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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night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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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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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4.2003 17:42:3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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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br>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br>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br>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br>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br>  “我不会说谎。” <br>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走他。贴近他。 <br>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br>  喘息相闻。 <br>  “一点点?有没有?” <br>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的处理吗?其中不无凌志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br>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br>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br>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br>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br>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 <br>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br>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br>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br>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br>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br>  “小青怎的还不来?” <br>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br>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br>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br>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木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br>  “真的?” <br>  “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br>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爱怜地。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br>  “天气热了。” <br>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br>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br>  “对了,过两天是目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 <br>  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你,不着与小青同去?” <br>  说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话。 <br>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br>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庙烧香吧?” <br>  我别过头去。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 <br>  ——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br>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br>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的虔诚。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小青,你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 <br>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br>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 <br>  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br>  素贞对我悄道: <br>  “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 <br>  “他活多了。” <br>  “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br>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br>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给素贞: <br>  “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 <br>  他的手排起来。 <br>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还表示感谢: <br>  “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br>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素贞又随意问: <br>  “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 <br>  “才不呢——” <br>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br>  “谁给你的7’ <br>  “相公有事相瞒?” <br>  “没有——” <br>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br>  “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br>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br>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br>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br>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令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施,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他道:“岔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br>  他嘻嘻一笑: <br>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br>  “你怀疑我是妖精?” <br>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br>  “你怀疑我是妖精?” <br>  “娘子,这天师糊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br>  “相公,你没有答我。” <br>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他呼嘻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br>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br>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br>  许他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糊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br>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心神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br>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窜至吕祖庙前,找他算帐。 <br>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 <br>  “‘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 <br>  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 <br>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br>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br>  他送来,素贞接过,便吞下去。我待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嘿嘿,“现出真形”?真是衣角妇死人,好大威风。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br>  我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br>  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谁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便嚷道: <br>  “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 <br>  天师被骂得张目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br>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 <br>  哗,煽得群情汹涌,嚣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转身便跑。 <br>  我岂肯放过? <br>  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br>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br>  “你说,谁是妖来着?” <br>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愿意,真是败类。连尊严都出卖。 <br>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br>  因见宝剑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br>  他也就讨价还价: <br>  “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br>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他抬头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br>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 <br>  他无奈只好道谢。 <br>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br>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 <br>  胡闹了一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br>  晚上,我俩沐浴耀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凉风干。 <br>  拆散流云会,去掉金玉铁,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br>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br>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br>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素贞叹道:“用尽千方百计,仍然稳不住他的心。”她说:“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跳。他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小青,你说是吗?” <br>  她目光停驻在我眼睛上。 <br>  她知道多少? <br>  她知道多少? <br>  ——或是,他说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对她说过吗?些微的暗示,潜藏的得意。告诉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会说的,他如果有说的勇气,就有要的勇气。他是一个连幻想也发抖的人。 <br>  素贞目不转睛。“也许我猜错!”她道,“我越来越像人了,真差劲。小青——那天,你俩聊什么来着?” <br>  “不要转弯抹角了,姊姊,我不会的,我起誓。” <br>  月亮晶莹而冷漠地窥照我俩,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为了什么,就大家揣摸不定? <br>  水银泻在我俩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干了,便脉络分明。世情也木过如此。 <br>  对着素贞说: <br>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诸姊姊听明白了:我不会的!”就因为我不肯定,故起誓时,表情是极度肯定的。 <br>  素贞道:“小青,别对月亮起誓。” <br>  “你不信?” <br>  她冷笑: <br>  “对什么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变了——它每隔十天,换一个样儿。” <br>  她步步进逼了。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乱转。 <br>  “姊姊,我是为了试探。”我终于找到借口,“我试一试他,如果他并不专情,我会马上告诉你,好叫你死心。” <br>  “谁要你狗拿耗子来了产’ <br>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爱你,爱了我,我便替你报复。” <br>  “谁用你替我报复?” <br>  二人反反复复地说,尔虞我诈。大家都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br>  一件简单的事,错综复杂起来,到了最后,我俩都蠢了。语无伦次。 <br>  “妹姊,许仙并不好。” <br>  “怎么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br>  ——对了,水落石出! <br>  她爱他,我也爱他。即使他并不好,但我俩没通上更好的。 <br>  这是一条死巷。 <br>  二人披了发,静静地,静静地沉思。思维纠结,又似空白。我们都在努力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儿,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头发尚未干透。是一种半郁闷的湿。远远地看过来,我俩莫非也像半夜寻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br>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br>  素贞过来,把我紧紧搂缠住。 <br>  那么紧,喘不过气来。 <br>  我的回报也是一样。 <br>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br>  她换了腔调:“小青,人间的规矩,是从一而终,你还是另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补充,“一个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吧。” <br>  不容分说。 <br>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过他吧!” <br>  啊,原来她要讲的,是这句话。 <br>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br>  她真傻。——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br>  在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 <br>  这不过一句笑话。