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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译释策兰诗三首 金弢译 (终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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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3.12.2024 00:38:3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13.12.2024 01:10 编辑




     München, 241212









(新)译释策兰诗三首   


                         金弢



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年11月23日出生在位于当时的罗马尼亚、今天属乌克兰境内的泽诺维兹城市,父母都是犹太人、东正教信徒。父亲经营木材生意,母亲酷爱德语文学,对策兰影响至深。因作者从小在德语环境中长大,德语作为母语。策兰为犹太诗人、德语作家,1938年在法国学医,1942年父母均死于集中营;1943年被德军征为苦力;1970年自溺于法国塞纳—马恩河。

长诗《死亡赋格曲》为策兰代表作。



1. 杏仁诗

在策兰的诗集中,这是一首无头诗,一首没有标题的诗,只是第一行开始用了超大写字母,以示为标题。仅此而言,该诗风格独特。此类设计,是作者独具匠意,抑或实属偶然,可作考证。又之,诗篇开头的两个“数数”,其原文拼写也不一样,同为祈使句,但每个词均多用了一个字母。这种写法,在德语里显得庄正、凝重。而作者正以此书写形式,在凸显对标题和第一句的强调。

策兰此诗,篇幅虽短,但寓意极深,故引来多家译者为其煞费苦心。几年来我见过海内外多种译本,译法相较颇有出入,故引起我的兴趣和关注。过往碍于生计,无遐他顾,今次终了夙愿。

策兰诗篇,广为译介,版本浩繁,译文风格大相径庭,诗意解读各执己见,众说纷纭;笔者惟亲自身体力行,方能参与评释。所见译本,时有明显麤疏纰漏。究其原因,是译者不谙德语原文,由英文转译,难避瑕疵,且又以讹传讹。作为德语文学专业,吾等有幸具备能读原诗之优势;

策兰用词浅显,然诗文词义晦涩,运用双关语是他的拿手好戏。若不识原文,且匮缺悉心潜读,迻译难免偏差。正确理解策兰为先。努力译好策兰,鄙人责无旁贷。翻译过程中,略有点滴心得,就此落成文字,权且共同探讨,期予商榷。




译文:


数数那杏仁,

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

把我数上:


我寻觅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

我纺织那条隐秘的线,上面有颗你牵挂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

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


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你们三人才会结伴穿越暮色。


把我变苦吧。

把我算进那些杏仁。




译释随笔:

一、“数数那杏仁”:我所读到的译文,多译成: 数数杏仁 或 数杏仁。但原文却带有定冠词,这意味在此所数的,不是随意的杏仁,而是为广众所熟知且特殊的杏仁。诗文里的杏仁,寓意苦难,是常言的“苦杏仁”;同时杏仁又象征死者,作者借用杏仁,在点数着所经受的种种痛苦以及集中营里死去的难友。所以译文必须采用指示代词——“那”字,以示特定涵义;

二、“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 数数的第二层含意,既第二个数数,已不再仅仅是杏仁,而是涵盖一切所遭受过的苦难,所以作者采用了单数虚词,意味抽象的“难以尽数”,此时话题已超越杏仁,作了延伸。

“无以安眠”,既囚犯受难后无法安死,无以安息,“无以安眠”,还时不时地睁开心灵的眼睛警醒着,即死不瞑目。在此,作者影射的是自己的母亲。

“wachhalten”一词意指让人“精神上的清醒、警醒、不得宁静”,是抽象词,没有平常“睁着眼睛、睡不着”的意思。所以诗文译成“无以安眠”,是死者的死不安宁;

三、“我寻觅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这里的“眼睛”用了单数是作者的刻意。人虽死了,但死者的灵魂依存,眼睛象征着心灵,而每个死者的心灵各为单数,所以用了单数的眼睛,是灵魂的眼睛。在此若把眼睛译成了“目光”,有嫌穿凿;

四、“上面有颗你牵挂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denken”在德语里加介词,意为:想到、想着、打算;成为及物动词时,则为:想念、思念、“牵挂”,既让人无以释怀,这是母亲对孩子的轸念,对儿子的牵肠挂肚。作者在此想象着集中营里不能相遇相见的母亲是怎样在思念、牵挂着自己,所以译文为“有颗你牵挂的露珠”,“露珠”象征被母亲思念的作者,是单数,这里是儿子对着思念中的母亲在作内心独白。

五、“陶罐”一词的单复数,在德语中一目了然,然而译成中文,仅仅说成“滑向陶罐”,这样复数的涵义就没有体现出来,故译文在此采用“那些”,以表示众多的“陶罐”,因每个陶罐都是一个死者骨灰盒的象征;

六、“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 在此首先得弄清楚是谁护守着谁,是陶罐护守箴言,还是箴言护守陶罐?分析一下语法便一清二楚: 箴言是单数主语,第一格,与
动词变位相应。有译者把主宾颠倒,意思正好相反,看来这是德语上的欠缺。非常有意思的是,北岛不懂德语,1985年我们同一作家团与王蒙等16人出访西柏林,我对他是知根知底。但在这个难译点上,北岛不会德语反倒没译错,无疑是肯定听了汉学教授顾彬的正确解释而受益。有一位译者从英文转译,犯了同样的错误。我查了汉伯格的英文译文,倒是对的,只是另一动词“open”的时态有误。但汉伯格把德文原文的主动式译成了英文的被动式,意思虽没走样,但文风变了。这位同胞会否因此落了圈套?

