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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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的一次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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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11.2003 18:56: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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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思索<br><br>                       龙应台<br><br>  在台湾,我大概一年只做一次演讲。今天之所以愿意来跟法学院的 <br>同学谈谈人文素养的必要,主要是由於看到台湾解严以来变成如此政治 <br>淹盖一切的一个社会,而我又当然不能不注意到,要领导台湾进入二十 <br>一世纪的政治人物里有相当高的比例来自这个法学院。总统候选人也好, <br>中央民意代表也好,不知道有多少是来自台大政治系、法律系,再不然 <br>就是农经系,是不是?(笑声) <br><br>  但是今天的题目不是「政治人物」__而是「政治人」__要有什 <br>麽样的人文素养。为什麽不是「政治人物」呢?因为对今天已经是四十 <br>岁以上的人要求他们有人文素养,是太晚了一点,今天面对的你们大概 <br>二十岁;在二十五年之後,你们之中今天在座的,也许就有四个人要变 <br>成总统候选人。那麽,我来的原因很明白:你们将来很可能影响社会。 <br>但是昨天我听到另一个说法。我的一个好朋友说,「你确实应该去台大 <br>法学院讲人文素养,因为这个地方出产最多危害社会的人。」(笑声) <br>二十五年之後,当你们之中的诸君变成社会的领导人时,我才七十二岁, <br>我还要被你们领导,受你们影响。所以「先下手为强」,今天先来影响 <br>你们。(笑声) <br><br>  我们为什麽要关心今天的政治人,明天的政治人物?因为他们掌有 <br>权力,他将决定一个社会的走向,所以我们这些可能被他决定大半命运 <br>的人,最殷切的期望就是,你这个权力在手的人,拜托,请务必培养价 <br>值判断的能力。你必须知道什麽叫做「价值」,你必须知道如何做「判 <br>断」。 <br><br>  我今天完全不想涉及任何的现实政治,让我们远离政治一天。今天 <br>所要跟你们共同思索的是:我们如何对一个现象形成判断,尤其是在一 <br>个众说纷纭、真假不分的时代里。二十五年之後,你们之中的某个人也 <br>许必须决定:你是不是应该强迫像钱穆这样的国学大师搬出他住了很久 <br>的素书楼;你也许要决定,在「五四」一○五周年的那一天,你要做什 <br>麽样的谈话来回顾历史?二十五年之後,你也许要决定,到底日本跟中 <br>国跟台湾的关系,战争的罪责和现代化的矛盾,应该怎麽样去看?二十 <br>五年後的今天,也许你们也要决定到底台湾和中国应该是什麽样的关系? <br>中国文化在世界的历史发展上,又处在什麽地位?甚至於,西方跟东方 <br>的文明,他们之间全新的交错点应该在哪里?二十五年之後,你们要面 <br>对这些我们没有解决的旧问题,加上我们现在也许无能设想的新的问题, <br>而且你们要带着这个社会走向新的方向。我希望我们今天的共同思索是 <br>一个走向未来的小小预备。 <br><br>  人文是什麽呢?我们可以暂时接受一个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 <br>「史」「哲」,叁个大方向。先谈谈文学,指的是最广义的文学,包括 <br>文学、艺术、美学,广义的美学。 <br><br>  文学---------白杨树的湖中倒影 <br><br>  为什麽需要文学?了解文学、接近文学,对我们形成价值判断有什 <br>麽关系?如果说,文学有一百种所谓「功能」而我必须选择一种最重要 <br>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个很精确的说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 <br>「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在我自己的体认中,这就是文学跟艺术的 <br>最重要、最实质、最核心的一个作用。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人熟不熟悉 <br>鲁迅的小说?他的作品对我们这一代人是禁书。没有读过鲁迅的请举一 <br>下手?(约有一半人举手)鲁迅的短篇《药》,讲的是一户人家的孩子 <br>生了痨病。