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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ünchen, 241212 (新)译释策兰诗三首 终稿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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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3.12.2024 01:51: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13.12.2024 01:51 编辑

München, 241212   




      (新)译释策兰诗三首   终稿    三


                                            金弢











     3. 思念保罗·艾吕雅


这首诗,是作者意想中一场生者与死者的对话。


翻译此诗的动机是,校友开办公众号,人气文气俱佳,欲推举介绍德语作家保罗·策兰的诗作 《思念保罗·艾吕雅》。诗文虽已有一份译稿,然译者不通德语,遂参考英语迻译。时临发稿,校友顿生奇念,欲了解知悉,同一首诗从另种文字转译与从原文直接译出,其风格抑或对诗文的理解、诠释会否或者有何差异,于是找到我。我基于原文,不受另译影响,据对原诗的理解将诗译出。对多处译点、疑点,在披览文献及考证、查阅词典过程中,颇有感受,今付诸文字,成此篇心路。且憾无缘觌面译友,以征求意见,在举例译文时,无奈略去他译尊姓大名。


策兰身后留下茫茫诗作,上文我试笔译释了 《杏仁诗》 和 《死亡赋格曲》,对作者诗风已有所了解,尤其他以纳粹时代受难为背景的诗篇,读之就感情与心境能较好理解,作者在奥斯维辛的经历是其终生挥之不去的记忆,直至他为此而自杀。在那里,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父母,尤其是他对母亲的眷恋和怀念,伴随了他余生。直白说,策兰是怀有恋母情节的诗人,同在一个集中营里,因男女囚犯彼此不能相遇、相见,使得他对母亲的思念更为沉重;他不仅为自己因不能见到母亲而痛苦,他更为想象中母亲因不能见到自己更是何等地牵挂自己而感到痛苦而加倍深感痛苦。作者是情感极为细腻的诗人,他一生为自己给别人带来痛苦而更深切地自我责备。他自感对他人欠下的人情债、良心债,在《杏仁诗》和我们眼前的《思念保罗·艾吕雅》诗中被演绎得极致。他思念艾吕雅这情同手足的朋友时所感怀的、以及不能自我饶恕的悲戚,读来让人痛彻心扉!


朋友虽死了,但他的灵魂依在。于此,表面上不仅是生者与死者的对话,更确切地是两个灵魂、两个鲜活生命在窃窃私语。就这一点,作者是乐观的,对未来抱有希望,相信灵魂的永存,生命的有恒;他相信人有来世,正如《杏仁诗》里,他始终希冀来日“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译文:


思念保罗·艾吕雅



将那些话留进死者的坟穴,

那些他为求生说过的;

将他的头颅安置其中,

让他感受到,

那思乡的话语,

那产钳。



把那句话搁上死者的眼睑,

那句你曾对他说、

而他拒绝的话;


那句,

他心头的血与之擦肩错跃,

一只如他裸露无异的手,

你告诉他,

将它们系上通向未来的驾辕。




就是这一句,搁上他的眼睑:

兴许

还有一记、一记更为陌疏的蓝色,

进入他依然蓝色的眼,

那人,你告诉他,

与他一同入梦:我俩。






译释随笔:


诗一开头,作者毫无隐晦地向读者展示了一位死者。为了不让因为安葬而断隔了作者与死者的纽带,他要“将那些话留进死者的坟穴”, 因为这些都是死者曾为求生而说过的话,并且是让人“思乡的话语”。这是死者的话语,也是生者的话语,是他们共同的话语;


第一段里,作者一开始就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象,似乎作者面对死者在跟第三者对话。往下读,我们就明白了,整个场景均是作者的内心独白,他始终默默无声地叙述着。策兰的这种叙诗技巧在 《杏仁诗》 里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他通过叙述角度的时时变移,让对话场面活跃起来,多个原本不存在的人物似乎栩栩如生地跃然眼前。在 《杏仁诗》 中,他时而对着母亲直白,时而想象着母亲的内心独白,时而旁白,时而切换位置从母亲的视角跟自己对白,或替母亲做着内心独白。在这首思念亡友的诗里,他娓娓道来,忽如傍着死者的聆听,“将他的头颅安置其中”,他一直默默自言自语;


