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15 李国文 书摘 转自光明网
***********************************************************************
我对当代中国诗坛十分陌生,读诗很少,有点孤陋寡闻,还没有见过任何诗人在自己的作品里,以诗歌的形式,写他的月工资收入。这一点,不得不佩服白居易,这位大诗人,居然有本事能够用诗的语言将他的历年收人进账,或津津有味,或斤斤计较,或有零有整,或多寡不均,吟哦出来,这真是开中国诗人先河之创举。
令人匪夷所思的同时,不能不让人深为钦佩,因为别的诗人做不到,也做不好。宋人洪迈的《容斋随笔》里,有一则《白公说俸禄》,专谈此事,值得一读。
一个诗人或作家,在创作中有这种敢为人先的勇气,非大气魄者不敢为。作为诗人的毛主席,曾经在“文革”期间,发表出来两首诗词,其中连“土豆烧牛肉”、“不须放屁”都入了诗,恐怕也是中国诗歌史上别开生面之破天荒了。看来,做文章的人,要有《庄子·知北游》所言的过人本领:
“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腐朽。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韩愈在《进学解》中也提倡过:“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不拘泥,少顾忌,多尝试,敢放肆,也是为文一道。
洪迈的《容斋随笔》认为唐代官员的工资其实不高,白居易的收入,应该说是微薄的。很显然,如今的什么粮补、菜补、独生子女费,或者国家特殊津贴,或者哪家文学杂志的高额奖金,都不可能有的。但就这点工资,诗人还是很满足的,还有点感恩戴德,不过要写进诗里,大概有点难度,因为工资总离不开数字,这还不仅仅是化腐为奇的事情了。
但是,白乐天是大手笔,把这些一一都写了出来,真不简单。
为校书郎时,也许是个科级干部吧!“幸逢太平代,天子好文儒。
……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
不久,升左拾遗,工资增加了一倍,“月惭谏纸二千张,岁愧俸钱三十万”。这二千张谏纸,纯系诗人为了三十万俸钱的对仗而虚拟的了。
为苏州刺史时,地县级干部,又是江南头等富庶地方,好像油水更充足一点了。“十万户州尤觉贵,二千石禄敢言贫”。
随后,自居易调进中央政权机关,为太子宾客,分司洛阳时,工资已是他参加工作时的十倍。“俸钱八九万,给受无虚月”。接着,升为太子少傅,工资达到他一生的最高程度,而且工作还相当清闲自在。“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
一直到了晚年,退居林下,回到洛阳履道里他的大宅子颐养天年,还能领到百分之五十的养老金,“寿及七十五,俸占五十千”。也就很不错了。
从二十几岁参加工作时的月薪万六千,到七十五岁吃劳保时的五十千,看来唐代的通货膨胀情况,还说得过去。从苏轼羡慕自居易的诗“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可以看出,即使如洪迈所称的清贫,诗人仍拥有这样的兴致和乐趣,使一生颠沛流离的苏东坡向往不已。这证明诗人的工资收入相当可观,才能过上优渥的生活。
那时,他在洛阳龙门一带,经常请客聚会,野游踏青,笙歌弦诵,赏花吟月,晚景是很惬意的。苏轼还写过一首诗,提到了“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他认为自己与白居易同样很浪漫,但没有白公在洛阳家中拥有一个小歌舞班的条件。这素与蛮,一位善舞,一位能歌,都是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子。诗人能供养得起这样具有艺术才能的女侍以娱悦晚年,可让苏东坡着实地羡慕。
洪迈说白居易一生清贫,是以自己的标准衡量的。洪迈的父亲为洪皓,礼部尚书,大哥洪适,尚书仆射兼枢密使,二哥洪遵,中书舍人,官至资政殿学士。一门皆为官宰,大富大贵的官宦人家,自然会在《容斋随笔》里说自居易的生活清贫了。其实,诗人行将下世时,还不能说薄有赀财,他曾在诗中交待:“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
看他拥有的这一份房地产和府中供奉的小歌舞团,别说中国诗人望尘莫及,外国诗人怕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苏轼为北宋人,洪迈为南宋人,按说,东坡先生的话似乎更可信些。孰是孰非,也就不去管它了。但白居易,一不假清高,不耻谈钱;二敢在作品中,为他人之不为。这两点,值得称道。
晋代王夷甫自命清高,终生不言钱字。他老婆用钱将他的床团团围住,使他下不了床,他得招呼奴仆移开堆积的钱,太太就想看他怎么能不说出这个“钱”字。可王夷甫就死活不说,以免玷污了他的清高,而日“阿堵物”。不言钱,未必表明他清高到哪里去;计较金钱,一点也不影响文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谈版税、稿费,跟那些盘剥作家的出版商侃侃价码,也不见得就是俗不可耐;锱珠必计,也不见得就等于利欲薰心。一个文人,只是不要钻进孔方兄的眼里出不来,又有何妨?像白居易能把工资写成诗句,也是一种另类的风雅,给历史留下一丝半缕的信息,有其可取之处。
在《红楼梦》里,史湘云吃烤鹿肉,林黛玉嫌膻臊,直噤鼻子。史湘云说,这回我们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她就用“是真名士自风流”这句话顶她,还说:“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这一句率直的话,可谓掷地有声。所以,就怕碰上像《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嘴上说是守丧食素,却挟了一个大鱼圆子塞进嘴里。那种吃将起来的假惺惺、矫情、拿捏,才叫人恶心。碰到这类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伪善者,才叫人讨厌呢!
谈钱,不见得俗;为钱,而失去自我,那才完蛋。
(摘自《李国文说唐》,中华书局2006年6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