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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华商报特约记者王凤波讯:2018年2月25日,第68届柏林电影节落下帷幕,各大奖项终有归属。由德国导演汤姆·提克威带领的主竞赛单元评委会将最佳金熊奖颁给了罗马尼亚女导演阿迪娜·平蒂列(Adina Pintilie)的长片处女作《别碰我》,该电影同时还获得了最佳处女奖。
评审团大奖银熊奖被波兰女导演玛高扎塔·施莫夫兹卡(Malgorzata Szumowska)拿走,她执导的剧情电影《面目》创作于2017年;为纪念柏林电影节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鲍尔(Alfred Bauer)而设立的“阿尔弗雷德·鲍尔银熊奖”颁给了乌拉圭导演马塞洛·马蒂内斯,他所执导的电影《女继承者》中的女主角安娜·布伦(Ana Brun)摘得影后桂冠;备受瞩目的影帝——最佳男演员银熊奖颁给了出演法国电影《祈祷》的男主角安东尼·巴容(Anthony Bajon)。
此外,最佳导演奖由电影《犬之岛》导演韦斯·安德森(Wes Anderson)摘得,最佳编剧奖则颁给了电影《博物馆》的两名编剧:曼努埃尔·阿尔卡拉和阿隆索·鲁伊斯帕拉西奥斯,杰出艺术贡献奖颁给了电影《多夫拉托夫》负责服装和道具的叶连娜·欧科帕尼亚(Elena Okopnaya)。
其他奖项归属
最佳纪录片奖:《瓦尔德海姆》(Waldheims Walzer)
特别提及:《萨满之前》(EX PAJÉ)
最佳处女作奖:阿迪娜·平蒂列《不要碰我》(罗马尼亚)
特别提及:胡波《大象席地而坐》(中国)
最佳短片奖:《Men Behind the Wall》
短片评审团奖:《Imfura》
奥迪短片奖:《Solar Walk》
柏林电影节荣誉金熊奖——终身成就奖:威廉·达福(Willem Dafoe)(美国)
虽然今年,华语片榜上无名,但是有一部电影却备受瞩目,那就是已故青年导演胡波的长篇处女作《大象席地而坐》,获得本届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典礼结束后,还有评委专门为胡波的母亲献了花,表达对电影的认可和对胡波的赞赏。据说,由于柏林最佳处女作奖必须颁给在世的导演,所以《大象席地而坐》遗憾落选。
《大象席地而坐》与远方没有诗与乌托邦
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放映的《大象席地而坐》,是导演胡波自杀前剪辑的近四个小时的版本,这是对这位青年才俊的最真诚的致敬和最好的纪念。
几天前的一个影评里,我曾说《柔情史》是华语中份量最重的,这主要是从入选单元来看,全景单元地位比论坛单元略高。从个人偏好看,《大象席地而坐》则无疑是更能打动我的电影,尽管它也是一部优点和缺点都十分明显的作品。也许正因为优点和缺点都十分明显,它才像一块璞玉,有一种粗粝磨手的真实感。
观看之前,对《大象席地而坐》并没有多少期待。如果说把它列为本届电影节上我的必看片,原本也是出于好奇,想通过这部已成人生绝响的作品,找到解读胡波内心世界的线索。然而,这部电影之好,大大超出了我的心理预期。
基于过去的经验,在没有看片之前,我想象的《大象席地而坐》,跟绝大多数参加青年论坛单元的中国独立导演作品一样,会是部晦涩沉闷的文艺片,会是重形式轻内容、重意念轻故事且节奏缓慢之作。但是,这部电影出乎意料地会讲故事,引人入胜。
它甚至采取了一个比普通商业剧情片都要复杂的故事设定,四条叙事线索既并行又交叉,既让剧情推进充满张力又不烧脑,显示出导演驾驭复杂戏剧结构的能力。四个主人公的故事就在这样的复式结构中徐徐展开,起承转合,构思巧妙。
更为关键的是,在电影节上接连数天密集看片以至于大脑中的影像乱成一锅粥后,关于《大象席地而坐》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四个主人公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依然鲜活生动。四个主人公中,相对来说戏份最重的是打了同班小霸主而出逃的男高中生,其他三位分别是与副校长传出绯闻又被男生主角暗恋的女高中生,睡了好友妻子而导致好友跳楼的街头混混小帮主,以及被儿子与儿媳嫌弃抛弃的退休老者。
可以说,胡波也选对了演员,对演员的把控也非常到位。通常,像这种刚出道不久的青年导演的低成本独立制作电影中,演员往往偏于生涩,但这部影片中的四位演员,表演非常成熟,塑造出鲜明的角色性格,让角色真正立了起来。我相信,如果有了更大平台和更好的机会,片中三位年轻演员的前途不可限量。
与那些“小众文艺片”不同,这部影片很认真地在讲故事,通过讲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来间接传达导演的理念和对世界的看法,而不是让故事和人物服务于抽象理念,成为导演(自认为)很酷的想法的工具。
