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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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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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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46:0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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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利欲薰心王府探宝 职责已尽四海云游<br><br>--------------------------------------------------------------------------------<br><br>  第二天早晨,木兰和她丈夫,另外有曼娘,桂姐,丽莲,又都来到姚家看红玉的母亲,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大家安慰她说,红玉富里生富里长,快快乐乐过了那么多年,做父母的应当心满意足了。又说红玉实在病得重,不容易好,一切都是天命。不过关于她对阿非的情爱和那封诀别书,大家一字未提。女人们自然谈论她的好多长处,她缠绵的疾病,她们越说越哭。所以木兰到莫愁的院子时,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br>  木兰说:“昨天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从宴会上来的时候儿,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你记得她进屋时神气就不对。” <br>  莫愁说:“阿非说离开她时,她很高兴。” <br>  立夫说:“那是因为她知道是他们俩最后一次的见面儿。 <br>  我一定问阿非究竟出了什么事。” <br>  环儿说:“我倒想到一件事。宴会开始以前,那个美国小姐,阿非,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在阿非的院子里说话,那时候儿你已经走了。我们出去的时候儿,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藏在假山后头,一定听我们说话了。大概就是红玉。” <br>  立夫问:“你们说什么话了?” <br>  “是关于素丹订婚的事。我们说她有肺痨病,阿非说巴固娶她是由于怜香惜玉的一番爱心。四妹可能听见我们说话,也许以为阿非说的是她自己。” <br>  别人都静悄悄,一言不发,只是心里想这件事,惟有莫愁说:“你们看见没有,她到宴会上去时,好像精神错乱一样。她看阿非的样子,她向阿非微笑的样子,好像当时别人都不在场一样。真是会赶得那么巧?真不幸?我觉得四妹的死有几个原因,一部分由于神,一部分由于人。第一,由于素丹与巴固订婚这件不幸的巧合,并且她自己也有痨病;第二,因为她的生活里佳人才子的事情太多,又多愁善感;第三,因为她太相信杭州月下老人祠的签了。” <br>  正在这个时候儿,华太太走进来,惊慌得不得了,因为她刚才听到这件事。 <br>  立夫问:“她说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是什么意思?”木兰停了一下儿才说:“这是个问题。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br>  华太太一听杭州月下老人神签的事,也弄糊涂了。别人就告诉她红玉和丽莲在西湖抽签那签上的话。 <br>  木兰说:“月下老人倒是个满有趣的故事,但是她未免把那话太认真了。不能说有命运,也不能说没有。因为她相信,才在她身上应验……那就要了她的命。可是真苦了她啦。我可以在大家面前说,她是真爱阿非,她死好让阿非快乐。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让阿非婚姻快乐。” <br>  丽莲说:“按我的意思看,她是死在和尚的手里。那天下午,她看了签上的话很伤心。谁信和尚,谁就受他制。” <br>  在丽莲的口气里,对死去的情敌还恨意未消。丽莲原已经认命叫阿非和红玉订婚。但是她却不喜欢红玉。那时曾先生已经谈到给丽莲订婚。但是,像好多现代的小姐一样,丽莲不肯答应,父亲很生闷气,丽莲暗中勉强她母亲桂姐来阻止她自己愿意的那件婚事。 <br>  木兰曾经看过那签上的文句,“芬芳香过总成空”,意思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宝芬,大概指的为宝芬,因为暗香比阿非大好几岁。到目前看起来,签上的话已然应验。但是那话没说红玉“总成空”之后怎么样,没有分明说谁要嫁给阿非。红玉临死嘱咐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也许可以随人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宝芬的神秘影子时常在木兰的心里出现,但是在丽莲面前,她没再说什么。她只叫人去告诉阿非,说她们要见他。 <br>  阿非来了,看来像个鬼,也可以说像个见了鬼的人。他也不向桂姐和客人问好。女人都很可怜他。桂姐说:“不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br>  木兰问:“爸爸干什么呢?” <br>  “他和舅爷舅母在暗香斋呢。正给她穿衣裳。” <br>  说了这句话,阿非突然立起来,走到前院儿里去,看见甜妹正哭着找东西给红玉入殓。 <br>  阿非问:“我要问你,她怎么死的?” <br>  甜妹抬头望了望,半恼怒,半悲伤。 <br>  她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 <br>  “你应当知道,四妹怎么死的?” <br>  甜妹回答说:“你不会看她留下的信吗?”说完接着找东西。阿非站着看这个没规矩的丫鬟,甜妹好多方面都像她死去的小姐。她抱了一抱小姐的衣裳。就要回暗香斋的时候儿,阿非拦住她说:“甜妹,我的心已经碎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br>  我只想知道什么事情使她去寻短见。” <br>  甜妹转过脸来以悲伤怜悯的腔调儿说:“你们男人怪得很。女人爱男人时把她逼死,然后再哭她。哭有什么用?人死还能还阳吗?” <br>  阿非喊说:“甜妹,你这话冤枉人。我肝肠寸断了。我心也不能想。我有什么不对呢?” <br>  甜妹眉毛一扬说:“你们俩好的时候儿,你们俩很好。然后你再惹她流泪,一连好几天,昼夜不干。那天,她回来后,就把诗稿烧了。我知道她活不长了。我觉得她好像前辈子欠你的眼泪债一样。现在她还完了你的债,泪也干了。你还要干什么?” <br>  甜妹看见阿非那副可怜的样子,她的怒气也消了一点儿。她说:“她只祝福你婚姻幸福。她为你而死,这还不够清楚吗?” <br>  阿非倒在红玉的床上大哭起来,甜妹放下他走了。后来是木兰和桂姐过来,把阿非从红玉的床上扶起来,把他带到莫愁的院子里歇息。 <br>  阿非说:“都是我害死她的。都是我害死她的。” <br>  立夫告诉他环儿刚才的猜想,那才是她死的理由。那个想法倒是很近乎实际情形。可是阿非坐在那儿,头脑昏乱,想也不能想。 <br>  华太太说她们去看看姚太太,于是桂姐,木兰就过去,这是照例去请安。宝芬静悄悄的坐在姚太太的床边。姚太太看着是病情不轻,皱纹纵横的脸上显出可怕的神情。 <br>  宝芬说:“昨天晚上,老太太没睡好。半夜的时候儿,她要起来念佛。在供桌前头坐了几个钟头,不肯回床去睡。” <br>  姚太太好像新有了一种变化。因为她不能说话,没人能猜透她的心事。但是她的耳朵还蛮能听。和她说话的人必须一直猜她要干什么,要到她点头为止。她若伸出三个手指头,宝芬会问她意思是三块、三十块,或是三百零三块钱。宝芬很快就能猜出她的心思,这样就方便多了。有时她觉得病轻一点儿,就叫宝芬给她念书听,但是念的也只限于佛教的报应神灵的记载,或是什么灵验良方。民间有好多这样劝善的宗教小本子,叫人不要杀牛,叙述菩萨灵验的传闻,都是由善男信女私人捐钱印好赠送的。姚太太最喜欢的是目莲僧劈山救母的故事,那是以前她在杭州时,曾经看过《目莲僧劈山救母》的那出戏。 <br>  红玉的死引起她病情的改变,她似乎老是非常害怕,睡不着觉,而且情形迅速恶化。因为红玉是个少女,所以丧期念经只前后二十一天。可是姚太太一听见和尚敲鼓敲钟打钹的声音,她就好像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可是她又要请尼姑到她院子来念经。 <br>  银屏和体仁生的儿子博雅,一直就没敢让姚太太见,可是珊瑚,她是一直照顾博雅的,现在常常在姚太太屋里。博雅虽然九岁,但是长得很高。一天,博雅来找珊瑚,赶巧被祖母看见。祖母尖声号叫,用手捂住脸,出了一身冷汗。 <br>  让大家一惊非小的事,是姚太太忽然哭出声来!她说: <br>  “你是来要我这条老命。”话居然说得清楚了。 <br>  珊瑚赶紧叫那个孩子出去,孩子就走出去,自然觉得受了委屈,丢了面子,又不明究竟为了什么。 <br>  宝芬喊道:“太太说出话来了。”这么惊吓吓出了话来。这么突如其来,珊瑚,莫愁谁也没想到。她们走近床前,听见她嘟嘟囔囔的说:“哎呀!可怜我吧!我受不了啦。”莫愁流着欢喜的眼泪说:“妈,您病好了!您能说话了!” <br>  母亲说:“什么?” <br>  “您现在能说话了。” <br>  博雅虽然已经离开了屋子,但是还站在外面听着呢。他从外面向里面偷看,并且对珊瑚说: <br>  “奶奶好了吗?” <br>  姚太太对博雅在近前与否,有一种神秘的感觉。所以还没等珊瑚来得及回答他,姚太太就说:“噢,快叫他走!他来要我的命了!” <br>  珊瑚向那个孩子大吼一声,他就偷偷儿溜走了。 <br>  姚太太突然间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引起了全家的激动之大,竟胜过红玉的丧礼。不过这也只是落日的回光返照而已。木兰从电话上听到消息,赶紧跑过去看,父亲,珊瑚都在母亲的屋里。 <br>  她母亲正在说:“没有用。我在世的日子快到头儿了。你们顶好给我准备后事吧。在庙里多给我烧香,求我到阴间的路上好能平平安安的。” <br>  木兰说:“您心里别乱想,那都是您的梦。” <br>  “不是梦。是真的。银屏的魂灵告诉过我,咱们家死了一个人之后,再就轮到我死。现在红玉既然死了,随后轮到的就是我。” <br>  木兰说:“爸爸,四妹死在庙里的神签上,一个人难道还不够吗?难道还叫妈也信神邪的话这么受罪?” <br>  姚先生简略的回答说:“她信咱们的话就好了。” <br>  随后几天,病情越来越坏,阿非因为疲劳伤心,也病倒了。遵照病势垂危中母亲的话,阿非搬到母亲院里靠外的房间去睡,由宝芬服侍。他病好了一点儿,仍然睡在那儿,常常进去看母亲,所以他在母亲去世的前几天,他和宝芬常在母亲面前。 <br>  宝芬一直忙着伺候病中的太太,根本没有工夫回家看看。他父亲到古玩铺去过,知道姚家发生了事情。一天,宝芬家中有一个人到王府花园儿,要见宝芬。 <br>  阿非说:“请他进来,我还没见过你们家的人呢。” <br>  宝芬说:“他只是个仆人。” <br>  阿非说:“你们家也有仆人!我本来就知道你们家不错。” <br>  宝芬觉得很尴尬,一句话也没说,出去见那个人。她回来说,她母亲有件重要的事要见她。 <br>  阿非说:“叫家里的马车送你回去吧。” <br>  “不要。那样儿不对。别的用人要说话的。两个钟头以内我就回来。”宝芬回到家,看见父母和叔叔。 <br>  她父亲是个很斯文的中年旗人。一见就问她:“你在王府花园儿已经有三、四个月,有什么消息没有?” <br>  宝芬说:“没有。我实在没办法下手。” <br>  “为什么?” <br>  “我必须一直伺候着太太,现在她内侄女儿死了,太太自己又病得很重。谁还有心去办那种事情?” <br>  “你连那个地方儿也没找到吗?” <br>  “有一次我晚饭后出去,她们家少爷看见我,我只好找个借口。后来我就再不敢出去。” <br>  她父亲继续说:“你别把事情弄坏。别启人疑心。他们家少爷怀疑你了没有?” <br>  “我想不会。阿非是个悠闲懒散的男孩子。他当时问我在那儿干什么,我说东西丢了,在那儿找。他要帮我找,我叫他走开了。” <br>  “谁是阿非?” <br>  “他们家的少爷。” <br>  “你为什么那么叫他?” <br>  “他告诉我要那么叫他。他说主人和用人之间的分别实在无聊可笑。他说……”宝芬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脸羞得红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脸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说那么多关于阿非的话,而不提他家别人。自己觉得话说得太多了。她父亲说:“不用忙,要细心进行。你要知道,这对咱们家是一笔大钱。” <br>  宝芬皱了皱眉,她说:“爸爸,您给我的这件事太难做了。 <br>  我害怕……若不是为了爸爸和妈,我可死也不愿做。”突然间,宝芬用手捂住脸哭道:“我没法儿办!我没法儿办!人家待我那么好,咱们却跟贼一样。” <br>  宝芬的父母非常疼这个唯一的女儿,但是父亲说:“并不是像你这种想法。那宝物不是他们的。他们买的是那座花园儿,不是藏在地下的宝贝。不然,我们也不会派你去。也许那批宝贝的价钱和花园值得一样多呢。” <br>  现在要说明一下。宝芬的祖先在满洲八旗军中,随同顺治进关;因功皇家赐予世袭爵位。在乾隆年间,爵位期限届满,但是家境富有,历代都在朝为官。到清帝逊位,清朝瓦解,由于继续过旧日的生活,保持场面,家中财产,不久耗尽。革命一发生,宝芬那时才十一岁,她智慧开得早,那时就感觉到家道中落。不过还能雇得起用人,其实也只是保持个表面儿,正是外强中干。 <br>  宝芬的父亲,在华太太的古玩铺买到了一卷文稿,那是华太太从王府花园儿的王爷手中,买古玩时一齐买回来的。宝芬的父亲已经改用汉姓姓董,是个读书人,对满族家谱很感兴趣,因为自己太穷,买不起那一批古玩,用两块钱买了那一卷旧文稿。那批文稿之中有单卷的书,有诗稿,还有游记,都是未曾出版的。一天,在细检看旧书时,他发现了当时那位王爷的祖父的一本日记。里面记载英法联军抢劫北京的情形,尤其记载清楚的,是咸丰九年英法联军烧毁圆明园和圆明园中藏书楼的情形。在北京被抢之时,王爷的祖父的日记里说曾经埋藏宝物于地下,并且说明了在花园中的地点。老祖父显然是不久即行去世,也许是逃离北京,并未返回,因为日记没继续写下去,即此中断。当时好多这种掘地藏宝之事,不过家人亲友都从未听人提过,自然就长此忘记了。因为此次掘地藏宝,是这座大花园建成之后数年的事,而且当时老王爷正在皇恩厚赐之下,官运亨隆,荣华正盛,那所藏宝物价值之高,自在意料之中。过去几座别的王府花园掘土重建之时,曾经发现藏宝之事。 <br>  现在宝芬听父亲说姚家只买的是花园儿,并没有出钱买地下的宝物,她说:“可是,爸爸,那花园儿现在究竟是人家的,不是咱们的。” <br>  她父亲于是说:“宝芬,我们要你做的,就是查证一下那个地点。其余的事情,就全留给我们办。” <br>  宝芬的母亲说:“现在先不用愁那个,我只是盼望你现在在他们家做的事不至于太难,因为你从来没有在自己家做过什么。” <br>  女儿说:“事情倒没什么,很轻松,全家人又好。您真应当见见他们的几个女儿。” <br>  “我听华太太说,有个红玉和他们的少爷订过婚。” <br>  宝芬迟迟疑疑的说:“是,我也听说。” <br>  “为什么跳水自尽呢?” <br>  “我也不知道。” <br>  宝芬离开家,不久就回到王府花园儿去。 <br>  红玉出殡之后,姚太太的病越坏,大家都看出来恐怕拖不过几天了。现在很怪,在她能说话之后,她只讲南方的家乡话,这叫宝芬茫然不解,也感到很烦恼,使她很难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姚太太老在静静的回忆往事,说她在少女时期她家的历史。阿非爱听这些事,他也懂杭州话,所以他常把听来含糊难解的话,讲给宝芬听。虽然是在忧虑的气氛之中,阿非和宝芬之间,有时候儿也有青春的快乐。甜妹,现在侍奉红玉的母亲,过了许久之后,由于莫愁和环儿的解劝说明,说红玉是偷听阿非和那位美国小姐的话,并且误以为是指的她自己和阿非,因此才自尽的,她对阿非的一腔仇恨,才算消掉。 <br>  一天,姚太太正躺在床上看着阿非和宝芬说话,她忽然问宝芬:“你父母把你许配人家儿没有?” <br>  宝芬低下头说:“没有。” <br>  姚太太说:“我在这个世界也待不久了。在我最后这一段日子里,你一直伺候我。你知道别人说我恨银屏,说我反对我儿子和那个丫鬟的婚事。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现在倒要找个丫鬟,叫我儿子娶她。” <br>  宝芬满脸羞红,一句话也没说。 <br>  姚太太又说:“不用害臊,婚姻是天意,我看你们俩是天赐良缘。你们俩处得也挺好。告诉我你们家的情形。” <br>  宝芬说:“我们是穷人家。”没再说别的。 <br>  姚太太这几句话说了之后,这两个年轻人感觉到他俩之间有了一种关系,这是以前一直在压制着始终不敢承认的。宝芬对阿非开始严肃起来,而且自己也感到羞惭不安,二人之间也再没有少爷丫鬟之间那种疏忽随便,宝芬也再不允许阿非帮她做那些洗涮抹擦的杂务。另一方面,宝芬向阿非说话时,更有一番前所未有的温柔,是无法掩饰的。别的女仆注意到宝芬比以前更留心她的衣裳。阿非不再把她当丫鬟看待,也不肯再让她伺候。在这种情形之下,宝芬也无法不依从,有时候儿阿非不知不觉的拿她比红玉,觉得红玉是比不上宝芬。比如说,宝芬从未和他吵过嘴,身体又强健。阿非这么想时,忽然自觉得良心不安,不该想已故情人的短处。 <br>  在宝芬的心里,不断有几种挣扎出现。第一,她没把父母派她来此要做的事认真去办,而且几乎是完全置诸脑后。第二是,在情人面前,一个恋爱中的小姐要保持自尊和体面。这种内心的挣扎,已经使她愿意把自己的家庭情形暗中告诉阿非一点儿。 <br>  一天,阿非问她:“为什么你们家雇有用人,你却出来做事?” <br>  宝芬回答说:“我从来也没出来帮人做过事。” <br>  “那么为什么现在你出来做事?” <br>  “我以后再告诉你吧。不过别把我今天说的话告诉别人。” <br>  这种双方保密又增加了他俩几分亲密的滋味。 <br>  不但姚太太、阿非和宝芬自己,觉得他俩的关系很明显触目,木兰、立夫、莫愁,思忖红玉的遗言,也觉得红玉指的是宝芬。甜妹对阿非不忠于她已故去的女主人所表现出来的抗拒,更使事情明显,除去宝芬,更无二人。木兰觉得宝芬比起红玉来,和阿非匹配,更为适宜。因为宝芬有旧家庭的教养,比起轻薄新派头儿的丽莲,好得无法比拟。桂姐,虽然也关心,红玉死后不久,把这件事故意压在心头,一字不提。 <br>  过了不久,姚太太病势越发沉重,虽然还有气息,但是又不能说话了。有三天,一直什么东西也没吃。宝芬让她喝杯人参汤,有时喝了下去,有时候儿吐出来。家里认真准备起后事来。 <br>  最后那一天下午,木兰、莫愁、阿非、宝芬都在屋里,姚太太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做了个动作,显得是要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宝芬和别人都走近床边儿。姚太太抓住阿非的手,又软弱无力的去抓宝芬的手。宝芬不敢动。莫愁明白,就拉起宝芬的手。姚太太把那两双手放在一块儿,她的嘴唇好像是动,但是说不出话来。不久身子往后一沉,就再没醒过来。两个钟头之后,一命呜呼了。 <br>  珊瑚和莫愁看见当时的情景,告诉了父亲和别的家里人。 <br>  姚先生又再度表现出行动的迅速敏捷,女儿们看见颇觉吃惊。似乎是他刚在自省斋打坐,已经预先算出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已经有一整套的办法。他一定早已看中了宝芬,不然他不会让阿非去到母亲那边儿住。他告诉大家,这件婚事正合乎红玉和他太太的遗言,说宝芬一定会做个极好的儿媳妇,并且宝芬也应当,因为她在婆婆死前尽了孝,总而言之,是“天作之合”。 <br>  姚先生把华太太找来,把情形告诉她,让她做个媒人。 <br>  华太太说:“这么快?” <br>  姚先生说:“说办就办。” <br>  姚先生向华太太说,那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本分,他愿亲眼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成了亲,因为若不现在办婚事,就要等三年居丧期满再办。今年夏天阿非已经毕业,他正打算把儿子和媳妇一齐送到英国去,结婚之后,在英国去念三年书。 <br>  在姚太太丧礼之前,赶紧完成这件婚礼,也是合乎中国的古老风俗的。这样在姚太太出丧的时候儿,不但有儿子,还有个儿媳妇送殡呢。婚礼必须特别简略,而穿孝服也必须停一天。也就是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婚礼之后,新郎新娘就要立即居极正式的丧礼。 <br>  订婚礼正式举行。姚先生发现新娘的父亲是旗人高官,并没有太出乎意料。他知道他们现在家道中落,但没想到别有用心。他只是相信这是华太太高明的头脑中又一项计划,也是华太太精通人情世故的一次胜利。订婚的那一天,他向华太太说:“你把旗人的花园儿卖给了我,你又给我找了个好儿媳妇儿。我觉得宝芬很好。我得向你道谢。” <br>  宝芬的父母既惊又喜,有王府花园儿的少主人做女婿,比挖到地下藏的宝物更可靠。即使挖到宝物,打官司也许还会输,徒落个坏名声。宝芬回到家里准备婚事时,她告诉父母和叔叔,不要再妄想原来那个掘宝的打算。她说:“若是有宝物,我现在也不会偷走了。”她母亲说:“找到个地下的宝物,不如找到个好女婿。” <br>  但是阿非是那么个懒散的大好人,和宝芬相爱又那么深,婚后不久,宝芬决定把花园内地下可能藏有宝物的事,告诉阿非。宝芬虽然告诉过父母永远不把到姚家去做女仆的用意泄露出来,她确是暗中告诉了阿非。阿非大吃一惊,但是心里明白。 <br>  他问:“你们若是找到,那该怎么办?” <br>  “我也不知道。他们只是告诉我要找到那个地方儿。后来见你们家人都那么好,我实在不能做,所以事情就作罢了。” <br>  宝芬深怕阿非会说什么话或是有什么行动,但是,出乎她意外,阿非却很高兴说:“事情好妙哇!若不是这种原因,我怎么会遇到你?不过,他们的宝贝已然丢了。” <br>  宝芬听不懂,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br>  “我指的是你。