已很满足的一生。他们最后的愿望将是:在遥远未来的一天,终于回家的儿子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家园。

  中国太阳正在飞离地球轨道,它在东方的天空中渐渐暗下去,它四周的蓝天也慢慢缩为一点,最后,它将变为一颗星星融入群星之中,但早在这之前;恒星太阳的曙光就会把它完全沉没。

  曙光也照亮了村前的这条小路,现在它的两旁已种上了两排白杨,不远处还有一条与它平行的小河。二十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在这清晨时分,在同样的曙光下,一个西北农家的孩子怀着朦胧的希望在这条小路上渐渐远去。

  这时北京的天已经大亮,庄宇仍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望着中国太阳最后消失的位置,它已踏上了漫长的不归路。中国太阳将首先进人金星轨道之内,尽可能地接近太阳,以获得更大的加速光压和更长的加速距离,这将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变轨飞行来实现,其行驶方式很像大航海时代驶逆向风的帆船。七十天后,它将通过火星轨道;一百六十天后,它将擦过木星;两年后。它将飞出冥王星轨道成为一艘恒星际飞船,飞船上的所有人将进人冬眼;四十五年后它将擦过半人马座,宇航员们将短暂清醒,自中国太阳启程一个世纪后,地球才能收到他们发回的关于半人马座的探测信息;这时,中国太阳正在飞向天狼星的路上,由于半人马座三星的加速,它的速度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将于六十年后,也就是自地球启程一个世纪后到达天狼星,当中国太阳擦过这个由天狼星A、B构成的双星系统后,它的速度将增加到光速的十分之二,向星空的更深处飞去。按照飞船上生命冬眼系统能维持的时间极限,中国太阳有可能到达波江座-ε星,甚至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小)最后到达鲸鱼座79星,这些恒星被认为可能有行星存在。

  谁也不知道中国太阳将飞多远,水娃他们将看到什么样的神奇世界,也许有一天他们对地球发出一声呼唤,要上千年才能得到回音。但水娃始终会牢记母亲行星上的一个叫中国的国度,牢记那个国度西部一片干旱土地上的一个小村庄,牢记村前的那条小路,他就是从那里启程的。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3#
 楼主| 发表于 14.12.2009 15:23:2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swz8228 于 14.12.2009 15:36 编辑

3.微纪元

第一节 回归


先行者知道,他现在是全宇宙中惟一的一个人了。他是在飞船越过冥王星时知道的,从这里看去,太阳是一个暗淡的星星,同三十年前他飞出太阳系时没有两样。但飞船计算机刚刚进行的视行差测量告诉他,冥王星的轨道外移了许多,由此可以计算出太阳比他启程时损失了4。74%的质量,由此又可推论出另外一个使他的心先是颤抖然后冰冻的结论。



  那事已经发生过了。    

其实,在他启程时人类已经知道那事要发生了,通过发射上万个穿过太阳的探测器,天体物理学家们确定了太阳将要发生一次短暂的能量闪烁,并损失大约5%的质量。    

如果太阳有记忆,它不会对此感到不安,在几十亿年的漫长生涯中,它曾经历过比这大得多的巨变。当它从星云的旋涡中诞生时,它的生命的巨变是以毫秒为单位的,在那辉煌的一刻,引力的坍缩使核聚变的火焰照亮星云混饨的黑暗……它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一个过程,尽管现在处于这个过程中最稳定的时期,偶然的、小小的突变总是免不了的,就像平静的水面上不时有一个小气泡浮起并破裂。能量和质量的损失算不了什么,它还是它,一颗中等大小,视星等为-26。8的恒星。甚至太阳系的其它部分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水星可能被熔化,金星稠密的大气将被剥离,再往外围的行星所受的影响就更小了,火星颜色可能由于表面的熔化而由红变黑,地球嘛,只不过表面温度升高至4000度,这可能会持续100小时左右,海洋肯定会被蒸发,各大陆表面岩石也会熔化一层,但仅此而已。以后,太阳又将很快恢复原状,但由于质量的损失,各行星的轨道会稍微后移,这影响就更小了,比如地球,气温可能稍稍下降,平均降到零下110度左右,这有助于熔化的表面重新凝结,并使水和大气多少保留一些。    

那时人们常谈起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人同上帝的对话:上帝啊,一万年对你是多么短啊!上帝说:就一秒钟。上帝啊,一亿元对你是多么少啊!上帝说:就一分钱。上帝啊,给我一分钱吧!上帝说:请等一秒钟。    

现在,太阳让人类等了“一秒钟”:预测能量闪烁的时间是在一万八千年之后。    

这对太阳来说确实只是一秒钟,但却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对“一秒钟”后发生的事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甚至当做一种哲学理念。影响不是没有的,人类文化一天天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但人类至少还有四五百代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想想逃生的办法。    

两个世纪以后,人类采取了第一个行动:发射了一艘恒星际飞船,在周围100光年以内寻找带有可移民行星的恒星。飞船被命名为方舟号,这批宇航员都被称为先行者。    

方舟号掠过了六十颗恒星,也是掠过了六十个地狱。其中有一个恒星有一颗卫星,那是一滴直径八千公里的处于白炽状态的铁水,因其系液态,在运行中不断地改变着形状……方舟号此行惟一的成果,就是进一步证明了人类的孤独。    

方舟号航行了二十三年时间,但这是“方舟时间”,由于飞船以接近光速行驶,地球时间已过了两万五千年。    

本来方舟号是可以按预定时间返回的。    

由于在接近光速时无法同地球通讯,必须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和时间。所以,方舟号一般每月减速一次,接收地球发来的信息,而当它下一次减速时,收到的己是地球一百多年后发出的信息了。方舟号和地球的时间,就像从高倍瞄准镜中看目标一样,瞄准镜稍微移动一下,镜中的目标就跨越了巨大的距离。方舟号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方舟时间”自启航13年,地球时间自启航一万七千年时从地球发出的,方舟号一个月后再次减速,发现地球方向已寂静无声了。一万多年前对太阳的计算可能稍有误差,在方舟号这一个月,地球这一百多年间,那事发生了。    

方舟号真成了一艘方舟,但已是一艘只有诺亚一人的方舟。其他的七名先行者,有四名死于一颗在飞船四光年处突然爆发的新星的辐射,二人死于疾病,一人(是男人)在最后一次减速通讯时,听着地球方向的寂静开枪自杀了。    

以后,这惟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号保持在可通讯速度很长时间,后来他把飞船加速到光速,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速度降下来聆听,由于减速越来越频繁,回归的行程拖长了。    

寂静仍持续着。  
  
方舟号在地球时间启程二万五千年后回到太阳系,比预定时间晚了九千年。

第二节 纪念碑

 穿过冥王星轨道后,方舟号继续飞向太阳系深处,对于一艘恒星际飞船来说,在太阳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轮行驶在港湾中。太阳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从望远镜中看了一眼木星,发现这颗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大红斑不见了,风暴纹似乎更加混乱。他没再关注别的行星,径直飞向地球。
  
先行者用颤抖的手按动了一个按钮,高大的舷窗的不透明金属窗帘正在缓缓打开。啊,我的蓝色水晶球,宇宙的蓝眼珠,蓝色的天使……先行者闭起双眼默默祈祷着,过了很长时间,才强迫自己睁开双眼。    

他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地球。    

黑色的是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发后又冻结的海洋,那是殓布的白色。    

方舟号进入低轨道,从黑色的大陆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缓缓越过,先行者没有看到任何遗迹,一切都被熔化了,文明已成过眼烟云。    

但总该留个纪念碑的,一座能耐4000度高温的纪念碑。    

先行者正这么想,纪念碑就出现了。飞船收到了从地面发上来的一束视频信号,计算机把这信号显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温摄像机拍下的两千多年前的大灾难景象。能量闪烁时,太阳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亮度突然增强,太阳进发出的能量主要以可见光之外的辐射传出。他看到,蓝色的天空突然变成地狱般的红色,接着又变成噩梦般的紫色;他看到,纪元城市中他熟悉的高楼群在几千度的高温中先是冒出浓烟,然后像火炭一样发出暗红色的光,最后像蜡一样熔化了:灼热的岩浆从高山上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瀑布,无数个这样的瀑布又汇成一条条发着红光的岩浆的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滥;原来是大海的地方,只有蒸汽形成的高大的蘑菇云,这形状狰狞的云山下部映射着岩浆的红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在急剧扩大,很快一切都消失在这蒸汽中……    

当蒸汽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时,已是几年以后了。这时,大地已从烧熔状态初步冷却,黑色的波纹状岩石覆盖了一切。还能看到岩浆河流,它们在大地上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火网。人类的痕迹已完全消失,文明如梦一样无影无踪了。又过了几年,水在高温状态下离解成的氢氧又重新化合成水,大暴雨从天而降,灼热的大地上再次蒸汽弥漫,这时的世界就像在一个大蒸锅中一样阴暗闷热和潮湿。暴雨连下几十年,大地被进一步冷却,海洋渐渐恢复了。又过了上百年,因海水蒸发形成的阴云终于散去,天空现出蓝色,太阳再次出现了。再后来,由于地球轨道外移,气温急剧下降,大海完全冻结,天空万里无云,已死去的世界在严寒中变得很宁静了。    

先行者接着看到了一个城市的图像:先看到如林的细长的高楼群,镜头从高楼群上方降下去,出现了一个广场,广场上一片人海。镜头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着天空。镜头最后停在广场正中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上站着一个漂亮姑娘,好像只有十几岁,她在屏幕上冲着先行者挥挥手,娇滴滴地喊:“喂,我们看到你了,像一个飞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号?”    

在旅途的最后几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虚拟现实游戏中度过的。在那个游戏中,计算机接收玩者的大脑信号,根据玩者思维构筑一个三维画面,这画面中的人和物还可根据玩者的思想做出有限的活动。先行者曾在寂寞中构筑过从家庭到王国的无数个虚拟世界,所以现在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幅这样的画面。但这个画面造得很拙劣,由于大脑中思维的飘忽性,这种由想像构筑的画面总有些不对的地方,但眼前这个画面中的错误太多了:首先,当镜头移过那些摩天大楼时,先行者看到有很多人从楼顶窗子中钻出,径直从几百米高处跳下来,经过让人头晕目眩的下坠,这些人都平安无事地落到地上;同时,地上有许多人一跃而起,像会轻功似的一下就跃上几层楼的高度,然后他们的脚踏上了楼壁上伸出的一小块踏板上(这样的踏板每隔几层就有一个,好像专门为此而设),再一跃,又飞上几层,就这样一直跳到楼顶,从某个窗子中钻进去。仿佛这些摩天大楼都没有门和电梯,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进出的。    

当镜头移到那个广场平台上时,先行者看到人海中有用线吊着的几个水晶球,那球直径可能有一米多。有人把手伸进水晶球,很轻易地抓出水晶球的一部分,在他们的手移出后晶莹的球体立刻恢复原状,而人们抓到手中的那部分立刻变成了一个小水晶球,那些人就把那个透明的小球扔进嘴里……除了这些明显的谬误外,有一点最能反映造这幅计算机画面的人思维的混乱:在这城市的所有空间,都飘浮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体,它们大的有两三米,小的也有半米,有的像一块破碎的海绵,有的像一根弯曲的大树枝,那些东的缓慢地飘浮着,有一根人树枝飘向平台上的那个姑娘,她轻轻推开了它,那大树枝又打着转儿向远处飘去。先行者理解这些,在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中,人们是不会有清晰和正常的思维的。    

这可能是某种自动装置,在大灾难前被人们深埋地下,躲过了高温和辐射,后来又自动升到这个已经毁灭的地面世界上。这装置不停地监视着太空,监测到零星回到地球的飞船时就自动发射那个画面,给那些幸存者以这样糟糕透顶又滑稽可笑的安慰。    “这么说后来又发射过方舟飞船?”先行者问。    

“当然,又发射了十二艘呢!”那姑娘说。不说这个荒诞变态的画面的其它部分,这个姑娘造得倒是真不错,她那融合东西方精华的校好的面容露出一副无比天真的样子,仿佛她仰望的整个宇宙是一个大玩具。那双大眼睛好像会唱歌,还有她的长发,好像失重似的永远飘在半空不落下,使得她看上去像身处海水中的美人鱼。    

“那么,现在还有人活着吗?”先行者问,他最后的希望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    

“您这样的人吗?”姑娘天真地问。    

“当然是我这样的真人,不是你这样用计算机造出来的虚拟人。”    

“前一艘方舟号是在七百三十年前回来的,您是最后一艘回归的方舟号了。请问你船上还有女人吗?”    

“只有我一个人。”    

“您是说没有女人了?”姑娘吃惊地瞪大了眼。    

“我说过只有我一人。在太空中还有没回来的其它飞船吗?”    

姑娘把两只白嫩的小手儿在胸前绞着,“没有了!我好难过好难过啊,您是最后一个这样的人了,如果,呜呜……如果不克隆的话……呜呜……”这美人儿捂着脸哭起来,广场上的人群也是一片哭声。    

先行者的心如沉海底,人类的毁灭最后证实了。    

“您怎么不问我是谁呢?”姑娘又抬起头来仰望着他说,她又恢复了那副天真神色,好像转眼忘了刚才的悲伤。    

“我没兴趣。”    

姑娘娇滴滴地大喊:“我是地球领袖啊!”    

“对,她是地球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官!”下面的人也都一齐闪电般地由悲伤转为兴奋,这真是个拙劣到家的制品。    

先行者不想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他起身要走。    

“您怎么这样!首都的全体公民都在这儿迎接您,前辈,您不要不理我们啊!”    

姑娘带着哭腔喊。    

先行者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问:“人类还留下了什么?”  
  

“照我们的指引着陆,您就会知道!”

第三节 首都

  先行者进入了着陆舱,把方舟号留在轨道上,在那束信息波的指引下开始着陆。

  他戴着一副视频眼镜,可以从其中的一个镜片上看到信息波传来的那个画面。    

“前辈,您马上就要到达地球首都了,这虽然不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城市,但肯定是最美丽的城市,您会喜欢的!不过您的落点要离城市远些,我们不希望受到伤害……”画面上那个自称地球领袖的女孩还在蝶蝶不休。    

先行者在视频眼镜中换了一个画面,显示出着陆舱正下方的区域,现在高度只有一万多米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后来,画面上的逻辑更加混乱起来,也许是几千年前那个画面的构造者情绪沮丧到了极点,也许是发射画面的计算机的内存在这几千年的漫长岁月中老化了。画面上,那姑娘开始唱起歌来:    

啊,尊敬的使者,你来自宏纪元!    
辉煌的宏纪元,    
伟大的宏纪元,    
美丽的宏纪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梦……    

这个漂亮的歌手唱着唱着开始跳起来,她一下从平台跳上几十米的半空,落到平台上后又一跳,居然飞越了大半个广场,落到广场边上的一座高楼顶上;又一跳,飞过整个广场,落到另一边,看上去像一只迷人的小跳蚤。她有一次在空中抓住一根几米长的奇形怪状的飘浮物,那根大树干载着她在人海上空盘旋,她在上面优美地扭动着苗条的身躯。    

下面的人海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大声合唱:“宏纪元,宏纪元……”每个人轻轻一跳就能升到半空,以至整个人群看起来如撒到振动鼓面上的一片沙子。    

先行者实在受不了了,他把声音和图像一起关掉。他现在知道,大灾难前的人们嫉妒他们这些跨越时空的幸存者,所以做了这些变态的东西来折磨他们。但过了一会儿,当那画面带来的烦恼消失一些后,当感觉到着陆舱接触地面的震动时,他产生了一个幻觉:也许他真的降落在一个高空看不清楚的城市中?当他走出着陆舱,站在那一望无际的黑色荒原上时,幻觉消失,失望使他浑身冰冷。    

先行者小心地打开宇宙服的面罩,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空气很稀薄,但能维持人的呼吸。气温在零下40度左右。天空呈一种大灾难前黎明或黄昏时的深蓝色,但现在太阳正在上空照耀着,先行者摘下手套,没有感到它的热力。由于空气稀薄,阳光散射较弱,天空中能看到几颗较亮的星星。脚下是刚凝结了两千年左右的大地,到处可见岩浆流动的波纹形状,地面虽已开始风化,仍然很硬,土壤很难见到。这带波纹的大地伸向天边,其间有一些小小的丘陵。在另一个方向,可以看到冰封的大海在地平线处闪着白光。    

先行者仔细打量四周,看到了信息波的发射源,那儿有一个镶在地面岩石中的透明半球护面,直径大约有一米,半球护面下似乎扣着一片很复杂的结构。他还注意远处的地面上还有几个这样的透明半球,相互之间相隔二三十米,像地面上的几个大水泡,反射着阳光。    

先行者又在他的左镜片中打开了画面,在计算机的虚拟世界中,那个恬不知耻的小骗子仍在那根飘浮在半空中的大树枝上忘情地唱着扭着,并不时地送飞吻,下面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在向他欢呼。   ……   

宏伟的微纪元!   
浪漫的微纪元!   
忧郁的微纪元!   
脆弱的微纪元!   
……   

先行者麻木地站着,深蓝色的苍穹中,明亮的太阳和晶莹的星星在闪耀,整个宇宙围绕着他——最后一个人类。  

孤独象雪崩一样埋住了他,他蹲下来捂住脸抽泣起来。    

歌声嘎然而止,虚拟画面中的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他,那姑娘骑在半空中的大树枝上,嫣然一笑。    

“您对人类就这么没信心吗?”    

这话中有一种东西使先行者浑身一震,他真的感觉到了什么,站起身来。他突然注意到,左镜片画面中的城市暗了下来,仿佛阴云在一秒钟内遮住了天空。他移动脚步,城市立即亮了起来。他走近那个透明的半球,俯身向里面看,他看不清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微结构,但看到左镜片中的画面上,城市的天空立刻被一个巨大的东西占据了。    

那是他的脸。    

“我们看到您了!您能看清我们吗?去拿个放大镜吧!”姑娘大叫起来,广场上再次沸腾起来。    

先行者明白了一切。他想起了那些跳下高楼的人们,在微笑的环境下重力是不会造成伤害的,同样,在那样的尺度下,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跃上几百米(几百微米?)的高楼。那些大水晶球实际上就是水,在微小的尺度下水的表面张力处于统治地位,那是一些小水珠,人们从这些水珠中抓出来喝得水珠无疑就更小了。城市空间中漂浮的那些看上去有几米长的奇怪东西,包括载着姑娘漂浮的大树枝,只不过是空气中细微的灰尘。    

那个城市不是虚拟的,它就像两万五千年前人类的所有城市一样真实,它就在这个一米直径的半球形透明玻璃罩中。    人类还在,文明还在。    

在微型城市中,漂浮在树枝上的姑娘——地球联合政府最高执政官,向几乎占满整个宇宙的先行者自信地伸出手来。  
  
“前辈,微纪元欢迎您!”

第四节 微人类

 “在大灾难到来前的一万七千年中,人类想尽了逃生的办法,其中最容易想到的是恒星际移民,但包括您这艘在内的所有方舟飞船都没有找到带有可居住行星的恒星。即使找到了,以大灾难前一个世纪人类的宇航技术,连移民千分之一的人类都做不到。另一个设想是移居到地层深处,躲过太阳能量闪烁后再出来。这不过是拖长死亡的过程而已,大灾难后地球的生态系统将被完全摧毁,养活不了人类的。
  
“有一段时期,人们几乎绝望了。但某位基因工程师的脑海中闪现了一个火花:如果把人类的体积缩小十亿倍会怎么样?这样人类社会的尺度也缩小了十亿倍,只要有很微小的生态系统,消耗很微小的资源就可生存下来。很快全人类都意识到这是拯救人类文明惟一可行的办法。这个设想是以两项技术为基础的,其一是基因工程,在修改人类基因后,人类将缩小至10微米左右,只相当于一个细胞大小,但其身体的结构完全不变。做到这点是完全可能的,人和细菌的基因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差别;另一项是纳米技术,这是一项在二十世纪就发展起来的技术,那时人们已经能造出细菌大小的发电机了,后来人们可以用纳米尺度造出从火箭到微波炉的一切设备,只是那些纳米工程师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的产品的最后用途。    

“培育第一批微人类似于克隆:从一个人类细胞中抽取全部遗传信息,然后培育出同主体一模一样的微人,但其体积只是主体的十亿分之二。以后他们就同宏人(微人对你们的称呼,他们还把你们的时代叫宏纪元)一样生育后代了。    

“第一批微人的亮相极富戏剧性,有一天,大约是您的飞船启航后一万二千五百年吧,全球的电视上都出现了一个教室,教室中有三十个孩子在上课,画面极其普通,孩子是普通的孩子,教室是普通的教室,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但镜头拉开,人们发现这个教室是放在显微镜下拍摄的……”    

“我想问,”先行者打断最高执政官的话,“以微人这样微小的大脑,能达到宏人的智力吗?”   

“那么您认为我是个傻瓜了?鲸鱼也并不比您聪明!智力不是由大脑的大小决定的,以微人大脑中在原于数目和它们的量子状态的数目来说,其信息处理能力是像宏人大脑一样绰绰有余的……嗯,您能请我们到那艘大飞船去转转吗?”    

“当然,很高兴,可……怎么去呢?”    

“请等我们一会儿!”    

于是,最高执政官跳上了半空中一个奇怪的飞行器,那飞行器就像一片带螺旋桨的大羽毛。接着,广场上的其他人也都争着向那片“羽毛”上跳。这个社会好像完全没有等级观念,那些从人海中随机跳上来的人肯定是普通平民,他们有老有少,但都像最高执政官姑娘一样一身孩子气,兴奋地吵吵闹闹。这片“羽毛”卜很快挤满了人,空中不断出现新的“羽毛”,每片刚出现,就立刻挤满了跳上来的人。最后,城市的天空中飘浮着几百片载满微人的“羽毛”,它们在最高执政官那片羽毛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一个方向飞去。    

先行者再次伏在那个透明半球上方,仔细地观察着里面的微城市。这一次,他能分辨出那些摩天大楼了,它们看上去像一片密密麻麻的直立的火柴棍。先行者穷极自己的目力,终于分辨了那些像羽毛的交通工具,它们像一杯清水中飘浮的细小的白色微粒,如果不是几百片一群,根本无法分辨出来。凭肉眼看到人是不可能的。    

在先行者视频眼镜的左镜片中,那由一个微人摄像师用小得无法想像的摄像机实况拍摄的画面仍很清晰,现在那摄像师也在一片“羽毛”上。先行者发现,在微城市的交通中,碰撞是一件随时都在发生的事。那群快速飞行的“羽毛”不时互相撞在一起,撞在空中飘浮的巨大尘粒上,甚至不时迎面撞到高耸的摩天大楼上!但飞行器和它的乘员都安然无恙,似乎没有人去注意这种碰撞。其实这是个初中生都能理解的物理现象:物体的应度越小,整体强度就越高,两辆自行车碰撞与两艘万吨轮碰撞的后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两粒尘埃相撞,它们会毫无损伤。微世界的人们似乎都有金刚之躯,毫不担心自己会受伤。当“羽毛”群飞过时,旁边的摩天大楼上不时有人从窗中跃出,想跳上其中的一片,这并不总是能成功的,于是那人就从几百米处开始了令先行者头晕目眩的下坠,而那些下坠中的微人,还在神情自若地同经过的大楼窗子中的熟人打招呼!    

“呀,您的眼睛像黑色的大海,好深好深,带着深深的忧郁呢!您的忧郁罩住了我们的城市,您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了!呜呜呜……”最高执政官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别的人也都同她一起哭,任他们乘坐的“羽毛”在摩天大楼间撞来撞去。    

先行者也从左镜片中看到了城市的天空中自己那双巨大的眼睛,那放大了上亿倍的忧郁深深震撼了他自己。“为什么是博物馆呢?”先行者问。    

“因为只有在博物馆中才有忧郁,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地球领袖高声欢呼,尽管泪滴还挂在她那娇嫩的脸上,但她已完全没有悲伤的痕迹了。    

“我们是无忧无虑的纪元!”其他人也都忘情地欢呼起来。    

先行者发现,微纪元人类的情绪变化比宏纪元快上百倍,这变化主要表现在悲伤和忧郁这类负面情绪上,他们能在一瞬间从这种情绪中跃出。还有一个发现让他更惊奇:由这类负面情绪在这个时代十分少见,以至于微人们把它当成了稀罕物,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去体验。    

“您不要像孩子那样忧郁,您很快就会发现,微纪元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这话使先行者万分惊奇,他早看到微人的精神状态很像宏时代的孩子,但孩子的精神状态还要夸张许多倍才真正像他们。“你是说,在这个时代,人们越长越……越幼稚?”    

“我们越长越快乐!”领袖女孩说。    

“对,微纪元是越长越快乐的纪元!”众人大声应和着。    

“但忧郁也是很美的,像月光下的湖水,它代表着宏时代的田园爱情,呜呜呜……”地球领袖又大放悲声。    

“对,那是一个多美的时代啊!”其他微人也眼泪汪汪地附和着。    

先行者笑起来,“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郁,小人儿,真正的忧郁是哭不出来的。”    

“您会让我们体验到的!”最高执政官又恢复到兴高采烈的状态。    

“但愿不会。”先行者轻轻地叹息说。  
  

“看,这就是宏纪元的纪念碑!”当“羽毛”群飞过另一个城市广场时,最高执政官介绍说。先行者看到那个纪念碑是一根粗大的黑色柱子,有过去的巨型电视塔那么粗,表面光滑,高耸入云,他看了好长时间才明白,那是一根宏人的头发。

第五节 宴会

 “羽毛”群从半球形透明罩上的一个看不见的出口飞了出来,这时,最高执政官在视频画面中对先行者说:“我们距您那个飞行器有一百多公里呢,我们还是落到您的手指上,您把我们带过去要快些。”
  
先行者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的着陆舱,心想他们可能把计量单位也都微缩了。他伸出手指,“羽毛”群落了上来,看上去像是在手指上飘落了一小片细小的白色粉末。    

从视频画面中先行者看到,自己的指纹如一道道半透明的山脉,降落在其上的“羽毛”飞行器显得很小。最高执政官第一个从“羽毛”上跳下来,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    

“太滑了,您是油性皮肤!”她抱怨着,脱下鞋子远远地扔出去,光着脚丫好奇地来回转着,其他人也都下了“羽毛”,手指上的半透明山脉间现在有了一片人海。   

 先行者粗略估计了一下,他的手指L现在有一万多人!    

先行者站起来,伸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向着陆舱走去。    

刚进入着陆舱,微人群中就有人大喊:“哇,看那金属的天空,人造的太阳!”    

“别大惊小怪,像个白痴!这只是小渡船,上面那个才大呢!”最高执政官训斥道,但她自己也惊奇地四下张望,然后又同众人一起唱起那支奇怪的歌来:    

辉煌的宏纪元,    
伟大的宏纪元,    
忧郁的宏纪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梦……    

在着陆舱起飞飞向方舟号的途中,地球领袖继续讲述微纪元的历史。    

“微人社会和宏人社会共存了一个时期,在这段时间里,微人完全掌握了宏人的知识,并继承了他们的文化。同时,微人在纳米技术的基础上,发展起了一个十分先进的技术文明。这宏纪元向微纪元的过渡时期大概有,嗯,二十代人左右吧。    

“后来,大灾难临近,宏人不再进行传统生育了,他们的数量一天天减少;而微人的人口飞快增长,社会规模急剧增大,很快超过了宏人。这时,微人开始要求接管世界政权,这在宏人社会中激起了轩然大波,顽固派们拒绝交出政权,用他们的话说,怎么能让一帮。细菌领导人类。于是,在宏人和微人之间爆发了一场世界大战!”    

“那对你们可太不幸了!”先行者同情地说。    

“不幸的是宏人,他们很快就被击败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一个人用一把大锤就可以捣毁你们一座上百万人的城市。”    

“可微人不会在城市里同他们作战的。宏人的那些武器对付不了微人这样看不见的敌人,他们能使用的惟一武器就是消毒剂,而他们在整个文明史上一直用这东西同细菌作战,最后也并没有取得胜利。他们现在要战胜的是有他们一样智力的微人,取胜就更没可能了。他们看不到微人军队的调动,而微人可能轻而易举地在他们眼皮底下腐蚀掉他们的计算机的芯片,没有计算机,他们还能干什么呢?大不等于强大。”    

“现在想想是这样。”    

“那些战犯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几千名微人的特种部队带着激光钻头空降到他们的视网膜上……”领袖女孩恶狠狠地说。    

“战后,微人取得了世界政权,宏纪元结束了,微纪元开始了!”    

“真有意思!”    

登陆舱进入了近地轨道上的方舟号,微人们乘着“羽毛”四处观光,这艘飞船之巨大令微人们目瞪口呆。先行者本想从他们那里听到赞叹的话,但最高执政官这样告诉他自己的感想:    

“现在我们知道,就是没有太阳的能量闪烁,宏纪元也会灭亡的。你们对资源的消耗是我们的几亿倍!”    

“但这艘飞船能够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可以到达几百光年远的恒星,小人儿,这件事,只能由巨大的宏纪元来做。”    

“我们目前确实做不到,我们的飞船目前只能达到光速的十分之一。”    

“你们能宇宙航行?”先行者大惊失色。    

“当然不如你们。微纪元的飞船队最远到达金星,刚收到他们的信息,说那里现在比地球更适合居住。”    

“你们的飞船有多大?”    

“大的有你们时代的……嗯……足球那么大,可运载十几亿人;小的嘛,只有高尔夫球那么大,当然是宏人的高尔夫球。”    

现在,先行者最后的一点优越感荡然无存了。    

“前辈,您不请我们吃点什么吗?我们饿了!”当所有“羽毛”飞行器重新聚集到方舟号的控制台上时,地球领袖代表所有人提出要求,几万个微人在控制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先行者。    

“我从没想到会请这么多人吃饭。”先行者笑着说。    

“我们不会让您太破费的!”女孩怒气冲冲地说。    

先行者从贮藏舱拿出一听午餐肉罐头,打开后,他用小刀小心地剜下一小块,放到控制台上那一万多人的旁边,他能看到他们所在的位置,那是控制台上一小块比硬币大些的圆形区域,那区域只是光滑度比周围差些,像在上面呵了口气一样。    

“怎么拿出这么多?这太浪费了!”地球领袖指责道,从面前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在她身后,人们拥向一座巍峨的肉山,从那粉红色的山体里抓出一块块肉来大吃着。再看看控制台上,那小块肉丝毫不见减少。屏幕上,拥挤的人群很快散开了,有人还把没吃完的肉扔掉,领袖女孩拿着一块咬了一口的肉摇摇头。    

“不好吃。”她评论说。    

“当然,这是生态循环机中合成的,味道肯定好不了。”先行者充满谦意地说。    

“我们要喝酒!”地球领袖又提出要求,这又引起了微人们的一片欢呼。先行者吃惊不小,因为他知道酒是能杀死微生物的!    

