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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同鸭讲 【全】 <br>结结巴巴于2002-12-22 13:29:00发表于初来乍到 [ 返回上页 ] [ 这样看贴好不爽,显示区太小/大,快点这里发彪 ] <br><br> <br> <br> 我是个鸭。没错,正如你第一反应所想到的,我说的鸭就是那个。 <br> 严格地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鸭。因为我只接过一个客人,而且我还卖艺不卖身。 <br> 做鸭是我的兼职,我的主职是大学生;这个主职很赔钱,净贴不赚,我早都不想干了,不过哲人说得好:这年头,做鸡也要有个大学文凭。哲人是我老爹,他说的一向很有道理,所以我还是应付着把主业做下去。 <br> 我做鸭是在一个春天开始的。一切都是从那个春天开始的。 <br> 就让我从那个春天开始讲起。 <br> <br> 那个春天我很穷,穷得除了一身还看得上眼的行头,什么都没有了。我炒股赔了,赌钱输了,手机停了,房租三个月没交了,女朋友跑了,连我养的那只癞皮狗都跟邻居的花猫私奔了。 <br> 为了交房租,我装了一麻袋有钱的时候买的打口带和打口CD,找我的一个朋友叫作秦寿的,想让他帮我卖了。 <br> 秦寿叫秦寿是一点没有错,我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发现他正考虑把我卖了,当鸭卖了。 <br> “没钱啦?”,禽兽说,“想不想挣点外快?” <br> 我知道禽兽是干哪一行的,我斟酌了一会儿没回答。不是我不愿卖,哲人说了,这年头,谁都是卖,做鸡做鸭的是卖,给比尔该死、捱逼捱摸打工也是卖,相较而言,做鸡只出卖肉体,倒比给比尔该死、捱逼捱摸打工要出卖灵魂高贵些。我斟酌是因为在考虑以我的体能,做鸭赚的钱和买补品花的钱之间能出多少利润。 <br> 禽兽见我犹豫不决,赶紧添油加醋:“我给你介绍的可是美差啊,超级美差!不但客人年轻漂亮,还不用干体力活,只要平时陪陪人家就行。人家说了,只想要个陪伴,要个话不多的,脑子不笨的,有文化的……我一盘算就你最合适了……我实在是找不出人了,就算你帮兄弟一把成不成?” <br> 我靠!我一下就来兴趣了。不用干体力活,那就是没本生意啊。我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了。 <br> 跟禽兽把一切都谈妥了。最后我忽然有个疑问:“这客人什么来头?” <br> “她以前是个鸡,我还帮她拉过生意来着,去年她傍上了一个港商,就不再做了。港商金屋藏娇,一年才来个三四回,姐们估计是一个人寂寞难耐吧。” <br> <br> 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真没敢想象她曾经是个鸡。真的。她穿着宽大的T-shirt短裤、拖拉者大拖鞋的样子真他妈的清纯可爱,可爱极了。 <br>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看影碟。她什么话都没说,指了指电视机前面的坐毯,我就坐下。我脱鞋的时候她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没说话,指了指电视,我就看着。 <br> 是我看过的《剪刀手爱德华》,很优美的一部片子。面色苍白的爱德华拿着大剪刀咔嚓咔嚓,我做出全神贯注看片子的神情心里扑通扑通。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片子,相距约18厘米,连小拇指都没碰过。坐了半个小时的时候我心想我他妈这是在干什么,有没有搞错我可是鸭啊,虽说我不是一个很有职业道德的人,可毛主席说过的要干一行爱一行啊。 <br> 我正估摸着要不要过去拉拉她的手,或者更大胆一点搂着她一起看,爱德华就回到古堡了。她开始小声的啜泣,啜泣了一会儿就义无反顾的趴在我肩上开始抽泣,哭完了就拽着我的西装擦了擦鼻涕。 <br> 大姐——我心里嘀咕——我就着一身行头了,我花了一千三买的屁眼卡蛋啊。不过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然后两个人干净利落的分开。 <br> 她站起来,关掉电视,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门。我识相的站起来穿鞋,然后向门口走去。奶奶的,第一笔生意就out了,我想着,拉开门往外走。 <br> 我准备和她说再见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这是从我到这里来后她第一次说话,很好听的声音: <br> “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她递给我一个信封,“买身新的吧。” <br> 我有点诧异,我可什么都还没做啊,我说:“哦……以后我还用来吗?” <br> 她有三秒钟没说话,我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象一个烧干了汽油的发动机突然停止了运转,三秒钟后,她说,“我会给你打手机的”,发动机重新开始运转。 <br> 我说:“那……再见。”她说:“嗯。” <br> 我正要转身的时候她象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那谁”,她又补充了一句:“下次来之前换双新袜子。” <br> <br> 我回到窝里,抽出信封里的钱,百元的,50张,是之前通过禽兽谈好的价钱,我一个月的工资。 <br> 这工资也太好赚了,我想,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鸭。我拿出2000块交了房租,300块清了手机话费。揣着剩下的钱去东大街逛了一圈,准备再置一身衣服。我逛了很久,最后花了25块钱买了件衣服,花15块钱买了条裤子,花8块钱买了双鞋,合起来还没超过半百。我提着新衣服新裤子新鞋,满载而归。 <br> <br>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睡着,手机铃声把我吵醒了。我没好气地接通:“谁啊?大清早的不让人睡个好觉!” <br>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冷冰冰的女人的声音传来:“你该上班了。” <br> “啊……”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正准备说什么,那头挂断了。 <br> 用最快的速度穿上昨天置的一身新衣服,匆忙赶到地方。 <br> 按了很久的门铃,没有动静。就要绝望的时候,门开了。 <br> 她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三遍,又倒过来从脚到头看了三遍:“我给你的钱,你就买了这一身?” <br> 我挠挠头:“T-shirt、短裤、拖鞋——我这是配合你的风格啊……” <br> 她的眼睛指指我的脚:“我让你换双新袜子,没叫你不穿袜子。” <br> “哦,那个,呵呵……”我只能傻笑:“……来的匆忙,忘穿了……” <br>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清楚我眼睛里有没有眼屎。我被盯得就要窒息了,她忽然开口:“进来。” <br> 她转过去的时候我好像看见她耳根的肌肉在牵动,不知道是在哭还是笑。 <br> <br> 她把我带到了卧室,一张很大的床进入我的眼球,我的瞳孔一下子就被这张床挤变形了。 <br> 她躺倒在床上。 <br> 我的心跳速度瞬间超越了音速,开始向光速接近。她向我瞄了一眼:“发什么愣,快点啊。” <br> 我舔舔发干的嘴唇:“是……哦……嗯……我很乐意,不过……不过……” <br> 她有点不耐烦:“还不过什么?” <br> 我摸摸鼻子:“不过……不过我还是处男,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br>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什么呢?你!你不是会按摩吗?” <br> 我感到头上好像凭空多了一个水喷头,正往外一个劲儿地喷着凉水,立刻明白过来:“哦,按摩……我做过……我做过按摩……不过都是别人给我做的……” <br> 她皱起眉头:“那你会些什么……松骨?捏脚?踩背?” <br> 她每提出一个问题,我就摇一下头;她提出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我摇头说:“你看……你看我这么大的个儿,踩你背上你受得了吗?” <br>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怎么?你的意思应该我给你踩背?!” <br> 我干笑:“那当然不是……呵呵……呵呵……” <br> 她又在我眼睛里找了一会儿眼屎,然后低声嘀咕了一句。 <br> “什么?”我以为她在和我说话:“你说什么?” <br> “啊……你还有脸问我说什么?……”她气呼呼地瞪着我:“我说你是个没用的废物!” <br> “哈……”我无地自容,只能继续干笑:“空调是不是坏了啊,好热啊。” <br> 她看我的脸,我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脸(小痘痘都挤过了啊),她看我的手,我慌忙把手缩进袖子(我好像很久没剪过指甲了),她又低头看我的脚,我慌忙用两个并排的脚指头做出跪安的姿势(就像广东人喝早茶时用二指叩桌面那样),她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然后……然后她忽然扑哧笑了。 <br> 我也赶忙赔笑,一边在心里面用各地方言和秦寿的女性亲属们发生数次性关系——奶奶的,我说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差事,原来我还是被这个禽兽给涮了。 <br> <br> 她惊鸿一笑之后立即又板起脸:“我花了那么多钱,难道就是为了养你这么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br> 我还沉浸在她那灿烂一笑的回味之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br> 她美丽的眼睛又大了起来:“你还……你还嗯?!” <br> “啊?