民间的迷信是,馒头沾了鲜血给孩子吃,他的病就会好。或 <br>者说《祝福》里的祥林嫂;祥林嫂是一个唠唠叨叨的近乎疯狂的女人, <br>她的孩子给狼叼走了。 <br><br>  让我们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鲁迅所描写的那个村子里头的人, <br>那麽我们看见的,理解的,会是什麽呢?祥林嫂,不过就是一个让我们 <br>视而不见或者绕道而行的疯子。而在《药》里,我们本身可能就是那一 <br>大早去买馒头,等看人砍头的父亲或母亲,就等着要把那个馒头泡在血 <br>里,来养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们就是那小村子里头最大的知识份仔, <br>一个口齿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对农民的迷信表达一点不满。 <br><br><br>  但是透过作家的眼光,我们和村子里的人生就有了艺术的距离。在 <br>《药》里头,你不仅只看见愚昧,你同时也看见愚昧後面人的生存状态, <br>看见人的生存状态中不可动摇的无可奈何与悲伤。在《祝福》里头,你 <br>不仅只看见贫穷粗鄙,你同时看见贫穷下面「人」作为一种原型最值得 <br>尊敬的痛苦。文学,使你「看见」。 <br><br>  我想作家也分成叁种吧!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 <br>看见愚昧,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 <br>刻的悲悯。这是叁个不同层次。 <br><br>  文学与艺术使我们看见现实背面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在这 <br>种现实里,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还有直觉的对「美」的顿悟。美,也 <br>是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 <br><br>  谁……能够完整的背出一阕词?讲我最喜欢的词人苏东坡好了。谁 <br>今天晚上愿意为我们朗诵《江城子》?(骚动、犹豫,一男学生□腆地 <br>站起来,开始背诵) <br><br>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br>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br>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br>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br>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 <br>(学生忘词,支吾片刻,一位白发老先生朗声接下: <br>「明月夜,短松岗。」热烈掌声) <br><br>  你说这短短七十个字,它带给我们什麽?它对我们的价值判断有什 <br>麽作用?你说没有,也不过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 <br>文字里幽渺的意象,意象所激起的朦胧的感觉,使你停下来叹一口气, <br>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灭掉的路灯,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里,让孤独笼 <br>罩,与隐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对。 <br><br>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麽呢?如果鲁迅的小说使你看见了现实背後的纵 <br>深,那麽,一首动人,深刻的诗,我想,它提供了一种「空」的可能, <br>「空」相对於「实」。空,是另一种现实。我们平常看不见的、更贴近 <br>存在本质的现实。 <br><br>  假想有一个湖,湖里当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杨树,这一排白杨 <br>树当然是实体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觉到它树干的凹凸的质地。 <br>这就是我们平常理性的现实的世界,但事实上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不 <br>称它为「实」,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边的白杨树,不可能没有倒 <br>影,只要白杨树长在水边就有倒影。