他们没找到地下的宝贝,反而失去你这么个活宝贝,把他们最亲爱的活宝贝丢到我手里来了。” <br>  宝芬听了好快乐,吻了阿非一下儿。 <br>  阿非问她:“要不要让爸爸知道?” <br>  宝芬说:“不要,千万不要。我们娘家人就太没面子了。” <br>  可是两个人还不胜寻宝的诱惑。阿非说:“咱们怎么办呢?” <br>  宝芬说:“那儿有一块大圆石板。你就说你要用它做个石头桌面儿,摆在院子里,所以要掘起来。那时候儿咱们就知道下头有没有宝贝。” <br>  一天,阿非若不经意的样子叫两个园丁跟他去,去掘那块大圆石板,大概有三尺见圆。把石板抬起来之后,看见下面有两个磁缸。 <br>  阿非装做和园丁一样惊奇,他问:“什么东西?” <br>  一个园丁说:“一定是藏宝贝的。” <br>  阿非下命令说:“拿起来看看。” <br>  两个缸都是空的,只有一个里头有一小块儿旧缎子,几块泥土,没有别的。宝物一定早被别人发现,大概是以前的主人,也许是他们的仆人。 <br>  阿非和宝芬非常失望,宝芬仍然立在那儿,眼睛不住看那个窟窿的底部。 <br>  她说:“看!那儿还有东西!” <br>  大家都往下看,看见在黄土里有三颗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晶圆闪亮。工人下去捡起来,又翻土往下找。 <br>  一个人说:“还有一个。” <br>  最后一共找到五个同样大的,显然原来是一副,散在土里了。宝芬收起来这五颗珍珠,算是她自己的私房东西。 <br>  他俩告诉了姚先生。姚先生现在才明白了华太太为什么介绍宝芬来到他花园儿做丫鬟的用意;但是装做不知道,只是说:“你们运气不好。一定有人先掘去了,不然你们可以找到全部的宝物呢。” <br>  他对阿非说:“可是,阿非,一件宝贝你还不够吗?你娶了这么个好新娘,谁娶到她也该满足了。” <br>  姚先生向宝芬微微一笑,宝芬也微笑谢谢公公。这就是掘室的冒险记,到此为止。 <br>  阿非和宝芬的婚事匆匆完成,可以说是姚思安早想出外云游的全盘计划中的一步。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他对全家发表了一篇奇怪的训词。 <br>  他的腔调悲伤而平静。他向一对新人和舅爷、舅妈,以及三个女儿说: <br>  子安,颦儿儿,阿非,宝芬,女儿:咱们家最 <br>  近事情是接二连三。你母亲现已去世,阿非宝芬已然结婚。我在人世对这个家的职责,已然完了。我 <br>  在你母亲去世时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没流,你们大概会纳闷儿。一读《庄子》,你们就会明白。生死,盛衰,是自然之理。顺逆也是个人性格的自然结果,是无可避免的。虽然依照一般人情,生离死别是难过的事,我愿你们要能承受,并且当做自然之道来接受。你们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对人生要持一个成人的看法。你们若在人生的自然演变方面,能看得清楚,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的事情,你们也不会太伤心。 <br>  阿非,你和宝芬婚配,我看见很高兴。不要忘 <br>  记她在你母亲临终的那段日子,伺候你母亲,可以说是在未嫁到姚家来,已经尽了儿媳的孝道。我要 <br>  送你们俩到英国去。宝芬,你的本分是照顾我儿子,我把他交给你了。我把儿子的命运交给一位小姐照 <br>  顾,也等于叫她照顾我们姚家的前途,还有比这项任务 槅卮 的吗?我信得及你,很安心。 <br>  我告诉你们,我就要出外云游了。大家谁也不 <br>  用掉眼泪。你母亲的丧事一完,阿非和宝芬也出发往英国去之后,我就要离开你们。不用伤心。世界 <br>  上,没有父母会跟儿子一辈子的。十年后,我若还活着,我会回来看你们。不要想法子去找我,我会 <br>  回来找你们。 <br>  你们曾听见有人离家去当隐士。世人对人生只 <br>  有两个态度:入世,出世。不要怕这两个名词。我和你母亲和你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看着你 <br>  们长大,美满的结了婚。我们已经过得很快活,也尽了人生的本分。现在我可要松松心了。不要以为 <br>  我去修仙。我若给你们讲些道理,也许你们不能懂。 <br>  我要出外,是要寻求我真正的自己。寻求到自己就 <br>  是得道,得道也就是寻求到自己。你们要知道“寻 <br>  求到自己”就是“快乐”。我至今还没有得道,不过我已经洞悟造物者之道,我还要进一步求取更深的 <br>  了悟。 <br>  红玉自己有了她独特的了解。你们要想她的好 <br>  处。阿非,记住,她的死是为了让你快乐。除去至道,谁能注定事情会这样演变呢? <br>  这时候儿,红玉的母亲和阿非都很难过。女人有人低声啜泣。姚先生又接着说: <br>  阿非不在家时,莫愁木兰两个人要共同管理家 <br>  里的财产,当然还得舅爷帮忙。详细办法以后再说。 <br>  他说完之后,冯舅爷问他:“你要到哪儿去呢?” <br>  “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你们会快乐,我也会快乐。” <br>  冯舅妈,现在是家里最年长的女人,劝姚先生不要离开家,央求他跟大家还住在一起。她说:“即使你要修道,在家也完全可以过轻松自在的日子啊。” <br>  姚先生说:“不行。办不到。在家,思家。这些道理我没法子对你说透。” <br>  木兰和莫愁知道他父亲那么镇静清楚的说这件事,是再不能劝他改变主意的了。他似乎计划这件事有好几年了。 <br>  由于母亲去世,父亲离家入山修道,木兰的生活至此告一段落。姚先生离开家,是在世之日,而非死亡之时。这使母亲的丧事更令人加倍难过,也使阿非夫妇离家往英国更是难分难舍。阿非和宝芬三番两次坚持延期启程,好和父亲一起多盘桓些日子。但是姚先生态度极为坚决,又把他的哲学向他们讲解,让他们看得更远一点儿,更透彻一点儿。 <br>  姚先生已经立了遗嘱。阿非是财产的继承人,和体仁跟银屏生的儿子博雅共同享有姚家的财产。博雅在未成年时,珊瑚代表他,但是阿非是一家之长。阿非不在时,木兰和莫愁共同代表他,和冯舅爷共同管理姚家的财产。姚先生一离家,三个女儿每个人都得到现款一万元,她们可以支出来用,也可以存放在店铺里,完全听其自便。 <br>  木兰想起在杭州开个商店的主意,这件事姚先生也做了安排。木兰须要拿出一部分自己的首饰,在自己的古玩铺里变卖,卖后的现款大概接近两万块,就用这些钱买父亲杭州的一家茶叶店。木兰在杭州有了一家茶叶店,莫愁在苏州也有一家商店,那是原来给她的一份嫁妆。 <br>  阿非启程的前一天,和宝芬带了一篮子酒,水果,鲜花儿,到红玉的坟上去祭奠,坟在玉泉山附近他们那别墅的后面。 <br>  他们带着甜妹去的。在环儿解释之后,又告诉甜妹,阿非和宝芬的婚姻,是依照小姐的遗言办的,甜妹才对这新情势容忍下去。有一天,她告诉阿非,倘若最后那天晚上红玉不告诉她阿非对红玉是真爱,她会永远不饶恕阿非的。那是晚秋的一天,三个人出了西直门,向玉泉山而去。阿非和宝芬都穿着朴素,一看见红玉的坟,阿非控制不住了,甜妹和宝芬,看到阿非的悲痛,也和他一起哭起来。阿非跪在坟前,宝芬跪在阿非旁边,甜妹在石碑前摆放水果鲜花和酒壶,然后在他俩后面跪下。 <br>  阿非把酒洒在地上,然后读祭文,祭文是宝芬帮着他写的。每句都是四个字: <br>  呜呼!红玉四妹。表兄阿非,来哭汝曰: <br>  童稚之年,汝来我家,羞涩淑静,沉默无哗。 <br>  喜怒无常,青梅竹马,同窗共砚,惠我无涯。 <br>  少时欢乐,往事难追,同为孩稚,刘海齐眉。 <br>  什刹观水,见溺神摧,遽传凶耗,汝溺秋水。 <br>  汝我渐长,移住名园,春秋佳日,徘徊追欢。 <br>  寻捉蟋蟀,同放纸鸢,情怡心旷,福乐无边。 <br>  冬夜灯下,笑语声喧,汝谈诗赋,故事连篇。 <br>  馨香默祷,厮守终身,得蒙喻允,我幸何深。 <br>  卿竟卧病,探视不勤,误解滋甚,秋暮杀身。 <br>  卿今已矣,爱我何多,恕我愚蒙,祝我福乐,我何能忘遗言碧血。 <br>  四妹红玉,汝其静听,阿非前来,唤汝芳名,来享酒果呜呼芳灵! <br>  阿非精疲力竭,昏晕过去,站立不住,竟长伏于地上。宝芬和甜妹劝他节哀保重,扶他站立起来。他浑身瘫软,宝芬叫他日落之前赶紧回家,以免在秋风萧瑟里着凉感冒。 <br>  第二天,他夫妇启程往英格兰。宝芬的父母去送行。阿非向父亲告别之时,喉中梗塞,几乎不能成声。 <br>  阿非走了之后,姚思安剃去了头发,换了一件粗布长袍,向哭泣的家人告别。不许家人相送,说十年后再回来探望他们。于是拿了一根拐杖,走出家去,消失了踪影。 <br><br><br>第三十五章 堕落无耻素云遭休弃 钻营有术怀瑜又高升<br><br>--------------------------------------------------------------------------------<br><br>  红玉死前不久,姚家接到一封信,上面的蝇头小楷是“敬陈静宜园主人”,信寄自安庆。信内自称是陈妈的儿子陈三,他在当地报上看过那篇小说。北京当时是全国文化中心,北京的周刊,或是大报的文艺副刊,往往全国地方报皆予转载。 <br>  陈三的信很简单。但是信内封有交他母亲的信则有一千多字长,略述他被抓服役的情形,描述他的逃亡,他服侍过的几个主人,他的自修读书,投考警察学校,说他现在在安庆当警察,每月薪饷银元八元。信内说如果他母亲来到姚家,请姚家念给他母亲听。信内还说他正打算辞去职务,一俟筹足旅费,就北上寻找他母亲,北上的旅费大概要三十元。 <br>  莫愁和立夫看完那封信,自然心情很激动,立夫觉得写了那篇小说,能有这样的结果,非常高兴,立刻给陈三电汇四十元,急切等待他到达,好知道陈妈这个儿长成了什么样子。 <br>  环儿说:“看他写得这笔字,那么工整。他自己怎么下工夫自修的呢!现在很不易看见人写这种蝇头小楷的了。” <br>  自从清朝废止科举,写这种小楷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写小楷要有无限的耐性,可磨练出人的耐性,每一笔都要合规中矩,写时要心气平和。说也奇怪,写小楷却在警界颇为提倡,凡是警察每日每月公事报告写的文字工整者,则提升很快。 <br>  立夫说:“他一月才挣八块钱,而且一定还拖欠。政府的职员挣四五十块钱的,还写不了这么一笔好字。他的文字里除去文言成语用得稍有小错儿之外,可以说是简单明白。” <br>  姚太太去世之后没几天,陈三来到了姚家,大家正忙着办丧事。带他进去见到姚先生时,他向姚先生下跪磕头,拜谢姚家照顾他母亲。姚先生赶紧把他扶起,让他坐下,但是他却一直站在一旁。 <br>  他肉皮儿黑,个子高,前额大,嘴和下巴显得很端正。他穿的一身大衣裳是制服改的,扣子换下去,警徽撕了下去。因为不能买一顶帽子,又不能戴原来警察的帽子,所以来时是光着头,头剃得光光的。他立得笔直,两个肩膀宽大而强壮。他的眼睛和五官,很像他母亲。说话是清清楚楚的汉口口音。姚先生说:“你母亲不愧是个伟大的母亲。你为什么始终没给她写封信?” <br>  陈三勉强抑制住感情说:“我写过。不知为什么没能寄到。革命成功之后,我正在湖北。我又寄了一封信。信退回了,上面写‘查无此人’。我本想回家,但是没有旅费。我想我每一封信都退回,我母亲也许已经去世。” <br>  姚先生说:“我们想办法帮着你找她。你就住在这儿好了。” <br>  陈三为人沉默寡言。他即使思念母亲,也不形之于外。人把他带到立夫的院子里,立夫,莫愁,环儿正等着看他。 <br>  莫愁问他:“你把你的遭遇告诉我们,好不好?”他说:“少奶奶,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在军队里,我扛几十斤重的东西。那时候儿我很年轻,一天要走一百里地……我生过病,又好了……腿都肿了,有一个礼拜,没有饭吃,没有事情做,躺在山坡儿上等死,后来一个村里的女人给我饭吃,给我地方儿住,她救了我……我病好了之后,到汉口去拉洋车。后来走了一步好运,有人雇我去给私人拉车。几个月之后,那位好心肠的老爷搬到别的地方儿去,我又换了几家主人。后来我决定独立生活,考了警察。” <br>  “你成家没有?” <br>  他回答说:“没有。穷人哪有工夫儿成家?”然后他问:“您有没有我母亲的像片儿?”莫愁说:“没有。”他显得很失望,沉默了一下儿。莫愁很留心,没把他母亲给他做的那包衣裳给他看,恐怕他太难过。但是环儿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后屋里去,把那一包衣裳拿了出来,一直走过去和他说:“这都是你母亲给你做的衣裳。” <br>  环儿的声音有点颤抖。这位穿着讲究的小姐站得离他那么近,陈三站着怪不好意思,也一时弄不明白。环儿解开包袱,看了他一下儿就走开了。看见母亲给他做的这衣裳(这在小说儿上已然看到过),陈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孩子,眼泪竟把衣裳哭湿。立夫和莫愁大受感动。过了一会儿,莫愁才勉强说:“你母亲老想打听你的下落,好把衣裳寄去。你要好好儿收存这些衣裳。” <br>  陈三勉强收住眼泪,他说:“我一定永远不穿。” <br>  他们听见隔壁屋里有哭泣之声。环儿原来又不见了。莫愁看了看立夫,脸上显出十分惊异,但是继续说些别的事情。立夫说:“你愿不愿在我们这儿做事?我们会给你假去找你母亲。你总得有个地方儿做事才行啊。我知道你不愿意当用人。” <br>  陈三说:“我母亲在您这儿做过事,只要您让我在这儿,我做什么都可以。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感激。我母亲也许会回来的。” <br>  立夫问他看文字的能力如何,有意给他个书记的事情做。 <br>  但是陈三自己说愿看守花园儿,因为他枪法好,是个神枪手,在警察大队射击比赛他得过奖,虽然姚家不需要这等人,姚先生还是答应了。 <br>  陈三回到老家村子里,回来说她母亲一年以前回去过,但是不久又走了。在白天,平常他没有什么事,因为人勤快,他就去问莫愁有什么事要差他去做。立夫就给他书看,有时候教他抄稿子,但是告诉他不要太费事像绣花儿那么精细。 <br>  陈三一直没找到他母亲。他面色沉重,不但不肯把母亲做的衣裳穿在身上,连同样蓝色的布也不肯穿,他一生一直如此不改。他买了一个很贵的皮枕头套,大概有两尺长,是抽大烟的人在出外时用来既做枕头又装烟枪的。陈三在里面装几件衣裳,夜里枕在上面睡。在晚上,他不值班时,发狠用功,熟读立夫借给他的书,就在夜里曾经照过他母亲缝衣裳的灯下读,仿佛他是故意折磨自己。那个灯是环儿给他的。现在在进院子的门口一间小屋子里,他挂了两尺长的一副对联,他自己用工楷写的,是普通常见的两句: <br>    树欲静而风不止 <br>    子欲养而亲不待 <br>         陈三焚香敬书 <br>  他有时候心里想一下儿给他这一包衣裳的小姐是谁,后来发现是立夫的妹妹。他在莫愁的院子里遇见她时,她总是和他说话,但是陈三则尽量躲避她。莫愁和立夫说,自从立夫发表了那篇小说之后,环儿显得比以前沉静,而且拒绝母亲为她进行婚事,实际上她已经二十二岁,早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她似乎常常若有所思,而神情沮丧。在她没见到陈妈的这个神秘的儿子之前,在想象中显然对他已有好感。现在见到了他,并没有失望。 <br>  另一方面,陈三对哪一个丫鬟都不轻薄,不调情,他简直就像一个痛恨女人的男人。莫愁后来才发现,陈三在汉口时,有一个丫鬟追求他,为躲避她的献殷勤,只好辞职不干。 <br>  次年春天,暗香常常愁眉苦脸,喜怒无常。这种变化还有一些别的情形,自然逃不了木兰尖锐的眼睛。 <br>  暗香的地位当然不止于一个丫鬟。甚至于桂姐和曾太太也知道经亚喜欢她;但是素云现在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经亚的妻子,家里已经承认了这个新形势,因为总比经亚到外面去寻欢取乐好。暗香现在由于接触渐多,富家的女儿的行动习惯她也学会了。她而今快乐而满足,经亚有时候还觉得她够美的。她现在穿得好,只是在平常日子不敢太讲究耳环手镯,衣裳也不敢剪裁得像小姐的衣裳那么好,因为习惯是这样,丫鬟模仿小姐的衣服,只要够新式就好,但不可以至争奇斗胜的程度。穿高跟鞋,那时只是贵妇的特权,北方的女仆不可以乱穿。暗香总是穿一件长袖子的褂子,用以遮住左胳膊上一块烫伤的红瘢痕,那是以前一个女主人用热烙铁给烫的。由于木兰的做法和地位,全家对她或和她说话,几乎像对姚家的小姐一样。但是她仍然是个丫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是。由于她过去受苦的经验,最初来此过温和舒服的日子,颇觉不安。渐渐习惯于新环境之后,才开始接受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礼貌和相互的尊重,不过仍然觉得自己是有点儿过分。对自己社会生活上地位的提高,她十分喜欢,于是便表现出乐于取悦于人,而自己对什么事情也诸多满意。因此上等社会那套人情世故矫揉造作,她一直学不会。再者,由于过去一向坐惯了末座,而今只要再往上升一个座位,也就十分快乐了。 <br>  经亚对她的殷勤,特别讨她欢喜。自从经亚回家之后,木兰就问他是否已经找到一个“山地姑娘”。因为他对素云越来越冷淡疏远,也就越来越喜爱荪亚和木兰,对他们俩那种生活思想,也渐渐看出其中的道理而乐于接受了。一天,木兰暗示暗香做他的妻子很近乎他的理想。经亚便把这个意思看得十分郑重,开始对暗香表示几分情意,觉得暗香的淳朴老实和太太素云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暗香,按传统习惯,早就该结婚了。这个问题不但暗香自己挂在心中,连木兰也始终当一件事。 <br>  最后,追求得太露形迹了,锦儿开始把暗香叫“山地姑娘”来向她取笑。 <br>  一天,桂姐对木兰说:“我看经亚对你们暗香很好。” <br>  木兰没加可否,只是问了一句:“妈知道吗?”桂姐说:“那一天,妈对我说这件事。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经亚真可怜。当初不应当给他成那门子亲。现在连个人照顾他都没有。他若认真的话,应当再娶才是。暗香人看来老实忠厚,很容易知足。比在外头娶一个咱们不认识的小姐好。’老人家也很通情达理呀。” <br>  “爸爸怎么个看法呢?” <br>  “他还不知道。” <br>  木兰说:“素云怎么样?情形并不简单吧?” <br>  桂姐说:“俗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的意思,既然已经开始,就应当有个结果才是。暗香这个女孩子很好,值得要。别叫别人抢走了,还是咱们自己弄到手吧。我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我当初也是丫鬟的缘故。丫鬟不也是人吗?我对爸爸去说。暗香若是不应当嫁给少爷,我当初也就不应当嫁给老爷了。并且,经亚又没有儿子。这条理由也就够了。爸爸若是答应,素云也只好服从。谁叫她不给曾家生个儿子呢? <br>  不过,这件事不到时候儿不能泄露出去。” <br>  等暗香由偶然的关系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事情又弄得麻烦了一点儿。暗香是六岁时被人拐卖的,小孩子时期一直受苦受折磨,她早忘记父母,连自己的姓都忘了。一天,和木兰到城南游艺园儿,她经过了她童年的记忆中的那一条河沿儿,上面横架着一座小石桥,岸上的百年老树,枝柯低垂,阴影映在一个黑红两色的门上。暗香叫拉洋车的车夫停下来。她下车向四周围打量,头脑立刻想起童年在此玩耍的那片地方儿。她深信童年时在那小石桥上玩耍过——她记得那石头栏杆和石板,记得非常清楚。低垂的树枝、树桩子、大门、门台阶儿,楣石上面隆起的瓦的花纹,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她心惊肉跳,向木兰喊:“这是我家。我以前在这树下,在这桥上玩儿。一点儿不错。” <br>  她们一看门牌儿,姓舒。 <br>  暗香喊起来:“对了,对了!我们家姓舒。现在想起来了!” <br>  她觉得很想一下子冲进去,但是激动得浑身颤动,不敢进去。她叩门,转身向木兰说:“若不对怎么办?” <br>  一个年轻的仆人打开门,暗香转身看了看木兰。 <br>  木兰问:“请问这一家是姓舒吗?” <br>  仆人看了看这两位少妇,觉得是上流人,回答说:“是姓舒。您有什么事?您找谁?” <br>  暗香怯生生的说:“您这儿若是舒家,我想找舒先生。”木兰说:“我们的情形,你告诉他好不好?这位是舒暗香小姐。她要找她的父母。麻烦您进去问问舒先生,他们是不是丢过一个叫暗香的女儿。” <br>  门于是关起来。暗香心里七上八下,觉得等了好久。 <br>  不久,门又打开,出来的是一位弯腰驼背头发雪白留有长须的老先生,戴着眼镜。他仔细看这个成年的小姐,似乎无法认识,暗香也不认识那位老先生。 <br>  老者问:“贵姓?” <br>  “我的名字叫暗香。您丢过一个叫暗香的女儿没有?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br>  “你今年多大?” <br>  “我二十岁。” <br>  老人想了一会儿,在感情激动之下说:“你就是我的暗香吗?” <br>  他犹疑了一会儿,然后伸出颤颤巍巍的两只胳膊把暗香抱住。 <br>  老人说:“我的孩子!”他转身向家里人喊,叫他们出来。但这并不必要。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已经飞跑出来,只见老人和那位小姐正在一齐哭。 <br>  老父说:“这是你哥哥。这是你嫂子。”暗香像陌生人一样向他们行礼问好。 <br>  暗香问:“妈在哪儿?” <br>  父亲说:“你妈……她死了,三年了。” <br>  木兰带着女儿阿满站在一旁,这时舒家请她进去坐,父亲在前带路,手里还拉着女儿的手,好像恐怕再丢了。 <br>  双方情形互相告知,但是分别太久,说起话来,还是如同陌生人。木兰已经知道暗香家里的情形,不久就站起来告辞,她说:“我要带着孩子回去了,以后锦儿可以照顾她。” <br>  暗香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br>  木兰很温和的告诉她:“你今天庆祝骨肉团聚。有什么事情,明天回去告诉我。” <br>  第二天,暗香回去,把她家的情形告诉了木兰。 <br>  木兰很急切的问她:“现在你还愿帮我们做事吗?”“我也不知道。我家好像对我那么生疏。哥哥嫂嫂似乎不喜欢我回去。” <br>  “你若愿意,回去待个十天八天的,看看情形再说。阿满现在也不太需要人照顾了。我也可以看着她。” <br>  暗香回家去,过了十天又回来,说她还愿意伺候少奶奶。母亲既然死了,现在那也不算什么家。她父亲只剩下他哥哥那么个儿子。父亲年老,嫂子虽然能干,人很坏,她管家,暗香回去,她很烦恼。 <br>  暗香说:“她对我父亲也不好。那天晚上父亲说要多做几个菜,她说临时来不及。我父亲说至少吃一顿面,她做了面,但是在厨房嘟嘟囔囔的抱怨。