策兰细腻过人,力求臻於至美,留进坟穴的“话语”,他要准确置于死者头颅的两旁,目的是为了让死者能“感受到”这些话,还有那“产钳”。在此,是作者对死者再生的提示,在赋予他返回人间的勇气,并告诉他,不仅生者将与死者同在,更有是,欲求死者与生者共存,他们会“同同入梦”,死生相伴;而“产钳”,这象征着死者再生时朋友的佐助,让他“感受到”,朋友没有离他而去、没有抛弃他,而是时时伫候他的再生,他的归来;


能留进坟穴的话会很多,所以作者在诗的开头用了复数“Worte”,而在第二段里,诗人强调且用了“话语”的单数,用了“Wort”,是那句至关重要的话,而且须将它搁在死者的眼睑上,让他醒来就有感知。是哪句话?那就是全诗的结束语:“那人···与他同同入梦:我俩”。这里,作者在敦促死者鼓起勇气,坚持“活下去”,因为他不失挚友陪伴在左;


至此,作者用词择字的独到匠意于这一节点显现了出来: 在德语里,“Wort”一词作为单数有两种含义,解释即为“单词”或“话语”。通常,当作“话语”解时,其“内涵”虽为复数,但同样允许以单数形式出现; 然而到了复数时,两种不同意思的复数形式就相去为远。作为“话语”的复数,其形式如同诗文里那样是“Worte”,而意为“单词”时,其复数则是“Wörter”。 诗一开头作者采用“Wort”的复数“Worte”,而没用“Wörter”,用意不言自明; 但在第二段中突出提到了“那些话”的其中一句:“那句你曾对他说、而他拒绝的话”。这一单数的“那句话”出现了两次。通过这样的单复数形式,德语读者就会明白,在此作者意指的是“话语”,而不是就“单词”而言。


所以在第二段里,当“Wort ”(das Wort)再次出现,读者对其词义就能一目了然了,因为第一行里已出现过“Worte”,意指“话语”,同样再往下,在第三段里,“就是这句话”(dies Wort),都不能译成“单词”,而是“话语”。 因此若译成了“单词”,会是误译。 如果有谁从英语转译,就得首先考证这一词汇在英语里的表达。而本文,迻译出自德语原文,对转译的对错就免了探究,不妄言了;


把“Grab”译成墓,用词欠之精确,“墓”,呈正规大型,策兰是多年受难于奥斯维辛集中营,他为死去难友挖掘坟穴无数,《死亡赋格曲》中,他从头至尾都在挖坟穴,而坟穴影射着与死亡相提并论。所以在策兰所有的诗作中,诗人几乎只用“Grab”一词,而从不使用“Grabstätte”(墓)。“墓”在他的字库里似乎不存在。他这一生见证了太多的“坟穴”。就此译点,我于《赋格曲》的详细诠释就是为了这一目的;


同样在这一段里,我们遇到了“Zungen” 一词,这里的“Zungen”,不能按常情的第一词义理解成“舌头”,而是具有引伸的第二词义,意为“语言、话语”,这一词语的喻义在欧洲多种语言里是相通的,如英语里“母亲的舌头” (mother tongue),意为“母语”; 若从德语译成英语,采用直译法,不会为过,但译成中文,必须义译,否则文理错乱,因为中文里没有这样的象形表达,于是,译成了“舌”,等于没有翻译;


紧接着的一个词“Sehnsucht”,译成“渴望”,那只是普通的意思,但是该单词的第二词义,也是比较鲜为人知、而且具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喻意“想家和思乡”,德语的原文辞典诠释为“Heimweh”(思乡的灼痛)。这么一理解,把“Zungen”在此的寓意也就表达了出来,语意也就顺了。策兰选词有个特点,常常会采用词语罕见的词义,如我们在《死亡赋格曲》中例举过的“Schlangen”(不是蛇,是链条)和“Meister”(不是大师,是老手、是惯家甚至刽子手)。这种词语的运用,是作者的拿手好戏。策兰善用双关语,这也是为什么众多德国读者读策兰的诗时,感觉一头雾水,不明其意的原因所在。而“der,du” 的用法只是古典式而已,没有特别意义,而“der”的使用,只表示人物是位男性,就如中文里,为表示对话者是位女性,可以采用“妳”一样;