……哦!”我赶忙点头哈腰:“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是我能,做的……” <br> “你能做?您能做什么?”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又红了,大概忽然发觉这句话容易被领会成其他的意思。 <br> 我装作不明白:“哦,我会打牌,会打电子游戏,会唱卡牢扭开,会聊天,会……我会的还是挺多的。” <br> 她脸上似笑非笑:“没看出来,您!还是个大能人啊。” <br> 我点点头:“花钱和享受的事情我都会。嗯。” <br> 她抬头看我,我一脸的正义凛然。她轻啐:“少臭美了你。”然后扔给我几张钞票:“去给我买几张好看的影碟吧。” <br> 我像接了圣旨一样接过钞票:“渣~~~小人这就去办。” <br> 不出我所料,她又笑了。我发现,原来她并不真的是一个冷冰冰的人。 <br> <br> 那天我为她选了几张我喜欢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勇敢的心》、《杀手里昂》、《喜剧之王》……有些她看过,有些她没看过。看电影的时候她很专注,很投入,完全视我若无物。我心里有点后悔,应该给她买一张《隐形人》,让她知道不是天下所有的隐形人都那么安静乖巧。 <br> 陪着她把所有的片子都看完以后,已经是深夜了。我正想着是不是该走了,她忽然说:“太晚了,你就住我这儿吧。”声音依然是冷冰冰的,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正视我的眼睛。 <br> 我被这意外的恩赐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等我回过神,她已经进卧室去了。 <br> 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留下来,因为我拿捏不准她说的是客气话还是真的邀请。在我心头小鹿还在乱撞的时候,她换了睡衣出来了。我看了她一眼若隐若现的美丽身段,立即决定留下,死活也要留下。 <br> “哦,我睡沙发还是睡地上?” <br> 她翻了一个美得一塌糊涂的白眼:“我的床不够大吗?我可没有第二床被子。” <br> 我的心脏立刻又开始超负荷运转。我的天。我不知道和她相处下去我会不会心脏爆裂身亡。 <br>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往卧室走。她忽然停住脚步,我也立即急刹车。她转过身,捂着鼻子: <br> “赶快去洗脚!笨蛋!” <br> 我手足并用飞快地爬到洗手间,看了一眼镜子,发现镜子里的那张脸和齐天大圣的屁股一般颜色。 <br> <br> 我轻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她侧卧在床上,背对着我,把在外边的一半床留给了我。床头台灯开得很暗,映照着她美好的侧影和暖色调的卧室。我的鼻子忽然觉得有点酸,然后我心想我他妈的这是怎么了? <br> 她半天听不见我的动静,就转过身:“又想什么那?你!” <br> 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象是……象是一种家的感觉。” <br> 她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没女朋友吗?”声音意外的柔和。 <br> 我说:“曾经有一个……跟别人跑了。” <br> “哦,”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冷冰冰:“别胡思乱想了,赶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陪我去买衣服。” <br> 我默默地躺下,连衣服都没换。我鼻子里闻到一股香气,感觉到来自身体一边的温暖,立刻紧张了。侧身和她背对背躺着,小心翼翼地扯过一个被角,身体僵硬得像石头。 <br> 她说:“把灯关了。”我赶忙关掉灯。她说:“睡吧。”我说:“嗯。” <br> 疲倦,心里天马行空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br> <br>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是空空荡荡的,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却又不是很敢相信,总觉得自己大概在做梦。 <br> 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冥思苦想: <br> “怎么?大爷——还要我伺候您起来?” <br> 我揉着眼睛,看她倚在门口,一脸的嘲笑,赶忙爬了起来。 <br> “小的该死,小的这就起来伺候娘娘。” <br> 她赶快转过身去,把笑容藏起来,用背影对我说:“桌上有早点,赶快吃了,动作麻利点。