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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9.10.2022 00:41 编辑
劳牛长尾 金弢
黄阳明处理着公文,开着手机,一个信号响起,他知道有微信进来了。
微信上说今天是白露,为了健康,提醒大家要注意饮食。黄阳明顿时醒悟,不觉时间流逝如此之快,脑子里下意识地联想到: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今日都已经白露了,再过十四天便是秋分,到了秋风,晚稻该出头了。农谚道:秋分不出头,割倒喂劳牛。他这时才恍然大悟,一直以为立秋都还没过,还等着入秋呢!难怪这些天落了几潮雨,气温骤然夜间下降到了 5摄氏度。可不是嘛,一潮秋雨一潮寒。看来这农历是欧、亚通用的。
干农活离不开节气,别说还挺准,说晚稻是:“秋分不出头,割倒喂劳牛”,还真是那么回事儿。黄阳明不免想起当年考大学前插队下乡时再熟悉不过的耕牛。说到“劳牛”,牠可不是泛泛而指的水牛,这是专指被用来耕地的“劳力牛”,就象一个青、壮年男社员,是个“全劳力”,要拿 10分工分的; 而妇女最多也只有七分工。其它的那些小牛、快生犊的母牛、或 已“年迈”的老牛只能安排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而这种壮劳力耕牛,到了农活忙时,是要没日没夜地干的,遇上了“双抢”就更不用说了。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时逢小暑一开镰,就是四个星期马不停蹄的“双抢”。迎着星星起,伴着月亮归,日日不得息,如火如荼!
“双抢”意指“抢收抢种”,大暑一到,“双抢”进入高峰,就要尽快把早稻全部抢收回来,把晚稻全部抢种下去。每年的“双抢”动员大会上,生产大队林书记总会重复强调:“全体社员要拿出革命干劲来!今天一片黄,明天一片青!” 这是全年中农活最苦最累的四个星期。平常农民省吃俭用,熬熬省省的,有一点什么好吃的都不舍得消费,都攒起来,连炒菜的食油都省下来,一直留到了“双抢”才拿出来。农民知道这个时侯人做得最辛苦,身体需要将养。“双抢”开始后,人就不分白天黑夜,并且马不停蹄一天不歇地一直要干到立秋。“晚稻不过立秋关”,这是一个绝对不能延误的节气,晚稻必须在立秋之前插下田里,因为若晚插一天,收割时将会推迟三天。
年年"双抢"一开始,凌晨刚过三点,生产大队的高音喇叭强有力地开始广播,嘹亮的革命歌曲把刚刚和衣躺下没一会儿的社员从梦中唤醒、催起,拔秧的任务刻不容缓。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的社员们,黑夜中,已经跌跌冲冲地蹒跚在崎岖不平的山路小道上,凭大脑中经年磨砺的导航仪,下意识地摸向田头。
蹲在泡满水的秧田里,几小时地蹲在那里,因疲乏而体力不支,大半个屁股坐进了水田都感觉不出来。一次队里分成两路人马拔秧,阳明他们那一拨已拔完了一块秧田,领班的吃不准接着该拔哪一块,需要跑去队长那里问清楚,等他回来,全体等候的社员在田头都睡着了过去!