“Zangen”若只作为泛泛而谈,仅译成“钳子”,则意犹未尽,因为这里是指“产钳”,其特殊解释,德语辞典里给出是: “Geburtszangen”的简写。德语词汇往往很长,说起来不方便,所以业内术语用简称居多,不影响理解。如同“筷子”,正规表达应该是“Eßstäbchen”,但实际生活中,进了德国中餐厅,人们只说“Stäbchen”,不会用全称。然这里的“Zangen”一词,在翻译时必须译它的原意。“产钳”的隐喻是,作者为让朋友艾吕雅知道,为了他的再生,作者已准备好接生的产钳,会不惜助一臂之力;


再一句:“他心头的血与之擦肩错跃”,这是在指“心头的血”与这句话错肩而过,这里的“跳跃”是个实义动词,不是作为现在分词用来形容“心头的血”,不能译成“跳跃的心血”;


还有“jenen”只是复数形式,若单数就要用“jenem”,在此影射着两人之手。德语中可以通过第三格的形式以表达所属的对象。


这段结尾,紧接着出现“Bäume der Zukunft”。在此,词语择取又是类似前文提到的话题。“Bäume”常意为“树木”,但它的第二个释义,德解为“Deichsel”,中文为“摇橹”和“驾辕”之意,均意为着向前,象征走向未来,是“Bäume der Zukunft”。按常情,“摇橹”多用单数,这是常识,而“驾辕”通常用复数,诗句中用的是复数“Bäume”,遂译成“驾辕”,其含义向着未来;


诗的末端笔者把“Wir”译成了”我俩“,没有翻译成“我们”,因为如此,语义更加明确,因为这里不是随意而论,可指任何的我们,而专指作者与死者。



作为结束语,我想简述对标题定夺的思考:“纪念”、“思念” 从词义而言相去不远,但细细品味,还是有细微差别的。我原译是“纪念”,但在查阅资料时我偶得信息,称此诗是作者在死者虽已入殓但尚未入土的灵柩边即兴而成。既如此,译成“纪念”略显不妥,“纪念”的含义往往是时隔一定的时间后再次想起;加之“纪念”常会带有某种活动仪式;而这里的情景是,朋友虽然死了,但音容笑貌宛在,作者依然在与其日常对话,作者在想着:“将那些话留进坟穴”;这不免让作者“思念”、遐想、让他浮想联翩。…...





德语原文



In Memoriam Paul Eluard

Lege dem Toten die Worte ins Grab,
die er sprach, um zu leben.
Bette sein Haupt zwischen sie,
lass ihn fühlen
die Zungen der Sehnsucht,
die Zangen.

Leg auf die Lider des Toten das Wort,
das er jenem verweigert,
der du zu ihm sagte,
das Wort,
an dem das Blut seines Herzens vorbeisprang,
als eine Hand, so nackt wie die seine,
jenen, der du zu ihm sagte,
in die Bäume der Zukunft knüpfte.

Leg ihm dies Wort auf die Lider:
vielleicht
tritt in sein Aug, das noch blau ist,
eine zweite, fremdere Bläue,
und jener, der du zu ihm sagte,
träumt mit ihm: Wir.


2024年12月12日 定稿慕尼黑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当过民办教师。1977级恢复高考进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元月进文化部, 同年0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1988年中国作协恢复职称评定,获正翻译级。曾历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张抗抗、从维熙、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陪同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达三十五万字,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2021年06月,于该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长篇小说德文版《后悔录》;


2022年07月出版长篇小说《狂人辩词》(新译新版)【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六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六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两百万字。至今夙兴夜寐、孜孜笔耕;

近年,文字发表多家刊物:【北京文学】、【四川文学】、【花城】、【江南】、【收获】、【南方文学】、【青岛文学】、【天津文学】、【香港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三峡文学】、【西部文学】、【南粤诗刊】、【延安文学】、【小说快报】、【万松浦】等,并散见欧美及国内多家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北京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 “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 一等奖;


散文《六秩同窗话三代》 2022年10月获【文心奖】, “当代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书评 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辩词》 2023年01月获 【当代作家】杂志, “当代作家杯文学大赛”一等奖;


长篇小说《山道弯弯》2023年10月获第二届【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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