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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活著的祖宗
作者:黃仁宇
解職歸田23年以後,申時行在原籍蘇州度過了他按中國習慣計算的80壽辰。萬曆皇帝已多年不見他的老師和首輔申先生,他特派專使赴蘇州祝賀存問,隨帶紋銀50兩、繡蟒彩緞一匹、其他綢緞4匹作為賀儀。當時申時行的健康情況已經不佳,但仍然掙扎著北向行禮如儀。他在奏本裏表示感謝說,祝賀壽辰的聖旨已經供奉保存,以為子孫傳家之寶,銀緞則全部壁還,因為他無顏接受這樣隆重的禮物。他身為皇帝的蒙師和首輔,但是未能克盡自己的職責。如果不是這樣,何至理應繼承大統的皇長子到現在還沒有在翰林院的官員那裏就讀?又何至京內外大量的缺官無人遞補?據說,萬曆讀完奏章以後感到悵惘,但仍然無意於接受這含蓄的勸諫。
申時行把他的書房命名為“賜閑堂”。上天已經賜給他閒暇,他就用來遊山玩水,寫字吟詩。可是很顯然,不論是站在太湖之濱看著無情的浪濤拍擊已被溶蝕的崖岸,還是坐在書房裏用典雅的韻文描寫著煙雨霏霏的江南暮春,他都沒有能忘情於世事。這23年中,他留下了一大批作品,在身後由家人結集鐫版,是為《踢閑堂集》。書中詩文內容涉及的各方面很廣泛;但是一有機會,對往事的回憶和感慨總是很自然地在筆下流露。詩文中有不少曖昧、隱晦甚至前後矛盾的地方,然而我們並不能草率地認為他的著作有意欺人。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出,他對他的一生功過有自己的看法,並且對這種看法具有信心。生當末世而身居首輔,他的困難帶有時代性,其中情形特別,不是從組織上和技術上可以解決的。他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文可資遵循,他只能依靠道德習慣和人事的手腕來應付一切。其中有內外參差之處,已不待言。在退職閒居以後,這位昔日的首輔對自己的過去毫無懺悔之意。他的思想平靜,他的良心沒有遺憾,因為形格勢禁,他只能用調和折衷的辦法來解決問題。他自信他在執政期間的所有措施均出自誠意,這一大前提使他捫心無愧,至於成敗利鈍,那又並非他個人的力量所能左右。
他當然聽到過別人的批評。有人說張居正雖然剛愎自用,畢竟還有所成就;而忠厚長者申時行的記錄卻如同一張白紙。對這些抹殺事實的意見,申時行自然不為所動。在他看來,以道德力量作為施政的根本,關鍵在於防止壞事發生,而不在於瑣屑地去解決問題。如果真像批評者所說他的施政記錄是一張白紙,這反倒證明了一切都已納入規範,機構運轉正常,因此無事可記。然則申時行自己明白,他沒有能達到這個最高目的。至少,他這個皇帝的最高顧問,沒有能找到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去解決繼承問題。他竟為此而去職。對於這個問題,如果說有些人犯了錯誤,那他申時行的差失,也不會比旁人更嚴重,最低限度不會與二輔許國的錯誤相提並論。他身居首輔,處心積慮地想在幕後不動聲色地解決這個難題,而許國偏偏不能體恤時艱,將折沖於樽組之間的底細,全盤托底公佈,以致弄到不可收拾。
申時行雖然號稱謙虛抑讓,但畢竟沒有達到唾面自乾的境界。他無意於接受那些在他看來是不中肯的批評,否則,他又何必把過去的事實和自己的看法來回反復地寫入自己的詩文裏,而且囑咐兒子們在他身後結集刻印?顯然,他期望後來的讀者稍一思索,就能理解他施政措施的真正意義,並且承認他的成就超過了表面上的平凡。
今天重讀《賜閑堂集》,恐怕多數讀者可以承認,申時行在文淵閣的八年半時間裏並非完全尸位素餐。他在行政上的成就,往往得力于微妙的人事安排。這樣的方式本來就帶有間接性,而他在執行時既不採取大刀闊斧的方式,也不多加渲染,這樣,他的成績就很少為人所理解,也更少為人所仰慕。舉一事即可為證:假如他真是除了忠厚和平以外就一無可取,那麼在他執政時期發生的黃河氾濫問題,一定比實際情形要嚴重得多。