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告诉我,说儿媳妇不孝顺。我哥哥听说我还没嫁人,他显得很不安,后来说我出嫁还得花钱。” <br>  木兰问:“你们家日子还好过吧?” <br>  暗香说:“他们有点儿产业。因为父亲年纪太大了,钱都由我哥哥掌管。我父亲眼睛不怎么好。他们想给他什么吃,就给他什么。我们这儿的丫鬟也比他们那儿的主人吃得好。” <br>  “你父亲说把你怎么样呢?” <br>  “他说给我找个好人家儿嫁出去。” <br>  “你是不是叫你父亲给你安排呢?” <br>  暗香说:“不。”语气很重。 <br>  “你怕不怕素云。” <br>  “有时候儿我想孤身一个人儿,也比睁着大眼跳火坑好。 <br>  不过二少爷若是待我真好,那就又不同了。” <br>  所以暗香还照旧和木兰在一起。暗香的父亲常来看她,她哥哥从未来过,这样把她摆脱开,心里还高兴呢。 <br>  两个月之后,木兰看出来暗香常常精神不安,身体也像有点儿小毛病。她怀疑到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对她说:“暗香,你怎么回事?” <br>  暗香无精打采,叹了口气。 <br>  “告诉我,是不是经亚?” <br>  暗香羞得用手捂住脸说:“少奶奶,您得救救我。我不敢拒绝他。” <br>  “他说没说要娶你?” <br>  暗香点了点头。 <br>  “他说什么?” <br>  “他说二少奶奶不算他太太,他很寂寞。他说我若愿意,他愿娶我。我没办法,我怕我父亲把我嫁给别人。”“那就可以了。他若跟你站在一块儿,你就用不着怕素云了。太太和桂姐都跟我说过这件事。二少奶奶也没有生孩子。 <br>  太太赞成,老爷也就赞成了。” <br>  暗香这才抬起眼睛来,显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恳求说:“少奶奶,我的身子现在是他的了,这种事情不能只说不算。您一定要帮助我。太太老爷若反对,我这条苦命也就不要了。” <br>  木兰说:“不用怕。我已经和桂姐商量过了。”“我一辈子对您感恩不尽。但是还得求少奶奶保守秘密。 <br>  不要让别人知道。即使锦儿也别叫她知道。” <br>  “有多久了?” <br>  暗香说:“一两个月。”又低下头。 <br>  木兰说:“事情得赶紧办。” <br>  经亚和暗香的私房韵事,还有经亚和素云的疏远,在经亚对他的大舅子牛怀瑜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得出来。经亚返抵北京之后,在水利局做事,他已经和怀瑜以及怀瑜那个圈子断绝了来往,这很使素云失望。由于大局的突然转变,怀瑜已经失去官职。袁世凯这位大总统一死,莺莺在袁世凯六姨太太那儿下的工夫,连根烂掉。倘若怀瑜在袁世凯图谋恢复帝制公开之时,不远在山西,他一定会跟那群拥袁称帝的人一齐垮台。袁世凯一死,怀瑜不管是在公开或私下,他都对袁责骂,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老贼,既不懂得时代精神,又昧于“民主势力”。安福系得势之后,怀瑜和交通总长曹汝霖勾结上,在交通部担任参事之职。因为那正是安福系大权在握之时,所以怀瑜同时兼了三、四个差事,每月薪金能领到一千五百元以上。 <br>  他尚不以此为满足,他另有更大的野心。他看出来,在那种混乱时期,耍枪杆子领大兵的人才有实权。只有和军阀秘密勾结,他才能做到一个省长之职,才有权有钱。在统治阶级看来,中国各省仍然算得上“富”,也就是说有油水。直接统治一省,比在北京政府当差自然要好得多。在偏远的省份如热河能搜刮到几千万银元,老百姓是很少知道的。 <br>  所以怀瑜和莺莺开始在身居天津的一位吴将军身上下工夫。那位将军迷于莺莺的美色。有人说怀瑜曾经正式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充当将军的情妇,这也是传统的政治策略;有人说莺莺仍然是怀瑜的妻子,不管怎么说,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莺莺是吴将军的情妇是公开的,坐着吴将军的车一同出去,并且在吴将军家一住就几个礼拜。这种丑闻有一种威吓作用。素云在这件事情中也有牵挂,不过地位不太明显罢了。 <br>  这时候儿,中国正在酝酿一次政治风潮,是导源于一个反对安福系的学生运动。 <br>  安福系的组成分子全是极其活动的政客,贪婪诡诈,肆无忌惮,其个人则颇有才干,令人感觉愉快。在安福系短短的大约两年执政当中,种种举动措施,无不令人痛恶欲绝。在中国现代史上,安福系与贪污无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称。王克敏做财政总长时和日本西原藏相达成的西原贷款案,便是一例。后来在民国二十七年,日本在占领之下的北平成立的华北政务总署,就是以王克敏为督办。这些借款,是以合法的建设方案,如修铁路、开矿、饥馑救济、疫病防治、购买军火等名义借来的,但是政府仍然是穷,各机关中小学校,大学,驻国外的使节,常常欠薪。每一笔借款都是增添新机构的借口,用以安置政府官员无数的儿子、弟兄、侄子、外甥,以及他们卵翼之下的那群人,而这群人中许多人在别处兼职,拿干薪,不上班。 <br>  但是新文化运动已经产生了功效。中国青年政治意识的觉醒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他们对北京统治阶级和那个政府分明采取反抗的态度,因为那个统治阶级和他们的政府,还是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老样子,对全国没有威信,对政治的分裂,财政的混乱,提不出解决的办法,最坏的是,对中国不抱希望,对自己无信心。 <br>  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有三千学生在北京的大街上整队游行,烧毁了交通总长曹汝霖的官邸,痛殴了一个亲日官员,促成了全国罢工罢市,要求改组内阁,并撤换中国出席凡尔赛会议的代表。那一天可以算做中国青年直接参与了政治事件,并影响了国家的命运。 <br>  这个运动的中心是要求日本把山东交还中国,因为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攫夺了青岛,由于此“五四”运动的影响,在凡尔赛会议上山东问题遂悬而未决,后来,民国十年,在华盛顿会议才解决。中国虽然在欧战期间派有十万华工到法国,虽然中国是英法的同盟国,但是英法在一项秘密条约中,却答应把山东归于日本的势力之下,中国是被英法两国出卖了。同时在安福系政府和日本之间也订有同样的协定。一年前,以西原借款方式,日本的钱好像金蚨自天外飞来,落入安福系的政府手中,日本外相要挟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把山东的势力让予日本。为了日本的两千万贷款,安福系政府已经同意,中国驻日公使已经在条约上签上了“乐于同意”四个字。等这个秘约在凡尔赛会议上泄露出来,中国代表团自然无话可说。 <br>  这个卖国消息从巴黎由电报打回中国之后,全国对安福系的首脑人物,尤其是曹汝霖、章宗祥,另一个前驻东京的中国公使陆宗舆,当时他正任中日外汇银行经理,群情激愤,怒潮遂起。 <br>  在五月三日,北京公布了消息,说山东已经卖给了日本,安福系政府已经打电报到巴黎,给凡尔赛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命令代表团接受山东的让予日本。本来就有一个庞大的学生游行示威运动在计划中,原定七日举行,警察正在逮捕学生领导人物。一个姓钱的女生被捕,促使领导人物决定改变日期,提前于第二天举行。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学生自十三个学院、大学出发,在北京天安门前集合,另外还有别的学校的代表,学生扛着旗帜标语,标语写的是:“打倒卖国贼!”“讨回山东!”“废除二十一条!”一个姓谢的学生,走到讲台上去,当众咬破手指,用血写在白旗子上:“还我青岛!” <br>  这个示威运动,表面儿上竟成了卖国贼曹、章的出丧大典,因为有一对白旗子,像丧礼的挽联一样,上面写的是: <br>    决心媚外,章贼头颅今有阶 <br>    卖国求荣,曹家后代碑无文 <br>  游行的大队原先计划通过使馆区东交民巷,但是商请通过,未得允许,群众受挫折后,如洪波巨浪,涌向曹汝霖的公馆。当时曹汝霖正和章宗祥讨论进一步的中日协商问题,章宗祥当时受召自东京返国,即将升任外交总长。曹家公馆警卫森严,大门紧闭。有的学生爬墙进去,警卫人员颇受学生爱国的热情所感动。后门终于打开,曹汝霖已经逃走,章宗祥则藏在院子里一个木桶里,被学生发现,揪了出来,由他的日式胡子泄露了身分,遭受了殴打。群众没能找到首恶,失望之余,打碎了曹家的门窗家具,纵火烧房。 <br>  当时,傅增湘先生正任教育总长。因为教育部没有钱,又有许多学生问题,所以教育总长一职是内阁中最不受欢迎的差事,因此才留给安福派系以外的人去做。群众散去之后,三十二个学生被捕。当时谣传被捕的学生将处死刑,北京大学将予解散。保释学生的商谈失败,傅先生和十四个大学学院校长呈请辞职,学生终于释放。 <br>  事件的发展,证明学生全部胜利。这个运动转眼风靡全国,各主要城市的商会也激起爱国的热情,于是形成了全国罢市。在六月十日,名声狼藉的曹章陆三人遭政府撤职;在二十八日,中国派赴巴黎的代表团撤退回国。 <br>  曹汝霖自住宅逃出后,住入六国饭店,牛怀瑜前去探望。在全国怒潮澎湃之下,曹汝霖和其他人等,决定到天津日本租界去躲避,怀瑜和他们一齐去日本租界,他自然心中别有所图。素云和莺莺不久之后也跟了去。经亚问他太太素云为什么要去,素云回答说:“你不用管。” <br>  素云离开后,第二天,她的异母同父的妹妹黛云来看木兰。黛云现年十七岁,现在和自己的父母一同住在北京。有一件事看来很怪,就是她父亲牛思道,在六十岁的年纪,竟而遗弃了他太太,拿了自己大部分的钱,不顾他太太的反对,公然和黛云的母亲福娘住在一处,福娘自然年轻得多。黛云则是一个极端维新的女孩子,是民国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那一代腐败官僚的儿女,有的效法父母那种榜样,有的则完全成了父母的叛徒,毫不妥协的斥责父母的生活方式。受了当时青年热情的激励,黛云则痛斥旧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的腐败,正像从那种生活的内部揭起了叛逆的旗帜,具有十分彻底的自信。因为当时把家庭关系看做“封建”观念,所以她批评父亲、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嫂嫂,她异母同父的哥哥怀瑜,无不万分的坦白。她父亲本质上,她认为是纯洁天真,但是她承认她家的钱是不义之财,他父亲就是那一大批贪官污吏中的一个,一旦革命到来,是应当枪毙的。她说话声音粗,不像高贵妇女的声音。她留着短发,穿着白上衣,黑裙子,长得刚过膝盖,完全是当时女学生的装束。木兰听她说话,就犹如听一个使人无法置信的家庭传奇。黛云说:“哈!我哥哥听说章宗祥被我们学生痛打,他自己藏在屋里去,把门插起来,头都不敢往外伸。第二天早晨,曹汝霖叫他到饭店去看他,他把小日本胡子刮下去,化妆改扮之后才敢出去。你知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有日本仁丹胡子。所以章宗祥藏在木桶里,我们还是认得出他来。我哥哥到家之后,他告诉我嫂嫂他们也许有危险。” <br>  木兰问:“哪个嫂嫂?太太,还是姨太太?” <br>  “当然我指的是我嫂嫂。那个我就叫她莺莺。因为我也参加了示威运动,我哥哥结结巴巴的骂我,那个样子,可惜你没有看见。他说那些学生什么都会做得出来。他们应当到六国饭店才安全。你知道他一激动起来,结结巴巴的说话时,那个样子完全像我父亲,大嘴唇一上一下的动,就像一条鱼——我们全家都嘴唇大,我也是……嘿,他唾沫飞溅着结结巴巴的说,我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微微发笑,后来他转过来对我说:‘你们男女学生不好好儿念书,对政府毫无敬意!’我说:‘对卖国的政府,我们当然没有敬意。我们若把山东卖给日本,你们赞成不赞成?’我极力和他辩理。他又跟我说:‘你们哪儿懂政治!’我说:‘至少,我们知道卖国总不是对的。只有黑良心的才赞成把山东送给日本人。’他更恼怒起来,他对我说:‘都是你们女学生——在街上和男生一齐游行。看着和娼妓一样,真是无耻。’我立刻还回去说:‘你们当然认为女学生在街上爱国游行是无耻。可是,我不是天津妓院里出来的呀。’可惜你没看见莺莺的脸变了色,而我嫂子瞪着大眼望着我!” <br>  木兰问:“你也敢说那种话?” <br>  “我怕什么?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不要他的钱花。我也不想当阔家小姐。我自食其力。对莺莺我完全不在乎。因为不叫她嫂嫂,我就叫她的名字,只有她怕我。” <br>  木兰问:“莺莺和吴将军的事情你知道不?是不是真的?”黛云回答说:“嘿!他们叫我们共产党,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吴将军才是烂透了呢,因为他们俩共一个妻。北京天津人人都知道,我用不着保守什么秘密。他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做姘头。吴将军不要莺莺的时候儿,他才和莺莺在一起。莺莺还以此自鸣得意。一天,怀瑜在我和他太太面前,他告诉莺莺说有朋友问他这件事。你知道莺莺说什么?她说:‘由他们去说。他们是嫉妒。好多名女人都想得到吴将军的垂青,可惜还办不到呢。’一点儿也不错——你是不相信——吴将军还邀他和莺莺一齐到吴将军家去吃饭呢。吃完饭,我哥哥找个借口微微的笑着离开,叫莺莺留在那儿陪着吴将军打牌,然后一起过夜。去年春天,她在吴将军家过了七、八天。那是开头儿。” <br>  木兰问:“你相信素云也纠缠在里头吗?你可以把真实情形告诉我,你我无话不说。我必须顾及到我大伯子的名誉。”黛云说:“那个我不知道。我知道她们在天津是一块儿到吴将军那儿去的。” <br>  “你嫂子还在北京住吗?” <br>  “是啊,她在这儿。和孩子们看家。倒是没人管她。” <br>  木兰觉得牛家这个小叛徒好有趣,告诉她有空儿常去串门儿。 <br>  那个时代的中国,就是如此。到底是老一代的迷惑?还是年轻一代的迷惑?实在不易确言。一切价值标准都告崩溃。老一代腐败而无能,少一代反叛而欠教养。老人对中国,对自己,都失去了希望,少一代对将来则抱有无限的热心。年轻的一代若没有权利抱有希望和热心,谁应当有呢?他们把一切都抛弃之后,自己似乎不成熟,粗野欠修养。他们确实是缺乏教养,不过有热血,有良心。 <br>  “五四”运动只是好多学生运动的开始。以后,每逢国家有危难,政府里,心已经变凉的老一代人的措施,一触怒了热血的青年,就有学生示威运动。老一代总是抱怨年轻人不努力求学,少一代则抱怨老一代治国无方。老少两代之间的冲突越发强烈,老一代苛酷的讥诮,自然而然会引起少一代的反叛不服。这种情形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利用青年爱国热情伟大的力量,推翻北京政权革命成功为止。 <br>  但是改变木兰和我们这个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生活的,也是这样的一个学生运动。 <br>  木兰必须把莺莺的丑闻和立夫莫愁说,这是势不可免的,而且黛云仍然是常到王府花园儿来探望他们。 <br>  立夫问:“你哥哥为什么干这些事情呢?他日子过得蛮好嘛。” <br>  黛云说:“他?”这个字用强势的鄙夷腔调儿说出来,“这些狗官若不弄到百万千万,是一辈子不满足的。穿长袍儿的要依靠着系皮带的。他现在还想发更大的财,打算凭裙带关系当个军阀的小舅子呢。” <br>  黛云说:“你能写。为什么不揭发这种妖魔鬼怪的丑事呢?” <br>  莫愁对立夫说:“你要小心哪。” <br>  立夫说:“我不怕。全国都恨死这一批人了。”莫愁说:“但是很多安福系的人现在还当权呢。他怎么也算咱们一个亲戚。” <br>  黛云说:“你太封建。他也是我异母同父的哥哥呀。” <br>  立夫问:“你真正不在乎吗?” <br>  “在乎?我会供给你一切的资料。” <br>  木兰看着,一言未发。 <br>  莫愁说:“按道理,这些狗官,应当全部揭发他们的黑幕。可是他是咱们的亲戚,应当宽容他一二。而且不能用你的真名实姓。还是让别人去写吧。” <br>  立夫说:“这些狗官若不给他们个当头棒喝,他们是有进无退的。” <br>  莫愁说:“你是生物学家。为什么不研究昆虫,为什么不用你的显微镜?” <br>  立夫说:“昆虫?我只知道有两种虫子。第一类:是军阀的小舅子。第二类:是想做军阀的小舅子还没做成的。这些都是我的虫子——这些寄生虫快把中国吞吃完了。”木兰说:“立夫,你是少见多怪。那种寄生虫哪儿都有。你知道一个接受法国政府的勋章的‘伟人’吧?他就是凭送给袁世凯一个妾才平步青云的。” <br>  立夫说:“那又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妾送呈御用的。他只是知道袁世凯喜爱那个妓女,买到手送给老袁的。这不一样。他还不算那么无耻。” <br>  莫愁一看立夫还不能就此止住,只好打圆场,以妥协结束。 <br>  立夫写作时打算用一个笔名,只把真名字告诉编辑。怀瑜、莺莺,以及吴将军的名字,巧予隐密。莺莺的名字改为“燕燕”,因为莺莺燕燕常用以指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怀瑜”改成“卞宝”,因为古时卞和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宝玉。 <br>  立夫写了一篇故事,由陈三誊写。他模仿旧小说说书人的风格,着意描写莺莺的风骚丑态。并没有说明是小说或是真实故事,莺莺在此小说里的特点是很容易辨认得出的。怀瑜的仁丹胡子提到了好几次,也分明说到他是卖国贼曹某的狗腿子。 <br>  这篇小说在北京的报上登出来,有些读者猜想“燕燕”就指的是莺莺,有些人一看就立即认出来。 <br>  莺莺把这篇小说拿给吴将军看,怪得很,吴将军大笑。莺莺说:“这篇小说真讨厌!”吴将军说:“这篇小说上对你的美丽迷人,可恭维得很呢。”吴将军觉得小说上把他写成一个风流人物,那样年岁还能和少妇闹风流韵事,对此颇为沾沾自喜。他说:“我看这篇小说上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只是一篇小说嘛。有什么关系。” <br>  这一揭发,最恼怒的是牛怀瑜。他觉得若公开采取行动,反为不美,因为等于自己承认是小说中的卞宝了。他给北京一个同僚写了一封信,让他调查清楚,并要编辑道歉,至少编辑声明那篇小说纯属杜撰,对当代人绝无含沙射影之意。他的朋友把这件事一笑置之,并没采取什么行动。那个朋友问编辑作者是谁,编辑因为是立夫和傅增湘先生的朋友,拒绝相告。他说怀瑜若自己一定以为是卞宝,他可以控告毁谤名誉。怀瑜一控告毁谤名誉,一定自己要显露身分,反到越描越黑。并且那位编辑有傅增湘先生的后台,傅先生虽然已辞去教育总长,自然还不乏有势力的朋友。怀瑜痛心疾首,但是毫无用处,他怀疑黛云与此事有关。几个月之后,怀瑜发现了真正的作者是谁,起誓要报复。 <br>  这时候儿,在北京有很多“通讯社”,成立的目的是专向政府的机构每月领津贴,事情是不做,其存在的目的只是正常合法的勒索,所有政府的首脑儿人物,都愿意和他们保持友好的关系。每一笔向日本借到的款项,虽然不啻是北京政府财政沙漠上的甘霖,那些通讯社也都得到好处,因为政府这项“油水”得向各机构善加分配才成。有的只要有津贴就领,不管是什么来源,甚至从敌对的两个政治派系。安福系的敌对方面也有一个这种通讯社。一看见孔立夫的小说,那家通讯社看到一个给曹章集团严重打击的机会。于是印了一篇类似的小说,就用牛怀瑜和莺莺的真名字,但只是“某”将军。怀瑜在北京的朋友事先风闻此事,因为这件丑闻已然成为茶余酒后的闲谈,那位朋友想贿赂那家通讯社,但贿赂被拒。 <br>  第二天,北京很多报上都登出那整篇的故事。在故事里,怀瑜的妹妹素云三次提到,都是名声极坏的角色。将军此次真正发了火,在被劝促之下采取了行动。事情闹大是没有好处的,但是必须采取惩罚行动,以满足他们复仇的愿望,并给将军增加几分面子。吴将军不能直接要求段祺瑞去办,因为他是奉系的人,并且奉系和直系的军人当时正联合反对段祺瑞的皖系。但是他给北京警察局写了一封私人性质的信件,要求将那家通讯社查封。吴局长属于安福系,他采取了行动。那家通讯社果予查封,但是对那位编辑则没有害处,因为他立即换了个名字,又成立了一家通讯社。唯一的结果就是街谈巷语多了新材料,莺莺的丑闻则全国皆知了。 <br>  素云牵入这件丑闻,立即有了影响。黛云来了,告诉他父亲在报上看到这个故事时的情形。 <br>  “他正看报上那个故事,越往下看脸越白。那时候儿,我正和我妈在一间屋里坐着,因为我们刚吃完早饭,我们已经看完那份报,所以已经全知道了。我说:‘爸爸,这家报上也有这个小说。’他不想看,他嗓子里吼了一声,把报扔在地下。他说:‘看你哥哥和你姐姐做的事吧!咱们家多么难为情!这是莺莺做的,不是怀瑜,我知道。’他看见我还在微笑,瞪着我说:‘坏东西,你还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爸爸,我们自己也得反省一点儿。我哥哥跟着汉奸曹汝霖干,也不是件有脸面的事。’我爸爸问:‘你怎么知道曹汝霖是汉奸?’我说:‘全国人都说他是汉奸,他当然是汉奸。’我爸爸向我狠狠的看,一句话也没说。我又想法子平平他的气,我说:‘您的孩子也不都是坏的呀。我若当军阀的姘头,您赞成不赞成?’他好像感到意外,对我说:‘当然不赞成。为什么问这个?’我回答说:‘我是跟您开玩笑。您总是说我哥哥我姐姐都像他们的母亲’。他说:‘是啊。都是那老婆子的功劳,与我没有关系。’他恨怀瑜和素云的母亲。他又接着骂他那老婆子。我妈和我静静的坐着,听着他骂。当然我妈听了心中欢喜。” <br>  这件事影响经亚更深,直接害到曾家的名声。 <br>  经亚来问荪亚和木兰:“谁写的那篇小说?” <br>  荪亚说:“那谁知道?”木兰默不作声。暗香也知道作者是谁,但是没说什么。 <br>  经亚说:“我想写的人是立夫。” <br>  木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br>  “我觉得。他一向很恨怀瑜。” <br>  木兰说:“即便是他写的,里头也没有关于二嫂的事啊。”经亚说:“不用怕。从现在起,我与她毫无关系。我想在报上登一个启事,断绝我们夫妻的关系。”他向暗香看了一眼,暗香低着头,流露出来胜利的微笑,实在无法掩饰得住。但是荪亚说:“二哥,这件事,你必须得到父亲的同意才行。我们一直费尽心思瞒着他。不知道他老人家听到之后会怎么样。 <br>  他病得那么重。” <br>  木兰说:“这个很难。他若知道咱们曾家的名声都受到了牵连,他会和素云断绝关系的,那正合乎你的打算。在另一方面,他病得那么厉害,这件事会加速他的末日来临。我们若不让他知道,以后他知道了,他会怪罪咱们瞒着他,因为这和咱们家的名声有关系。” <br>  经亚说:“这一步早晚要走的。