而这个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树干, <br>而且它那麽虚幻无常:风吹起的时候,或者今天有云,下小雨,或者满 <br>月的月光浮动,或者水波如镜面,而使得白杨树的倒影永远以不同的形 <br>状,不同的深浅,不同的质感出现,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 <br>有若无的。但是你说,到底岸上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还是水里的 <br>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然而在生活里,我们通常只活在一个现实里 <br>头,就是岸上的白杨树那个层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层面, <br>而往往忽略了水里头那个「空」的,那个随时千变万化的,那个与我们 <br>的心灵直接观照的倒影的层面。 <br><br>  文学,只不过就是提醒我们:除了岸上的白杨树外,有另外一个世 <br>界可能更真实存在,就是湖水里头那白杨树的倒影。 <br><br>  哲学--------迷宫中望见星空 <br><br>  哲学是什麽?我们为什麽需要哲学? <br><br>  欧洲有一种迷宫,是用树篱围成的,非常复杂。你进去了就走不出 <br>来。不久前,我还带着我的两个孩子在巴黎迪士尼乐园里走那麽一个迷 <br>宫;进去之後,足足有半个小时出不来,但是两个孩子倒是有一种奇怪 <br>的动物本能,不知怎麽的就出去了,站在高处看着妈妈在里头转,就是 <br>转不出去。 <br><br>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处境,当然是一个迷宫,充满了迷惘和□徨,没 <br>有人可以告诉你出路何在。我们所处的社会,尤其是「解严」後的台湾, <br>价值颠倒混乱,何尝不是处在一个历史的迷宫里,每一条路都不知最後 <br>通向哪里。 <br><br>  就我个人体认而言,哲学就是,我在绿色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的时 <br>候,晚上降临,星星出来了,我从迷宫里抬头望上看,可以看到满天的 <br>星斗;哲学,就是对於星斗的认识,如果你认识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 <br>出迷宫,不为眼前障碍所惑,哲学就是你望着星空所发出来的天问。 <br><br>  今天晚上,我们就来读几行《天问》吧。(投影打出) <br><br>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 <br>何阖而晦 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 曜灵安藏 <br><br>  两千多年以前,屈原站在他绿色的迷宫里,仰望满天星斗,脱口而 <br>出这样的问题。他问的是,天为什麽和地上下相合,十二个时辰怎样历 <br>志?日月附着在什麽地方,二十八个星宿根据什麽排列,为什麽天门关 <br>闭,为夜吗?为什麽天门张开,为昼吗?角宿值夜,天还没有亮,太阳 <br>在什麽地方隐藏? <br><br>  基本上,这是一个叁岁的孩子,眼睛张开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有 <br>天上这闪亮的碎石子的时候所发出来的疑问,非常原始;因为原始,所 <br>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对这样的问题,无可回避。 <br><br>  掌有权力的人,和我们一样在迷宫里头行走,但是权力很容易使他 <br>以为自己有能力选择自己的路,而且还要带领群众往前走,而事实上, <br>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麽方位,也不知道这个方位在大格局里有什麽 <br>意义;他既不清楚来的走的是哪条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往哪里去; <br>他既未发觉自己深处迷宫中,更没发觉,头上就有纵横的星图。这样的 <br>人,要来领导我们的社会,实在令人害怕。其实,所谓走出思想的迷宫, <br>走出历史的迷宫,在西方的的历史里头,已经有特定的名词,譬如说, <br>「启蒙」,十八世纪的启蒙。所谓启蒙,不过就是在绿色的迷宫里头, <br>发觉星空的存在,发出天问,思索出路、走出去。对於我,这就是启蒙。 <br><br>  所以,如果说文学使我们看见水里白杨树倒影,那麽哲学,使我们 <br>能藉着星光的照亮,摸索的走出迷宫。 <br><br>  史学--------沙漠玫瑰的开放 <br><br>  我把史学放在最後。历史对於价值判断的影响,好像非常清楚。鉴 <br>往知来,认识过去才能以测未来,这话都已经说烂了。我不太用成语, <br>所以试试另外一个说法。 <br><br>  一个朋友从以色列来,给我带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里没有玻瑰, <br>但是这个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里,是一蓬乾草,真正的枯 <br>萎,乾的,死掉的草,这样一把,很难看。但是他要我看说明书;说明 <br>书告诉我,这个沙漠玫瑰其实是一种地衣,针叶型,有点像松枝的形状。 <br>你把它整个泡在水里,第八天它会完全复活;把水拿掉的话,它又会渐 <br>渐乾掉,枯乾如沙。把它再藏个一年两年,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里,它 <br>又会复活。这就是沙漠玫瑰。 <br><br>  好,我就把这个团枯乾的草,用一个大玻璃碗盛着,注满了清水, <br>放在那儿。从那一天开始,我跟我两个宝贝儿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 <br>瑰怎麽样了?第一天去看它,没有动静,还是一把枯草浸在水里头,第 <br>二天去看的时候发现,它有一个中心,这个中心已经从里头往外头,稍 <br>稍舒展松了,而且有一点绿的感觉,还不是颜色。第叁天再去看,那个 <br>绿的模糊的感觉已经实实在在是一种绿的颜色,松枝的绿色,散发出潮 <br>湿青苔的气味,虽然边缘还是乾死的。它把自己张开,已经让我们看出 <br>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图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绿意就往外扩展一寸。我们 <br>每天给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个绿色已经渐渐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 <br>层层舒展开来。 <br><br>  第八天,当我们去看沙漠玫瑰的时候,刚好我们一路邻居也在,他 <br>就跟着我们一起到厨房里去看。这一天,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完整的、 <br>丰润饱满、复活了的沙漠玫瑰!我们叁个疯狂大叫出声,因为太快乐了, <br>我们看到一朵尽情开放的浓绿的沙漠玫瑰。 <br><br>  这个邻居在旁边很奇怪的说,这一把杂草,你们干嘛呀?我楞住了。 <br><br>  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说,地衣再美, <br>美到哪里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难看、气味潮湿的低等植物,搁在 <br>一个大碗里;也就是说,他看到的是现象的本身定在那一个时刻,是孤 <br>立的,而我们所看到的是现象和现象背後一点一滴的线索,辗转曲折、 <br>千丝万缕的来历。 <br><br>  於是,这个东西在我们的价值判断里,它的美是惊天动地的,它的 <br>复活过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惊骇演出。我们能够对它欣赏,只有一个 <br>原因;我们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知不知道这个起点,就形成我们和邻 <br>居之间价值判断的南辕北辙。 <br><br>  不必说鉴往知来,我只想告诉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罢了。对於任何东 <br>西、现象、目题、人、事件、如果不认识它的过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现 <br>在到底代表什麽意义?不理解它的现在,又何从判断它的未来?不认识 <br>过去,不理解现在,不能判断未来,你又有什麽资格来做我们的「国家 <br>领导人」? <br><br>  对於历史我是一个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学生。四十岁之後,才 <br>发觉自己的不足。写「野火」的时候我只看孤立的现象,就是说,沙漠 <br>玫瑰放在这里,很丑,我要改变你,因为我要一朵真正芬芳的玫瑰。四 <br>十岁之後,发现了历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麽过来的,我的兴趣 <br>不再是直接的批评,而在於:你给我一个东西、一个事件、一个现象, <br>我希望知道这个事件在更大的座标里头,横的跟纵的,它到底是在哪一 <br>个位置上?在我不知道这个横的跟纵的座标之前,对不起,我不敢对这 <br>个事情批判。 <br><br>  了解这一点之後,对於这个社会的教育系统和传播媒体所给你的许 <br>许多多所谓的知识,你发现,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的东西。 <br>比如说,我们从小就认为所谓西方文化就是开放的、民主的、讲究个人 <br>价值反抗权威的文化,都说西方是自由主义的文化。用自己的脑子去研 <br>究一下欧洲史以後,你就大吃一惊:哪有这回事啊?西方文艺复兴之前 <br>是一回事,文艺复兴之後是一回事;启蒙主义之前是一回事,启蒙主义 <br>之後又是一回事。然後你也相信过,什麽叫中国,什麽叫中国国情,就 <br>是专制,两千年的专制。你用自己的脑子研究一下中国历史就发现,咦, <br>这也是一个半真半假的陈述。中国是专制的吗?朱元璋之前的中国跟朱 <br>元璋之後的中国不是一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国,跟雍正乾隆之後 <br>的中国又不是一回事的,那麽你说「中国两千年专制」指的是那一段呢? <br>这样的一个斩钉截铁的陈述有什麽意义呢?自己进入历史之後,你纳闷: <br>为什麽这个社会给了你那麽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诉你他们 <br>是半真半假的东西? <br><br>  对历史的探索势必要迫使你回头去重读原典,用你现在比较成熟的、 <br>参考系比较广阔的眼光。重读原典使我对自己变得苛刻起来。有一个大 <br>陆作家在欧洲哪一个国家的餐厅吃饭,一群朋友高高兴兴地吃饭,喝了 <br>酒,拍拍屁股就走了。离开餐馆很远了,服务生追出来说:「对不起, <br>你们忘了付帐。」作家就写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赞美欧洲人民族性多麽的 <br>淳厚,没有人怀疑他们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们中国的话,吃饭忘了 <br>付钱人家可能要拿着菜刀出来追你的。(笑) <br><br>  我写了篇文章带点反驳的意思,就是说,对不起,这可不是民族性、 <br>道德水平或文化差异的问题。这恐怕根本还是一个经济问题。比如说如 <br>果作家去的欧洲正好是二次大战後粮食严重不足的德国,德国待者恐怕 <br>也要拿着菜刀追出来的。这不是一个道德的问题,而是一个发展阶段的 <br>问题,或者说,是一个体制结构的问题。 <br><br>  写了那篇文章之後,我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有见解。好了,有一天 <br>重读原典的时候,翻到一个畅销作家两千多年前写的文章,让我差点从 <br>椅子上一跤摔下来。我发现,我的「了不起」的见解,人家两千年前就 <br>写过了,而且写得比我还好。这个人是谁呢?(投影打出《五蠹篇》) <br><br>  韩非子要解释的是:我们中国人老是赞美尧舜□让是一个多麽道德 <br>高尚的一个事情,但是尧舜「王天下」的时候,他们住的是茅屋,他们 <br>穿的是粗布衣服,他们吃的东西也很差,也就是说,他们的享受跟最低 <br>级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後禹当国王的时候他的劳苦跟「臣虏之劳」 <br>也差不多。所以尧舜禹做政治领导人的时候,他们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 <br>层的老百姓差别不大,「以是言之」,那个时候他们很容易□让,只不 <br>过是因为他们能享受的东西很少,放弃了也没有什麽了不起。(笑声) <br>但是「今之县令」,在今天的体制里,仅只是一个县令,跟老百姓比起 <br>来,他享受的权力非常大。用二十世纪的语言来说,他有种种「官本位」 <br>所赋以的特权,他有终身俸、住房优惠、出国考察金、医疗保险……因 <br>为权力带来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个家族都要享受这个好处,谁肯让呢? <br>「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也」,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 <br>不是民族性,是什麽呢?「薄厚之实异也」,实际利益,经济问题,体 <br>制结构,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样的行为。 <br><br>  看了韩非子的《五蠹篇》之後,我在想,算了,两千年之後你还在 <br>写一样的东西,而且自以为见解独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 <br>了。 <br><br>  这种衡量自己的「苛刻」,我认为其实应该是一个基本条件。我们 <br>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过的路,但是对於过去的路有所认识,至少是一 <br>个追求。讲到这里我想起艾略特很有名的一篇文学评论,谈个人才气与 <br>传统,强调的也是:每一个个人创作成就必须放在文学谱系里去评断才 <br>有意义。谱系,就是历史。