“喝啤酒吗?”先行者小心翼翼地问。    

“不,喝苏格兰威士忌或莫斯科伏特加!”地球领袖说。    

“茅台酒也行!”有人喊。    

先行者还真有一瓶茅台酒,那是他自启航时一直保留在方舟号上,准备在找到新殖民行星时喝的。他把酒拿出来,把那白色瓷瓶的盖子打开,小心地把酒倒在盖子中,放到人群的边上。他在屏幕上看到,人们开始攀登瓶盖那道似乎高不可攀的悬崖绝壁,光滑的瓶盖在微尺度下有大块的突出物,微人用他们上摩天大楼的本领很快攀到了瓶盖的顶端。    

“哇,好美的大湖!”微人们齐声赞叹。从屏幕上,先行者看到那个广阔酒湖的湖面由于表面张力而呈巨大的弧形。微人记者的摄像机一直跟着最高执政官,这个女孩现用手去抓酒,但够不着,她接着坐到瓶盖沿上,用一支白嫩的小脚在酒面上划了一下,她的脚立刻包在一个透明的酒珠里,她把脚伸上来,用手从脚上那个大酒珠里抓出了一个小酒珠,放进嘴里。    

“哇,宏纪元的酒比微纪元好多了。”她满意地点点头。    

“很高兴我们还有比你们好的东西,不过你这样用脚够酒喝,太不卫生了。”    

“我不明白。”她不解地仰望着他。   

“你光脚走了那么长的路,脚上会有病菌什么的。”    

“啊,我想起来了!”地球领袖大叫一声,从旁边一个随行者的手中接过一个箱子,她把箱子打开,从中取出一个活物,那是一个足球大小的圆家伙,长着无数只乱动的小腿,她抓着其中一只小腿把那东西举起来。“看,这是我们的城市送您的礼物!乳酸鸡!”    

先行者努力回忆着他的微生物知识,“你说的是……乳酸菌吧!”    

“那是宏纪元的叫法,这就是使酸奶好吃的动物,它是有益的动物!”   

“有益的细菌。”先行者纠正说:“现在我知道细菌确实伤害不了你们,我们的卫生观念不适合微纪元。”    

“那不一定,有些动物,呵呵,细菌,会咬人的,不如大肠杆狼,战胜它们需要体力,但大部分动物,像酵母猪,是很可爱的。”地球领袖说着,又从脚上取下一团酒珠送进嘴里。当她抖掉脚上剩余的酒球站起来时,已喝得摇摇晃晃了,舌头也有些打不过转来。    

“真没想到人类连酒都没有失传!”    

“我……我们继承了人类所有美好的东西,但那些宏人却认为我们无权代……代表人类文明……”地球领袖可能觉得天旋地转,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们继承了人类所有的哲学,西方的,东方的,希腊的,中国的!”人群中有一个声音说。    

地球领袖坐在那儿向天空伸出双手大声朗诵着:“没人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物!”    

“我们欣赏梵·高的画,听贝多芬的音乐,演莎士比亚的戏剧!”    

“活着还是死了,这是个……是个问题!”领袖女孩又摇摇晃晃站起,扮演起哈姆雷特来。    

“但在我们的纪元,你这样儿的女孩是做梦也当不了世界领袖的。”先行者说。    

“宏纪元是忧郁的纪元,有着忧郁的政治;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需要快乐的领袖。”最高执政官说,她现在看起来清醒了许多。    “历史还没……没讲完,刚才讲到,哦,战争,宏人和微人间的战争,后来微人之间也爆发过一次世界大战……”    

“什么?不会是为了领土吧?”    

“当然不是,在微纪元,要是有什么取之不尽的东西的话,就是领土了。是为了一些……一些宏人无法理解的事,在一场最大的战役中,战线长达……哦,按你们的计量单位吧,一百多米,那是多么广阔的战场啊!”    

“你们所继承的宏纪元的东西比我想像的多多了。”    

“再到后来,微纪元就集中精力为即将到来的大灾难做准备了。微人用了五个世纪的时间,在地层深处建造了几千座超级城市,每座城市在您看来是一个直径两米的不锈钢大球,可居住上千万人。这些城市都建在地下八万公里深处……    

“等等,地球半径只有六千公里。”    

“哦,我又用了我们的单位,那是你们的,嗯,八百米深吧!当太阳能量闪烁的征兆出现时,微世界便全部迁移到地下。然后,然后就是大灾难了。    

“在大灾难后的四百年,第一批微人从地下城中沿着宽大的隧道(大约有宏人时代的自来水管的粗细)用激光钻透凝结的岩浆来到地面,又过了五个世纪,微人在地面上建起了人类的新世界,这个世界有上万个城市,一百八十亿人口。    

“微人对人类的未来是乐观的,这种乐观之巨大之毫无保留,是宏纪元的人们无法想像的。这种乐观的基础J就是微纪元社会尺度的微小,这种微小使人类在宇宙中的生存能力增强了上亿倍。比如您刚才打开的那听罐头,够我们这座城市的全体居民吃一到两年,而那个罐头盒,又能满足这座城市一到两年的钢铁消耗。”    

“做为一个宏纪元的人,我更能理解微纪元文明这种巨大的优势,这是神话,是史诗!”先行者由衷地说。    

“生命进化的趋势是向小的方向,大不等于伟大,微小的生命更能同大自然保持和谐。巨大的恐龙灭绝了,同时代的蚂蚁却生存下来。现在,如果有更大的灾难来临,一艘像您的着陆舱那样大小的飞船就可能把全人类运走,在太空中一块不大的陨石上,微人也能建立起一个文明,创造一种过得去的生活。”    

沉默了许久,先行者对着他面前占据硬币般大小面积的微人人海庄严地说:“当我再次看到地球时,当我认为自己是宇宙中最后一个人时,我是全人类最悲哀的人,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人曾面对过那样让人心死的境地。但现在,我是全人类最幸福的人,至少是宏人中最幸福的人,我看到了人类文明的延续,其实用文明的延续来形容微纪元是不够,这是人类文明的升华!我们都是一脉相传的人类,现在,我请求微纪元接纳我作为你们社会中一名普通的公民。”    

“从我们探测到方舟号时我们已经接纳您了,您可以到地球上生活,微纪元供应您一个宏人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会生活在地球上,但我需要的一切都能从方舟号上得到,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足以维持我的残生了,宏人不能再消耗地球的资源了。”    

“但现在情况正在好转,除了金星的气候正变得适于人类外,地球的气温也正在转暖,海洋正在融化,可能到明年,地球上很多地方将会下雨,将能生长植物。”    

“说到植物,你们见过吗?”    

“我们一直在保护罩内种植苔藓,那是一种很高大的植物,每个分支有十几层楼高呢!还有水中的小球藻……”    

“你们听说过草和树木吗?”    

“您是说那些像高山一样巨大的宏纪元植物吗?唉,那是上古时代的神话了。”  
  
先行者微微一笑,“我要办一件事情,回来时,我将给你们看我送给微纪元的礼物,你们会很喜欢那些礼物的!”

第六节 新生

 先行者独自走进了方舟号上的一间冷藏舱,冷藏舱内整齐地摆放着高大的支架,支架上放着几十万个密封管,那是种子库,其中收藏了地球上几十万种植物的种子,这是方舟号准备带往遥远的移民星球上去的。还有几排支架,那是胚胎库,冷藏了地球上十几万种动物的胚胎细胞。
  

明年气候变暖时,先行者将到地球上去种草,这几十万类种于中,有生命力极强的能在冰雪中生长的草,它们肯定能在现在的地球上种活的。    

只要地球的生态能恢复到宏时代的十分之一,微纪元就拥有了一个天堂中的天堂,事实上地球能恢复的可能远不止于此。先行者沉醉在幸福的想像之中,他想像着当微人们第一次看到那棵顶天立地的绿色小草时的狂喜。那么一小片草地呢?一小片草地对微人意味着什么?一个草原!一个草原又意味着什么?那是微人的一个绿色的宇宙了!草原中的小溪呢?当微人们站在草根下看着清澈的小溪时,那在他们眼中是何等壮丽的奇观啊!地球领袖说过会下雨,会下雨就会有草原,就会有小溪的!还一定会有树,天啊,树!先行者想像一支微人探险队,从一棵树的根部出发开始他们漫长而奇妙的旅程,每一片树叶,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还会有蝴蝶,它的双翅是微人眼中横贯天空的彩云;还会有鸟,每一声啼鸣在微人耳中都是一声来自宇宙的洪钟……    

是的,地球生态资源的千亿分之一就可以哺育微纪元的一千亿人日!现在,先行者终于理解了微人们向他反复强调的一个事实。   

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    

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微纪元,除非……    

先行者打了一个寒战,他想起了自己要来干的事,这事一秒种也不能耽搁了。他走到一排支架前,从中取出了一百支密封管。    

这是他同时代人的胚胎细胞,宏人的胚胎细胞。    

先行者把这些密封管放进激光废物焚化炉,然后又回到冷藏库仔细看了好几遍,他在确认没有漏掉这类密封管后,回到焚化炉边,毫不动感情地,他按动了按钮。    

在激光束几十万度的高温下,装有胚胎的密封管瞬间汽化了。    

哦,微纪元,我来了……   (全文完)

评分

1

查看全部评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
发表于 14.12.2009 21:35:5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5#
 楼主| 发表于 15.12.2009 16:12:10 | 只看该作者

4.镜子



随着探索的深入,人们发现量子效应只是物质之海表面的涟漪,是物质更深层
规律扰动的影子。当这些规律渐渐明朗时,在量子力学中飘忽不定的实在图象再次
稳定下来,确定值重新代替了概率,新的宇宙模型中,本认为已经消失了的因果链
再次浮动并清晰起来。

                             第一章——追捕

    办公室中竖立中竖立着国旗和党旗,宽大的办公桌旁有两个人。

    “我知道首长很忙,但这件事必须汇报,说真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桌前一位身着二级警监警服的人说,他年近50,但身躯挺拔,脸上线条刚劲。

    “继风啊,我清楚你最后这句话的分量,三十年的老刑侦了。”首长说,他说
话的时候看着手中的一只缓缓转动的红蓝铅笔,仿佛专心评价削出的笔尖形状。大
多数时间他都是这样将自己的目光隐藏起来,在过去的岁月中陈继风能记起来的首
长直视自己不超过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关键时刻。

    “每次采取行动之前目标总能逃脱,他肯定预先知道。”

    “这事你不是没碰到过吧?”

    “当然,要只是这个倒没什么,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内部问题。”

    “你手下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这个案子的参与范围已经压缩到最小,组里只有4
个人,真正知道全部情况的人只有两个。不过我还是怕万一,就计划召集开一次会
议,对参加人员逐个盘查。我让沈兵召集会议,您认识的,十一处很可靠的那个,
宋诚的事就是他办的……但这时,邪门的事出现了……您,可别一位我是在胡扯,
我下面说的决对是真的。”陈继风笑了笑,好象对自己的辩解很不好意思似的,
“就在这时,他来了电话,我们的追捕目标给我来了电话!我在手机里听到他说:
你们不用开这个会,你们没有内奸。而这个时刻,距我向沈兵说出开会的打算不到
30秒!”

    首长手中的铅笔停止了转动。

    “您可能想到了窃听,但不可能,我们谈话提点是随意选的,在一个机关礼堂
中央,礼堂里正在排演国庆大合唱,说话凑到耳根儿才能听清。后来这样的怪事连
接发生,他给我们来过8 次电话,每次都谈到我们刚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最可怕
的是,他不仅能听到一切,还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沈兵决定对他父母家进行搜查,
组里两个人刚起身,还没走出局里的办公室呢,就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
“你们搜查证拿错了,我的父母都是细心人,可能以为你们是骗子呢。’沈兵掏出
搜查证一看,首长,他真的拿错了。”

    首长轻轻将铅笔放在桌上,沉默的等待陈继风继续说下去,但后者好象已经说
不出什么了。首长拿出一枝烟,陈继风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机,但没有找到。

    桌上两部电话中的一部响了。

    “是他……”陈继风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后低声说。首长沉着的示意了一下,他
按下免提键,立刻有话音响起——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有一种疲惫无力感:“您的
打火机放在公文包里。”

    陈继风和首长对视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文包翻找起来,一时找不到。

    “夹在一份文件里了,就是那份关于城市户籍制度改革的文件。”目标在电话
中说。

    陈继风拿出那份文件,啪的一声,打火机掉到了桌面上。

    “好东西,法国都彭牌的,两面各镶有30颗钻石,整体用钯金制成,价格……
我查查,视三万九千九百六十元。”

    首长没动,陈继风却打量了一下办公室,这不是首长的办公室,而是事先在大
办公楼上任意选的一间。

    目标在继续炫耀自己的力量:“首长,您那盒中华烟还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
降血脂麦非奇罗片只剩一片了,再让秘书拿些吧。”

    陈继风从桌上拿起烟盒,首长则从衣袋中掏出药的包装盒,都证实了目标所说
准确无误。

    “你们别再追捕我了,我现在也很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目标继续说。

    “我们能见面谈谈吗?”首长问。

    “请您相信,那对我们双方都是一场灾难。”说完电话挂断了。

    陈继风松了一口气,现在他的话得到了证实,而让首长认为他在胡扯,比这个
对手的诡异更让人不安,“见了鬼了……”他摇摇头说。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险。”首长说,有生以来第四次,陈继风看到那双
眼睛直视着自己。

                        第二章——犯人和被追捕者

    近郊市第二看守所。

    宋诚在押解下走进着间已有六个犯人的监室中,这里大部分室待审期较长的犯
人。宋诚面对着一双双冷眼,看守人员出去后刚关上门,有一个瘦小的家伙就站起
来走到他面前:“板油!”他冲宋诚喊,看到后者迷惑的样子,他解释到,“这儿
按规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哪那个。喂,别以为爷们儿
欺负你来得晚,”他用大拇指向后指了指斜靠在墙根的一个慢脸胡子的人,“鲍哥
刚来三天,已经是大油了。象你这种烂货,虽然以前官不小,但现在是最板的!”
他转向那人,恭敬的问:“鲍哥,怎么接待?”

    “立体声。”那人懒洋洋的说。

    几个躺着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抓住宋诚将他头朝下倒提起来,悬在马桶
上方,慢慢下降,是他的脑袋大部分伸近了马桶里。

    “唱歌儿,”瘦猴命令到,“这就是立体声,就来一首同志歌曲《左右手》什
么的!”

    宋诚不唱,那几个人一松手,他的脑袋完全扎进了马桶中。

    宋诚挣扎着将头从恶臭的马桶中抽出来,紧接着大口呕吐起来,他现在知道,
诬陷者给予他的这个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视的。

    突然,周围兴高采烈的犯人们一下散开,飞快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门开了,
刚才那名看守警察有走了回来,他厌恶的看着蹲在马桶前的宋诚说:“到水龙头哪
儿吧脑袋冲冲,有人探视你。”

    宋诚冲完头后,跟着看守来到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探视者正在那里等着他。来
人很年轻,面容清瘦头发纷乱,带着一副宽边眼镜,柃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宋诚
冷冷的坐下了,没有看来人一眼。被获准在这个时候探视他,而且不去有玻璃断隔
的探视间,直接到这里面对面,宋诚已基本上猜出了来人是那一方面的。但对方第
一句话让他吃惊的抬起头,大感意外:“我叫白冰,气象模拟中心的工程师,他们
在到处追捕我,和你一样的原因。”来人说。

    宋诚看了来人一眼,觉得他此时是说话方式有问题:这种话好象是应该低声说
出的,而他的声音正常高低,好象所谈的事根本不用避人。

    白冰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说:“两小时前我给首长打了电话,他约我谈谈我没
答应。然后他们就跟踪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没有抓我,是对我们的
会面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现在我们的谈话都在被窃听。”

    宋诚将目光从白冰身上移开,又看看天花板。他很难相信这人,同事对这事也
不感兴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侥幸免于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却已执行,他的心已
死了,此时不可能再对什么感兴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说。

    宋诚嘴角隐现一丝冷笑,没人知道真相,除了他们,但他已懒得说出来了。

    你事七年前到省纪委工作的,提拔到这个位置还不足一年。“宋诚仍沉默着,
他很恼火,白冰的话又将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开的回忆中

                               三——大案

    自从本世纪初郑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处级岗位招聘博士以来,很多城市纷纷
效仿这种做法,后来这种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级,而且不限毕业年限,
招聘的职位也更高。这种做法确实向外界显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远见,但实质上只
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政绩工程。招聘者确实深谋远虑,他们清楚的知道,这些只会谋
事不会谋人的年轻高知没有任何从政经验,一旦进入陌生险恶的政界,就会陷在极
其复杂的官场迷宫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这样到最后在职位上不会有什么损
失,产生的政绩效益却是可观的。就是这个机会,使当时已是法学教授的宋诚离开
平静的校园和书斋投身了政界,与他一同来的那几位不到一年就全军覆没,垂头丧
气的离去,唯一的收获就是多现实的幻灭。但宋诚是个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待了下
来,而且走的很好。这应该归功于两个人,其一是他的大学同学吕文明,本科毕业
那年宋诚考研时,吕文明则考上了公务员,依靠优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奋斗,十
多年后成了中国最年轻的省委书记。是他力劝宋诚弃学从政的,这位单纯的学者刚
来时,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脚的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都细心指点,终于
使宋诚绕过只凭自己绝对看不出来的处处雷区,一路上地走到今天。他还要感谢的
另一个人就是首长……想到这里,宋诚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能说人家没给你退路。”白冰说。

    宋诚点点头,是的,人家给你退路了,而且是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

    白冰接着说:“首长和你在几个月前有过一次会面,你一定记得很清楚。那是
远郊阳河边的一幢别墅里,首长一般不在那里接见外人的。你一下车就发现他在门
口迎接,这是很高的礼遇了。他热情的同你握手,并拉着你的手走进客厅。别墅给
你的第一印象是简单和简朴,但是你错了:那套看上去有些旧的红木家具价值百万
;墙上唯一一幅不起眼的字画更陈旧,细看还有些虫蛀的痕迹,那是明朝吴彬的《
宕壑奇姿》,从香港佳士得拍卖行以八百多万港币购得;还有首长亲自给你泡的那
杯茶,那是中国星级茶王赛评出的五星级茶王,五百克的价格是九十万元。

    宋诚确实想起了白冰说的那杯茶,碧绿的茶水晶莹透明,几根精致的茶叶在这
小小的青纯空间中缓缓飘行,仿佛一首古筝奏出的悠扬仙乐……他甚至回忆起当时
的随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这么纯净该多好啊。宋诚意识中那层麻木的帷帐一下被
掀去了,模糊的意识又聚焦起来,他瞪大震惊的双眼盯着白冰。

    他怎么知道这些?这件事处于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隐秘中的隐秘,这个世界
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过四个!

    “你是谁?!”他第一次开口了。

    白冰笑笑说:“我刚才自我介绍过,只是个普通人,但坦率的告诉你,我不仅
仅是知道很多,而且我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什么都能知道,正因为这个他们也要除
掉我,就象除掉你一样。”

    白冰接着讲下去:“首长当时坐的离你很近,一只手放在你膝盖上,他看着你
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位晚辈感动,据我所知(记住,我什么都知道)他从未与谁
表现的这样亲近,他对你说:年轻人,不要慌张,大家都是同志,有什么事情,只
要真诚的以心换心,总是谈得开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特
别是后两项,在现在的年轻干部里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样珍贵啊,这也是我看中
你的原因,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啊。这里要说明一下,首长这番
话可能是真诚的,以前在工作中你与他交往的机会不是太多,但有好几次,在机关
大楼的走廊上偶尔相遇,或在散会后,他都主动与你攀谈几句,他很少与下级,特
别是年轻下级这样的,这些人们都看在眼里。虽然组织会议上他从没为你说过什么
话,但他的那些姿态对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诚又点点头,他知道这些,并曾经感激万分,一直想找机会报答。

    首长抬手向后示意了一下,立刻进来一个人,将一大摞材料轻轻放到桌子上,
你一定注意到,那个人不是首长平时的秘书。首长抚着那摞材料说:就说你刚刚完
成的这项工作吧,充分证明你的那些宝贵素质:如此巨量艰难的调查取证,数据充
分而详实,结论深刻,很难相信这些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完成了。你这样出类拔萃的
纪检干部要多一些,真是党的事业之大兴啊……你当时的感觉,我就不用说了吧。

    当然不用说,那是宋诚一生中最惊恐的时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触电似的颤
抖了一下,然后象石化般僵住了。

    这一切都是从对一宗中纪委委托调查的非法审批国有土地案的调查开始的。恩
……我记得你童年的时候,曾与两个小伙伴一起到一个溶洞探险,当地人把它叫老
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弯着腰才能进去,但里面确实一个宏伟的黑暗大厅,手
电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顶,只有纷飞的蝙蝠不断掠过光柱,每一个小小的响动都能激
起辽远的回声,阴森的寒气侵入你的骨髓……这就是这次调查的生动写照:你沿着
那条看似平常的线索向前走,他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镜,
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张全省范围的腐败网络气势磅礴的展现在你的面前,这条网上
的每一条经络都通向一个地方,一个人。现在这份本来要上报中纪委的绝密纪检材
料,竟拿在这个人手中!对这项调查,你设想过各种最坏的情况,但眼前发生的事
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你当时完全乱了方寸,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怎么到了您
手里?首长从容一笑,又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纪委书记吕文
明走进了客厅。

    你站起身,怒视着吕文明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违反组织原则
和纪律?

    “吕文明挥手打断你,用同样的愤怒质问道:这事为什么不向我打个招呼?你
回答说:你到中央党校学习的一年期间,是我主持纪委工作,当然不能打招呼,这
是组织纪律!吕文明伤心地摇摇头,好象要难过地流出泪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时截
下了这份材料,那……那是什么后果嘛!宋诚啊,你这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总要分
出个黑和白,但现实全是灰色的!”

    宋诚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当时呆呆的看着同学,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
说出的,因为他以前从未表露过这样的思想,难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长谈中表现
出的对党内腐败的痛恨,那一次次触动雷区时面对上下左右压力时的坚定不移,那
一次次彻夜工作后面对朝阳流露出的对党和国家前途充满使命感的忧虑,都是伪装?

    “不能说吕文明以前骗了你,只能说他的心灵还从来没有向你敞开到那么深,
他就象那道著名的人称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暴炒冰激凌,其中的火热和冰冷都
是真实的……首长没有看吕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灰色?文明啊,
我就看不惯你这一点!宋诚做的非常优秀,无可指责,在这点上他比你强!’接着
他转向你说:“小宋啊,就应该这样,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
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样的人。’”

    宋诚当时感触最深的是:虽然他和吕文明同岁,但首长只称他为年轻人,而且
反复强调,其含义很明显:跟我斗,你还是个孩子。而宋诚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
点。

    “首长接着说:但,年轻人,我们也应该成熟起来。举个例子来说,你这份材
料中关于恒宇电解铝基地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比你已调查出来的还严重,因为
除了国内,还涉及到外资方勾结政府官员的严重违法行为。一旦处理,外资肯定撤
走,这个国内最大的电解铝企业就会瘫痪。为恒宇提供氧化铝原料的桐山铝钒土矿
也要陷入困境;然后是橙林核电厂,由于前几年电力紧张时期建设口子放的太大,
现在国内电力严重过剩,这座新建核电厂发出的电主要供电解铝基地使用,恒宇一
倒,橙林核电厂也将面临破产;接下来,为橙林核电提供浓缩铀的照西口化工厂也
将陷入困境……这些,将使近七百亿的国家投资无法收回,三四万人失业,这些企
业就在省城近郊,这个中心城市必将立刻陷入不稳定之中……上面说的恒宇的问题
还只是这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这庞大的案子涉及到正省级一人、副省级三人、厅局
级二百一十五人、处级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计其数。省内近一半经营出色的大
型企业和最有希望的投资建设项目都被划到了圈子里,盖子一旦揭开,这就意味着
全省政治经济的全面瘫痪!而涉及面如此之广的巨大动作会产生其他什么更可怕的
后果还不得而知,也无法预测,省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稳定和经济良性增长的局
面将荡然无存,这难道对党和国家就有利?年轻人,你现在不能延续法学家的思维,
只要法律正义得到伸张,那管他洪水滔天!这是不负责任的。平衡,历史都是再各
种因素间建立的某种平衡中发展到今天的,不顾平衡一味走极端,在政治上是极其
幼稚的表现。

    “首长沉默后,吕文明接着说:“这个事情,中纪委那方面我去办,你,关键
要做好专案组那几个干部的工作,下星期我会中断党校学习,回来协助你……’
“‘混帐!’首长再次猛拍桌子,把吕文明吓的一抖。‘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
你竟认为我是让小宋放弃原则和责任?!文明啊,这么多年了,你从心里讲,我是
这么一个没有党性原则的人吗?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圆滑?让人伤心啊。’然后首
长转向你:“年轻人,在这件事上你们前面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顶住干扰
和压力坚持下去,让腐败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案情触目惊心啊,放过他们,无法
向人民交代,天理也不容!我刚才讲的你决不能当成负担,我只是以一个老党员的
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但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这个
大腐败案必须一查到底!’首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郑重地递给你:“这个范围,
你看够吗?’”

    宋诚当时知道,他们也设下了祭坛,要往上放牺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名单,
够了,真的够了,无论从级别上还是人数上,都真的够了。这将是一个震惊全国的
腐败大案,而他宋诚,将随着这个案件的最终告破而成为国家级的反腐英雄,将作
为正义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蜥蜴在危急时刻自断的
一条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还会长出来。他当时看着首长盯着自己的样子,一
时间真想到了蜥蜴,浑身一颤。但宋诚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这让宋诚
感到自豪,正是这自豪,一时间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于一个理想主义
学者血液中固有的那种东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选择。

    “你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对首长说:根据党内监督条例规定,
纪委有权对同级党委的领导人进行监督,按组织纪律,这材料不能放在您这里,我
拿走了。吕文明想拦你,但首长轻轻制止了他,你走到门口时听到同学在后面阴沉
的说:宋诚,过分了。首长一直送你到车上,临别时他握着你的手慢慢地说:年轻
人,慢走。”

    宋诚后来在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味深长: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四——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谁?!”宋诚充满惊恐地看着白冰,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绝对没有
人能知道这么多!

    “好了,我们不回忆那些事了。”白冰一挥手中断了讲述,“我说说事情的来
龙去脉吧,以揭解开你的疑问——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吗?”

    宋诚呆呆地看着白冰,他的大脑一时还难以理解白冰最后那句话,后来,他终
于作出了一般正常人的反应,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请相信我没有毛病,要想吧事情讲清楚,真
的得从宇宙诞生的大爆炸讲起!这……妈的,怎么才能向你说清楚呢?还是回到大
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们的宇宙诞生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
般人的想象中,那次爆炸象漆黑空间中一团怒放的火焰,但这个图象是完全错误的
:大爆炸之前什么都没有,包括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只有一个奇点,一个没有大
小的点,这个奇点急剧扩张开来,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宇宙,现在一切的一切,包括
我们自己,都来自这个奇点的扩张,它是万物的种子!这理论很深,我也搞不太清
楚,与我们这事有关的是这一点:随着物理学的进步,随着弦论之类的超级理论的
出现,物理学家们渐渐搞清了那个奇点的结构,并且给出了它的数学模型,与这之
前的量子力学的模型不同,如果奇点爆炸前的基本参数确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
切也都确定了,一条永不中断的因果链贯穿了宇宙中的一切过程……嗨,真是,这
些怎么讲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诚摇摇头,那意思或是听不懂,或是根本不想听下去。

    白冰说:“我说,还是在世不要想你那些痛苦的经历吧。其实,我的命运比你
好不到那里去,刚才介绍过,我是一个普通人,但现在被追杀,下场可能比你还惨,
就是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如果说你是为使命和信念而献身,我……我他妈的纯粹是!
倒了八辈子霉!所以我比你更惨。”

    宋诚悲哀的目光表达了一个明确的意思:没有人会比我惨。

                               五——诬陷

    在与首长会面一个星期后,宋诚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杀人。

    其实宋诚知道他们会采用非常规手段对付自己,对于一个知道得这样多又在行
动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险了,但他没有想到对手行动这样快,出
手又这样狠。

    死者罗罗是一个夜总会的舞男,死在宋诚的汽车里,车门锁着,从内部无法打
开,车内扔着两罐打火机用的丙烷气,罐皮都搁开了口子,里面的气体全部蒸发,
受害人就是在车里高浓度丙烷气里中毒而死的。死者被发现时,手中握着已经支离
破碎的手机,显然是试图用它来砸破车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证据很充分,有长达两个小时的录象证明宋诚与罗罗已有三个多月
的不正常交往,最有力的证据是罗罗死前给110 打的一个报警电话。

    罗罗:“……快!快来!我打不开车门!我喘不上气,我头疼……”

    110 :“你在那里?把情况说清楚些!”