我若不和那个婆娘一刀两断,她会把我拖累得更要命。我到办公室去,怎么有脸见同事呀?我要和她离婚,然后要娶暗香做正式妻子,不是讨她做姨太太。” <br>  暗香听到这话,走出了屋子去。木兰想起来,这件婚事不能往后拖得太久。 <br>  木兰说:“暗香也是人家的女儿,你应当把她明媒正娶,最好跟妈和桂姐商量一下儿。” <br>  经亚去见母亲,说他要娶暗香做妻子,要和素云离婚。曾太太知道报上揭露了素云的丑事,曾家的名声很受影响,虽然木兰关于暗香的情形一字未提,她也怀疑暗香有点儿异样,恐怕是出了什么事。她想要使曾家的名声免于这件丑闻的破坏,她和桂姐决定叫丈夫知道这件事。 <br>  曾太太这时在床上的时候儿居多。说来也怪,虽然她身体软弱,却比曾先生活得寿长。桂姐先做了个引子,说经亚没有儿子,曾先生似乎也有意考虑这个问题。 <br>  曾太太和经亚进到屋里,她说:“我想咱们老二很受苦,也没个人照顾他,二儿媳妇又不生育。” <br>  曾老先生问:“你打算怎么办?” <br>  他太太说:“木兰有个丫鬟。我们大人也仔细看过,觉得她很合适,脸上没有怪样子。将来会是个贤慧的内助,经亚也愿意。” <br>  经亚不说话,全指望他母亲和桂姐替他说。 <br>  父亲说:“那么,好了,就办了吧。素云答应没有?”经亚说:“爸爸,我若娶暗香,就打算把她当做正式妻子。她并不是丫鬟。她已经找到她父母了,人家日子过得也不错……我打算和素云离婚。” <br>  父亲问:“为什么?牛家若不答应怎么办?” <br>  “他们一定会答应。” <br>  “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 <br>  经亚看了看他母亲,他母亲于是说:“我们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你别心烦。根本不要把素云看做咱们家的人就好了,那么对咱们家的名声也还好听。” <br>  父亲问:“怎么回事?” <br>  “我们打算一直瞒着你,可是没有用。现在和她早断绝一天,对咱们家也好,对咱们儿子也好,现在牛家不会反对,因为事情都上了报了。” <br>  曾先生的脸变了,鬓角上粗筋暴露。他说:“我原也知道。 <br>  她老跟那个婊子在一块儿。报上怎么说的?” <br>  经亚把报上登的尽量轻描淡写说了一下儿。父亲要看那份报,经亚递了过去。他带着水晶眼镜细看的时候儿,既因年老软弱,又因怒气难消,两只手一直颤动。 <br>  他气喘吁吁的说:“这个牛家婊子!咱们家清白的名声会叫她弄坏,真算倒了霉!跟她离婚,不用迟疑!在报上登个广告就够了。不用担心牛家。”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经亚,你最好说这几年来,一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说一年,两年,三年吧。说我们跟牛家也几年没有来往了。洗清你的名誉,也洗清你父母的名誉。不,等一等!这个广告应当用我的名字登。拿笔拿纸来。” <br>  在太太和姨太太面前,父亲口授那条离婚启事。然后他又思索了一下儿,又口授了致牛思道的一封信,大意是自己采取这一步,实出鲁莽,但曾家清白家声,不容玷污,万祈谅宥等语。 <br>  怒气已消,躺在床上喘气,精疲力竭。 <br>  他又对儿子说:“经亚,我们不慎,这次婚姻让你受罪。当初想总不会坏到这种地步。现在给你好好儿办一次婚事吧。 <br>  把暗香带来我看看。不能一错再错了。” <br>  雪花原在外间听着呢,一切都听见了,一听见这话,赶紧跑去向暗香道喜,带她来见老太爷。 <br>  暗香走进来,后面跟着木兰和荪亚。暗香向老太爷请安,曾先生上下打量她时,她低垂着头。 <br>  老太爷问:“你会做衣裳做饭哪?” <br>  暗香回答:“会。老爷。” <br>  “你会读书写字不会?” <br>  暗香脸红了,不说话。 <br>  木兰说:“她念过百家姓。水果青菜的名字都会写。” <br>  “你能真心伺候我儿子,照顾他穿衣吃饭?” <br>  暗香羞惭得不能回答这种问题,头垂得更低了。可是曾先生觉得这种羞愧淑静,就是她最好的回答。曾先生向她那低垂的脸看了一会儿,简短说了一句:“我答应了。” <br>  桂姐说:“赶紧跪下给老太爷道谢。” <br>  暗香跪在地上,给曾老先生磕了三个头。 <br>  桂姐又说:“再给太太磕头。” <br>  暗香又跪下给经亚的母亲磕头,然后桂姐把她领了出去。 <br>  第二天报上登出了曾先生的启事。曾家派了个媒人向暗香的父亲正式商量安排婚事。 <br>  媒人向暗香的父亲说,新郎的父亲病很重,希望立即举行婚礼,就在下礼拜。暗香的兄嫂听说她就要正式嫁给曾家做儿媳妇了,对她特别亲热,为讨她欢心,万分热诚,什么都帮着做。 <br>  经亚和暗香非常欢喜,第二天一齐来看木兰和荪亚,感谢木兰的帮助。这种幸福使暗香更增几分美丽。 <br>  木兰说:“噢,现在你比我高了。你叫我木兰吧。” <br>  暗香说:“那怎么可以?您比我大,我叫您大姐吧。” <br>  “可是我得叫你二嫂哇。” <br>  荪亚说:“不要,像姐妹一样,大家叫名字。”暗香说:“我叫您姐姐,您叫我的名字。情形真很怪。最初您在山东德州遇见我时,我愿叫您妈。我的生活是连蹦带跳带转弯儿,就像‘九龙瀑布’一样。变化太快,太出乎预料。” <br>  木兰说:“吉人自有天相。我有一个主意。现在你是少奶奶了,你不用再穿那长袖的衣裳挡住胳膊上的疤痕了。这能提醒你现在的好运,让你更快乐。” <br>  但是暗香仍然继续穿长袖的褂子。因为她过去受了那么多罪,经亚对她特别温柔体贴,那红疤痕就是她过去受苦的标记,经亚常去吻。经亚也愿把那个疤痕保持做一个宝贵的秘密,只许他见,只许他摸。 <br>  而暗香也常常把经亚前额的皱纹舒展开。这些皱纹,是经亚在过去数年痛苦的婚姻生活中形成的。由于爱情的魔力,过了一段日子,暗香居然使经亚的那些皱纹消失不见了。 <br><br><br>第三十六章 挥笔为文孔立夫结怨 爱国游行青少年遭殃<br><br>--------------------------------------------------------------------------------<br><br>  启事登报之后,第二天,曾文璞接到牛思道的一封信,信内措词的语气,比所预期者缓和得多。当然,老牛若像当年在职时,曾先生不会采取这样强硬行动;不过,即便如今,他也预料素云家不会没有麻烦,至少也不愉快。出乎他预料而且使他放了心的是,牛思道信里说小女不肖,贻羞两家,他本打算私下商谈离异,而不必见诸报端,因为如此使他有伤颜面等语。曾先生对来信的温和极其满意,又口授了一封语气极其谦恭的信,大意为:若不是素云的谰言蜚语已然在报上登载,曾家为维护家庭清誉外,决不会在报上登此启事,实为不得已,万分抱歉,务请原谅等语。 <br>  过了几天,怀瑜寄来一封信,内容较为严厉,信内附寄天津报上的一份剪报,上面是素云的启事,大意说,自从嫁到曾家,因为从未生育,颇为翁姑所不喜,一直遭受婆家虐待,几乎全花自己积蓄维持生活,如今离异,再好无比。这样一来,显得她并不愿意与丈夫共同生活,于是双方都不丢面了,无人吃亏受害。实际上,素云对曾家的离婚启事是异常愤怒,她认为那是公开的污辱。但是莺莺劝她要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件事。莺莺告诉她,现代妇女离婚吃不了什么亏,并且为了社会地位的缘故,她再和丈夫在一起,实在并无道理可言,并且,由于正式离婚,以后她就更为自由,毫无拘束了。她听后,算勉强同意,才在报上登出一条相对的启事。 <br>  怀瑜的信以为妹妹辩护开始,说下流不负责任的报上的无聊小说不足为信。他妹妹的行为并无不当,蓄意中伤的谣言,外人不知,误信犹可,曾家则最不当轻信。此等无谓的谣传,曾家不予以有力的澄清,反于此时刊登启事,声明离异,不啻予谣传以正面之支持。他说在此道德沦丧的社会,黑白颠倒,实无正义真理之可言。涉及他个人处,则无须辩解。人性险恶,但不料竟落井下石,至于此极。他愿恬然忍辱,不事争辩,因为问心无愧,可对天地。但终有一日,屋瓦也会翻身,曾牛两家,必为死敌。容后再会! <br>  这封信颇惹曾先生气恼,但决定不予答复。 <br>  从现在开始,素云完全和她哥哥那一帮人沆瀣一气,莺莺虽然并没有嫁与做股票生意的老金,却和他亲密了好几年。怀瑜成了吴将军的机要秘书,得力的助手。他不久携带他的情妇,妹妹素云,随同吴将军一同到东北,直到民国十三年奉军入关,他才又回到天津。 <br>  怀瑜事实上把他太太和五个孩子遗弃了。黛云很同情她嫂子,劝母亲把他们接过来同住。牛思道很喜爱孙子们,直到这时候儿,怀瑜的孩子们才过到正常的儿童生活。两年之后,牛老太太,当年的马祖婆,喝消毒水自杀身死,死前她这个被遗弃的老婆子独自住在天津巷子里一所小房子里。那时怀瑜和素云正在东北,只有老牛、怀瑜的太太和五个孙子去参加丧礼。当年北京城人人畏惧的母夜叉,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br>  素云丑事的宣扬和随后的离异,曾先生受到不少的打击。怀瑜那封傲慢无礼的信,曾先生虽然并没答复,他把素云和她哥哥骂了好几天,所以他太太说他最好写一封驳斥的信,好出一出胸中的怒气,不要在家里发脾气,伤不到怀瑜,怀瑜是听不到的。但是曾先生忽然病重,一天早晨患了中风。大家都立刻把那封信的事忘记了。等他中风的病况减轻之后,经亚和暗香的婚礼就在他床前举行,只有少数亲友,新郎新娘向公婆行礼,向暗香的父亲行礼,然后相互行礼,奏乐表演等娱乐节目在外院举行。婚礼仪式简单,因为经亚是续弦。宴席上,经亚的母亲最为欢喜,好像儿子的第二次结婚,是她时常记挂在心中的过去错误的补救。所以她在这次婚礼之中最为活跃。不过她也渐渐上了年纪。她穿着整洁,和五十岁年纪的妇女一样高雅,头发有四分之三成了灰白。那天看来她还是个小巧玲珑颇为秀气的女人。 <br>  使她觉得最快乐的是,她现在三个儿媳妇她都喜爱,而且她们妯娌将来都会和睦相处,这在家庭中太重要了。喜宴结束后,桂姐在女人桌上说: <br>  “我从来还没看见一家像这个样子的。三个儿媳妇都像家马引野马进入马栏一样,老大引来老三,老三又引来老二。”客人大笑,暗香的娘家嫂子看着有点儿胆怯,局促不安,只是吃吃的笑。 <br>  曼娘说:“一点儿不错。当初若不是我,木兰还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呢。我腿快,把她逮住了。” <br>  婆婆说:“不对,你不要一个人独居大功。木兰是你爸爸找到的。” <br>  木兰听了,心满意足,于是说:“没人能说暗香不是我找到的吧?” <br>  婆婆兴高采烈的说:“既然这样儿,你们就应当彼此像姐妹一样。我倒有一个想法。老大和老三从孩子时候儿起,彼此就以姐妹相称。你们大可以结为干姐妹。曼娘最大,算是大姐,木兰是老二,暗香最小,虽然她是二儿媳妇,算老三,不要再叫‘嫂子’了。” <br>  出自婆婆的这样的提议,自然大家不反对。桂姐于是离开座位,给大家斟酒,庆祝三个妯娌结为三个干姐妹,毕生和睦相处。 <br>  那天曾太太喝得微微有点儿醉。 <br>  木兰对女性友谊的需要,就这样满足了。只有锦儿由于暗香突然高升,难免有点儿酸酸的,不过她说人生而有命,心里也就平和了。 <br>  经亚婚后,曾老先生只活了两个月。他的糖尿病又厉害了,身体越来越软弱,只是躺在床上喘气。 <br>  在去世前不久,他把儿女儿媳妇都叫到床前,对他们说:“看样子,我也不久于人世了。我死之后,你们一定要继续和睦相处,听你们母亲的话,就跟现在一样。把仆人减少,年岁大的丫鬟要把她们嫁出去,不要再像以前过日子那么奢侈。我的丧事要依照礼俗办,但是不要铺张。只要你母亲在世,这栋房子不许动,以后可以卖出去。时代是变了。现在,你们要用仆人,在我们这个家里用这么多仆人,就工钱一项,一月也要一百多块钱。不要忘记‘男子治外,女子治内’这条老规矩。若不分工合作,永远不能兴家。曼娘,你是老大,事事应当以身作则。木兰,你最能干,应当帮着为大家分担责任。爱莲,你的婚姻很美满,我用不着担心。丽莲,你相信自由结婚,要自己选择配偶。我可提醒你,不要做错了事。你看现在多少新派的姑娘,和虚有其表肚子内大草包的男人恋爱,或者弄得一辈子不嫁人。你可要小心。听母亲的话,让大人替你挑选,将来就不会后悔。这个时代不容易过,国家纷乱。你们不论男女,一切要小心谨慎,求福避祸。民国这十年以来,比过去有皇帝时一百年内的战争都多。以后恐怕还要大乱……” <br>  他还想再多说,由于疲乏无力就停下来,但只加了一句: <br>  “一切要小心。” <br>  然后,他又吩咐把孙子叫来,向孙子阿瑄阿通祝福,又向孙女阿满祝福。他躺回去,伸出两个手指头,仿佛说这些年只有两个孙子。老年人长辞人世前只有两个孙子,未免心里不够安慰。 <br>  这时桂姐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说暗香已经有了喜。老人微笑一下儿就断了气。 <br>  曾文璞先生未享上寿有两个理由。桂姐的说法是,素云的丑闻揭露,加速了曾先生的死亡,因为他的中风是接到怀瑜的信后第三天早晨,中风之前他仔细再三的看报上登的那篇小说。另一个说法是,经亚续弦,顺利实现,他颇为满意,因而心情松下来,死而无憾了。 <br>  丧礼是一件大事。准备十分妥善,讣告上写的极为详尽,孩子们为求心之所安,虽然父亲曾嘱咐不要铺张,还是愿多花钱,把丧礼办得体面隆重才好。曾文璞先生,盖棺论定,可以说是一个正人君子,自律严,有修养。一生做大官如侍郎,电报局副总监,及其他官职,宦囊积蓄才有十万元,足以证明为官清正,区区此数,民初的小官六个月即可搜刮到手。全家觉得他晚年的日子过得很凄凉,为了家里,他个人确是牺牲不少。旧日同僚的祭文挽联自远方城镇纷纷寄来,山东的旅京同乡会又都来帮忙。满清有显爵者出丧时的仪仗执事又都摆列出来,他入殓时是项戴朝珠,穿的是官服靴、帽、袍、套。 <br>  木兰一边儿是母亲去世,一边儿是公公去世,并且在一年之内,所以她现在是双重居丧穿孝。但是自然之道是无往不复,生死相续的。可能和儒家之礼相违背的是,木兰竟在曾先生去世之后的那个月受了孕,所以在次年,她的孩子的出生是晚于暗香的孩子五个月。几百年之前,有一位道学家在日记上记下一条忏悔自责的话,就是“昨夜与内子乱伦一次”,原因是正在居丧之中合房。虽然现在中国社会不再讲究这个细节,可是曾太太,还是有人把她看做中国旧礼教中人,因而暗中怪她的两个儿媳妇不该接连那么早生孩子。并且暗香的孩子是婚后七个月生下的,孩子倒是不大,当然也没有人明说什么。这样多生,家里自然人口增加,暗香生的是个男孩儿,木兰生的是个女孩儿,这是家庭繁衍人丁旺盛。曾太太虽然觉得违背了周公之礼,其实还是很欢喜。 <br>  由于红玉的死和姚思安先生离家隐遁于不知何山何寺,静宜园而今已不再有青年的欢乐玩赏。不知为什么,那个无名的雅集连会员也都忘记,乐天无虑的偶然一聚,都不再举行,那个会社自然也就解散了。年老者去世,年轻者不是东零西散,就是结婚成家,远去海外。姚家姐妹感到奇特的悲哀凄凉,心头压着一副重担。红玉早亡,阿非、宝芬婚后出国,巴固和素丹也已经结婚,自从姚家姐妹居丧服孝,也就很少来探望,而自己另有聚会了。老作家林琴南已回到南方。美国小姐董娜秀偶尔还来看他们。有时老画家齐白石从古玩铺带来华太太的话,因为齐先生是闲人,又喜欢坐在王府花园内观赏。曼娘那时胸膛上生了一点儿毛病,不肯叫医生看,不管是中医或是西医,幸而木兰乡下的姑母告诉她贴一张膏药才治好了。 <br>  当代政论文章,立夫越写越多,除去写了一篇思想丰富的很长的文章,题目是《科学与道家思想》,这当然是发挥他岳父得意的哲学,其余都是时事论评。董娜秀答应把那篇《科学与道家思想》译成英文,但是迄未脱稿。那是一种科学的神秘主义,以他从生物学深刻的观察研究而获致的对生命的神秘感为根据。他又写了一个短篇杂感文字,题目是《草木的感觉》。这篇文字纠正了传统的对“感觉”与“意识”的观念,并引伸到动植物对环境的知觉,比如蚂蚁知道狂风暴雨之将至,是个不可置疑的例子。在文章内,他指出,感觉能力决不限于人类。他又把表达情感的语言含义扩大,所以他坚信花儿含“笑”,秋林的“悲吟”。他说人折树枝时,或是揭下树皮时,树也会痛苦。树会觉得折枝是“伤害”,揭皮是“污辱”,是“羞辱”,等于“被人打了脸”。树之看、听、触、嗅、吃、消化、排泄,和人类不一样,但对其生物的作用,并无基本不同。树能觉得光、声、热、空气的移动,树之快乐或不快乐就在于能否得到雨和阳光。这些和《庄子》上的道家神秘主义完全相符合。于是他转回来贬损人类的傲慢狂妄,说人类认为“情绪”、“意识”、“语言”是人类独有的,这更是无知。这是一篇随笔,自然可以发展成一篇哲学的论文,但是他没有写。 <br>  这是科学上的泛神论。庄子曾经写:“道在蝼蚁……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立夫告诉他太太说,孩子生下来那一天,母亲乳房分泌出一种消毒的黄色液体,用以保护婴儿。他说:“那种东西可以称之为上帝,称之为道。那种东西就在母亲的乳房里。不要以为那种奥秘只在人身上。最低级的生物的身体内也具有那种天性,用以发挥完美的调整作用。微生物利用的化学知识,最进步的化学家还苦于无知,而微生物却运用得简单、完美,而毫无错误。蚕仍然吐出最好的丝,人只能把它卖了赚钱;蜘蛛还能吐出防水,并且任何种天气都适用的粘液胶体;萤火虫仍然放出最有效的光亮。 <br>  庄子说‘道在蝼蚁’,就是这个意思。” <br>  由于丈夫时常谈论,莫愁也渐渐知道细胞内之染色体、荷尔蒙、酵素是什么东西了,但是立夫的科学基础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态度上。这就表现在他对以段祺瑞为首的北洋政府的一切难以忍耐,对贪污无耻肆无忌惮的安福系政客,尤其难以容忍。 <br>  木兰常去看他们,研究些商业上的问题,诸如一般的节约,现金的巩固,洪水对茶叶和药行的影响。在生意上,莫愁比她父亲做得有生气,逢年过节,她都请店铺里的同仁吃饭,这种事她父亲是想不到的。立夫提议把一些著名的补药装瓶出卖,就犹如西洋的专卖药品一样,但是木兰反对,认为这样变更推销方法,未免滑稽可笑,因为中国人习惯于看中国药材的样子,他不会买那难以辨认的提炼的药丸。试想人来买人参,若不能看出来人参的纹络、颜色、形状,那怎么行?卖人参精这类东西,就要大规模的广告,完全变更的新人员,不再用多年烟熏的旧招牌,不再用为人所熟知为人所深爱的木刻印的包装纸,废弃中国药铺药材的香味,还要废弃那丁当响的砸碎药材的黄铜杵臼声音,要这样改变,就要说服顾客才行啊!他们为什么急于卖出更多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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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47:38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七章 姚木兰痛悼爱女 孔立夫横遭拘囚<br><br>--------------------------------------------------------------------------------<br><br>  在女儿死亡的惨痛打击发生之后不久,木兰终日默默无言,她不再问什么,也不哭泣。尸体停在宗祠里。曼娘过来和木兰做伴。她儿子阿瑄,那天没去参加游行,因为他在税务专门学校读书,那个学校由海关税务司办的,管理学生比一般纯中国人办的大学严。阿满学校的学生,还有学生总会的代表都来吊唁,但是木兰没有见她们。 <br>  那天晚上,木兰在荪亚和曾太太勉强之下,才喝了几口汤,很早就寝。半夜,丈夫和用人听见她哭。 <br>  第二天,她没起床。丈夫听见她在梦里断断续续喃喃自语,她身上发烧。眼睛有时睁开往屋里四下打量。然后又闭上。 <br>  自从童年起,命运对她一直善加呵护。她对母亲的死亡,不如妹妹莫愁感受之深刻,也许是她出嫁较早,而母亲长期卧病中伺候汤药的是妹妹。父亲的出外倒是使她感觉更深。而今是她生平第一次,悲痛深深伤到了她的心。她甚至对杀害她女儿的凶手没有感觉到愤怒。女儿是死了!只有这件事,她现在知道,和别的有什么关系。她还想不到。 <br>  她的头脑,在她童年那些岁月上,又在她最近这几年的生活上,漫无目标的思来想去。那些显然细微而又重要的刹那,在她眼前交杂错乱的出现。她看见自己在花园里采花,曼娘告诉她怎样把凤仙花瓣研成花泥染红手指甲。她在曼娘的院子里做花生汤,曼娘在鞋上绣花儿。荪亚来到,她把花生汤给他,他很高兴。她看见红灯照那个义和团婆娘,暗香和她自己关在那间小屋子里,还有她迈步到运粮河船上的情景。这些画面看来非常逼真。曾太太和三个孩子坐在船头,后来曾先生穿着小褂儿,只穿着袜子没有穿鞋从船里出来看她,手里托着水烟袋。她看见荪亚咧着大嘴笑,还有曾先生手上手绢里那块甲骨。由甲骨,她的头脑又漂浮到她童年所珍爱的那批玉和琥珀的小动物,又想到和父亲的对话,就是在将要南逃之前关于古玩宝物的对话,以及对好运厄运的看法那种启人深思的话。没有福气的人找到地下的珍宝动物,那些动物会长上翅膀儿变成鸟儿飞跑。可是她现在那些珍宝动物还在手中保存。有一个细白的玉狗,伏在地上的样子,她那么心爱,还有那个绿猪、小象。还有那两个猴子,一个在另一个猴子耳朵里捉虱子。那另一个闭着眼睛,张着嘴,歪着头,显然是觉得舒服快乐。只要一个猴子掏另一个猴子的耳朵,那个多么快乐!不错,那些猴子过日子,长生不老,他们和神仙一样。昨天阿满还玩儿那些东西。阿满而今何在?阿满是死了吗?眼前的情景成了乌黑的一团。忽然在眼前一片黑黝黝的幕布上,出现了棕黄干枯的颜色形状,她正在注视一个庞大的无字碑。这是秦始皇的碑,她正和立夫在一起,是在泰山顶上。为什么立夫那么沉默?她想把碑上的干苔揭下去,立夫说:“不要!” <br>  泰山顶上日落的时刻,她和立夫站在无字碑前,这情景又重复出现。他们在一起谈过永生不朽,谈过生命长在,她告诉了立夫若干朝代帝王早已消逝,那通石碑依然屹立,只因为石碑没有感情。地球旋转,人也旋转,和地球一同旋转,又见太阳出来,可是他们仍然站在石碑前面。 <br>  转眼间,她又在杉木洞里,在山上,和立夫在一起。哎呀,那么宝贵那么短短的一段时光!立夫用脚踢一段树桩子,她在树桩子上坐着。林中的微风把她一绺头发吹到前额上,她用手指头掠开。她用手指头掠头发的姿势,也不是漫不经心的。那具有什么含义,她却说不出来。她告诉立夫,他俩三次相遇都是在山上,好奇怪。 <br>  荪亚听见她在梦里说:“咱们现在到了山谷里了,现在到了山谷里了。” <br>  过了片刻,又听见她说:“我那块甲骨!我那块甲骨!” <br>  荪亚以为她是在说梦话,但是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她清清楚楚地说:“还给我那块甲骨!” <br>  丈夫走近她,怕她精神错乱了。 <br>  荪亚问:“你要什么?” <br>  “我的甲骨。在外面橱子里。我好久没有玩儿了。” <br>  荪亚一肚子忧愁,去把甲骨拿进来,那是当初嫁妆中的一部分。 <br>  木兰拿起一个来说:“古老的东西。四千年了。我生下来之前四千年的东西。” <br>  荪亚傻傻的说:“是啊。” <br>  木兰很感伤的说:“我后来没研究过这些东西,你答应我替我研究一下儿好不好?” <br>  “好,妹妹,只要你高兴就好。” <br>  “你知道,这上头记载的是几千年前帝王的大事。” <br>  “你饿不饿?” <br>  “我不饿。