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br><br> 少女的手臂弯成一个锐角。她们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柄绝美的琴,而弦握在她们细巧的手指间,划动在她们的手臂上。音乐响起的时候,她们之间的湖泊开始动荡,像两座鼎立的雪山,在阴冷的音乐声中融化,痛苦的舒缓,流下眼泪,清澈无比。音乐没有停顿,哪怕再细小的声音都丝连着少女的身体,雪山溶解一般的音乐。 <br> 湖泊里升腾起怪物,只有一颗头颅,没有四肢,没有心脏,却流了一池的血,把雪山的泪全部染红。 <br> 于是我再一看,少女拿着的,是刀。 <br> 刀锋划过无瑕的手臂,佯装的演奏,是一次无表情、有预谋的杀戮。 <br> 而少女既无欢笑,也无痛楚,音乐没有停顿,哪怕再细小的声音都丝连着少女的身体,清血滴流一般的音乐。 <br> 血泊里升腾起怪物,只有一颗头颅,它是这场表演的主角。它能攫取少女的生命,并且,用它不露声色的邪恶,转移到你的心里。于是痛楚和欢笑,滴流在你的心里,音乐在你的头脑里萦绕不去,那阴冷,让我的世界变成地狱,那里,有天使在为我演奏。 <br> 从此以后,我惧怕看见美好的身体,或是蜿蜒的腰谷。犹如一把优雅的提琴,竖在那里,等待刀锋。 <br> 没有感觉的切割,没有感觉的划破,没有感觉的流血,少女天真纯洁,将所有知觉转移给了充满恐慌的我。 <br><br> 昨夜 <br><br> 昨天有个歌手说,他要唱首歌,名叫什么戒指。因为他的老婆刚刚丢失了一只心爱的戒指。 <br> 那个“老婆”有一张孩子的脸,小巧地裹在牛仔裙里,可是她的眼圈非常非常黑,就像一个洞口。这些习以为常的不寐的群落,是城市夜晚的一些黑猫。当它们悠然地走过,会惊吓一个路人,以为厄运将至。 <br><br> 有一个陌生的歌手在台上唱着一只名叫《埋葬》的歌,他说,埋葬,一段,一段。他希望台下的人一起重复这句,以便完成他的表演。他的样子有点滑稽,因为他非常高兴,然而这不是一只高兴的歌。 <br> 我看到他的琴,看到复活的记忆。有一天,我从他的手里、他的店里把一把一模一样的琴买下,给他厚厚一摞现钞,然后把黑色的吉它放进黑色的皮套,放进一辆黑色的车里,作为给我爱人的礼物。回家的路很长,高架的灯光像城市的纽扣,亮晶晶的,扣住了真实的躯体。夜色茫茫,在天际。 <br> 我开始点一枝烟。我非常熟悉烟的烟,它会向上熏红我的眼。于是我就会发现它如同期望的一样,给湿漉漉的眼睛围上了迷障。眼睛不敢动,朦朦胧胧的,要兜住那颗泪。不允许它掉下来,没那么容易。一切都得内部消化。 <br> 那个时刻,我特别爱烟。特别特别。人群中,我一手夹着它,一手在揉眼睛。一切都像真的一样,无人注意。 <br><br> 通往那个酒吧门口的路,已经重新铺好。虽然我的印象中,它一直像去年夏天那样,铺满了石子,有民工黄色的安全帽随着风镐上下颠动。而半个月亮出现的今夜,它却光滑得像女人的脊背。清冷的小路,完美无比,月亮在上面,西班牙式的老洋房留了个轮廓在周围,像布景一样缺少立体层次,却足够作为一个故事的背景。而我便成了这幅画里的人物。 <br> 在去年夏天,我和他一起趴在床上,看过一个童话故事。女巫能把孩子捉去,囚禁在画里。女孩儿每天出现在画面的不同角落,令人天天惊慌不已。而女孩儿在画里一样会老去,直到她死,画面才回归成一幅宁静的风景油画。 <br><br> 没有人能再认得出我。 <br><br> 我看着台上唱歌的琴行老板,我看着酒吧里曾经给我很多杯酒水的服务生。我的头发变了颜色,也不再穿以前的裙子,那裙子上有红色的花朵,而今,我穿着埋葬性别的衣服,甚至即将在自己的身体外露部位穿上很多洞,套上很多银色的圈。我打算着,不让以前的人认出我。而事实上,昨天,在这里酒吧里,不用穿洞,就已经无人记得我。 <br><br> 今天 <br><br> 入梦以后,我便在另一个生命里。每天我都不愿醒来,我始终要找寻一个答案。今天天黑的时候,我在梦里见到一颗头颅,那么美丽,美得我实在不能醒来啊! <br><br> 我都重复着两种主题的梦,一个我明白,一个我不能明白。 <br> 我总是看到他。每一次当他想到我,他便跑进我的梦里来。我便怪罪自己,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他。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和他已经远距离地、分开了。 <br> 可是他又出现在梦里,在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里,对着破棉絮中的我忏悔,然后他跑去角落,那里有一堆又一堆的绿色酒瓶。