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 <br> <br> 这一天的事情果然很多。我陪着她、早上做美容、烫头发、购物,下午健身、游泳、日光浴,晚上看了一场话剧。最后看完话剧,我把她送回去,已经是夜里11点多。 <br> 打开门,她走进去,我说:“我——” <br> 她转过身,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我:“没你什么事儿了,你可以回去了。” <br> 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她说:“再见。”然后关门。 <br> 我忽然拽住门,她看着我。 <br> “我——”我期期艾艾地说:“我能留下来吗?” <br>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留下来干什么?” <br> 我又说不出话了,僵硬在那里。她看着我,等待,关上了门。 <br> <br>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很久,也想不通她为什么忽然又变得冷漠了。我想起我们度过的这快乐的一天,想起她一次次要板起脸来最后还是忍不住被我逗笑的可爱样子,甜蜜就一点点涌上来。我想到她最后告别时毫无表情的面容,苦涩就压倒了甜蜜。 <br> 郁闷。那个夜晚我失眠了。 <br> <br> 日子就这样在甜蜜和苦涩中交替着过去。我每天都陪着她,哄她开心,小心翼翼地温存她,像一个鸭所应该做的一样。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很开心的样子,但她再也没有让我在她那里留宿过;每一个晚上告别的时候,她都会突然变得像个陌生人。 <br> 我也很自觉地不再要求在她那里留宿,我不是一个不识相的人,我看得出她脸上刻着的拒绝两字。 <br> 我们之间的关系暧昧得可笑——我们天天都在一起、无时无刻都在一起——除了夜晚——可我甚至没牵过几次她的手,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亲亲她的手背,蜻蜓点水式的,礼节式的。大多时候我们像一对朋友多于像一对奸夫淫妇。如果我们真正是朋友也就罢了,可惜的是,我总会在不经意间痛苦地记起这样一个事实:我是鸭,她是鸡。 <br> 就这样。 <br> 一个失眠的夜晚我问自己:“我在干什么?难道我会爱上了一只鸡?” <br> 这个想法闪了一下就赶快把它埋起来了,埋在很深很远的角落。 <br>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 <br> <br> 然而有些东西是无法掩埋的。有些东西掩埋得久了,就会爆发了。 <br><br> 这个夜晚,当我们将告别的时候,她又一次变得冷漠而陌生了,这已经不出乎我的意料。 <br>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那根筋儿突然不对劲了——很可能是因为酒精的刺激吧,忽然一时冲动,在她要关上门的时候,又一次拽住了门。 <br> 她看我,好像有一些惊讶,又好像毫不惊讶。她说:“还有什么事儿吗?” <br> 我大着舌头说:“没事儿,我没事儿……我想说,我说,我……我能留下来吗?” <br> 她平静地说:“你喝多了,你赶快——” <br> 我急躁起来,粗鲁地打断她:“我没喝多!我心里很明白!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br> 她说:“哦。” <br> 我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让我留下来好吗?” <br> 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尽是嘲讽:“留下来干什么?” <br>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我又急躁了:“你就会问这一句!你除了这一句还会别的吗?——你非要问,我就告诉你,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就是不想回去!” <br> 她从来没过见我这么粗暴,眼神里有一丝慌乱:“你快回去吧,你为什么不回去呢?你没有理由不回去,对吧?” <br> 我静下来,狠狠地盯着她,清清楚楚地说:“不对。有理由。” <br> 我吸了一口冷空气,以确保自己的清醒,然后我说: <br> “因为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br> <br> 凝固了,我、她、还有周围的一切。 <br>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挤出一句:“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br> 然后她用力地关上门。砰——。 <br> <br> 夜晚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br> 于是我蹲下去,紧紧捏住被门夹到的手指头。 <br> 十指连心。 <br> 痛从心来。 <br> <br> 次日酒醒,去按她的门铃,再也按不开了。 <br> 我打她的手机,手机关了。房里的电话没人接。 <br> 我在她的门口守候了很久,在她经常去的地方徘徊。 <br> 却始终也没有见到她。 <br> <br> 她就这么从我的生活里凭空消失了。我的主顾,我的客户。 <br> 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忽然就成了闲人。 <br> 当我开始在夜晚思念她,我忽然悲哀地发现,她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无法割舍。 <br> 怎么就会凭空消失了呢? <br> 我常常呆坐着想:莫非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br> <br> 我差一点就要忘记她了,我是说,那个我曾经的客户。可惜的是,一个电话打乱了我一个多月来的努力。 <br> 一个从酒吧打来的电话,酒吧老板和气地说:“您好,您的一个朋友在我们这儿喝醉了。我们在她的手机上查到了您的电话——您看,您方便不方便来接一下她?” <br> 我像救火队员一样赶了过去。在那个酒吧,她像泥一样瘫在吧台上。心就疼了一下。 <br> 我在一片不怀好意的眼光中把不省人事的她抱起来。 <br> <br> 我把她送回去,用热水给她洗了脸和脚,给她喂了一些醒酒汤。 <br> 在做这些的时候,她始终软得像蛇一样,任凭摆布。她有时候挣开眼睛看我,却仿佛在看很远的别处,又仿佛眼里什么都没看到。 <br> 她说了一些话,混乱的话,我听着就很想把她抱在怀里。不过我还是很努力地让自己的动作尽量像一个君子。 <br> 最后把她在床上摆好。她沉沉地睡了。 <br> 在睡梦中,她的脸甜美得像个布娃娃。 <br> 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也靠在床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br> <br> 天亮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就看到她瞪着我。她的表情凶巴巴的,可不知怎么的我却笑了。 <br> 她躺在床的左半边,脸朝右,瞪着我。 <br> 我躺在床的右半边,脸朝左,冲她傻笑。 <br> 就这样互相看了很久,她忽然开口:“我不是给你说过,你不用再来了吗?” <br> 我坐起来:“哦,是啊,不过……不过我也给你说过了啊。” <br> 她疑惑了:“说过什么?” <br> 我俯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说:“我给你说过——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br> 她居然没有挣脱我。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她闭上眼睛,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说:“是真的吗?” <br> 我没有回答她这句话,我把她拉起来,搂在自己怀里,告诉她:“你知道吗?你昨天晚上喝醉以后,说了很多话。” <br> 她挣扎了一下,但身体仍然虚弱的她又怎么会是我的对手,最后只好放弃挣扎,乖乖地问:“我说什么了?” <br> “你说,你好孤单,你总是这么孤单,你不想这么孤单……你说你喜欢我,但你又害怕喜欢上我,你说可是你又很想我。” <br> 红晕在她的脸上弥散开来,她说:“你胡说!” <br> “不!”我在她的额头亲亲一吻:“我句句实言。”然后搂紧她:“那个时候我就决定,我要好好疼你。” <br> 沉默。 <br> 然后她在我怀里软下来。 <br> 她搂住我。 <br> <br> 我们终于成了一对奸夫淫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一直所想要的,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很快乐。 <br> 有一天她依偎在我怀里,柔情似水地说:“我爱你。” <br> 我愣住了,思想上毫无准备。我想,这是真的吗?一个鸡,和一个鸭;鸡同鸭讲:我爱你——我知道这时候我也应该柔情万分的回应一句:“我也爱你”,可我真的无法相信,在那一瞬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吗? <br> 我忽然无言了。 <br> <br> <br> <br> 叙述到这里我忽然感到疲惫。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这种装模作样的叙述,厌倦了这种暗中操控整个局面和发展脉络的游戏。我得承认,从讲述故事开始以来,我就一直在努力地拿捏着腔调说话——用更通俗的说法来说就是:我一直在装逼。