谁知素贞听得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br>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石火,她拚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br>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br>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br>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改斜歪跌,颤抖乱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的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br>  万物流离失所。 <br>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br>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晰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br>  许仙凭窗轻问: <br>  “什么事?” <br>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br>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 <br>  “是碰掉一缸金鱼。” <br>  许仙翩翩下楼。问: <br>  “谁不小心?” <br>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br>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不认。认不认?” <br>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br>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br>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对V、扑对卜扑……特别的努力。 <br>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br>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br>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br>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br>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br>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br>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br>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br>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br>  她道: <br>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br>  “你回去吧!” <br>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br>  她要我走! <br>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br>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br>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br>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br>  “谁说我要走?” <br>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br>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br>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br>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br>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br>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br>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br>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br>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br>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br>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br>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br>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br>  细察,晤——曾经见过。 <br>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br>  他来干什么? <br>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br>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br>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br>  许仙奇怪: <br>  “师傅有何指教?” <br>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br>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br>  许仙愕然:“怎么会?” <br>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br>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br>  “你娘子可美?” <br>  “美!” <br>  “这就是了。” <br>  “长得美也是妖?” <br>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br>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br>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br>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br>  “千年白蛇精。” <br>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br>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br>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br>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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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4.2003 17:43:22 | 只看该作者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br>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br>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br>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br>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br>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br>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br>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br>  这简直要我的命。 <br>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br>  多重要的一关。 <br>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br>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br>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br>  见她不动。我又劝: <br>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通形了。” <br>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br>  我施以刺激: <br>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br>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发万大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br>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不对,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心。” <br>  素贞道: <br>  “得了,你走吧。” <br>  我回头:“我走了。保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br>  “快走吧,真是!”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br>  我转身一闪,问到后院去。 <br>  ——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进行我的阴谋。 <br>  我怎么会忘记,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对待姊妹情谊?我怎么会忘记,她曾经赶我走?桩桩件件,都只因为我们无可避免地,互相嫉妒起来。 <br>  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受得她年年月月,两相依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br>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br>  是我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对。 <br>  他们都看不起我。 <br>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br>  走吧,一起走吧,回西湖去。 <br>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甚至没离开过那方寸地。 <br>  ——只要他俩分了。 <br>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整齐,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br>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br>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进行的勾当。 <br>  我豁出去了。谁管结局呢?结局在我预料之中 <br>  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小。但,我比针更尖利。 <br>  小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一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br>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br>  这便是素贞的枷锁。 <br>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 <br>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 <br>  “……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br>  许仙已换过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预备出门。 <br>  三人各怀鬼胎。 <br>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br>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br>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br>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br>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br>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br>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br>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br>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br>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br>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br>  我假作追问: <br>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br>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br>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br>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br>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br>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br>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br>  始料不及! <br>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br>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br>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br>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br>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br>  素贞陡地站起来。 <br>  她泪下如雨: <br>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br>  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br>  我急忙扯住她: <br>  “姊姊要到哪儿去?” <br>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br>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br>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br>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br>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br>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br>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br>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br>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br>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br>  “姊姊小心!” <br>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br>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br>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br>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br>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br>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br>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br>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br>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br>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br>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br>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br>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br>  鹿童道: <br>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br>  鹤童搭腔: <br>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br>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br>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br>  “小青回去救人!