你知道,那些帝王也过活,也是一样过日子,也结婚,后来也死去了。” <br>  荪亚觉得木兰精神错乱了,又怕起来。木兰眼里含满了眼泪。 <br>  她向荪亚茫然无神的望着说:“我那些玉雕的小动物呢?”荪亚又去把那一整批的拿来放在床上。木兰认真的看,然后一个一个的玩弄。 <br>  她身上发烧,一下午没退。他们给了她一粒药丸子吃下去,使她镇定一下,再服汤药使她退退肝火,舒一舒胰脏。到了夜晚,她酣然入睡。 <br>  立夫躺在床上,十天左右不能行走,下午莫愁来看木兰。 <br>  第二天早晨,莫愁又来,知道木兰睡了一夜,烧已经退下去,但是她不肯多说话。她说话也是说老早过去的事,不说目前的事。问她什么时候办丧事,她只简单的说:“准备好就办。” <br>  莫愁说:“学生团体要知道,准备派几百名代表来参加丧礼。” <br>  到这时,木兰才怒冲冲的说:“他们要把我死去的女儿当做英雄吗?不用。阿满是我的。不要外人来参加……妹妹,你从我这次经验也应当得个教训。你的孩子长大之后,永远不许他们去参加什么公众活动。看着他们,别放开。”莫愁又说:“今天的消息说内阁已经总辞职,对死伤的学生负起责任,南方有电报来,要求逮捕段祺瑞公开审判。” <br>  木兰对这些概不关心。她对事物价值的判断似乎有了一个新想法。那天她起床后,像往常一样照顾幼儿。在为阿满办理丧事时,她特别镇定,特别严肃。谁也没有看见她再哭。她的悲伤非眼泪所能表达。她把悲痛坚忍住,犹如一位皇后一样。 <br>  她对那些玉刻的玩物之感到兴趣,不只是一时的。她一直把那些东西摆在寝室的桌子上。那些东西对她富有精神上的意义,提醒了她童年时喜悦的时光,但也告诉她什么是时间,什么是永恒。她似乎觉得刹那和永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就代表不朽的生命。那些甲骨就象征四千年前生活的帝王皇后,象征王侯的生死,象征战争,死亡,远古对祖先的祭祀。虽然有好多是神谕的圣骨,木兰则不感觉到有什么宗教和历史的意义,而是哲学的神秘的意义。 <br>  阿满的丧礼之后,过了几天,木兰和荪亚说了一句话,大出乎荪亚的预料。 <br>  她说:“现在我不想住在北京了。” <br>  荪亚以为木兰的意思是,自从阿满死后,北京城在木兰看来,实在是触目伤怀。因为第一个礼拜,用力抑制着情绪,丧礼完毕之后,每天上午和每天下午,荪亚总看见木兰自己到一个屋里去,独自待一会儿,他知道她是去自己哭泣,免得被别人看见,也免得受人打扰。所以荪亚说: <br>  “妹妹,我知道你受不了这个打击,慢慢会好一点儿。”木兰回答说:“不行。我需要安静。这个世界乱得不堪。处处都有战争,离北京也越来越近。我只要和你和孩子们一块儿过。我再不许孩子们离开我。我要自己教育他们——咱们不能到别处去吗?南下到杭州,住在西湖旁边儿,过个简单平静的日子不行吗?” <br>  她的语气很认真。 <br>  荪亚说:“但是妈和家里人都在这儿,还有这房子。等一等,再想办法。” <br>  木兰又重复说:“我只要在平安中过日子。难道没有地方儿让咱们可以过平安日子吗?” <br>  荪亚说:“咱们再仔细商量,看看怎么办好。” <br>  立夫刚一能走,就来看木兰。他的伤万幸还好,没有引起什么别的毛病。但是几块小骨头和筋受了伤,所以后来他一生一直走道儿有点儿瘸。他现在拄着一根手杖。木兰抬头向他看了看,无限伤神,半晌没说什么话。然后,勉强说话,谢谢他在那种恐怖的日子去想法找阿满,想法子救她。说得真情流露。但是立夫不提自己,只说丧礼那天不能来,心里很难过。 <br>  他现在还是满肚子愤恨,十分激动,他大喊说:“你知道医院里受伤的学生又死了六、七个吗?有些人对这次谋杀的态度,我硬是不能懂!” <br>  他手里有最近一期的一份周报,他拿出来给他们看,他说:“你们能想象不?那些‘正人君子’还把过错推到学生领袖身上呢!那个作者说教授和学生领袖无权去牺牲学生的性命。他说,他们若知道政府的态度和预备采取的行动,他们应当对死伤的学生负责任,他们若对政府的态度办法茫然无知,就是无能。作者还暗示说几个学生领袖是共产党。这完全是政府在公文上说出来要逮捕学生领袖的理由。他们暗中为政府开脱!政府当然‘也’错,作者居然说政府‘也’错!他说,政府不是凶手,只是‘也’错而已。多么漂亮,冷静,公平的态度哇!我知道,学生领袖是得到卫戍司令鹿钟麟平安无事的保证的。鹿钟麟也不知道段祺瑞的卫兵预备怎么办。那是秘密的陷阱,是埋伏袭击。学生领袖怎么知道是领着同学去找死?这篇文字的作者说这种话,掩饰政府的罪恶!下流!无耻!” <br>  立夫越说越怒,满脸通红。 <br>  木兰说:“立夫,以后说话更要小心。现在忠贞爱国而死,还会被称之为愚蠢无知呢。” <br>  但是立夫回答说:“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几天以前,九个大学校长开了一个会,对这次屠杀起稿儿发表一项声明。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其中四个人反对政府应对此项罪恶负责。他们自己就是政客。那个声明的措词,他们讨论争辩了两个钟头,想法子找个公式,既不伤害政府的感情,同时还表示他们对这件事有几分恐怖,那就要玩弄几个字眼儿,如‘卫士凶残’,‘武器不仁’等。措词那么温和,政府看了一定欣然色喜。‘在一方面……在另一方面……’哎呀!那种公平合理审慎的观点!这些大学校长是正在顾虑自己的饭碗呢!” <br>  木兰很为他担心。 <br>  木兰说:“北京我看不适于你住了。在这儿住,你会越来越气闷,尤其是因为你们大学同事,当中有这种人。”“我已经寄去了一篇文章,批评这些大学校长,也就是对那个作者的一个答复。” <br>  木兰惊喊说:“已经寄去了!我妹妹答应了没有?” <br>  “她不知道我就寄了。” <br>  荪亚说:“立夫,你应当抑制你自己一点儿。这是乱世,一切小心为上。” <br>  立夫说:“你看不出来这必然是安福系最后的挣扎吗?全国情绪激愤。这个政府已经破产。这次屠杀也就是他们自杀。”木兰很伤心的问他:“你怎么知道再来个新政府就会好一点呢?” <br>  立夫不回答,但是往窗子前的桌子那儿走去。桌子上就摆着木兰的甲骨和玉刻的小动物。木兰的眼光在后面跟着他。木兰说:“立夫,我有一句很郑重的话跟你说,你看看这些小动物。这些小动物里面,比你的文章里,比你的政治理论里,都更有道理。这些小动物能够使人平静。” <br>  立夫把几块甲骨拿起来放在手里,开始看上面雕刻的东西。过了半分钟,他的脸改变了样子,流露出新奇快乐的光辉。 <br>  木兰不住的看着他,跟他说:“有一次你告诉我,你要到西藏去看看。” <br>  荪亚说:“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br>  木兰说:“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告诉我的。好久以前了。”立夫微微笑着把甲骨放在桌子上,他说:“问这个干嘛?”“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甲骨文?关于甲骨文还没有一部有价值的著作出现。我知道你喜爱甲骨文。我也要荪亚学呢。不要再谈论政治了吧。” <br>  立夫一瘸一瘸的走回去坐下,和他们静静的谈了一会儿,然后拄着手杖走了。 <br>  北京现在加速混乱,直奉联军越来越逼近。北京仍在冯玉祥军队控制之下。以段祺瑞当首的政府开始密谋反冯而欢迎直奉联军。这项阴谋败露。卫戍司令鹿钟麟改变了态度,派兵包围了段祺瑞的官邸。段祺瑞和安福系的政客逃入了租界。在奉军逼近之时,鹿钟麟将兵撤至北京城外,避免战斗。安福系群丑又自隐蔽处出来,但当时直系首领吴佩孚下令逮捕安福系,而把段祺瑞严予监视。安福系官僚在无可奈何之下,向奉系暗送秋波,派代表到天津去欢迎少帅张学良。但是张学良对安福系代表拒而不见。安福系官僚左右碰壁,知道政治生命已告终结。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辞职。 <br>  北京的情势至为古怪。政府之中缺乏首脑人物。“中华民国”总统曹锟,已遭监禁,过一段时日,也通电辞职,竟忘记以前曾经辞职一次,那是两年之前。段祺瑞在那段期间,必须自己发明一个“执政”的名词,用以代替“总统”。现在段祺瑞已经辞职。北京政府里既没有总统,也没有执政了。 <br>  四月十八日,奉军进入北京。那批部队是狗肉将军张宗昌的部下。张宗昌那时是山东督军,但是他的势力现在扩展到了北京。他的兵开始用不值钱的“奉票儿”买东西时,几乎起了暴乱。因为他们拿不值五分钱的一元票子,他们要买一包纸烟,还要找回九毛七分钱。商店纷纷关门,交易完全停止。民家的住房由军队占据,妇女儿童老人,纷纷逃往乡间。 <br>  狗肉将军有三不知。一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三不知自己有多少女人,其中包括中国女人和俄国女人。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他巨大的黑雪茄,他一嘴骂人的脏话,等于巨大猩猩说人话。事实上,他有猩猩的智慧,有乡下人的老实心肠。他拿着一大卷钞票,谁有困难就给谁,或是俄国女人,或中国的庄稼汉。他喜爱光明正大,他懂得朴质的语言,他孝顺母亲。若是文官用的词句典雅,他不能懂,他就辱骂大叫说:“你说的是什么,咱们听不懂。”他爱打麻将。一边打一边自己定规矩。一条唯一不变的规矩就是,他得赢。他若有“索子”,那“索子”就能够吃“饼”。他手里若有一个“饼”,那个“饼”就可以吃“索子”。他的属下对一切事情,都和他同一个看法。大家在麻将桌儿上输给了他,就能讨得此位大将军的欢心。他也有粗俗的诙谐,关于“索子”吃“饼”的笑话,他也会哈哈大笑。在这一方面,他不算独一无二。因为总统曹锟也打麻将,而且整夜在做庄,直到天亮。所以在社交界有“曹氏连庄法”之说。 <br>  狗肉将军的军队开到北京是为了“消灭共匪”。他并不懂共产主义是什么,他只宣称共产主义就是“共产共妻”。他常说:“我倒是赞成共妻,但是反对共产。东西是我的。怎么能是你的呢?你只能拿你的东西,我的东西你不能拿。你若能够拿得了去,那就算是你的。你的东西,我若能拿得过来,那就是我的。但是在女人方面,必须公平。一个晚上,你不能和好多女人睡觉,那为什么不让她们和别的男人去睡呢?”他是怎么说就怎么办的。 <br>  不过狗肉将军是来北京“消灭共匪”的。他恨共产党,因为共产党不尊重他们这种当权者。另一件事情他恨的,是让良家妇女逛公园。他天性上认为一逛公园,就必然成了坏货。他统治山东省时,他就禁止良家妇女逛公园。在北京,他除去“消灭共产党”之外,他还提倡公共道德,他还恢复尊孔。他的反共政策之中,除去不准良家妇女逛公园之外,他还禁止女人留短头发。他认为短头发和共产主义是一而二二而一,是密不可分的。 <br>  他把安福系的警察局长撤职,换了一个他的人,姓李,是个无知的旧派军官。这位局长的“消灭共匪”的办法,是“杀鸡警猴”,逮捕头目警喽罗。 <br>  国民党的领导人物都已经逃走,到南方去加入了国民党政府,那时国民党政府正准备北伐推翻军阀统治。北京当时有两个报馆的编辑,一个是邵飘萍,一个是林白水,直言无隐,继续发表攻击局势混乱和暴政扰民等言论。两个人都遭逮捕,诬以“共匪”身分。邵飘萍是夜里十一点逮捕的,夜里一点钟枪毙的,没有审问。林白水和邵飘萍的命运也一样。文化中心的北京,人心惶惶。谣传当局正计划大规模逮捕所有言论激烈的教授和作家,而一个可能是,一旦捕去,将会立遭枪毙。 <br>  黛云一天跑来告诉莫愁,说有人看见了五十二个激烈派教员和作家的黑名单,并且说怀瑜已经回到北京。他来警告立夫要注意,根据谣言,黑名单上倒是没有立夫的名字。据说黑名单上有名字的人,大部分已经逃离了北京,有的进了东交民巷租界的德国医院或是法国医院,那是中国警察势力所不及的外国安全区。另一派作家,“正人君子派”,当局认为是安全无虞的。其中有一、两个例外,黑名单上没名字。 <br>  听见立夫的名字不在黑名单上,莫愁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立夫写了那篇论大学校长的文章,莫愁和他很激烈的辩论了一次,使立夫答应以后不经莫愁看过,他不能私自寄出文章发表。结果在上个月,他什么也没写。 <br>  不过莫愁仍然告诉他一切要小心。她说:“谁真知道那名单上是哪些名字。也许会再改变,也许会再补上几个名字。抓去不审判就枪毙,连个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br>  立夫说:“可是我并不是共产党。” <br>  “不是共产党不一定就不枪毙。他们若是不喜欢你,也就够了。在这个年头儿,你到哪儿去讲理。你若自己不在乎你那条命,你也得想想我和孩子。” <br>  由于莫愁这么分明来管他,他很烦恼的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自己小心的。” <br>  莫愁到立夫的实验室,翻遍丈夫的笔记文稿,发表过的和尚未发表的。他没有共产学说的书,但是有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国民党的宣言,还有国民党党员证。有一本在他们花园开会的记录,好几个人记的,但大部分是陈三记的。在文稿里,有几篇论时事的文字。有一篇是为祖宗崇拜做辩护,她就故意和几篇无害的文字放在一起,夹在论文里了。那天晚上,立夫看见莫愁一直整理他的文稿。这时莫愁又已怀孕,已经六个月。她坐在矮凳子上,很粗重的喘气,低着头整理地上的文稿。立夫对一个快要生产的母亲,有无以言喻的尊敬。 <br>  他问:“你整理那些东西干什么?” <br>  莫愁说:“为了慎重,该收拾的就收拾开。” <br>  “你不能烧我那些文字。” <br>  “我不烧。不过有几本书和国民党党员证要烧。你知道国民党现在也算赤色分子,也要枪毙的。” <br>  “枪毙,枪毙!他们能把北京人人都枪毙吗?他们怎么能把剪短发的姑娘都枪毙?枪毙邵飘萍和林白水只是警告别人罢了。” <br>  可是,莫愁还是把国民党的书,国民党党员证,记录册,都烧毁了,同时还有在环儿屋里找到的几本书。他写的论文,都装起来,放到别处去了。 <br>  第二天早晨,木兰来和莫愁商量当前的情形。她也听到黑名册和怀瑜回来的事。她答应把立夫那一包文字拿去放在华太太的古玩店里。她还出主意让立夫离开北京些日子,等时局好转再回来。 <br>  那是早晨十一点钟,木兰姐妹正和立夫说话,陈三跑进来说:“警察进来了。” <br>  姐妹二人脸变得煞白。 <br>  莫愁说:“由后门跑。” <br>  立夫泰然自若说:“那有什么用?一定都包围了。” <br>  四个警察立刻进来。 <br>  莫愁出去见他们,问:“你们要干什么?” <br>  警官说:“少奶奶,我们有拘捕状,要逮捕孔立夫。” <br>  陈三迈步向前,手放在枪上。 <br>  立夫出来喊说:“别胡来!” <br>  于是他问:“犯什么罪要逮捕我?” <br>  “我们不知道。那不是我们的事。到了警察局再问吧。”莫愁说:“你们不能带他走。他是良民,他是研究科学的。” <br>  警官说:“到了警察局再说吧。” <br>  忽然他们听见木兰在里面悲惨的哭声:“你们不能带他走!你们不能!你们不能啊!” <br>  警官说:“你还是好好儿跟我们走?还是带手铐?” <br>  立夫说:“我没犯罪。我跟你们走。” <br>  警官派两个警察和立夫一齐走。他和另一个警察留下不走。 <br>  木兰听到立夫要走了,她流着眼泪跑到门口,她后头是立夫的母亲和妹妹。立夫看见家里这些女人一起哭,十分关切的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身告诉陈三立刻去见傅增湘先生,再去见齐白石先生,他们有好多有势力的朋友。 <br>  莫愁在门口儿,呆呆的站着。她的眼睛望着丈夫,一直到丈夫失去了踪影,心中怒火如焚,又觉得灾难终于临头了。警官问她话时,她却答应得体。警官问:“他的书房在哪儿?”她从容不迫也十分客气的回答说:“随我来。”她带着警官走到前院儿,进入了实验室。 <br>  警官问他:“您是孔先生的什么人。” <br>  “他是我先生。” <br>  “他是什么职业?” <br>  “我告诉你。他是个科学家,是个生物学家。他研究树木和昆虫。他和政治没有关系。他天天在实验室里研究生物。” <br>  陈三因为当过警察,知道警察办案子的规矩,也跟了进去。 <br>  警官见这位太太在丈夫被逮捕之后还这么沉静,十分诧异。她给他看显微镜,玻璃片,标本,还有她知道那些毫无危险性的文稿。 <br>  莫愁拉开抽屉说:“这些是他写的文字。您若要带走,就请带走。我跟你说,他没有犯罪,他是很清白的。” <br>  陈三说:“您应当带几本书,好做证物向上峰报告。” <br>  警官问:“你是谁?” <br>  “我以前也做过警察。” <br>  警官觉得好像见了一家人,就问他:“你现在在这儿做什么事?” <br>  “我看管花园儿。孔先生犯了什么罪?” <br>  “不是共产党还有什么呢?” <br>  莫愁说:“我们有这么一座大王府花园儿,干嘛我们赞成共产?” <br>  警官说:“有人说坏话。我想孔先生一定有不少有势力的朋友。有那种朋友就好了。”他好像态度已然好转。 <br>  那位警官吩咐他的助手带着那些文稿和几本书,他和莫愁说:“太太,打扰您,真对不起。我这是当官差。我看有您这么一位太太的男人,不会是共产党的。您要找有势力的朋友给他说几句话。再见。” <br>  莫愁和陈三把警官很客气的送走,回到家里。他们发现木兰已经昏过去,环儿和立夫的母亲正用一块凉毛巾抹她的前额,好使她苏醒过来。木兰的脸苍白,嘴唇显得死灰。阿非,宝芬,冯舅妈,已经都进来,屋里乱做了一团儿。但是莫愁知道事情的缓急,她对陈三说:“赶紧去看傅先生傅太太,让他们快来。我给华太太打电话。” <br>  她低下头看着姐姐说:“阿满的事她已经太伤心,太累了。这几天她脸上就显得好苍白。”这样,在表面儿上,算把木兰的昏晕过去解释了一下儿。 <br>  立夫的母亲恐怕莫愁流产,就对她说:“你要小心。不要太激动不安。” <br>  莫愁说:“妈,我知道小心。”她向来相信妊娠期间女人心理状态对婴儿的感应。她避免见畸形怪状的东西和残废异乎正常的人,她只做静静的针线活,阅读圣贤的传记,心中也摒弃邪念,常常歇息。虽然孩子还没生下来,似乎她已经与孩子共同生活了。 <br>  但是今天早晨,她没有掉一滴眼泪,那确不是普通的克制可以收效的,那是由于她的理性,她知道那是应当采取行动的时刻。 <br>  华太太的古玩铺没有电话,不过古玩铺对面一家裁缝店有,那家的电话华太太可以用。莫愁打过去,请裁缝店去叫华太太,华太太答应立刻跑去见齐百石老先生,齐先生住的地方离华太太很近,走十分钟就到。 <br>  宝芬进来说:“我父亲认得王世珍。阿非,你最好立刻去告诉我父亲立刻找王世珍接头。”王世珍老先生,今年八十岁,在清朝做过官,现在正为了国家的太平,尽力调解各军阀派系,使之和平共处,免启战端,在北京无政府的情况之下,他充任地方临时和平维持会的会长。 <br>  现在莫愁又转过身去看姐姐。环儿说:“要不要去叫荪亚?” <br>  莫愁说:“不要吓唬他。叫木兰也歇息一会儿吧。” <br>  木兰这时渐渐苏醒过来,也许听见她们说话,但是一直没说什么。现在莫愁低下头跟她说话。木兰睁开了眼睛,看见妹妹的脸正在自己的脸上。 <br>  “你现在怎么样了?” <br>  木兰向四周围一打量,看见别人也在,她说:“我现在好一点儿了。最近心脏有点儿弱。” <br>  莫愁大声说:“你要特别小心。这几天你的脸色就那么灰白。今儿你一进来,脸就一点血色也没有。” <br>  木兰以无限的柔情看了看妹妹,然后又把眼睛合上。 <br>  华太太一会儿打电话来,说齐白石老先生没在家,她已经留下话。木兰一能坐起来,她说要和妹妹一起吃午饭,叫环儿给荪亚打电话,告诉他立夫被捕的消息,并且叫荪亚过来,商量商量事情该怎么办。 <br>  荪亚来了,看见木兰的眼睛肿肿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华太太已经到了,她看了两姐妹,什么事情也逃不过她那两只聪明锐利的眼睛。内心十分敬佩莫愁遇到这种急事,还能那么泰然从容。她们正吃饭,齐白石迈着笨重的脚步走了进来,他说他要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那几个朋友可能会帮得上忙。不过他认为最有用的还是傅增湘先生。因为傅先生是前任的教育总长,又是立夫的好朋友。下午宝芬的父亲来说他已经见到王世珍老先生,王老先生答应尽力把立夫保释,事情看来有了希望。后来傅先生来说,他已经看见立夫和警察局长,可以担保不会立刻有什么危险。有关被怀疑到是共产党的案子,一定经过警察局和军事法庭办理。他说警察局长很知道立夫的有利的关系。有人曾经密告立夫,但是没有正式的原告。 <br>  大约六点钟,黛云走来。吃晚饭的时候儿,警察又来了,但是那个警官没有来。管这件事情的这个新警察,是个又矮又丑的小警官,眼睛细得成了一条线。他拿的命令是逮捕陈三和环儿。 <br>  荪亚问逮捕的理由。 <br>  这个警官很粗暴的说:“我们有拘捕令来逮捕这个男人和姑娘。他们若是共产党,那就要枪毙;他们若是善良百姓,当然会放回来。” <br>  环儿的母亲开始哭,她说:“为什么运气这么坏?一天抓我两个孩子走!他们若是放不出来,我也不要活了。” <br>  荪亚想办法安慰她。那个矮个子警官一眼看见黛云,他说:“这一家怎么这么多剪发的女人。这恐怕是个共产党的窝吧。你最好也跟我去回话。” <br>  黛云大怒说:“什么?逮我?你军阀的走狗!”矮子警官说:“哼!好哇!你是想找逮捕了。我不想带你走也不成了。”他转身向那个警察喊说把那两个剪发的姑娘(黛云和环儿)带走。 <br>  荪亚问:“你有什么证据没有?” <br>  警官回答说:“当然有证据。你想我们闲着没事干各处乱抓善良的老百姓吗?” <br>  陈三的手枪交给了警官,自请前往。 <br>  这一步新发展使整个情形愈形凶险。全家更忧愁起来。宝芬的父亲说王老先生答应在受审期之前,担保平安无事,不过在这种年头儿冒不得险,决定当天晚上交钱保释。此外,他们还得把黛云被捕的事去通知牛思道。 <br>  那天晚上很晚了,十一点半,荪亚和冯舅爷陪着立夫回来了。因为王老先生写了一封亲笔信给警察局长,他们交了三千块钱,把立夫保释出来。另外那三个人却不能保释,一部分因为王老先生的信上没提到那三个人,一则因为陈三看来像个共产党,那两个小姐,都剪了发,看来大概是共产党。 <br>  那时候儿的警察局里办事的乱来,就不用说了。 <br>  女人都静坐着等候消息。他们进来时,第一个听到立夫声音的是木兰,她立刻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那一整天,莫愁没有掉一滴无用的眼泪,但是一看见丈夫的脸,她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这才因喜而泣。立夫向她解释说:“有人向警察局长密告我。我想是怀瑜。” <br>  “为什么把环儿和陈三也逮走?” <br>  “这就让我想是为了个人间的私事,由家里的仇人鼓动的。这和那黑名单儿没有关系。三点左右,又带我去过堂,法官问我:‘你把你妹妹嫁给了一个苦力吗?’我回答说:‘是,我把她嫁给了一个警察。警察不也是人吗?’站在那儿的几个警察听见我的回答,微微的笑了笑。‘有人告你把妹妹嫁给一个苦力,所以怀疑你同情共产党。’我说:‘法官先生,我若再有几个妹妹,我要把她们都嫁给您贵局的警察。至少警察是自食其力的。我赞成自食其力的人。