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
楼主 |
发表于 20.1.2006 13:01:34
|
只看该作者
十二、 <br /> <br /> 陈东新发来的一封email没有内容,只有forward来的一封附件,里面是他的签名档: <br /> <br /> Feynman said: “Physics is like se#x Sure, it may give Some practical results, But that's not why we do it.” <br /> <br /> <br /> Dong says: <br /> <br /> "Theoretical physics is like homo s#ex. <br /> Although it definitely gives <br /> No practical results, <br /> Still we do it, just for fun.” <br /> <br /> <br /> 我拱了拱手,对着机子连道两声“服气”。MIT学生的极尽搞笑之能事,我是知道的。 <br /> 陈东这么快就得其真传,会在签名档上恶作剧,说明他确实在MIT如鱼得水,可喜可 <br /> 贺。同时我也看到他对理论物理的一点偏爱之心。 <br /> <br /> 我写了封伊妹儿,要陈东帮我推荐几所学校作参考。还有三个多月就要考试了,ETS可 <br /> 以免费为考生投递5所学校,而我尚无眉目。我考试的策略是先G后托,好多过来人都说 <br /> 这样先难后易比较好,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而先托后G,就像走过了中 <br /> 天门还要登十八盘。我觉得这说法很有道理,于是决定照着做。 <br /> <br /> 7个小时后收到陈东的回信。我正在给老板加班干活,打算在机房呆个通宵,Email进来 <br /> 时我实时收到了。他推荐了5所学校给我:加州理工,威斯康星之麦迪逊,普度之西拉 <br /> 菲亚特,佐治亚理工,伊利诺伊之香槟。给了一个usnews.com的链接。 <br /> <br /> 我虽然没有对学校排名开始做什么分析,但也知道这五所大学的耳熟能详程度。陈东对 <br /> 我,实在未免过于青目抬爱,像我这样对命运随波逐流、考研都没有考回姥姥家的人, <br /> 一举蟾宫折桂的概率,小于青蛙被邀参加天鹅宴的可能性。 <br /> <br /> 我理想的学校是州立的正规综合大学,私立大学就免谈了。最好有独立的College of Science,同时不乏其他学院和学科,校园热热闹闹,走动着成百上千的国际学生,最 <br /> 好不要在大城市,至于排名,能够进前50就够好了。 <br /> <br /> 按照这个原则挂上代理服务器上网狼窜一番,圈了5所州立大学回来,其计算机排名都 <br /> 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后来想想又不甘心,划掉其中一所,加上伊利诺伊之香槟。 <br /> 心想如果UIUC真给了Offer,届时给计算机系每位哥儿们买瓶香槟。 <br /> <br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意淫中扯回现实。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数字时间,显示是凌晨2 <br /> 点10分,连李朝阳和魏无境都熬困不过,回宿舍睡觉去了。 <br /> <br /> 我纳罕地走向机房的大门,心想不知谁犯了天大的游戏瘾,又自己不带磁卡上来。 <br /> <br /> 打开门,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孙满站在我面前――头发凌乱地披散在两肩,脸 <br /> 色惨白,嘴唇发抖,面孔上隐约有泪痕。毛衣的扣子错误地附会于彼此,鞋带也松拖开 <br /> 来。 <br /> <br /> 我不由吃了一惊――大大的一惊。 <br /> <br /> <br /> 十三、 <br /> <br /> 那次聚会后,魏无境私下找过任之,了解到孙满的家世。原来孙满的祖父果真如她所说 <br /> ,是一位名声赫赫的党外人士,虽然年事已高,至今仍然担任着民革中央的高职;孙家 <br /> 即在全国一片饥鸿的年代,仍享有厨师警卫保姆的规格,和食有鱼出有车的待遇;且红 <br /> 色小将们的打砸抢风潮,也从未波到位于一所幽隐的王府花园内的孙宅,因为文革初起 <br /> 不久,孙老先生已经成为周恩来亲笔圈点的保护对象。虽说长安如弈局,你方唱罢我登 <br /> 场,但素著名望、又一直处于政治中心外围的党外人士似乎不在此列。孙老先生在毛时 <br /> 代所享有的崇高地位,并未随着文革的结束而式微,相反,邓氏新朝的权贵,仍然给予 <br /> 他同样的礼遇。孙满的父亲受乃父之福萌,仕途通达,春风得意,在北京某部委任副部 <br /> 长。孙满是她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孙老先生唯一的孙辈。 <br /> <br /> 了解了这些之后,魏无境对孙满的关雎之情遽生退意,不再打算追求她了。老魏本人出 <br /> 身于一个安徽六安一个清贫的中学语文教师家庭,很有点君子固穷的家教和不肯攀龙附 <br /> 凤的自视。 <br /> <br /> 我曾经劝过他:“其实,人好,投缘,才是最主要的。就算她来自不一般的家庭,也不 <br /> 见得她本人就不愿意跟普通人家的子弟交往。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br /> <br /> 魏无境慢慢地摇头,“齐大,非吾偶……况且,我也看得出来,她根本没喜欢上我。一 <br /> 点也没有……如果她当真喜欢我,那又是两说,就算是公主,我也不会在乎的。” <br /> <br /> “喜不喜欢,要靠接触培养。” <br /> <br /> “算了,你不用劝我了。我又何必去刻意接触一个达官家庭的千金,如果她压根儿并不 <br /> 在意于我……咳,知我者谓我接触,不知我者谓我攀附……”魏无境又故作轻松地道, <br /> “不过,好在她也不漂亮,棕皮肤小眼睛,跟陈晓旭完全没有相似之处,省得我老魏又 <br /> 要天人交战一番。” <br /> <br /> 魏无境那样说虽然也是实情,但多少有失公道。孙满自有她的风韵和吸引人处,而且她 <br /> 很会打扮,懂得用服饰将自己身上吸引人的地方予以气质化。我相信魏无境明白这一点 <br /> ,他当然是为了使自己好过一点才故意这么说的。 <br /> <br /> “对,你觉不觉得孙满看上去有点眼熟?”我忽然想起来。 <br /> <br /> “任之告诉我,孙满是校乐队的钢琴手。化学系和全校的演出,她都经常参加。” <br /> <br /> “怪不得,”我恍然,“去年迎新晚会,记得吗?那个穿一身米黄色曳地长裙的女孩儿 <br /> ……钢琴独奏!原来是她!” <br /> <br /> 那天孙满的演出服装非常独特:高高的束腰,V字型的盛开的领口上打着水钻,拖曳到 <br /> 地的长长的裙裾,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高高挽起的云髻……好像是英国中 <br /> 古时代出入宫掖的贵家女子。她给人印象至深,一出台彩声四起。可惜演出本身失败 <br /> 了。 <br /> <br /> “土耳其进行曲,弹到中间卡壳,场下有人起哄,她‘砰’地一声,一摔钢琴,噔噔噔 <br /> 跑下台去了。当时好像咱们还议论来着,‘这妞儿好大的脾气!’”魏无境显然尚记 <br /> 得。“唉,单是这等大小姐脾气,只怕小生我也消受不起――” <br /> <br /> 我蓦然想到了任之,她曾经提起,小时候自己也学过一段时间钢琴。倒不知她弹得如 <br /> 何。 <br /> <br /> 魏无境后来不再谈起孙满了,好像忘记有过这么一个人。他渐渐又陷回到泥潭里,出入 <br /> 常常跟李朝阳一起,作息变得很不规律,饭也不肯好好吃,有些不太重要的课程索性旷 <br /> 掉不去。他总是很晚才披星戴月从机房打完Mud回宿舍,而早上不肯起床,我出门时他 <br /> 仍在梦见周公。我下了课回来时他已经去了机房。 <br /> <br /> 老板从遥远的三藩市写email来,命我和魏无境在6月中旬他回国之前将我们一起做的一 <br /> 个课题收尾,并组织成长约3000字的论文。他听说了我在攻英文考G 的 事,email里婉 <br /> 转地建议,中文论文形成后,最好直接由我译为英文,style sheet就按照IBM Journal of Research & Development风格――这样一来,他说,对我的写作也是个不 <br /> 小的锻炼,云云。