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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寓言（节选）<br><br> —— 周国平<br><br> <br><br>一 告别遗体的队伍<br><br> 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缓慢地、肃穆地向前移动着。我站在队伍里，胸前别着一朵小白花，小白花的正中嵌着我的照片。别人和我一样，也都佩带着嵌有自己照片的小白花。 <br><br> 钟表奏着单调的哀乐。 <br><br> 这是永恒的仪式，我们排着队走向自己的遗体，同它作最后的告别。 <br><br> 我听见有人哭泣着祈祷：“慢些，再慢些。” <br><br> 可等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哪怕是等待死亡。连最怕死的人也失去耐心了。女人们开始结毛衣，拉家常。男人们互相递烟，吹牛，评论队伍里的漂亮女人。那个小伙子伸手触了一下排在他前面的姑娘的肩膀，姑娘回头露齿一笑。一位画家打开了画夹。一位音乐家架起了提琴。现在这支队伍沉浸在一片生机勃勃的喧闹声里了。 <br><br> 可怜的人呵，你们在走向死亡！ <br><br> 我笑笑：我没有忘记。这又怎么样呢？生命害怕单调甚过害怕死亡，仅此就足以保证它不可战胜了。它为了逃避单调必须丰富自己，不在乎结局是否徒劳。 <br><br> <br><br>三 幸福的西绪弗斯<br><br> 西绪弗斯被罚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顶，巨石就滚回山脚，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这徒劳的苦役。听说他悲观沮丧到了极点。 <br><br> 可是，有一天，我遇见正在下山的西绪弗斯，却发现他吹着口哨，迈着轻盈的步伐，一脸无忧无虑的神情。我生平最怕见到太不幸的人，譬如说，身患绝症的人，或刚死了亲人的人，因为对他们的不幸，我既不能有所表示，怕犯忌，又不能无所表示，怕显得我没心没肺。所以，看见西绪弗斯迎面走来，尽管不是传说的那副凄苦模样，深知他的不幸身世的我仍感到局促不安。 <br><br> 没想到西绪弗斯先开口了，他举起手，对我喊道： <br><br> 喂，你瞧，我逮了一只多漂亮的蝴蝶！ <br><br> 我望着他渐渐远逝的背影，不禁思忖：总有些事情是宙斯的神威鞭长莫及的，那是一些太细小的事情，在那里便有了西绪弗斯（和我们整个人类）的幸福。 <br><br> <br><br>四 诗人的花园<br><br> 诗人想到人生的虚无，就痛不欲生。他决定自杀。他来到一片空旷的野地里，给自己挖了一个坟。他看这坟太光秃，便在周围种上树木和花草。种啊种，他渐渐迷上了园艺，醉心于培育各种珍贵树木和奇花异草，他的成就也终于遐迩闻名，吸引来一批又一批的游人。 <br><br> 有一天，诗人听见一个小女孩问她的妈妈： <br><br> 妈妈，这是什么呀？ <br><br> 妈妈回答：我不知道，你问这位叔叔吧。 <br><br> 小女孩的小手指着诗人从前挖的那个坟坑。诗人脸红了。他想了一想，说： <br><br> 小姑娘，这是叔叔特意为你挖的树坑，你喜欢什么，叔叔就种什么。 <br><br> 小女孩和她的妈妈都高兴地笑了。 <br><br>我知道诗人在说谎，不过，这一回，我原谅了他。 <br><br> <br><br>六 潘多拉的盒子<br><br> 宙斯得知普罗米修斯把天上的火种偷给了人类，怒不可遏，决定惩罚人类。他下令将女人潘多拉送到人间，并让她随身携带一只密封的盒子作为嫁妆。 <br><br> 我相信新婚之夜发生的事情十分平常。潘多拉受好奇心的驱使，打开了那只盒子，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又把它关上了。 <br><br> 可是，男人们却对此传说纷纭。他们说，那天潘多拉打开盒子时，从盒里飞出许多东西，她赶紧关上，盒里只剩下了一样东西。他们一致认为那剩下的东西是希望。至于从盒里飞出了什么东西，他们至今还在争论不休。 <br><br> 有的说：从盒里飞出的全是灾祸，它们撒遍人间，幸亏希望留在我们手中，使我们还能忍受这不幸的人生。 <br><br> 有的说：从盒里飞出的全是幸福，它们逃之天夭，留在我们手中的希望只是空洞的幻影。 <br><br> 宙斯在天上听到男人们的悲观的议论，得意地笑了。他的惩罚已经如愿实施。 <br><br> 天真的潘多拉听不懂男人们的争论，她兀自想道：男人真讨厌，他们对于我的空盒子说了这么多深奥的话，竟没有人想到去买些首饰和化妆品来把它充实。 <br><br> <br><br>七 抉择<br><br> 一个农民从洪水中救起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却被淹死了。 <br><br> 事后，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他做得对，因为孩子可以再生一个，妻子却木能死而复活。有的说他做错了，因为妻子可以另娶一个，孩子却不能死而复活。 <br><br> 我听了人们的议论，也感到疑惑难决：如果只能救活一人，究竟应该救妻子呢，还是救孩子？ <br><br> 于是我去拜访那个农民，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br><br> 他答道：“我什么也没想。洪水袭来，妻子在我身边，我抓住她就往附近的山坡游。当我返回时，孩子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br><br> 归途上，我琢磨着农民的话，对自己说：所谓人生的重大抉择岂非多半如此？ <br><br> <br><br>八 罪犯<br><br> 一个老实汉子进城，正遇上警察抓小偷，被误抓了起来。审讯时，法官厉声喝道： <br><br> “你犯了什么罪？从实招来！” <br><br> 汉子答：“小的不曾犯罪。” <br><br> 法官冷笑道：“你不曾犯罪，为何偏偏抓你，不抓别人？” <br><br> 汉子无言以对，于是被定罪，判了一年监禁。 <br><br> 刑满释放后，汉子回到村里，依然老实种地。但他从此遭到了众人的唾弃，连小偷见了，也要朝他的背影哗一口唾沫，骂道：“呸，罪犯！” <br><br> <br><br>十 生命的得失<br><br>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一个中年人暴亡了。他们的灵魂在去天国的途中相遇，彼此诉说起了自己的不幸。 <br><br> 婴儿对老人说：“上帝太不公平，你活了这么久，而我却等于没活过。我失去了整整一辈子。” <br><br> 老人回答：“你几乎不算得到了生命，所以也就谈不上失去。谁受生命的赐予最多，死时失去得也最多。长寿非福也。” <br><br> 中年人叫了起来：“有谁比我惨！你们一个无所谓活不活，一个已经活够数，我却死在正当年，把生命曾经赐予的和将要赐予的都失去了。” <br><br> 他们正谈论着，不觉到达天国门前，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br><br> “众生啊，那已经逝去的和未曾到来的都不属于你们，你们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br><br> 三个灵魂齐声呼喊：“主啊，难道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最不幸的人吗？” <br><br> 那个声音答道：“最不幸的人不止一个，你们全是！因为你们全都自以为所失最多。谁受这个念头折磨，谁的确就是最不幸的人。” <br><br> <br><br>十一 寻短见的少妇<br><br> 夏天的傍晚，一个美丽的少妇投河自尽，被正在河中划船的白胡子艄公救起。 <br><br> “你年纪轻轻，为何寻短见？”艄公问。 <br><br> “我结婚两年，丈夫就遗弃了我，接着孩子又病死。您说，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少妇哭诉道。 <br><br> “两年前你是怎么过的？”艄公又问。 <br><br> 少妇的眼睛亮了：“那时我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br><br> “那时你有丈夫和孩子吗？” <br><br> “没有。” <br><br> “那么，你不过是被命运之船送回到了两年前。现在你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了，请上岸吧。” <br><br> 话音刚落，少妇已在岸上，舶公则不知去向。少妇恍如做了一个梦，她揉了操眼睛，想了想，离岸走了。她没有再寻短见。 <br><br> <br><br>十二 流浪者和他的影子<br><br> 命运如同一个人的影子，有谁能够摆脱自己的影子呢？ <br><br> 可是，有一天，一个流浪者对于自己的命运实在不堪忍受，便来到一座神庙，请求神允许他和别人交换命运。 <br><br> 神说：“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对自己命运完全满意的人，你就和他交换吧。” <br><br> 按照神的指示，流浪者出发去寻找了。他遍访城市和乡村，竟然找不到一个对自己命运完全满意的人。凡他遇到的人，只要一说起命运，个个摇头叹息，口出怨言。甚至那些王公贵族，达官富豪，名流权威，他们的命运似乎令人羡慕，但他们自己并不满意。事实上，世人所见的确只是他们的命运之河的表面景色，底下许多阴暗曲折唯有他们自己知道。 <br><br> 流浪者终于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和他交换命运的人。直到今天，他仍然拖着他自己的影子到处流浪。 <br><br> <br><br>十三 日免和月亮<br><br> 在众多的兔姐妹中，有一只白兔独具审美的慧心。她爱大自然的美，尤爱皎洁的月色。每天夜晚，她来到林中草地，一边无忧无虑地嬉戏，一边心旷神怡地赏月。她不愧是赏月的行家，在她的眼里，月的阴晴圆缺无不各具风韵。 <br><br> 于是，诸神之王召见这只白兔，向她宣布了一个慷慨的决定： <br><br> “万物均有所归属。从今以后，月亮归属于你，因为你的赏月之才举世无双。” <br><br> 白兔仍然夜夜到林中草地赏月。可是，说也奇怪，从前的闲适心情一扫而光了，脑中只绷着一个念头：“这是我的月亮！”