    罗罗:“……宋……宋诚要杀我……”

    ……

    事后,在死者手机上发现一小段通话录音,录下了宋诚和受害人的三句对话:
宋诚:“我们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就和许雪萍断了吧。”

    罗罗:“宋哥,这何必呢?我和许姐只是男女关系嘛,影响不了咱们的事,说
不定还有帮助呢。”

    宋诚:“我心里觉得别扭,你别逼我采取行动。”

    罗罗:“宋哥,我有我的活法儿。”

    ……

    这是十分专业的诬陷,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警方掌握的证据几乎百分之百是真
实的。

    宋诚确实与罗罗有长时间的交往,这种交往是秘密的,要说不正常也可以,那
两段录音都不是伪造的,只是后面那段被曲解了。

    宋诚认识罗罗是由于许雪萍的缘故,许是昌通集团的总裁,与腐败网络的许多
节点都有着密切的经济关系,对其背景和内幕了解很深。宋诚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她
嘴里得到任何东西,但她发现了罗罗这个突破口。

    罗罗向宋诚提供情况决不是出于正义感,在他眼里,世界早就是一块擦屁股纸
了,他是为了报复。

    这个笼罩在工业烟尘中的内地都市,虽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国同等城市的最后,
却拥有多家国内最豪华的夜总会。首都的那些高干子弟,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
响,不可能象民间富豪那样随意享乐,就在每个周末驱车沿高速公路疾驶四五个小
时,来到这座城市消磨荒淫奢靡的两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又驱车赶回北京。罗罗
所在的蓝浪夜总会是最豪华的一处,这里点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几千元一瓶的马爹
利和轩尼诗一夜能卖出两三打。但蓝浪出名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因为他是
一个只接待女客的夜总会。

    与其他的同伴不同,罗罗并不在意其服务对象给的多少,而在意给的比例。如
果一年收入仅二三十万的外资白领(在蓝浪她们是罕见的穷人),给个几百他也能
收下。但许姐不同,她那几十亿的财富在过去几年中威震江南,现在到北方来发展
也势如破竹,但在交往几个月后,仍出四十万就把他打发了。让许姐看上也不容易,
要放到同伴们身上,用罗罗的话说他们要美的肝儿疼了。但罗罗不行,他对许雪萍
充满了仇恨。那名高级纪检官员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报复的希望,于是他施展自己这
方面的能力,又和许姐联系上了。平时许雪萍对罗罗的嘴也很严,但他们在一起喝
多了或吸多了时就不一样了。同时,罗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许多时候,也会选黎
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从熟睡的许姐身边无声的爬起来,在她的随身公文包和抽屉里
寻找自己和宋诚需要的东西,用数码相机拍下来。

    警方手中那些证明宋诚和罗罗交往的录象,大都是在蓝浪的大舞厅拍的,往往
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面一群妖艳的年轻男孩在疯狂的摇滚着,镜头移动,显示出那些
服饰华贵的女客人们,在幽暗中凑在一起,对舞台上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暧昧的低
笑。最后镜头总是落到宋诚和罗罗身上,他们往往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头凑在一
起密谈着,显得很亲密。作为唯一的男客,宋诚自然显得很突出……宋诚实在没有
办法,大多数时间他只能在蓝浪找到罗罗。舞厅的光线总是很暗,但这些录象十分
清晰,显然使用了高级的微光镜头,这种设备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这么说,他们
从一开始就注意自己了,这令宋诚看到与对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不成熟。

    这天,罗罗约宋诚通报最新情况,宋诚在夜总会见到罗罗时,他一反常态,要
到他车里去谈,谈完后,他说现在身体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后老板肯定要派
事儿,想在宋诚的车里休息一会儿。宋诚以为他的毒瘾又来了,但也没办法,只好
将车开回机关,把车停在机关大楼外面,自己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白天没干完的工
作,罗罗就待在车里。四十多分钟后他下来时,已经有人发现罗罗死在充满丙烷气
味的车里。车门只有宋诚能从外面打开。后来,公安系统参与此案侦破的一位密友
告诉宋诚,他的车门锁没有任何破坏的痕迹,从其他方面也确实能够排除还有其他
凶手的可能。这样,人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是宋诚杀了罗罗,而宋诚则知道只有一个
可能:那两个丙烷罐是罗罗自己带进车里的。

    这让宋诚彻底绝望了,他放弃了清洗自己的努力:如果一个人以自己的生命为
武器来诬陷他,那绝对是逃不掉的。

    其实,罗罗的自杀并不让宋诚觉得意外,他的HIV 化验呈阳性。但罗罗以一死
来诬陷自己,显然是受人指使的,那么罗罗得到了什么样的报酬?那些钱对他还有
什么意义?他是为谁挣那些钱?也许报酬根本就不是钱,那是什么?除了报复许雪
萍,还有什么更强烈的诱饵或恐惧能征服他吗?这些宋诚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他
由此进一步看到了对手的强大和自己的稚嫩。

    这就是他为人所知的一生了:一个高级纪检干部,生活腐化变态,因同性恋情
杀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洁身自好在人们眼里反倒成了证据之一……一只
被人群踏死的臭虫,他的一切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偶尔有人想起他,也不过
是想起了一只臭虫。

    现在宋诚知道,他以前之所以作好了为信念和使命牺牲的准备,是因为根本不
明白牺牲意味着什么。他曾想当然地把死作为一条底线,现在才发现,牺牲的残酷
远在这条底线之下。在进行搜查时他被带回家一次,当时妻子和女儿都在家,他向
女儿伸出手去,孩子厌恶地惊叫,扑在妈妈的怀里缩到墙角,她们投向自己的那种
目光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发现放在衣柜下的捕鼠夹夹住了一只老鼠,
他拿起夹子让她们看那只死鼠……

    “好了,我们暂时把大爆炸和奇点这些抽象的东西放到一边,”白冰打断宋诚
痛苦的回忆,将那个大提箱提到桌面上,“看看这个。”

                  六——超弦计算机、终极容量和镜像模拟

    “这是一台超弦计算机,是我从气象模拟中心带出来的,你说偷出来的也行,
我全凭它摆脱追捕了。”白冰拍着那个箱子说。

    宋诚将目光移到箱子上,显得很迷惑。

    “这是很贵重的东西,目前省里还只有两台。根据超弦理论,物质的基本粒子
不是点状物,而是无限细的一维弦,在十一维空间中震动,现在,我们可以操纵这
根弦,沿其一维长度储存和处理信息,这就是超弦计算机的原理。

    “在传统计算机中的一块CPU ,或一条内存,在超弦机中只是一个原子!超弦
电路是基于粒子的十一维微观空间结构运行的,这种超空间微观矩阵,使人类拥有
了几乎无限的运算和储存能力。将过去的巨型计算机同超弦机相比,就如同我们的
十根手指头同那台巨型计算机相比一般。超弦计算机具有终极容量,终极容量啊,
就是说,它可以将已知宇宙中的每一个基本粒子的状态都储存起来并进行运算,就
是说,如果是基于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超弦机能够在原子级别上模拟整个宇宙…
…”

    宋诚交替地看着箱子和白冰,与刚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听白冰的话,其
实他是在努力寻找一种解脱,让这个神秘来人的这番不着边际的话,将自己从那痛
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

    白冰说:“很抱歉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大爆炸奇点超弦计算机什么的,
与我们面对的现实好象八杆子打不着,但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就绕不开这些东西。
下面谈谈我的专业吧:我是个软件工程师,主要搞模拟软件,也就是建立一个数学
模型,在计算机里让他运行,模拟现实世界中的某种事物或过程。我是学数学的,
所以建模和编程都搞,以前搞过沙尘暴模拟、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拟、东北能源经
济发展趋势模拟等等,现在搞大范围天气模拟。我很喜欢这个工作,看着现实世界
的某一部分在计算机内存中运动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诚,后者的双眼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素户仍在注意听着,于是他
接着说下去。“你知道,物理学在近年来连续地大突破,很象上世纪初的那阵儿,
现在,只要给定边界条件,我们就可以拨开量子效应的迷雾,准确地预测单个或一
群基本粒子的运动和演化。注意我说的一群,如果群里粒子的数量足够大它就构成
了一个宏观物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在原子级别上建立一个宏观物体的数学模
型。这种模型被称为镜象模拟,因为它能已百分之百的准确再现模拟对象的宏观过
程,因为宏观模拟对象建立了一个数字镜象。打个比方吧:如果用镜象模拟方式为
一个鸡蛋建立数学模型,也就是将组成鸡蛋的每一个原子的状态都输入模拟的数据
库,当这个模型在计算机中运行时,如果给出的边界条件合适,内存中的那个虚拟
鸡蛋就会孵出小鸡来,而且内存中的虚拟小鸡,与现实中的那个鸡蛋孵出的小鸡一
模一样,连每一根毛尖都不差一丝一毫!你往下想如果这个模拟目标比鸡蛋在大些
呢?大到一棵树,一个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甚至大到整个地球?”
白冰说到这里激动起来,开始手舞足蹈,“我是一个狂想爱好者,热衷于在想象中
大一切都推向终极,这就让我想到,如果镜象模拟的对象是整个宇宙会怎么样?!”
白冰进入一种不能自已的亢奋中,“想想,整个宇宙!奶奶的,在一个计算机内存
中运行的宇宙!从诞生到毁灭……”

    白冰突然中断了兴奋的讲述,警觉地站起来,这事门无声地开了,走进来两个
神色阴沉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长些的对着白冰抬抬双手,示意他照着做,白冰和
宋诚都看到了他敞开的夹克中的手枪皮套,白冰顺从的举起双手,年轻的那位上前
在他身上十分仔细的上下轻拍了一遍,然后对年长者摇摇头,同时将那个大手提箱
从桌上提开,放到离白冰远一些的地方。

    年长者走到门口,对外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进来三个人,第一个人是
市公安局局长陈继风,第二个是省委书记吕文明,最后进来的是首长。

    年轻人拿出了一副手铐,但吕文明冲他摇了摇头,陈继风则将头向门口的方向
微微偏了一下,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前从办公桌桌腿上取下了一
个小东西放进衣袋,显然是窃听器。

                             七——初始条件

    白冰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说:“你们终于抓到我了。”

    准确地说是你自投罗网,得承认,如果你真想逃,我们是很难抓到你的。“陈
继风说。

    吕文明表情复杂的看了宋诚一眼,欲言又止。首长则缓缓地摇摇头,语气沉重
地低声道:“宋诚啊,你,怎么堕落到这一步呢……”他双手撑着桌沿长久的默立
着,眼睛有些湿润,谁看到都不会怀疑他的悲哀是真诚的。

    “首长,在这儿就不必演戏了吧。”白冰冷眼看着这一切说。

    首长没有动。

    “诬陷他是您策划的。”

    “证据?”首长仍没有动,从容地问。

    “那次会面后,关于宋诚您只说过一句话,是对他说的。”白冰指指陈继风,
“继风啊,宋诚的事你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还是认真办一办吧。”

    “这能证明什么?”

    “从法律意义上当然证明不了什么,这是您的精明和老练之处,即使密谈都深
藏不露。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陈继风,“却领会地很准确,他对您的意思一直领
会地很准确,对宋诚的诬陷是他指示刚才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具体干的,那个人叫沈
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个过程可是一个复杂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细说了吧。”

    首长缓缓转过身来,在办公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看着地板说:“年轻
人,必须承认,你的突然出现有许多令人吃惊的地方,用陈局长的话说叫见鬼了。”
他沉默了一会后,语气变地真诚起来,“说明你的真实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级派
来的,请相信,我们是会协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声明自己是个普通人,身份就是你们已经查明的那样。”

    首长点点头,看不出白冰的话让他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忧虑。

    “坐,都坐吧。“首长对仍站着的吕、陈二人挥挥手,然后伏身靠近白冰,郑
重的说:“年轻人,今天。我们吧一切都彻底讲清楚,好吗?”

    白冰点点头:“这也是我的打算。我,从头说起吧。”

    “不,不用,你刚才对宋诚说的那些我们都听到了,就从中断处接着说吧。”

    白冰语塞,一时想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在原子级别模拟整个宇宙。”首长提醒他,但看到白冰仍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便自己接着说下去,“年轻人,我认为你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不错,超弦
计算机具有终极容量,为这种模拟运算提供了硬件基础,但,你想过初始状态问题
吗?对宇宙的镜象模拟必须从某个初始状态开始,也就是说,要在模拟开始时是某
个时间断面上,将宇宙的全部原子状态一个一个地输入计算机,在原子级别上构建
一个初始宇宙模型,这可能吗?别说是宇宙了,就是你说的那个鸡蛋都不可能,构
成它的原子数比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所有鸡蛋的数量都要大几个数量级;甚至一个细
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数量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说,就算动用了难以想象
的人力和物力将细菌甚至鸡蛋这类小物体的原始状态从原子级别上输入计算机,那
么她们运动和演化所需要的边界条件呢?比如鸡蛋孵小鸡所需要的温度湿度等等,
这些边界条件在原子级别上的数据量同样大地不可想象,甚至可能要大于模拟对象
本身。”

    “您能对技术问题进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说。

    “首长是高能物理专业的高才生,是改革开放恢复学位后国内的第一批物理学
硕士之一。”吕文明说。

    白冰对吕文明点点头,又转向首长:“但您忘了,存在着那样一个时间断面,
宇宙是十分简单的,甚至比鸡蛋和细菌都简单,比现实中最简单的东西都简单,因
为它那时的原子数是零,没有大小,没有结构。”

    “大爆炸奇点?”首长飞快地接上话,几乎没有空隙,显示出它沉稳迟缓的外
表下灵敏快捷的思维。

    “是的,大爆炸奇点。超弦理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奇点模型,我们只需要将这
个模型用软件实现,输入计算机运算就可以了。”

    “是这样,年轻人,真是这样。”首长站起身,走到白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显出了少有的兴奋,对刚才的那番话不甚了了的陈继风和吕文明则用迷惑的目光看
着他。

    “这是你从那个科研中心拿出来的超弦计算机吗?”首长指着那个大手提箱问。

    “偷出来的。”白冰说。

    “呵,没关系,宇宙大爆炸的镜象模拟软件一定在里面吧?”

    “是的。”

    “做做看。

                             八——创世游戏

    白冰点点头,把箱子提到桌面上打开了它。除了显示设备外,箱子中还装着一
个圆柱体容器,超弦计算机的主机其实只有一个烟盒大小,但原子电路需要在超低
温下运行,所以主机浸在这个绝热容器里的液氮中。白冰将液晶显示器支起来,动
了一下鼠标,处于休眠状态的超弦计算机立刻苏醒过来,液晶屏亮起来,象睁开了
一只惺忪的睡眼,显示出一个很简单的界面,仅由一个下拉文本框和一个小小的标
题组成,标题是:请选择创世启暴参数:白冰点了一下文本框旁边的箭头,下啦出
一行行数据组,每组有十几个数据项,各行看上去差别很大,“奇点的性质由十八
个参数确定,参数组合原则上是无限的,但根据超弦理论的推断,能够产生创世爆
炸的参数组是有限的,但由多少组还是个迷。这里显示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
们随便选一组吧。”

    白冰选中一组参数后,屏幕立刻变成了乳白色,正中凸现了两个醒目的大按纽
:引爆取消白冰点了引爆按纽,屏幕上只剩一片乳白,“这白色象征虚无,这里没
有空间,时间也还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

    屏幕左下角出现了一个红色数字“0 ”

    “这个数字是宇宙演化的时间,0 的出现说明奇点已经生成,它没有大小,所
以我们看不到。”

    红色数字开始飞快增长。

    “注意,宇宙大爆炸开始了。”

    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兰色的小点,很快增大为一个球体,发出耀眼的蓝光。球
体急剧膨胀,很快占满整个屏幕,软件将视野拉远,球体重新缩为遥远处的一点,
但爆炸中的宇宙很快又充满了整个屏幕。这个过程反复重复着,频率很快,仿佛是
一手宏伟乐曲的节拍。

    “宇宙现在正处于暴胀阶段,它的膨胀速度远远超过光速。”

    随着球体膨胀速度的降低,视野拉开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随着能量密度的降
低,球体的颜色由蓝向黄渐变,后来宇宙的色彩在红色上固定了下来,并渐渐变暗,
屏幕上视野不再拉远,变成黑色的球体在屏幕上很缓慢地膨胀着。

    “好,现在踞大爆炸已经一百亿年了,这个宇宙处于稳定的演化阶段,我们进
去看看吧。”白冰说完动了动鼠标,球体迅速前移,屏幕完全黑了下来,“好,现
在我们就在这个宇宙的太空中了。”

    “什么也没有啊?”吕文明说。

    “我们看看……”白冰说着,按动鼠标右键弹出了一个很复杂的界面,一个程
序开始统计这个宇宙中的物质总量,“呵,这个宇宙中只有十一个基本粒子。”他
又调出了一大堆信息仔细读着,“有十个粒子结成了五个粒子对,相互环绕对方运
行,不过每个粒子对中的两个粒子相距几千万光年,要上百万年才能相对运动一毫
米;还有一个粒子是自由的。”

    “十一个基本粒子?!说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吕文明说。

    “有空间啊,近千亿光年直径的空间!还有时间,一百亿年的时间!时空是最
实在的存在!要说这个宇宙,还是创造得比较成功的,以前创造的相当多的宇宙连
空间都很快湮灭了,只剩时间。”

    “无聊。”陈继风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看屏幕。

    “不,很有意思,”首长高兴地说,“再来一次。”

    白冰退回到引爆界面,重选了一组参数,再次启动大爆炸。这个新宇宙诞生的
过程看上去与刚才基本相同,也是一个在膨胀中渐渐暗下来的球体。在创世后的一
百五十亿年,球体完全变黑,宇宙的演化稳定下来,白冰再次让视点进入宇宙内部,
这时,连最不感兴趣的陈继风也惊叹起来。广漠的黑色天空下,一张银色的大膜向
各个方向伸至无穷远处,大膜上点缀着各种色彩的小球体,象滚动在镜面上的多彩
露珠。

    白冰又调出了分析界面,看了一会儿后说:“运气好,这是个丰富多彩的宇宙,
半径约400 亿光年,其中一半是液体,一半是空间。也就是说,这个宇宙就是一个
深度和表面半径都是400 亿光年的大洋!宇宙中的固体星球就浮在洋面上!”白冰
将画面推向洋面,可以看到银色的洋面在缓缓波动着,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星球的近
景:“这个漂浮着的星球有……我看看,木星那么大吧,啊,它还在自转那!看它
表面的那些山脉,在出水和入水时是何等壮观!我们就吧这液体叫水吧。看那被山
脉甩到轨道上的水,在洋面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彩虹环呢!”

    “是很美,但这个宇宙是违反物理学基本定律的。”首长看着屏幕说,“别说
400 亿光年深的海洋,就是4 光年,那水体也早在引力下坍缩成黑洞了。”

    白冰摇摇头说:“您忘了最基本的一点:这不是我们的宇宙,这个宇宙有自己
的一套物理定律,与我们宇宙中的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普郎
克常数、光速等基本物理常数与我们的宇宙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甚至
都不等于二。”

    在首长的鼓励下,白冰继续做下去,第三个宇宙被创造出来,进入其中后,屏
幕上出现了一堆极其混乱的色彩和形状,白冰立刻将它关掉了。“这是一个六维宇
宙,我们无法观察它,其实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我们创造的前两个都是三维宇宙
只是运气好而已,宇宙从高能冷却后,被释放到宏观的维数为三的概率只有三十比
十一。”

    第四个宇宙出现时,所有的人都很迷惑:宇宙呈现一个无际的黑色平面,有无
数银光闪闪的直线与黑的平面垂直相交。看过分析数据后,白冰说:“这个宇宙与
上面的相反,维数比我们的低,是个二点五维的宇宙。”

    “二点五维?”首长很吃惊。

    “您看这个黑色没有厚度的二维平面就是这个宇宙的太空,直径约500 亿光年
;那些与平面垂直的亮线就是太空中的恒星,她们都有几亿光年长,但无限细,只
有一维。分数维的宇宙很少见,我要把这组创世参数记下来。”

    “有个问题:”首长说,“如果你用这组参数再次启动大爆炸,所得到的宇宙
和这个完全一样吗?”

    “是的,而且其演化过程也完全一样,一切在大爆炸时就决定了,您看,物理
学穿过量子迷雾后,宇宙又显出了因果链和决定论的本性。”白冰依次看着每个人,
郑重地说,“我请各位都牢记这一点,如果要理解我们后面将要面对的那些可怕的
事,这是关键。”

    “真的很有意思,做上帝的体验,超脱而空灵,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
首长感叹道。

    “我的感觉同您一样,”白冰离开了计算机,站起来来回走着,“所以我就一
遍又一遍地玩创世游戏,道现在为止,我已经启动了一千多次大爆炸,那一千多个
宇宙,其神奇壮观,很难用语言形容,我象吸毒似的上了瘾……本来我可以这样一
直玩下去,我们之间将永远素不相识,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们双方的生活都会按正
常的轨迹进行下去,但……唉,真他妈的……那是今年年初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
午夜两点了,很静很静,我启动了那天最后一个大爆炸,在超弦计算机中诞生了第
一千二百零七号宇宙,就是这一个……”

    白冰回到计算机前,将文本框拉到底,选择了最后一组创世参数,启动了宇宙
大爆炸。新的宇宙在蓝光急剧膨胀后熄灭为黑色。白冰移动鼠标,在创世之后的一
百九十亿年进入了这个他编号为1207的宇宙。

    这一次,屏幕上出现了灿烂的星海。

    “1207的半径约二百亿光年,宏观维数是三;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是一
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真空中的光速是每秒三十万公里;这个宇宙中,电子电
量是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这个宇宙中,普郎克常数十六点六二六…
…”白冰凑近首长,用令人胆寒的目光逼视着他,“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等于二。”

    “这是我们的宇宙。”首长点点头,他仍很沉着,但额头有些潮湿了。

                             九——历史检索

    “得到1207号宇宙后,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做了一个搜索引擎,以模式识别为
基础。然后我就从天文资料中查到银河系与仙女座、大小麦哲伦等相邻星系的几何
构图,在全宇宙范围内查询这种构图,得到了八万多个结果。下一步我就在这个范
围内用银河系和邻近星系本身的形状进行查询,很快在宇宙中定位了银河系。”以
漆黑的太空为背景,一个银色大旋涡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太阳的定位就更容易了,
我们已经知道它在银河系中的大致范围——”白冰用鼠标在大旋涡的一个旋臂顶端
拉出一个小矩形框,“仍用模式识别的方法,在这个范围中很快就定位了太阳。”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球,光球周围环绕着一个雾蒙蒙的大环,“哦,这事太
阳系的行星还没有诞生,这个星际尘埃构成的环就是构成它们的原材料。”白冰在
屏幕下方调出了一个滚动条,“看,用这个来移动时间,”他将滑块缓缓前移,越
过了两亿年的漫漫时光,太阳周围的尘埃环消失了。“现在九大行星已经诞生。这
是真实尺度的图象,不是天象演示。所以找到地球还要费事些,我把以前储存的坐
标调出来吧。”于是原始地球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球体,白冰转动鼠标
的滚轮,“我们降低高度,好,现在,大约是一万来米高吧。”下面的大陆仍笼罩
在迷雾之中,但雾中纵横交错的发着红光的网线显现出来,象胚胎上的血管,白冰
指着那些网线说,“这是岩浆河。”他继续转动鼠标滚轮,穿过浓浓的酸雾,褐色
的海面出现了,紧接着视点扎入海中,一片浑浊,有几个微小的悬浮物,它们大多
是圆形的,也有其他较复杂的形状,与悬浮物最明显的区别是,它们自己在运动,
而不是随水漂移,“生命,刚出现的生命。”白冰用鼠标点点那些微小的东西说。
他很快的反向转动滚轮,将视点重新升到太空中,再次显示出古地球的全貌,然后
移动时间滚动条,亿万年时光又飞逝而过,笼罩在地球表面的浓雾消失了,海洋在
变蓝,大陆在变绿,后来,巨大的冈瓦纳古陆象初春的冰块一样分崩离析,“如果
愿意,我们可以看到生命进化的全过程,包括几次大灭绝和随之而来的生命大爆发,
但是算了吧,省些时间,我们就要看到关系到咱们命运的谜底了。”古陆的各个碎
块继续漂移,终于,一幅熟悉的世界构图出现了。白冰改变了时间滚动条的比例,
开始以较慢的速度移动时间,并在一点停住了,“好了,在这里,人类出现了。”
他又将滑块小心地前移一小段,“现在,文明出现了。”

    “对于上古的历史,一般只能宏观的看看,检索具体事件不太容易,具体人物
就更难了。一般的历史检索是靠两个参数:地点和时间,这两点在上古历史记载中
很难准确,我们做一次来看看吧,来,我们下去了!”白冰说着,将鼠标在地中海
范围的一个位置双击了一下,视点高度另人目眩地急剧降低,最后,一个荒凉的海
滩出现了,黄沙的尽头,是一片连绵的橄榄丛。

    “古希腊时代的特洛伊海岸。”白冰说。

    “那……你能移到木马屠城的时间吗?”吕文明兴奋地问。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木马。”白冰淡淡地说。

    陈继风点点头:“那种东西象儿戏,在世纪的战争中是不可能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战争。”白冰说。

    首长很惊奇:“这么说,特洛伊城是因为别的原因毁灭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城。”

    另外三个人惊奇的面面相觑。

    白冰指指屏幕说:“现在显示的就应该是发生那场战争时特洛伊海岸的真实情
景,我们再前后移动五百年……”白冰小心地移动鼠标,屏幕上的海岸线再白昼和
黑夜的高频转换中急剧闪动,树丛的形状也在飞快地变化,沙滩尽头闪过几个小棚
屋,时而还能看到几个一闪而过的小小的人影,棚屋时多时少,但最多时也没有超
过一个村庄的规模,“看到了吗,伟大的特洛伊城只在那些游吟诗人的想象中存在
过。”

    “怎么会呢?”吕文明惊叫起来,“本世纪初有考古发现证实啊!当时还挖出
了……阿加门侬的黄金面具。”

    “阿加门侬的面具?”白冰大笑一声。

    “随着历史记载的增多和更加准确,往后的检索就越来越容易,再做一次。”

    白冰将视点升回地球轨道,这次他没有使用鼠标,而是手工输入了时间和地理
坐标,视点向亚洲西部降落。很快,屏幕上显示了一片沙漠,在一处红柳从的阴影
下躺着几个人,他们穿着破旧的粗布袍,皮肤黝黑,头发很长而且被沙尘和汗水弄
成一缕缕的,远远看去象一堆破烂的废弃物。白冰说:“这里离穆斯林村庄不远,
但鼠疫流行,他们不敢去。”有一个身形瘦长的人坐了起来,四下看看,确认别人
都睡熟了后,拿起旁边一个人的羊皮水囊喝了一通,又从另一个人的破行囊中拿出
一块饼,掰下三分之一放到自己的包里,随后满意地躺下了。

    “我用正常速度运行了两天,看到他五次偷别人的水喝,两次偷别人的饼。”
白冰用鼠标点着那个刚躺下的人说。

    “他是谁?”

    “马可·波罗。检索到他可不容易,关押他的那个热那亚监狱的时间和地点都
比较准确,我在那里定位了他,随后往回跟踪他经历了那次海战,提取了一些特征
点,又往回跳过一大段时间跟到这里,这是在那时的波斯、现在的伊朗巴姆市附近,
不过都白费劲了。”

    “那他是在去中国的路上了,你应该能跟着他进入忽必烈的宫殿。”吕文明说。

    “他没有进入过任何宫殿。”

    “你是说,他在中国期间只是在民间呆着?”

    “马可·波罗根本就没有来过中国,前面更加险恶的漫漫长路吓住了他,他们
就在西亚转悠了几年,后来这人把从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传闻讲给了那位作家狱友,
后者写成了那本伟大的游记。”

    三个人再次面面相觑。

    “再往后,检索具体的人和事就更加容易了,再来一次,到近代吧。”

    在一间很暗的大屋子里,一张很宽的木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地图,桌旁围着几个
身着清朝武官服的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这是北洋海军提都府的一次会议。”

    有一个人在说话,画面传出的声音很模糊,且南方口音重,听不懂。白冰解释
说:“这个人在说,在近海防御中,不要一味追求大炮巨舰,就这么点钱,与其从
西洋购买大吨位铁甲舰,不如买更多数量的蒸汽鱼雷快艇,每艘艇上可装载四至六
枚瓦斯鱼雷,构成庞大的快艇攻击群,用灵活机动的航线避开日舰舰炮火力,抵近
攻击……我曾请教过多位海军专家和史战研究者,他们一致认为,如果当时这人的
想法得以实施,北洋水师将是甲午战争中的胜利者。这人的高明和超前之处在于,
他是海战史上最早从新式武器的出现发现传统大炮巨舰主义缺陷的人。”

    “他是谁?邓世昌?”陈继风问。

    白冰摇摇头:“方伯谦。”

    “什么?就是那个在黄海大战中临阵脱逃的怕死鬼?”

    “就是他。”

    “直觉告诉我,这些才象真实的历史。”首长沉思着说。

    白冰点点头:“是啊,到这一步,超脱和空灵消失了,我陷入了郁闷中,我发
现,我们基本上被自己所知道的历史骗了: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并非全是英雄,他
们中也有卑鄙的骗子和阴谋家,他们用权势为自己树碑立传而且成功了。而那些为
正义和真理献身的人,有很多默默残死在历史的尘埃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也有很多在强有力的诬陷下遗臭万年,就象现在宋诚的命运;他们中只有极少数的
人得到了历史正确的记忆,其比例连冰山的一角都不到。”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一直沉默的宋诚,看到他已经悄悄振作起来,两眼放出光芒,
象一个已经倒地的战士又站了起来,拿起武器并跨上一匹新的战马。

                             十——现实检索

    “然后,你就进入了1207宇宙中的现实,是吗?”首长问。

    “是的,我在那个镜象中将时间调到现在。”白冰说着同时将屏幕上时间滑块
推到尽头,这时视点又回到了太空中,兰色的地球看上去与古代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就是1207镜象中的现实:我们这个内地省份,经过几十年不间断的能源和资源
输出,除了矿产开采和电力输出之外,至今也未能建立起一个象样的工业体系,只
留下了污染,农村的大片土地仍处于贫困线以下,城市失业严重,治安状况恶化…
…我自然想看看领导和指挥这一切的人是怎样工作的,最后看到了什么,我不用说
了。”

    “你这样做的目的呢?”首长问。

    白冰苦笑着摇了摇头:“别以为我有他那样崇高的目的,”他指指宋诚,“我
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你们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不
想惹你们的,但……我为这个超级模拟软件费了这么大劲,自然想通过它得些实惠,
于是,我就给你们中的几个人打电话,想小小地敲一笔钱……”他说着突然变得愤
怒起来,“你们干吗要这么过激反应?!干吗非要除掉我?!其实给我那笔钱不就
完了嘛……好了,现在我吧一切都讲清楚了。”

    五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都默默地盯着屏幕上的地球,这是现实中地
球的数字镜象,他们也在这镜象中。

    “你真的能够在这台计算机中观察到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陈继风打破沉默
问。

    “是的,历史和现实的所有细节,都是这台计算机中运行的数据,数据是可以
随意解析的,不管多么隐秘的事情,观察它们不过是从数据库中提取一些数据进行
处理,这个数据库以原子级别储存着整个世界的镜象,所有数据都是可以随意提取
的。”

    “能证明一下吗?”