孟万方先生在多伦多开完会,瞻仰过尼亚加拉瀑布后,在东岸玩了一 <br /> 圈,又飞到西岸继续战斗于文山会海。附件里有一张他在渔人码头和其他两位与会国际 <br /> 人士巧笑倩兮、勾肩搭背的合影,我看过后也就删了。至于老板要的课题,我那部分差 <br /> 不多已做完,而魏无境久不出活,我急也没有用,论文根本无法开始动笔。 <br /> <br /> 我有些落单,中午和傍晚常一个人去九食堂打饭,却十次有九次会碰到孙满,多半是相 <br /> 互点点头,笑笑就擦肩而过。九食堂是个以男生为主食客的食堂,因其附近都是男生宿 <br /> 舍楼,大师傅们的色迷迷,见到女生就勺子颤抖,皆因平素所见大都是和尚贼秃,太不 <br /> 养眼之故。孙满每次出现在九食堂,总是一个人,找张人少的桌子向隅而坐,显得很孤 <br /> 单。我在诧异之余,偶尔在人群中看到她,也有莫名的心动。有一次打了饭出来,周围 <br /> 怎么也找不到空位子落座,我的视线穿过无数的寸头和光头,刚好看到远处孙满身边尚 <br /> 有空位,于是拨开摩肩接踵的人墙,挤了过去。 <br /> <br /> 交换了几句饭菜怎么样的开场白之后,我微笑着问孙满:“最近常看到你来九食堂啊, <br /> 怎么,不喜欢你们那边食堂了?” <br /> <br /> 孙满咪了咪眼睛,好像要在照相前调准焦距,然后抿嘴一笑,视线直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br /> ,“我来这里,是因为想要看到一个人。” <br /> <br /> 我侧了侧脸,孙满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原处,我感到一侧的面颊都快要被那视线烧出透明 <br /> 窟窿来。由于过于局促不安的缘故,我竟开起玩笑来。 <br /> <br /> 我听到自己厚着脸皮拙劣地问,“是吗,九食堂哪位大师傅走了桃花运?嗯,是谁?” <br /> <br /> <br /> 孙满轻轻哼了一声,低下头,用不锈钢勺子慢慢去刮那印着“化学93”几个淡蓝色烫字 <br /> 的搪瓷碗的沿儿。 <br /> <br /> 几秒的沉寂,比一个世纪还漫长。她不接招,我像一拳打在空处,那叫一个难受。 <br /> <br /> 正襟危坐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吞下一口稀饭,也许是太热的缘故,一下子我竟烫 <br /> 红了脸。 <br /> <br /> 孙满终于开了尊口,问道,“怎么不见魏无境?” <br /> <br /> 我吁了口气,“噢他,他最近忙打游戏呢。” <br /> <br /> “打游戏也不能不吃饭呀。” <br /> <br /> “我也是这么说他。不过我的话对他的作用,一般都像春风之过驴耳。”老魏的沉湎泥 <br /> 潭确实让人来气,不吃饭不过饿瘪他自己的肚子,不出活我俩可都跟老板交不了差。 <br /> <br /> “谁是春风谁是驴?没搞懂――” <br /> <br /> “那还用问,当然我是春风他是驴――” <br /> <br /> 气氛终于轻松下来了。我想到新闻联播中的一句套话:“会谈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 <br /> 行。”――能在不尴尬的气氛中谈话真好。 <br /> <br /> “魏无境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儿,难道失恋了?”孙满一副认真的样子,皱着眉头 <br /> 问。也不知她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 <br /> <br /> “是这样:他暗暗喜欢一个外系女生,却感到那个女生对他完全没有意思。后来又发现 <br /> 两人的家庭、各方面条件什么的有些悬殊,所以没表白就放弃了。短暂的单相思,算 <br /> 是。” <br /> <br /> “那多可惜……”孙满再次以完全可以将人烧成透明窟窿的目光注视着我,“要是我喜 <br /> 欢上一个人,哼,哪怕上天入地,我肯定会如影相随;哪怕他装聋作哑,我肯定会设法 <br /> 让他知道。” <br /> <br /> “单方面喜欢一个人,成功的几率不是那么大吧。”我几乎脱口而出。无端又觉心虚, <br /> 赶紧画蛇添足,“老魏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放弃了。” <br /> <br /> “任何事情都是事在人为嘛,感情也不例外。”孙满抿紧嘴唇,露出一个又是希望又是 <br /> 决心的表情,好像走在三一八游行队伍中向北洋军阀段政府请愿的刘和珍君。 <br /> <br /> <br /> <br /> 十四、 <br /> <br /> 孙满手里抱着我冲给她的一杯热茶,一点点啜着,不喝的时候就久久地、久久地在坐在 <br /> 转椅上发呆。我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如何问她,只好坐在魏无境的位子上,久久地 <br /> 等她ready。电脑经过20分钟的闲置,一转而进入热带鱼的屏保画面,水草荡漾,气泡 <br /> 涌起,几尾纤纤弱质的热带鱼,悠闲地沉浮于我的机屏。 <br /> <br /> 我第三次提起水瓶给孙满的杯子添水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微弱的制止手势。于是我把水 <br /> 瓶放回原处。 <br /> <br /> “陆北――”孙满终于艰涩地开口,“如果、如果一个女孩儿非常非常喜欢你,但还没 <br /> 来得及表白的时候,却被……被他人所非……非……,你,你会不会在意?” <br /> <br /> 我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紧张地“嚯”一声站了起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br /> <br /> <br /> 孙满不说话,几颗泪水滚落面孔。 <br /> <br /> “是魏无境?他怎么你了?”我激灵了一下,皱着眉头再问。 <br /> <br /> 孙满摇摇头。 <br /> <br /> “好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br /> <br /> 孙满突然呜呜地大声哭起来,站起来扑到我怀中,两肩委屈地耸动,哭声之大,像个第 <br /> 一天被送去上幼儿园的小孩。 <br /> <br /> 我登时一呆,血液凝滞,头脑中一片混乱。感觉好像电线短路,火花溅起,屏幕一片黑 <br /> 暗。我的两只手臂,如同两架盘旋不能降落的飞机,在空中苦撑良久,最后只好缓缓落 <br /> 到孙满的后背上。我拍拍她的肩,好言道,“不要紧,不用怕,孙满,没有事了――” <br /> <br /> <br /> 孙满的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脖颈,头埋在我的胸前,温热的泪水涌出,混合着淡淡的酒气 <br /> 和女孩儿特有的身体的味道,不一会儿就浸湿了我的衬衫。我任她这样抱了一会儿,实 <br /> 在是无法不如此:她的双臂如此坚执有力,身体如磁石般附住我的;而我已经三年没有 <br /> 拥抱亲近过女孩儿了,突如其来的柔软的身体,女子的体温和气息,也使我深深震荡。 <br /> <br /> <br /> “你喝了酒,今天晚上,是吗?”待到她稍稍平静,我轻轻推开她,问道,“在哪里, <br /> 跟谁?” <br /> <br /> …… <br /> <br /> 没有回答。 <br /> <br /> “孙满,你在这个时刻,没有去找别人,单单来找我,是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是吗? <br /> ”我晃了晃她的肩膀,“那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br /> <br />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孙满小声地说,一手悉悉簌簌地摸着我的衣领。 <br /> 她的腮边尚有一行泪水,她把脸轻轻偎在我胸前摩擦,用我的衬衫拭去泪痕。 <br /> <br /> “这……我们以后再说吧。”我按住她探索的手。“――今天晚上出什么事了?” <br /> <br /> “没有什么事。” <br /> <br /> “不要骗我。” <br /> <br /> “真的没有什么事。” <br /> <br /> “没有什么事你怎么会这样?” <br /> <br /> “我――怎么样了嘛?!”