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原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长命女》
一
燕燕是凌烟阁里最出色的歌舞妓,歌声婉转,舞姿轻盈。
每夜华灯初上之时,凌烟阁就是她的天下,大堂里坐满了宾客,都来捧她的场,中央的舞池中,燕燕笑着,舞着,活泼泼地,恰如一只天空下自由飞翔的燕子。
台下宾客不住地为她鼓掌、喝彩,她便越旋越快,旋得看客们头晕眼花,银子也就流水般地淌进凌烟阁。
台下宾客中,除了到凌烟阁消磨一晚的过路客商,还有本地富商巨贾、豪门望族;官场人物也常光顾;文人们喜欢在此聚会,偶尔也有江洋大盗跑来挥霍逍遥;城中的纨绔子弟,市井无赖,都乐意天天泡在这里,使得凌烟阁夜夜笙歌,热闹非凡。
狎客们豪兴飞扬,相互攀比,一掷千金,那些没有钱的只好缩在角落里巴巴看着,默不吭声。鸨母见了银子自然笑花了眼,不停指使龟奴们招呼客人。
燕燕跳完舞还要去陪宴,虽然她是个清倌人,陪客人喝酒总免不了的,每天晚上点她陪宴的就有十几桌。当然去哪儿得看她高兴,或者看谁出手阔绰。
今天是本城最大的米行东家马崇义作东,同席的大多是公门权贵。能够请到凌烟阁第一名妓作陪,主人喜不自禁,频频布菜劝酒。渐渐地,客人们喝醉了开始风言风语的狎弄她,这情形燕燕早已司空见惯了,知道如何应付,然而她灌人家酒的同时,自己也喝醉了,嘻嘻哈哈笑着。墙角的一个客人看了,轻叹着,微微摇头。
那人方巾儒服一副书生打扮,既不看歌舞,也不叫姑娘相陪,目光只是停留在燕燕身上,竞有些痴痴地。
突然,燕燕蓦地起身一把掀翻了酒桌,大堂里所有人都望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燕燕身子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却指着众客大声斥道:“为什么不让我喝酒?凭什么不许我喝!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狎客们对妓女向来只有灌酒,哪有不让喝酒的道理,却不知怎么教她抓住了话柄,发作起来。那个被溅了一身汤水的客人愤愤地骂着:“贱货!”
众人看她醉态毕露的样子都笑起来,燕燕见他们哄笑,醉醺醺地嗔道:“笑什么!怎么,我掀错了么?”
马崇义附和道:“没有,没有,掀得好!反正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姑娘掀了,咱们正好再叫一桌。”说着叫来龟奴收拾了,重新摆了一桌。
燕燕也坐下来,又与众客嬉笑斗酒。墙角的那位客人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燕燕,神情中却多了一分忧郁。
那桌客人几乎闹了通宵,直到凌晨方才散了,燕燕也回了房间,那书生已然离开,这时燕燕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凌烟阁是扬州青楼名馆,调教出的姑娘个个色艺俱佳,在扬州城中颇有名气,而这名声也已历时近百年。凌烟阁自从几年前一场暗流汹涌的官商争斗中易手以来,现今的东家从未公开露过面,是以姑娘们也只认得调教她们的妈妈,不知道谁是她们真正的主子,她们是在为谁卖命。
凌烟阁的鸨母原本也是个名妓,当初也曾红遍扬州,但她是个聪明女人,没有选择从良嫁人,而是攒下一笔银子,盘下了凌烟阁。她先是从乡下买来贫苦人家的标致丫头,再悉心调教出来,终于靠着她们慢慢发迹,开始称霸一方。直到数年前有人垂涎凌烟阁的丰厚利润,下绊子陷害她。她也曾全力周旋过,然而终究输掉了凌烟阁。凌烟阁是她的全部家当,那时她没有被赶出大街讨饭已经感恩戴德了,她是个识时务的人,懂得何时妥协。如今她只是个给东家扛活的长工,和当初她买来的姑娘们没有多大区别了。
只有姑娘们依旧如故,依旧浑浑噩噩过着她们既风光又辛酸的日子,对她们而言谁是老板都无所谓,反正都是要卖的。出于这种心理,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却并不友爱。相反,她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几乎每一个姑娘都妒忌别的姑娘,互相攀比衣饰,和追捧她们的嫖客,似乎她们的自尊心就建立在这些上面。
姑娘们勾肩搭背,亲亲我我,却都各怀鬼胎。虚伪几乎成了一种习惯,不适应的反而会遭到排斥。有一天绿翘就曾冷笑着讥讽过:我们这里倒挺像官场呢……
她们就这样互相折磨,又互相依靠在一起生活,同陷在风尘。
虽然燕燕头天晚上几乎天亮才睡下,第二天却很早就醒了,上午明媚的阳光照进窗子,她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晒了一会儿,才爬起来。
楼下很安静,姐妹们多半还在睡着,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大堂里待着。绿翘倚着窗户独自坐着,表情孤高落寞,她一向觉很少,从来都是睡得最晚,起得最早,今天也不例外,别人下来的时侯她早已待在那儿了。
采莲看见燕燕就笑着打招呼,燕燕也笑吟吟地向她走去,旁边吟香酸溜溜地道:“唷,这么快就下来了,昨晚不是醉成一滩烂泥了么!”
红萼接道:“她会醉!我都不知看见她把多少杯酒折进桌子底下了。”
采莲偷笑,亲昵地道:“她才是个十足小坏蛋呢!”
燕燕用笑回应。
姑娘们咭咭呱呱说话,绿翘一句不答腔,浑若没听见。她是这里唯一能和燕燕一较高下的人,才貌都出类拔萃,只是性子古怪了点。她不爱说话,高傲地蔑视所有人,也不屑和谁交往,冷漠的不近人情,常常对人冷嘲热讽,并且,最讨厌燕燕。偏偏燕燕就喜欢她,喜欢她莫名其妙的脾气,也喜欢和她较劲儿,因此凌烟阁里也更热闹。
燕燕看了她一眼,没有去招惹她,走到采莲身边坐下。
这时,非烟说:“我跟妈妈说了,过两天就是花朝,我要去踏青,妈妈答应了,谁同我一起去?”
红萼道:“好啊,我去!整天闷在屋子里,快憋死我了!”
采莲拉着燕燕道:“我们也去罢!”
燕燕望了望绿翘,绿翘依旧毫无反应。燕燕笑笑答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