如果胡波生前把这部影片按照一个剧情类型片的套路来剪辑,如果在某些细节上放弃文艺腔,在某些片段上采取娱乐片的戏剧性处理方式,同时把影片长度控制在2小时以内,它本来会有可能成为一部很卖座的院线电影。当然,出于对胡波的尊重和纪念,这部四小时的版本不再适宜重新剪辑和修正,它可能并不是胡波最终想要的版本,但一定是带有最真实的胡波烙印的版本。
即使在这样一个带有“未完成”性质的版本中,它的某些片段已经具有了天才的特质,与那些经典影片相比毫不逊色。例如少年与寻找他的小混混在咖啡馆外的相遇,少女在与她有暧昧关系的副校长家中的对话,少年向踢毽子的老大爷的寻衅,以及被儿子与儿媳嫌弃的老者考察可能被送去的养老院的长镜头移动。
《大象席地而坐》与本届柏林电影节上的另一部中国影片《柔情史》绝对具有可比性。首先是两位导演都是不满30岁的学院派出身,同样是以独立的作者电影身份在北京打拼的年轻电影人。就电影本身而言,两部电影都表达出对中国社会的一种绝望。如果说《柔情史》对于绝望和日常悲剧色彩的表达倾向于不动声色,而《大象席地而坐》则充满戏剧的色彩。特别是在副校长得知他与女高中生的约会视频被上传时,喊出“这个国家的人怎么TMD这么邪恶,大街上人人都想弄死你!”,这应该也是胡波本人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抗议吧。
《柔情史》展现的社会现实尽管让人绝望,但也通过母女亲情上的小细节展现出温暖,揭示出“柔情”,而“柔情”代表了生活还有希望。而弥漫于《大象席地而坐》这部影片之中的,则是灰暗冰冷的彻底悲剧气质,借用片中老人的话来说就是生活中没有诗与远方,因为“远方和这里一样”。
尽管老人以他的人生经验对人生得出了彻底悲观的结论,但是影片的最后老人还是被那对高中生说动,坐上了去满洲里看大象的大巴车。也许,远方也没有诗情画意,没有希望,但是剧中人物的心中仍有一个乌托邦,就像那头他们念念不忘的在满洲里动物园里静坐的大象。虽然常识告诉我们,在满洲里这样寒冷的地方,这样的大象不可能真实存在。
这部电影给人的悲剧感还在于,虽然胡波在电影里设置了一个对于乌托邦的念想,但是现实中他却放弃了任何幻想,与这个世界做了彻底的告别。 《柔情史》与《大象席地而坐》在结尾时都出现了大巴车在夜色中静静穿行的长镜头意象,前者更像是在浩瀚无边的城市黑暗海洋中漂浮的轻舟,后者更像是永远在路上的、逃不出黑暗包围的困兽。
上面说了这部影片的优点。在我眼中,这部影片的弱点,也是很明显的。我认为的弱点不是技术层面的,例如配音或剪辑上失误。这些失误因为影片的最后完成送展工作不是由胡波本人完成,完全可以理解。我认为,影片的最大问题,来自于电影里未出现过的满洲里的席地而坐的大象。
胡波显然非常热爱大象在这部影片里的寓言和象征意义。我认为,大象这一意象如果用在小说里,会是非常出彩的一个寓言。小说里作者的全能叙事视角和文字本身构建想象空间的能力,会让这一寓意在小说中能传达出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情绪。而电影则不同,它以画面说话,画面本身有自己的逻辑。特别是这部电影,基本风格是直面现实的生冷的写实主义,任何游离在现实生活逻辑之外的、强塞进角色嘴里的文人味道的词语,必然造成别扭的违和感,大大降低了人物的说服力。
如果不用大象这个执念一般的象征,这部电影将更平实和有力量。影片中人物与故事已经有足够的表现力,炫酷的“满洲里大象”太文人化,太知识分子化,太急于表达,反而给电影造成了硬伤。我只能猜测,胡波对待这部电影太认真,太爱自己的想法,太想表达,不忍放弃,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人工痕迹太强的寓言,以及个四个小时的片长。这可以理解,但也非常可惜。
另外,影片的戏剧冲突的收尾也是败笔,让少年的好友弄出支枪来解围,显得不伦不类,拉低影片的水准。在其它一些细节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拍摄得不太认真,敷衍了事,让人感到惋惜。
其实,这部电影的情节本身设计已经很有才华,如果在基本结构不变的基础上用更流畅凌厉的剪辑精炼成2个小时左右的长度,再去掉所有跟寓言有关的段落,加上一些更干净利落的转场处理,就应该是个很好的故事片,那样的话,它的表现力将不逊色于“天注定”或者“白日焰火”这样的优秀艺术片。
四个小时的版本不是说一定不好,只不过这样的版本注定了它只能是一种小众化的电影;而两个小时的,显然更适合更广泛受众的接受,院线上可能也会成功。
让这部超长的电影入选电影节,并不是一件想当然的事情,而是需要选片人的敏锐和眼光。某种意义上说,胡波是用生命把持住了四个小时的表达权利,把作为艺术的电影升华为一次与世界的告别式对话。因此,作为观众,在这对于电影来说算是漫长的四个小时里,我认可了影片形式上的冗长和拖沓,因为它给了我以电影本身以外的一种真实对话感,像是经历了一次感觉强烈的情绪之旅。
写此文之际,在第68届柏林电影节的闭幕一天,国际影评人与影视记者组成的国际电影媒体联合会将论坛单元的协会奖(FIPRESCI)颁发给了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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