孙满的声音里开始有微嗲的怒意。 <br /> <br /> 我头痛起来,轻轻推开她,“现在快凌晨三点了。孙满,你怎么解释你凌晨三点出现在 <br /> 我的机房?” <br /> <br /> “我……” 孙满犹豫了一晌,抬头看了看我大概显得十分烦恼的脸色,“我晚上、今 <br /> 天晚上――在――,唔,系里辅导员家吃饭……给他灌醉了,吐了,后来……只好到沙 <br /> 发上躺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再后来,嗯……他试图对我动手动脚的时候,我醒了, <br /> 打了他一巴掌,跑了出来……人家当时不知有多委屈,心里只想赶快见到你,就来这里 <br /> 找你了。” <br /> <br /> “就这么简单?” <br /> <br /> “――就这么简单。” <br /> <br /> “不骗我?” <br /> <br /> “――当然不骗你。”孙满看着我的眼睛说。“现在哭出来,心里好过多了。” <br /> <br /> 我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你的脸色那么坏,哭得又那么伤心……我还以为出了什么 <br /> 大事。” <br /> <br /> “这还不叫大事?人家心里憋屈死了,当然要哭啦。我钢琴比赛没拿奖还哭个天翻地覆 <br /> 呢……脸色不好大概是喝酒吐的――” <br /> <br /> 我把孙满重新按到转椅上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来坐,看着她说:“孙满,你听我 <br /> 说――今天晚上你受委屈了。女孩儿遭遇这种事决不是自己的过错,所以你千万不要胡 <br /> 思乱想。万幸的是有惊无险,也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实质的伤害。至于――你辅导员是谁 <br /> ,为什么对你这样做,我都不了解,不过我相信你可以通过系里和学校,甚至法律手段 <br /> ,给个那王八蛋以相应的惩处。如果你需要,我愿意出来为你作证――我是、我是在事 <br /> 发后第一时间见到你的人吧。” <br /> <br /> 说到这里,我又沉吟了一下,“当然……我也理解一些现实的因素……如果你宁愿不将 <br /> 这件事情公开化,而选择以私下谈判的方式给那家伙一些警告或颜色,我也尊重你的意 <br /> 见。总之,你打算怎么惩处他,取决于你感到多大程度上受了伤害。不过听你所说的, <br /> 似乎的确不是太严重,是吗?” <br /> <br /> 孙满点点头。 <br /> <br /> “所以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想开,不要难过。好不好?” <br /> <br /> 孙满又点点头。 <br /> <br /> 我正要起身,孙满忽然用右手压住我的右手,手指慢慢上来绕住我的,直到十指交缠,柔声道,“那么你是不在乎啦?” <br /> <br /> “我在乎什么?”我微窘着问。“――我为什么要在乎?” <br /> <br /> “他也没有把我怎么样,真的。”孙满答非所问,撅着嘴说,“人家根本就没有……没 有……” <br /> <br /> “唉,我说过了,女孩儿遭遇这种事不是自己的过错,谁也不会怪你的。” <br /> <br /> 说完这句话,空气忽然沉寂下来。整间机房里只听到电脑风扇轻微的旋转声和硬盘存读 的工作声。许久许久。 <br /> <br /> 我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孙满固执地将其绕住,把左手也加了上去,一总压在转椅的边 缘扶手上。 <br /> <br /> 然后她低下头来,轻轻吻我的手背。 <br /> <br /> 我闭起眼睛,一动不动。整个手臂荡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流。我的脸和脖颈都开始发烫 ,热得不行,如拿面镜子来照,怕是火烧云的颜色。孙满仍然用右手压着我的手,站起 身来,绕到我的转椅后面去,如青藤绕树般,用左臂环住我的脖颈,低头吻了吻我脑后 的短发。 <br /> <br /> 我终于崩溃了,长叹一声,不再挣扎。在凌晨三点的机房,我的意志和坚持,向三年青 春的寂寞和一个女孩儿对我毫无保留的爱悦缴械投降―― <br /> <br /><br /> 十五、 <br /> <br /> 化学93的辅导员李彰,年纪三十五、六岁,老婆两年前去英国读书,已经与他离异。李 彰是本校化学系早年的留校教师,从人微言轻的小助教当起,现已经迁升至讲师,本学期在系里教一门“化学实验基础”课,兼带93级一个小组的试验。他本不应继续当辅导 员,无奈化学系中青年教师多已出国适彼乐土,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当这个孩子王,所 以他一直不得从这个令人烦恼职位上逃逸而去。系里许诺等化学93这一届毕业后允他功 成身退,好在他从22岁大学毕业后一直战斗在这个岗位上,早已虱多不痒,不介意再带 一届。 <br /> <br /> ――次日,我找到一位跟我一起踢球的化学系哥儿们,在闲聊中很轻易地就打听到了化 学93辅导员的情况。这哥儿们大名叫王睿,目前正在化学系读博,嘴敞话多,口直心热,精于各类小道消息,属于问一答三的人物。王睿本科一二年级时也出自李彰辅导员门 <br /> 下,似乎跟他混得不赖,称兄道弟。见我问起,恨不能把李彰的家谱背给我,背完家谱 <br /> ,蓦地又蹦出一句:“嘿,要认识什么模样过得去的妞儿,清清纯纯的妹妹样的那种, <br /> 可以给我们李哥介绍介绍。丫正打饥荒呢。” <br /> <br /> 我随口笑说如果真有,谁还不先紧着自己,再说,到你那儿还不叫你给昧了。王睿大咧 <br /> 咧一笑,“有媳妇儿管着呢,哪儿能跟以前似的,想谁就是谁。”我知道王睿新近交到 <br /> 一个本科的小女朋友,号称某系系花,王睿得意地逢人就吹,恨不能把“桃花运”三个 <br /> 字凿在脑门上。 <br /> <br /> 王睿问我打听李彰做什么。我随口敷衍两句,说外校有个朋友打算考D大化学系研究生 <br /> ,想找个年轻易说话、直接管学生的人讨讨经,摸摸门路。这个借口足够拙劣,因为联 <br /> 系考研都是直接奔正主儿去找导师的,我是辞穷了才这么说,粗枝大叶的王睿也愣没听 <br /> 出来。连连点头说这个好办,一个鹞子翻身翻上了他的上铺,在一堆书籍纸张作业中十 <br /> 八摸一气,沿着铁床栏给我递下来一份油印的化学系课表。本、硕、博都印在一起了。 <br /> <br /> <br /> 下午3点,我准时来到化学楼的109教室,听李彰讲“化学实验基础”。出乎我的意外, <br /> 李彰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长相咸湿猥琐。相反,他的五官颇为舒朗英俊,下巴方正,穿 <br /> 戴的品味也不坏。教室很大,与高密先生使用的通堂教室是一种类型,都是给大课用 <br /> 的。但与高密先生之G班的寥落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彰的课学生来得很多,都是年 <br /> 龄看去18方刚过、19尚不足的新生。不是大一就是大二的样子。没有看到任之或孙满, <br /> 想来她们不上这堂课。 <br /> <br /> 女生们明显地挤在前排,如一群啁啁的小鸟,唧唧喳喳在讲话,李彰闲闲地翻着讲义, <br /> 抬腕看看手表,大概感觉到了时间,轻轻咳嗽一声,霎时,教室如《老残游记》里大明 <br /> 湖畔白妞说书的场子一样,“唰”地肃静下来。女孩儿们齐齐地抬头看上讲台去。我坐 <br /> 得很远很远,只看到一排仰慕的后脑勺与她们的后脖颈微成160度左右的钝角。许多可 <br /> 爱的小辫、马尾和长发倒垂下来,轻轻拂着后排的椅子背。 <br /> <br /> 一丝奇异的感觉蓦地从我心中腾起。我觉得像李彰不是那样的一个人,那样一个――会 <br /> 去非礼属于自己直接下辖的、完全有窝边草之嫌的女学生的――辅导员。不,他甚至连 <br /> 吃豆腐的人都不像。师生恋在中国高校根本就是个禁忌,更况于比之严重上百倍的性骚 <br /> 扰和非礼行为。李彰在D大教课10多年了,不会连这点一二三都不知道。 <br /> <br /> 李彰开始讲课,他这堂课讲的是作为化学试验操作者所必备的化学毒品知识。因为是开 <br /> 给新生的入门课,所以我也毫无障碍,很快听了进去。 <br /> <br /> “目前世界上大约有800万种化学物质,其中常用的化学品就有7万多种,在品种繁多的 <br /> 化学品中,有许多是有毒物质,在生产、使用、贮存和运输过程中有可能对人体产生危 <br /> 害,甚至危及人的生命,造成巨大灾难性事故。” <br /> <br /> 他的声音也算清晰悦耳,一口带着淡淡北京口音的普通话,不急不徐,同样是在通堂大 <br /> 教室中讲课,但感觉胜于高密先生者多矣。 <br /> <br /> “毒物的分类可分以下几种:金属和类金属,如铅、汞、锰、镍、铊、铍、砷、磷及其 <br /> 化合物;刺激性气体,如氯、氨、氮氧化物、光气、氟化氢、二氧化硫、三氧化硫和硫 <br /> 酸二甲酯等;窒息性气体,如氮气、甲烷、乙烷、乙烯;农药——包括杀虫剂、杀菌 <br /> 剂、杀螨剂、除草剂等;有机化合物,如应用广泛的有机溶剂苯、甲苯、二甲苯、二硫 <br /> 化碳,苯的氨基和硝基化合物,如苯胺、硝基苯等;最后是高分子化合物,虽然本身无 <br /> 毒或毒性很小,但在加工和使用过程中,可释放出游离单体对人体产生危害……” <br /> <br /> 刷刷的记笔记声如春蚕食桑般溢满了安静的教室。我也低头在本子上涂涂抹抹,不一会 <br /> 儿完成了一张李彰的铅笔速描。 <br /> <br /> 李彰在讲完有毒物质的分类后一顺口讲起了同样对人体有毒的化学烟雾和酸雨,他解释 <br /> 了其成因――盖因臭氧的光解产物具有足够的能量与H2O、CH4等物质反应产生自由基, <br /> 从而引发一系列大气化学反应,发生二次污染。兴之所至,李彰又讲起这方面研究的大 <br /> 拿、刚刚获得95年诺贝尔化学奖的Paul Crutzen,Mario Molina,和F. Sherwood Rowland,该三位牛人因在大气层化学、尤其是臭氧的形成和分解的研究方面作出的杰 <br /> 出贡献而获此殊荣。 <br /> <br /> 李彰的话题流转至此,不由使我深觉诧异。向学生们介绍化学方向的最前沿成果显非他 <br /> 这位“化学实验基础”老师的专职,然而他讲得很自然,切入得十分随机,很明显是富 <br /> 有学术热情和学识上不圄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老师才会做出的举动。 <br /> <br /> 又听了约10分钟,我悄悄背起书包离开了化学楼109,一个参差错落的阶梯教室。谁也 <br /> 没注意到我走,就像谁也没注意到我来一样。 <br /> <br /> <br /> 十六、 <br /> <br /> 那个狂乱激情的夜晚,孙满纵体入我怀中,如菟丝缠绕女萝般缠绕、缠绕着我……与小 <br /> 清分手后、曾在寂寞中度过了三年的、并非不解个中滋味的身体,被久违的年轻异性的 <br /> 体温烧至几乎焦涸;我在迷乱中回应着她的抚摸,急切地上下求索着她的身体。她很纤 <br /> 瘦,然而不是没有一种骨感的美,皮肤清凉润滑,摸去似乎有丝丝的风滑过指尖。 <br /> <br /> …… <br /> <br /> 孙满背靠着墙壁,喘息着伸手去够机房的灯座开关,一面喃喃呐呐道,“说……说你爱 <br /> 我,陆北,说你――从第一眼见到我……就……爱上我……” <br /> <br /> 我正闭着眼睛集中精力去解孙满那令人费解的胸衣扣子,听到这话,微微地一怔,动作 <br /> 停顿下来。还未及多想,在一秒中之内,随着“啪”的一声,孙满已经关掉了机房的灯 <br /> ,整个房间霎时黑了下来。随着灯光的消失,我反而睁开眼睛,一片黑暗中,唯有窗口 <br /> 那边,飘来一点点微弱的光,是远处建筑工地上昼夜不歇的灯火。 <br /> <br /> 看着那盏灯火,我蓦然想起五一那天在机房隔壁的孟办,四人一起看《红楼梦》的情 <br /> 形。我记得电视剧看得告以段落后,大家停下来休息,任之曾抱臂站在窗口看风景。她 <br /> 是那样美丽,那样娴静,像卞之琳《断章》诗里走出来的女子。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 <br /> 风景本身:碎花纯棉长裙随着缓缓吹进窗口的夜风而轻轻飘曳,白色碎花棉布衬衫,闲 <br /> 散地挽个结系在不盈一握的纤腰间;她的黑发是那样清洁整饬,乌黑如同新研的浓墨, <br /> 闪亮如同织锦的缎子。最重要的是,她的笑容如此优雅,柔和,如同轻风吹过寂寂的竖 <br /> 琴……虽然我未尝有幸听懂她的心曲,但我知道得很清楚,那是美丽、自然、天籁的声 <br /> 音…… <br /> <br /> 欲望仍然坚挺存在,但某种狂乱却如潮水一般退去。我轻轻放开孙满,轻轻移开她的手 <br /> ,拉上仔裤的拉链。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地道,然而我隐隐地觉得如不中止,势必将我带 <br /> 入更为不地道的境地。 <br /> <br /> “怎么了?”孙满仰起头,环住我的腰,不解地问。 <br /> <br /> “唔,今天你累了,我也累了。很晚很晚了,已经。我送你回去吧――”我拍拍她的肩 <br /> 头。 <br /> <br /> “不嘛,要抱一会儿。”她抗议。 <br /> <br /> “改天吧,改天我们好好谈一谈。孙满,”我低声犹豫着说,“我对你几乎还不了解。 <br /> ” <br /> <br /> “可是我――喜欢你的呀;我能感觉得到,你也喜欢我。” <br /> <br /> 我以手覆额,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半响,只有硬起心肠道,“先回去吧。你宿舍楼这会 <br /> 儿都关了吧,再不走可进不去了。来――,”我找出一件自己的夹克衫给她披在肩上, <br /> “穿上,不要着凉。” <br /> <br /> 我陪着孙满乘电梯下楼,走出计算中心大楼。一路上两个人都默默没有说话。芳草的气 <br /> 息,阑珊的夜色,微凉不寒的风,不远处庞大的起重机的影子,渐渐近前的8号女生宿 <br /> 舍楼……一切的一切,都使我意识到、强烈地意识到起我和任之每晚从三教缓步走回的 <br /> 情形,和那情形中不言的温馨。 <br /> <br /> 我的心开始后悔,轻轻地一痛一痛地跳着。我从来未曾对任之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 <br /> 的琢磨不透的心思,亲切但是永远带点退却和防守的态度,我的自尊和矜持……然而我 <br /> 知道,有多少次,我都想伸手去摸摸她乌黑的发丝,想要揽过她柔软的肩头。 <br /> <br /> 到了8号楼前,孙满抱了我一下,啄木鸟似的在我脸上啄了一啄,扬扬手就进去了。我 <br /> 的宽大的夹克穿在纤瘦的她身上,经迎面的夜风一吹,仿佛一只吸饱了风的鼓鼓的帆。 <br /> <br /> <br /> 我看到在那个熟悉的窗格里,有一盏熟悉的灯色亮了起来,不由心头一酸,忙转身离去 <br /> ,将自己和自己纷乱的心,埋入前方温柔的夜色之中。 <br /> <br /> <br /> 十七、 <br /> <br /> 孙满上4号楼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蒙着被子睡觉。是晚上9点,宿舍的同学都上机或上课 <br /> 去了。魏老先生自然又去玩他的泥巴。 <br /> <br /> 从李彰的课上回来,我觉得颇为头疼,鼻腔也有点堵塞;本来昨夜送完孙满回来天色已 <br /> 经快亮了,枕上翻来覆去半天,结果一分钟也没睡着。撑到下午,终于觉得困倦不堪, <br /> 大概昨夜也着了点凉,一个冉冉升起的感冒正向我问候久违。 <br /> <br /> 我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喝了两杯热水,上床蒙被而睡。梦中回到科大西区,靠近后来建 <br /> 成的图书馆的那片池塘,一入秋满眼是白茫茫的芦苇花,慑人心魄地肃杀又美丽。我和 <br /> 小清并肩站在西区电三楼顶楼,往下眺望夕照下的连天芦花。一阵大风漫漫地吹过来, <br /> 将小清飘飏而起,我伸出手去想要挽住她,却无论如何不能……她渐渐离我远去,愈变 <br /> 愈小,愈变愈轻,终于化作一朵芦絮,在风中与万千芦絮纠结在一起,飘向遥远的天边 <br /> ,而我的视线,再也辨不清楚…… <br /> <br /> 睡梦中听到“笃笃”的敲门声,没去理会,昏昏沉沉中感到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然 <br /> 后我感到有人一下一下,像弹弹子球似的在弹我的额头。 <br /> <br /> 费力地睁开眼,定睛了5妙钟,漫天芦花终于散去。我看到孙满坐在我床边,穿一件上 <br /> 上下下起码有20只口袋的军绿色布袋装上衣,泥彩绿的布袋装长裤,嘴里漫不经意嚼着 <br /> 口香糖,好像一名美军女兵空降在了我的宿舍。 <br /> <br /> 我甩了甩头,推被坐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br /> <br /> “才9点就上床睡觉了,怎么弄得跟农民似的?”孙满嘻嘻笑道。 <br /> <br /> 我有点不悦,“农民招你啦?干吗拿农民说事儿。” <br /> <br /> “嘿你自己又不是农民出身,犯着那么受刺激吗?” <br /> <br /> “不太喜欢出身论――人和人是平等的。”我套上衬衫,“――喂你出去一下,我要穿 <br /> 衣服。” <br /> <br /> “嗬,还挺假模假式儿的——”孙满做个鬼脸,转过头去假装看魏无境床头的陈晓旭定 <br /> 妆照,我趁此机会从床上起来,三下两下套上仔裤。拿起杯子喝口水,头痛得更厉害了 <br /> ,咽喉也开始隐隐作痛,我打开抽屉,找出两片康泰克,吞了下去。 <br /> <br /> 孙满从身后上来,一把搂住我,把脸埋进我的后背,“昨天……嗯,昨天好不好?你― <br /> ―想我了吗?” <br /> <br />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闹钟,蓦然触动心思。九点是我每晚跟任之约好一起上自习的时间。 <br /> 我转过身来,对孙满说:“你在宿舍等我一下,我要出去一会儿,回来再跟你说话。” <br /> <br /> <br /> “去哪里?” <br /> <br /> “别管了,10分钟就回来。”我不想失约于任之,至少去告诉她一下,今晚我有事儿。 <br /> 孙满既然来找我,我正好可以问问有关李彰的事。 <br /> <br /> “――还不是去三教,307教室?”孙满撇撇嘴道。 <br /> <br /> “你、你怎么知道?”我退后一步,怀着被洞穿秘密的不安,问。 <br /> <br /> “哼,瞎子才会不知道。”孙满把双手插进布袋服长裤的口袋中,踱了两步,细长的眼 <br /> 睛漫然瞟着房顶,“我说过,我要是喜欢上一个人,哪怕上天入地,我肯定要如影相 <br /> 随。哪怕他装聋作哑,我肯定会让他明白。” <br /> <br /> ――她居然跟踪过我。这未免……未免有点过分,我心想。 <br /> <br /> 我抓起一件外衣,说句“去去就回”,就要往外走。孙满一把拽住我,“喂喂,告诉你 <br /> 吧,去也白去――她今晚不会在307。” <br /> <br /> “为什么?” <br /> <br /> “她家里今天打电报来,说她姐姐出事了,要她速速返回北京。” <br /> <br /> “什么时候的事,这是?”我大吃一惊。 <br /> <br /> “呜,一、一两个小时以前吧。”孙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细棉纸巾,将口香糖的糖渣吐 <br /> 掉,满不在乎地说,“下午5点左右她北京家中打过电话来,打到楼下传达室,还是我 <br /> 接的。她今天有课,一直没回来,也就是半小时前才刚刚回宿舍,看到电报……” <br /> <br /> 我一把揪住孙满的手腕,“你接了电话也没去告诉人家,这么重要的事!” <br /> <br /> “谁知道她在哪儿上课,或是在跟哪个男生在约会,这么大的校园――喂你弄痛了我啦 <br /> !”孙满恼怒地摔开我的手。 <br /> <br /> “找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嘛!”我非常生气,声音都打哆嗦,“孙满,你这人太过 <br /> 分、太不懂事了!” <br /> <br /> “算了,她现在不是看到了嘛,谁还耽误了她不成?” <br /> <br /> “你告诉我,她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br /> <br /> “电报上只说:‘姐出意外,速返京。’电话嘛,好像是她姨妈之类的人打来的,也是 <br /> 吞吞吐吐的,只说她姐姐――叫任意吧――出了事,要任之马上回家。没说别的。” <br /> <br /> “任之看到电报之后呢?” <br /> <br /> “――还能怎么样,冲下楼打电话去了呗。” <br /> <br /> 我大步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向8号女生楼跑去。<br /> 十八、 <br /> <br /> 填写完冗长的访客表单,把姓名年级系别访问目的访问时间一一列举详细,押上学生证 ,我终于得以在看楼传达老头如审视敌特分子般的警惕目光中被放行上了8号楼。罢了 罢了,我想――学校何不在每所女生楼前插个牌子,上书“男生与狗不得入内”,效果 <br /> 必然更佳。 <br /> <br /> 任之孙满的宿舍门上贴着一张元素周期表发明者门捷列夫的大幅头像,一部蓬蓬的大胡 子,狮子鬃般茂密的灰白色长发,唯独左边脸颊上被不知哪个促狭鬼用唇膏涂出一个大 大的口红印,赋予了严肃的门氏面容以某种被佻达小妞捉弄了的尴尬神色――准确无误 <br /> 地显示出这门里面住的是化学系的姑娘。平时这里一定是热闹,开心,青春飞扬的一帮 疯丫头的世界吧,我不由叹息。 <br /> <br /> 我敲敲门,房间里面寂寂地没有人应,推门进去,只见任之伏身在一张木桌子上,脸深 <br /> 深埋进自己臂弯里,双肩不可抑制地抖着。脚下是一只小小的旅行包。 <br /> <br />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站住,叫声“任之”。 <br /> <br /> 任之抬起头来,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半干,前额的头发被不知汗水还是泪水打得湿漉漉, <br /> 碎乱不堪地左一绺右一绺贴在额头上;那种空漠苍凉的眼神告诉我,她刚刚承受了巨大 <br /> 的内伤。 <br /> <br /> 我的心往下一沉:消息必然比我所知道的还要不幸。 <br /> <br /> “我姐姐……我姐姐……”任之看到我,彻底崩溃下来,泪水再次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br /> 流撒满面,“她死了!……任意死了!……” <br /> <br /> 我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把浑身颤抖、牙关也颤抖的任之一把搂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纤细 <br /> 的后背。她薄薄的丝绸衬衫早被后背的汗水所洇透,紧紧贴在身上;而我的方格棉布衬 <br /> 衫也迅速被她的泪水所浸湿泡透,紧紧贴在我的身上。就在不到24小时之前,另外一个 <br /> 女孩儿也这样在我怀中哭过,同样的衬衫,同样的位置,同样温温凉凉的泪水湮过肌肤 <br /> 的感觉……同样的年轻女孩儿的气息…… <br /> <br /> 唯有我自己的心情与感受前后有异吧―― <br /> <br /> 任之哭得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呜呜鸣叫,怎么也停不下来,直到呛得自己咳嗽不止,几 <br /> 乎呕吐。我久久拍着她的后背,像一个无奈的父亲拍着自己夜啼不已、漾奶多病的婴儿 <br /> ,内心涌起一种我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悲伤的柔情――如此广大悲伤,像夜深时分涨起 <br /> 的潮水,铺天盖地将我浸没―― <br /> <br /> 那天晚上,我陪任之夤夜登上南行回京的列车。 <br /> <br /> 她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大部分时间呆滞,时而会崩溃掉,涕泣不已。我问任之,是 <br /> 否要我陪她回京,她呆呆地点点头说好,我猜她早已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了什么判 <br /> 断。我算了算自己此后一周内的课程时间表,似乎只有两节不是太重要的课程,可以旷 <br /> 掉无妨的。至于课题和作业则都不急于一时。不管怎么说,她的状态实在让我不放心, <br /> 我决定无论如何要陪她走这一趟――就算日后她怪罪我造次轻率,以交浅而枉行;就算 <br /> 她家人给我这个不知名姓的小子以白眼和冷遇。 <br /> <br /> 火车到山海关,我的热度忽地欺上来,阵阵寒战袭过全身。我把从宿舍带出的两件衣服 <br /> 全套到身上,仍然觉得冷得厉害,心中着实后悔没有多带几件衣服出来。任之蜷在座位 <br /> 一角,抱着手臂,似乎睡着了,头发乱乱地盖住了半张面庞。我在灯下看了她良久,把 <br /> 她的头轻轻放到我肩上,也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过去。 <br /> <br /> 没过多久,我感到一只凉凉的小手在摸我的额头,我又困又累又难受,微睁了一下眼睛 <br /> 又睡过去。然后我感觉到身边的位置空了,心想也许她去洗脸或去卫生间,一会儿兴许 <br /> 就会回来。 <br /> <br />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任之的长袖外衣,桌子上有一杯热水,还有 <br /> 四片感冒胶囊。任之又蜷回原来的角落,只不过没有睡,两眼发呆,直视前方。 <br /> <br /> “哪来的药?”我睁开眼睛问。 <br /> <br /> “跟列车员要的。”她无精打采地说。 <br /> <br /> “你――怎么知道我感冒了?” <br /> <br /> “你烧得像火炉一样。”任之呆视着我,忽而垂泪,“对不起,陆北――,都是我拖累 <br /> 你,发着高烧还跟我坐这么远的火车。” <br /> <br /> 我的心头涌起一阵感动。任之在这样的状态下,尚然注意到我在生病,并为之感到歉意 <br /> ,她真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br /> <br /> 我挤出一个一定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剥开两片胶囊药片,“那有什么――” <br /> <br /> “为什么要这样做?” <br /> <br /> “做什么了我?” <br /> <br /> “――生着病还陪我回北京。” <br /> <br /> “一定要知道吗?” <br /> <br /> “一定要。” <br /> <br /> “――别问了,任之,一切都等以后吧。”我端起水杯,把药丢进口中。 <br /> <br /> 任之用手拨拨头发,似乎难为其情,半晌,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问,“可是,可是―― <br /> 你回去后怎么跟孙满解释呢?” <br /> <br /> “你说什么?”列车一阵轰鸣,压过了我诧异的问句。 <br /> <br /> “我看到你的夹克衫――她前天晚上穿回宿舍的那件。” <br /> <br /> 药片在口腔中迅速化开,滋味很苦很涩,而我怔怔地端着杯子,忘记了喝水吞服。 <br /> <br /> <br /> <br /> 十九、 <br /> <br /> 参加完任意的葬礼,我去任之家告别,打算告诉他们我第二天就要返回学校了。任之说 <br /> 过,她要留京再陪伴父母两周,在期末大考前赶回学校。 <br /> <br /> 在京一周间,我一直投宿在海淀区学院路离任家不远的一所学院招待所,任之的父亲是 <br /> 一名化工工程师,她母亲也在化学研究所任副研究员,任家就座落在学院路的一所高 <br /> 工、教授云集的研究所大院里。 <br /> <br /> 我的感冒好了起来。白天,我在招待所看看书,守着电话等消息,如果任之需要,我会 <br /> 去她家帮帮忙,跑跑腿。以前我并不知道,一个人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固然不是说来就 <br /> 来的;但要从这个世界上离去,竟然也不是说去就去的。死去一个人,埋葬一个人,牵 <br /> 涉到医疗、公安、司法、民政、殡仪等诸多烦琐的环节。我所能为任家做的,就是帮一 <br /> 些具体的小忙,比如从A处到B处,找C或D签个什么字,或出外采买E及F等物品。这些事 <br /> 情,只要交代给我,我就都给办得妥妥帖帖回来。 <br /> <br /> 最初的几天,任家川流不息来去着化研所前来吊唁的同事,以及来自北大外文系的师 <br /> 生。任家伯父伯母悲伤得不能视事,联系殡葬事宜,办理各种手续、死亡证明,甚至接 <br /> 待人客等,都由任之的姨妈为之打理,任意生前的同学很多人自发前来帮忙,甚至还有 <br /> 北大老师辈的人物也来到任家来问可以做些什么。 <br /> <br /> 任之姨妈是个圆脸、和蔼的中年女人,虽然尚在丧失甥女的悲哀中,但要一肩担起复杂 <br /> 纷乱的后事。她理事清晰,说话慢条斯理,温和谦让中透着刚强,大有老北京旗下妇女 <br /> 之风,是任家全家的主心骨,无人不服。虽然最初有一次错把我当成任意同学,派给我 <br /> 一份去北大找某某老师的小差使,使我颇感为难;但其后她很快就明白了我的身份。从 <br /> 那之后她每次见到我都坚邀我搬到她家去住,客气地解释说――目下在她的姐姐姐夫家 <br /> 固然不便,但我相陪任之千里返京,怎好让我自己破费,寄居在招待所里。而每次我都 <br /> 以行期不过几天而客气推辞掉。 <br /> <br /> 整整一周,我几乎没有怎么见到过任之。她不是陪着父母,就是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间里 <br /> 伤心难过。我非常理解,尽量不去打扰她,有事直接跟姨妈商量。 <br /> <br /> 那晚我去任家告辞的时候,任之和父母都有事出去了,只有姨妈陪着一个男生在客厅坐 <br /> 着。见我进来,姨妈介绍说这是任意的同班同学隋方。然后向他介绍说我是任之的同学 <br /> 陆北。 <br /> <br /> 那隋方主动伸出手来,大方地与我握了一握,“听任之说起过你。其实――你可能也知 <br /> 道我,我――可大名鼎鼎的,我就是外文系‘赶大集’啊…… 咳,自从上了许渊冲那 <br /> 倒霉催的课,考了那倒霉催的试,我的真名就没人再提了――” <br /> <br /> 隋方――“赶大集”――竟然在这样不经意的情况下横空出世,使我感动于自己的识荆 <br /> 之福。他是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五官却十分端正厚实,一口浓重的京片子,戴上墨镜可 <br /> 以扮黑社会,套上手套可以上拳击台。 <br /> <br /> 我面露一个真诚的久仰表情,嘴型大概略呈O型,可惜――我不禁想――要是任家不是 <br /> 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就好了,我很愿意请他到外头喝一杯。 <br /> <br /> 我小坐了一会儿就向姨妈告辞,跟她说我就不再特地找任之了,两周后请她发封email <br /> ,告诉我车次,我会去火车站接她回校。姨妈客气地起身送我,隋方也便站起告辞,姨 <br /> 妈把我们两人一起送至楼下。 <br /> <br /> 我和隋方七拐八拐走出庭院深深的研究所大院,走入车辆川流的北京之夜,随意闲聊几 <br /> 句。道完再见,我往招待所方向走去,他招手拦了一辆出租,坐了进去,缓缓经过我身 <br /> 边,忽然从出租里探出头来,冲我笑道,“怎么样哥们儿,找地儿喝一盅去?” <br /> <br /> 我手抄在裤袋里,止步,回头笑说,“成啊,随便!”,隋方一把给打开车门。我弯腰 <br /> 坐了上去。 <br /> <br /> “三里屯。”隋方吩咐的哥。 <br /> <br /> <br /> 二十、 <br /> <br /> 兰桂坊酒吧的门脸用圆孤形突出天蓝色外檐,从外面看去,鹅黄色灯光中透出悠然宁静 <br /> ,屋顶在临街那边倾斜向下,感觉颇为不俗。进得门来,七八张木桌放在室内,外有五 <br /> 六张圆桌,每张桌子配四把背靠椅,屋顶为单色,四周以木条交叉围成特定造型。电声 <br /> 音乐奏出蔡琴的怀旧老歌,音量也不太大,我松了口气――至少,这里是个说话不用自 <br /> 带喇叭的地方。 <br /> <br /> 我们落座,我点了一杯“彩虹”,隋方点了一杯墨西哥特其拉酒。隋方掏出一盒皱巴巴 <br /> 的红塔山来让我,我说谢谢不吸,他遂自己点上一支,用力吸了一口。 <br /> <br /> “你是――是任之的男朋友吧?”隋方开口问道。 <br /> <br /> 我说,只是同校的同学,比较熟而已。 <br /> <br /> 隋方不太相信地扫我一眼,仿佛秦王嬴政打量燕使者荆柯。绷了有20秒之久,他吐出一 <br /> 口烟,笑道,“如果你不过是任之的追求者之一,倒跟我有一拼。老弟,告诉你吧,我 <br /> 喜欢任意,追了三年多啦。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出师未捷她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br /> ―”他咳嗽起来,好像给烟呛得不轻快。 <br /> <br /> 话虽粗糙不堪,但确实给我以某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感。