自古以來,治理黃河就是我們帝國的一大難題。由於河水流經黃土高原,疏鬆的黃土隨著河水順流而下,沉積於河床;河床過高,一旦遇到洪水,就極易沖決河堤,造成嚴重的水災。每次決口,生命財產的損失均不可勝記。
可是對於這一問題,中樞的唯一辦法,就是責成總理河道的禦史妥善處置;其中技術上的問題和人力物力的動員,都需要這位元欽差大臣在他職責範圍之內就地解決。根據過去的經驗,大規模整理河道,地區往往涉及數省,有時填高鑿低,等於改造地形。在這樣巨大的規劃之中,自然會有意見紛紛,莫衷一是。有時尚未開工,爭執已起。所以中樞雖不直接領導工程的設計和進行,但是它所採取的立場,卻必然對全盤形勢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如果一個總理河道的禦史執行他的規劃尚未及半,突然被參免職,而他的繼任者又採取完全相反的主張辦事,則百萬生靈,就可能犧牲在這種官僚政治之下。
首輔申時行所賞識的治河專家是潘季馴。這位專家提倡“河道緊縮說”。黃河所以為害,原因是河沙淤集,河道不通。對於這一點專家們都無異說,但在解決的方案上則有截然不同的主張。有人建議加寬河道,他們認為河道寬則水流暢。潘季馴則以為河道寬則流速小,流速愈小則泥沙沉澱的機會愈多,經過若干年月之後,河床就會愈積愈高。他主張,應該選擇重要的地段把河道收緊,同時把附近的清水河流用人工疏鑿引入黃河,以增加黃河的流速,照這樣的辦法,可以不需要經常疏浚而可以“自浚”。“建堤束水,以水攻沙”,就是他歸納上述方針而概括成的八字箴言。他又建議,河堤不能幾十裏、幾百里相連不絕,應該預先在河水洶湧的地方留出缺口,而在缺口之後築成第二、第三道的“遙堤”,和第一線的河堤之間構成“含水湖”。大量河水在缺處突破第一線,流至遙堤,流速已經降低而儲蓄在這些人工含水湖中,就不致擴大其危害。
在河堤合龍和迫使河水改道的工程中,潘季馴使用“柳輥”作為有力的工具。這種柳輥通常長150尺,圓周20尺,製作的方法是先用植物和泥土像織地毯一樣構成長塊,再用大樹和繩索造成中心卷架,然後把這塊“地毯”卷在架上,用大樹枝和大繩索四周擁緊。這一用泥土、樹枝製造的大圓柱體遇水可以膨脹,因而不致被急流沖走。每一柳輥由成百上千的民工拖運到選定的地點,當地尚有上裝大石塊的舢板,早已準備停當。柳輥就位,舢板鑿沉。隨著一聲號令,大批的民工,把他們已經擺在肩上的泥土以最快的速度堆放在這倉碎搶護而成的土堤上。待到決口堵塞,再逐步把堤壩加固。很多地段日後還加砌花崗石,遠望一線白色,頗為美觀。
對這樣規模浩大的工程,中央政府無力支付所有的費用。通常發給的款項,僅能在初步設計時作籌組全局的辦公費。茲後總理河道的禦史被派為當地的總督,有的還帶有尚書、侍郎的頭銜,以便於他在許多府縣徵用人力物力。所有的民夫、工具、糧食、醫藥和交通、通訊等等都要就地通盤籌措。所以,這一位元總理河工的大臣除了工程經驗之外,還必須要具有操行無可疵議的記錄,這才能深孚眾望,動員這許多府縣的地方官,指揮如意。
潘季馴過去治河多年,無論經驗或者聲望都符合上述條件。他在1584年已官至刑部尚書,當時為了代張居正的家屬求情,觸犯聖怒,因而被革職為民。1587年黃河幾處決堤,開始的時候委派了一個沒有多大聲名的官員採取了若干緊急處置。1588年,在討論總理河道大臣一職人選的時候,潘季馴的名字有人提到,但沒有人敢向皇帝作堅決請求。正好這時候皇帝自己提出這一職務應當由“老成才望”的人充任,所以申時行才示意給事中薦舉起複潘季馴,事情得以順利通過。申時行還怕有人議論,又正好萬曆召見他面詢其他政務,他就在談話中插進了“皇上留意河道,拔用舊人,一時在任,皆稱諳練”這些話。這談話紀錄一經給事中辦公室抄寫公佈,潘季馴之出任“總督河道兼理軍務”一職,也就等於出自皇帝自己的主意,反對他的就不能隨便議論了。自此在申時行任首輔的年月中,潘季馴一直負責治河,成績卓著。而到申時行離開文淵閣以後不久,他也被參劾而再度罷官。