早饭就象法定一样,肯定是在田头吃的,家里所有闲空的、没有劳动力的老人与小孩都被全部调动起来送饭,各公社、各生产大队的全部中小学一律停课,配合“双抢”。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紧得只能仅仅扒一口饭的时间,如果谁正好路过自家的自留地稍稍摆弄一下,往往来不及咽下最后一口饭就得到生产队门口集合了。晚上要干到十点,直到月亮早就爬过了山脊,升到了半空。农民说:“我们是面朝田水背朝天,晒完了太阳晒月亮。”
黄阳明所在的第七生产队里的“长尾”就是一头壮劳力牛,牠是几头耕牛中的主力,农活一旦忙起来,就要靠他来扛大梁的。
阳明跟长尾的缘分似乎都跟冬天有关。他认识长尾的头一天是冬天,长尾离开这个世界时,阳明去向牠告别,也是冬天。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阳明他们那批知青刚来村里插队,脚刚落地,长尾慢悠悠地朝他走来。因是冬天地里没活,放牛佬赶着长尾去山上吃草。来到阳明身边,牠就不想动了,用牛鼻子蹭蹭阳明的衣服,又贴近阳明的脸,亲昵地吐着热气。到了来年的早春二月,天还是冬天,依然下着雪,阳明与长尾开始了第一次合作,犁耕做早稻秧田。
过了白露就是秋分,是晚稻出头的节气。万一过了秋分出不了头,只好割倒用来喂牛,这些是留给劳力牛过冬的僵稻。到了来年,遇到队里用牛紧张,牠们还没得歇息。这时,靠享用难得的抽了穗但熟不了的稻苗来给牠们加强营养,是劳牛们唯一的口福和进补。
说人做得这么苦,那些劳牛就更苦了,人累了还能抱怨,还能吭个声,牛累了什么抱怨都说不出来,只剩下起早摸黑地干,然而换取的只是草和污秽的牛棚。阳明跟着放牛的老伯看过牛,一是因为放牛老伯行走已经非常不便,为了不在家里吃闲饭,他硬撑着出来挣几个公分,但搬草清牛棚一类的事是绝对不能做了,不过老人管牛的经验队里还是缺之不可的。让阳明做这份活,一是因为他是刚来的知青,活儿不重算照顾他,二是阳明自己提出来的,他想熟悉熟悉牛,他要学习用牛犁田。犁田的技术在于如何把犁,犁把浅了田没犁透,没法插秧,而且浅了稻苗发不了根长不好; 犁把深了牛拉不动,牛背老拱着,会伤了牛。有的年轻社员没经验把犁把得太深,老农就会高声骂:“你以为在你老婆的肚子上,把犁头插得这么深 ?!
扣住下一个农谚环节的是“秋分“,在秋分到来之前,晚稻必须赶上抽穗,如果秋分到了晚稻还没抽穗,那只好割倒喂劳牛了。平常,这句农谚容易被理解成:“割倒喂老牛”。“劳牛” 和“老牛”是不一样的,“劳牛”是扛大梁的劳力牛。那些到了秋风时节没来得及抽穗的稻苗,也叫“秋风稻”,对牛来说是很有营养的,对劳力牛是难得的补品,一般的老牛还没有资格享用呢!一个生产队,就是小队,120到 150来人口,也最多拥有两头劳牛,其他未成年的小牛和不中用的老牛只能干一些零星的散活,而劳牛则是农忙的主力,最重最累的活儿都压在牠们身上,最硬的、最难耕犁的田地都等着牠们去完成,不光劳动强度大,而且还要超时。人累了可以换班,但是队里劳牛有限,往往不得歇息。到了这时,劳牛就有口福享用早稻刚抽穗但成熟不了的稻苗。
一个生产大队分有 10几个生产小队,阳明所在的第七生产队,因人均田地多一点,土质好,所以每年收成比其他生产队都好,年底的分红也强过他人,好的年头一个工分能分到一毛钱,而别的队只有六七分钱。阳明读完高中,在农村文盲遍地的年代,一个高中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他是队里的植保员和记工员。因为经济好,队里买得起两只壮实而昂贵的劳牛,有些收入差的生产队,只能拥有一头劳牛,到了农忙用牛忙不过来,还要找别的队借牛。有意思的是,本队的牛在自己队里干得好好的,很卖力,然而一到别的队,犁田用牛的换了别人,牛就不愿意好好干,时常怠工,挨鞭子也不认帐,真耍牛脾气。
阳明队里的两只劳牛,其中一只他特别喜欢,牠不但体大有力,还很听话,干活诚实卖力,而且非常通人性。牠的牛尾巴出奇的长,特别明显地不同于别的牛,队里的老农说牠这么忠厚,尾巴又这么长,前世一定是马投的胎。为了跟牠配合犁田,阳明会主动接近牠,跟牠搞好关系,而几次合作后,便产生了感情。"双抢“到了,虽然农活很忙,但休息时阳明还是不忘记拿些带穗的僵稻去喂牠,每次去,牛看到阳明来了,都会高高地仰起头,哞哞地叫,以引起他的注意,好象在打招呼。到了插完秧不需要用牛时,社员们去耘田,牠在田边吃草,看到阳明来了就会马上仰起脖子。待阳明过去抚摸牠时,牠会用牛鼻子在他胸前蹭来蹭去,象是在回报阳明的抚摸。
这头劳牛不光干活好,还非常明理懂事。有一次在山里干完活回生产队要过分流河,正赶上在修理独木桥,不能用,如果绕到下一座木桥过河,那得走到山里另一个生产大队,有好几里地。社员中碰巧有个七、八岁的小孩,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队里的老农说可以让长尾驼过河去。农民会游泳的很少,知青不一样,阳明自告奋勇伴长尾驼孩子过河,做个保驾。
平常这头牛到河里去洗澡,都是粗莽冒失地下水,有时会一跃而入。而今天牠知道自己的背上驼着孩子,下水前管牛的老农就说,别的牛不敢保证,长尾没问题。到了下水时,牠一反常态,非常小心慢悠地,先用牛脚在河地上摸寻不打滑的落脚地,小心翼翼地进入河里,下到一定的深度,便不再下沉,让牛背尽量地浮在水面上,不让孩子的屁股浸水。不发山洪时分流河也有 五、六十米宽,河水有一定的流速,长尾就知道斜着逆流游过河,不至于到了对岸漂得太远。阳明在牛的一边护航,牛不时地朝他转过脸来,那神态象在说:一切安然无恙!