走!” <br>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br>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br>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br>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br>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br>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br>  突然地,他惊呼:“蛇!” <br>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br>  “你是谁?” <br>  “我是谁?” <br>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br>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br>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br>  “小青?”——他认出来了。 <br>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br>  “小青,你干什么?” <br>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br>  我有点张煌。 <br>  他向我趋近。 <br>  我有点张惶。 <br>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br>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br>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br>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br>  连黄昏也迟暮了。 <br>  素贞快回来了! <br>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br>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br>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br>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br>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br>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br>  素贞快回来了? <br>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br>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br>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br>  我不想他离开我。 <br>  我不准他离开我。 <br>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br>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br>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br>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br>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br>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br>  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br>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br>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br>  时间无多。 <br>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br>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br>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br>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br>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低儒: <br>  “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br>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br>  他惊骇地回望。 <br>  我问:“你怕吗?” <br>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br>  “我不信!” <br>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br>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br>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br>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br>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誓。 <br>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br>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br>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br>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br>  他忽地想起: <br>  “小青,娘子呢?” <br>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br>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br>  对,素贞呢? <br>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br>  “啊——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 <br>  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br>  心慌意乱。 <br>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 <br>  “相公,你别拦我!” <br>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科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br>  冲出房门,墓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br>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br>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br>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颜容憔悴。她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 <br>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素贞拨走粘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她咬牙问: <br>  “谁说我家有妖精?” <br>  “姊姊··” <br>  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br>  “相公,你来!” <br>  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br>  “你看!” <br>  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br>  素贞用腰带变的。她指点着它,拚尽全身气力一般地解释: <br>  “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br>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素贞哀求: <br>  “好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 <br>  许仙搀扶气若游丝的娘子。 <br>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素贞无限的悲凉。 <br>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 <br>  她软倒了。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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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4.2003 17:44:03 | 只看该作者
<br>  许仙与我交换一下眼神。 <br>  我大步赶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间去。 <br>  她甩开我的手。但她连甩开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br>  也许她知道了。也许她不知道。 <br>  只是,一双男女,关系不同了,这一刻与前一刻,就连空气也变了质地变了味道,逐渐地扩散,直至旁人也觉察。骗不了任何人。 <br>  但愿素贞不知道。我这样自欺着。 <br>  挨挨跌跌,我俩把她安顿好在床上,她这样一身血汗地回来了,想也是奋力苦战,最后得到体谅。听说那南极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岁差不多了,故减少作威作福。灵芝都被盗了,不如顺水推舟送她,让她永远欠他,感谢他。手下的鹤童焕章再凶,也不过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没啥用。 <br>  不过在哀求的过程中,素贞实无条件付出了自尊,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为了她的爱。 <br>  “…我口渴。”素贞呓道。 <br>  “姊姊,我给你热碗姜汤去。” <br>  正想趁机干点活儿,得以下台。 <br>  “我去!”许仙急接,争相躲藏。 <br>  “不,我去吧。” <br>  “我去!”许仙对素贞道,他要说与她一人,“娘子为了救我,这样的与巨蛤厮杀,真难为你。我给你端来。” <br>  末了,他还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将息,等等就来了。” <br>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为了补偿过错,急不及待去亲手炮制。用尽他的爱情作料,怕也补偿不了他在床上对我的温柔。嘿,他以为他还是从前那忠贞不贰之上吗? <br>  “小青,你过来。” <br>  我寸步移近。见她的脸变换了四五种颜色。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嘴唇开始料索,不知该如何言语。像一个濒死的人,不得不把遗言吐尽,也许是句咒诅:“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践!”她恶毒地,眼睛像喷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烬,一脚踩没了。 <br>  因这样不遗余力地来恨我,一句话没讲完,血气不继,元神激越,素贞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br>  我的灵魂结成硬块,敲打不入。 <br>  她不会死,她将永无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会死,我将永无休止地被她憎恨着。 <br>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br>  风忽然大了。一阵初夏的清风,把我头发吹起,还未及把那凌乱的发誓理好,风吹得更乱。乱发鞭答着我的脸,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我的心…… <br>  “你,就是贱!”这话太过分了。 <br>  我僵硬地直视她的身体、她的头、她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那火暂时熄灭,等待另一次的焚烧。她看我的目光,永远不再一样了。这昏过去的、怀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与共的姊姊?一切历史都将湮没。在这种荒淫而又邪恶的关系中,我俩水火不容。 <br>  我的眼睛忽然毫无准备地停驻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br>  她的心轻缓而微弱地跳。 <br>  啊,真的。只要剑往这里一刺—— <br>  什么都不顾虑了,只要往这里一刺—— <br>  刺下去,然后峻地拔出来。甜的血、酸的血、凉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汤,3刚回地注满了一床。她将毫无痛苦,毫无想象余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后果尽在半信半疑中,又却难以追究下去。 <br>  她曾爱过我。在她刚想恨我,疑幻疑真时,不能继续恨下去了。我见过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据上飘香。花死了,花的种种好处,一缕芳魂,随着举止,恋恋依依。 <br>  我转身去找那属于我的剑。 <br>  出去时,我的身子从没这样轻过。 <br>  但回来时,因多了一把剑,陡地沉重了。稍为越趄,发觉素贞不在床上! <br>  她不见了! <br>  我万分惊恐,在斗室中,企图把自己嘶嘶的气息压抑。我六神无主。 <br>  提剑赶来,要做什么?不过是‘咱相残杀”!无聊的人类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送行那么病 <br>  突然—— <br>  领际一凉,寒森森剑光一闪,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br>  轻轻一动,那剑硬是不动。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点也不深,像一条红头发,粘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br>  我无法看到背后的是谁。但还有谁?我想干的,她先发制人了。 <br>  咬牙切齿。尔虞我诈。 <br>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br>  这一双雌雄宝剑,曾是我俩的战利品。二人对分。谁料得二人对峙? <br>  忽觉颈际的剑一抖。因我的专注。即使是最轻微的异动,也叫心神一凛。 <br>  是的,她已是强督之末了。见不着她,也感到气势之难以持续。 <br>  我汗流浃背,伺机发难,身子一蜷,往后一弹,峻地回身,反手一剑,格在她剑上,终于,无可避免地,我俩面对面了。 <br>  在这生死关头,谁都下不了手。谁都下不了手。 <br>  ——也许,我其实不忍杀她,否则怎会轻易受制? <br>  也许,她其实不忍杀我,所以我有反攻机会。 <br>  我们都似受了蛊惑。“爱情”比我们更毒,所以抵抗不了。无限凄酸地,二人交架着剑。 <br>  西方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特别地震人心弦。 <br>  我俩无限凄酸地交架着剑。动也不动。 <br>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br>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br>  对了,苏州阀门外西七里,正是这被前朝诗人张继所吟咏的寒山寺。——我俩都是姑苏的客,何以寒山为我俩敲了丧钟? <br>  素贞的脸更白了,我的脸更青。这就是我们本来的面B? <br>  素贞用陌生而冷漠的声音向我道: <br>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br>  “你知道什么?”我嚣张地问。 <br>  “瞒得了谁?”她木屑。 <br>  “我不打算瞒骗,那是下三滥的所为。”我豁出去了,“你说该怎办?” <br>  “小青,”素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无宁日。” <br>  “我也不见得肯容你?”我说,“放公平点,姊姊。” <br>  “这事上没所谓公平不公平!” <br>  “你叫他来拣,”我尖着嗓子,“你叫他来拣。哈!这已经不关什么道行深浅的问题了。你看他要谁?” <br>  当局者迷,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每个女人都以为男人只爱她一个,其他的是逢场作戏。 <br>  素贞是我的前戏,我是她的后戏。