然而这个标准对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毋宁是困 <br>难的,因为长期政治动汤与分裂造成文化的严重断层,我们离我们的原 <br>典,我们的谱系,我们的历史,非常、非常遥远。 <br><br>  文学、哲学跟史学。文学让你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哲学使你成 <br>思想的迷宫里认识星星,从而有了走出迷宫的可能;那麽历史就是让你 <br>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点,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 <br><br>  会弹钢琴的刽子手 <br><br>  素养跟知识有没有差别?当然有,而且有着极其关键的差别。我们 <br>不要忘记,毛泽东会写迷人的诗词、纳粹头子很多会弹钢琴、有哲学博 <br>士学位。这些政治人物难道不是很有人文素养吗?我认为,他们所拥有 <br>的是人文知识,不是人文素养。知识是外在於你的东西,是材料、是工 <br>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须让知识进入人的认知本体,渗透他的生活 <br>与行为,才能称之为素养。人文素养是在涉猎了文、史、哲学之後,更 <br>进一步认识到,这些人文「学」到最後都有一个终极的关怀,对「人」 <br>的关怀。脱离了对「人」的关怀,你只能有人文知识,不能有人文素养。 <br><br>  素养和知识的差别,容许我窃取王阳明的语言来解释。学生问他为 <br>什麽许多人知道孝悌的道理,却做出邪恶的事情,王阳明说:「此已被 <br>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br>」在我个人的解读里,王阳明所指知而不行的「未知」就是「知识」的 <br>层次,而素养,就是「知行的本体」。王阳明用来解释「知行的本体」 <br>的四个字很能表达我对「人文素养」的认识:真诚恻怛。 <br><br>  对人文素养最可怕的讽刺莫过於:在集中营里,纳粹要犹太音乐家 <br>们拉着小提琴送他们的同胞进入毒气房。一个会写诗、懂古典音乐、有 <br>哲学博士学位的人,不见得不会妄自尊大、草菅人命。但是一个真正认 <br>识人文价值而「真诚恻怛」的人,也就是一个真正有人文素养的人,我 <br>相信,他不会违背以人为本的终极关怀。 <br><br>  在我们的历史里,不论是过去还是眼前,不以人为本的政治人物可 <br>太多了啊。 <br><br>  一切价值的重估 <br><br>  我们今天所碰到的好像是一个「什麽都可以」的时代。从一元价值 <br>的时代,进入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但是,事实上,什麽都可以,很可 <br>能也就意味着什麽都不可以:你有知道的权利我就失去了隐密的权利; <br>你有掠夺的自由我就失去了不被掠夺的自由。解放不一定意味着真正的 <br>自由,而是一种变相的捆绑。而价值的多元是不是代表因此不需要固守 <br>价值?我想当然不是的。 <br><br>  我们所面临的绝对不是一个价值放弃的问题,而是一个「一切价值 <br>都必须重估」的巨大考验;一切价值的重估,正好是尼采的一个书名, <br>表示在他的时代有他的困惑。重估价值是多麽艰难的任务,必须是一个 <br>成熟的社会,或者说,社会里头的人有能力思考、有能力做成熟的价值 <br>判断,才有可能担负这个任务。 <br><br>  於是又回到今天谈话的起点。你如果看不见白杨树水中的倒影,不 <br>知道星空在哪里,同时没看过沙漠玫瑰,而你是政治系毕业的;二十五 <br>年之後,你不知道文学是什麽,哲学是什麽,史学是什麽,或者说,更 <br>糟的,你会写诗、会弹钢琴、有哲学博士学位同时却又迷信自已、崇拜 <br>权力,那麽拜托,你不要从政吧!我想我们这个社会,需要的是「真诚 <br>恻怛」的政治家,但是它却充满了利欲薰心和粗暴恶俗的政客。政治家 <br>跟政客之间有一个非常非常重大的差别,这个差别,我个人认为,就是 <br>人文素养的有与无。 <br><br>  二十五年之後,我们再来这里见面吧。那个时候我坐在台下,视茫 <br>茫发苍苍、齿牙动摇;意兴风发的总统候选人坐在台上。我希望听到的 <br>是你们尽其所能读了原典之後对世界有什麽自己的心得,希望看见你们 <br>如何气魄开阔、眼光远大地把我们这个社会带出历史的迷宫----虽然我 <br>们永远在一个更大的迷宫里---并且认出下一个世纪星空的位置。 <br><br>  这是一场非常「前现代」的谈话,但是我想,在我们还没有属於自 <br>己的「现代」之前,暂时还不必赶凑别人的热闹谈「後现代」吧!自己 <br>的道路,自己走,一步一个脚印。 <br><br>(这是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五日在台大法学院作的演讲)<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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