到了冬天农闲,耕作了一年的长尾,为了节省饲料,牛就要被赶到山上去放养。放牛的,天才蒙蒙亮,就把牛赶到了山脚,牛会自己上山找吃的。到了傍晚,放牛佬到山脚去叫牛,诺大的山,满山遍野哪里去找。牛的听力远远超越于人,能听得很远。在山上牛听到了主人在喊,知道该回棚了,会下山来。有经验的老农有耐性,知道牛听到喊声下山需要一定的时间,会耐心在山脚等着。有时候碰上一些小鬼去收牛,喊完还没两分钟就不耐烦了,又继续喊。路过的农民就会骂:喊呦喊呦,喊死鬼啊!你以为牛会飞?喊了就下山?
一年冬天大雪封山,但长尾得照样上山找食。牛是白天不能关在牛棚的,会生病。那天长尾上山,因天寒地冻又是雪,不当心滑坡摔断了腿,下不了山。收牛的老农叫过牛,等过了时间,知道出事儿了,因为长尾从来会准时下来。于是找上山去,果真找到了摔折了腿躺在地上的长尾。牛没办法被抬回家,留在雪地里又怕被冻死,农民给牠搭了个草棚,希望长尾能恢复过来。
过了两天,长尾没有缓情,社员们都觉得牠好不起来了,没的救了,把情况反映到了大队。在农村,杀牛是犯忌的,平常的牛农民是不杀的,牛老了,干不动了,牛辛苦了一辈子,老了就让牠做些轻巧的活儿,牛是要把牠养老送终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动刀的。老农说,杀了牛,到了阴间牛要来讨命的。生产大队林文华书记专门上山去看了长尾,阳明因为犁田用过牠,对牠很有感情,也跟了去。林书记对牛说:“我们只能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就快快好起来吧!不然我们也没办法。” 杀猪的山沟佬去了两趟,对牛说,“我本来是杀猪的,不杀牛。你就赶紧好起来吧!要是过了三天你还站不起来,那就别怪我了,这是队里的意思,” 并且两次都带去了秋分稻。
农民在传说,牛在山上多留一天,身上就少掉三斤肉。
过去,长尾曾经摔坏过一次腿,只是没这次严重: 那是五月春意盎然的季节,万物春情勃发。一个大清早,长尾从牛棚里出来,看到溪沟对面一只其他生产队的小母牛,兴奋之下便冲了过去,是的,爱是盲目的,牠忘掉了脚下一米多宽的溪沟,摔折了腿,半年上不了犁。
但这一回不一样,苦苦劳作了一辈子的长尾,最终还是未能站起来。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2021年 6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 《后悔录》;
2022年 7月,出版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 (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美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 《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等等。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六月出版;
21.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2.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3. 《叶儿》,小说 (《罗城小说报》,2021年09月第101期;
24.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7.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28.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29.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点错肩而过》, (《收获》杂志,2022年06月)、(北京青年报,2022年06月06日);
30. 策兰诗译 《思念保罗·艾吕雅》(美国 《华府新闻日报》2022年7月刊);
31. 在慕尼黑遇见聚斯金德--我和德语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缘(《江南》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 4期);
32.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2022年七月出版;
33. 《记忆中的张洁》,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09月期;
34. 《海涛汹涌》 长篇小说选译,选自 《海水会涨多高》,作者,康朴曼, 《花城》 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05期;
35. 《路遥的德国之行》,(长安漫志),2022年09月刊,等等。
2022年10月05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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