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奇特 <br /> 的、类似于同处丐帮、又同为地位不高的九袋弟子的感觉。 <br /> <br /> 他端起杯子,碰了碰我的酒杯,“来,亲爱的连襟兄弟――” <br /> <br /> 我吞下一口酒,笑道,“怎么还没喝先醉了?” <br /> <br /> 隋方眼睛一红,“如果――,如果你见过任意,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天妒红颜’!― <br /> ―这个词啊,我还是当年在翁美玲出殡的报道上第一次看到的哪。就是这个词,可以用 <br /> 来形容翁美玲,也可以用来形容任意……” <br /> <br /> “她很美,我知道――” <br /> <br /> “北大并不像清华。”隋方叹气说,“我们校园里,从来不缺乏漂亮的女生。听说过 <br /> ‘未名湖畔,白衣飘飘’吧?说法酸是酸点儿,也代表一种民情。” <br /> <br /> 我点点头。相应地,或曰相反的,我还听说过“清华女生十回头”。 <br /> <br /> “任意非常美……”隋方深深地吸着烟说,“一把又黑又浓的长发用根普通橡皮筋扎住 <br /> ,垂到腰间;夏天她常穿一身白衣服,脸上一丝脂粉都没有,额头光洁如玉,像奥黛丽 <br /> .赫本,气质之高,无法形容……不过美貌对她,完全像身外之物。《校园民谣》II里 <br /> 面有首歌就是一北大酸人写给任意的,后来被一弄音乐的家伙给谱了曲,愣给出了盒带 <br /> ――” <br /> <br /> “任意高兴吗?” <br /> <br /> “也不过是一笑了之――” <br /> <br /> “那她都喜欢些什么,平时?” <br /> <br /> “书,读书,还是读书――,从来没见过对读书这么有痴气和灵气的女孩儿――” <br /> <br /> “任之也是这么说。” <br /> <br /> “我是学外文的,虽然学得不成器,外文系的行市我可门儿清,”隋方晃着杯子里的冰 <br /> 块,“――可以不客气地说,我们系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拿外文做跳板,出国,读个 <br /> MBA,MIS,或改行学计算机,然后找间公司,当个小头目,了此一生。女的呢,傍个老 <br /> 外,傍个大款,能少奋斗20年呢吧?只有像玉米糊那种一签再签签不出去的,才奋发一 <br /> 把,办学校,收学生,赚俩血汗钱,最后还被学校看不顺眼,给人开了!要说我们老俞 <br /> ……” <br /> <br /> 话题一转,居然进行到我所耳熟能详的玉米糊,实在令人倍感亲切,“――老俞可也够 <br /> 不易的……自己刚办学那会儿,提着浆糊桶亲自出去刷招生简章,但凡瞅见个圆柱型的 <br /> 物体,上去就给刷上一张,也不管旁边贴着专治梅毒还是专治脚气,哈――新东方的人 <br /> 都管他叫Maverick, 知道吧?” <br /> <br /> “别人都给牛屁股上烙印偏他不给牛屁股上烙印最后把所有屁股上没烙印的牛都赶到他 <br /> 家去的那家伙――”是第一次,我来北京后畅畅快快地笑出声来,主要是想起了久违的 <br /> 高密先生讲解这个词的时候所说的以上原话;同时也是生平第一次,我背的词汇竟在 <br /> GRE模考以外的场合被用上,连我自己都感到是个彩头。Maverick作为形容词,就是特 <br /> 立独行的意思。作为名词,就是特立独行之人的意思。 <br /> <br /> “老俞这个Maverick就快火了,走瞧吧,眼见就要火了!”隋方也不知是气愤还是赞美 <br /> ,也许是被他自己识英雄于微尘中的眼力价儿给刺激着了,右手的四个手指连续敲打着 <br /> 原木桌面,“――出国留学培训这块大蛋糕,叫丫给先探了一爪子,现在谁跟进也都晚 <br /> 了,晚了……嘿,北大要不开他,丫现在一准还住筒子楼里!” <br /> <br /> 我忍着笑,不好说什么。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可是竖子一旦成了英雄,其他认为自 <br /> 己是块英雄料的人只好永远当竖子。 <br /> <br /> “咳,说任意呢,怎么说说就到老俞了,这半天――”隋方低了低头,又燃上一支烟, <br /> “归结到任意这姑娘……如果说我们外文系的学生有一条最‘正’、最本色的道路, <br /> 那就是任意走的这条路。不急功,不近利,外面流行什么根本无所谓;踏踏实实地念莎 <br /> 士比亚,念王尔德,念劳伦斯,此外还行有余力,就读子曰,读诗云……悟性那么高, <br /> 用功那么勤力,等到有朝一日,两股剑气一起出鞘,绝对就是中国外文界的独孤求败。 <br /> ” <br /> <br /> “像钱钟书那样――” <br /> <br /> “对,像钱钟书那样。” <br /> <br /> “任意太可惜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生命,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太息 <br /> 道。 <br /> <br /> 隋方微显诧异,“你好像并不怎么知道?” <br /> <br /> “――光听说是郊游时坠落悬崖身亡,细节什么的,我一句都没有多问。光是看任家的 <br /> 人伤心成那样就够难受的了,哪能给人添堵,打听什么细节呢?”我眼睛看着别处说。 <br /> 我早已打定主意,以后只要可能,我要尽量避免让任之触及这件伤心事。 <br /> <br /> 侍者过来问还要点什么,我明早要乘火车,不欲多饮,遂点了一杯卡布其诺咖啡;而隋 <br /> 方则又要了一杯血腥玛丽。 <br /> <br /> 等酒的时间里隋方再次让烟给我,我也不再客气,抽出一支来,隋方“啪”地一声为我 <br /> 打着火。我深吸一口,感到一种久违的舒服的落寞回到身上。我戒烟已经有两年多,但 <br /> 这一段时间来发生这么多事,使我头脑乱糟糟的,觉得偶尔破例抽支烟对自己也不为过 <br /> 苛。 <br /> <br /> “那天我们出去郊游,全班分成了两个组――”隋方对端酒过来的侍者说声谢,我也谢 <br /> 了我的咖啡,“任意开始是跟着第一组,而我在第二组,不然肯定也就不会出事了 ― <br /> ―我起码会跟着她。后来第一组往回走的时候,任意说她错过了一个景点,想去看看。 <br /> 第一组的人说要等她,但任意这人挺懂事的,说不用大家等她,她看完以后就跟后面的 <br /> 第二组一起回来好了。 <br /> <br /> “――就这样,她落了单。我所在的第二组后来根本没有碰上她。我们两组人都回校后 <br /> ,发现任意没有回校。但那天刚好是周末,任意家又在北京,所以我们估计她可能回家 <br /> 去了。直到星期一她还没来学校时,大家才开始担心了,打电话到她家,家里说她没有 <br /> 回来过。学校马上报了警,公安局的人和同学们一起返回那座山坡去找……” <br /> <br /> “当时并没有找到,好像?”我隐约记起任之姨妈曾说,任家曾在一线希望中悬念了两 <br /> 三天。 <br /> <br /> “――没有。是三天以后,在野山坡的一个悬崖下面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是失足摔落悬 <br /> 崖的,据推测。” <br /> <br /> “她落单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br /> <br />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我宁愿相信她是自己摔下去的,如果还有其它可能,唉,那 <br /> 太残忍了,不敢想像――” <br /> <br /> “任意……”我沉吟一下,觉得不好问出口,“她平时――性格怎么样?开朗吗?” <br /> <br /> “她当然是个有critical thinking的聪明人,心智成熟不用说。不过性格绝对没问题 <br /> ,很开朗,人缘也好着呢。”隋方肯定地说。他已经颇有醉意,大口喝着血腥玛丽,神 <br /> 情归于颓然。 <br /> <br /> 我默默地一个人坐着吸烟,很久很久,直到喝光我的咖啡。 <br /> <br /> “天妒红颜……天妒……”他趴倒在桌上,喃喃。 <br /> <br /> 我叫过侍者来,付了酒帐,拖着猪一样重的隋方一路歪歪斜斜出了门,路边倚在桑塔纳 <br /> 车门上等上座的一位的哥看见,忙上来帮我,我俩齐心合力,费了好几个夭蛾子办法, <br /> 才像塞海绵似的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把他塞进去车去。隋方玉山颓矣,身躯摊倒下来,占 <br /> 据了整个后座;我于是坐到前排去,跟的哥一路磨牙瞎侃。