这就是共产主义吗?’旁边的警察大笑。法官说:‘不要说题外的话。我们正在尽力消灭北京城的共产党。不要讨我们的欢心。’他们就把我带到拘留的小房间去,后来你们就到了。” <br>  冯舅爷说:“那么陈三和环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br>  立夫说:“不见得。” <br>  莫愁说:“还控告别的罪名没有?” <br>  “那得到正式审问时才知道。有关于我毁谤当局的事。只要经过正式审问,我就不怕。你们找到王世珍帮忙,这运气太好了。” <br>  立夫的母亲问:“环儿和陈三怎么样?” <br>  “出来之前我看见他们了。他们和几个学生关在一间屋子里。环儿在那儿哭。我告诉她那个矮子警察说的话是乱说的,他们的案子大概不会严重。我告诉陈三说,他的罪只有一条儿,就是他以前当过警察。” <br>  立夫一回来,再有公开审问的机会,家里就大为放了心。 <br>  荪亚和木兰回家去了。 <br>  傅先生第二天早晨到警察局去看看环儿和陈三能否释放。警察局长说他们的案子很轻,没有危险,但是不允许保释。 <br>  他在那儿看见了牛思道,正想办法把黛云保释。对黛云没有不利的证据,也没有人密告她。 <br>  警察局长问牛思道:“你是这个姑娘的父亲吗?” <br>  “是。” <br>  “那么她也是牛怀瑜的妹妹了?” <br>  “当然。” <br>  “那请您千万别见怪。我会立刻放了她。可是你女儿真像个共产党。你要教训她。要她懂礼貌。谁是好家庭的儿女,谁是坏家庭的儿女,可太难认了。” <br>  牛老先生万分感谢,并且谢罪说:“您知道,现在这个年头儿,做父母的也管不了自己的孩子。我这个女儿,年幼无知,就是太摩登了。” <br>  黛云当时在一旁,不准她父亲说自己年幼无知向局长道歉。她对警察局长大吼说:“你说好家庭坏家庭是什么意思?好家庭你是不是指的做官儿的,欺压老百姓的?你若因为我是怀瑜的妹妹才放了我,我就是不肯走。” <br>  警察局长微微一笑,看着牛老先生。 <br>  警察局长说:“她说话简直就像个共产党。因为您老先生的面子,我放她走。我们拘留所里都是这种年轻人。您教训她以后说话要小心,总是有好处。不然她还会再招麻烦的。以后恐怕就不容易给您留面子了。” <br>  黛云说:“告诉我谁告孔先生和他妹妹,是我哥哥怀瑜不是?” <br>  局长大吼说:“那不是你的事!” <br>  傅先生向牛思道和黛云告别。并且问那警察局长立夫的案子是不是要经过正式法庭审判,局长说:“是。”傅先生又说:“孔立夫的案子什么时候儿审?我要给他当辩护人。” <br>  局长立起来,向傅先生鞠躬为礼说:“傅大人,您别挖苦我们了。您知道,我们当差有时候儿真难办事。将来审问时您若光临,我怎么敢坐下呢?被告是您的什么人?” <br>  傅先生说:“跟我的儿子差不多。” <br>  “我告诉您说,将来一定公平审判。您知道他得罪了人,大概写文章又得罪了当局。我们现在正研究他这案子的文件,我告诉您说,我们一定尽量快办就是了。” <br>  傅先生把这些话告诉了姚家孔家,立夫向傅先生道谢,谢谢为他奔走辛苦受累。 <br><br><br>第三十八章 审案件法官发迂论 入虎穴木兰救立夫<br><br>--------------------------------------------------------------------------------<br><br>  四天之后,是五月一日,孔立夫被传受审。是军事法庭,私下举行,并不公开。家属不得出席,但是傅先生坚持到庭。警察局长为原告。警察局长已经仔细看过文件,准备了一份措词慎重的报告,使控告不致于过分严重,这是由于冯舅爷暗中和这位警察局长接洽安排的。立夫的案子先审,陈三和环儿在候审室中等待。 <br>  法官矮小软弱,身着军服。傅先生在一旁坐着。初步仪式之后,法官念起诉书。 <br>  “孔立夫以发表文字攻击政府、提倡异端邪说,惑乱民心,并对劳工寄予同情,不无共产党徒之嫌,由其私人住所及他处获得之文件,显见思想混乱,对孔教学说时而卫护,时而诋毁。以上各项,将逐一查证。第一,三月二十八日发表文字一篇,攻击政府残杀学生,措词无礼,甚至辱及教育主官。 <br>  本庭知悉汝身为教授。” <br>  立夫回答:“庭长先生,我谴责埋伏袭击学生,写文章时,持此谴责态度,现在的看法并未改变。” <br>  “但是你似乎为游行的领导人物辩护。你知道,他们是共产党,也许是国民党,两者是一样的。” <br>  “庭长先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学生游行是出于爱国心。我外甥女儿,是个女学生,十六岁,也被枪杀。我是大屠杀的证人。但是庭长,我并没写文章攻击现在这个政府,攻击的只是诸位推翻的那个政府。吴佩孚将军曾通电要求逮捕段祺瑞和安福系,而安福系的内阁自请辞职。全国人人谴责这种屠杀,并不是我一个人。” <br>  “你文章里用‘贪官污吏’,‘军人擅权’。你知道我们民国这种混乱时期,我们军人只是要恢复国家的和平秩序。您同意吧,总长。”这时他转过去看傅先生,并向仆人喊声给傅先生倒茶。博先生一看立夫能自己辩护,于是只是很客气的点了点头。 <br>  立夫故以相当典雅的词句说:“庭长先生,为官者众,或廉洁,或贪污;为吏者多,或肮脏,或清正,即便在太平治世,亦复如此。我若说为官者无不贪污,贪污一词,自然用之不宜。我若说为吏者无不肮脏,亦属措词失妥。我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而论。” <br>  那位军法官,似乎是个旧式文人,而误入了当时的军界,披上了军服,他看了看被告,似乎颇赏识被告答辩的文句措词得宜,铿锵有声。他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 <br>  “你的思想似乎很不清楚。我看你是个读圣贤之书的人,因为你赞成祖先崇拜。这一点对你很有利。但是你说‘树也有感情’,其意何在?有一篇这种理论的文字,是你几年前所写。你怎么能一方面提倡祖先崇拜,一方面又说‘树也有感情’呢?这很矛盾。” <br>  立夫听了,心中不禁暗笑,真没想到法官会提到这个。法官还接着说:“你现在还是持这种意见吗?” <br>  “是。” <br>  “我很为你可惜。你若是读圣贤书,志贤希圣,就不应当泯灭人类与草木鸟兽之分。你若说树亦有知,那你就是共产党。我也念过孟子。人兽之间最大的差别,也就是恻隐之心,是非之心。你说树也有感觉,岂不是把人降低到禽兽的地位了吗?你还说树和禽兽的‘语言’,就和现代教科书上所说的一样。有什么‘熊说道……’又有‘狐狸说道……’这些都是魔鬼般的共产主义,分明存心要把人变成禽兽啊。”立夫说:“庭长先生,您若容许我来解释的话,那就在把圣人的话怎么理解了。孟子见齐宣王,论到仁爱及于动物,不忍见牛之觳觫。尚书上说尧舜之乐师奏乐,而百兽率舞,圣人之德,化及鸟兽。鸟兽若无感觉,怎么能感于圣人之德呢? <br>  周礼上也说沉埋献祭,以祭湖泊森林之神。” <br>  这位法官听来似乎有点混乱,说实话,他还没有真正了解周礼,因为周礼这部书,在古籍之中极为艰涩难解。傅先生感觉满意,面露微笑。 <br>  法官说:“你的辩护要局限于你写的文章。”于是法官又很快说下去: <br>  “我们今天论到的是共产学说,不是中国的经典。中国的经典向来有诸家不同的看法。你承认你提倡的学说是人与草木鸟兽相同,人如同鸟兽,鸟兽也如同人一样吗?你要知道这种学说会扰乱民心的。” <br>  立夫回答说:“庭长先生,我是站在科学的立场说话。我只是说人与兽只有在有感觉方面是相同的。不过此等感觉的性质是不属一类的。” <br>  “所以你承认人与兽相似。但这一点并不重要。这只表示你的思想是多么混乱,对人心引起多么大的迷惑。另外有一个对你严重的控告。那就是你在山顶上,不经过正式仪式,就把你妹妹嫁给一个苦力。是不是真有此事?” <br>  “是真有此事。” <br>  “那个苦力的名字叫什么?” <br>  “陈三。” <br>  “他什么职业?” <br>  “他以前在安庆当警察。现在是我家的秘书兼花园看管人。” <br>  “他娶了你妹妹之后还当看管人吗?” <br>  “是,名义上还是。” <br>  “法官说:这很不正常。你知道不知道你把家庭秩序和主仆之分全弄混乱了吗?这是不是和共产党的做法一样?你和共产党有关联。” <br>  “我相信人是平等的。孟子说,圣人亦犹人也。” <br>  “婚礼时谁是证人?谁是媒人?” <br>  “我是证人,没有媒人。” <br>  “这不是和共产党提倡的一样吗?” <br>  法官似乎很想确定共产党嫌疑的控告。 <br>  立夫说:“我再没有什么话说。” <br>  法官吩咐传别的人进来过堂。陈三和环儿进来。 <br>  “你叫什么名字?” <br>  “陈三。” <br>  “这个女人是谁?” <br>  “她是我妻子。” <br>  “孔立夫是你的大舅子吗?” <br>  “是。他是我妻子的哥哥。” <br>  “你们的结婚很不正常。孔环儿,你承认陈三是你丈夫吗?” <br>  “我承认。” <br>  “他在你哥哥家做什么?” <br>  “他是秘书,出纳,和花园看管人。” <br>  “你是你们家主人的妹妹,怎么会让你丈夫做个仆人呢? <br>  你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你不害羞吗?” <br>  环儿回答说:“我不害羞。他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羞的。” <br>  “你说的是共产党的话。你们结婚没有媒人。” <br>  “我母亲同意了。我嫁给他,只因为他是个孝子。” <br>  “怎么个情形?” <br>  “我丈夫是陈妈失踪的儿子,陈妈以前在我们花园儿里做事。陈妈不愧是良母,陈三不愧是孝子。” <br>  法官向陈三说:“你说你以前是个警察。告诉我你怎么后来受雇于孔家的经过。” <br>  陈三告诉他怎么跟母亲分开的,他母亲怎么寻找他,他怎么读到立夫写的小说而后决定到北京来寻找母亲,到了北京之时,母亲已经走了。话越往后说,越发情不自禁,法官也似乎受了感动。转向立夫说: <br>  “你就是写《陈妈》,那篇很有名的小说的吗?” <br>  立夫说:“是。为了这样的贤母孝子,请庭长开恩。”傅先生这时插了话。他说:“庭长先生,我可以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说一说?” <br>  “当然可以。” <br>  傅先生说:“这个陈三是个孝子。他不幸生于贫家。我见过他住的房子。他睡在他母亲为他做的衣裳上。他起誓决不再穿那样的蓝布。他做事很负责,为人也诚实。我曾经见他屋里自己写的对联: <br>    树欲静而风不止 <br>    子欲养而亲不待 <br>  这样的好儿子,不会是共产党。” <br>  法官细心听,在最后,他想做一个大的手势。他站起来,向陈三伸出双手说: <br>  “今天得遇你这么个孝子,实在高兴。你和你妻子走吧。” <br>  陈三和环儿向法官深鞠一躬,流露出快乐的微笑。 <br>  法官又回到座位上。脸上做严肃状,他说: <br>  “孔立夫,由你的自白看,你是提倡邪说扰乱人心。再者你把你妹妹嫁给工人,没有媒人,没有仪式,而在荒野,和不知仪礼的野蛮人无异。你也许不是共产党,可是你的行为近乎共产党。这些年来,人心已经颇为不安,对一切再扰乱人心的人,我们必须要压制。我判你监禁一年。不过,姑念你赞成崇拜祖先,提倡孝道,你若答应从今以后,不再鼓吹异端邪说,不再批评政府,我把一年监禁减为三个月的拘留。” <br>  立夫的脸色沉下来,傅先生站起来说请求庭长开恩,再为减轻,但是法官立起来很客气的说:“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他得罪了人。您若好好开导他,以他的学问能力,将来必能对社会国家大有贡献。” <br>  傅先生知道法官最初的想法也就是如此,怀瑜是要求给立夫一点惩罚的。他于是向法官道谢,法官向傅先生鞠躬还礼,退席而去。 <br>  现在只剩下立夫跟傅先生,环儿,陈三几个人。立夫教他妹妹告诉莫愁和母亲不要担心。傅先生说他再努力去想办法,务使立夫早日获得开释。但是他不必担心立夫的舒适。卫兵都很敬佩立夫的学识,也知道他家是王府花园儿,自然会对他客气,因为可望得到厚赏。 <br>  由开庭审问起,全家就聚在一起,等待立夫的归来。莫愁看见傅先生和环儿、陈三进来,她立刻失望了。环儿伏在母亲怀里哭了。 <br>  母亲问:“怎么回事?” <br>  傅先生说:“不用担心,孔太太。比原先所预料的好得多。 <br>  只是暂时关在那儿,不久就会放出来的。” <br>  莫愁惊呆了。她问:“多久?” <br>  “三个月。但是,我们还要设法叫他早点儿出来。” <br>  傅太太也在那儿。她问:“为哪一条儿判罪?” <br>  “他的理论近乎共产主义。” <br>  环儿几乎大笑出来,她说:“真是可笑!我们从隔壁屋里听到了。就因为那篇《论树木的情感》,就控告他提倡异端邪说。” <br>  傅先生向莫愁说:“你先生有那等口才,我得向你道喜。他和那位法官引经据典辩论起来。法官输了。立夫引证周礼,法官立刻改换了题目!” <br>  于是,傅先生叙述那场审问和立夫的辩护。 <br>  傅先生最后说:“那是文不对题。法官由一开始就决定要找他的罪名。他一定是受了人的买托,大概是怀瑜的买托。幸而在文稿里有一篇赞成崇拜祖先的文字,才确立他决不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不为祖先崇拜辩护的。不然的话,判得要重多了。” <br>  莫愁很高兴她把那篇主张祖先崇拜的文字故意留在立夫的实验室里,不过她只说:“傅老伯,我想主要还是由于您亲自出席的关系。妈和我们全家都谢谢您。” <br>  傅先生说:“两者都有关系。” <br>  莫愁说:“都是咱们的错儿。咱们早就应当去向那位法官送一份礼。原以为和警察局长说好了。现在要花点儿钱了。” <br>  傅先生答应再去设法。木兰只是满脸悲愁的望着。荪亚说:“现在咱们能做的就是多花钱,叫他在里头舒服一点儿。” <br>  冯舅爷说:“我们在警察方面花了五百块钱。你现在还想得出什么别的主意呢?各部门的官儿都得打点打点。” <br>  冯舅爷伸出他的手指头,先伸出了四个,后来伸出了八个,他静静的问莫愁:“这个,还是这个?”他意思是四百或八百。“咱们花的钱越多,他在里头就越舒服。” <br>  莫愁说:“狱卒是容易对付的。重要的是给他一间舒服的屋子住,一个好床睡觉,被褥要好,饭食也要好。若打算他早点儿放出来,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了。” <br>  冯舅爷说:“现在花几千块钱都算不了什么。”宝芬说:“被褥容易。我那儿有十几床新丝绸棉被和毯子,还没用过。狱卒一看见犯人有好被褥,就会对他优待。咱们去探望他时,一定尽量穿得阔气,好给他面子。当然了,狱卒心里的盼望也就大了,咱们必须预备下钱给他。”现在既然有一个临时的解决,立夫的性命至少算平安,全家也就安心接受这个新情势,开始谈论去探监,并确保立夫在里头舒适不受罪。在整个讨论当中,木兰一句话也没说。 <br>  当天下午,荪亚、阿非、莫愁,三个人一同到监中去探望立夫,给了狱卒点儿赏钱。第二天木兰去见莫愁,把她拉到一边儿,拿出七个旧的圆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原来是镶成一条蜈蚣,做头发上的装饰用的,她把那条蜈蚣拆散,拿下这七个来。 <br>  她说:“妹妹,这儿有七颗旧珠子。我没有什么用处。我就去跟宝芬说,这和宝芬找到的那五个正好配上。我想把这七个和那五个凑成十二个,让宝芬的父母去送给王老先生。颜色大小儿正好配上,我记得……知道这三个月届满以前谁当权呢?你以为怎么样?” <br>  莫愁看了看珠子,又看了看姐姐,自己却说不出话来。木兰说:“妹妹,有什么难处吗?不管怎么样,咱们也得救他。” <br>  “我是想……宝芬会不会乐意。不然我从她手里买那几个好了。” <br>  木兰说:“没问题。阿非当然愿意。在咱们家,珠宝算不了什么。” <br>  姐妹二人眼里都流出了眼泪。她俩一齐过去,找到阿非和宝芬。阿非说:“当然。”宝芬说:“这个主意很好。没有人,珠宝又有什么用?我真没想到那宝贝会有这么大用处。” <br>  这项计划按预定进行了。事实上,两家还都够殷实,人人都愿出钱,连珊瑚、曼娘、暗香在内。 <br>  那天下午,木兰和莫愁决定去看立夫,想办法使他搬到好房子去。阿非也跟去了,环儿要去看哥哥,母亲说她从监狱里出来,不让她去。他们另带了一个枕头,一个热水瓶,莫愁从书架子上拿了一本生物学的书带去。 <br>  他们先到典狱长办公室,商量换个好屋子。 <br>  典狱长说:“他现在的屋子就是个好屋子,一个人住。”说话时向富家少奶奶微笑。又接着说:“但是过几天,我也许能给办到。那就看有没屋子空出来了。不太容易。不过我一定尽力给您效劳。” <br>  阿非说:“我知道不容易,不过您若特别想办法,我们会特别道谢的。” <br>  按一般常情,典狱长是不陪伴探监人的,但是这位典狱长知道这几位来客有钱,家住在王府花园儿,所以他立起身来亲自陪同引路。进去之后,他们经过一个空房间,门向前,太阳从铁栏杆中间照进去,没有人住在里面。 <br>  莫愁说:“这间屋子不坏。” <br>  典狱长说:“不久就有人进来住了。这个人家境很好。”木兰知道典狱长是故意表示困难,好再卖人情。木兰说: <br>  “我们的家境也不坏呀。”然后向他微微一笑。典狱长说:“也许可以想办法,我还得和别人商量商量。” <br>  他们走到立夫的房间。立夫看见大家,欢喜极了。里面允许他穿普通衣裳,他在里面住了一夜之后,看样子一点也不坏。木兰回头看见那个典狱长已经把他们交给了一个狱卒,可是他还顺着走廊慢吞吞的走。木兰赶快过去。他停下来,眼睛向四周围扫了一下儿。 <br>  他问:“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br>  木兰说:“不是。您知道,若是使我们的亲戚住进有太阳的那间屋子,我们是太感谢您的帮忙了。” <br>  木兰那条银蜈蚣上的十颗珠子,那天给了宝芬七颗,还留下三颗,用一块手绢儿包着,放在衣袋里。她打算都用完。她在衣袋里摸了摸,拿出来两颗,藏在手心里。她把那两颗交在典狱长的一只手里。 <br>  他一看手里的珠子,他说:“噢,不行,太太,我不能收您的礼物。我伺候您是应当的。” <br>  木兰说:“拿着吧,不要见外。您总得给我们个机会对您表示一点心意啊。” <br>  典狱长满脸赔笑说:“我会尽力而为。” <br>  木兰走到立夫的房间去,碰见外面的那个狱卒,他刚才一直在远处望着她。木兰把剩下的那一颗交到他的手里之后,她若不经意的说:“这间屋子太黑了。” <br>  那个狱卒回答说:“是啊,晒不到太阳。”他的手正攥着那颗珠子呢。 <br>  阿非见木兰进了监房之后,问她:“你刚才干什么了?” <br>  木兰回答说:“我去告诉那典狱长别忘了那间屋子。” <br>  立夫已经从莫愁嘴里听说,他被捕的那一天,木兰昏了过去,莫愁和阿非刚才在说那珠子的事情。莫愁说:“二姐拿出了她自己的七颗珠子凑足了十二颗。” <br>  木兰走近他时,立夫说:“木兰——”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要为我发愁伤心呀。” <br>  阿非说:“我姐姐若是没有了丈夫,珠宝玉石又有什么用呢?大家都愿帮忙,而且都是心甘情愿的。” <br>  莫愁说:“你若知道你让多少人担心难过,你以后就应该小心点儿了。现在人人在尽心尽力。珊瑚拿出来她自己的五十块钱,舅爷拿出来一百,曼娘也拿了一百。经亚和暗香觉得对这家庭的仇恨应当负责任,拿出的还更多,不过我只接了他俩一百。宝芬捐出了她的珠子。” <br>  阿非说:“用不着提这些个。二姐提供的最多。” <br>  为大家的至情所感,立夫觉得泪眼模糊,他一边看着木兰一边说:“我心里感激大家。我希望以后能对得起大家的盛情。” <br>  正在此时,狱卒进来说已经找到一间好屋子,向大家道喜,开始张罗搬毯子,脸盆,其他立夫的东西。忽然从附近一间监房里发出尖声的号叫,小姐太太们都吓坏了。那个狱卒一边很愉快的打开门,一边说:“诸位先生小姐,这跟您没关系。”然后他们看见两个男孩子,脸色灰白,哭着被领走经过他们面前,向走廊那方向去了。 <br>  他们震惊得颤抖未停,随着狱卒走到刚才看见的那间空监房,进去给立夫铺床,整理好别的东西。这间房子前面正对着一个狭小的空院子,院子地上铺的是碎砖。莫愁拿出二十块钱,给狱卒说:“好好伺候先生。以后还有重赏。” <br>  狱卒露出感激的笑容,告诉说一切不用担心。 <br>  他们坐下谈论当时的局势。时局的确很混乱。颜惠庆正在设法组一个新内阁,用以代替已经“辞职”的总统行使职权。他受到直系吴佩孚的支持,可是奉系的张作霖反对。直奉两系各派都有卫戍司令。现在他们达成了一个妥协的办法,由吴佩孚的人王怀庆来做阁揆。 <br>  这时忽然听到几声枪响,然后又寂然无声。他们面面相觑,知道刚才面色苍白的两个少年是领出去枪毙了。 <br>  大家到典狱长办公室道谢之后,回家去商量下一步。前清遗老王世珍老先生已经给当地驻军司令官写去了一封信,还没接到回复。北京的情势依然异常混乱。中国在军阀统治之下,就和后来在日本政府之下一样,没有军方支持,是无法组成新阁的。军阀是真正的统治者,文人的统治是获得他们的许可之后而行的。由王世珍老先生领导的地方秩序维持会,还在执行职权,以待敌对的军阀所认可的政府出现,但是军阀一时又难以达成协议。密使在北京、天津、沈阳之间,往返不停,极力促请妥协。立夫的自由就看将来的政府是何等性质了。颜惠庆若能组阁成功,他的力量就能影响军方,使军方支持他批准早日将立夫释放。王世珍老先生在那些日子时常见到颜惠庆,而傅增湘先生也和他有交情。但是吴佩孚支持颜组阁任新国务总理之时,奉系,也包括狗肉将军张宗昌在内,却对他表示反对。谣传直奉两系大概将会同意组织一个联合内阁,但是颜惠庆的地位,对帮助立夫这件小事,仍然没有什么把握。 <br>  同时,北京大学一位高教授也被捕了。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到奉军司令部去为丈夫求情。奉军司令官要求若想准其所请,须以肌肤之亲为条件。教授之妻拒绝,丈夫则被枪毙。这消息传扬出去,文化界又引起慌恐。此外,狗肉将军张宗昌,据传闻将被任命为关内直奉联军的总司令,一二日内将全权统治北京。这位头脑简单做事直截了当的旧式武人,将来的行动如何,那是无法猜想的。必然是比北京地方秩序维持会期间,法律更不受尊重,社会秩序更坏,比段祺瑞内阁期间维持法律与秩序的能力,是更等而下之了。 <br>  木兰现在是焦急万分,心里也万分恐惧,已然丧失了勇气。她回到自己家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吃了晚饭,但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于是到自己屋里,换了衣裳。 <br>  荪亚问:“你干什么?” <br>  “我还到妹妹家去,我答应要把甲骨文的书送给立夫去看,我应当给莫愁送去。” <br>  “什么?这么晚她还去探监?” <br>  木兰说:“可以。狱卒吃咱们的油水都吃肥了。” <br>  “你也去吗?干嘛打扮得那么讲究?” <br>  “我陪着妹妹去。” <br>  “那么我也跟你去。” <br>  “不用麻烦了。