七、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你们三人才会结伴穿越暮色。


这样的排列是因为“只有在那里”五个字是针对全部六句而言。德语中,如此状语在头里出现,往后的分句一旦动词打头,此状语便对每个动词均有效,但中文文风有迭提的习惯。本想把这五个字重复六遍,然担心受嫌“信达雅”失准,故不敢贸然。但这种句式可提醒读者;

八、“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在集中营里,囚犯只有号码,不用姓名。只有等到囚犯死了之后点名入册时,才用其原来的真实姓名。所以那颗“露珠”(原文是单数,意指作者本人), 只有等到它进了陶罐(这意味着死亡),作者才能恢复其真姓实名,重新得到他“完整的名字”;

九、“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Glockenstuhl,意为用来挂钟的支架,德语解释为:一种 Gerüst, 诸如鹰架之类。译成“钟匣”,相去太远。“Hämmer”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锤子的本意,成语:Hammer und Glocke,即为此意。有译者译成“钟舌”,不免缘文生义,在德语中,“钟舌”专门有个名词,叫 “Klöppel”;

此外,作者将“锤子”用了复数,有很深的含义,欲影射来敲响大钟的不只是作者唯一的一把锤子,而是无数把。所有死难者都会来挥舞锤子,他们要来伸冤,伸冤自己不能瞑目地死去——“无以安眠”。而且只有到了教堂,象征来到了上帝跟前,他们才能诉求公正、获得公正,并且才能“自由挥舞!” 在此,死亡与自由画上了等号!世人不会忘记集中营大门口上方的那句话吧:“劳动让人自由 (Arbeit macht frei)”,然而这仅仅是纳粹貌似“隐晦”、实具讥讽的表达。劳动真的让囚犯自由了吗?没有!唯独死亡,只有死亡才能让囚犯重获自由,获得再生,才能“三人结伴穿越暮色”,这里引伸的是母子死后才能重新相会;

十、“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囚犯男女之间是不能接触的,所以作者跟母亲的窃窃私语,只有到了阴间,要等到两个灵魂的再次相遇。此时,作者诗叙的角度不时变移,时而在与母亲对话,时而内心独白,时而又作旁白,时而又从母亲的视角每每联想。作者的父母均惨死在集中营,作者侥幸生还。对父母的深切思念,尤其对母亲,让他不能自拔。他渴望的“三人结伴穿越暮色”,唯有死亡才能成全。“穿越暮色"用现在时、将来时均可,倘若译成了完成时态,则为误笔;

十一、“死神才会将你搂上”:没有译成“拥抱”,因为原文的手臂用的是单数。况且死神正处“穿越暮色"中,只能“搂”上你,不能“拥抱”你。“搂上”意味着“捎上”,以满足作者的心愿:“把我变苦吧。把我算进那些杏仁。”

译成“死神”,理由是因为“das Tote”作中性、抽象解。若译成“死者”,即作者的“父”和“母”,原作选词必定要换成“der Tote”及“die Tote”,况且父母都已死去。这样,原文就不会如此洗练,那策兰也就不为其策兰了,这里正隐匿着策兰语言的绝妙之笔;

十二、“把我变苦吧。把我算进那些杏仁”:于此,作者终于道明了诗文篇首那些加了定冠词的“杏仁”之真正寓义,它们是特殊的苦杏仁,是苦难、是死者!

全诗从杏仁开始,最终回归杏仁,策兰写诗就是如此切题,功力可见一斑。又之,行文至此,已明示了作者对死者的向往。作者已定下决心,与死者同在,祈求把自己变苦,成为苦杏仁(死者)的一员,其后来的自杀,非出偶然。





德语原文

Zähle die Mandeln,

zähle, was bitter war und dich wachhielt,

zähl mich dazu:


Ich suchte dein Aug,

als du’s aufschlugst und niemand dich ansah,

ich spann jenen heimlichen Faden,

an dem der Tau den du dachtest,

hinunterglitt zu den Krügen,

die ein Spruch, der zu niemandes Herz fand, behütet.


Dort erst tratest du ganz in den Namen, der dein ist,

schrittest du sicheren Fußes zu dir,

schwangen die Hämmer frei im Glockenstuhl deines Schweigens,

stieß das Erlauschte zu dir,

legte das Tote den Arm um dich,

und ihr ginget selbdritt durch den Abend.


Mache mich bitter.

Zähle mich zu den Mande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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