车开到我住的招待所,计数 <br /> 器显示跑了12块里程。 <br /> <br /> “送他回北大――”我下车,一边掏出40块车资给的哥,“不够的话把这厮踢醒,让他 <br /> 付你零头。” <br /> <br /> “这位爷不会吐我一车吧,那我可惨了!”的哥把钱一卷,塞入倒后镜的丁字支架处, <br /> 一边笑问。 <br /> <br /> “那我可保不齐――”隋方竟在后座上醒了,续上话茬儿;挣扎坐起身来,在他自己衣 <br /> 袋里掏什么。 <br /> <br /> 我拍拍车门,跟隋方道再见。他忽然摇落车窗,伸出手臂,递出一叠纸来给我。 <br /> <br /> 出租车已经缓缓开动,我紧追了两步,把那叠纸接到手中。的哥善解人意地将车刹住。 <br /> <br /> <br /> “任意写的,”隋方探出头来说,脸上是非常非常郑重的颜色,绝不属于一个喝醉了的 <br /> 夜归人,“本科二年级时候的课堂习作,现在系里就只找到这份底稿;让任之给翻成中 <br /> 文吧,我们系要给她出一份纪念专刊――” <br /> <br /> “好,一定做到。” <br /> <br /> “拜托了!……再见!” <br /> <br /> “再见!” <br /><br /><br /> 二十一、 <br /> <br /> 我返校后,一直没有找过孙满,她也没来找过我。本来我想追问一下那晚所谓李彰非礼 她的事儿,但她既然不出现,我想想也就算了。也许她打算就让我们的关系这样悄然滑 过,毕竟,我与她相识尚浅,或者她认为一时的激情不足为道。 <br /> <br /> 任之不在的日子,我仍然每晚去三教上自习。G班已经结束,有时我在307自己掐着表做 考古题,偶尔也会从试卷上抬起头,由衷怀念高密先生那略显神经质的笑容。其实他是 个十分真诚实在的人,备课相当用心,材料准备得很充足,每节课都提早一两分钟开始 <br /> ,拖延三四分钟下课,从未缺斤短两。学生课间如有问题要问,他可以憋着连洗手间都 不去。他像传说中的玉米糊一样喜欢说“Anyway”,这是他不需打前结巴就能顺顺当当 说出口的少数词汇之一;对某些难背难啃的单词,很显然他用心准备了针对性的笑话,有时词头一个笑话,词根一个笑话,常常说得自己开怀大笑,而堂下学生们的笑,总是 以慢半拍的速度跟进――算作对他的自说自笑的一种鼓励。我未尝有幸亲炙传说中幽默 欢快的新东方文化,但高密先生的授课同样也给了我的英文和应试能力以可观的进步,使我受益匪浅。只是每当想到他,我就会不期然地困惑于一个感想:为何当今世上真诚 实在的人往往会受到命运的无情捉弄,并总是或多或少带有使人哭笑不得的生理或精神 方面的弱点。 <br /> <br /> ――最后一堂课的课间,趁他去方便的时候,我在他课桌上悄悄留了一套《美语口语集 中营》磁带和附带书籍,心里默默祝愿他TSE顺利。 <br /> <br /> 两周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般过去,我却一直没有收到任之让我到车站接她的email,她原定的返校时间已到,我很担心,不知她又何故迁延在京。而大考周马上就要到来了。 <br /> <br /> <br /> 那晚我正在307看专业书预备期末,忽然有人从背后伸手蒙住我的眼睛。在挣扎的当儿 我听到孙满咯咯的娇笑声――十分放肆无忌,我赶紧用力掰开她的手,“嘘” 了一声 ,但已经晚了,10多道谴责的目光从四面八方一起投向我的课桌――如果邱少云烈士身 边有人突然打个喷嚏,估计其他一起潜伏在草丛里的弟兄们看他的目光就是这样的。我赶紧拽一拽孙满的衣服,带她走出门去。 <br /> <br /> 夏夜,三教外的草坪上三三两两躺着乘凉看星星的学生,看来即使在大考前夜,还是有 人放松写意,不知今夕何夕。余意未已的蝉鸣与方兴未艾的蛩鸣交织成一片,和着不知那个角落传出的老吉他的弦音――一把酷似老狼的沙哑男音正在低低唱出《没有想法》 <br /> : <br /> <br /> 你别让我看得见你的眉目 <br /> 听得清你随意里刻意的倾诉 <br /> 你别用你长长的长发挥舞 <br /> 纠缠我纠缠已久的关注 <br /> 你的目光我想我也该清楚 <br /> 但我已不能在乎 <br /> <br /> …… <br /> <br /> 我并不是第一次听《校园民谣》II,但此时此景此情此音都给予我胜于听原唱的、深深 <br /> 的震动。其实我并不知道专辑里究竟那首歌是为任意写的,那并不重要。我不过是一位 <br /> 行经花冢的过客,听闻了一朵花的凋谢,已经感到无限哀矜;想来那位在未名湖畔默默 <br /> 注视过任意的盛开岁月的、痴心的北大作词人,自然会有另种心碎的感受。也许日后他 <br /> 会写出另外一首歌,让全中国的青青子衿聆听和传唱―― <br /> <br /> 我和孙满默默走在幽暗曲折的回廊,黑魖魖的牵牛花藤倒垂下来,殷勤盘绕住长廊的石 <br /> 柱。走了一段后,我在石柱边的长廊栏杆处坐下,肘部撑着膝盖,把额头埋进手掌中。 <br /> <br /> <br /> “怎么了?”良久,孙满小心翼翼地问我,“不高兴了,为刚才?――” <br /> <br /> “哪里。” <br /> <br /> “有点儿――伤感?” <br /> <br /> “嗯,可能吧。” <br /> <br /> “我都听说了。”孙满在柱子的另一侧坐了下来,把视线掷入深深的夜色,“真是悲剧 <br /> ――” <br /> <br /> 借着微弱的星光和远处教学楼的灯火,我看到孙满身穿一件裤脚被剪到千疮百孔的仔裤 <br /> ,一件小小的紧身牛仔背心,一双“踢死牛”厚底松糕拖鞋。颜色倒看不真。她光滑的 <br /> 两臂一点保护都没有地暴露在清凉如水的夜色里,唯有左手手腕上那只样式别致的、粗 <br /> 粗的金色麻花镯子,给她的手臂以一丝羁縻和实在之感,否则我真担心如银的月色会将 <br /> 她的两臂彻底泡透凉透。说不定化为两支水银柱也未可知。 <br /> <br /> 也许是一直在听蓝调而优美的吉他和歌声的缘故,也许由于她小心翼翼的态度,也许是 <br /> 因为柔和的夜色和月光的作用,我对孙满先存的一点怨衍之意缓和下来,不过仍然不知 <br /> 从何谈起。 <br /> <br /> “我这身衣服――漂亮吧?”她用一只手揽住廊柱,身子一倾,斜斜地飞绕,转了一 <br /> 圈。 <br /> <br /> 我温和地吹声口哨,表示赞同。一个男人是一个男人,他永远不能抗拒视线的诱惑。 <br /> <br /> “镯子是纯金的耶――爷爷的一个老下属从美国带来的,说是在一个印第安 <br /> 保留区的fair上买到。美国一般商店里并没有这种24K金的东东。看,仔裤是Levi's, <br /> 裤脚我自己剪的, cool or what?” <br /> <br /> “你知道,”我不由也笑了,“正牌嬉皮倒都不在裤脚那儿剪窟窿――” <br /> <br /> 孙满一拳擂在我后背上,愤愤不平地笑道,“你休想我那么剪!”说完粉拳又化为一个 <br /> 利爪,一把掐在我的肩头。 <br /> <br /> “别闹别闹――”我固定住她的手,笑道,“哎我问你,这些天你干嘛去了?” <br /> <br /> “你干嘛去了?”她特意加重音调那个“你”字。 <br /> <br /> “算了,别装糊涂――” <br /> <br /> “哼,一句话不说就跑北京去了,上人家家去献勤儿……,人家家让你在厨房打地铺了 <br /> ,还是让你在客厅睡沙发了?一直在外头住澡堂子呢吧?” <br /> <br /> “――没觉得有什么。”我淡淡说。但也的确心里微感有挫。要说在京一周我都没有见 <br /> 到任之几面,那还没什么,可如今我回来已经两周了,连她的消息都没有。 <br /> <br /> “还进来出去的给人家跑腿办事儿,小力笨儿似的……我怎么没在街上碰见你呀?” <br /> <br /> “――你说什么?”我盯住她。 <br /> <br /> “你们前脚走,我后脚也回北京了――我家也在北京呀!不许我回去吗?” <br /> <br /> 我微微一惊,“是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br /> <br /> “两天前。” <br /> <br /> 我掐指一算,觉得不对劲,“三个星期呢差不多,你就这样从学校溜了号?也没人管? <br /> ” <br /> <br /> “――那有什么?”孙满不以为然地踢一踢她的鞋子,“我辅导员那人――我叫他站着 <br /> 死他不敢坐着死――” <br /> <br /> 她忽然自觉失言,下意识地以手握口;如水的夜色中,我不看她也能感觉到,她的脸在 <br /> 慢慢涨红。 <br /> <br /> 我静静看了孙满一眼,目光移到别处去,没有发言。 <br /> <br /> <br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