    “这很容易:你出去,随便到什么地方,随便干一件什么事,然后回来。”

    陈继风依次看了看首长和吕文明,转身走出了房间,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无言
地看着白冰。

    白冰移动鼠标,使视点从太空急剧下降,悬在这城市上空,城市一览无遗的展
现在屏幕上。白冰移动画面仔细寻找,很快找到了近郊的第二看守所,找到了他们
所在这栋三层楼房。视点随即进入了楼房内,在二楼空荡的走廊中移动,画面上出
现了坐在走廊中长椅子上的两个便衣警察,其中的沈兵正在点一支烟;最后画面中
出现了他们所在的办公室的门。

    “现在的模拟画面,只比发生的现实滞后零点一秒,让我们后退几分钟。”白
冰将时间滑标向后移了一点点。“屏幕上,门开了,陈继风走了出来,坐在长椅上
的两个人看到他后立刻站了起来,陈象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事,就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视点紧跟着他,象有人用摄象机跟踪拍摄。镜象画面上,陈继风进了卫生间,从裤
子口袋中掏出手枪,拉了一下枪栓后装回裤袋,白冰将这个画面定住,并使其象三
维动画一样旋转至各个方位。陈继风走出卫生间,画面跟着他回到了办公室,并显
示出了正在等待的另外四个人。

    首长不动声色地看着屏幕,吕文明则抬头警觉地看了陈继风一眼。

    “这东西确实厉害。“吕文明阴沉着脸说。

    “下面我为您演示它更厉害的地方。”白冰说着,使屏幕上的画面静止了,
“由于镜象模拟的宇宙是以原子级别存储的,所以我可以检索到这个宇宙的每一个
细节。下面,让我们看看陈局长上衣口袋中装着什么。”

    白冰在静止的画面上拉出一个方框,圈住陈继风的上衣袋范围,然后弹出一个
处理界面,经过一系列操作,上衣袋外侧的布被去除了,显示出放在衣袋中的一张
折叠起来的小纸片。白冰使用拷贝软件将纸片复制下来,然后启动了一个三维模型
处理软件,将拷贝的数据粘贴到软件的处理桌面上,又经过几项操作,那张折叠的
纸片被展开来,那是一张外汇支票,数额是二十五万美圆。

    “下面我们就追踪这张支票的来源。”白冰说着关闭了图象处理软件,又回到
四个人的静止画面上来,白冰在陈继风上衣袋中那张已被选定的支票上按右键调出
功能选项,选择了trace 一项,支票闪动起来,画面也立刻活动了,时间在逆向流
动,显示首长一行三人退出办公室,又退出了大楼,退回到一辆汽车上,其中陈继
风和吕文明戴上了耳机,显然是在监听白冰和宋诚的谈话。跟踪检索继续进行,场
景不断变换,但那张闪动的支票作为检索键值一直处于画面中央,陈继风仿佛被它
吸附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终于那张支票跳出了陈的上衣袋,钻进了一个小篮
子,那个篮子又从陈的手中跳到了另一个人手中,这个时候,白冰令画面停止了。

    “就从这里开始放吧。”白冰说着,启动了画面以正常速度播放,这好象是陈
继风家的客厅里,屏幕上一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柃着那个水果蓝站在那里,好象刚
近来,陈继风则坐在沙发上。

    “陈局长,温哥托我来看看您,也是表示一下上次的谢意。他本来想亲自来的,
但觉得为了免去一些闲话,这种走动还是少些好。”

    陈继风说:“你回去告诉温雄,现在他条件好了,一定要走正道,总是出格对
谁都没好处,也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温哥怎么能忘记陈局长的教诲呢?他现在不但为社会积极贡献,在贫
困地区建了四所小学,政治上也要求进步,已经当选市人大代表了!”来人说着,
将果蓝放在茶几上。

    “东西拿走。”陈继风挥挥手说。

    “哪敢带什么好东西,那不是成心惹陈局长生气嘛,一点水果,表表心意。您
是不知道,温哥一说起您,都眼泪汪汪的,说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来人走后,陈继风关上门后回到茶几旁,将果蓝的水果全倒出来,从篮底拿出
那张支票放进了上衣袋。

    首长和吕文明都冷冷的看了陈继风一眼,这些他们显然也都不知晓。温雄是利
成集团的总裁,这是个包含着餐饮、长途客运等众多业务的庞大公司,其原始积累
来自于温雄黑社会体系的贩毒利润,他们使这座城市成为云南至俄罗斯毒品管道上
的一个重要枢纽,现在温雄在合法商业上发展顺利,,他的毒品业务也在前者的补
充和滋养下更快地膨胀起来,致使这座内地城市毒品泛滥,治安恶化。而陈继风这
个后台是其生存的重要保证。

    “收的是美圆?一定是要给儿子汇去吧。”白冰笑着说,“您儿子在美国读书
的钱可全是温雄出的……对了,想不想看看他现在在地球那一边干什么?很容易的,
现在波士顿是午夜,不过上两次我看到他时,他都还没睡觉。”白冰将视点升到太
空,将地球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将北美大陆放大,在大西洋海岸找到了那座灯
火阑珊的城市,然后很快定位了他以前显然找到过的一座公寓,视点进入卧室后,
显示出一幅另人尴尬的画面:那个黄皮肤男孩正和一黑一白两个妓女鬼混。

    “陈局长,看到您儿子是怎样花您的钱了吗?”

    陈继风恼怒地将液晶显示屏反扣到箱子上。

    被深深震慑了的几个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然后吕文明问:“这些天,
你为什么只是逃跑,没想到通过更……正当的方式摆脱困境呢?”

    “您是说我到纪委去举报?真是个好主意,我开始也这么想过,于是便在镜象
中对纪委领导班子进行查询,”白冰抬头看了看吕文明,“您应该知道我都看到了
什么,我不想落到您老同学这样的下场。那么我能去检察院和反贪局吗?郭院长和
常局长对大部分重大举报肯定会严格秉公办理,对一小部分会小心地绕开;而我将
举报的那些,一说出口他们就会同你们一样要了我的命。那么还能去那呢?让媒体
将这一切暴光吗?省里新闻媒体的那几个关键人物我想你们都清楚,首长的政绩不
就是他们捧出来的吗?那些记者与妓女的唯一区别就是出卖的部位不同……这是一
张互相连接在一起的大网,那一跟线都动不得啊,我哪儿有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中央。”首长仔细观察着白冰,不动声色地说。

    白冰点点头说:“这是唯一的选择了,但我是个普通的小人物,所以首先来见
见宋诚,找一个稳妥可靠的渠道,也顾不得你们追杀了。”白冰犹豫了一下,接着
说,“但这个选择并不轻松,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样做最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项技术将公布于世。”

    “很对,那时,笼罩在历史和现实上的所有迷雾将一扫而光,一切的一切,在
明处和暗处的,过去和现在的,都将赤裸裸地展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时,光明
与黑暗,将不得不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斗,世界将陷入一片混乱……”

    “但最后的结果,是光明取得胜利。”一直沉默的宋诚终于说话了,他走到白
冰面前,直视着他说,“知道黑暗的力量来自那里吗?就是来自黑暗,也就是说来
自它的隐蔽性,一旦暴露在明处,它的力量就消失了,如腐败之类的,大多如此。
而你的镜象,就是使所有黑暗全部暴露的强光。”

    首长和陈、吕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沉默,超弦计算机的屏幕上,原子级别的镜象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

    “有一个机会,”首长突然站起身,对陈、吕二人说,“好象有一个机会。”

    首长接着扶着白冰的肩膀说:“为什么不将镜象中的时间标尺移向未来?”

    白冰和陈、吕二人不解地看着首长。

    “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地预见未来,就能够在现在改变它,这样我们就能控制未
来历史的走向,也就控制了一切……年轻人,你认为这没有可能吗?也许,我们能
够一起肩负起创造历史的使命。”

    白冰明白过来,苦笑者摇摇头,站起身走到计算机前,用鼠标将时间标尺拉长,
在零时标后面拉出了一个未来时段,然后对首长说:“您自己来试试吧。”

                            第十一章单程递归

    首长扑向计算机,动作敏捷得如饥饿的鹰见到地面上的小鸡,令人恐惧。他熟
练地移动鼠标,将时间滑标滑过零时点,在滑标进入未来时段的瞬间,--个错误提
示窗口跳了出来: Stack overflow ......白冰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 让我
们启动错误跟踪程序,step by step吧。" 模拟软件退回到出错前,开始分步运行。
当现实中的白冰将滑块移过零时点,镜像中虚拟的白冰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错误
跟踪程序立刻放大了镜像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可以看到,在那台虚拟计算
机的屏幕上,第二层的虚拟白冰也正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于是,错误跟踪程序又
放大了第三层虚拟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就这样,跟踪程序一层层地深入,
每一层的白冰都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这是--套依次向下包容的永无休止的魔盒。

    " 这是递归,一种程序自己调用自己的算法,正常情况下,当调用进行到有限
的某一层时会得到答案,多层自我调用的程序再逐层按原路返回。而我们现在看到
的是无限调用自己、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单程递归,由于每次调用时都需将上层的现
场数据存入堆栈,就造成了刚才看到的堆栈存贮器溢出,由于是无限递归调用;即
使超弦计算机的终极容量也会被耗尽的。" " 哦。" 首长点点头。

    " 所以,虽然这个宇宙中的一切过程早在大爆炸发生时就已经决定,但未来对
我们来说仍是未知的,对讨厌由因果链而产生的决定论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
吧。"  "哦--" 首长又点点头,他" 哦" 的这一声很长很长。

                            第十二章镜像时代

    白冰发现,首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仿佛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整
个身躯在萎缩,似乎失去了支撑自身的力量而摇摇欲坠;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
来,双手撑着椅子慢慢地坐下,动作艰难且小心翼翼,好像怕压断自己的哪根骨头。

    " 年轻人,你,毁了我的一生。" 首长缓缓地说," 你们赢了。" 白冰看看陈
继峰和吕文明,发现他们也与自己一样不知所措,而宋诚,则昂然挺立在他们中间,
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光彩。

    陈继峰缓缓站起来,从裤口袋中抽出握枪的手。

    " 住手。" 首长说,声音不高,但威严无比,使陈继峰手中的枪悬在半空不动
了," 把枪放下。" 首长命令道,但陈仍然不动。

    " 首长,到了这一步,必须果断,他们死在这儿说得过去,不过是因拒捕和企
图逃跑被击毙……"  "放下枪,你这条疯狗!" 首长低沉地喝道。

    陈继峰拿枪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转向首长:" 我不是疯狗,是条好狗,一条
知道报恩的狗!- 条永远也不会背叛您的狗!!像我这样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
对让自己有今天的上级,就具有值得信任的狗的道德,脑子当然没有那些一帆风顺
的知识分子活。"  "你什么意思?" 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吕文明站了起来。

    " 我的意思谁都明白,我不像有些人,每走一步都看好两三步的退路,我的退
路在哪儿?到这时刻我不自卫能靠谁?!" 白冰平静地说:" 杀我没用的,如果你
想把镜像公布于世,这是最快捷的办法。"  "傻瓜都能想到这类自卫措施,你真的
失去理智了。" 吕文明低声对陈继峰说。

    陈继峰说:" 我当然知道这小子不会那么傻,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力量,投
入全力是有可能彻底销毁镜像的。" 白冰摇摇头:" 没有可能。陈局长,这是网络
时代,隐藏和发布信息是很简单的事,我在暗处,跟我玩这个你赢不了的,就算你
动用最出色的技术专家都赢不了,我就是告诉你那些镜像的备份在哪儿,我死后它
如何发布,你也没办法,至于那组创世参数,就更容易隐藏和发布了,打消那念头
吧。" 陈继峰慢慢地将手枪放回裤袋,颓然坐下了。

    " 你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历史的山巅上了,是吗?" 首长无力地对宋诚说。

    " 是正义站在历史的山巅了。" 宋诚庄严地说。

    " 不错,镜像把我们都毁了,但它的毁灭性远不止于此。"  "是的,它将毁灭
所有罪恶。" 首长缓缓地点点头。

    " 然后毁灭所有虽不是罪恶但肮脏和不道德的东西。" 首长又点点头,说:"
它最后毁灭的,是整个人类文明。" 他这话使其他的人都微微一愣。

    宋诚说:" 人类文明从来就没有面对过如此光明的前景,这场善恶大搏斗将洗
去她身上的一切灰尘。"  "然后呢?" 首长轻声问。

    " 然后,伟大的镜像时代将到来,全人类将面对着一面镜子,每个人的一举一
动都能在镜像中精确地查到,没有任何罪行可以隐藏,每一个有罪之人,都不可避
免地面临最后审判,那是没有黑暗的时代,阳光将普照到每个角落,人类社会将变
得水晶般纯洁。"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死了的社会。" 首长抬头直视着宋诚说。

    " 能解释一下吗?" 宋诚带着对失败者的嘲笑说。

    " 设想一下,如果DNA 从来不出错,永远精确地复制和遗传,现在地球上的生
命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在宋诚思考之际,白冰替他回答了:" 那样的话现在的地
球上根本没有生命,生命进化的基础--变异,正是由DNA 的错误产生的。" 首长对
白冰点点头:" 社会也是这样,它的进化和活力,是以种种偏离道德主线的冲动和
欲望为基础的,水清则无鱼,一个在道德上永不出错的社会,其实已经死了。"  "
你为自己的罪行进行的这种辩解是很可笑的。" 宋诚轻蔑地说。

    " 也不尽然。" 白冰紧接着说,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他犹豫了几秒钟,
好像下了决心地说下去:" 其实,我不愿意将镜像模拟软件公布于世,还有另一个
原因,我……我也不太喜欢有镜像的世界。"  "你像他们一样害怕光明吗?" 宋诚
质问道。

    " 我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阴暗的罪行,但说到光明,那也要看什么样的光明,
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灯照你的卧室,那样的光明叫光污染……举个例子吧:我结婚
才两年,已经产生了那种……审美疲劳,于是与单位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有了……
那种关系,老婆当然不知道,大家过得都很好。如果镜像时代到来,我就不可能这
样生活了。"  "你这本来就是一种不道德不负责任的生活!" 宋诚说,语气有些愤
怒。

    " 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谁没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头儿要想过得快
乐,有时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这样一尘不染的圣人,能有几个?如果镜像
使全人类都成了圣人,一点出轨的事儿都不能干,那……那他妈的还有什么劲啊!
" 首长笑了起来,连一直脸色阴沉的吕、陈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长拍着白冰的
肩膀说:" 年轻人,虽然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但你的思想比这位学者要深刻得多。
"他说着转向宋诚,"我们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将对我们的仇恨和报复
欲望放到一边。作为一个社会哲学知识博大精深的人,你不会真浅薄到认为历史是
善和正义创造的吧?" 首长这话像强力冷却剂,使处于胜利狂热中的宋诚沉静下来,
"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他犹豫了一下说,语气和缓了许多。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 你没有正面回答,很好,说明你确实还没有浅薄到那个
程度。" 首长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冷水从头浇下,使他从恍惚中
猛醒过来,虚弱一扫而光,那刚失去的某种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
郑重地扣上领扣,又将衣服上的皱褶处仔细整理了一下,然后极其严肃地对吕文明
和陈继峰说:" 同志们,从现在起,一切己在镜像中了,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和形象。
" 吕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像首长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长叹一声说:
" 是啊,从此以后,苍天在上了。" 陈继峰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

    首长依次看看每个人,说:" 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会很忙。" 他转向
白冰," 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超弦计算机带上。"
然后转向陈、吕二人," 至于二位,好自为之吧。继峰你抬起头来,我们罪不可赦,
但不必自惭形秽,比起他们," 他指指宋诚和白冰," 我们所做的真不算什么了。
" 说完,他打开门,昂头走去。

                              第十三章生日

    第二天对于首长来说确实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后召见省里主管工业、农业,财政、环保等领域的负责人,向
他们交待了下一步的工作。虽然同每位领导谈的时间都很短,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
首长还是言简意赅地讲明了工作重点和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同时,他以老到的谈话
技巧,让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上午十点半钟,送走了最后一位主管领导,首长静下心来,开始写- 份材料,
向上级阐明自己对本省经济发展和解决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的问题的意见,材
料不长,不到两千字,但浓缩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长理
念的人看到这份材料应该很吃惊,这与他以前的观点有很大差别。这是他在权力高
端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纯粹从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掺杂私心
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意见。

    材料写完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首长没有吃饭,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
工作。

    这时,镜像时代的第一个征兆出现了,首长得知陈继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
自杀,吕文明则变得精神恍惚,不断地系领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像随时
都有人给他拍照似的。对这两件事,首长一笑置之。

    镜像时代还没有到来,黑暗已经在崩溃了。

    首长命令反贪局立刻成立一个专案组,在公安和工商有关部门的配合下,立刻
查封自己的儿子拥有的大西商贸集团和儿媳拥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账目和经营资料,
并依法控制这些实体的法人。对自己其他亲戚和亲信拥有的各类经济实体也照此办
理。

    下午四点半,首长开始草拟一份名单。他知道,镜像时代到来后,省内各系统
落马的处级以上干部将数以千计,现在最紧要的是物色各系统重要岗位的合适接任
人选,他的这份名单就是向省委组织部和上级提出的建议。其实,在镜像出现之前,
这份名单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那都是他计划清除、排挤和报复的人。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该下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
的人。

    宋诚走进了办公室,首长将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他:" 这就是你那份关于我的
调查材料,尽快上报中纪委吧。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
了确认你们调查的事实外,还对一些遗漏做了补充。" 宋诚接过材料,神情严肃地
点点头,没有说话。

    " 过一会儿,白冰要来这里,带着超弦计算机。你应该告诉他,镜像软件马上
就要上报上级,一开始,上级领导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谨慎使用它,要防止镜像
软件提前泄漏到社会上,那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非常危险,基于这个原因,你让
他立刻将自卫所用的备份,在网上或什么其他地方的,全部删除:还有那个创世参
数,如果告诉过其他人,让他列出名单。

    他相信你,会照办的。一定要确认他把备份删除干净。"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
的。" 宋诚说。

    " 然后," 首长直视着宋诚的眼睛," 杀了他,并毁掉那台超弦机。现在,你
不会认为我这样做还是为自己着想吧。" 宋诚一愣,随后摇头笑了起来。

    首长也露出笑容:" 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的事情与我无关。镜像已
经记下了我说的这些话,在遥远的未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认真听这些话的。
" 首长对宋诚挥了挥手让他走,然后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浸在
一种释然和解脱中。

    宋诚走后,下午六点整,白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箱子,提
着历史和现实的镜像。

    首长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超弦计算机说:" 年轻人,我有一个请
求:能不能让我在镜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当然可以,这很容易的!" 白冰说
着;打开箱子启动了电脑。镜像模拟软件启动后,他首先将时标设定到现在,定位
了这间办公室,屏幕上显示出两个人的适时影像后,白冰复制了首长的影像,按动
鼠标右键启动了跟踪功能。这时,画面急剧变幻起来,速度之快使整块屏幕看起来
一片模糊,但作为跟踪键值的首长的影像一直处于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
虽然这影像也在急剧变化,但可以看到人越变越年轻。" 现在是逆时跟踪搜索,模
式识别软件不可能根据您现在的形象识别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据您随年龄逐
渐变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踪到那时。" 几分钟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显示出一个初生
儿湿漉漉的脸蛋儿,产科护士刚刚把他从盘秤上取下来,这个小生命不哭不闹,睁
着--双动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 呵呵,这就是我了,母亲多次说过,我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 首长微笑
着说,他显然在故作轻松地掩盖自己心中的波澜,但这次很例外地,他做得不太成
功。

    " 您看这个," 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个功能条说," 这些按钮是对图像的焦
距和角度进行调整的。这是时间滚动条,镜像软件将一直以您为键值进行显示,您
如果想检索某个时间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处理软件中查阅大文件时使用滚动条差
不多,先用较大时间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进行微调,借助于您熟悉的场景前后
移动滚动条,一般总能找到的,这也类似于影碟的快进退操作,当然这张碟正常播
放将需……"  "近五万小时吧。" 首长替白冰算出来,然后接过鼠标,将图像的焦
距拉开,显示出产床上的年轻母亲和整间病房,这里摆放着那个年代式样朴素的床
柜和灯,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墙上的一块橘红色光斑," 我出生时是傍
晚,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抹夕阳了。" 首长移动时间滚动条,画面
又急剧闪动起来,时光在飞逝,他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一盏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裸
露的电灯照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他那戴着眼镜衣着俭朴的母亲正在辅导四个孩子
学习,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岁,显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个小
木碗吃饭。" 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常常把学习差的学生带回家里来辅导,这样就不
误从幼儿园接我了。" 首长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将木碗儿中的
粥倒了一身,母亲赶紧起身拿毛巾擦时,才再次移动了时间滚动条。

    时光又跳过了许多年,画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好像是一个高炉的出钢口,
几个穿着满是尘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动,不时被炉口的火焰吞没又重现,首
长指着其中的一个说:" 我父亲,一名炉前工。""可以把画面的角度调一下,调到
正面。" 白冰说要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但被首长谢绝了。

    " 哦不不,这年厂里创高产加班,那时要家属去送饭,我去的,这是第一次看
到父亲工作,就是从这个角度,以后,他炉火前的这个背影在我脑子里一直印得很
深。

    时光又随着滚动条的移动而飞逝,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鲜红的队旗
在蓝天的背景上飘扬,一个身穿白衣蓝裤的男孩子在仰视着它,--双手给男孩儿系
上红领巾,孩子右手扬- 亡头顶,激动地对世界宣布他的刻准备着,他的眼睛很清
澈,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 我入队了,小学二年级。" 时光跳过,又一面旗帜出现了,是团旗,背景是
一座烈士纪念碑,一小群少年对着团旗宣誓,他站在后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样清澈,
但多了几分热诚和渴望。

    " 我入团,初一。" 滚动条移动,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红色旗帜出现了,这次是
党旗。这好像是在…- 间很大的阶梯教室中,首长将焦距调向那六个宣誓中的年轻
人中间的一个,让他的脸庞占满了画面。

    " 入党,大二。" 首长指指画面," 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 ?
那双年轻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澈、少年的热诚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
熟的睿智。

    " 我觉得,您……很真诚。" 白冰看着那双眼睛说。

    " 说得对,直到那时,我对那个誓词还是真诚的。" 首长说完:在眼睛上抹了
一下,动作很轻微,没有被白冰注意到。

    时间滚动条又移动了几年,这次移得太过了,经过几次微调,画面上出现了一
个林荫道,他站在那里看着一位刚刚转身离去的姑娘,那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
睛含着晶莹的泪,一副让人心动的冰清玉洁的样子,然后在两排高大的白杨间渐行
渐远……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离开,但首长拦住了他。

    " 没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说完,他放下了鼠标,目光离开了屏
幕," 好了,谢谢,把机器关了吧。"  "您为什么不继续看呢?"  "值得回忆的就
这么多了。"  "……我们可以找到现在的她就是现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时
间不早了,你走吧,谢谢,真的谢谢。" 白冰走后,首长给保卫处打了个电话,让
机关大院的哨兵到办公室来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进来,敬礼。

    " 你是……哦,小杨吧?"  "首长记性真好。"  "我叫你上来,也没什么事,
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话也不会说了。

    首长宽容地笑笑:" 向战士们问好,去吧。" 在哨兵敬礼后转身离去之际,他
像突然起来似的说:" 哦,把枪留下。" 哨兵愣了一下,还是抽出手枪,走过去小
心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礼后走了出去。

    首长拿起枪,取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地退出来,只留下一颗在弹夹里,再把
弹夹推上枪。下一- 个拿到这枪的人可能是他的秘书,也可能是天黑后进来打扫的
勤杂工,那时空枪总是安全些。

    他把枪放到桌面上,把退出来的子弹在玻璃板上摆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
蜡烛。然后,他踱到窗前,看着城市尽头即将落下的夕阳,它在市郊的工业烟尘后
面呈一个深红色的圆盘,他觉得它像镜子。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胸前的" 为人民服务" 的小标牌摘下来,轻轻
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国旗和党旗的基座上。

    然后,他在办公桌旁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来

                              第十四章未来

    当天夜里,宋诚来到气象模拟中心的主机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个人静静地
看着已经启动的超弦计算机的屏幕。

    宋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 小白,我已经向你的单位领导打了招呼,马上有
一辆专车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计算机交给一位中央领导,听你汇报的除了这位领
导,可能还有几名这方面的技术专家。由于这项技术非同寻常的性质,让人完全理
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讲解和演示的时候要耐心……白冰,你怎么了?
" 白冰没有转过身来,仍静坐在那里,屏幕上的镜像宇宙中,地球在太空中悬浮着,
它的极地冰盖形状有些变化,海洋的颜色也由蓝转灰了些,但这些变化并不明显,
宋诚是看不出来的。

    " 他是对的。" 白冰说, "什么?"  "首长是对的。" 白冰说着,缓缓转身面
对宋诚,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 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 不,我完成了镜像的未来递归运算。"
"你是说……镜像能模拟未来了?!"  白冰无力地点点头;" 只能模拟很遥远的未
来。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种全新的算法,避开较近的未来,这样就避免了因得知
未来而改变现实对因果链的破坏,使镜像直接跳到遥远未来。"  "那是什么时间?
"  "三万五千年后。" 宋诚小心翼翼地问:" 那时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镜像在起作
用吗?" 白冰摇摇头:" 那时没有镜像了,也没有社会了。人类文明消亡了。" 震
惊使宋诚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视点急剧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悬停。

    "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两千多年了。" 死城给人的第一印
象是一个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是标准的正立方体,且大小完全一样,这些
建筑横竖都整齐地排列着,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城市。只有方格状的街道上不
时扬起的黄色沙尘,才使人不至于将城市误认为是画在教科书上的抽象几何图形。

    白冰移动视点,进入了一幢正立方体建筑内部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已经被
漫长岁月积累的沙尘埋没了,在窗边,积沙呈一个斜坡升上去,已接上了窗台。沙
中有几个鼓包,像是被埋住的家电和家具,从墙角伸出几根枯枝似的东西,那是已
经大部锈蚀的金属衣帽架。

    白冰将图像的一部分拷贝下来,粘贴到处理软件中,去掉了上面厚厚的积沙,
露出了锈蚀得只剩空架子的电视和冰箱,还有一张写字台样的桌子,桌上有一个已
放倒的相框,白冰调整视点,使相框中的那张小照片占满了屏幕。

    这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三人外貌和衣着几乎完全一样,仅能从
头发的长短看出男女,从身材的高低看出年龄。他们都穿着样式完全一样的类似于
中山装的衣服,整齐而呆板,扣子都是一直扣到领口。宋诚仔细看看,发现他们的
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之所以产生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们那完全一致的表情,一种
麻木的平静,一种呆滞的庄严。

    " 我发现的所有照片和残存的影像资料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没有见过其他
表情,更没有哭或笑的。" 宋诚惊恐地说:" 怎么会这样呢?你能查查留下来的历
史资料吗?"  "查过了,我们以后的历史大略是这样的:镜像时代在五年后就开始
了,在前二十年,镜像模拟只应用于司法部门,但已经对社会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
人类社会的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后,镜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历史上
称为镜像纪元。在新纪元的头五个世纪,人类社会还是在缓慢发展之中。完全停滞
的迹象最初出现在镜像六世纪中叶,首先停滞的是文化,由于人性已经像一汪清水
般纯洁,没有什么可描写和表现的,文学首先消失了,接着是整个人类艺术都停滞
和消失。接下来,科学和技术也陷入了彻底的停滞。这种进步停滞的状态持续了三
万年,这段漫长的岁月,史称' 光明的中世纪'."  "以后呢?"  "以后就很简单了,
地球资源耗尽,土地全部沙漠化,人类仍没有进行太空移民的技术能力,也没有能
力开发新的资源,在五千年时间里,一切都慢慢结束了……就是我们现在显示的这
个时候,各大陆仍有人在生活,不过也没什么看头了。"  "哦--" 宋诚发出了像首
长那样的长长的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问道," 那……我们该怎
么办?我是说现在,销毁镜像吗?" 白冰抽出两根烟,递给宋诚一根,将自己的点
着后深深地吸了--口,将白色的烟雾吐在屏幕上那三个呆滞的人像上:" 镜像我肯
定要销毁,留到现在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不过,现在我们千什么都无所谓了,有
一点可以自我安慰:以后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还有别人生成了镜像?"  "
它的理论和技术都具备了,而根据超弦理论,创世参数的组合虽然数量巨大,但是
有限的,不停试下去总能碰上那一组……三万多年后,直到文明的最后岁月,人们
还在崇拜和感谢一个叫尼尔·克里斯托夫的人。"  "他是谁。"  "按历史记载:虔
诚的基督教徒,物理学家,镜像模拟软件的创造者。"

                            第十五章 镜像时代

    五个月后,普林斯顿大学宇宙学实验中心。

    当灿烂的星海在五十块屏幕中的一块上出现时,在场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欢
呼起来。

    这里放置着五台超弦计算机,每台中又设置了十台虚拟机,共有五十个创世模
拟软件在日夜不停地运行,现在诞生的虚拟宇宙是第32961 号。

    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不动声色,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胸前那枚银色的十字架
在黑色的套衫上格外醒目,他默默地划了一个十字,问: "万有引力常数?"  "一
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

    " 真空光速?"  "每秒二十九点九八万公里" 普朗克常数?" " 六点六二六!
" " 电子电量?" " 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 " 一加一?" 他庄重在
吻了--下胸前的十字架。

    " 等于二,这是我们的宇宙,克里斯托夫博士!"