现在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装逼,厌倦了一切做作和虚伪,我对自己之前的叙述感到恶心,因为我忽然发现,自己貌似客观的叙述之下、一直在试图将自己抽离于事情发展的推动之外,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一种隐秘的、曲折的方式,悄然置身于其外,并在这种卸去了一切责任的叙述中得到某种意义上的解脱和一定程度上的快感,通过自欺同时也欺人的方式使自己得到了极大的欢娱,就像手淫一样;或者说,一直以来我都在试图装无辜,试图把一切责任都推卸到上天或曰命运的身上去,让它来做替罪羔羊——这是不公平的。 <br> 不公平。对于驾驭于我们之上的命运来说不公平,对于我——驾驭于故事之上的叙述者——来说,也不公平。我可以想象到、可以想象到你们这些坐在我文字面前的人想要的是什么,我很清楚你们想要的只是一次排遣无聊的娱乐而决不是一次精神的洗礼,我明白你们也已经同我一样厌倦了但还在耐心等待,我知道你们一直在等待突然的转折、等待高潮的到来、等待我将你们来打动,可我为什么、为什么就得向你们献媚、努力将你们打动?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为你们也为自己制造快感,我不想再表演手淫给你们这些看客来看。还是简洁一点吧。我知道你们一直在等待高潮。现在我就给你们高潮。 <br> <br> <br> <br> 高潮发生在一个早晨,那个早晨有着一个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太阳。 <br> 高潮发生的地点当然是床上。床上有我和她。 <br> 一个美好的早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床上——这是多么撩人的一幕场景啊,一定会牢牢吸引住读者们的眼球——可惜的是,这撩人的一幕被一个意外的闯入者破坏了。 <br> 事实上,床上的这两个人在这张床上只做过一件事情:睡觉。就这么简单。但是就这样显然不可能把想象力丰富的读者们轻易打发,他们不会相信事情仅仅这样简单,就像那个意外闯入者也不会相信事情仅仅会这样简单一样。 <br> 而作为读者的你,如果足够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意外闯入者的身份:不错,这个闯入者就是人们所称的冤大头或者说带绿帽子的。 <br><br> 从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我的角度来看,我得说,这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这个有风度的人在一秒钟之内就弄明白了眼前的事情(严格地讲,是他自以为他弄明白了),于是在下一秒,他很有风度地说:“打扰了……我在客厅等你们,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穿衣服。OK?” <br> 他显然没有考虑到、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从容不迫地花上十分钟的时间来穿衣服,因此当三分钟后我和她出现在客厅里,他显然是有一点意外了。 <br>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像一个做了坏事被抓住的孩子一样心虚地呆立在那里。有风度的人解救了我,他走过来,似乎很和善地拍拍我的肩膀: <br> “我是个生意人。我喜欢简洁。我要说的只有几句——我可以理解我所看到的,一个女人独自一人久了就会寂寞、这一点我也可以理解。所以我不怪她,也不是非常恨你。不过我心里还是、还是感到不舒服,很不舒服,所以我希望以后不会再见到你。” <br> 我还能做什么?在这样一个有风度的人面前,我除了庆幸并立即离开我还能够做什么?我差一点就离开了,只差了一点,这一点就是她。 <br> 她忽然开口——语气出奇的镇定——说:“你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了,我保证。我也保证,你以后也不会再见到我。” <br> 有风度的人脸部轻微变形,但很快就再次从容不迫: <br> “——哦,这么说……你们相爱了?” <br> 他说“爱”这个字眼的时候表情严肃、语调平和、发音也很正确,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味儿。我觉得如果此时此地只剩下了他自己,他一定会因为刚才自己说了那个字而捧腹大笑。所以我一时吃不准该怎么开口回答。不过也不用我回答,因为她已经坚定地说到: <br> “对。我们相爱了。” <br><br> 她说出这句话时我在想,如果对调一下位置,如果我是那个养了一个鸡、然后发现她和一个鸭在一起、并听见她严肃地说“我们相爱了”的那个人,我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br> ——我忽然就笑了。 <br><br> 这个笑恐怕是有一点不合时宜,他们瞪着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作为不可或缺的重要当事人之一,应该轮到我声明一下立场了。