阿非或陈三陪着我们去。” <br>  荪亚说:“你要知道,不要太激动不安。” <br>  木兰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水汪汪儿的,转动得特别灵活,闪耀着狂热的光亮。把头发梳好之后,立起身来,从书架子上拿下两卷《殷墟书契》。 <br>  她问丈夫:“你觉得他看什么书最好?” <br>  荪亚说:“拿罗振玉那本。那是研究甲骨文最早的著作。”木兰到了妹妹家,莫愁很感意外,问她:“姐姐,你为什么这么晚又出来!” <br>  “我拿来一本书,答应送给立夫的。和我一块儿到监狱里去。” <br>  莫愁问:“干嘛这么急?” <br>  “今天下午我答应给他的。宝芬的亲戚来过,就把事情耽误了。我不愿说了话不算话。” <br>  “这么晚能进去吗?” <br>  “我想可以。卫兵已都认得咱们了。” <br>  “那么叫陈三送个信儿去,说咱们有事,今儿不能去了。”木兰坚持要去,她说:“我已经穿好衣裳了。他要什么东西,我一定都会送去。也许监狱里有什么消息呢。” <br>  莫愁说:“那么等一下儿。我跟你去。” <br>  立夫的母亲说:“不要去了。监狱里又黑,走进去不容易。在黑暗里摔倒怎么办?你是一身两命啊,不是一个呀。” <br>  于是莫愁没有去,陈三陪着木兰去的。 <br>  到了监狱,陈三把那一包书递过去叫人转交。 <br>  卫兵说:“太晚了。狱卒都回家了。这也不合规定。” <br>  木兰打开,把书给卫兵看,说那书里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 <br>  卫兵说:“不能私自送东西进去。进去的东西,都要在办公室经典狱官看过才行。” <br>  木兰问:“我们可以不可以看他一下儿?一小会儿工夫。” <br>  卫兵说:“不行。” <br>  木兰说:“那么我们明儿拿来吧。不过请您告诉犯人说我们来过了。” <br>  木兰和陈三在狱门分手。陈三一定要陪木兰回去,木兰说不必,自己跳上一辆洋车走了。这时木兰忽然心中出现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就是要单独见立夫一面,即便是短短的五分钟。以前在泰山上杉木洞的一席谈心,使她的生活从此更为充实,更富有力量,她和立夫在泰山顶上一同观看日落日出,那对木兰的重要是无可比拟的。但愿在监狱的夜里单独见他一面!万一立夫被枪毙,她一生心里的记忆该多么宝贵呀!她要见立夫的愿望实在压制不下去。走了一小段之后,她下了洋车,又走回监狱去。 <br>  卫兵说:“怎么又回来了?你要干嘛?” <br>  木兰说:“让我进去一小会儿。我是一个女人,也不会把他偷跑了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br>  她把五块钱的一张票子塞到卫兵的手里。卫兵向四周围张望了一下儿,说:“那么要快,不要出声音。只许五分钟!”木兰在黑暗里也看不见道路,跟着卫兵穿过了一个黑暗的大厅,走过一个灯光不明的走廊,心噗哧噗哧的跳。她心里暗想:“他会怎么想呢?我也没有什么借口。” <br>  到了立夫的房间,卫兵向那值班的典狱官低声说了几句话,就招手叫木兰进去。 <br>  立夫正在一个小油灯下看书。这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br>  站在立夫前面,木兰脸上有点羞惭,几乎流露着可怜状望着他。 <br>  “噢!木兰!有什么事?” <br>  木兰向卫兵指了一指,叫立夫小声说话。 <br>  木兰开始说:“我有点儿消息告诉你。” <br>  立夫拿枕头放好,给木兰当座位,说:“坐下。”木兰结结巴巴的说:“今儿下午有点儿消息,但是没能够来。” <br>  “什么消息?” <br>  木兰忽然停住。说不出话来,满眼眶的泪。嘴唇颤动,忽然哭了,手捂着脸,哭道:“噢!立夫!” <br>  她不敢大声哭。怕被人听见。卫兵和典狱官从门上的洞往里看着。 <br>  立夫站得笔直,低头看着她,也不敢碰她。只弯下腰说: <br>  “有什么难过的。我在这儿很好,很舒服啊。”木兰的手去找立夫的手,她低声啜泣说:“我知道我不应当到这儿来。可是万一你若死……我……” <br>  “有什么消息?” <br>  立夫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大姨子,难免受了感动。但是他只是很温和的说:“是不是莫愁让你来的?” <br>  木兰擦了眼泪,用力抑制住自己,静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恳求的眼光看着他说:“妹妹和我今儿下午要来看你,但是来不成。我想到那甲骨文那部书,我就和陈三给你送来。太晚了,他们不能从外面传递东西进来,也不肯教陈三进来,因为他是男人。我告诉卫兵我是女人,他才放我进来。”她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磨擦,表示送了赏钱。 <br>  “可是有什么消息呢?” <br>  “王老先生已经给司令官写了一封信。你想有什么用处没有?” <br>  “就是这件事吗?” <br>  “据说狗肉将军张宗昌,几天之后就要做北京最高军事统帅……噢,立夫,我不知道——我好为你担心。万一你发生什么事……”她的声音听不清楚了,她向椅背倚过去,她似乎力量精神都耗尽了。然后又开始哭泣。 <br>  典狱官在外面叩门。木兰站起来,又拿出一张票子,走到门口央求他:“再等五分钟。” <br>  立夫看见她那微微遮住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闪动,他的鹅蛋脸儿那么温柔而又勇敢。 <br>  她说:“我不应当来。但是情不自禁,非来和你相见不可,你不会恼我吧?” <br>  立夫也抑制住自己说:“恼你,怎么会!你对我太尽力了。 <br>  你拿出珍珠来救我,我得多么向你道谢!” <br>  在情不自禁之下,他低下身子,拿起她那雪白的手,很亲切的吻了一下儿。 <br>  木兰恳求他说:“你要知道,我为了救你的性命,付出再多再多,我都愿意。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难道我做错了吗?” <br>  立夫回答说:“为什么……除非人们误会。” <br>  “立夫,我打算离开北京。你出去之后,带着家眷,也离开北京吧。以后再埋头研究学问。你知道你的安全对我妹妹是多么重要——还有对我。” <br>  卫兵又敲门了。木兰站起来,伸出她的双手,握住立夫的两只手,说声再见而去。 <br>  她出了监狱大门,立了一刹那,似乎犹豫不定,转向右,走了一小段儿。她的腿有点儿瘸,心噗哧噗哧跳,忽然颤抖了一下儿。她几乎都没法儿站稳,站住喘喘气儿。倚在一根电线杆子上。一个过路人停下来,以为她是个野鸡,转身望了望她。她大怒,又往前走。二十几步外,有一辆洋车在那儿等座儿,灯还亮着。木兰咬紧着牙,叫那辆洋车。她说:“到总司令部!”她的心跳得更响,她想洋车夫一定也会听得到。高教授的妻子去为丈夫求情。她为什么不可以为立夫去求情?可是,她自己说与立夫是什么关系呢?莫愁若知道了怎么办?荪亚听说了怎么办?最重要的是,事情该怎么办呢?不过有一件事,她确实十分清楚,那就是立夫必须立即获得释放,再晚就危险了。 <br>  在总司令部前面她下了车。卫兵问她何事。 <br>  “我要见总司令。” <br>  “你是谁?” <br>  “我是谁没关系。我一定要见他。” <br>  卫兵相视而笑,进去报告说一位不认识的漂亮女人要见总司令。司令官命令他把女人带进一间屋子里去。 <br>  木兰走进去,浑身颤抖,前额上冒着冷汗。她极力使自己镇定。她知道自己很美,但是司令官肯听一个美丽的女人为别人求情吗?这位新来的司令官,会不会像枪毙高教授的那个奉军司令官呢? <br>  司令官走进来,看见这个美的幽灵,吓了一大跳。他向卫兵说:“不要来打扰。”卫兵出去,关上了门。 <br>  木兰跪下叩头。她说:“总司令,求您答应小妇人一件请求。” <br>  司令官大笑说:“请站起来。你这么美的女人给我下跪,我可不敢当。” <br>  木兰抬起眼睛,站起来。司令官请她坐下。 <br>  “我是来为一个犯人求情的。他被逮捕,非常冤枉。他是一位大学教授,黑名单儿上没有他的名字。他有个仇人挟嫌诬告。他只是写了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而今被关在监狱里。” <br>  司令官听着木兰的话那低沉富有音乐美的声音,不禁神魂颠倒。木兰的北京话说得那么慢而那么清楚,还那么漂亮。 <br>  司令官喊说:“什么?写篇文章论树木会被逮捕?”木兰微微一笑说:“就是啊。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 <br>  法官说那是共产党的思想。” <br>  司令官以愉快的声调儿说:“那怎么会?好吧,告诉我。 <br>  我帮你办。” <br>  木兰说:“好吧。这个人说……” <br>  “等一下儿。你说这个人是谁?” <br>  “他叫孔立夫。他现在在第一监狱。” <br>  “你是谁?” <br>  “我若不回答您这个问题,您不会介意吧?” <br>  “哈哈!这还是个秘密。” <br>  木兰鼓起了勇气:“我能求您大力帮忙吗?” <br>  “当然,像你这么美的女士。” <br>  “请您把我这一次来拜访您的事,千万别泄露出去。” <br>  司令官哈哈大笑说:“你看这屋门不是锁着吗?” <br>  “可真不是玩笑哇。” <br>  “您知道有一个大学教授,一个礼拜以前被捕的。他妻子到那个奉军司令官那儿去求人情。那个司令官并不是个正人君子——您知道进关来的那些奉军——那个司令官对高教授的妻子没怀好意,那个妻子不肯答应,她丈夫就被枪毙了。我知道您这位司令官大不相同,所以才敢来见您。人都说吴大帅部下的军官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br>  那位司令官听着这个不相识的女人做此非常之论,脸色渐渐变了。木兰接着说: <br>  “您知道,若不是吴大帅的力量,万恶的安福系现在还照旧当权呢。您看奉军硬是用烂纸似的奉票儿,向老百姓买东西!简直就像贼匪一样。” <br>  木兰这样激起直奉两派几乎在北京同时任命的两个司令官之间的嫉妒仇恨。这位司令官叫卫兵把这屋子的门锁起来时,不能说他是安着好心,不过他是吃捧的,乐意人家赞美的,木兰提到那奉军司令官的“没怀着好意”,他的好意昂扬起来。他刚刚因功提升到现在的官阶,自己还正以不同于流俗自期。他不再咧着嘴笑,他面露严肃的神情。 <br>  “这位女士,我不知道你的底细——我也不知道你尊姓芳名——不过你知道我这个职位是保护善良老百姓的。”木兰说:“那么请您先要保护他这个善良百姓吧。我们对您是感激不尽的。” <br>  木兰说着站起向司令官又行一礼,她自己有这份勇气,自己也深感意外。她进来时,完全是无可奈何,是跳火坑,不知道要怎样才出得去,但是现在她心里的恐惧已然消失。 <br>  司令官对木兰的从容自然,深感异乎寻常。 <br>  “不要说那么快。你若能让我确信他不是共产党,我一定释放他。” <br>  “好吧。我告诉您。这位孔先生的仇人是我家的亲戚,实际上,也是孔先生的亲戚。所以我知道。他和奉军走得很近,那个法官也是奉系的。你想想,写一篇论‘树木的感情’的文章,怎么会是共产党呢?” <br>  “的确是毫无道理。但是为什么判刑呢?” <br>  “在文章里他写树木有感情,就和禽兽一样有感情。我们若折断一个树枝子,树木会觉得受到伤害。若揭下树皮,树就觉得好像被人打了脸。” <br>  “这跟共产主义扯不上关系呀。” <br>  “法官认为他说树木有感觉,就是把人的地位降低到与草木鸟兽同等。您也认为树木有感觉吧!” <br>  “我不知道。” <br>  “这并不新鲜哪。我们都知道老树成精,没有人敢去砍倒。 <br>  老树砍倒的时候,常常有人看见树里流出血来。”司令官大笑说:“当然,当然。甚至泰山的石头还成精呢! <br>  当然是有感觉。” <br>  木兰说:“司令官,那么您可以把孔先生释放了吧?”脸上流露着迷人的微笑。 <br>  司令官又再细问详细情形。木兰说立夫是个自然科学家,他的名字又不在黑名单儿上,完全是私人挟嫌诬告。 <br>  “为什么会有这种私人仇恨呢?” <br>  “这都是我们家庭亲戚的关系。姓牛的涉及一个污秽不堪的丑闻。孔先生写文章揭露这件事。姓牛的有个妹妹,嫁到我们家。这件丑闻弄得满城风雨之后,我们不能不和他妹妹离婚。姓牛的写给我父亲一封信,起誓要报复,他就这么报复了。” <br>  司令官向木兰带有迷人微笑的脸望了半天,然后发狠说道:“你是逼得我不做好人不行了。”他于是叫卫兵。一个卫兵进来。 <br>  “拿笔拿纸来。” <br>  木兰立在一旁,说姓名和监狱的地点,心里真是喜出望外。司令官坐在桌子那儿写。木兰出主意要在“释放”一词之上,加“立即”两个字。几乎是木兰念,司令官写。 <br>  木兰拿到那张纸条,就要下跪,司令官止住她。 <br>  司令官说:“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br>  木兰说:“我怎么敢不遵命?” <br>  “告诉我你的名字。” <br>  “我的名字是姚木兰。” <br>  “今天晚上你战胜了。请向孔——先生道喜。我希望你相信我到这儿来的任务,是保护善良百姓。” <br>  木兰说:“我会为您传名。” <br>  司令官大笑说:“那么没有什么秘密了?” <br>  木兰说:“没有什么秘密了。”满脸露出感激的微笑。木兰把那个纸条儿放在手提包里,她说:“那么我要走了——多谢多谢。” <br>  司令官显得很惋惜的样子:“这么急着走吗?” <br>  “是,要赶紧走了。” <br>  司令官送她到屋门口儿,叫卫兵很客气的带木兰到大门,然后他转回身来,向空空的走廊咒骂了一句。 <br>  在门房,木兰借电话打回家去。在意外大获成功的激动之下,她打电话给妹妹莫愁。 <br>  “立夫就要放出来了……我得到他的赦免令了……我是二姐呀……我在王司令的司令部……现在没关系了……我马上就回去见你。” <br>  现在太激动,不能坐洋车,那太慢。她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汽车来到之后,她想到自己的丈夫,告诉司机先开到她家。刚过十点钟。荪亚还没有睡,但是正在屋里焦急,几乎就要出去找木兰了。他一个钟头以前打过电话,知道莫愁没有到监狱去,木兰已经和陈三走了一会儿工夫,而陈三已经一个人回来了。她到哪儿去了呢?他已经等了四十五分钟。后来莫愁打电话给他,说木兰就要回到莫愁家去,也告诉他立夫就快要放出来了。现在忽然看见太太走进来,十分激动,大声喊说: <br>  “立夫就快放出来了!” <br>  他问:“你这半天到哪儿去了?” <br>  “一直到王司令的司令部去了。你看这张赦免手令!” <br>  “我以为你到监狱去了。” <br>  “我们进不去,我和陈三去的……立夫快要放出来了,你们当然好高兴,是不是?” <br>  丈夫问:“当然。可是你怎么弄到这张手令呢?”说着一边儿细看那张手令。 <br>  “到妹妹家我再跟你详细说。来!租的汽车在外头等着呢。妹妹一定也急着呢。我在电话里说一直到她家。后来我想我得先回来看你。” <br>  在汽车上他又问木兰怎么得到那个手令,但并不太急切。 <br>  他只是问:“你怎么弄到这个手令呢?” <br>  “我直接去找王司令。” <br>  “但是你怎么使他给你的呢?” <br>  “只是和他理论。” <br>  “那么容易呀?” <br>  “当然。你以为我怎么样了?” <br>  荪亚没再说什么。 <br>  “是我设法把他释放出来的,你向我也夸赞两句吧。荪亚,你不欢喜吗?” <br>  荪亚停了停才说:“你怎么向人家说明你自己呢?说是我的太太呢?还是别的?你怎么想到去那么做?为什么不跟我先说一声?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br>  “我根本就没介绍我自己。我没做什么错事。我有什么错儿吗?” <br>  “你知道,那很危险。” <br>  “荪亚,我告诉你。我是不能不这么做。我离开监狱时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我想要向司令官直接去恳求,一个女人去求他,也许有点儿用处。他是直系的,和怀瑜那一派正是对头。结果我想对了。” <br>  荪亚说:“你真是个精灵鬼儿!”一半是颇以为然,一半是讨她欢喜。 <br>  车已经到了静宜园了。门口儿的灯已经打开,仆人们正在等着呢。陈三在门前。木兰叫车停住。 <br>  莫愁在通往院里的走廊上正迎着他们。木兰把那一纸手令塞到妹妹的手里,她说:“看!上面盖着司令官的印呢。”在走廊的灯光下,莫愁念的时候儿眼睛里流着泪。她说:“二姐,你怎么弄到的呢?”她开始在他们前头跑。因为怀着孩子,跑得很费劲。她向里面大家说立夫就快放出来了。 <br>  莫愁说:“告诉我们你怎么弄到的。” <br>  “噢,离开监狱之后,我心里想高教授的太太怎么去见奉军司令官为她丈夫求人情……” <br>  荪亚说:“你也想到了!”木兰说出这话来也有点儿羞愧。“那倒让我想起来。我想这个司令官也许还通点儿人情。” <br>  珊瑚说:“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倘若他不……”“你们听我说。我装做一个陌生的普通女人,说要见王司令。卫兵就带我进去。门锁上之后,他胡子后头咧着嘴笑,我怕极了。我知道他恨狗肉将军张宗昌派的那个司令官。我开头几先说他那敌对的司令官枪毙了高教授。我说那个司令官不是好人,要贪高教授太太的美色。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可惜你们没有看见。他变得很严肃,很高贵的样子。这使我提起了勇气赞美吴大帅的军官。等我看见他做出极正派的样子,我不再害怕,和他从容不迫的谈起来。我告诉他这是私人挟嫌诬告,而诬告的人是我家的亲戚,也是孔立夫的亲戚,所以我们知道。他说:‘我的职务是保护善良百姓。’所以我逼近一句,求他救立夫的命。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好对付。然后他让我确能使他相信立夫不是共产党。我告诉他立夫的罪名是因为他写的那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我知道他迷信,我就使他承认树是有感情,我们说的是多年老树能成精,老树砍倒之后会流血。他十分同意,大声喊说:‘当然,当然。树木当然是有感情的。树还能成精呢。’所以我就弄到这张手令了。” <br>  大家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木兰一说完,珊瑚说:“就那么容易呀!妹妹,你是真正念通了战国策了。” <br>  阿非说:“真像一篇战国策。二姐总是有奇思妙想啊。”木兰得意洋洋的说:“谁让父母不把我生成个男孩子呀?” <br>  立夫的母亲说:“木兰,我明天一定做好菜谢谢你。” <br>  荪亚一直细心听木兰的叙述。最初,有点儿怀疑,可是到末了儿,他才相信木兰的口才,别人也深信不疑了。荪亚这才大得其意的说:“木兰很值得孔太太的一顿宴席,也值得立夫莫愁一顿。这等于入虎穴,得虎子。”木兰看了看荪亚,脸上显得放了心,一天云雾随风散尽了。 <br>  木兰说:“但是咱们应当立刻叫立夫知道。今天晚上能教人把他保出来吗?能不能打电话去?” <br>  荪亚说:“有这位司令官的手令,什么时候都能叫他们放人的。” <br>  陈三说:“典狱官已经不在了。一定先要找到典狱官。” <br>  荪亚,陈三,莫愁在黑夜一齐去监狱。莫愁也要她姐姐一齐去,但是木兰,觉得自己已经做得有点儿太多了,只好违背着本意说:“不要去了。荪亚,你们进去时,只要我妹妹把消息告诉他就够了。” <br>  所以木兰和别人一同在家等着立夫的归来。 <br>  那天晚上大概十二点,立夫才回来,那是五月八日。是狗肉将军张宗昌在北京附近就任直奉联军总司令的前两天。 <br>  立夫在监狱里关了正好八天。 <br><br>第三十九章 素云伴舞银屏得祭 姚老归来木兰南迁<br><br>--------------------------------------------------------------------------------<br><br>  下一个月,六月,木兰染患痢疾,差一点儿一病不起。她现在进入了生活里最伤心的阶段。过去的两个月,耗费了她的元气,消化不良,比从前瘦多了。阿满的死,在她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几乎一年还没有恢复愉快的心情。 <br>  家里人也全都改变了。只有一个人没有改变,那就是曼娘。其实,曼娘也老了一点儿,可是在木兰眼里,曼娘始终是木兰从小就崇拜的那么美那么心肠好的曼娘。曼娘的养子阿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在天津海关做事。阿瑄敬爱曼娘,就犹如对自己的生身之母一样。他也学到母亲那高尚精细的态度,和同时代的其他青年大不相同。 <br>  北京恐怖声中,经亚逃走了。立夫被捕之后,他恐怕自己遇到麻烦,情形较为安定之后才返回北京。爱莲和丈夫在一起,不在家中,不过没离开北京,有时回家探望一下儿,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给妹妹丽莲物色到一个丈夫,也是个西医,所以桂姐的两个姑爷都是西医。桂姐的头发已经发灰,人也发福了;但是看见两个女儿婚姻很美满,自己无忧无虑,若说她做了祖母,看来还不像呢。她不愿各处去,这是她享福的时候了,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儿很辛苦,她现在还兴致勃勃谈往事,年轻一代听来觉得很有趣。可是她和曾太太比起来,曾太太在晚年显得更好看。曾太太年来多病,但是脸上依然清秀而精明,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很美。她俩之间,有这样不同:曾太太还描眉擦粉,但自曾先生去世之后,桂姐就不再化妆了。 <br>  除去曾太太尚在之外,曾先生和木兰的母亲去世,木兰的父亲离家修道,木兰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阿非已经成年,他可以照顾自己和宝芬。他夫妇自英国回来之后,完全是现代时新派,生下的婴儿也由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护士看护。 <br>  因为北京还是动荡不安,在军阀压力之下,立夫也许还有二度被捕的危险,所以他接受劝告,暑假中离京赴沪。在北方,奉系张作霖的势力日形扩大。 <br>  立夫究竟要做什么,颇难决定。国民革命军已经自广东开始北伐。黛云、陈三、环儿,已经到南方参加国民党的工作,他们参加的党的工作是很重要的。莫愁坚持立夫必须放弃政治活动,专心从事学术研究。她想限制立夫,不让他参加国民革命军的北伐,这实在不容易,不过她成功了。有时候儿,莫愁的决心硬如铁石,她丝毫不考虑别人的观点,只坚持自己的想法,即使招惹不快,也在所不惜。她已经做了最后决定,硬是不许丈夫涉身政治,决定就是决定,不能动摇。