对方是戏,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无法自拔,致轻敌招损。 <br>  到了最后,大家都损失了。 <br>  事实如此,但谁敢去招认? <br>  “看他要谁?”素贞的脸色苍白了,只是眼眶缓缓地红起来,她拚了老命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冒涌,两相斗争,几乎还要把那方寸之眸挤得爆裂。 <br>  “我不能‘看他要谁’了,小青!”素贞狠狠地把泪水直往咽喉压下去,压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剑别过一旁,“不能了。我,怀了他的孩子!” <br>  啊!我如着雷硬,手中的剑琅挡一声跌坠。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根本没有准备,眼泪忽然泪泪淌下。不是悲伤,不是兴奋,这一阵的眼泪,未经同意,不问情由,私自地滚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br>  素贞也扔掉了剑。 <br>  她紧握着我的双手,紧紧地: <br>  “小青,我——势成骑虎。” <br>  不不不。 <br>  “妹姊!” <br>  我拥着她,放任地哭起来。素贞没有做声。她的泪水暗暗滴进我衣领,渗进去,一滴一滴,寒凉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br>  一切无以回头。 <br>  罗愁绔恨,化为乌有。 <br>  我的姊姊怀孕了! <br>  “姊姊,你太过分了!”我骂她,“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br>  我捶打她的背: <br>  “我不准你这样做!我不准你给他生孩子!” <br>  “小青,”她竟然抚慰着,“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呀。我爱他,不能回头了。以后,还要坐月子,喝鸡汤。亲自纳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读书写字 <br>  “你真卑鄙!”我不愿意听下去,“你给自己铺好后路,我呢?我怎么办?” <br>  啊!一下子,万事庸俗不堪。什么情欲纠缠,什么爱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br>  苦心孤诣的素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过分”。我全军尽没。 <br>  “这是我拣的,我情愿的。”素贞道,“我情愿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吗?” <br>  我有吗?我没有。想到素贞昆仑盗仙草,而我,却是个捡现成的。真汗颜!我反复地思量:我没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当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态,耽于逸乐,但求日子过去。捡现成。 <br>  碰上一个这样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领是多情。 <br>  但是,事到如今,怎样互相摆脱呢?男人与女人,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以为脱身红尘,谁知仍在红尘内挣扎。 <br>  “——姊姊,我决定了。他是你的。” <br>  我把披散了的头发绕到耳朵后,展露了整个的脸孔,整副从容的笑靥。雨过天晴,前嫌尽释: <br>  “他不会爱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记你,你的心血没有白花。我试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还动真气呢。” <br>  素贞饶有深意地浅笑,她得了我这话,仿如吁了一口气,舒适难言。 <br>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么?我爱他,却无缘与之结婚生子。 <br>  但愿我能像个婴儿那么善忘与无情! <br>  妻。 <br>  这样的身份,永远在我能力范围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样童。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称她们为拙荆、糟糠、娘子、媳妇、内掌柜的、内当家的…不过,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许仙的妻。 <br>  所以素贞恨我“贱”。 <br>  “娘子,”许他端了热腾腾姜汤进来,没有看我,“趁热快灌下。” <br>  ——我悄悄地走了。 <br>  “小青呢?”他问。 <br>  “一切明天再说吧。”她答。 <br>  她又赢了,她总是棋高我一着。 <br>  啊,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夜了。今儿晚上天气好,抬头只见满天的星,满天的星,满天的星。 <br>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我讶异地望着它们,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星光。当我在西湖的时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围着,几乎伸手可触,可摘。它们曾储蓄过我的喜悦,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浅了。我的喜悦经不起浪掷,就一蹑不振。 <br>  谁都没有醒,只有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镜,情似轻烟。怅怅落空,柔柔牵扯。 <br>  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不会对月起誓,只为月貌多变,但这满天的星——我,永远,不再,爱,他。 <br>  一切明天再说吧。 <br>  幸好有明天。 <br>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过滤净尽,明天再说。 <br>  曙色苍茫。 <br>  我没有睡,看着天边由青白而鲜红,心中有无限凄怆正辗转。 <br>  已经是“明天”了。我手中拿着一把利算,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伞剪死。我藏起来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伞。一切的变故因为它,我狠毒而凄厉地,把它剪成碎条,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愿意它在我眼前招摇。 <br>  收起来是密密的网,幽幽的塔,张开来却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势力范围之内翻扑打滚,万劫不复。 <br>  啊,回头一想,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百般地说服自己。 <br>  素贞经过一夜休养生息,又得许仙内疚地百般呵护,二人如沐春风。 <br>  我笑着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们上香去。妹妹干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当酬神去吧?” <br>  白素贞回房更衣,许仙暗来拉扯痴缠:“娘子并没有起疑。” <br>  我冷冷地道: <br>  “我不是真心的。” <br>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间变了脸?”他把握偷E的时间,“我不能对不起你。” <br>  我奋力夺回我的手。 <br>  “我看不起辜负妻子的男人。” <br>  “为什么这样的矛盾?”他无辜地向我低语:“我不过血肉之躯——” <br>  “别罔顾道义,请你放过我!”我说,“一切都是误会。” <br>  紫金庵,这始建于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坞内,到了本朝,民间雕塑名手雷潮夫妇,精心雕塑了观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罗汉像,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 <br>  我们走进大殿,迎面见三尊大佛,面容安详,端坐于莲座。望海观音,神情优婉。红绿华盖,在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br>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众生?眼前的十八罗汉,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门神、长眉、评酒、抱膝。伏虎、降龙、钦佩、沉思……慈威爆笑,于我眼中,一一尽是嘲弄。 <br>  是处香火鼎盛,烟篆不绝地书空。一室的迷漾薄雾,刺眼催泪。 <br>  我代上香,素贞虔城禀告: <br>  “……只愿日后……” <br>  前事不记,只愿日后。 <br>  许仙的脸,浮在薄雾中,一如海市蜃楼。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一时间昏晕莫辨。 <br>  我对他说: <br>  “相公起个誓。” <br>  “起誓?”他脸色一变。 <br>  “对我姊姊失志不渝。” <br>  “我的誓——在心中!”许仙一瞄素贞,“不必起在神前。” <br>  “我信你就是。”素贞道。 <br>  “既在心中,说与神知也就更好了,言为心声,说呀!”不遗余力地催促。 <br>  “说呀!”我逼他。 <br>  我坚决逼他,破釜沉舟,再无转国余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br>  “不过几句话: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海,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就这样说。说呀!”我暗自变得歇斯底里。 <br>  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br>  我嘴角挂了一丝嘲弄:“相公从前不是挺会起誓的吗?你不是爱说什么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顽皮起来,“再说一遍又有何难?” <br>  许仙道:“我——” <br>  “让我起誓吧!”素贞用世间最平和的语气说了,“若我白素贞,有对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无——” <br>  许仙顾不得紫金庵的人烟稠密,善男信女络绎来往,毕竟受惊了,他受着原始感动的鞭策,她竟对他这样的好!只得不甘后人地道: <br>  “娘子,我许仙,在神灵前起誓,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br>  “好啦算啦,观音罗汉都只顾得你俩,没工夫去听别人的了。” <br>  “小青,让我把这句说完,你住嘴!”许仙截止我打的圆场,他有意让我听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br>  好了,大局定矣。 <br>  一切自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br>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我承受得起,一时间又巨大起来。 <br>  我竟有兴致给她锦上添花呢。 <br>  取过一个签筒,速与许仙。 <br>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枝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br>  许仙已经无心恋战.也许心中在厌恶我的殷勤。 <br>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 <br>  “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要求求签。” <br>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不一会,跌下一枝签,是第八枝。 <br>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签。 <br>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还一边笑,一边说: <br>  “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br>  这第八枝,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日:“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参差意不舒。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么可以宣诸于口? <br>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br>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甘八技,不过是中平,开首是“部油污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br>  终于便挑拣到一枝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 <br>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br>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br>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br>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br>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br>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br>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br>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br>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br>  情到浓时值转薄。 <br>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镇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br>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育——女人的难处。 <br>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br>  这是痊夏的毛病。 <br>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br>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br>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br>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br>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病。 <br>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帐。 <br>  情天是女娟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br>  “小青!” <br>  背后有人唤我。 <br>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气短了。 <br>  他尾随我沿门讨菜来? <br>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笑。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br>  “什么事?相公。” <br>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br>  我没搭腔。 <br>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br>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br>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br>  我有点不忍。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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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4.2003 17:45:45 | 只看该作者