评分

1

查看全部评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6#
发表于 15.12.2009 16:19:10 | 只看该作者
我把短篇小说和小小说搞浑了,看了好长一篇~~~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7#
 楼主| 发表于 18.12.2009 11:23:45 | 只看该作者
5.光荣与梦想

被推迟的奥运会
  晨光已照亮了半个天空,西亚共和国的大地仍然笼罩在黑暗中,仿佛刚刚逝去的夜凝成了一层黑色的沉积物覆盖其上。

  格兰特先生开着一辆装满垃圾的小卡车,驶出了联合国人道主义救援基地的大门。基地雇用的西亚工人都走光了,这几天他们只好自己倒垃圾,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他们这些联合国留在西亚的最后一批人员将撤离,后天或更晚一些时候,战争将再次降临这个国家。

  格兰特把车停到不远处的垃圾场旁边,下车后从车上抓起一个垃圾袋扔了出去,当他抓起第二个时,举在空中停了几秒钟,在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他看到了帷一活动的东西,那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儿,它微微跃动着,仿佛时时在否认着自己是这黑色大地的一部分,在晨光白亮的背景上像一个太阳黑子。

  一阵声响把格兰特的注意力拉回近处,他看到几个黑乎乎的影子移向他刚扔下的垃圾袋,像是地上的几块石头移动起来。那是几名每天必来的拾荒者,男女老少都有。这个被封锁了十七年的国家已在饥饿中奄奄一息。

  格兰特抬起头,已能够分辩出那个远方的黑点是一个跑动的人体,在又亮了一些的晨光背景上,他这时觉得那个黑点像一只在火焰前舞动的小虫。

  这时拾荒者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拾到了半截香肠,他飞快地把香肠塞进嘴里,忘情地大嚼着,其它人呆呆地看着他,这让他们静止了几秒钟,但也只有几秒钟,他们紧接着又在撕开的垃圾袋中仔细翻找起来。在他们已被饥饿所麻木的意识中,垃圾中的食物比即将升起的太阳更加光明。

  格兰特再次抬起头,那个奔跑者更近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是个女性,她体形瘦削,在格兰特的第三个印象中,她像一株在晨光中摇曳的小树苗。当她近到喘息声都能听到时,仍听不到脚步声。她跑到垃圾堆旁,腿一软跌坐在地。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皮肤黝黑,穿着破旧的运动背心和短裤。她的眼睛吸引了格兰特,那双眼睛在她那瘦小的脸上大得出奇,使她看上去像某种夜行的动物,与其他拾荒者麻木的眼神不同,这双眼睛中有某种东西在晨光中燃烧,那是渴望、痛苦和恐惧的混合,她的存在都集中在这双眼睛上,与之相比那小小的脸盘和瘦成一根的身躯仿佛只是附属在果实上枯萎的枝叶。她脸色苍白地喘息着,听起来像远方的风声,她的嘴上泛一层白色的干皮。一名拾荒者冲她嘀咕了句什么,格兰特努力抓住这句西亚语的发音,大概听懂了:

  “辛妮,你又来晚了,别再指望别人给你留吃的!”

  叫辛妮的女孩子把平视的目光下移到撕开的垃圾袋上,很吃力,仿佛那无限远方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她。但饥饿感很快显现出来,她开始与其他人一样从垃圾里找吃的。现在,剩余的食物几乎已被拾完了,她只找到一个开了口的鱼罐头盒,抓出里面的几根鱼骨嚼了起来,然后吃力地吞下去,她想再次起身去寻找,却昏倒在垃圾堆旁。格兰特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她的浸满汗水的身体轻软得今人难以置信,仿佛是一条放在他手臂和膝盖上的布袋。

  “是饿的,她多次这样了。”有人用很地道的英语对格兰特说,后者把辛妮轻轻地放在地上,站起身从驾驶室中拿出了一瓶牛奶蹲下来喂她,辛妮昏迷中很快感到了牛奶的味道,大口喝了起来。

  “你家在那里?”看到辛妮稍微清醒了些,格兰特用生硬的西亚语大声问。

  “她是个哑巴。”

  “她住的离这儿很远吗?”格兰特抬头问那个说英语的拾荒者,他戴着眼镜,留着杂乱的大胡子。

  “不,就住在附近的难民营,但她每天早晨都要从这里跑到河边,再跑回来。”

  “河边?!那来回......有十多公里呢!她神志不正常?”

  “不,她在训练。”看到格兰特更加迷惑,拾荒者接着说:“她是西亚共和国的马拉松冠军。”

  “哦......可这个国家,好象有很多年没有全国体育比赛了吧?”

  “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辛妮已经缓了过来,自己拿着奶瓶在喝剩下的奶。蹲在她旁边的格兰特叹息着摇摇头说:“是啊,哪里都有生活在梦想中的人。”

  “我就曾是一个。”拾荒者说。

  “你英语讲的很好。”

  “我曾是西亚大学的英美文学教授,是十七年的制裁和封锁让我们丢失了所有的梦想,最后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指指那些仍在垃圾中翻找的其他拾荒者说,辛妮的昏倒似乎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我现在帷一的梦想,就是你们把喝剩的酒也扔一些出来。”

  格兰特悲伤地看着辛妮说:“她这样会要了自己的命的。”

  “有什么区别?”英美文学教授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两三天后战争再次爆发时,你们都走了,国际救援断了,所有的路也都不通了,我们要么被炸死,要么被饿死。”

  “但愿战争快些结束吧,我想会的,西亚的人民已经厌战了,这个国家已经是一盘散沙。”

  “那倒是,我们只想有饭吃活下去,你看他,”教授指指一个在垃圾堆中专心翻找的头发蓬乱的年轻人,“他就是个逃兵。”

  这时,仍然靠在格兰特臂弯中的辛妮抬起一支枯瘦的手臂指着不远处联合国救援基地的那几幢白色的临时建筑,用两手比划着。“她好像想进去。”教授说。

  “她能听到吗?”格兰特问,看到教授点点头,他转向辛妮,一只手比划着,用生疏的西亚语对她说:“你不能,不能进去,我再给你,一些吃的,明天,不要来了,明天我们走了。”

  辛妮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了几个西亚文字,教授看了看说:“她想进去在你们的电视上看奥运会开幕式。”他悲哀地摇摇头,“这孩子,已不可救药了。”

  “奥运会开幕推迟了一天。”格兰特说。

  “因为战争?”

  “怎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格兰特吃惊地看看周围的人说。

  “奥运会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教授又耸耸肩。

  这时,一阵嘶哑的引擎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一辆只有在西亚才能看到的旧式大客车从公路上开了过来,停在垃圾场边上,车上跳下一个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他冲这一群人大喊:“辛妮在这儿吗?威弟娅.辛妮!”

  辛妮想站起来,但腿一软又跌坐在地,那人走过来看到了她:“孩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还认识我吗?”

  辛妮点点头。

  “你们是哪儿的?”教授看看那人问。

  “我是克雷尔,国家体育运动局局长。”那人回答说,然后把辛妮从地上扶起来。

  “这个国家还有体育运动局?”格兰特惊奇地问。

  克雷尔手扶辛妮,看着初升的太阳一字一顿地说:“西亚共和国什么都有,先生,至少将会什么都有的!”说完,扶着辛妮向大客车走去。


  上车后,看着软瘫在破旧座椅上的辛妮,克雷尔回忆起一年前他与这个女孩子相识的情景。

  那个傍晚,克雷尔下班后走出体育运动局那幢陈旧的三层办公楼,疲惫地拉开他那辆老伏尔加的车门,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头他看到了辛妮。她冲他比划着,要上他的车,他很惊奇,但她那诚挚的目光让人信任,于是就让她上了车,并按她指的方向开。

  “你,哦,你是西亚人吗?”克雷尔问,他的问题是有道理的,长期进行某些体育项目训练的人,会给自己留下明显的特征,这特征不仅仅是在身型上,还有精神状态上的,虽然辛妮穿着西亚女性常穿的宽大的长衫,克雷尔专家的眼睛还是立刻看出了她身上的这种特征,但克雷尔不相信,在这个已十几年处于贫穷饥饿状态的国家里,还有人从事那种运动。

  辛妮点点头。

  车在辛妮的指引下开到了首都体育场,下车后,辛妮在地上写了一行字:“请您看我跑一次马拉松!”在体育场跑道的起点,辛妮脱下了长衫,露出她后来一直穿着的旧运动衫和短裤,当克雷尔示意计时开始后,她步伐轻捷地跑了起来,这时克雷尔已经确信,这孩子是一块难得的长跑好材料,这反而使他的心头涌上一阵悲哀。

  这座能够容纳八万人的西亚共和国最大的体育场现在完全荒废了,杂草和尘土盖住了跑道,西边有一个大豁口,是在不知哪年的空袭中被重磅炸弹炸开的,残阳正从豁口中落下,给体育场巨大阴影上方的看台投下一道如血的余辉。

  战前,西亚共和国的体育曾有过辉煌的时代,但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争以及随后延续至今的封锁和制裁,使得体育在这个国家成了一种巨大的奢侈。国家对体育的投入已压缩到最小,仅仅是为了能零星派出几名运动员参加国际比赛,以满足对外宣传的需要。但近年来,随着这个国家生存环境的日益严酷,这一点投入也消失了,运动员们都不知漂落何处,国家体育运动局仅剩四名工作人员,随时都可能被撤销。

  夕阳在西方落下,一轮昏黄的满月又从东方升起。辛妮在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着,时而没入阴影,时而跑进如水的月光中,在这如古罗马斗兽场遗址般荒凉的巨大废墟中,回荡着她那轻轻的脚步声。克雷尔觉得,她是来自过去美好时代的一个幻影,时光在这月光下的废墟中倒流,一丝早已消逝的感觉又回到克雷尔的心中,他不由泪流满面。

  当月光照亮了大半个体育场时,辛妮跑完了第一百零五圈,到达了终点。她没有去做缓解运动,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克雷尔,月光下,她很像跑道上一尊细长的雕像。

  “两小时十六分三十秒,考虑场内和场外道路的差别,再加三分钟,仍是迄今为止的全国最好成绩。”

  辛妮笑了一下。马拉松运动员的特点之一就是表情呆滞,这是他们在训练和比赛中长时间忍受单调的体力消耗的缘故,但克雷尔发现辛妮月光中的笑很动人,但这笑容却像一把刀子把他的心割出血来。他呆立着,使自己也变成了另一尊雕像,直到辛妮的喘息声像退潮的海水般平息后,他才回过神来,把手表戴回腕上,低声说:

  “孩子,你生错了时候。”

  辛妮平静地点点头。

  克雷尔弯腰拾起地上的长衫,走过去递给辛妮:“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你父母不放心的。”

  辛妮比划着,克雷尔看懂了,她说自己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她接过衣服,转身走去,很快消失在体育场巨大的阴影中。


  大客车向市郊方向驶去,辛妮在座椅上绵软无力地随着颠簸摇晃,疲乏和虚弱令她晕晕欲睡,但后座上一个人的一句话使她猛醒过来:

  “萨里,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到监狱里去的?”

  辛妮直起身向后看,看到了那个被叫做萨里的人。她立刻认出了他,但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可怜的家伙曾是西亚共和国最耀眼的体育明星。亚力克•萨里是西亚在封锁期间在国际大赛中获得获牌的三个运动员之一,他曾在四年前的世界射击锦标赛上获得男子飞碟双多向射击的金牌,当时成为全国的英雄,辛妮仍清楚地记得他乘趟篷汽车通过中心大街时那光辉的形象。眼前的萨里骨瘦如柴,苍白的脸上有好几道伤疤,他裹着一件肮脏的囚服,在这并不寒冷的早晨瑟瑟发抖。

  克雷尔说:“他去做一个走私集团头目的保镖,人家看上了他的枪法。”

  “我不想饿死。”萨里说。

  “可是你差点儿被饿死,在自由公民都吃不饱的今天,监狱里会是什么样子?那里每天都有人饿死或病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局长先生,您把我保释出来确实救了我一命,可这是为什么?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机场,至于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奉命召集各个运动项目原国家队的队员。”


  车停了,又上来好几个人,与大部分西亚人一样,他们都面黄肌瘦,衣服破旧,有人在不停地咳嗽,饥饿和贫穷醒目地写在他们的脸上,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们都个子很高,这高大的身材更增加了他们的憔悴感,他们在车里弯着腰,像一排离水很久而枯萎的大虾。辛妮很快认出这都是原国家男蓝的球员。

  “嗨,各位,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克雷尔向他们打招呼。

  “在我们有力气给您讲述之前,局长先生,先让大家吃一顿早餐吧!”,“是啊,做为高级官员您体会不到挨饿的滋味,到现在您还在吃体育,可我们吃什么呢?我们一天的配给,只够吃一顿的。”,“就这一顿也快没有了,人道主义救援已经停止了!”,“没关系,再等等吧,战争一爆发,黑市上就又有人肉卖了!”……

  就在男蓝队员们七嘴八舌诉苦的时候,辛妮挨个打量他们,发现她最想见的那个人没有来,克雷尔代她提出了这个问题:“穆拉德呢?”对,加里•穆拉德,西亚共和国的乔丹。

  “他死了,死了有半年了。”

  克雷尔好像并不感到意外:“哦……那伊西娅呢?”辛妮努力回忆这个名字,想起她是原国家女蓝队员,穆拉德的妻子。

  “他们死在一起。”

  “天啊,这是怎么了?”

  “您应该问问这世道是怎么了……他们和我们一样,除了打球什么都不会,这些年只有挨饿,可他们不该要孩子,那孩子刚出生局势就恶化了,配给又减少了一半,孩子只活了三个月,死于营养不良,或者说是饿死的。孩子死的那天晚上,他们闹到半夜,吵一会儿哭一会儿,后来安静下来,竟做起饭来,然后两人就默默地吃饭,终于吃了这些年来的第一顿饱饭,您知道他们的饭量,把后半月的配给都吃光了。天亮后,邻居发现他们不知吃了什么毒药一起死在床上。”

  一车人陷入沉默,直到车再次停下又上来一个人时,才有人说:“哇,终于见到一个不挨饿的了。”上来的是一位娇艳的女郎,染成红色的头发像一团火,描着很深的眼影和口红,衣着俗艳而暴露,同这一车的贫困形成鲜明对比。

  “大概不止吃饱吧,她过的好着呢!”又有人说。

  “也不一定,现在首都已成了一座饥饿之城,红灯区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噢,不,穷鬼,”女郎冲说话的人浪笑了一下说,“我主要为联合国维和部队服务。”

  车里响起了几声笑,但很快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淹没了。“莱丽,你应该多少知道些廉耻!”克雷尔厉声说。

  “噢,克雷尔大叔,不管有没有廉耻,谁饿死后身上都会长出蛆来。”女郎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说,在辛妮身边坐了下来。

  辛妮瞪圆双眼盯着她,天啊,这就是温德尔.莱丽?!这就是那个曾获得世界体操锦标赛铜牌的纯美少女,那朵光彩照人的西亚体育之花?!

  在剩下的路程是在沉默中走完的,二十分钟后,汽车开进了首都机场的停机坪,已经有两辆大客车先到了,它们拉来的也都是前国家队的运动员,加上这辆车,共有七十多人,这其中包括一支男子蓝球队、一支男子足球队和十一个其它竞赛项目的运动员。

  跑道的起点停着一架巨大的波音客机,在西亚领空被划为禁飞区的十多年里,它显然是这个机场降落过的最大和最豪华的飞机。克雷尔领着西亚共和国的运动员们来到飞机前面,从舱门中走出几位西装鞋革履的外国人,当他们走到舷梯中部时,其中一位挥手对下面的人群大声说了一句什么,运动员们吃惊地认出,这人是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主席,但最让他们震惊的还是克雷尔翻译过来的那句话:

  “各位,我代表国际社会到西亚共和国来,来接你们参加第二十九届奥运会!”
北京

  原来北京是这样的!

  当车队进入市区后,辛妮感叹道。这个遥远的城市本来与她——一个身处西亚共和国的贫穷饥饿的女孩子没有任何关系的,但奥运会在几年前就使北京成为她心中的圣地。辛妮对北京了解很少,仅限于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色彩灰暗的武侠片,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一座古老而宁静的城市,她无法把这座城市与宏大壮丽的奥运会联系起来。她无数次梦到过奥运会和北京,但两者从未在同一个梦中出现过,在一些梦里,她像飞鸟般掠过宏伟的奥运赛场上的人海,在另一些梦里她则穿行于想象中的北京那些迷宫般的小胡同中和旧城墙下,寻找着奥运赛场,但从来没有找到过。

  辛妮瞪大双眼看着车窗外,寻找她想象中的胡同和城墙,但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片崭新的现代化高层建筑群,这林立的高楼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像刚开封的新玩具,像一夜之间冲天长出的白嫩的巨大植物。这时,在辛妮的脑海中,奥运会和北京才完美地结合起来。

  这到达新世界的兴奋感像云缝中的太阳露了一下头,在辛妮的心中投下一线光亮,但阴郁的乌云很快又遮盖了一切。

  与世界各大媒体想当然的报道不同,当西亚共和国的运动员们得知自己将参加奥运会时,并没有什么兴奋和喜悦。像其他西亚人一样,十多年的苦难使他们对命运不抱任何幻想,使他们对一切意外都报有一种麻木的冷静,不管这意外是好是坏,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紧外壳保护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甚至没有人提出问题,就连那些理所当然的问题,如没参加过任何预选赛如何进入奥运会,都没有人提出。他们只是默默地走上飞机,麻木而又敏感地静观着事情的发展。

  辛妮走进空荡荡的宽敞机舱后,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并一直注意着这里发生的事。她看到国际奥委会主席把克雷尔和西亚代表团的几位官员召集到一等舱中去,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没有任何动静。运动员们也在沉默中静静地等待,终于看到克雷尔走了出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拿着一张纸核对名单。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他的脸看,那是一张平静的脸。这平静是第一个征兆,它告诉辛妮:事情不对。很快她那敏感的眼睛又发现了第二个征兆:克雷尔拿着名单返回一等舱时,用空着的一支手去开紧闭着的舱门,尽管那支手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把手,他的双眼仍平视着前方而没有向下看,仿佛一时失明了似的。这时,辛妮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事情不对。

  在机舱里大家吃了一顿饱饭,每人都吃了两到三份航空餐,这些西亚人的饭量让那几名中国空姐很吃惊。然后飞机起飞了,辛妮透过舷窗,看着云海很快覆盖西亚的大地,这云海在整个航程中都很少散开,仿佛在下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疑谜。

  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后,等了足有两个小时,换上统一服装的西亚体育代表团才走出机舱。当他们进入到达大厅后,立刻被一阵闪光灯的风暴照得睁不开眼。大厅中黑压压挤满了记者,他们在代表团周围拚命拥挤着,像一群看到猎物的饿狼,但总是小心地与他们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使代表团行走在一小圈移动的空地中央,仿佛他们周围有一种无形力场把记者们排斥开来。更让辛妮和其他西亚人心里发毛的是,没有人提问,大厅中只有闪光灯的咔嚓声和拥挤的人们鞋底磨擦地板的沙沙声。走出大厅时,辛妮听到空中的轰鸣,抬头看到三架小型直升机悬在半空,不知是警戒还是拍照。运送代表团的大客车只有两辆,但却有十几辆警车护送,还有一支武装警察的摩托车队。当车驶上机场到市区的公路时,辛妮和其他西亚运动员发现了一件更让他们震惊的事:路被清空封闭了,看不到一辆车!

  事情真的不对。

  到达奥运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当西亚运动员们走下汽车时,他们心中的疑惑变成了恐惧:奥运村里一片死寂,几十幢整齐的运动员公寓楼大多黑着灯,当他们走向帷一一座亮灯的公寓楼时,辛妮注意到远处一个小广场中央的一排高高的旗杆,那些旗杆上没有国旗,像一长排冬日的枯树。在外面,城市的灯光映亮了半个夜空,喧响声隐隐传来,更加衬托了奥运村诡异的寂静,辛妮打了个寒战,这里让她想到了陵墓。

  在运动员公寓的接待厅中,身为代表团团长的克雷尔对运动员们讲了一段简短的话:“请大家到各自的房间,晚饭在一小时后会送到房间里,今天晚上任何人不得外出,一定要好好休息,在明天上午九点钟,我们将代表西亚共和国参加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

  辛妮和克雷尔、萨里同乘一个电梯,她听到萨里低声问团长:“您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们真相?难道……和平视窗设想真要实现了?”

  “明天你就会明白一切,我们应该让大家至少有一个晚上能睡好。”
和平视窗

  辛妮仰望着雄伟的奥林匹克体育场,短暂的幸福和陶醉暂时掩盖了紧张和恐惧。不管未来几天发生什么,她已来到了所有运动员梦中的圣地,此生足矣。

  但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的恐惧并没有因此而减少,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越来越像是一个阴沉而怪异的梦。早晨,西亚共和国代表团的车队从奥运村出发前往奥林匹克体育场,连接两地的宽阔公路旁聚集着人山人海,但辛妮看到,人群中没有鲜花彩旗和汽球,也没有欢笑和欢呼,这成千上万人集体沉默着,用同一种严峻的表情目送着车队,昨天那种让辛妮冷颤的感觉又出现了,她觉得这像葬礼。

  奥林匹克体育场外面十分空旷,有两道森严的警戒线,当车队驶过时,组成警戒线的武警士兵们整齐地敬礼。车队在体育场的东大门停下,运动员们下车后,克雷尔团长召集他们站成了一个方阵。辛妮站在方阵的第一排,她仔细地搜索着体育场内传出的声音,但什么也没有听到,这巨大的建筑内部一片寂静。克雷尔从车上拿出了一面宽大的西亚共和国国旗,先后招呼萨里和另外两名较有建树的运动员出列,递给他们每人国旗的一角,当他在队列中寻找第四个人时,站在前排的莱丽自己走出来,从克雷尔的手中拿过国旗的最后一角,但克雷尔摇摇头,把国旗从莱丽手中拉了出来,递给了他随便选中的一个女运动员。这巨大的羞辱使莱丽涨红了脸,她恼怒地盯了团长几秒钟,最后还是转身回到了队列中。四名运动员把国旗展开来,北京的微风在旗面上拂出道道波纹,国旗旁边的克雷尔对着运动员方阵庄严地说:

  “西亚的孩子们,振作起来!现在,我们代表苦难的祖国,进入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会场!”

  在国旗的引导下,西亚共和国的运动员方阵开始行进,很快进入了体育场东大门高大的门廊中。门廊很长,像一条隧道,辛妮走在方阵的前排,与其他运动员一起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入口,她的心在狂跳,在她的意识中,入口那边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不可知的命运和人生在那边等着她。

  尽管有了精神准备,当辛妮通过入口看到体育场的全景时,还是浑身僵住了,只是在后面方阵的推送下机械地迈步前行,这时避免精神崩溃的帷一办法就是保持这两天一直笼罩着她的感觉:这是一场恶梦。而她现在看到的已经很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面对着一个完全空旷的体育场。

  九点钟的太阳照亮了这巨大体育场的一半,西亚人仿佛行进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盆地中,这荒凉的世界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震惊的眩晕过去后,辛妮看到宽阔的运动场的另一面有东西在动,很快看出那是另一个运动员方阵,正与他们相向行进,那个方阵也由一面四个运动员抬着的大旗帜指引着,阳光下辛妮辩认出那是一面星条旗。与以往进入奥运会场时乱哄哄的样子不同,美国运动员的方阵十分整齐,成一个整体方块以一种威严的节奏起伏着,像进攻中的古罗马军团。

  在运动场中央,两个方阵行进到相距几十米时开始转向,最后面向简单的主席台停了下来,一切陷入寂静,仿佛时间停止了流动。

  有一个人从运动场的一侧向主席台走来,他那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看台间回荡,像恐怖读秒声。来人不是国际奥委会主席,而是联合国秘书长。那个瘦削的巴西老人缓缓地走上主席台,注视着远处的两国运动员方阵,沉默了半分钟之久才开始讲话,经过巨大的音响系统,他的声音仿佛来自整个苍穹。

  “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将只有美利坚合众国和西亚共和国两个国家参加,它将代替这两国间即将爆发的战争。

  “如果美国获胜,西亚共和国必须履行最后通谍中的条款,这个国家将被彻底解除武装,并将被分解为三个独立的国家,原西亚政府中的战犯将受到国际法庭的审判。

  “如果西亚共和国获胜,战争将中止,目前处于对西亚攻击状态的美国及其盟国军队将全部撤离,联合国将取消对西亚共和国的经济制裁,并欢迎其回到国际社会中来。

  秘书长把目光投向西亚运动员方阵:“你们能够预测,在这届奥运会中,西亚共和国必败,但也请你们注意另一个事实:如果战争爆发,西亚共和国同样注定要战败,而那时,交战双方,特别是你们的国家,将付出血的代价。

  “也许你们会认为,这届奥运会只是为西亚共和国的投降寻找一个借口,不是这样的。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西亚体育代表团仅以一块金牌之差负于美国的话,虽然西亚仍被认为是战败,但结果已大不相同:这个国家不会被肢解,现政府也可以继续存在,同时保留常备军队,西亚所要做的,只是销毁自己的生化武器和支付仅为最后通谍中数量三分之一的战争赔款。当然,这种情况也不太可能出现,但西亚运动员在每个单项上获得的每一块金牌,都能为失败的西亚争得一定的权利。美西两国在联合国的框架下经过极其艰难的谈判所达成的协议中,对这一切制定了详细的条款。而对于西亚来说,获得金牌的希望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亚力克•萨里和温德尔•莱丽,就分别在射击和体操上占有一定的优势。”

  秘书长把目光从西亚运动员方阵上移开,仰望着北京夏日的睛空:“这就是联合国和平视窗计划的第一次实施,是人类在新千年中为消灭战争进行的伟大试验!

  “和平视窗计划的名称来自于尊敬的比尔•盖茨先生,在新世纪到来之时,为了使微软的智慧和财富有一个更加伟大的用处,盖茨先生主持了一个宏大的软件项目,开发一个巨型模拟软件,使其能够在巨型计算机上用数字方式真实地再现各种规模的战争,最后达到在国家间用数字战争代替真实战争的目的,这个软件被命名为和平视窗。众所周知,这个设想失败了。首先,目前的软件技术还远没有达到能够全面模拟极其复杂的现代战争的程度,但设想失败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在目前的国际政治条件下,软件初始数据的输入,以及交战国对模拟结果的认可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尽管计划在投入巨资后失败了,但盖茨先生所种下的思想种子却生根发芽,并迅速成长起来。他使我们对战争有了一个全新的思维方向,即如果人类不能在短时间内消灭战争,至少可以让它以另一种较为无害的、尊重生命的方式进行。于是,在国际社会的一至赞同下,联合国再次启动了和平视窗计划。这是人类社会在社会学和国际政治上的阿波罗登月,五年来,各国有无数的政治家、社会学者、法律学者、伦理学者、自然科学家、军事家和其它各界人士为这个伟大的计划贡献了自己的智慧。

  “和平视窗计划的关键是找出一个战争替代物,它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较为忠实地反映各交战国的综合国力;二、能够在一个被各交战国和国际社会认可的规则下进行战争模拟。计划的研究者们很快想到了奥林匹克运动会。单项体育,如足球,其水平与国家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实力关系不大。但奥运动会的众多体育项目做为一个整体,其总的水平却能相当准确地反映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同时,体育做为人类最古老的一项活动,已经建立了被全人类认可的完善的竞赛规则,而奥林匹克运动会到目前为止是世界上规模最大和影响最大的人类聚会。这就使得奥运会成为模拟战争最理想的工具。

  “古希腊的奥运先哲们和上世纪的顾拜旦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所创立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有一天会对人类具有如此重大的意义,而你们,这些从事本来十分单纯的体育运动的人们,更不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突然肩负如此重大的使命。但历史已经把你们推到这里,请不要回避。千年之后再回首,现在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而你们,和平视窗的先驱者,将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

  这时,又有两个人沿着跑道向主席台走来,其中一人是国际奥委会主席,另一人竟是身穿迷彩服的军人,他举着燃烧的火炬,肩上有四颗将星。走上主席台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乔治•韦斯特,美国陆军上将,美军西亚战场司令官。再过五分钟,最后通谍就将到期,如果没有和平视窗,我将下令开始对西亚共和国的第一波空中打击,但现在,我将点燃奥运圣火。”然后,他向刚刚升起的五环旗敬礼,转身走上了通向大火炬的长长的阶梯。他以军人的步伐稳健地攀登着,上身和手中的火炬一直保持着笔直,最后,他在运动员们的眼中变成了巨大的奥运火炬下的一个小黑点,韦斯特将军向全世界举起了手中的火炬,庄严地静止几秒钟后,点燃了奥运圣火。

  运动员们听到轰的一声沉闷的巨响,奥林匹克的火焰在蓝天上燃烧起来,没有欢呼,没有鸽群,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那团古老的巨火在呼呼作响,仿佛是掠过苍穹的浩荡天风。
 两个国家的奥运会

  开幕式后各项比赛全面展开,在首批赛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男子蓝球,由西亚共和国临时组建的国家队对美国梦之队。与开幕式不同,看台上挤满了观众,大部分是记者,其中体育记者只占很小的比例,主要是从西亚前线蜂拥而来的战地记者。与以住的任何球赛都不同,没有人喧哗,甚至很少有人说话,球赛在寂静中进行,只能听到蓝球击地的咚咚声和球鞋底磨擦地板的吱吱声。当上半场快结束时,已经没有人再看比分显示板了。梦之队的那些蓝球精灵们像几支黑色的大鸟在球场上轻盈地翱翔,仿佛是在一首听不见的轻扬乐曲中跳着梦之舞,而西亚队只是混进这场唯美舞蹈中的一些杂质,试图对舞蹈产生一些干扰,但梦之舞似乎没有感觉到杂质的存在,如水银之河一般顺畅地流下去……中场休息时,西亚队年迈的教练挥着瘦骨嶙嶙的拳头,嘶哑地咳嗽着,对精神和体力都要耗尽的球员们说:“不要垮掉,孩子们,不要让他们可怜我们!”但他们还是被可怜了,下半场进行到一半时,有很多观众都不忍心再看下去起身离开了。当终场的锣声响起后,梦之队黑色的蓝球舞蹈家们离开球场,西亚队的球员们仍呆立在原地不动,像潮水退后沉淀下来的沙子。过了好长时间,中锋才清醒过来,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另一个球员则跑到蓝架下,虚弱地大口吐着酸水……

  在以后的比赛中,西亚共和国在所有项目上都全面败北,这本在预料之中,但败的那么惨不忍睹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其实,即使在战后的被封锁阶段,西亚体育还是有一定实力的,近年来随着局势的恶化,政府无暇顾及体育,原来勉强维持的商业体育俱乐部也全部消失,这些参加奥运动会的运动员们已有三四年时间没有进行任何训练。同时,他们除体育外没有其它一技之长,大多在西亚的苦难岁月中沦为最穷的人,几年的饥饿和疾病使这些人已不具备做为运动员的起码体格。

  奥运会的赛程在沉闷中已走完大半,这时的民意调查表明,即使是美国观众,也希望看到西亚运动员出现奇迹,人们把创造奇迹的希望寄托在两个西亚人身上,他们是莱丽和萨里。全世界都在等待着他们的出场。

  然而,在随后到来的体操比赛中,莱丽还是让全世界失望了。她的技巧还算娴熟,但体力和力量已经不行,多次失误,在她最具优势的平衡木上也掉下来两次,根本无法与美国队那些如彩色弹簧般灵捷的体操天使们相匹敌。体操的最后一场比赛开始之前,在进入赛场的路上,辛妮听到了莱丽和教练的对话:

  “你真的打算做卡曼琳腾跃?”教练问,“以前你从来没有完全做成过它,高低杠并不是你的强项。”

  “这次会成。”莱丽冷冷地说。

  “别傻了!你就是高低杠自选动作拿满分又怎样?”

