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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缘格拉斯 金弢
诺奖得主君特·格拉斯寿终正寝之前发表诗作批评以色列的伊朗政策,在德国社会掀起轩然大波。高龄 84 的格拉斯在诗中激烈抨击以色列,说该核政权威胁到了“支离破碎的世界和平”,同时批评“自己的国家”向以色列再度发售潜艇。诗作一经发表,德国犹太中央严厉指责格拉斯不负责任并颠倒黑白,称“出色的作家并非一定是出色的中东问题专家”。
时光荏苒八年,然诗译心得犹新,更为笔者与格拉斯几经交往。此付梓文字,以飨读者。
一、邂逅格拉斯
七九年秋,刚学德文年余的我有幸聆听日后荣膺诺奖的格拉斯来北外作文学朗诵会。当年德语成了我的专业是时代的产物、历史的造化。文革后恢复高考招生之少,且报专业均受限制。我虽外校英语出身,但我省仅有三个德语名额。今遇顶级德语作家则是千载难逢。
因德语欠缺,我只能听懂重复的书名《铁皮鼓》。然而那是我们初次相遇;一晃六年,我任职中国作协,八五年随王蒙张洁北岛等出访西柏林,是格拉斯卜居之地。西德官方期间安排了我团与作者共进晚餐。 我席间告诉他:您当年在北外讲《铁皮鼓》,我是倥侗顓蒙,如听天书。他诙谐道:今非昔比啦,您都成了德语大师,我的铁皮鼓今晚没有您可敲不响喽!那晚餐我陪王蒙给他当翻译。
二. 烟斗作家
格拉斯抽烟很凶,抽法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我想当然一人一斗,而他是“才高八斗”;抽时拿出来的是大小各异的一大包,桌上一摊,崔嵬壮观。那年头酒馆不禁烟,厅内香烟缭绕、气雾袅袅,昏暗的灯光,作家们兴许别有一番灵感,不抽烟的团长不知又何感受!
忙完交谈,好奇心敦促我讨教大作家:“抽烟有一烟斗足矣,何尝如此一大排?” 格拉斯收起谈笑风生的轻快,神情严然,让人瞬间想起《铁皮鼓》里奥斯卡父亲对他施教的神态:“这学问大了!”他说,“一抽烟,烟斗就会发烫;烟斗一热,口感变得乏腻。烟斗须彻底冷却才能再用;选择大小取决于兴致。偶遇来胃口,捡个大斗;临时对付,小斗足矣;且烟叶硬度及品种也各有千秋。” 且不?真有学问可言。往后访问哥廷根大学所遇文学教授和汉堡作家,因都抽烟斗,耿耿于心的我发现,其烟斗包跟格拉斯的如出一辙。为求证诺奖作家所言,我请教两位后者,其回答竟如出一人;次年随王愿坚、路遥等家访棱茨,也是烟斗作家,他身后同样摊展着烟斗包。
三、又缘格拉斯
跟《铁皮鼓》作者西柏林一聚一散,往下的际遇时空跨越27年,直到2012年4月,因他发表了《非说不可的话》。
4月7日晚,卖报人送来翌日《慕尼黑晚报》。忙完生意已近子夜,我翻阅时发现了这首诗,读后颇受感动。因两次晤面,更不忘他用溢美之词期待我的德语长足进步而顿感责无旁贷地须将这首诗翻译发表,否则将愧对作者。尽管三更,我谙悉媒体人此刻必定还在精神头上。电话接通后,总编当即同意译文可以近期发表,但我须在凌晨六点将定稿的译文传真到他手里,编辑部明早要下厂印报纸。
按常情此刻我该休息了,但无形的召唤敦促我今夜放弃日常作息,使命感迫使我一气呵成将诗译出,将稿及时发走。
格拉斯此诗发表,凡同情者均不敢公开发言;呵斥严厉的惟有反对声,无数记者竞相怒怼。我的知交律师一日来访,我向他展示我的发表,并表示对作者的深深同情。他神情严肃,称是格拉斯的朋友。听说了我跟格拉斯曾有晤面并欲给他写信,他认为由他代笔为妥,一则他不便透露作者住址;二是眼下无疑信件浩繁,常人去信难免被忽略。加之信函往往由秘书先处理,如果我写,很可能石沉大海。
就笔者,我不光深度同情格拉斯,也非常理解他的诗,并认为这是他的一片善良。在给我的回信中他一再强调,将一成不变地把以色列看作朋友,并愿意继续“携手并肩”。难道这是他对自己那块“污迹” 的反省?从而引来的自咎?