<br>  ——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br>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br>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br>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刺泼刺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br>  我想: <br>  “不要心软木要心软。” <br>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br>  “走?” <br>  无限惊疑。 <br>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br>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br>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br>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br>  天下之大…… <br>  ——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br>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始复杂。——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br>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br>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口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br>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br>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br>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br>  “我错看了你!” <br>  “什么意思?” <br>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br>  如摔一跤的惨痛。 <br>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br>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br>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br>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得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策,以为我不知道?” <br>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荡。恐怖地: <br>  “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 <br>  “我渐渐地知道了。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 <br>  “我不爱你!” <br>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br>  他改颜相向。 <br>  嘲弄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br>  啊,他是知道的。 <br>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 <br>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br>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br>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br>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br>  “你滚!”我向他怒喝。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br>  “小青,你赶我走?” <br>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 <br>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br>  我无语,瞪着他。 <br>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 <br>  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br>  途次,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br>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br>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br>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br>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br>  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戮穿这假象。 <br>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 <br>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缀,小心镶嵌,不露痕迹。在人间当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快乐。 <br>  我要追及许他。回头追及他,请他保守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这有什么难?原打算头也不回。——那么窝囊,为了我姊姊,回头了。不旋履,撞倒一个人。 <br>  那也是一个男人。 <br>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一般密丛丛。我骂他:“好狗不拦路!” <br>  “阿弥陀佛!” <br>  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做岸地拦住我去路。 <br>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浑身有慑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br>  “——你,什么意思?” <br>  “雨点落在香头上,真巧呀!” <br>  “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过,连珠发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 <br>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 <br>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来呀,来砸呀?” <br>  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底细?谁知他道行? <br>  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轻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br>  我不敢妄动。 <br>  眼珠儿一溜。 <br>  虽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可怜。 <br>  “——我,说说罢了,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br>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br>  “什么?” <br>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训我。 <br>  “不回去怎么着?” <br>  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方法来应付他。 <br>  “师傅,我姊姊爱许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数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俩——” <br>  见他不做任何反应,我便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 <br>  “这是‘爱情’。你一定不明白。师傅,你要明白吗?” <br>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继而看着我,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终发出曲折离奇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br>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我那伪装的媚笑,僵在脸上,难以一手抹去。我说错什么? <br>  他继续闭目合什,硬是不让路。 <br>  我若闪身绕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岂非让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试他一试。 <br>  他盘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来了。 <br>  好! <br>  缓缓脱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把他的手握住,环向我的身体。 <br>  他没有看我。 <br>  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br>  “哎,你‘不敢’看我。” <br>  他陡他睁开眼睛,刻意看着我,我马上趋近,鼻子贴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没刚才那人凶悍。 <br>  “佛之修法,无魔不成。你尽管来试我,我不怕!” <br>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 <br>  “人的好处,我懂了。你呢?让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风情?” <br>  他急念经咒。我俩飘荡至林间溪畔,人世仙境。 <br>  他思绪一定晃悠木定,体内兴起挣扎。盘坐的身躯微微晃动,开始流汗。 <br>  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 <br>  我有点痴迷。 <br>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他不是在焚烧吗? <br>  他表情痛苦。 <br>  “师傅,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呢!” <br>  啊,彩虹变色了,光彩黯退,渐黑…… <br>  正欲施展浑身解数—— <br>  法海拚尽全身力气,于此关头,把我推开。他大怒: <br>  “妖孽!来坏我修行!” <br>  神杖已迎头击下,我疼不可抑,已经负伤。 <br>  忙变身,遁地一逃,盘卷上树,伺机还击。即使身手多灵巧,但我不是他对手,禅枝反映烈日金光,数度把我打倒。 <br>  奋力招架,长发也被他扯断。看我伤成这样,他半点怜俗也无,是企图抹煞刚才的失态吧?——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 <br>  一分神,禅杖又狙击而至,我退无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头。 <br>  觑个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体抓去! <br>  他大吃一惊。 <br>  赶忙一弹而远避。 <br>  我脱他一眼,脸有得意之色,还不借此良机逃走? <br>  只见和尚怔住,表情复杂,又羞又怒。眼中闪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礼,被得罪了! <br>  林中,剩下一个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树影下,只听得一下拼命的咆哮: <br>  “此妖非镇伏不可!” <br>  金刚怒目,势不两立。 <br>  “你是什么东西!” <br>  什么东西? <br>  我的自尊百孔千疮,血肉模糊。 <br>  连和尚都轻视我!不要我,送上门去都扔掉! <br>  作为一个女人,碰这样的针,栽了个大筋斗。 <br>  小青呀小青,你美丽的色相就如此的一无是处? <br>  我无地自容。一口气咽不下,遥喊:“你要什么?” <br>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许仙!” <br>  “不,你怎可以干这种勾当?” <br>  他要许仙? <br>  我极度震惊。万箭穿心。 <br>  “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好呀,我把他带走给你看。嘿!” <br>  “你敢——” <br>  他转身就不见了。残留那冷笑。 <br>  他到什么地方去?又把许仙带到什么地方去? <br>  我因心慌,一时间思潮乱涌。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动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许仙? <br>  真是不甘心。 <br>  下下签。鸠占鹊巢。素贞占不到许仙。我占不到许仙。是法海,哦,原来他才是霸占鹊巢的鸠! <br>  我更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br>  都是这法海。一层一层,把真相撕现,现实惨不忍睹。 <br>  我百般忧虑,心折神伤。 <br>  掩住了面,无计可施。 <br>  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年岁为叹息所旷废。来人间一趟,一事无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谗谤。 <br>  真累! <br>  竟不发觉自己坐在某一破墙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br>  把七家茶叶如仙女散花洒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干如同败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当尽诉。 <br>  “姊姊!”我劝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爱他了。另换一个吧?” <br>  “不,我找他去!”素贞冷静地说,“小青,根公不是自愿的,你别被法海所慑。” <br>  她见我不动,便道: <br>  “我俩且把真气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br>  但愿她没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它一早溜了出来,离开她的身子,在后山之巅,大石后面,提笔练习书写一个“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br>  我俩上了后山,盘膝而坐。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斗大的太阳,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红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圆镜,被光怪陆离的晚霞侵扰。 <br>  是的,连太阳也疲乏了。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不,两个女人的悲剧。 <br>  素贞严峻地凝视远方,无限的倔傲。要很艰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抛弃她。 <br>  “他没亲口对我说过任何话。一切都是谗言。” <br>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也许连她都不知道。不过在自欺着。 <br>  很快,整个疲乏的太阳已遭设项。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br>  渐行渐远渐无书。 <br>  “许仙不回来了。”我说。 <br>  素贞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br>  她找到蛛丝马迹了? <br>  “小青,你与我一样,闭目屏息,集中精神。对了,听。听到吗?” <br>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传音之境,我要费神良久,才得沟通。不知自什么地方,隐约传来法海与许仙的对话。——终于我接收到了。 <br>  我俩凝聚全副心神去偷听两个天下最可恶的男人之间,有什么心腹话说。 <br>  这法海,他道:“所谓色相,皆属虚幻——” <br>  色相?虚幻?岂有此理,自己没有,心怀嫉妒。我听下去:“好比纯净宝珠,本来无色,红光来照,遗珠皆红;绿光来照,遍珠皆绿;红绿齐照,则遍珠红绿。因宝珠体性本空,虽百千万亿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br>  “师傅,你带我来此,不放我走,一直与我谈及色即是空,我一点也不明白。” <br>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随贫僧便是。” <br>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br>  “到一处与世无争清净极乐地。” <br>  “什么地方?”许仙惶惑地问。 <br>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红鱼、清风。明月。我与你,内守幽闭,躲脱尘嚣,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br>  “不,”许他急了,“不不不!师傅,请放我回去吧。我与佛无缘。” <br>  “难道你仍留恋那蛇妖?” <br>  “——你留我无用。我……我不肯出家!” <br>  素贞偷听至此,心神绷紧,位候佳音。 <br>  “你不怕?” <br>  “——我不怕,我要回去。师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师傅莫非要操纵许仙?”“哦!不,人间寂寞不堪恋栈,故才决意为有缘者揭示客尘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彻头彻尾的梦中人,梦喜则笑,梦悲则哭……施主对贫僧,是否有一丝信任?” <br>  许他沉吟:“这…” <br>  “施主请直视我双目,镜中花影,于镜何碍?锐性明净,花影难伤。施主,随我去没错!” <br>  素贞整个身子猛弹而起,怒不可遏: <br>  “他勾引他!” <br>  她气得颤抖,就在山石之间,刷地划过来划过去,不顾得损伤。眼睛狠狠地突出来,几乎没变成远射轰炸的武器。手指抽动,六神无主。 <br>  “他勾引他!” <br>  屈辱、憎恨和愤怒。 <br>  我撇撇嘴:“嘿,这许仙真天赋异禀,怎的男人女人都来勾引他?” <br>  ——话一出口,我墓地省察,蓦地脸红。咦?我不也曾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他吗?我输了,故意地看不起猎物。 <br>  素贞赢过,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猎人。 <br>  “他凭什么带他走?” <br>  我没说出来:就凭他是人。 <br>  “相公真是一时糊涂,为这恶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会变心?” <br>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承认他不好? <br>  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br>  我佩服她。 <br>  再偷听不知传自何方的对话。 <br>  许他在疑惑: <br>  “那是些什么?” <br>  “你看,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已成白骨。——白骨犹彼此攻汗,敲打不绝。” <br>  “呀” <br>  “施主掉下凡尘的是什么?是银子?……越聪明的人,越是‘贪’。你得了色,又要财,是贪;爱了一个,又爱一个,是贪,罪孽深重,阿弥陀佛!” <br>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厉害的,是他深谋远虑。他抢救不到赃物了。 <br>  “让我考虑一下?” <br>  “哈哈!没时间考虑了。你正在镇江金山寺途上,无法回头了,我不打算由你。” <br>  “师傅——” <br>  许仙的声音转弱了。 <br>  这法海扶持许他。已在腾云驾雾风驰电掣中。他把他捕猎。 <br>  素贞咬牙切齿。 <br>  她要赌一记: <br>  “小青,我们赶快把地抢回来!” <br>  好。又再齐心合力对付一个人,很好。 <br>  赌就赌。虽然赌不可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事。下一个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许因此我俩死掉了。 <br>  “姊姊,我们找他算帐去。这秃贼污辱我们,说是惊扰世道人心的认物。哼!与他何干?多管闲事,杀无赦!” <br>  素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刚唤了几口的鲜肉,被人强要分尝,她肯吗?耀蚌相争渔人得利,哪有这般便宜?严重的爱情岂前征费? <br>  我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我对许仙绝望了,但我对法海的侮辱切切记很——一个女人,对男人当面的拒绝,视作奇耻大辱。他说:你是什么东西?他说:我要的不是你。他说:我要许认。 <br>  我俩绝对不肯成全他! <br>  好!拚上了! <br>  飞身驾起云头,向西追赶。 <br>  一直追。至长江下游南岸,见镇江,天下第一江山。 <br>  远远便见金山寺,殿宇厅堂,依山而造,亭台楼阁,鳞次沛比,所谓“金山寺裹山”。 <br>  然只见金山寺,却不得上去,因云彩四有,伟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么玄虚,保住了这山头。 <br>  “姊姊怎办7’ <br>  “明天一早,我俩见法海,当面议论!” <br>  当夜,我们随便找一处管宿。 <br>  就在金山寺西,那里有中冷泉,据说苏东坡有诗推许为天下第一泉。 <br>  这中冷泉泉水,绿如翡翠,浓似琼浆。我俩于泉水中,默默躺卧。梦魂飘忽至最原始的旧地,真是,这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 <br>  睡得不好。一夜惊醒数十次,都见素贞陷入沉思中,如何应付明日之艰险? <br>  “好好睡一觉吧!”我劝她,“养精蓄锐,明日决一死战!” <br>  见她了无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br>  我是那种子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聪明小阴谋,人又小气,遇上大事,一筹莫展,以为睡一觉使好办事。——素贞才不会这样浅薄。 <br>  第二天,寺门一开,素贞与我入至大殿,她见小沙弥,也连忙施礼。款款而道: <br>  “我们相公姓许,单名仙,昨夜被法海师傅请来共聚,至今不见归家,特意前来接他回去。敢请麻烦转达一声。” <br>  小沙弥倒退一步,听得她这番温柔软语,也会十还礼:“请稍等。” <br>  我在她身畔资问:“那么和气干么?——” <br>  还未说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禅技,搬出永恒不变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贞,目光投放至她身后不知什么地域去。看他那丹凤眼,眼角轻轻上扬,光彩暗敛。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不知如何,那么地讨厌!——也许因他不曾瞧得_L我吧,这横变绝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时候,百感交煎。 <br>  他漠视素贞的礼数: <br>  “孽畜,许仙在我这里,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条?” <br>  素贞不动真气,语带委屈:“我们夫妻相爱,怎是犯了天条?请师傅放一条生路。” <br>  “闹到金山寺来,真放恣!你俩赶快回去,选一处僻静地方,重新修炼,勿痴心妄想,贪慕男欢女爱,逾越本分。也就当算了。” <br>  “那许仙呢?” <br>  “许仙哪用得着你来过问?” <br>  “他是我丈夫——” <br>  “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br>  素贞整个崩溃下来。而我血气上冲,暗中掣剑在手。素贞忙按住。她这窝囊!竟跪下来: <br>  “师傅,请大发慈悲——” <br>  我见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敌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从中来,胸口一闷眼眶一热,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br>  “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泼骂: <br>  “你这完俄!凭什么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谁推举你出来当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统一思想?” <br>  法海霸道一笑。 <br>  “数千年来,都是能者当之!当上了决不让!” <br>  “只怕你没这命!” <br>  “大胆!” <br>  他内劲一运,叱喝在大雄宝殿的佛像间激荡不已。 <br>  素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俩联手,欲上前抢回被捆绑起来的,那心术摇摆不定的男人。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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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4.2003 17:46:56 | 只看该作者
金山寺内和尚们层叠为障。 <br>  法海的禅杖把我俩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动在地。 <br>  不得已,现出狰狞暴怒的蛇相,长丢分叉,一身腥澳,喷出蓝烟绿火,好不可怕。 <br>  许仙闭目不忍着。直至我们重新组合回复人形。 <br>  斗争良久,不易取胜。 <br>  素贞暴喝一声: <br>  “明日午时,我把你这金山寺淹了!” <br>  法海紧锁着眉心,对她的狂言十分憎厌。原来有一坚,这一字纹,狠狠地划在他眉间。我愤怒之中稻一松懈,心想:咦,敏锐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觉得到那凹槽的。 <br>  不禁私下阴森地笑一下。马上惊觉造次。——谁料得会那样分神?功力不足。 <br>  我又暗忖,这法海,过分的狂妄绝情,他一定从未得过女人的眷顾了。要不他怎会竭力霸占许仙?这,有什么乐趣可言? <br>  且他四霸霸的长相,仿佛额角便省了“大义灭亲”四个字,我忍不住,素损的嘴角,泄漏一点心事。 <br>  谁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觉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气也不敢透,空余一个野蛮的架势,不知可支撑到几时。他自齿间漏出寒森森的话: <br>  “孽畜,别逆风点火自烧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 <br>  素贞听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爱情,敌不过你私心安欲。许仙我要定了。记着,明日午时。” <br>  “爱情?”法海嘲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 <br>  他下命令: <br>  “许仙明日剃度!” <br>  翌日,东方才发白,素贞与我,换过短装,分待雌雄宝剑,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素贞道: <br>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 <br>  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堂堂正正的题目,引得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如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br>  午时到了,金山寺大门洞开,出奇地寂静,法海不把我们放在眼内了。我俩往里一冲。只见大殿前,法海情禅枝相拦。 <br>  此时,大殿传来众增的沉吟。 <br>  万灯骛地点亮,钟鼓齐鸣。 <br>  (金刚静心普慈经咒)在念诵着。 <br>  许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间挣扎: <br>  “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我不要学你们一样! <br>  “秃贼!”素贞骂,“还我夫来!” <br>  法海气定神闲: <br>  “回头是岸。” <br>  说毕突然发难。 <br>  禅杖一扔,大红袈裟一脱,茫茫如天壮大。 <br>  他露出上半身,整个背部,尽是刺青! <br>  苦行僧以针穿过鼻孔,刺透舌头。参悟“我非我”。以针一下一下往皮肤上戮,血水渗出。青蓝入侵,与血脉、神魂相结合。毁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图。 <br>  法海背上是一条替天行道的苍龙。 <br>  它盘踞于他身上,陡地随肌肉活动,发出精光万丈。 <br>  仿如破肤而出,冲天一翔,吟啸嘘吸雄壮而霸道。因青蓝色的苍龙腾空,云起了。脊上的普,焰电齐放,头角降峡,头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br>  火球喷击不断,我嗅到身上毛发的焦味。 <br>  它张牙舞爪,自空中俯冲,要置我俩于死地。 <br>  法海冷笑: <br>  “荤畜!不自量力!” <br>  一时金光灿烂,眼花缭乱。血红一片。 <br>  法海原来有备而战,当天一喊: <br>  “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 <br>  这一喊,非同小可。我俩一惊,马上化作急烟,乘风逃逸,到了长江头,发动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啸直奔金山寺。 <br>  天色陡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一切行动只为负气。事件演变为僧妖大斗法。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br>  江水泼泼狂滚,怕要漫过金山了。凌空忽飞来法海那大红袈裟,他用他毕生功力护寺,袈裟险险盖住,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到山脚。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br>  素贞正在发急,忽然五百天兵团团围困。 <br>  原来此等深沉骁勇之天兵天将,早已布好阵势,只待我俩一时心焦,意绪纷乱,便乘虚现身,步步进逼。 <br>  忽地,连那昆仑山上之鹤童和鹿童也来凑热闹了。这两个小子,眼看灵芝被盗,心已不甘,现在又得良机呼朋引类,以多欺少,把两强悍女子收拾,怎不兴奋莫名?当下忙摆定招式,准备以生平力学来表演擒拿。 <br>  众朱幡宝盖,盔甲齐备,正与我俩对峙,后方有援兵杀至。天兵天将,力战水邪水妖,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血肉骷髅,不兑成为主子的垫脚石。 <br>  就在干戈扰攘力战群雄之际,素贞突举剑乏力,腾腾后退数步。 <br>  我莫名其妙,赶快搀扶。 <br>  “婉姊,怎么了?” <br>  素贞一阵腹疼,直不起腰,脸上滚下斗大汗珠,她说: <br>  “小青,不好,想……想是动了胎气……” <br>  “哎!我一听,气结,“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战至一半。进退两难呀。” <br>  她咬牙强忍。 <br>  稍一拖延,被敌人看出不对劲,长了他人志气,还不穷追猛打? <br>  我一边护住姊姊,一边勉力迎敌,筋疲力尽。素贞又疼得不成人形。 <br>  此时,有人高呼停手: <br>  “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br>  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br>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重。他骂: <br>  “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 <br>  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 <br>  “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他骨。——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br>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br>  “仙翁,”素贞忙下跪。——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 <br>  “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br>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br>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br>  不,素贞疼痛难当。 <br>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br>  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br>  “怎办?” <br>  “等生了再说。” <br>  “许仙还抢不抢?” <br>  “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 <br>  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br>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br>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br>  她终于觉悟了! <br>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忘了他吧。” <br>  她没有答我。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 <br>  “回西湖去。” <br>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br>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br>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br>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br>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br>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曾旧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br>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br>  素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br>  “娘子!” <br>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br>  “相公!” <br>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 <br>  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br>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br>  “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br>  “滚!” <br>  “小青,”素贞拄着,“听他怎么说。” <br>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 <br>  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br>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br>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 <br>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br>  我骂道: <br>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br>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br>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摩!” <br>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br>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br>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br>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br>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br>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br>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br>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br>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br>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br>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br>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br>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 <br>  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br>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 <br>  素贞泪流被面。