在文淵閣的八年半中間,北方邊防沒有發生重大事件,也是申時行引以自豪的政績。其實當時危機並未消失,只是依靠他處理得當,才未釀成大變。
1590年,本朝的一員副總兵李聯芳在甘肅、青海交界的地方陷於蒙古軍隊的埋伏,力戰身亡。北京的文官大部分主張應當興兵討伐。這時候萬曆皇帝已很少在公開的場合之下露面,由於這一重大事件,他破例舉行早朝,朝罷以後繼續和各位大學士討論對付的辦法。萬曆同意多數廷臣的意見,認為應當採取強硬態度,然而申時行則持有不同見解。
申時行的看法是這樣的:50年前,北方蒙古各部落在俺答的號召下組織成一個同盟,勢力所及,東西連亙兩千里,與本朝軍隊屢屢作戰,殺傷軍民不計其數。到了1570-1571年冬天,俺答改變宗旨,願意約束各部不再犯邊,而以賞賜給他的津貼和互市的權利作為交換條件。廷臣討論之後鑒於和平的局面對本朝有利,所以接受了他的提議,還封俺答為順義王,其他部落首領也分別給予不同的名義。
俺答對這修好的條約忠實履行不渝。他去世以後,兒子黃吉台尚能維持現狀,到了孫子扯力克,就已經沒有約束各部落的能力,全蒙同盟名存實亡。在甘肅、青海間活動的蔔失兔和火落赤兩部,尤其不受節制,經常向西南方向騷擾。一旦被質問他們就聲稱是“搶番”,即搶劫這一帶的回、藏諸部,而並非侵犯天朝。這種做法使他們既保持了賞賜和互市的利益,又保持了行動的自由。
1590年,本朝的一個被稱為“方大醉”的下級軍官,聽到軍士報稱蒙古騎兵侵掠邊境,他就單人獨馬沖到出事的地方。蒙古人準備答話,此人乃一介武夫,一言不發,舉刀就砍。蒙古人在退走時拔箭射中了這位莽漢,致使他第二天創發身死。於是軍中群情激憤,堅決要為他報仇。洮泯副總兵李聯芳追逐敵軍,遇伏陣亡。報告送到北京,議論就哄然而起,大都主張停止互市,出兵作戰。順義王扯力克也作了戰爭的準備,渡過黃河,即將陷洮河,入臨鞏。情勢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然而在申時行看來,情況並非沒有緩和的可能。他不能相信扯力克已經下定了全面戰爭的決心,因為他的同盟並不團結,並不是每個部落都願意放棄互市的利益而與本朝作戰。如果和平的希望沒有斷絕就決心接受全面戰爭,這不能說是明智的辦法。邊境上發生這樣的事件,確實暴露了本朝的弱點,增加了蒙古人的野心。但補救的辦法不在於發動戰爭而在於鞏固內部的力量。如果邊防軍的空額都已補足,各邊鎮的倉庫充實,以遊牧民族耳目之靈通,他們是斷乎不敢輕易挑釁的。如果邊防的情況依然故我而本朝與蒙古人貿然交兵,縱使在局部地區取得勝利,這聯綿幾千里的邊防線,終歸是要被對方衝破的。說到底,即使本朝的軍隊獲捷一百次,也不能宣佈佔領了大沙漠;而對方取得一次決定性的勝利,則可以使本朝徹底垮臺。
這一次處理邊境危機的經過,更清楚地闡釋了我們帝國的特質,從此中看出:軍事機構受文官控制不是沒有理由的。邊防需要作出全面計畫和長久打算,動員的程度則既不可過低也不可過高。一般說來,全國的情況有千差萬別,不容許中樞凡事過問。因之皇帝的領導多少帶有抽象性,應當集中全力鼓舞臣工,而不必在每時每事上加以處處干預。然則在緊要關頭,皇帝左右全局決定和戰的領導力量,卻又千萬不能等閒視之。就在這燥熱的1590年夏天,申時行因為有了萬曆皇帝的支持,終於避免了一場以國運為賭注的戰爭。這使他更進一步地體會到了本朝傳統的優越性:讓年輕的太子受傅于翰林學士,實在是高瞻遠矚。日後太子登極,翰林學士也被擢升,初為內閣中的副手,再遇機緣遂成首輔,這不僅保持了中樞人事的連續性,而且憑著老師和學生的親切關係,可以使許多棘手的事情輕易而圓滿地得到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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