  “最后得分与美国女孩儿的差距会小些。”

  “那又怎么样?听我的,做我制定的那套动作,稳当地做完就行了,现在玩儿命没有意思的。”

  莱丽冷笑了一下:“您真的关心我这条命吗,说真的,我都不关心了。”

  比赛开始,当莱丽跃上高低杠后,辛妮立刻看出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了。她身上的某种无形的桎锢已经消失,比赛对于她已不是一种使命,而是一种渲泻痛苦的方式,她在高低杠间翻飞,动作渐渐疯狂起来。观众席上出现了少有的赞叹声,但场内的体操专家们都一脸惊恐地站了起来,美国队那几位美丽的体操天使大惊失色地拥在一起,他们都知道,这个西亚姑娘在玩儿命。当做到高难度的卡曼琳腾跃时,莱丽完全沉浸在她的疯狂中,她成功地完成了空中直体一千零八十度空翻,但在抓住低杠腾回高杠时失手了,头向下身体成四十五度角摔在低杠下的地板上,坐在看台头一排的辛妮听到了脊椎骨断裂轻脆的卡啪声……

  克雷尔抱着一面西亚国旗追上了担架,把旗的一角塞到莱丽的手中,这正是开幕式上引导西亚共和国运动员方阵的那面旗帜,莱丽死死地抓着那个旗角,她并不知道自己抓着什么,她的双眼失神地望着天空,苍白的脸庞因剧痛而不断抽搐,血从嘴角流出来,滴到地上,又沾到拖地的国旗上。

  “有一点我们可能没想到,”国际奥委会主席对记者们说,“当运动员成为战士后,体育也会流血。”

  其实,人们对莱丽寄予如此大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媒体炒作的结果。莱丽的优秀只是相对的,即使她超常发挥,实力也比美国队相差很远。但萨里就不同了,他是真正的世界冠军,而与其它项目相比,停止几年训练对一个射击运动员的影响相对要小一些。虽然美国是世界射击运动强国,在萨里的男子飞碟射击项目上也实力雄厚,曾在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破飞碟双向射击世界纪录。但自从在二零零零年悉尼奥运会上取得该项目的铜牌后,水平就停滞不前。这次参赛的选手詹姆斯•格拉夫就在四年前的世界射击锦标赛上负于萨里,只拿到铜牌。所以,西亚共和国有很大希望能拿到这一块金牌,这将给本届奥运会的最后一个下午带来一个高潮。

  前往射击比赛场的最后一段路,萨里是被西亚人高抬着走过的,西亚代表团的运动员们在周围向他欢呼,这时他已经成了他们的神明,周围簇拥的摄像记者使全世界都看到了这情景,如果这时真有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认为西亚已取得了整个奥运动会的胜利。在亚洲大陆遥远的另一端,西亚共和国的三千万国民聚集在电视机和收音机前,等待着他们帷一的英雄带给他们最后的安慰。但萨里一直很平静,面无表情。

  在射击比赛场的入口处,克雷尔郑重地对刚刚被放下来的萨里说:“你当然知道这场比赛的意义,如果我们至少拿到一块金牌,并由此为战后的国家争得一点权利,那么这场虚拟战争对西亚人就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萨里点点头,冷冷地说:“所以,我向国家提出参赛的条件是理所当然的:我要五百万美元。”

  萨里的话像一盆冰水,把围绕着他的热情一下子浇灭了,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萨里,你疯了吗?”克雷尔低声问。

  “我很正常,与我给国家带来的利益相比,我要的并不多。这笔钱只是为了我今后能到一个喜欢的地方安静地渡过后半生。”

  “等你拿到金牌后,国家会考虑给予奖励的。”

  “克雷尔先生,您真的认为这个即将消失的国家还有什么信誉可言吗?不,我现在就要,否则拒绝比赛。你要清楚,拿到金牌后我是世界明星,退出比赛则同样会成为拒绝为独裁政府效力的英雄,后者在西方更值钱。”

  萨里与克雷尔长时间地对视着,后者终于屈服地收回目光,“好吧,请等一下。”然后他挤出人群,远远地拿出手机打起电话来。

  “萨里,你这是叛国!”西亚代表团中有人高喊。

  “我的父亲是为国家而死的,他在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争中阵亡,那时我才八岁,我和母亲只从政府那里拿到一千二百西亚元的抚恤金,之后物价飞涨,那点儿钱还不够我们吃两个星期的饱饭。”萨里从肩取下其他西亚运动员为他披上的国旗,抓在手中大声质问:“国家?国家是什么?如果是一块面包它有多大?如果是一件衣服它有多暖和?如果是一间房子能为我们挡住风雨吗?!西亚的有钱人早就跑到国外躲避战火了,只剩下我们这些穷鬼还在政府编织的爱国主义神话里等死!”

  这时,克雷尔已经打完了电话,他挤进人群来到萨里面前:“我已经请示过了,萨里,你是在尽一个西亚公民应尽的业务,政府不能付你这笔钱。”

  “很好。”萨里点点头,把国旗塞到克雷尔怀里。

  “电话一直打到总统那里,他说,如果一个国家只有雇佣军才为它战斗,那它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萨里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去,兴奋的记者们跟着他蜂涌而去。

  以手捧国旗的克雷尔为中心,西亚代表团长时间默立着,仿佛在为什么默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射击场内响起了枪声,詹姆斯.格拉夫正在得到奥运历史上最容易得到的金牌。这枪声使西亚人渐渐回到现实,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刚才跟随萨里的大群记者也跑了回来,把几百个镜头一起对准了这个人。

  威弟娅•辛妮,将参加一小时后开始的本届奥运会的最后一个项目:女子马拉松。

  记者们知道辛妮是哑巴,谁都不提问,只是互相低声说着什么,像在观看一个没见过的小动物。在人群和镜头的包围中,这个黑瘦的西亚女孩儿恐惧地睁大双眼,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像一只被一群猎犬逼到墙角的小鹿。幸好克雷尔拉起她挤出重围,登上了开往主体育场的汽车。

  他们很快到达了奥林匹克体育场,这里将在傍晚举行第二十九届奥运会的闭幕式,也是马拉松的起点和终点。下车后,他们立刻被更多的记者包围了,辛妮显得更加恐惧和不安,紧紧靠在克雷尔身上,克雷尔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带着辛妮走进一间空着的运动员休息室,把几乎令她精神崩溃的喧闹关在外面。

  克雷尔拿了一纸杯水走到惊魂未定的辛妮面前,在她眼前张开紧攥着的另一只手,辛妮看到掌心上放着一片白色的药片,她盯着药片看了几秒钟,又惊恐地看看克雷尔,摇摇头。

  “吃了。”克雷尔以不可抗拒的口气说,又放缓声音:“相信我,没有关系的。”

  辛妮犹豫地拿起药片放进嘴里,尝到了酸酸的味道,她接过克雷尔递过来的水,把药片送了下去。几秒钟后,休息室的门轻轻开了,克雷尔猛地回头,看到一个身材愧梧的身影,他盯着那人看了半天,才吃惊地认出了他。

  来人是韦斯特将军,在开幕式上点燃圣火的人,已对西亚共和国做好攻击准备的五十万大军的统帅。这时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双手捧着一个纸盒子。

  “请您出去。”克雷尔怒视着他说。

  “我想同辛妮谈谈。”

  “她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英语。”

  “您可以为我翻译,谢谢。”将军对克雷尔微微躬身,他那凝重的声音里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

  “我说过请您出去!”克雷尔说着把辛妮挡在身后。

  将军没有回答,用一支有力的手臂轻轻地把克雷尔拔开,蹲在辛妮前面脱下了她的一只运动鞋。

  “您要干什么?!”克雷尔喊道。

  将军站起身,把那只运动鞋举到克雷尔面前:“这是刚在北京的运动商店里买的吧?穿这样非定做的新鞋跑马拉松,不到二十公里脚就会打泡。”说完他又蹲下身,把辛妮的另一只鞋了脱下来,一挥手把两只鞋都扔出去,然后他拿起放在旁边的纸盒打开来,露出一双雪白的运动鞋,他把那双鞋捧到辛妮面前:“孩子,这是我个人送给你的礼物,是耐克公司的一个特别车间为你定做的,那个车间能做出世界上最好的马拉松鞋。”

  克雷尔这时想起来了,三天前的晚上,有两个自称是耐克公司技师的人来到奥运村辛妮的房间,用三维扫描仪为她扫描脚模。他看得出这确实是一双顶级的马拉松鞋,定做这样一双鞋的价格至少要上万美元。

  将军开始给辛妮穿鞋:“马拉松是一项很美的运动,我也很喜欢,还是中尉的时候我曾在陆军运动会上拿过冠军,噢,不是马拉松,是铁人三顶。”鞋穿好后,他微笑着示意辛妮起来试试,辛妮站起来走了几步,那鞋轻软而富有弹性,与脚贴合极好,仿佛是她双脚的一部分。

  将军转身走去,克雷尔跟着他到了门口,说:“谢谢您。”

  将军站住,但没有转过身来:“说实话,我更希望叛逃的不是萨里而是辛妮。”

  “这就不可理解了,”克雷尔说,“辛妮的成绩在西亚是最好的,但在世界上排名连前二十都进不了,更别提和埃玛比了。”

  将军继续走去,留下一句话:“我害怕她的眼睛。”
马拉松

  新闻媒体早就把第二十九届奥运会称为寂静的奥运会,辛妮看到,开幕式时广阔而空旷的体育场现在已被由十万人组成的人海所覆盖,但寂静依旧。这人海中的寂静是最沉重的寂静,辛妮之所以没有在精神上被压垮,是因为埃玛的出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西亚共和国在模拟战争中的彻底失败已成定局,萨里的离去使西亚人在精神上也彻底垮掉了,西亚体育代表团已先于他们的国家四分五裂了。代表团中的一些有钱或有关系的官员已经不知去向,哪里也去不了的运动员们则把自己关在奥运村公寓的房间里,等待着命运的发落。没有人还有精神去观看最后一场比赛和参加闭幕式。当辛妮走向起跑点时,只有克雷尔陪着她,在十万人的注视下,她显得那么孤单弱小,像飘落在广阔运动场中的一片小枯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与她那可怜的对手相反,弗朗西丝•埃玛是被前呼后拥着走向起跑点的,她的教练班子有五个人,包括一位著名的运动生理学家,医疗保健组由六个医生和营养专家组成,仅负责她跑鞋和服装的就有三个人。埃玛现在确实已成为半人半神的名星。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有人根据世界女子马拉松最好成绩的增长速度预言,除去射击和棋类等非体力竞赛,马拉松将是女子超过男子的第一个运动项目。这个预言在三年前的芝加哥国际马拉松大赛上变为现实:埃玛创造了超过男子的世界最好成绩。对此,一些男性体育评论员酸溜溜地认为,这是男女分赛所至,在那次女子比赛的过程中风速条件明显比男子好,如果当时斯科特(男子冠军)与她们一同跑,一定能超过埃玛的。这个自我安慰的神话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被打破了,男女混合跑完全程,埃玛到达终点时把斯科特拉下了五百多米,并首次使马拉松的世界最好成绩降到两小时以下,她由此成为本世纪初最为耀眼的运动明星,被称为地球神鹿。

  这个叫埃玛的黑人女孩儿一直是辛妮心中的太阳,在自己那几件可怜的财产中,她最珍爱的是一本破旧的剪贴薄,里面收集着她从旧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上百张埃玛的照片,她在难民营的窄小的上铺旁边,贴着一张大大的埃玛的彩色运动照,那是一本挂历中的一张。辛妮去年在货摊上看到了那本挂历,但她买不起,就等着别人买,她跟踪了一个买主,看着那个杂货店主把新挂历挂到柜台边的墙上。埃玛的照片在三月那张,辛妮就渴望地等了三个月,她常常跑到杂货店去,趁人不注意掀开前面的画页看一眼埃玛那张,在四月一日清晨,她终于从店主那里得到了那张已成为废页的挂历,那是她最高兴的一天。现在,在起跑点上,辛妮偷偷打量着距自己几米远处的对手,这时体育场和人海都已在辛妮的眼中隐去,只有埃玛在那里,辛妮觉得她周围有一个无形的光晕,她在光晕中呼吸着世外的空气,沐浴着世外的阳光,尘世的灰尘一粒都落不到她身上。

  这时,克雷尔轻轻一推使辛妮警醒过来,他低声说:“别被她吓住,她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我观察过,她的心理素质很差。”听到这话,辛妮转过脸瞪大眼睛看着他,克雷尔读懂了她的意思:“是的,她曾和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竞赛并战胜了他们,但这又怎么样?那一次她没有任何压力,但这次不同,这是一次她绝对不能失败的比赛!”他斜着瞟了埃玛一眼,声音又压低了些,“她肯定要采取先发制人的战术,起跑后达到最高速度,企图在前十公里甩开你,记住,一开始就咬住她,让她在领跑中消耗,只要在前二十公里跟住她,她的精神就会崩溃!”

  辛妮恐慌地摇摇头。

  “孩子,你能做到的!那片药会帮助你!那是一种任何药检都检测不出的药,像核燃料一样强有力,难道你没有感觉出来吗?你已经是世界冠军了孩子!”

  这时,辛妮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亢奋,一种通过奔跑来释放某种东西的强烈欲望。她又看了一眼埃玛,后者已做完了辛妮从未见过的冗长而专业的准备活动,与她并肩站在起跑线后面,埃玛一直高傲地昂着头,从未向辛妮这边看过一眼,仿佛她并不存在一样。

  发令枪终于响了,辛妮和埃玛并排跑了出去,开始以稳定的速度绕场一周。她们所到之处,观众都站了起来,在看台上形成一道汹涌的人浪,人群站起的声音像远方沉闷的滚雷,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人们默默地看着她们跑过。

  在以往的训练中,每次起跑后辛妮总是感到一种安宁,仿佛她跑起来后就暂时离开了这个冷酷的世界,进入了自己的时空,那里是她的乐园。但这次,她的心中却充满了焦虑,她渴望尽快跑完这一圈,进入体育场外的世界,她渴望尽快到达一个地方,那里有她想要的东西,一种叫GMH-6的药。

  她奔跑在医院昏暗的走廊中,空气中有剌鼻的药味,但她知道,医院里已经没有多少药能给病人了,走廊边靠墙坐着和躺着许多无助的病人,他们的呻吟声在她耳中转瞬即逝。妈妈躺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同样昏暗的病房中,在病床肮脏的床单上她的皮肤白得剌眼,这是一种濒死的白色,就在这白皮肤上正有点点血珠渗出,护士已懒得去擦,妈妈周围的床单湿了殷红的一圈。这是最近有很多人患上的怪病,据说是由于最近那次轰炸中一种含铀的炸弹引起的。刚才,医生对辛妮说妈妈没救了,即使医院有那种药,也只是再维持几天而已。辛妮在医生面前拚命地比划着,问现在哪里还有那种药,医生费了很大劲儿才搞懂了她的意思。那是一种联合国救援机构的医生们最近带来的药,也许在市郊的救援基地有。辛妮从自己的书包中抓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一起伸到医生面前,她那双大眼睛中透出的燃烧的焦虑和渴望让医生叹了口气,那是西欧的新药,连正式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代号。算了吧孩子,那药不是给你们这样的穷人用的,其实,饿死和病死有什么区别?好好,我给你写……

  辛妮跑出了医院的大门,好高好宏伟的大门啊,门的上方燃着圣火,像天国的明灯。她记得三天前自己曾跟随着国旗通过这道大门,现在,祖国的运动员方阵在哪儿?现在引导她的不是国旗,是埃玛,她心中的神。正如克雷尔所料,一出大门,埃玛开始迅速加速,她像一片轻盈的黑羽毛,被辛妮感觉不到的强风吹送着,她那双修长的腿仿佛不是在推动自己奔跑,而只是抓住地面避免自己飞到空中。辛妮努力地跟上埃玛,她必须跟上,她自己的两脚在驱动着妈妈的生命之轮。这是首都的大街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宽阔了?旁边有华丽的高楼和绿色的草坪,但却没有弹坑。路的两边人山人海,那些人整洁白净,显然都是些能吃饱饭的人。她想搭上一辆车,但这一天戒严,说是有空袭,路上几乎没有车,好象只有那辆在埃玛前面时隐时现的引导车,可以看到上面对着她们的几台摄像机。辛妮的意识深处知道自己不能搭那辆车,原因……很清楚,她已经到过那里了,她已经跑到联合国救援基地了,在一幢白房子里,她给那些医生们看那张写着药名的纸,噢,不,一名会讲西亚语的医生对她说,不,这种药不属于救援品,你需要买的,哦,你当然买不起,我都买不起。那么,埃玛你还跑什么?我得不到那药了,妈妈……当然,我们要跑下去的,要快些回到妈妈那里,让她再最后看我一眼,让我再最后看她一眼。想到这里辛妮心里焦虑的火又烧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加速了,赶上了埃玛,几乎要超过她了——让她在领跑中消耗!辛妮想起了克雷尔的嘱附,又减速跟到埃玛身后。埃玛觉察到辛妮的举动,立刻开始了第二轮加速,她们已经跑出了五公里,这个西亚毛孩子还没有被甩掉,埃玛有些恼怒了,地球神鹿显示出疯狂的一面,像一团黑色的火焰在辛妮前面燃烧。辛妮也跟着加速,她必须跟上埃玛,她希望埃玛再快些,她想妈妈……啊,不对,路不对,埃玛这是要去哪里?前方远处那根剌入天空的巨针是什么?电视塔?首都的电视塔好象早就被炸塌了。但不管去哪里,她要跟着埃玛,跟着她心中的神……她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浑身泥土和汗水的辛妮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妈妈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被盖在一张白布下,有两个人正想移走遗体,但辛妮像发狂的小野兽似地阻挠着,他们只好作罢。那个给她写药名的医生说:“好吧,孩子,你可以陪妈妈在这里呆一晚上,明天我们为你料理母亲的后事,然后你就得离开了,我知道你没地方可去,但这里是医院,孩子,现在谁都不容易。”于是辛妮静静地坐在妈妈的遗体旁,看着白布上有几点血渍出现,后来惨白的月光从窗中照进来,血渍在月光中变成了黑色。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月光已移到了墙上,有人进门开了灯,辛妮没有看那人,只觉得他过来抓住了自己的手,那双粗糙的手按着她的手腕一动不动地过了一会儿,她听那人说:“五十二下。”她的手被轻轻放下,那人又说:“天黑前我在楼上远远看着你跑过来,他们说你到救援基地去了,今天没有车的,那你就是跑去的?再跑回来,二十公里左右,才用了一小时十几分钟,这还要算上你在救援基地里耽误的时间,而你的心跳现在已恢复到每分钟五十二下。辛妮,其实我早注意到你了,现在更证实了你的天赋。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斯特姆.奥卡,体育教师,带过你们班的体育课。你这个学期没来上学,是因为妈妈的病?哦,就在你妈妈去世时,我的孙子在楼上出生了,辛妮,人生就是这样,来去匆匆。你真想像妈妈这样,在贫穷中挣扎一辈子,最后就这么凄惨地离开人世?”

  最后一句话触动了辛妮,她终于从恍惚状态中醒来,看了奥卡一眼,认出了这个清瘦的中年人,她缓缓地摇摇头。“很好,孩子,你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你可以站在宏伟的奥运赛场中央的领奖台上,全世界的人都用崇敬的眼光看着你,我们苦难的祖国的国旗也会因你而升起。”辛妮的眼中并没有放出光来,但她很注意地听着,“关键在于,你打算吃苦吗?”辛妮点点头,“我知道你一直在吃苦,但我说的苦不一样,孩子,那是常人无法忍受的,你肯定能忍受吗?”辛妮站了起来,更坚定地点点头,“好,辛妮,跟我走吧。”


  埃玛保持着恒定的高速度,她的动作精确划一,像一道进入死循环的程序,像一架奔驰的机器。辛妮也想把自己变成机器,但是不可能。她在寻找着下一个目的地,而目的地消失了,这让她恐惧。但她竟然支撑下来了,她竟然跟上了地球神鹿,她知道那神奇的药起了作用,她能感觉到它在自己的血管中燃烧,给她无尽的能量。路线转向九十度,她们跑到了这条叫长安街的世界上最宽的大街。应该更宽的,因为路的两侧应该是无际的沙漠。在延续几年的每天不少于20公里的训练中,辛妮最喜欢的就是城外的这条路。每天,辽远的沙漠在清晨的暗色中显得平滑而柔软,那条青色的公路笔直在伸向天边,世界显得极其简单,而且只有她一个人,那轮在公路尽头升起的太阳也像是属于她一人的。那段日子,虽然训练是严酷的,辛妮仍生活得很愉快。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和女人都不由回头看她一眼,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哑女孩儿的脸色居然是红润的。与其它女孩一色儿的菜色面容相比,并不漂亮的她显得动人了许多。辛妮自己也很惊奇,在这个饥饿国度里她竟然能吃饱!奥卡把辛妮安置在学校的一间空闲的教工宿舍中,每天吃的饭奥卡都亲自给她送来,面包土豆之类的主食管够,这已经相当不错了,还不时有奶酪、牛羊肉和鸡旦之类的营养,这类东西只能在黑市上买到,且贵得像黄金,辛妮不知道奥卡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做为教师,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自己吃一个星期的饱饭。辛妮问过好几次,但他总是假装不懂她的哑语……


  在亚洲大陆的另一端,西亚共和国已处于分裂的边缘,政府已经瘫痪,已被宣布为战犯的人都开始潜逃,普通公民则麻木地等待着。少数还在看奥运马拉松直播的人开始把消息传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回到电视机和收音机前。


  路更宽了,宽得辛妮不敢相信,她知道自己奔跑在世界最大的广场上,左边是一座金碧辉煌的东方古代建筑,她知道那后面是一个古代大帝国的宏伟王宫;右边的广场上是这个古老又年轻的广阔国家的国旗,辛妮最初以为这是一个王国,但人们告诉她这也是一个共和国,而且遭受过比她自己的共和国更大的苦难。这时她看到了红色的标志牌从身边移过,上书“二十一公里”,马拉松半程已过,辛妮仍紧跟着埃玛。埃玛回头看了辛妮一眼,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对手。辛妮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很是震惊:眼中的傲慢已荡然无存,辛妮从中看到了——恐惧。辛妮在心里大喊:埃玛,我的神,你怕什么?我必须跟上你!虽是没有目的地的路,可辛妮有东西要逃避,她要逃开奥卡老师家的那些人,他们正在学校等着她呢!他们推着奥卡来到她的住处,来的有奥卡的抱着婴儿的妻子,有他的三个兄弟,还有其他几个辛妮不认识的亲戚。他们指着辛妮愤怒地质问奥卡,这个野孩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奥卡说她是马拉松天才!他们说奥卡是混旦,在这每天都有人饿死的时代,谁还会想起马拉松?我们都知道你是个不可救药的梦想家,可你不该把那本老版古兰经买掉,那上面的字用金粉写成,很值钱,可那是祖传的宝物,全家挨饿这么长时间都没舍得卖。而你竟用那些钱供这个小哑巴过起公主一样的日子来,你自己的孙子还没奶吃呢!你没有听到他整夜哭吗?你看看他瘦成了什么样子……后来有传言说,辛妮是奥卡和威伊娜(辛妮的母亲)的私生子。开始,这种说法似乎不成立,因为在辛妮出生的前后几年,威伊娜一直居住在一座北方的城市中,这是有据可查的,而那段时间,奥卡做为一名陆军少尉正在南方参加第一次西亚战争,还负过伤。但又有传言说,奥卡的战争经历是他自己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根本没有参加过战争,也没有去过南方战线,在第一次战争时期,他实际上是和威伊娜在北方渡过的。

  三十公里,辛妮仍然紧跟着埃玛。赛况传出,举世关注,空中出现了两架摄像直升机。在西亚共和国,所有人都聚集在电视机和收音机前,屏住呼吸注视着这最后的马拉松。

  这时,缺氧造成的贫血已使世界在辛妮的眼中已变成了一团黑雾,她感觉到心跳如连续的爆炸,每一次都使胸腔剧疼,大地如同绵花,踏上去没有着落。她知道,那片药的作用已经过去。黑雾中冒出金星,金星合为一团,那是奥运圣火。我的火要灭了,辛妮想,要灭了。韦斯特将军举着火炬,露着父亲般的微笑,辛妮,要想让火不灭,你得把自己点燃,你想燃烧自己吗?点燃我吧!辛妮大喊,将军伸过火炬,辛妮感觉自己轰地燃烧起来……


  那天夜里,辛妮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到教工宿舍奥卡的房间去,他几天前就从家里搬出来住了。辛妮用哑语说:我要走了,老师回家吧,让小孙子有奶吃。奥卡摇摇头,他的头发这几天变得花白,辛妮,你知道,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你非走不可吗?你还是觉得我为你所做的这些没理由?那好吧,我给你一个理由:他们说的是真的,我是你父亲,我只是在赎罪而已。辛妮本来对那些传言半信半疑,听到奥卡这话她全信了,她并没有扑到父亲怀里哭,他欠她们母女的太多了,这使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那仍然是辛妮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她毕竟有爸爸了。

  这时,有一个女孩子的哭声隐隐传来,是埃玛,竟是埃玛,她边跑边哭,断续地说着什么,那几个词很简单,只有初一文化程度的辛妮几乎都能听懂:“上帝……我该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辛妮这时几乎要可怜她了,我的神,你要跑下去,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目的地。埃玛得到了回答,那声音是从她右耳中的微型耳机传出的,不是上帝,是她的主教练。“别怕,我们能肯定她已经耗尽体力了,她现在是在拚命,而你的潜力还很大,需要的只是冷静一下。听着,埃玛,慢下来,让她领跑。”


  当埃玛慢下来时,辛妮曾有过短暂的兴奋感,但当她觉察到埃玛紧跟在自己身后时,才意识到已遇到了致命的一招。辛妮目前只有三个选择:一是随对手慢下来,形成两人慢速并行的局面,这将使埃玛在体力和心理上都得到恢复;二是以现有速度领跑,这样埃玛将有机会在心理上得到恢复(这也是目前她最需要的)。以上任何一种选择,都将使埃玛恢复她做为马拉松巨星的超一流战斗力,在最后一段距离的决斗中辛妮必败无疑。唯一取胜的希望是第三种选择:迅速加速,甩开对手。以辛妮目前已经耗尽的体力,这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她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开始加速。即使对于经验丰富的长跑运动员,领跑也是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正因为如此,在马拉松比赛的大部分赛程中,参赛者都是分成若干个集团以一种约定速度并行前进,每个集团中如有人发起挑衅开始加速,除非他(她)有把握最后甩开对手,否则只能做为领跑者,成为其跟随者通向胜利的垫脚石。而辛妮的比赛经验几乎为零,当前面的道路无遮挡地展现在她面前,夏天的热风迎面扑来时,她像一名跟着一艘小艇在大洋中游泳的人,那小艇突然消失,只有她漂浮在无际的波涛之中。她争需一个心理上的依托,一个目的地,或一个目的,她找到了,她要去父亲那里。


  奥卡把辛妮送到郊区的一名失业的田径教练那里,让教练对她的训练进行一段时间的指导。五天后,辛妮就得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她立刻赶回去,只拿到了斯特姆•奥卡的骨灰盒。辛妮在最后那段日子里看着父亲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但她不知道,她这一段的训练是靠他卖血支撑的。辛妮走后,奥卡在一次上体育课时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站起来。同妈妈去世的那天晚上一样,辛妮静坐在学校的那个小房间里,惨白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父亲的骨灰上。但时间不长,门被撞开了,奥卡的妻子和那群亲戚闯了进来,逼问辛妮奥卡给她留下了什么东西,同时在屋里乱翻起来。学校的老校长跟了进来,斥责他们不要胡来,这时有人在辛妮的枕头下找到了奥卡留给辛妮的一件新运动衫,里面缝了一个口袋,撕开那个口袋拿出一个信封,上面注明是给辛妮的遗产。看来奥卡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支持不了多久了。老校长一把抢过了信封,说辛妮是奥卡老师的女儿,有权得到它!双方正在争执中,奥卡的妻子端着骨灰盒贴着耳朵不停地晃,说里面好像有个金属东西,肯定是结婚戒指!话音未落骨灰盒就被抢去,白色的骨灰被倒了一桌子,一群人在里面翻找着。辛妮惨叫一声扑过去,被推倒在地,她爬起来又扑过去时,有人已经在骨灰里找到了那块金属,但他立刻把它扔在地上,他的手被划破了,血在沾满了骨灰的手掌上流出了醒目的一道。老校长小心地把那东西从地上拾起来,那是一块小小的菱形金属片,尖角锋利异常,他告诉大家,这是一块手榴弹的弹片。天啊,这么说奥卡真的在南方打过仗?!有人惊呼道。一阵沉默后,他们看出了这事的含义:辛妮,奥卡不是你父亲,你也不是他女儿,你没权继承他的遗产!校长撕开了信封,说让我们看看奥卡老师留下了什么吧,他从信封中抽出了一张白纸,在一群人的注视下,他盯着白纸看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庄重地说:“一笔丰厚的遗产,”奥卡的妻子一把从他手中抢去了那张纸,老校长接着说出了后半句话:“可惜只有辛妮能得到它。”一群人盯着纸片也看了好长时间,最后,奥卡的妻子困惑地看看辛妮,把纸片递给她,辛妮看到纸片上只有几个字,那是她的老师、教练、虽不是父亲但她愿意成为其女儿的人,用尽生命的最后力气写下的,笔迹力透纸背:

  光荣与梦想


  辛妮以自己的极限速度跑出了三公里,没能甩掉埃玛。这段时间,有领跑者做为依托,埃玛的心理稳定下来,她由一名惊慌失措的女孩儿重新变回为一名马拉松巨星,地球神鹿唤醒了自己沉睡的力量,开始反击了。一阵疯狂加速后,她超过了辛妮,并将两人的间距很快拉大。看着埃玛渐渐消失的背影,力竭的辛妮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三十五公里的标志牌出现,还有七公里,这段距离对辛妮已是无限长了。她似乎在粘液中奔跑,速度很快减下来,最后变得几乎像行走一般。这时,她在路边的人群中看到了西亚体育代表团,她的同伴们在对她喊着,她听不到声音,但从口形看出他们在喊什么:

  辛妮,跑到头!!