她心软了。 <br>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钱! <br>  许仙也忏悔痛哭。 <br>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br>  这就是缘。 <br>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br>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br>  “我们回家去吧。” <br>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br>  回家。 <br>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br>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br>  只能仍是他。 <br>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br>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的许仙。即使他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都没可能了。 <br>  “哎——”素贞突然又疼起来。 <br>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 <br>  许仙团团乱转。 <br>  我抢白: <br>  “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 <br>  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br>  素贞强忍着,下唇给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br>  我把许仙赶过柳树底,然后扶素贞到断桥下。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会那样疼,只是见到素贞的挣扎,就像肚中的动物,在里面翻天覆地似的捣乱着,把五脏六腑和花花肠子的地位都搅弄错误,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br>  “哎……哎……小青,我很疼!你会不会? <br>  一声紧似一声。我用手按住那跳动的肚子,我不会,但基于本能,也许会。 <br>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么也可以如此伟大? <br>  噗略一声,她倒下来,大腿无穷无尽地伸张着,拳头换得好紧,仿佛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项错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br>  见到孩子的头了,我惊吓得像个呆子。我们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儿苦苦拖延,越趄着:好不好面世? <br>  “我求求你!”心乱如麻,手足抖颤,又强装镇定,我对他说,“快点出来吧……” <br>  素贞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难听的惨叫。 <br>  他出来了。怎办?是手先出来!急急把它塞回去…… <br>  他在微微地抖动。 <br>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心焦如焚。 <br>  终于哇然一哭。 <br>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惫,承受着重担,不情不愿。刚自前生逃过来,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谁知他前生有什么莫名的爱恨呢?反正每个人都是如此九转轮回。 <br>  见到这红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体,扑扑地跳动的脑囱,是的,我的心也软了! <br>  “姊姊,姊姊,是一个男孩!” <br>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br>  啊,正是法海! <br>  他手持一盖钵,望素贞头上直盖。 <br>  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素贞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浑身颤抖。 <br>  我抱着她的骨血,婴儿啼哭。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br>  “孽畜,看你这番往哪里跑?” <br>  “师傅,”素贞挣扎道,“你听,我儿子刚出生,哭得好惨,你老人家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br>  “你这蛇妖,我看你身怀文曲星,才让你回来产了,现他骨下凡,你也劫数难逃了。许仙是我故意放来查探的。” <br>  素贞闻言,诧望许仙: <br>  “相公,你在引路?” <br>  法海不待他答话,盂钵慢慢下压,霞光万道,正要发挥魔力。像千斤重担,素贞跌坐地上,拚尽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顶住。 <br>  法海念咒。素贞忽日: <br>  “师傅,你让相公答我一句话。” <br>  我急了: <br>  “许仙,你做人要凭良心。” <br>  手中的婴儿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听不到许仙的回话,不知怎样呵护这物体才好。便念个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说。 <br>  可传这物体刚刚面世,便要承受咒语,看来也是苦命。终于他昏昏睡去,不碍事了。便放在地上。 <br>  许他惊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贞面前,挡住益钵。他说: <br>  “求师傅放过娘子!” <br>  “我不打算杀她,我来收她吧,免她危害众生,迷惑族主。你让开!” <br>  在这绝望的关头,我顾不得自尊了,我觉也跪下来,向一个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恳: <br>  “求你…做过我姊姊……” <br>  他不理。 <br>  我不肯放弃: <br>  “师傅,何必苦苦相通?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请高抬贵手…” <br>  我委曲求全。 <br>  法海不假词色,狠心若此。 <br>  素贞见一切无效,狗急跳墙,便奋力一弹,向法海朴将过来。图谋一线生机。法海见状,向许仙暴喝: <br>  “许仙,贫僧要合钵收妖,若你拦阻,把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 <br>  许仙一听,震动一下。 <br>  法海怒喝:“还不退来我身畔7’ <br>  说着,那盂钵低了尺寸,望素贞头上直盖,这法宝端的利害—— <br>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窜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br>  他不肯。 <br>  他不肯。 <br>  他不肯。 <br>  素贞失去保护,身处劣势。 <br>  看着抽身而退的许仙,动弹不得。只有双眸,闪着不知是爱是恨,似懂非懂。——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不会开始呢?也许她正忆念着烟雨西湖的初遇,演变至今日的曲折离奇,—一在意料之外。……他竟临崖勒马。 <br>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万念俱灰,反有从未试过的从容。 <br>  双眸光彩渐渐地,渐渐地谈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br>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对我道: <br>  “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br>  她长报到地。 <br>  “师傅,我甘愿被镇,但求留我儿一命。” <br>  素贞复了原形,白蛇静定做一堆儿,匍匐伏在地上。 <br>  法海扯下编衫一幅,封了孟钵,拿到雷峰塔前。 <br>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很意,双目尽露杀机。 <br>  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直刺下去! <br>  ——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我脸上。 <br>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溅得一头一面。 <br>  许他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但住了。他连痛苦都来不及。我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怎么会怎么会?但,我把他干掉了。 <br>  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艳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br>  我把创扯出来。 <br>  我笑了,啊!我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br>  我杀给你看!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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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4.2003 17:47:37 | 只看该作者
<br>  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br>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br>  什么一生一世? <br>  这许仙自创的笑话。 <br>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br>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他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br>  ——我杀给你看! <br>  法海望定我。 <br>  我只挑衅地对峙着。 <br>  他完成了壮举。 <br>  白蛇被封压在塔下了。 <br>  他闭目,合什: <br>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br>  那些温柔管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 <br>  ——但,为什么要揭穿它? <br>  是你妒忌吧? <br>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br>  我与他对峙着。 <br>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了! <br>  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br>  雷峰塔始建于吴越,原是吴越王钱淑计划建造的十三层砖塔,以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亦为其宠妃黄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称它黄妃塔,如今亦囚着一个得子的女人。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br>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br>  也许全错了。素贞不该遇上许仙,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法海……错错错。 <br>  都是这法海,我不该,也遇上法海。 <br>  我恨他! <br>  作为一个女人,我小气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展。 <br>  我恨他!——我动用了与爱一般等量的气力去憎恨一个叫我无从下手的一筹莫展的男人。 <br>  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br>  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我惨败丁。 <br>  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都是空虚。 <br>  目下,他理应把我也收了。 <br>  我望定他,待他来收。 <br>  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br>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br>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br>  “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br>  他走了。 <br>  他放我一条生路? <br>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br>  “这就是男人7’ <br>  他走了。 <br>  空余我面对残局。——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br>  残局已是定局。 <br>  我目送他走远。 <br>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br>  他没有收我。 <br>  我了然一身,抱着个婴儿,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br>  一路上,一路上,都见到地底、石下、树根产脚…全为法海所镇的妖。但他放过我了!我是赢家抑或输家? <br>  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br>  冷月半残。 <br>  和尚还有寺庙可去,沿途密布白纱灯笼,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继续替天行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br>  但我呢? <br>  我到哪儿去好呢? <br>  万籁俱寂。到了结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br>  一切一切,如夜来一阵风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游戏。 <br>  咦,还有那个酣睡着的婴儿——我附了一封信,上书:“娃娃姓许,他的亲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育成人。含悲忍泪,心如刀割,万望善心人士……”就这样,我把他放置在一处稍登样的人家门前,隐匿一角窥看,直至有人出来把他抱进去,不再抱出来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br>  他的父亲死了,不知轮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br>  哈,父子两人的年纪,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轮回下去,又有些什么纠葛? <br>  “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我想。 <br>  不是吗?法海永栖幽闭,许他得到解脱,孩子情人抚育。素贞不知这境况,她只当相公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br>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我有什么打算?我彻底地,变得无情了! <br>  别过人间,我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过程抑或结局。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终于我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我度过荒凉岁月。 <br>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br>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br>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br>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br>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 <br>  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br>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靶子,改朝换代。