然后,有一个女孩在阳台上,原来这个没有墙壁的房间在一个高楼的顶端。刮起大风,女孩和猫、和整个阳台被风吹走。于是我就醒了。我不愿意看到他忏悔,而别人飞走。我不愿意! <br><br> 于是我决定今天晚上再去那个曾经老去的酒吧喝酒,听一些自告奋勇的人上台唱歌。昨天的那个人,那个曾经卖给我和他一把黑色琴的人,居然在上面唱歌。这让我非常难堪。原来遗忘这东西,是脆弱的,是虚荣的,是经不起挑逗的。 <br> 遗忘,和记忆总是在互相调情,一起一伏。 <br><br> 我不是非得去那个酒吧,我痛恨所有让我想起去年夏天的地方。可是如此一来,我便势必要离开这个城市,而且从此再也不能听任何吉它的声音,不能再说话,不能再睡觉,不能再做爱,不能再是我自己。 <br> 这种遗忘的企图,多么可笑。 <br><br> 在每一个月圆之夜,我都会做另一种梦。这是我所不明白的。 <br> 我总是看见一颗头颅。有时候我会发现自己手里有刀,一把巨型的刀。它总是不听我的呼喊,一头栽下去,有时候刃落在草原上,绿野便着火;有时候刃切在柔软的东西里面,那东西看不清,总之,随后便化成不同颜色的水,刀锋在这滩水里闪亮;有时候刃碰到坚硬的东西,那头颅总是滚向四处,眼睛却始终看着我的刃,刀在我的手里,它久久不动。 <br> 有一次我哭了。我觉得我割下的头颅实在是太美丽了,她的嘴唇永远都是我梦里玫瑰色的焦点。可是我哭之后的眼泪冰冷的,触碰到铁,那是唯一一次,我发现我是带着面具的刽子手。 <br> 我在铁的头盔里哭泣,那铁器是可怕的,它冰冷地冻结着我所有的眼泪,它甚至能把这冰冷带去我的刀刃,每一次,刀起头落,都是冰封一样的截面,平整光滑,像她的肌肤一样美丽,这是我所能做的——对一个即将死去的美人的最后一点奉献。 <br><br> 我不明白这梦。这梦从我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出现。那以前,我甚至梦见火山。我浑身燥热,因为岩浆追赶着我,缓慢地、阴郁地迫近我,我在梦里奔跑,在一身大汗淋漓中醒来。觉得兴奋不已。可是当这个梦出现之后,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冷。无论春秋冬夏。一样的冰冷彻骨,醒来时,浑身犹如被镣铐紧紧禁锢,动弹不得。 <br><br> 今夜 <br><br> 什么都是没有完结的样子,除了台上的那些歌唱。完了就是完了。再唱一次也会完。 <br> 我走在那条已经修好的路上,远处,酒吧的喧闹已经可以听见了。我想好了我今天不喝加冰块的Jack Daniel。那酒,越喝越冷。我今天要喝看上去非常温暖的东西。我什么都想好了。 <br> 今天我穿了件红色的T恤,一条怪里怪气的条纹裤子,裤腿非常宽,可以塞三条腿进去。我还戴了顶帽子,是黑色的,绒线的,松松垮垮的,只要我愿意它就可以把我的视线完全遮住。可是我有一些十几岁的孩子的邻居,他们说这个样子非常hiphop,可是我连什么叫hiphop都不是很清楚。差不多整整一年,我都不接触外界,不知道孩子们学习什么长大,不知道老人们也开始用股票来养老,不知道两国飞机可以撞来撞去,不知道原来到处都能找到有毒的药片。 <br> 我总觉得那一年,离开他的一年,是我的世界不再转动的日子,可是整个世界兀自朝前奔跑,没有路的时候可以砸开地球,再铺设一条。 <br> 可是我的路就那么狭窄。我的梦就那么两种。路的尽头如果是一口棺材,那我真的就会老老实实进去睡一觉。 <br><br> 酒吧里靠窗的座位总是有人,其实晚上那里什么都看不到。外面是一个网球场,到了夜里,就像在旷野里一样。而酒吧的装饰都是很阴暗的,骷髅之类的当然早就过时了,现在喜欢放很多傩戏或者印第安部落的面具。我始终在等,有一天会有一个铁的面具出现在MASK酒吧里,骑士、国王、武士、巫师、囚徒、还有刽子手,都是面具后面的存在。没有面具,就没有身份,就没有他们。 <br> 面具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它能完全很多事业。能够埋葬肉身。 <br><br> 酒吧里的歌手还是昨天的那个。今天他不唱什么戒指了。他开始玩儿一些手鼓,光光是节奏。果然不久之后,就有人拿了一大把筷子上去打鼓,两个人玩儿节奏。再过了一会儿,上去一个弹布鲁斯的,三个人开始玩儿爵士。 <br><br> 调酒师今天调了很多酒,因为靠窗的那个男人已经点了第四杯Graveyard,坟墓。那个男人带来了很多客人,整整两个小桌子,而另外一个女人,已经要了第三杯Bloody Mary。女人对男人说,这里的确不错,可以让人自由的发疯。男人说,今天我们分手,我们都喝个痛快。两桌人起哄,碰杯,生啤的大罐子就快空了。 <br> 男人突然把酒杯砸了,他跳到台上,把另外一把贝斯抄起来,完全不顾本来有板有眼的爵士,开始玩儿急促的节奏,急促得像去赶死,急促得像一个魔鬼的呼吸。 <br> 女人开始狂笑。她说,我知道你带我这里的原因。 <br><br> 我站在小路的进口,远远地看着酒吧的霓虹灯,整整一条清静的光滑的小路,只有这灯亮着。这情景似乎在梦里见过。 <br> 我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能走下去,我觉得自己有点恍恍惚惚。人要是能站着也能睡着,那我就是睡着了。我还做梦了。久久不能明白的那个头颅之梦,突然连了下去,我听见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面具之后呼吸的魔鬼一样的声音,哭泣之中,一个男人在说,我是爱你的,莎乐美。 <br><br> 莎乐美的刽子手?莎乐美不是被万剑穿心、千刀万剐的吗。哪里来的刽子手? <br> 我停在路边,回忆莎乐美的故事。我把眼睛闭起来,便能看到那张脸,撑满了毫无畏惧的脸,其实也是一张欲望流转的脸。她的眼睛随着头颅满地滚动,眼睛在看着我,充满了爱意。她吻上了死去的爱人的嘴唇,她的爱让爱人掉了脑袋,让世界陷入恐慌。 <br> 而我在面具里告慰自己。在千刀万剑因为希律王恐惧的命令而纷纷下落的时候,我冲进兵士的队伍。没有人敢把刀和剑伸向莎乐美的脸庞,他们宁可刺穿她的心,她的腿,她的腰,看着血汩汩而流,染红了地面。没有人敢对那张脸庞动手,其实他们还存着猥亵的爱心。 <br> 我手中有把巨大的刀,我戴着刽子手的面具,我始终都戴着它,因为它攫取了我的泪眼,成为一个在愤怒中难以自拔的人。它紧紧吸附在我的脸上,成为我最初的容颜。人们都以为,刽子手砍下了乔卡南的头,并把它奉献给莎乐美,刽子手是一个没有感情、只有暴力、听命于人的人。可是我的爱,如同我的忏悔,被埋没在面具和刀锋下。 <br> 我必须冲进去,砍下莎乐美的头颅。我爱这个美丽的女人,如同我爱这个先知的男人。可是无人能改变他们的命运,我手里有刀,人们惧怕我,我却惧怕命运。 <br><br> 酒醉的女人在呕吐,她的长发落在呕吐的红色液体中。 <br> 男人在台上已经赶走了其他人,他看着两桌的人和女人,他对着话筒唱——我想像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时刻,我总希望那时有半个月亮,你说过你总做一个头颅的梦,我多么希望你有一天能明白,爱就是一次又一次杀戮。我们都死了吧,谁的手里有武器,谁就还需要一个面具。我不相信你前世是一个刽子手,因为你对我曾经如此温柔。我想像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时刻,我总希望我能不再忏悔,你说过你总做一个头颅的梦,我多么希望你能有一天明白,其实你才是被伤害的人。我们都死了吧,谁的手里有武器,谁还是逃不了命运的刀锋。 <br><br> 原来我曾经是一个刽子手,我砍下了很多美丽的头颅,我能做到的所有的爱,只是让他们有一个不流血的伤口。我的面具具有巫师赋予的力量,它能冰冻感情,让刀锋寒冷,让流血成为暖性的诅咒,让我的杀戮因为爱的不可能,而变得干净利落。 <br> 我要取下莎乐美的头,取下她迷住众人的眼睛,让人不能想像她的身体已经在血泊中无一完好。我相信这是抗拒命运的爱,我能做的所有。 <br> 我爱她,我爱他,我要他们的头颅完美无缺。 <br><br> 我站在如画一般的路口,睁开眼睛,看见一道刺目的光冲向我。 <br> 我怎么会突然站在了路的中央? <br><br> 男人还在台上做着忏悔的歌唱,直到外面,一声尖啸的刹车声,划破所有人的耳膜。 <br> 好事的人们涌出去。昨天唱着什么戒指的歌手,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拿着一颗戒指,他说,我找到了我老婆昨天掉的戒指!它居然在外面的马路当中! <br> 人们扫兴地回来,他们说,司机说他撞人了,可是路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颗戒指。 <br> 人们说,司机醉了。 <br> 人们说,外面刮起风了。很冷很冷。 <br><br> 万劫不复,每次都死在爱的余波里。虽然这一世,我的爱情不怎么好看。这也没有办法,这个年代,爱情就是这样不够纯粹。连忏悔都没有用,因为我们没有了信仰,也没有了国王。 <br> 每次,我死的前兆就是明白那个梦,明白自己的最初,是一个有爱的刽子手。然后我就消失成风,只要我愿意,它就寒冷,冷得能划破人们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