  辛妮看到了克雷尔,他拚命冲她挥着双拳,其中的一只手中攥着一个小药瓶,给辛妮的那片神力无比的药就是从这瓶中拿出的,这只是一瓶维生素C。

  辛妮看到前方道路两旁的人群中,所有人都用手指着左上方,形成一片手臂的森林。他们指着路边一面巨大的显示屏,辛妮抬头看去,她认出了显示屏上出现的地方,那是西亚共和国首都的英雄广场,她每天早晨的训练都是从那里起跑的。现在,广场上一片沸腾的人海。镜头移近,她又认出了所有人的口形,那几十万同胞在一起高呼:

  辛妮,跑到头!!

  接着辛妮听到了声音,这是两侧的观众发出的,这成千上万名中国人居然在短时间内同时学会了一句西亚语,这届奥运会的寂静被打破了,他们齐声高喊呼:

  辛妮,跑到头!!

  黑雾又笼罩了辛妮的双眼,韦斯特将军在黑雾中出现,手拿已经熄灭的火炬:辛妮,你的圣火要灭了,你燃尽了自己。一团红光浮现,奥卡举着燃烧的火炬站起身来:不,孩子,还有东西可以燃烧,记得我留给你的遗产吗?韦斯特笑着摇摇头:别再燃烧了,辛妮,你不是圣女贞德,一切都已失败,燃尽一切,你什么都得不到。奥卡挥动火炬,火焰乌乌做响:不,孩子,分裂的祖国正因你而重新联为一体,你的圣火不能灭!辛妮冲奥卡大喊:点燃它!!奥卡把手中的火炬伸向前来。

  轰然一声,光荣与梦想熊熊燃烧起来。

  埃玛冲过终点后,体育场中的十万人静静地等待着。这时北京的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闪电两次击中了体育场的避雷针,闪出耀眼的火球。十分钟后,辛妮进入了体育场,步伐沉重地绕场一周后越过终点线,然后扑倒在地。十万人同时站了起来,同全世界一起注视着静卧在体育场中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片死寂中,只有奥运圣火在暴雨前的急风中轰轰做响。当人们把一面五环旗和一面西亚共和国的国旗盖在辛妮已没有生命的身体上时,吃惊地发现她竟面带微笑。

  她实现了自己的光荣与梦想。
跑到头的国家

  “这届伟大的奥运会标志着一个新纪元的开始,和平视窗将使人类最终抛弃野蛮进入真正的文明,人类的道德水平将与技术进步同步上升。这一天来得太晚了,但终于来到了!从此,一个国家的体育水平将是其国力的重要标志,而竞技体育的最高水平是以全民的体育普及为基础的,所以,各国将把用于军备的巨大开支转移到提高人民的健康水平上,将出现一种新的更为健康文明的社会生活和国际政治形式。人类大同的理想社会还很遥远,但它的光辉已照到我们身上!”

  这番讲话是国际奥委会主席在飞往西亚共和国的专机上发表的,他同奥委会的其他主要成员去西亚庆祝和平视窗计划的第一次成功。同机的还有从北京返回的西亚体育代表团,以及美国体育代表团的部分成员,后者都参加过比赛,他们不但获得了奥运金牌,还得到了总统颁发的自由勋章,因而都显得荣光焕发。

  奥委会主席指着美国代表团说:“你们是人类战争史上最崇高的战胜者,我想,从苦难中解脱出来的西亚人民会把你们当做英雄欢迎的!”他又转向西亚代表团方向:“你们也不是失败者,这届奥运会没有失败者,你们都是人类战胜野蛮的勇士,用体育为世界赢来了和平。”

  两国运动员们相互握手致意,开始还很勉强,后来大家都泪流满面地拥抱在一起。

  这时机长走了过来,神色严峻地对所有人宣布:“先生们,西亚上空已经被宣布为飞行危险区,我们是在邻国降落还是返回北京,请你们尽快决定。”

  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对西亚的全面军事打击已经启动,现在正在进行第一轮空袭。”

  人们花了很时间才理解了这话的含义,“你们背信弃义!!”一名西亚运动员指着美国代表团怒吼。克雷尔站起身制止了冲动的西亚运动员们:“大家冷静,我想,背信弃义的可能是我们西亚人。”

  “是的,”机长说,“据我们刚得到的消息,按和平视窗协议接管首都的多国部队遭遇猛烈抵抗。”

  “可……西亚军队已经解散了,所有的重武器都收缴了啊。”奥委会主席说。

  “但轻武器都散落到民间,现在,如果有一阵狂风吹开西亚所有的屋顶,您会看到每扇窗前都有一个射手。”

  “这是为什么?”奥委会主席泪如雨下,抓着克雷尔激动地说:“你们的城市将是一片火海,你们的人民将血流成河,母亲将失去孩子,孩子将失去父亲,活下来的人将在垃圾堆中寻找食物……而最后,你们还是注定彻底战败,所有的结果还是一样。”

  “这就是命运了。”克雷尔微笑着对主席说,然后转向所有人,“其实我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和平视窗计划只是个美丽的童话,竞赛代替不了战争,就像葡萄酒代替不了鲜血。”他走到舷窗前,看着外面的云海,“至于西亚共和国,她只是像辛妮一样,想跑到头而已。”


  亚力克•萨里辗转回到战火中的祖国,已是战争爆发一个星期后了。

  奥运动会闭幕式之后,在雷雨中的看台上,萨里站了很久,他凝视着辛妮倒下的地方,最后自语道:“我,还是回家吧。”

  首都保卫战正处于最后阶段,城市已大半失陷,虽然大势已去,但从外地增援的部队仍源源不断地进入仍在战斗的城区,这些部队由杂乱的各种人组成,有穿军装的,更多的是扛枪的平民。萨里向一名军官要一枝冲锋枪,那人认出了他,笑着说:“呵呵,我们可请不起救世主了。”

  “不,普通一兵。”萨里微笑着说,接过了枪,加入了高唱国歌的队伍,在被火光映红了一半的夜空下,在颤动的土地上,向激战中的城市走去。


  2003年3月7日 于娘子关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8#
 楼主| 发表于 20.12.2009 12:26:4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9#
 楼主| 发表于 17.1.2010 11:32:45 | 只看该作者
六    赡养上帝




上帝又惹秋生一家不高兴了。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早晨,西岑村周围的田野上,在一人多高处悬着薄薄的一层白雾,像是一张刚刚变空白的画纸,这宁静的田野就是从那张纸上掉出来的画儿;第一缕朝阳照过来,今年的头道露珠们那短暂的生命进入了最辉煌的时期......但这个好早晨全让上帝给搅了。
上帝今天起得很早,自个儿到厨房去热牛奶。赡养时代开始后,牛奶市场兴旺起来,秋生家就花了一万出头儿买了一头奶牛,学着人家的样儿把奶兑上水卖,而没有兑水的奶也成了本家上帝的主要食品之一。上帝热好奶,就端着去堂屋看电视了,液化气也不关。刚清完牛圈和猪圈的秋生媳妇玉莲回来了,闻到满屋的液化气味儿,赶紧用毛巾捂着鼻子到厨房关了气,打开窗和换气扇。
"老不死的,你要把这一家子害死啊!"玉莲回到堂屋大嚷着。用上液化气也就是领到赡养费以后的事,秋生爹一直反对,说这玩意儿不如蜂窝煤好,这次他又落着理了。
像往常一样,上帝低头站在那里,那扫把似的雪白长胡须一直拖到膝盖以下,脸上堆着胆怯的笑,像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我......我把奶锅儿拿下来了啊,它怎么不关呢?"
"你以为这是在你们飞船上啊?"正在下楼的秋生大声说,"这里的什么东西都是傻的,我们不像你们什么都有机器伺候着,我们得用傻工具劳动,才有饭吃!"
"我们也劳动过,要不怎么会有你们?"上帝小心翼翼地回应道。
"又说这个,又说这个,你就不觉得没意思?有本事走,再造些个孝子贤孙养活你。"玉莲一摔毛巾说。
"算了算了,快弄弄吃吧。"像每次一样,又是秋生打圆场。
兵兵也起床了,他下楼时打着哈欠说:"爸、妈,这上帝,又半夜咳嗽,闹得我睡不着。""你知足吧小祖宗,我俩就在他隔壁还没发怨呢。"玉莲说。上帝像是被提醒了,又咳嗽起来,咳得那么专心致志,像在做一项心爱的运动。"唉,真是摊上八辈子的霉了。"玉莲看了上帝几秒钟,气鼓鼓地说,转身进厨房做饭去了。
上帝再也没吱声,默默地在桌边儿和一家人一块儿就着酱菜喝了一碗粥,吃了半个馒头,这期间一直承受着玉莲的白眼儿,不知是因为液化气的事儿,还是又嫌他吃得多了。
饭后,上帝像往常一样,很勤快地收拾碗筷。玉莲在外面冲他喊:"不带油的不要用洗洁精!那都是要花钱买的,就你那点赡养费,哼。"上帝在厨房中连续"哎、哎"地表示知道了。
小两口下地去了,兵兵也去上学了,这个时候秋生爹才睡起来,两眼迷迷糊糊地下了楼,呼噜噜喝了两大碗粥,点上一袋烟时,才想起上帝的存在。
"老家伙,别洗了,出来杀一盘!"他冲厨房里喊道。
上帝用围裙擦着手出来,殷勤地笑着点点头。同秋生爹下棋对上帝来说也是个苦差事,输赢都不愉快。如果上帝赢了,秋生爹肯定暴跳如雷:你个老东西是他妈个什么东西?!赢了我就显出你了是不是?!屁!你是上帝,赢我算个屁本事!你说说你,进这个门儿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个庄户人家的礼数都不懂?!如果上帝输了,这老头儿照样暴跳如雷:你个老东西是他妈个什么东西?!我的棋术,方圆百里内没得比,赢你还不跟捏个臭虫似的,用得着你让着我?!你这是......用句文点儿的话说吧,对我的侮辱!反正最后的结果都一样。老头儿把棋盘一掀,棋子儿满天飞。秋生爹的臭脾气是远近闻名的,这下子可算找着了一个出气筒。不过这老头儿不记仇,每次上帝悄悄把棋子儿收拾回来再悄悄摆好后,他就又会坐下同上帝下起来,并重复上面的过程。当几盘下来两人都累了时,就已近中午了。
这时上帝就要起来去洗菜,玉莲不让他做饭,嫌他做得不好,但菜是必须洗的,一会儿小两口儿下地回来,如果发现菜啊什么的没弄好,她又是一通尖酸刻薄的数落。他洗菜时,秋生爹一般都踱到邻家串门去了,这是上帝一天中最清静的时候,中午的阳光充满了院子里的每一条砖缝,也照亮了他那幽深的记忆之谷,这时他往往开始发呆,忘记了手中的活儿,直到村头传来从田间归来的人声才使他猛醒过来,加紧干着手中的活儿,同时总是长叹一声。
唉,日子怎么过成这个样子呢——
这不仅是上帝的叹息,也是秋生、五莲和秋生爹的叹息,是地球上五十多亿人和二十亿个上帝的叹息。



这一切都是从三年前那个秋日的黄昏开始的。
"快看啊,天上都是玩具耶!"兵兵在院子里大喊,秋生和玉莲从屋里跑出来,抬头看到天上真的布满了玩具,或者说,天空中出现的那无数物体,其形状只有玩具才能具有。这些物体在黄昏的苍穹中均匀地分布着,反射着已落到地平线下的夕阳的光芒,每个都有满月那么亮,这些光合在一起,使地面如正午般通明,而这光亮很诡异,它来自天空所有的方向,不会给任何物体投下影子,整个世界仿佛处于一台巨大的手术无影灯下。
开始,人们以为这些物体的高度都很低,位于大气层内,这样想是由于它们都清晰地显示出形状来,后来知道这只是由于其体积的巨大,实际上它们都处于三万多公里高的地球同步轨道上。
到来的外星飞船共有二万一千五百一十三艘,均匀地停泊在同步轨道上,如同给地球加上了一层新的外壳。这种停泊是以一种令人类观察者迷惑的极其复杂的队形和轨道完成的,所有的飞船同时停泊到位,这样可以避免飞船质量引力在地球海洋上产生致命的潮汐,这让人类多少安心了一些,因为它或多或少地表明了外星人对地球没有恶意。
以后的几天,人类世界与外星飞船的沟通尝试均告失败,后者对地球发出的询问信息保持着完全的沉默。与此同时,地球变成了一个没有夜晚的世界,太空中那上万艘巨大飞船反射的阳光,使地球背对太阳的一面亮如白昼;而在面向太阳的这一面,大地则周期性地笼罩在飞船巨大的阴影下。天空中的恐怖景象使人类的精神承受力达到了极限,因而也忽视了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不会想到这事与太空中外星飞船群的联系。
在世界各大城市中,陆续出现了一些流浪的老者,他们都有一些共同特点:年纪都很老,都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和白头发,身着一样的白色长袍,在开始的那些天,在这些白胡须白头发和白长袍还没有弄脏时,他们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雪人儿似的。这些老流浪者的长相介于各色人种之间,好像都是混血人种。他们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国籍和身份的东西,也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只是用生硬的各国语言温和地向路人乞讨,都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我们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儿上,给点儿吃的吧——"
如果只有—个或几个老流浪者这么说,把他们送进收容所或养老院,与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年妄想症患者放到一起就是了,但要是有上百万个流落街头的老头儿老太太都这么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事实上,这种老流浪者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增长到了三千多万人,在纽约、北京、伦敦和莫斯科的街头上,到处是这种步履蹒跚的老人,他们成群结队地堵塞了交通,看去比城市的原住居民都多,最恐怖的是,他们都说着同一句话:
"我们是上帝,看在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份上,给点儿吃的吧——"
直到这时,人们才把注意力从太空中的外星飞船转移到地球上的这些不速之客身上。最近,各大洲上空都多次出现了原因不明的大规模流星雨,每次壮观的流星雨过后,相应地区老流浪者的数量就急剧增加。经过仔细观察,人们发现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老流浪者是自天而降的,他们来自那些外星飞船。他们都像跳水似的孤身跃入大气层,每人身上都穿着一件名叫再入膜的密封服,当这种绝热的服装在大气层中磨擦燃烧时,会产生经过精确调节的减速推力,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这种推力产生的过载始终不超过四个G,在这些老家伙的承受范围内。当老流浪者接触地面时,他们的下落速度已接近于零,就像是从一个板凳上跳下差不多,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在着陆时崴了脚。而在他们接触地面的同时,身上穿的再入膜也正好蒸发干净,不留下一点残余。
天空中的流星雨绵绵不断,老流浪者以越来越大的流量降临地球,他们的人数已接近一亿。
各国政府都试图在他们中找出一个或一些代表,但他们声称,所有的"上帝"都是绝对平等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代表全体。于是,在为此召开的紧急特别联合国大会上,从时代广场上随意找来的一个英语已讲得比较好的老流浪者进入了会场。他显然是最早降临地球的那一批,长袍脏兮兮的,破了好几个洞,大白胡子落满了灰,像一块墩布,他的头上没有神圣的光环,倒是盘旋着几只忠实追随的苍蝇。他拄着那根当做拐杖的顶端已开裂的竹竿,颤巍巍地走到大圆会议桌旁,在各国首脑的注视下慢慢坐下,抬头看着秘书长,露出了他们特有的那种孩子般的笑容:
"我,呵,还没吃早饭呢。"
于是有人给他端上一份早餐,全世界的人都在电视中看着他狼吞虎咽,好几次被噎住。面包、香肠和一大盘色拉很快被风卷残云般吃光。在又喝下一大杯牛奶后,他再次对秘书长露出了天真的笑:
"呵呵,有没有,酒?一小杯就行。"
于是给他端上一杯葡萄酒,他小口地抿着,满意地点点头,"昨天夜里,暖和的地铁出风口让新下来的一帮老家伙占了,我只好睡广场上,现在喝点儿,关节就灵活些,呵呵......你,能给我捶捶背吗?稍捶几下就行。"在秘书长开始捶背时,他摇摇头长叹一声,"唉,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们从哪里来?"美国总统问。
老流浪者又摇摇头:"一个文明,只有在它是个幼儿时才有固定的位置,行星会变化,恒星也会变化,文
明不久就得迁移,到青年时代它已迁移过多次,这时人类肯定会发现,任何行星的环境都不如密封的飞船稳定,于是他们就以飞船为家,行星反而成为临时住所。所以,任何长大成人的文明都是星舰文明,在太空进行着永恒的流浪,飞船就是它的家,从哪里来?我们从飞船上来。"他说着,用一根脏兮兮的指头向上指指。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二十亿。"
"你们到底是谁?"秘书长的这个问题问得有道理,他们看上去与人类没有任何不同。
"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是上帝。"老流浪者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说。
"能解释一下吗?"
"我们的文明,呵,就叫它上帝文明吧,在地球诞生前就已存在了很久,在上帝文明步入它衰落的暮年时,我们就在刚形成不久的地球上培育了最初的生命,然后,上帝文明在接近光速的航行中跨越时间,在地球生命世界进化到适当的程度时,按照我们远祖的基因引入了一个物种,并消灭了它的天敌,细心地引导它进化,最后在地球上形成了与我们一模一样的文明种族。"
"如何让我们相信您所说的呢?"
"这很容易。"
于是,开始了历时半年的证实行动。人们震惊地看到了从飞船上传输来的地球生命的原始设计蓝图,看到了地球远古的图像:按照老流浪者的指点,在各大陆和各大洋底深深的岩层中挖出了那些令人惊恐的大机器,那是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一直监测和调节着地球生命世界的仪表......



在第三次紧急特别联大会上,秘书长终于代表全人类,向上帝提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他们到地球来的目的。
"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们首先要对文明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上帝代表抚着胡子说,他还是半年前光临第一届紧急联大会议的那一位。"你们认为,随着时间的延续,文明会怎样演化?"
"地球文明正处于快速发展时期,如果没有来自大自然的不可抗拒的灾难和意外,我们想,它会一直发展下去。"秘书长回答说。
"错了,你想想,每个人都会经历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最终走向死亡。恒星也一样,宇宙中的任何事物都一样,甚至宇宙本身,也有终结的那一天,为什么独有文明能够一直成长呢?不,文明也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当然也都有死亡的那一天。"
"这个过程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呢?"
"不同的文明有着不同的衰老和死亡方式,像不同的人死于不同的疾病或无疾而终一样。具体到上帝文明,个体寿命的延长是文明步入老年的第一个标志。那时,上帝文明中的个体寿命已延长至近四千个地球年,而他们的思想在两千岁左右就已完全僵化,创造性消失殆尽。这样的个体掌握了社会的绝大部分权力,而新的生命很难出生和成长,文明就老了。""以后呢?""文明衰老的第二个标志是机器摇篮时代。""嗯?"
"那时,我们的机器已经完全不依赖于它们的创造者而独立运行,能够自我维护、更新和扩展,这样的智能机器能够提供一切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这不只是物质需要,也包括精神需要,我们不需为生存付出任何努力,完全靠机器养活了,就像躺在一个舒适的摇篮中。想一想,假如当初地球的丛林中充满了采摘不尽的果实,到处是伸手就能抓到的小猎物,猿还能进化成人吗?机器摇篮就是这样一个富庶的丛林,渐渐地,我们忘却了技术和科学,文化变得懒散而空虚,失去了创新能力和进取心,文明加速老去,你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进入了风烛残年的上帝文明。"
"那么,您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们上帝文明来到地球的目的?"
"我们无家可归了。"
"可——"秘书长向上指指。
"那都是些老飞船,虽然,飞船上的生态系统比包括地球在内的任何自然形成的生态系统都强健稳定,但飞船都太老了,老得让你们无法想像,机器的部件老化失效:漫长时间内积聚的量子效应产生出越来越多的软件错误;系统的自我维护和修复功能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障碍。飞船中的生态环境在渐渐恶化,每个人能够得到的生活必需品配给日益减少,现在只够勉强维持生存,在飞船中的两万多个城市里,弥漫着污浊的空气和绝望的情绪。"
"没有补救的办法吗?比如更新飞船的硬件和软件?"
上帝摇摇头:"上帝文明已到垂暮之年,我们是二十亿个三千多岁的老朽之人,其实,早在我们之前,已有上百代人生活在舒适的机器摇篮之中,技术早就披遗忘干净了。现在,我们不会维修那已经运行了几千万年
的飞船,其实在技术和学习能力上我们连你们都不如,我们连点亮一盏灯的电路都不会接,连一元二次方程都不会解......终于有一天,飞船说他们已经到了报废的边缘,航行动力系统己没有能力将飞船推进到接近光速,上帝文明只能进行不到光速十分之一的低速航行,飞船上的生态循环系统已接近崩溃,他们无法继续养活二十亿人了,请我们自寻生路。"
"以前,你们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一天吗?"
"当然想到过,在两千年前,飞船就开始对我们发出警告,于是,我们采取了措施,在地球上播种生命,为养老做准备。"
"您是说,在两千年前?"
"是的,当然,那是我们的航行时间,从你们的时间坐标来看,那是在三十五亿年前,那时地球刚刚冷却。"
"这就有个问题:你们已经失去了技术能力,但播种生命不需要技术吗?"
"哦,在一个星球上启动生命进程其实只是个很小的工程,播下种子,生命就自己繁衍起来,这种软件在机器摇篮时代之前就有了,只要运行软件,机器就能完成一切。创造一个行星规模的生命世界,进而产生文明,最基本的需要只是时间,几十亿年漫长的时间。接近光速的航行能使我们几乎无限地拥有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但现在,上帝文明的飞船发动机已老化,再也不可能接近光速,否则我们还可以创造更多的生命和文明世界,这时也就拥有更多的选择。此时,我们己被禁锢在低速,这些都无法实现了。"
"这么说,你们是想到地球上来养老。"
"哦,是的是的,希望你们尽到对自己的创造者的责任,收留我们。"上帝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向各国首脑鞠躬,差点儿向前跌倒。
"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在地球上生活呢?"
"如果我们在地球上仍然集中生活,那还不如在太空中了却残生呢。所以。我们想融入你们的社会,进入你们的家庭。在上帝文明的童年时代,我们也曾有过家庭,你知道,童年是最值得珍惜的,你们现在正好处于文明的童年时代,如果我们能够回到这个时代,在家庭的温暖中度过余生,那真是量大的幸福。"
"你们有二十亿,地球社会中的每个家庭都要收留你们中的一至两人。"秘书长说完,会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是啊是啊,给你们添麻烦了......"上帝连连鞠躬,同时偷偷瞄着秘书长和各国首脑的表情,"当然,我们会给你们一定的补偿。"他挥了一下拐杖,又有两个白胡子上帝走进了会场,吃力地抬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你们看,这是大量的高密度信息存贮体,系统地存贮着上帝文明在各个学科和技术领域的所有资料,它将使地球文明产生飞跃进化,相信你们会喜欢的。"
秘书长看着金属箱,与在场的各国首脑一样极力掩盖着心中的狂喜,说:"赡养上帝应该是人类的责任,虽然这还需要世界各国进一步的磋商,但我想,原则上......"
"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上帝一时老泪纵横,连连鞠躬。
当秘书长和各国首脑走出会议大厅,发现联合国大厦外面聚集了几万名上帝,看去一片白花花的人山人海,天地之间充斥着一片嗡嗡声,秘书长仔细听了听,听出他们都在用不同的地球语言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人们终于不得不相信,至少对于地球生命而言,他们确实是上帝。



二十亿个上帝降临了地球,他们大多是穿着再入膜坠入大气层的,那段时间,天空中缤纷的彩雨在白天都能看到。这些上帝着陆后,分散进入了人类社会的十五亿个家庭中。由于得到了上帝的科技资料,人们都对未来充满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希冀和憧憬,似乎人类在一夜之间就能进入世世代代梦想中的天堂。在这种心情下,每个家庭都真诚地欢迎上帝的到来。
这天,秋生一家同村里的其他乡亲一起,早早地等在村口,迎接分配到本村的上帝。
"今儿个的天真是个晴啊!"玉莲兴奋地说。
她的这种感觉并非完全是心情使然,因为那布满天空的外星飞船在一夜之间完全消失了,天空重新变得空旷开阔起来。人类一直没有机会登上那些飞船中的任何一艘,上帝对地球人的这种愿望不持异议,但飞船自己不允许,对于人类发射的那些接近它们的简陋原始的探测器,它们不理不睬,紧闭舱门。当最后一批上帝跃入地球大气层后,两万多艘飞船同时飞离了地球同步轨道。但它们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小行星带飘浮着,这些飞船虽然陈旧不堪,但古老的程序仍在运行,它们惟一的终极使命就是为上帝服务,因而不可能远离上帝,当后者需要时,它们招之即来。
乡里的两辆大轿车很快开来,送来了分配到西岑村的一百零六名上帝。秋生和玉莲很快领到了分配给本家的那个上帝,两口儿亲热地挽着上帝的胳膊,秋生爹和兵兵乐呵呵地跟在后面,在上午明媚的阳光下朝家走去。
"老爷子。哦,上帝爷子,"玉莲把脸贴在上帝的肩上,灿烂地笑着说,"听说,你们送给的那些技术,
马上就能让我们实现共产主义了!到时候是按需分配,什么都不要钱,去商店拿就行了。"
上帝笑着冲她点点满是白发的头,用还很生硬的汉语说:"是的,其实,按需分配只是满足了一个文明最基本的需要,我们的技术将给你们带来的生活,其富裕和舒适,是你完全想像不出来的。"
玉莲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不用不用,按需分配,我就满足了,嘻嘻!"
"嗯!"秋生爹在后面重重地点点头。
"我们还能像您那样长生不老?"秋生问。
"我们并不能长生不老,只是比你们活得长些而已,现在不是都老了吗?其实人要活过三千岁,感觉和死了也差不多,对一个文明来说,个体太长寿是致命的危险。"
"哦,不用三千岁,三百岁就成啊!"秋生爹也像玉莲一样笑得合不上嘴,"想想,那样的话我现在还是个小伙儿,说不定还能......呵呵呵呵。"
这天,村里像过大年一样,家家都张罗了丰盛的宴席为上帝接风,秋生家也不例外。秋生爹很快让老花雕灌得有三分迷糊了,他冲上帝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行!能造出这所有的活物来,神仙啊!"
上帝也喝了不少,但脑子还清醒,他冲秋生爹摆摆手:"不,不是神,是科学,生物科学发展到一定层次,就能像制造机器一样制造出生命来。"
"话虽这么说,可在我们眼里,你们还是跟下凡的神仙没两样啊。"
上帝摇摇头:"神应该是不会出错的,但我们,在创世过程中错误不断。"
"你们造我们时还出过错儿?"玉莲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因为在她的想像里,创造万千生灵就像她八年前生兵兵一样,是出不得错的。
"出过很多,以较近的来说,由于创世软件对环境判断的某些失误,地球上出现了像恐龙这类体积大而适应性差的动物,后来为了你们的进化,只好又把它们抹掉。再说更近的事:自古爱琴海文明消亡后,创世软件认为已经成功地创建了地球文明,就再也没有对人类的进程进行监视和微调,就像把一个上好了发条的钟表扔在那里任它自己走动,这就出现了更多的错。比如,应该让古希腊文明充分地独立发展,马其顿的征服、还有后来罗马的征服都应被制止,虽然这两个力量都不是希腊文明的对立面而是其继承者,但希腊文明的发展方向被改变了......"
秋生家没人能听懂这番话,但都很敬畏地探头恭听着。
"再到后来,地球上出现了汉朝和古罗马两大力量,与前面提到的希腊文明相反,不应该让这两大力量在相互隔绝的状态下发展,而应该让它们充分接触......"
"你说的汉朝,是刘邦项羽的汉朝吧,"秋生爹终于抓住了自己知道的一点儿,"那古罗马?"
"好像是那时洋人的一个大国,也很大的。"秋生试着解释道。
秋生爹不解地问:"什么?洋人在清朝来了就把我们收拾成那样儿,你还让他们早在汉朝就同我们见面?"
上帝笑着说:"不,不,那时,汉朝的军事力量绝不比古罗马差。"
"那也很糟,这两强相遇要打起来,可是大仗,血流成河啊!"
上帝点点头,伸了筷子去夹红烧肉:"有可能,但东西方两大文明将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将人类大大向前推进一步......唉,要是避免那些错误的话,地球人现在可能已经殖民火星,你们的恒星际探测器已越过天狼星了。"
秋生爹举起酒碗敬佩地说:"说上帝们在摇篮里把科学忘了,其实你们还是很有学问的嘛。"
"为了在摇篮中过得舒适,还是需要知道一些哲学艺术历史之类的,但只是些常识而已,算不得什么学问,现在地球上的很多学者,思想都比我们深刻得多。"
上帝文明进入人类社会的最初一段时间,是上帝们的黄金时光,那时,他们与人类家庭相处得十分融洽,仿佛回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时代,融入那早已被他们忘却的家庭温暖之中,对于他们那漫长的一生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秋生家的上帝,在这个秀美的江南小村过着宁静的田园生活,每天到竹林环绕的池塘中钓钓鱼,同村里的老人聊聊天下下棋,其乐融融。但他最大的爱好是看戏,有戏班子到村里或镇里时,他场场不误。上帝最爱看的是《梁祝》,看一场不够,竟跟着那个戏班子走了一百多里地,连看了好几场。后来秋生从镇子里为他买回一张这戏的VCD,他就一遍遍放着看,后来也能哼几句像模像样的越剧了。
有天玉莲发现了一个秘密,她悄悄地对秋生和公公说:"你们知道吗,上帝爷子每看完戏,总是从里面口袋掏出一个小片片看,边看边哼曲儿,我刚才偷看了一眼,那是张照片,上面有个好漂亮的姑娘耶!"
傍晚,上帝又放了一遍《梁祝》,掏出那张美人像边看边哼起来,秋生爹悄悄凑过去:"上帝爷子啊,你那是......从前的相好儿?"
上帝吓了一跳,赶紧把照片塞进怀里,对秋生爹露出孩子般的笑:"呵呵,是是,她是我两千多年前的爱。"
在旁偷听的玉莲撇了撇嘴,还两千多年前的爱呢,这么大岁数了,真酸得慌。
秋生爹本想看看那张照片,但看到上帝护得那么紧,也不好意思强要,只能听着上帝的回忆。
"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她是极少数没有在机器摇篮中沉沦的人,发起了一次宏伟的探险航行,要航行到宇宙的尽头,哦,这你不用细想,很难搞明白的......她期望用这次航行唤醒机器摇篮中的上帝文明,当然,这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她让我同去,但我不敢,那无边无际的宇宙荒漠吓住了我,那是二百亿光年的漫漫长程啊。她就自己去了,在以后的两千多年里,我对她的思念从来就没间断过啊。"
"二百亿光年?照你以前说的,就是光要走二百亿年?乖乖,那也太远了,这可是生离死别啊,上帝爷子,你就死了那份心思吧,再见不着她的面儿喽。"
上帝点点头,长叹一声。
"不过嘛,她现在也该你这岁数了吧?"
上帝从沉思中醒过来,摇摇头:"哦,不,不,这么远的航程,那艘探险飞船会很贴近光速的航行,她应该还很年轻,老的是我......宇宙啊,你真不知道它有多大,你们所谓的沧海桑田天长地久,不过是时空中的一粒沙啊......话说回来,你感觉不到这些,有时候还真是一种幸运呢!"