格拉斯出身没问题,诗文表露的更是那段不光彩的历史,那“永不得以添去的污迹”。2006年格拉斯在自传中承认17岁时曾参加纳粹党卫队。这件事的公开使格拉斯为世人诟病,舆论掊击其做事不道德,长期隐瞒历史以享“清誉”。有人指责他的反省为时过晚!更有人谴责他蓄意欺骗,也许早上几年,文学诺奖或与他失之交臂。但也有声音认为,无论作者写诗动机如何,他的告戒多少是警示,毕竟众人担忧的事情至今没有发生。
我们的视野里此时呈现出一个孤灯孑影、年迈体衰的他,在自责、在忏悔!他作诗时“孤家寡人、悲情苍凉”的龙钟老态更跃然眼前;
格拉斯红尘看破,自知“风烛残年”是封笔的时候了(墨汁将尽);他的诤谏不再含蓄,不再闪烁其词,他欲“一吐为快”。是他想在弥留之际给世间留下一桩好事?给一忠告,以避免一场人类的劫难?也为自己的国家免除一次得不偿失的罪过?
《非说不可的话》发表整整三年后,这位善意的诫者,告别了人世,留下了无数欲言且尚未出口的话,他的希冀终未能如愿以偿!
四、 译文
非说不可的话 ( Was gesagt werden muss )
我为何沉默,太久地缄默不提
这昭然若揭、并在习战中一再演练的事实。
作为劫后余生的我们,末了
或许成了注脚。
那种主张:有权先发制人,
有可能给那个深受牛皮大王的奴役、
经人蛊惑、被组织去参加山呼欢庆的
伊朗民族带来灭顶之灾。
理由是在这片被其统治的国土上,
臆度有人在打造原子弹。
然而,为什么我忌讳不提另一国名?
虽是秘而不宣---但其可支配的核能量,
多年来与日俱增,并已到了失控的地步,
其原因即是:一切检查均被杜绝门外。
这一事实谁都三缄其口,
我当然也曾名列其中。
现在看来,我觉得这是郁积胸口的自欺欺人,
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压抑,
若稍不留神,惩罚便可预见。
“反犹” 的罪名妇孺皆知。
然而现在,我的国家,我这背负罪孽的国家,
而这种罪孽又是无与为比的深重,
并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旧账新提、每每受人质问,
这样的国家,据说要向以色列国再度发售潜艇,
美其名曰,又是一次纯商业性行为
---虽有如簧巧舌,称此举旨在补偿,以修秦晋之好---
但这种潜艇却具备了特别装置,
可引爆毁灭万象的弹头,
射向那独一无二、且又从未得以证实、
只因风声鹤唳、凭空为据的核弹之所在地。
所以现在我说,这非说不可的话。
然而,我何以沉默至今?
因我曾以为,我的身世,
其已被烙印上一处永不得以舔去的污迹,
是它阻挠了我,将此现状
权当被人言辞挑明的事实,
并将此情难为于我携手并肩、
且愿与其一如既往的以色列国。
我为何此刻才一吐心迹?
都风烛残年的了,且墨汁将尽:
是因为以色列这核政权,威胁着
本已支离破碎的世界和平;
是因为此话已非说不可,
或许到了明天已为时过晚;
也是因为我们---这个本已负荆尤沉的
德意志民族---有可能为一次滔天大罪推波助澜。
这是人皆预料的事实,
也是为什么我们的同谋罪,或将无法
凭陵寻常的托辞而冀求饶恕。
诚然,我已不再沉默,
因西方世界的伪善我已领教够了。
我只存希冀:但愿广大民众也将冲破沉默,
敦促其始作俑者唾弃暴力,
并坚持不懈,直到成立一个国际机构,
对以色列核能的发展程度和伊朗的核设施
得以畅达、有恒的稽查,并获得
此两家政府的首肯。
唯独这样,才有益于所有的人们,
不仅是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
还有更多的人们;
才有益于所有生活在这一片被疯狂笼罩、
敌我咫尺、剑拔弩张的土地上的人们,
最终也将有益于我们自己。
2021年2月4日 灯下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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