号“N。 <br>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br>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苦谈,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br>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br>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尸真是太失望了。竟然连错误的报道也付诸阈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br>  太失望了。 <br>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br>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br>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有些什么歌赋?或有: <br>  —一不要提携男人。 <br>  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br>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br>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br>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 <br>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以妖传州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 <br>  ——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 <br>  繁荣、气恼、为难。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自传的唯一意义。 <br>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br>  “说什么聪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坦白骨,今宵红细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答美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很老死,陈陈相因? <br>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理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br>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br>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 <br>  “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br>  “许士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br>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土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br>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br>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br>  塔倒了! <br>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br>  ——白蛇终于出世了! <br>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br>  “姊姊!” <br>  “小青!” <br>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br>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br>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br>  我俩也有今天。 <br>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br>  “是那群小娃娃。” <br>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br>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br>  “谁?” <br>  “赌,唤许什么……的。” <br>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 <br>  “谁?” <br>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br>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屏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么? <br>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br>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br>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br>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br>  “不晓得呀。” <br>  “啼,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br>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br>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 <br>  风波稍靖。 <br>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间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 <br>  “后来相公怎么样?” <br>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被剃为增,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br>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br>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br>  素贞忙接: <br>  “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br>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我讨好她。 <br>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br>  ——不会遗漏。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这是我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别人为我们的故事穿凿附会,竟又流传至今。为了安慰素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遂做结论:“婉姊,相公也算不错了。” <br>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br>  我不搭话。也不迫究了。从今后我要她只有我! <br>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我又再把身子辗转。 <br>  “妹妹——” <br>  “哈丁’ <br>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br>  “是!”素贞肯定道。 <br>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跟他了。曾经有一天,他在我身边,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我也是爱过他的。 <br>  当时只道是寻常。 <br>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我把他杀了,放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他一生便只得两个女人。此刻这两个女人又再绞缠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br>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记得。 <br>  没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br>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清了。 <br>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br>  从此素贞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男人…… <br>  感情一贫如洗。 <br>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br>  仲春。 <br>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br>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br>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br>  只听: <br>  “小错,你放心,我在存钱。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电冰箱,要不可先买电风扇。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双喇叭的,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在香港是最红的了,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小价你嫁给我好不好?……” <br>  西湖上的情侣,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选了一处柳荫深深,便在起誓。 <br>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br>  良辰美景来何天。 <br>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下起雨来。 <br>  不大,但很密,轻飘而流曳,踏着碎步,款款过来。 <br>  “啊” <br>  小小的惊呼声,不情不愿地受打扰,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声。女的骂: <br>  “叫你不要来啦,洗过澡,在弄口见面不好?又要踩来断桥。待会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 <br>  “你弟弟偷听嘛!”男的委屈。 <br>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批地来了,怪到我弟头上去。” <br>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br>  “谁要讲理?你不是要谈情?谈个屁!” <br>  二人僵持着,男的生气了,不肯上前议和。女的馨发一抖,自踩车回去。 <br>  素贞看不过: <br>  “哎,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诀别拌嘴了,快点和好吧/ <br>  我笑: <br>  “与你何干呢?” <br>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br>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隐隐约约,他只得暂进一阵才上路。 <br>  他拎着一把黑伞。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br>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br>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叠英语会话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革命后嫩弱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静待雨过。 <br>  素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木安定了! <br>  “小青,”她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警扎辫子了。老土!” <br>  “姊姊你又干什么来着?” <br>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 <br>  一旅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高底凉鞋。上衣五彩缤纷,间有荧光色,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粗的。耳环也是一般式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虽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 <br>  “你看我时髦吗?好看吗?” <br>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br>  “姊姊,”我骇然,“你又要——” <br>  “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br>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br>  “小青,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见,拜拜!” <br>  “你的教训——” <br>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br>  这一回,真的,依据她受过的“教训”,她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她根本并不热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辙。 <br>  遥遥见她过桥往小亭去。 <br>  低语,传情,雷题电闪般的恋爱,她又搭上这个男人。 <br>  他把伞撑起,护她上路。一切自伞开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针引线的中间人了。——也许她此刻的身份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张小泉,杭州三百多年来的名牌。它的剪刀镶钢均匀、对口锋利、磨工精细、开合和顺、锁钉牢固、刻花新颖、式样美观、经久耐用。——不过,这么优秀的剪刀,剪不断世间孽债情丝。 <br>  那男子是谁? <br>  他是谁? <br>  何以她一见到他,心如轮转千百转? <br>  啊,我明白了。—— <br>  如果那个是许仙的轮回,则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br>  是他吗?是他吗? <br>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马。 <br>  横竖素贞看中了,就让她上吧。 <br>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写那发生在我五百多岁,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故事。这已经足够我忙碌了。 <br>  我还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东方日报>去。听说那报章的读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 <br>  稿子给登出来了,多好。还可以得到稿费。不要白不要。 <br>  我在信末这样写:“编辑先生,稿费请支港币或美元。否则,折成外汇券也罢。我的住址是:中国,浙江、杭州、西湖、断桥底。小青收便可。” <br>  万一收不到稿费也就算了,银子于我而言不是难题。我那么孜孜不倦地写自传,主要并非在稿费,只因为寂寞。 <br>  因为寂寞,不免诸多回忆。 <br>  ——然而,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 <br>  呀,我的心也去了。 <br>  淡烟急雨中,蓝衣少年,撑开一把伞—— <br>  还等什么呢? <br>  我要赶上前。我依旧是素贞的妹妹,同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 <br>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着他明日前来取回。解放路、延安路、体育场路、湖滨路、环湖路……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 <br>  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 <br><br>  一完一 <br><br>  初版:一九八六年五月 <br>  修订版:一九九三年六月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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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4.2003 00:35:31 | 只看该作者
呵呵,我的经典收藏之一,我觉得电影的对白很耐人寻味的说,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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