她牢牢盯着月亮，就像财主盯着自己的金窖。乌云蔽月，她便紧张不安，唯恐宝藏丢失。满月缺损，她便心痛如割，仿佛遭了抢劫。在她的眼里，月的阴晴圆缺不再各具风韵，反倒险象迭生，勾起了无穷的得失之患。 <br><br> 和人类不同的是，我们的主人公毕竟慧心未灭，她终于去拜见诸神之王，请求他撤销了那个慷慨的决定。 <br><br> <br><br>十四 孪生兄弟<br><br> 生和死是一对孪生兄弟。死对他的哥哥眷恋不舍，生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可是，生却讨厌他的这个弟弟，避之唯恐不及。尤其使他扫兴的是，往往在他举杯纵饮的时候，死突然出现了，把他满斟的酒杯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br><br> “你这个冤家，当初母亲既然生我，又何必生你，既然生你，又何必生我！”生绝望地喊道。 <br><br> “好哥哥，别这么说。没有我，你岂不寂寞？”死心平气和地说。 <br><br> “永远不！” <br><br> “可是你想想，如果没有我和你竞争，你的享乐有何滋味？如果没有我同台演出，你的戏剧岂能精彩？如果没有我给你灵感，你心中怎会涌出美的诗歌，眼前怎会展现美的图画？” <br><br> “我宁可寂寞，也不愿见到你！” <br><br> “好哥哥，这可办不到。母亲怕你寂寞，才嘱我陪伴你。我这个孝子怎能不从母命？” <br><br> 于是生来到大自然母亲面前，请求她把可恶的弟弟带走，别让他再纠缠自己。然而，大自然是一位大智大慧的母亲，决不迁就儿子的任性。生只好服从母亲的安排，但并不领会如此安排的好意，所以对死始终怀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怨恨心情。 <br><br> <br><br>十五 小公务员的死<br><br> 某机关有一个小公务员，一向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有一天，他忽然得到通知，一位从未听说过的远房亲戚在国外死去，临终指定他为遗产继承人。那是一爿价值万金的珠宝商店。小公务员欣喜若狂，开始忙碌地为出国做种种准备。待到一切就绪，即将动身，他又得到通知，一场大火焚毁了那爿商店，珠宝也丧失殆尽。小公务员空欢喜一场，重返机关上班。但他似乎变了一个人，整日愁眉不展，逢人便诉说自己的不幸。 <br><br> “那可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啊，我一辈子的薪水还不及它的零头呢。”他说。 <br><br> 同事们原先都嫉妒得要命，现在一齐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陪着他叹气。唯有一个同事非但不表同情，反而嘲笑他自寻烦恼。 <br><br> “你不是和从前一样，什么也没有失去吗？”那个同事问道。 <br><br> “这么一大笔财产，竟说什么也没有失去！”小公务员心疼得叫起来。 <br><br> “在一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有一爿你从未见过的商店遭了火灾，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br><br> “可那是我的商店呀！” <br><br> 那个同事哈哈大笑，于是被别的同事一致判为幸灾乐祸的人。据说，不久以后，小公务员死于忧郁症。 <br><br> <br><br>十七 无赖的逻辑<br><br> 无赖向朋友借了一笔钱。三天后，朋友催他还钱，他义愤填膺地叫喊起来： <br><br> “你怎么这样计较，才几天，就来讨债？” <br><br> 朋友尴尬一笑，按下不提。三年后再催还，无赖又义愤填膺地叫喊起来： <br><br> “你怎么这样计较，多久了，还念念不忘？” <br><br> 无赖终于没有还钱，并且逢人便说他的这位朋友多么直啬计较，不够朋友。他愈说愈气愤，最后庄严宣告，他业已和如此不配做他的朋友的人断交。 <br><br> <br><br>十八 执迷者悟<br><br> 佛招弟子，应试者有三人：一个太监，一个嫖客，一个疯子。 <br><br> 佛首先考问太监：“诸色皆空，你知道么？” <br><br> 太监跪答：“知道。学生从不近女色。” <br><br> 佛一摆手：“不近诸色，怎知色空？” <br><br> 佛又考问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么？” <br><br> 嫖客嘻皮笑脸答：“知道。学生享尽天下女色，可对哪个婊子都不迷恋。” <br><br> 佛一皱眉：“没有迷恋，哪来觉悟？” <br><br> 最后轮到疯子了。佛微睁慧眼，并不发问，只是慈祥地看着他。 <br><br> 疯子捶胸顿足，凄声哭喊：“我爱！我爱！” <br><br> 佛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br><br> 佛收留疯子做弟子，开启他的佛性，终于使他成了正果。 <br><br> |
狗仔卡
发表于 4.10.2003 22:06:23
显身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