谁也没有想到,上帝与人类的蜜月很快结束了。
人们曾对从上帝那里得到的科技资料欣喜若狂,认为它们能使人类的梦想在一夜之间变为现实。借助于上帝提供的接口设备,那些巨量的信息被很顺利地从存贮
体中提取出来,并开始被源源不断地译成英文,为了避免纷争,世界各国都得到了一份拷贝。但人们很快发现,要将这些技术变成现实,至少在本世纪内是不可能的事。其实设想一下,如果有一个时间旅行者将现代技术资料送给古埃及人会是什么情况,就能够理解现在人类面临的尴尬处境了。
在石油即将枯竭的今天,能源技术是人们最关心的技术。但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很快发现,上帝文明的能源技术对现代人类毫无用处,因为他们的能源是建立在正反物质湮灭的基础上的。即使读懂所有相关资料,最后制造出湮灭发动机和发电机(在这一代人内这基本上不可能),一切还是等于零,因为这些能源机器的燃料——反物质,需要远航飞船从宇宙中开采,据上帝的资料记载,距地球最近的反物质矿藏是在银河系至仙女座星云之间的黑暗太空中,有五十五万光年之遥!而接近光速的星际航行几乎涉及到所有的学科,其中的大部分理论和技术对人类而言高深莫测,人类学者即使对其基础部分有个大概的了解,可能也需半个世纪的时间。科学家们曾满怀希望地查询受控核聚变的技术信息,但根本没有,这很好理解:人类现代的能源科学并不包含钻木取火的技巧。
在其他的学科领域。如信息技术和生命科学(其中蕴含着使人类长生的秘密)也一样,最前沿的科学家也完全无法读懂那些资料,上帝科学与人类科学的理论距离目前还是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来到地球上的上帝们无法给科学家们提供任何帮助,正如那—位上帝所说,在他们中间,现在会解一元二次方程的人都很少了。而那群飘浮在小行星带的飞船,则对人类的呼唤毫不理睬。现在的人类就像是一群刚入学的小学生,突然被要求研读博士研究生的课程,而且没有导师。
另一方面,地球上突然增加了二十亿人口,这些人都是不能创造任何价值的超老人,其中大半疾病缠身,给人类社会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各国政府要付给每个接收上帝的家庭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医疗和其他公共设施也已不堪重负,世界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
上帝和秋生一家的融洽关系不复存在,他渐渐被这家人看做是一个天外飞来的负担,受到越来越多的嫌弃,而每个嫌弃他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
玉莲的理由最现实也最接近问题的实质,那就是上帝让她家的日子过穷了。在这家人中,她是最令上帝烦恼的一个,那张尖酸刻薄的刀子嘴,比太空中的黑洞和超新星都令他恐惧。她的共产主义理想破灭后,就不停地在上帝面前唠叨,说在他来之前他们家的日子是多么富裕多么滋润,那时什么都好,现在什么都差,都是因为他,摊上他这么个老不死的真是倒了大霉!每天只要一有机会,她就这样对上帝恶语相向。上帝有很重的气管炎,这虽不是什么花大钱的病,但需要长期的治和养,钱自然是要不断地花。终于有一天,玉莲不让秋生带上帝去镇医院看病,也不给他买药了,这事让村支书知道了,很快找上门来。
支书对玉莲说:"你家上帝的病还是要用心治,镇医院跟我打招呼了,说他的气管炎如果不及时治疗,有可能转成肺气肿。"
"要治村里或政府给他治,我家没那么多钱花在这上面!"玉莲冲村支书嚷道。
"玉莲啊,按《上帝赡养法》,这种小额医疗是要由接收家庭承担的,政府发放的赡养费已经包括这费用了。"
"那点儿瞻养费顶个屁用!"
"话不能这么说,你家领到瞻养费后买了奶牛,用上了液化气,还换了大彩电,就没钱给上帝治病?大伙都知道这个家是你在当,我把话说在这儿,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下次就不是我来劝你了,会是乡里县里‘上委"(上帝瞻养委员会)的人来找你,到时你吃不了兜着走!"
玉莲没办法,只好恢复了对上帝的医疗,但日后对他就更没好脸了。
有—次,上帝对玉莲说:"不要着急嘛,地球人很有悟性,学得也很快,只需一个世纪左右,上帝科学技术中层次较低的一部分就能在人类社会得到初步应用,那时生活会好起来的。"
"嘁,一个世纪,还‘只需",你这叫人话啊?"正在洗碗的玉莲头也不回地说。
"这时间很短啊。"
"那是对你们,你以为我能像你似的长生不老啊,一个世纪过去,我的骨头都找不着了!不过我倒要问问,你觉得自个儿还能活多少时间呢?"
"唉,风烛残年了,再活三四百个地球年就很不错了。"
玉莲将一摞碗全摔到了地上:"咱这到底是谁给谁养老谁给谁送终啊?!啊,合着我累死累活伺候你—辈子,还得搭上我儿子孙子往下十几辈不成?说你老不死你还真是啊!"
至于秋生爹,则认为上帝是个骗子。其实,这种说法在社会上也很普遍,既然科学家看不懂上帝的科技文献,就无法证实它们的真伪,说不定人类真让上帝给耍了。对于秋生爹而言,他这方面的证据更充分一些。
"老骗子,行骗也没你这么猖狂的,"他有一天对上帝说,"我懒得揭穿你,你那一套真不值得我揭穿,甚至不值得我孙子揭穿呢!"
上帝问他有什么地方不对。
"先说最简单的一个吧:我们的科学家知道,人是由猴儿变来的,对不对?"
上帝点点头:"准确地说是由古猿进化来的。"
"那你怎么说我们是你们造的呢?既然造人,直接造成我们这样儿不就行了,为们么先要造出古猿,再进化什么的,这说不通啊?"
"人要以婴儿的形式出生再长大为成人,一个文明也一样,必须从原始状态进化发展而来,这其中的漫长历程是不可省略的。事实上,对于人类这一物种分支,我们最初引入的是更为原始的东西,古猿已经经过相当地进化了。"
"我不信你故弄玄虚的那一套,好好,再说个更明显的吧,告诉你,这还是我孙子看出来的:我们的科学家说地球上三十多亿年前就有生命了,这你是认的,对吧?"
上帝点点头:"他们估计得基本准确。"
"那你有三十多亿岁?"
"按你们的时间坐标,是的:但按上帝飞船的时间坐标,我只有三千五百岁。飞船以接近光速飞行,时间的流逝比你们的世界要慢得多。当然,有少数飞船会不定期脱离光速,降至低速来到地球。对地球上的生命进化进行一些调整,但这只需很短的时间。这些飞船很快就会重新进入太空进行近光速航行,继续跨越时间。"
"扯——"秋生爹轻蔑地说。
"爹,这可是相对论,也是咱们的科学家证实了的。"秋生插嘴说。
"相对个屁!你也给我瞎扯,哪有那么玄乎的事儿?时间又不是香油,还能流得快慢不同?我还没老糊涂呢!倒是你,那些书把你看傻了!"
"我很快就能向你们证明,时间能够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上帝一脸神秘地说,同时从怀里掏出了那张两千年前情人的照片,把它递给秋生,"仔细看看,记住她的每一个细节。"
秋生看那照片的第一眼时,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够记住每一个细节,想忘都不容易。同其他的上帝一样,她综合了各色人种的特点,皮肤是温润的象牙色,那双会唱歌的大眼睛绝对是活的,一下子就把秋生的魂儿勾走了。她是上帝中的姑娘,她是姑娘中的上帝,那种上帝之美,如第二个太阳,人类从未见过也根本无法承受。
"瞧你那德性样儿,口水都流出来了!"玉莲一把从已经有些呆傻的秋生手中抢过照片,还没拿稳,就让公公抢去了。
"我来我来,"秋生爹说着,那双老眼立刻凑到照片上,近得不能再近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好像那能当饭吃。
"凑那么近干吗?"玉莲轻蔑地问。
"去去,我不是没戴眼镜嘛。"秋生爹脸伏在照片上说。
玉莲用不屑的目光斜视了公公几秒钟,撇撇嘴,转身进厨房了。
上帝把照片从秋生爹手中拿走了,后者的双手恋恋不舍地护送照片走了一段,上帝说:"记好细节,明天的这个时候再让你们看。"
整整一天,秋生爷儿俩少言寡语,都在想着那位上帝姑娘,他们心照不宣,惹得玉莲脾气又大了许多。终于等到了第二天的同一个时候,上帝好像忘了那事,经秋生爹的提醒才想起来,他掏出那张让爷儿俩想念了一天的照片,首先递给秋生:"仔细看看,她有什么变化?"
"没啥变化呀。"秋生全神贯注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出点东西来:"哦,对,她嘴唇儿张开的缝比昨天好像小了一些,小得不多,但确实小了一些,看嘴角儿这儿......"
"不要脸的,你看得倒是细!"照片又让媳妇抢走了,同样又让公公抢到手里。
"还是我来——"杖生爹今天拿来了眼镜,戴上细细端详着,"是是,是小了些。还有很明显的一点你怎么没看出来呢?这小缕头发嘛,比昨天肯定向右飘了一点点的!"
上帝将照片从秋生爹手中拿过来,举到他们面前:"这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台电视接收机。"
"就是......电视机?"
"是的,电视机,现在它接收的,是她在那艘飞向宇宙边缘的探险飞船上的实况画面。"
"实况?就像转播足球赛那样?"
"是的。"
"这,这上面的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目瞪口呆地说,连玉莲的双眼都睁得核桃大。
"是活的,但比起地球上的实况转播,这个画面有时滞,探险飞船大约已经飞出了八千万光年,那么时滞就是八千万年,我们看到的,是八千万年前的她。"
"这小玩意儿能收到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电波?"
"这样的超远程宇宙通讯,只能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我们的飞船才能收到,放大后再转发到这个小电视机上。"
"宝物,真是宝物啊!"秋生爹由衷地赞叹道,不
知是指的那台小电视,还是电视上那个上帝姑娘,反正一听说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爷俩的感情就上升了一个层次,秋生伸手要去捧小电视,但老上帝不给。
"电视中的她为什么动得那么慢呢?"秋生问。
"这就是时间流逝速度不同的结果,从我们的时空坐标上看,接近光速飞行的探险飞船上的时间流逝得很慢很慢。"
"那......她就能跟你说话儿了,是吗?"玉莲指指小电视问。
上帝点点头,按动了小屏幕背面的一个开关,小电视立刻发出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柔美的女声,但是音节恒定不变,像是歌唱结束时永恒拖长的尾声。上帝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着小屏幕:"她正在说呢,刚刚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每个字说了一年多的时间,已说了三年半,现在正在结束‘你"字,完全结束可能还需要三十月左右吧。"上帝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仰视着院子上方的苍穹,"她后面还有话,我会用尽残生去听的。"
兵兵和本家上帝的好关系倒是维持了一段时间,老上帝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重心,与孩子们谈得来也能玩到一块儿。但有一天,兵兵闹着要上帝的那块大手表,上帝坚决不给,说那是和上帝文明通讯的工具,没有它,自己就无法和本种族联系了。
"哼,看看看看,还想着你们那个文明啊种族啊,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自家人!"玉莲气鼓鼓地说。
从此以后,兵兵也不和上帝好了,还不时搞些恶作剧作弄他。
家里惟一还对上帝保持着尊敬和孝心的就是秋生,秋生高中毕业,加上平时爱看书,村里除去那几个考上大学走了的,他就是最知书达理的人了。但秋生在家是个地地道道的软蛋角色,平时看老婆的眼色行事,听爹的训斥过活,要是遇到爹和老婆对他的指示不一致,就只会抱头蹲在那儿流眼泪了。他这个熊样儿,在家里自然无法维护上帝的权益了。




上帝与人类的关系终于恶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秋生家与上帝关系的彻底破裂,是因为方便面那事。这天午饭前,玉莲就搬着一个纸箱子从厨房出来,问他昨天刚买的一整箱方便面怎么一下子少了一半。
"是我拿的,我给河那边儿送过去了,他们快断粮了,"上帝低着头小声回答说。
他说的河那边,是指村里那些高家出走的上帝的聚集点。近日来,村里虐待上帝的事屡有发生,其中最刁蛮的一户人家,对本家的上帝又打又骂,还不给饭吃,逼得那个上帝跳到村前的河里寻短见,幸亏让人救起。这事惊动面很大,来处理的不是乡和县里的人,而是市公安局的刑警,还跟着CCTV和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把那两口子一下子都铐走了。按照《上帝赡养法》,他们犯了虐待上帝罪,最少要判十年的,而这部法律是惟一一个在世界各国都通用并且统一量刑的法律。这以后村里的各家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明里不敢对上帝太过分了,但同时,也更加剧了衬里人和上帝之间的隔阂。开始有上帝离家出走,其他的上帝纷纷效仿,到目前为止,西岑村近三分之一的上帝离开了收留他们的家庭。这些出走的上帝在河对岸的田野上搭起帐篷,过起了艰苦的原始生活。
在国内和世界的其他地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城市中的街道上再次出现了成群的上帝,且数量还在急剧增加,重演了三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幕。这个常人和上帝共同生活的世界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好啊,你倒是大方!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不死的!"玉莲大骂起来。
"我说老家伙,"秋生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给我滚!你不是惦记着河那边的吗?滚到那里去和他们一起过吧!"
上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到楼上自己的小房间去,默默地把属于他自己的不多的几件东西装到一个小包袱里,拄着那根竹拐杖缓缓出了门,向河的方向走去。
秋生没有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一个人低头蹲在墙角默不作声。
"死鬼,过来吃啊,下午还要去镇里买饲料呢!"玉莲冲他喊,见他没动,就过去揪他的耳朵。
"放开。"秋生说,声音不高,但玉莲还是触电似的放开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男人有这种阴沉的表情。
"甭管他,爱吃不吃,傻小子一个。"秋生爹不以为然地说。
"呵,你惦记老不死上帝了是不是?那你也滚到河那边野地里跟他们过去吧!"玉莲用一根手指捅着秋生的脑袋说。
秋生站起身,上楼到卧室里。像刚才上帝那样整理了不多的几件东西,装到以前进城打工用过的那个旅行包中,背着下了楼,大步向外走去。
"死鬼你去哪儿啊?!"玉莲喊道,秋生不理会只是向外走,她又喊,声音有些胆怯了,"多会儿回
来?!"
"不回来了。"秋生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回来!你小子是不是吃大粪了?回来!"秋生爹跟着儿子出了屋,"你咋的?就算不要老婆孩子,爹你也不管了?"
秋生站住了,头也不回地说:"凭什么要我管你?"
"咳,这话说的?我是你老子!我养大了你1你娘死得那么早,我把你姐弟俩拉扯大容易吗?你混了你!"
秋生回头看了他爹一眼说:"要是创造出咱们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人都让你一脚踢出了家门,我不养你的老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说完自顾自走去,留下他爹和媳妇在门边目瞪口呆地站着。
秋生从那座古老的石拱桥上过了河,向上帝们的帐篷走去。他看到,在撒满金色秋叶的草地上,几个上帝正支着一口锅煮着什么,他们的大白胡子和锅里冒出的蒸汽都散映着正午的阳光,很像一幅上古神话中的画面。秋生找到自家的上帝,憨憨地说:"上帝爷子,咱们走吧。"
"我不回那个家了。"上帝摆摆手说。
"我也不回了,咱们先去镇里我姐家住一阵儿,然后我去城里打工,咱们租房子住,我会养活您一辈子的。"
"你是个好孩子啊——"上帝拍拍秋生的肩膀说,"可我们要走了。"他指指自己手腕上的表,秋生这才发现,他和所有上帝的手表都发出闪动的红光。
"走?去哪儿?"
"回飞船上去。"上帝指了指天空,秋生抬头一看,发现空中已经有了两艘外星飞船,反射着银色的阳光,在蓝天上格外醒目。其中一艘已经呈现出很大的轮廓和清晰的形状,另一艘则处在后面深空的远处,看上去小了很多。最令秋生震惊的是。从第一艘飞船上垂下了一根纤细的蛛丝,从太空直垂到远方的地面!随着蛛丝缓慢地摆动,耀眼的阳光在蛛丝不同的区段上窜动,看上去像蓝色晴空中细长的闪电。
"太空电梯,现在在各个大陆上已经建起了一百多条,我们要乘它离开地球回到飞船上去。"上帝解释说,秋生后来知道,飞船在同步轨道上放下电梯的同时,向着太空的另一侧也要有相同的质量来平衡,后面那艘深空中的飞船就是作为平衡配重的。当秋生的眼睛适应了天空的光亮后,发现更远的深空中布满了银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分布均匀整齐,构成一个巨大的矩阵。秋生知道,那是从小行星带正在飞向地球的其余两万多艘上帝文明的飞船。




两万艘外星飞船又布满了地球的天空,在以后的两个月中,有大量的太空舱沿着垂向各大陆的太空电梯土上下下,接走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二十亿上帝。那些太空舱都是银色的球体,远远看去,像是一串串挂在蛛丝导轨上的晶莹露珠。
西岑村的上帝走的这天,全村的人都去送,所有的人对上帝都亲亲热热,让人想起一年前上帝来的那天,好像上帝前面受到的那些嫌弃和虐待与他们毫无关系似的。
村口停着两辆大客车,就是一年前送上帝来的那两辆,这一百来个上帝要被送到最近的太空电梯下垂点搭乘太空舱。
秋生一家都去送本家的上帝,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语,快到村口时,上帝停下了,拄着拐杖对一家人鞠躬:"就送到这儿吧,谢谢你们这一年的收留和照顾,真的谢谢,不管飞到宇宙的哪个角落,我都会记住这个家的。"他说着把那块球形的大手表摘下来,放到兵兵手里,"送给你啦。"
"那......你以后怎么同其他上帝联系呢?"兵兵问。
"都在飞船上,用不着这东西了。"上帝笑着说。
"上帝爷子啊,"秋生爹一脸伤感地说,"你们那些船可都是破船了,住不了多久了,你们坐着它们能去哪儿呢?"
上帝抚着胡子平静地说:"飞到哪儿算哪儿吧,太空无边无际,哪儿还不埋人呢?"
玉莲突然哭出声儿来:"上帝爷子啊,我这人......也太不厚道了,把过日子攒起来的怨气全撒到您身上,真像秋生说的,一点良心都没了......"她把一个竹篮子递到上帝手中,"我一早煮了些鸡蛋,您拿着路上吃吧。"
上帝接过了篮子:"谢谢!"他说着,拿出一个鸡蛋剥开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白胡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蛋黄,同时口齿不清地说着,"其实,我们到地球来,并不只是为了活下去,都是活了两三千岁的人了,死有什么可在意的?我们只是想和你们在一起,我们喜欢和珍惜你们对生活的热情、你们的创造力和想像力,这些都是上帝文明早已失去的,我们从你们身上看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但真没想到给你们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实在对不起了。"
"你留下来吧爷爷,我不会再不懂事了!"兵兵流着眼泪说。
上帝缓缓摇摇头:"我们走,并不是因为你们待我们怎么样,能收留我们,已经很满足了。但有一件事让我们没法待下去,那就是:上帝在你们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群老可怜虫,你们可怜我们了,你们竟然可怜我们了。"
上帝扔下手中的蛋壳,抬起白发苍苍的头仰望长空,仿佛透过那湛蓝的大气层看到了灿烂的星海:"上帝文明怎么会让人可怜呢?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伟大的文明,不知道她在宇宙中创造了多少壮丽的史诗、多少雄伟的奇迹!记得那是银河一八五七纪元吧,天文学家们发现,有大批的恒星加速了向银河系中心的运动,这恒星的洪水一旦被银心的超级黑洞吞没,产生的辐射将毁灭银河系中的一切生命。于是,我们那些伟大的祖先,在银心黑洞周围沿银河系平面建起了一个直径—万光年的星云屏蔽环,使银河系中的生命和文明延续下去。那是一项多么宏伟的工程啊,整整延续了一千四百万年才完成......紧接着,仙女座和大麦哲伦两个星系的文明对银河系发动了强大的联合入侵,上帝文明的星际舰队跨几十万光年,在仙女座与银河系的引力平衡点迎击入侵者。当战争进入白热化的时候,双方数量巨大的舰队在缠斗中混为一体。形成了一个直径有太阳系大小的旋涡星云,在战争的最后阶段。上帝文明毅然将剩余的所有战舰和巨量的非战斗飞船投入了这个高速自旋的星云,使得星云总质量急剧增加,引力大于了离心力,这个由星际战舰和飞船构成的星云居然在自身引力下坍缩,生成了一颗恒星!由于这颗恒星中的重元素比例很高,在生成后立刻变成了一颗疯狂爆发的超新星,照亮了仙女座和银河系之间漆黑的宇宙深渊!我们伟大的先祖就是以这样的气概和牺牲消灭了入侵者,把银河系变成一个和平的生命乐园......现在文明是老了,但不是我们的错,无论怎样努力避免,一个文明总是要老的,谁都有老的时候,你们也一样。我们真的不需要你们可怜。"
"与你们相比,人类真算不得什么。"秋生敬畏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地球文明还是个幼儿。我们盼着你们快快长大,盼望地球文明能够继承它的创造者的光荣。"上帝把拐杖扔下,两手一高一低放在秋生和兵兵肩上,"说到这里,我最后有些话要嘱咐你们。"
"我们不一定听得懂,但您说吧。"秋生郑重地点点头说。
"首先,一定要飞出去!"上帝对着长空伸开双臂,他身上宽大的白袍随着秋风飘舞,像一面风帆。
"飞?飞到哪儿?"秋生爹迷惑地问。
先飞向太阳系的其他行星,再飞向其他的恒星,不要问为什么,只是尽最大的力量向外飞,飞得越远越好!这样要花很多钱死很多人,但一定要飞出去,任何文明,待在它诞生的世界不动就等于自杀!到宇宙中去寻找新的世界新的家,把你们的后代像春雨般洒遍银河系!"
"我们记往了。"秋生点点头,虽然他和自己的父亲、儿子、媳妇一样,都不能真正理解上帝的话。
"那就好,"上帝欣慰地长出一口气,"下面,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个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秘密一一"他用蓝幽幽的眼睛依次盯着秋生家的每个人看,那目光如飕飕寒风,让他们心里发毛,"你们,有兄弟。"
秋生一家迷惑不解地看着上帝,是秋生首先悟出了上帝这话的含意:"您是说,你们还创造了其他的地球?"
上帝缓缓地点点头:"是的,还创造了其他的地球,也就是其他的人类文明。目前除了你们,这样的文明还存在着三个,距你们都不远,都在二百光年的范围内,你们是地球四号,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你们去过那里吗?"兵兵问。
上帝又点点头:"去过,在来你们的地球之前,我们先去了那三个地球,想让他们收留我们。地球一号还算好,在骗走了我们的科技资料后,只是把我们赶了出来;地球二号,扣下了我们中的一百万人当人质,让我们用飞船交换,我们付出了一千艘飞船,他们得到飞船后发现不会操作,就让那些人质教他们,发现人质也不会就将他们全杀了;地球三号也扣下了我们的三百万人质,让我们用几艘飞船分别撞击地球一号和二号,因为他们之间处于一种旷日持久的战争状态中,其实只一艘反物质动力飞船的撞击就足以完全毁灭一个地球上的全部生命,我们拒绝了,他们也杀了那些人质......"
"这些不肖子孙,你们应该收拾他们几下子!"秋生爹愤怒地说。
上帝摇摇头:"我们是不会攻击自己创造的文明的。你们是这四个兄弟中最懂事的,所以我才对你们说了上面那些话。你们那三个哥哥极具侵略性,他们不知爱和道德为何物,其凶残和嗜血是你们根本无法想像的,其实我们最初创造了六个地球,另外两个分别与地球一号和三号在同一个行星系,都被他们的兄弟毁灭了。这三个地球之所以还没有互相毁灭,只是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恒星,距离较远。他们三个都已经得知了地球四号的存在,并有太阳系的准确坐标。"
"这太吓人了!"玉莲说。
"暂时还没那么可怕,因为这三个哥哥虽然文明进化程度都比你们先进,但仍处于低速宇航阶段,他们最高的航行速度不超过光速的十分之一,航行距离也超不出三十光年。这是一场生死赛跑,看你们中谁最先能够贴近光速航行,这是突破时空禁锢的惟一方式,谁能够首先达到这个技术水平,谁才能生存下来,其他稍慢一步的都必死无疑,这就是宇宙中的生存竞争。孩子们,时间不多了,要抓紧!"
"这些事情,地球上那些最有学问最有权力的人都知道了吧?"秋生爹战战兢兢地问。
"当然知道,但不要只依赖他们,一个文明的生存要靠其每个个体的共同努力,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些普通人。"
"听到了吧兵兵,要好好学习!"秋生对儿子说。
"当你们以近光速飞向宇宙,解除那三个哥哥的威胁,还要抓紧办一件重要的事:找到几颗比较适合生命生存的行星,把地球上的一些低等生物,如细菌海藻之类的,播撒到那些行星上,让他们自行进化。"
秋生正要提问,却见上帝弯腰拾起了地上的拐杖,于是一家人同他—起向大客车走去,其他的上帝已在车上了。
"哦,秋生啊,"上帝想起了什么,又站住了,"走的时候没经你同意就拿了你几本书,"他打开小包袱让秋生看,"你上中学时的数理化课本。"
"啊,拿走好了,可您要这个干什么?"
上帝系起包袱说:"学习呗,从解一元二次方程学起,以后太空中的漫漫长夜里,总得找些打发时间的办法。谁知道呢,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能试着修好我们那艘飞船的反物质发动机,让它重新进入光速呢!"
"对了,那样你们又能跨越时间了,就可以找个星球再创造一个文明给你们养老了!"秋生兴奋地说。
上帝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们对养老已经不感兴趣了,该死去的就让它死去吧。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最后一个心愿,"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电视机,屏幕上,他那两千年前的情人还在慢慢说着那三个字中的最后一个,"我只想再见到她。"
"这念头儿是好,但也就是想想罢了。"秋生爹摇摇头说,"你想啊,她已经飞出去两千多年了,以光速飞的,谁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就是个修好了船,也追不上她了,你不是说过,没什么能比光走得更快吗?"
上帝用拐杖指指天空:"这个宇宙,只要你耐心等待,什么愿望都有可能实现,虽然这种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总是存在的。我对你们说过,宇宙诞生于一场大爆炸,现在,引力使它的膨胀速度慢了下来,然后宇宙的膨胀会停下来,转为坍缩。如果我们的飞船真能再次接近光速,我就让它无限逼近光速飞行,这样就能跨越无限的时间,直接到达宇宙的末日时刻,那时,宇宙已经坍缩得很小很小,会比兵兵的皮球还小,会成为一个点,那时,宇宙中的一切都在一起了,我和她,自然也在一起了。"一滴泪滚出上帝的眼眶,滚到胡子上,在上午的阳光中晶莹闪烁着,"宇宙啊,就是《梁祝》最后的坟墓,我和她,就是墓中飞出的两只蝶啊——"
一个星期后,最后一艘外星飞船从地球的视野中消失。上帝走了。
西岑村恢复了以前的于静,夜里,秋生一家坐在小院中看着满天的星星,已是深秋,田野里的虫鸣已经消失了,微风吹动着脚下的落叶,感觉有些寒意了。
"他们在那么高的地方飞,多大的风啊,多冷啊——"玉莲喃喃自语道。
秋生说;"哪有什么风啊,那是太空,连空气都没有呢!冷倒是真的,冷到了头儿,书上叫绝对零度,唉,那黑漆漆的一片,不见底也没有边,那是噩梦都梦不见的地方啊!"
玉莲的眼泪又出来了,但她还是找话说以掩饰一下:"上帝最后说的那两件事儿,地球的三个哥哥我倒是听明白了,可他后面又说,要我们向别的星球上撒细菌什么的,我想到现在也不明白。"
"我明白了。"秋生爹说,在这灿烂的星空下,他愚拙了一辈子的脑袋终于开了一次窍,他仰望着群星,头顶着它们过了一辈子,他发现自己今天才真切地看到它们的样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充满了他的血液,使他觉得自己仿佛与什么更大的东西接触了一下,虽远未能融为一体,这感觉还是令他震惊不已,他对着星海长叹一声,说:
"人啊,该考虑养老的事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站点信息

站点统计| 举报| Archiver| 手机版| 小黑屋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4 Comsenz Inc.

GMT+1, 23.11.2024 01:53

关于我们|Apps

() 开元网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