我也试图这么做,但我发现这很艰难。 <br> 这时候有风度的人又一次救了我:“这样吧,这件事该怎样了结我们最好都再考虑一下。公平起见,我们三个人都分开,三天以后再聚到这里来做最后的决定——好吗?” <br> 我不得不承认,从头到尾我都对这个人充满了好感。于是我以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速度立即回答:“好!”然后我就感到火辣的目光在我脸上灼烧。 <br>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冷冷地说:“好。” <br><br> 她留在那里,我和他各自离去。我晃晃悠悠地走回自己的窝,一路上想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是没有去想我和她的事情——或者说,我和她和他的事情。 <br> 但我终究还是要面对,面对已经发生了的,面对她。她打来了电话。 <br> “你刚才为什么不立即和他说清楚?”她似乎有一些愠怒。 <br> 我茫然:“说什么?……说清楚什么?” <br> “说什么?你、问、我、说什么?”她开始失控。 <br> “……” <br> “你在想什么?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啜泣声。 <br> “我当然是真的喜欢你。”这句话我发自肺腑。 <br> “那为什么你刚才什么都不说?你在想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 <br> “我脑子有一点乱,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我忽然莫名的烦躁。 <br> “一个人静一静?你现在还想一个人静一静?你想的难道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将来,难道你现在想的还是自己的将来?”她的声音开始尖锐起来。 <br> “……” <br> “你说话啊?你哑巴了?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你究竟想没想过养我?你——” <br> “养你养你养你?我他妈的拿什么养你?!”我暴躁地吼起来:“谁说我不喜欢你?谁说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可我怎么和你在一起活下去?我他妈的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个鸭!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鸡!我们在一起,吃什么?喝什么?喝西北风?你老问我在想什么,我倒要问问你在想什么?!” <br> 电话那端沉默了。 <br>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说得太重了,我从来没对她这么凶过,这不象是我,这一次我的脑子真的是乱了,我压不住了,我不知道她现在会怎么看我。 <br> 出乎意料的是彼端没有出现猜想中的号啕大哭,甚至连啜泣都没有。我反而不知所措了。 <br> 正当我慌乱的时候,她的声音终于又传过来,冷冷的。 <br> 那一瞬间,她的声音传来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我是爱她的,没错,我爱她;我爱她正是因为她那冷冷的声音,像天山上遥远的冰雪一样的声音,像天山上遥远冰雪一样寒冷和纯净的声音。就在那一瞬间,我终于能够确定。 <br> 冰雪一样的声音对我说:“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只是在担心这个,那么你就什么都不要再担心了,”冰雪忽然融化,孕育了无限温柔:“你不要操心,钱的什么的都不是问题,你什么都不用多想了,你只要好好地爱我就可以了。” <br> 我说:“我爱你。” <br> 她开心地笑了,然后又哭了:“你在那里等我,好好的,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后天去你那里,你在那里等我,我们以后就会在一起了。” <br> 然后我听到电话在那一端坚决地挂掉。 <br><br> 我坐在电话旁边,从天亮坐到天黑,从天黑坐到天亮。我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以前小心翼翼地不敢去碰的东西。我发现原来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一直以来把所有不敢面对的都深埋起来、埋了太久,以至于已经生根发芽、在不知不觉间根须蔓延开来、缠绕盘踞了深处的每一个角落,当我试图翻开一隅,却把整个底子揪了出来,千疮百孔、不堪入目。 <br> 什么事情都是只有开头最难。当一切埋藏的都被挖出来呈现在面前,当压制已久的各种想法喷薄而出,剩下的事情就不是很艰难了。 <br> 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br> <br>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也可以像有风度的人一样从容不迫了,因此当他在第二天约我出去见面,我可以愉快而干脆地答应。我说过,我一直对他充满好感。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聪明人,一个有理智的人,而我一向喜欢有理智的人。 <br> 这个聪明人没有辜负我对他的好感,他做事情的方法的确很聪明。我们见面,坐下,他递过来一张支票,什么都没说。 <br> 我接过支票,一张面额很大的支票,我看支票,仔仔细细地看了,然后我把支票还给他。 <br> 他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我却微笑了。 <br> “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安慰他。突然心里什么地方被刺了一下,我想起她和我说过这句话,一模一样的一句。 <br> 不过我还是保持了从容: <br>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会要你的支票。” <br> 我站起来,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br> “你放心,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她也不会再见到我。” <br> <br> 我想,恐怕会对我感到失望了。我恐怕是令她失望了、甚至也可能令他失望了;我恐怕是令你们失望了、令你们这些一直坐在我的文字面前期待着的读者们失望了,我恐怕令这个本来可以美好起来的爱情故事失望了,我恐怕也令美好的结局失望了、我最终背叛了它、放弃了选择它。我对令你们的失望感到很抱歉,但我不后悔。 <br> 我是如此的疲惫了,以至于我不想再多解释什么,我甚至厌倦了向你们致歉。就这样吧。让我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把故事给你们讲完。 <br> <br> 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可说的只剩下最后一幕。最后一幕发生的时间是第三天的清晨,地点是街头的一个小吃摊。 <br> 我在小吃摊上坐下,搁下我的行李,问老板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接着我吃了两根油条,摊开裹油条的报纸,一边喝豆浆一边看报纸。然后我就看到了她和他的照片。 <br> 这两张照片显然有些失真,以至于我一时没有认出来;直到看完了照片下面的文字,我再一次看相片,才发现那是他和她。发现这一事实的时候我很镇定,一时之间我感觉自己看到的事情发生在遥远的别处、发生在和我没有关联的另一个世界、发生事情的两个人与我毫无相干。然后我又看了一遍那条新闻,新闻的大致内容是:一港商及其情妇在其公寓里煤气中毒身亡,经公安人员调查,煤气泄漏不排除人为因素,同时发现女性死者裹挟了大量男性死者的财物,因此也不排除他杀因素,事故发生具体原因尚待进一步调查云云。 <br> 我从容淡定地想,的确是与我毫不相干。事故发生的具体原因关我什么事儿?也许是她想杀他确失手害了自己、也许是她忽然不想活了想自杀又拖了一个下水、也许是他一怒之下杀了她又悔而自杀、也许……究竟怎么回事儿谁又能知道呢?反正没我什么事儿,我就要离开了,发生什么事情都和我无关——我很理智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感到自己还是很镇定。 <br> 一个人在我身旁坐下来,要过早点,顺手捡起了掉落在我脚边的那张报纸。他看报纸,边看边笑,然后拿给和他一起来的两个同伴看,几个人就一起怪声怪气地笑。其中一个问:“你们猜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一个很风趣的说:“我猜是那个女的想杀了男的把钱卷走,结果放了煤气以后跟那个男的干了起来,干得太投入了,干着干着就忘了……”几个人又是一阵笑。 <br> 我猛然站起来,双手拎起一个板凳照他脑袋砸去,他杀猪似的尖叫,抱着脑袋问我干什么,我不说话,闷头往他身上砸,他挡了两下,然后就倒在了地上;他倒在地上以后我依旧不住手地往他身上砸去,他的同伴这才反应过来,试图阻止我,但是没有成功;我不停地砸下去,一下接着一下,直到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我扔掉板凳,捡起我的行李包踉跄着走了。 <br><br> <br> <br> 就这样。一切就是这样。 <br> 最后我只想再强调一下,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春天。那个春天我很穷,穷得什么都没有了;然后我埋葬了一份爱情,然后又丢掉了一颗良心。 <br> 就这样。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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