立夫的家要搬到南方去,这也大致成了定案。 <br>  木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思索和自己亲近的人——就是荪亚和剩下的两个孩子。孩子还小,婆婆年老多病,全家的重担在她身上。她想离开,但是办不到。 <br>  荪亚对她态度冷漠,是为了什么,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晚上单独到监狱里去看立夫,隐瞒着没告诉他;立夫怕引起了误会,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但是立夫获释之后,那天晚上吃饭时,人人向木兰敬酒,恭维她在营救立夫这件事情上她的功劳,这时,荪亚才听说木兰把珠串拆散去作打点之用。荪亚明白,珍珠,从钱的观点上看,木兰是认为无所谓的,即便是她嫁妆中很稀有的珍珠,也是无足轻重的。木兰和立夫是朋友,他自然知道,自然她没有不去营救的理由,但是立夫监禁期间她分明有点儿激动过甚,太有点儿失常,关心也太过分。荪亚和木兰还是寻常一样和美,只是彼此之间,总是有点儿什么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br>  再者,荪亚开始越来越注意钱,自己也开始从事一些小营业。古玩店的利润很大,他对股票投资也越发有兴趣。现在他正是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性格上发展出独断自得的态度。青春时代的轻松愉快的心情,轻视金钱地位那样诗人逸士的胸怀已然消失。在他精神上的这种变化,多少表露在他的脸色上,这就颇使木兰难过。她很怕这种卑俗现实的态度的渣滓,会存在丈夫的灵魂里。 <br>  木兰病时,曼娘来探视,第一次发现他们夫妇吵嘴。 <br>  木兰说:“我还是愿意离开北京。” <br>  荪亚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老是安定不下来?” <br>  “阿满一死,我就告诉过你我要立刻离开北京。” <br>  荪亚说:“你知道立夫就要搬走了。”木兰饮泣不言。曼娘插嘴说:“她现在身体这么软弱,你要对她温柔一点儿才是。” <br>  木兰抬起头来,看看丈夫,仿佛恳求般的说:“荪亚,你应当记得几年之前,我们说过放弃这种富家豪宅的生活方式,到乡间过一种草木小民的淳朴生活。我说我愿意做饭,自己洗衣裳,有你在我身边就好。我只需要过平安日子,我能不能过平安日子呢?” <br>  丈夫回答说:“咱们怎么办得到呢?妈还在,已经年老,怎么能放下不管呢?我哥哥和曼娘怎么办呢?这都是你的情绪不稳。” <br>  木兰说:“荪亚,我原以为你会懂得我的心。”她的病使她的声音非常的柔和,非常的低。 <br>  看见妻子生病,又这样恳求他,荪亚说:“好吧。我答应你。可是母亲年岁这么大,不能离开不管哪。” <br>  木兰很谦顺的说:“荪亚,你只要肯答应,我一定等。”曼娘说:“荪亚,我做大嫂的,说几句话你别介意。你是个瞎子。你是天下最有福气的人,但是你自己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太太,愿过一个简单的小户人家的生活,愿为你做饭,洗衣裳,教育孩子——这是平常人能得到的福气吗?你好像并没有把这个看得多么珍贵难得。你不了解女人。你也不了解遇到阿满这件事受打击多么大。” <br>  荪亚现在仿佛受到了感动,心也软了,转过去对妻子说: <br>  “妹妹,你要原谅我。” <br>  曼娘又对木兰说:“荪亚说的话,也有道理。从孝道上说,我觉得妈妈还在,你们撂下她也不应当。” <br>  等木兰恢复到可以出去的时候儿,阿非和宝芬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这次请客有双重目的。阿非看见姐姐非常伤心,人又消瘦,存心让她散散心,所以这次请客是庆祝姐姐的康复。第二是,立夫由上海回来度假,不久就要和母亲、妻子搬家到南方的苏州去住。在苏州他们有一家茶庄,而且在苏州立夫已经租到很好的一栋房子。因为经亚也已经回来,于是邀了曾家全家。曾家来的人有曾太太、桂姐、曼娘、曼娘的母亲,阿瑄、荪亚、经亚、暗香、素同、爱莲、丽莲、丽莲的丈夫北京协和医学院的王大卫医师。在姚家和孔家这边儿,有冯舅爷、冯舅妈,红玉的两个弟弟、阿非、宝芬、珊瑚、立夫、莫愁、博雅。这真是个家庭大聚会。只有傅增湘先生和傅太太算外人。 <br>  他们在北京饭店吃饭,饭后要跳舞。在那么多人之中,只有七个人能跳舞,男人里就是经亚、阿非、素同、王大卫医师;在女人里只有宝芬、爱莲、丽莲。其余的人只能做壁上观。爱莲和丽莲,现在嫁给了西医,生活在说英文的环境,都起了英文名字。 <br>  这是曼娘第一次在洋饭店里吃饭,也是第一次看见摩登人物跳舞。倘若她公公曾文璞先生还在世,她就不会去了,现在曾先生已然作古,她倒很想看一下儿跳舞。在她看来,那完全不遵守古礼了。但是她现在是个中年的妇人,她以为,同时曾太太也以为,她过了受青春诱惑的危险时期了。 <br>  因为在外国饭店里,阿非、宝芬又是摩登人物,已经摩登得夫妇分桌坐。洋人的这种风俗习惯极其荒唐,简直不可饶恕,恐怕其原因,是洋人特别重视男女恋爱和闹风流韵事的缘故。木兰感到惊异,但是阿非说:“在这种洋地方儿,我们若不笑,谁会笑?”再者,他们坐的是一个长条儿桌子,若想像坐中国圆桌那么自由谈话,就办不到。向邻座的女人说话,而不是自己的太太,也的确够怪的。王大卫和少数几个男人,则真正和邻座的女人谈起来,别的男人则并没说话。别的女人也都不说话,而静静的坐着,眼睛尽量往别桌上的女人那里望,或是和自己邻座男人一旁的女人说话,这样一来,当然并不舒服。 <br>  立夫和傅先生坐在一头儿,靠着宝芬,木兰和莫愁坐在另一头儿,挨着阿非。曾太太和傅太太坐在中间,正对面。荪亚坐在他母亲和曼娘之间。暗香对着曼娘坐,是靠近阿非坐的那一头儿。桂姐和她女婿王大卫挨着坐。 <br>  木兰还是软弱苍白,虽然全桌气氛轻松愉快,她说话不多。她点着一支纸烟,但是并不爱抽。荪亚想和曼娘说话,但是她很紧张,怕犯错儿失礼,所以对荪亚的说话没有多少回答,他只好向对面他母亲和傅太太说话。 <br>  这时候儿,中国女人忽然不穿褂子裙子了,改穿旗袍儿。木兰和莫愁自然也穿着入时。莫愁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儿,但是很宽大,因为她怀着孩子,已经七、八个月。木兰的旗袍儿是桃红色,用三条儿黑辫子滚的边儿,使她的身段完全改观,她丈夫看着也大感新奇。因为穿褂子裙子时,她身体的轮廓在腰以下就被褂子的下端遮住,现在穿上旗袍儿,她那身段儿的自然之美完全显露出来了。 <br>  几个极端摩登的女人,已经开始只穿奶罩,露了胸部。曼娘是向木兰借了一件衣裳在今天宴会上穿,所以她看起来和平常她自己就大为不同。她不住的看那几个穿时髦儿晚礼服的女人,她吃一口东西,很快斜过去看那几个女人,又赶紧羞得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赶巧有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的洋女人,穿着闪亮的夜礼服,在他们的桌子前走过。她看见正前面两尺外,一个完全的赤背。那时她刚用叉子从肉上铲起一小口东西往嘴边送,她的叉子从手里掉下去,呛啷一声掉在盘子上,她发出了老鼠般的一声尖叫,倒吸了一口气。那个洋女人转身看了看她。曼娘向来怕见洋人,用小鹿的眼睛似的目光,很害怕的向上望。 <br>  在用餐时,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舞。傅太太和曼娘坐的正是斜对面,看见曼娘的嘴唇因激动与惊奇而颤动。然后她又把眼睛低下去看自己前面的菜,仿佛即便望一望那跳舞的人也是违背道德的。吃饭之后,王大卫和素同刚开始去跳时,曼娘才认为她看一看并不算不正当了。丽莲身材苗条,跳得很好看。她回到桌子上来时,脸上发红,她看见曼娘瞅着她微笑。 <br>  阿非来请宝芬去跳,宝芬的座位暂时空了,立夫向荪亚招手,让他过去坐。刚才立夫和傅增湘先生说迁到南方去的计划。今天他到北京饭店见到荪亚时,觉得荪亚对他冷冰冰的。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这种情形,因为第一次他从监狱回来遇见时,他也注意到荪亚对他变了。但是现在他要走了,这次请客也主要是请他,他们遇见时,荪亚应当对他说几句话。见老朋友对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见之后看见老同学,自己非常热诚,而发现对方却无丝毫亲热表现,再没有别的事使他伤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见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奋,而同游者却木然无动于中。不过在自然风景方面,玩赏的人还可以自得其乐。在友情方面,则以相互感应为基础,否则便无友谊可言,对方若无反应,则犹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儿童看见玩具破碎了一样。所以立夫一看宝芬的座位空出来,他就招手叫荪亚过来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谈话。荪亚过来坐下,和他们俩闲谈,一如往常,立夫心里才觉得舒服一点儿。木兰的眼睛一边看跳舞,一边不断往这边望。 <br>  宝芬舞罢回来,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荪亚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经亚过来请她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着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场的女人中最年轻的,经亚新近和国外回来的留学生时常过从,他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长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导着宝芬翩翩而舞,宝芬看来真是艳光四射。 <br>  在舞池里,中国人,外国人,年老的,年少的,杂沓共舞。好多欧洲人和身材苗条而稍为矮小的中国女人跳。说来也怪,好多旧式尊孔的官吏和银行家,并不反对跳舞,倒是喜爱跳舞。两个中国老年绅士,穿着长袍在里面跳,特别引人注目。其中一个身体圆而短,脚上穿着中国的平底鞋,仅仅在地板上转圈儿走而已。他是走呢?还是舞呢?简直没有分别,只是一只胳膊伸出来,另一只胳膊围绕在女人的腰上而已。 <br>  经亚靠近这位老年绅士时,他一瞥见了那个女舞伴,浑身震惊了一下子,原来那是素云,他离婚的妻子!但是素云改变了很多。他俩分手不过七年。素云显然是没有看见经亚,转眼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br>  宝芬注意到经亚突然一停,问他:“怎么回事?” <br>  经亚又恢复了舞步之后低声说:“是她!” <br>  “谁?” <br>  “我的前妻素云。” <br>  宝芬以前还没见过素云,现在想仔细看一眼。经亚说离开舞池,但是宝芬说:“为什么?你怕她?” <br>  他说:“不是,不好意思。” <br>  他俩于是又接着跳,宝芬叫他跳近那个圆胖老绅士身边去。她算把素云的脸瞥了一眼,走近的时候儿,她看见素云戴了好多钻石,穿的是非常贵的衣裳。纵然如此,她的表情却显得有一种饥饿不满足的神情,因为面露怏怏不乐之色,脸上干枯失润,是永远不能再幸福快乐的憔悴。眼睛周围有深的皱纹,两颊不红润。纵然眼睛上不失尖锐的光芒,表情的抑郁寡欢,使涂上唇膏的一点朱红,显得多么不相配! <br>  他们越来越近,素云看见了离婚的丈夫。她的眼光突然闪亮。那只是一刹那。彼此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她以敌对的眼光看了看经亚那极为美丽的时髦舞伴。宝芬向她回看了一眼,看见她胸膛上那巨大的钻石饰针,和她脸上那不自然的微笑,那当然是无法动人的,令人觉得那样的笑容和她的脸无法配合。 <br>  宝芬向经亚低声说:“微笑!笑出声来!尽量显出快乐的样子。” <br>  但是后来看不见素云了。他们回到桌子上去,告诉别人这件惊人的消息。 <br>  曾太太说:“你没看错吧?” <br>  经亚说:“当然是她。以前的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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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48:51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章 老实人偏拈花惹草 贤父女知釜底抽薪<br><br>--------------------------------------------------------------------------------<br><br>  杭州是南宋的国都,马可波罗曾有一篇生动的描写。他把杭州写做一个巨大的商业中心,有隔海而来的印度人和波斯人的特别居住区,在错综交叉的河道上有九百座桥。他说杭州是个湖滨都市,王公贵人及其贵妇猎罢归来后,在湖中洗浴。他说杭州居民有文化教养,态度斯文。他说那个民族文质彬彬不长于战争,而受制于蒙古人。直到今天,杭州的居民还保持古时淳朴的遗风。来杭州游玩的人很多,尤其新婚夫妇,多来此地度蜜月。 <br>  木兰和荪亚在城隍山上物色了一栋房子,因为那一带极其幽静,离开湖滨那些新式的别墅有一段距离,但是离街道也很近。由山上走一百码,即已到了城中心地区。但是木兰选这个所在主要还是为了居高临下,可见美景。杭州城市如一条宽带子,西湖在其前,钱塘江在其后。在高山上,在一边可以望见西湖的一大半,并可以看见垂柳长堤,在另一边,可以看见钱塘江上风帆隐显,汽船上下。一边为静,一边为动。木兰爱看远处的帆船。他们的附近别的房子,只是疏疏朗朗几家人。那栋房子已经多年,前后空地很多,铺卵石的街巷弯弯曲曲,高低不平。再往西到山上,一望都是有孔洞的岩石,拔地而起,巍然耸立。这些岩石上有海浪的痕迹,在史前时期一定浸沉在海下,形成那种奇形怪状,画家都喜欢描绘。 <br>  木兰的房子有几个院子,因山坡高低而分为数层,顶上一层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楼房,还有一个观望风景的高阁。那栋房子,像大部分南方的房子一样,是用砖盖好,外面涂上白石灰,在墙上露出红漆的柱子椽子。那栋房子的右边,有一栋房子,左面后面则竹树交荫。观景高阁的后部,与一些树木枝柯相摩。木兰刚一迁入,觉得以前的住户很不仔细。墙壁表面损伤,上高阁楼梯叽嘎有声,墙壁之内也有老鼠跑的声音。高阁显然是一直没用。她雇工匠修理楼梯,粉刷墙壁。小石门内是一个铺砖的庭院。楼顶的横匾上写的是“衣山带水”。门旁的柱子上是四言的对联,荪亚和木兰都很喜爱。那对联是: <br>    山光水色 <br>    鸟语花香 <br>  木兰看到山的光亮和水的颜色,自朝至暮,确是变化不同,而鸟的鸣声和花的香味,也因春秋季节的运行而有变化,实在感到诧异。西湖和环湖的山,也因天气不同而形状有别。 <br>  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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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50:31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三章 报国洗前愆香消玉殒 除奸生差误李代桃僵<br><br>--------------------------------------------------------------------------------<br><br>  第二年七月七日,战争爆发了,由于华北的情势发展而成。正如地震之后,必随之而有洪水,乃是自然之事。犯罪学家若发现两个犯罪案子是用相同的方法作的,他们就认为两桩罪案是由同一罪人犯的。日本征服中国的计划和他们走私政策是一致的。方法相同,特点相同,动机相同;鼓动,计划,指导,也是由同一个机构,那就是日本陆军。 <br>  从抢劫中国政府的税收,到抢劫中国的疆土,日本陆军只是采用同样残忍的方法。说也奇怪,人类的心理对偷窃一个国家的领土,比偷窃一个妇人的皮包,多少看做更为光荣,更为对得起良心,辩论起来也更为振振有词。古时庄子就写过: <br>  窃钩者诛, <br>  窃国者侯。 <br>  这个真理的后一半,提供了一个问题,虽然无数智慧卓越的经济学名家,国际法理学家,在渊博的论文里,非常慎重认真在事前事后时常研究,查考,论断,争辩,解释,辩护,诡辩,讨论,其中的真理仍然逃过了他们的观察,就犹如在灵魂学家所举行的降灵会上一样,有人说看见了那个鬼,有人说没有看见。 <br>  但是,也许木兰是对了。日本人没有享福的特性,这是不会变的。 <br>  认真说,战争已经“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卢沟桥“事变”;其实不是个事变。日本军队在非法的地区夜间演习之后,在凌晨四点半要求进入中国军队防守的宛平县城,要搜索一名“失踪的”士兵,他们说中国兵向他们开枪,后来日本又自相矛盾,说那个兵并不是失踪。但是那年战事发生之前住在中国的人,都知道战争是迟早要发生的。日本占了东三省之后,侵占了热河,悄悄的进入了察哈尔,创造出冀东伪防共政府,现在日本想使北方五省与中央脱离,他们以为中国会把这片领土送给他们的。中国人恨死了日本人,但是日本人却爱煞了中国的领土。日本人越喜爱中国的领土,中国人越仇视日本人。 <br>  于是两国开始了亚洲历史上最可怕,最残忍,最不人道,破坏性最大的战争。 <br>  其实神经战早已开始了好几年,而中国人的神经现在已经兴奋起来。中国人必须要打日本,杀日本人,才能不使全中国陷入精神错乱。中国政府努力压制国人的反日情绪的表现,不管是写文章,讲演,开会,游行示威,可是老百姓被压制之下日趋高涨的反日情绪,如水决堤,终于爆发而不可遏止。戏剧性的西安事变几乎使蒋委员长陷身漩涡。日本人说中国人民反日,话真是说对了。他们说蒋委员长鼓动中国人民反日的情绪,话却说错了,因为他没用手指头弹动一下儿。他们若以为日本人以战争毁灭加诸中国人的头上,而能消除中国人对他们的仇恨,使中国人看起他们来可喜可爱,那是另一件事,是日本人该用他们自己的智慧去了解的事。姚老先生、木兰、曼娘,即使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在这方面,也没有一个人能对日本帮这个忙。 <br>  从客观的角度看起来,从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战争爆发,整个儿的动态是这样:侵占东三省是日本对中国的第一次进击。民国二十二年热河省失陷给日本之后的塘沽协定,要求中国长城沿线划做非军事地区,是第二次进击。在民国二十四年春天,中国大部分军队在“剿共”战役中把共军驱入中国西部时,日本人强迫中央政府自河北撤退某些单位的驻军,是第三次进击。这样与当地军事当局勾结,鼓吹“自治运动”,宣布脱离南京中央政府,在华北五省创造了一个像“满洲国”那样的傀儡政权。日本因为发现甚多地方当局都与日本“合作”得不够“诚恳”,在民国二十四年秋天,打算把力量集中在河北与察哈尔两省,但是中国政府的回答是从西部调回“剿共”军队布防在陇海铁路沿线。日本人大惊,看出了危险,暂时放弃了远大的计划,而创造了“冀东防共政府”,抓紧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增加了华北驻屯军,比庚子条约规定在过去三十六年之中列强认为必需的军事力量,多了四倍。这是第四次进击。在民国二十五年秋天,日军占据了北平附近铁路的交叉点丰台,丰台是南下东去的火车必经之地,而丰台分明是庚子条约限定外国驻军以外的地区。这是日本向中国的第五次进击。紧跟着的第六次进击是日本煽动的蒙古伪军进攻绥远,在这次战事中,中国军队第一次正式出面,将伪蒙军击退。再后便是第七次进击——卢沟桥事变。 <br>  道家思想和现代科学都同意这一点:作用与反作用的力量相等。中国的反抗精神就是反作用力量。由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的日本侵华行动,就是引起反作用的作用。中国反抗的力量应当看做是战争开始前日本对友邦侵略的罪行的直接反击。只有这样才能了解这次战争。不幸的是,世界上力量最大的陆海空军力量,不能炸毁作用与反作用这条千古不变的法则。 <br>  现在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因为两国都打算在华北认真一试了。停火的商谈不停,战事时断时续。蒋委员长在牯岭召集各省军事长官,研讨重大决定。日本大军在毫无阻碍之下源源而来,用以加强天津铁路沿线的防地,为时达三周之久。在卢沟桥事变后九天之内,据称有日本五个师,总数达一万人,进入中国本部和内蒙地区。多少火车的军火和军队补给品涌到天津,分发到丰台和其他地点。真正战争在北平附近地区开始时,日本军队已经进占北平数里之内的战略据点。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兼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对七月二十六日日本要求将中国陆军三十七师全部撤退到保定以南的最后通牒,予以断然拒绝。二十八日,中国军队发动猛攻,可是宋哲元将军在当天夜晚十一点钟,出人意料的离开北平,派了当时一般人认为亲日的天津市长张自忠将军代理公务。二十九军的抵抗在二十九日午夜停止。北平已然落在日本手中。 <br>  父亲丧事完毕之后,木兰和莫愁已经全家南返,战争发生之时,正各自住在杭州苏州。阿非和别人仍然在北平。卢沟桥事变之后,北平谣言满天飞。南京中央政府在努力做重大决定之时,北平的居民天天盼望中央的飞机在天空出现,但是望不见踪影。各处都低声耳语希望这座北平古城得免于战火的破坏,各处也都在低声耳语,都恐怕战火难免。人们对入寇的敌人有仇恨,是埋在心里的深仇大恨,在几百年的忍耐磨炼之下暂时缓和下来。他们看见日本飞机在头上绕,他们暗中咒骂,但是十分谨慎。 <br>  这座古城中大部的居民,真正北平土著,仍然泰然自若,在家中,在茶馆儿里,甚至心情愉快的闲谈战争的来临,预测战争的后果,个人生活,一如往常。 <br>  他们厌恨入侵的外国人,不过以前早已见过别的外敌。在北平的居民,是形形色色的,老年退隐的清代官吏,年轻的爱国学生,胆小怯懦的官吏,温和而出语讥诮的政客,诚实规矩的商人,以及为日本做谍报的赤贫贱民。但是一般人,因为文化教养高,都厌恶暴力和战争,不喜欢上海那种恐怖和暴乱,而是温和,节制,爱好和平,非常有耐性。 <br>  在北平,真正古老文化的继承人,不介意于现代文明的侵扰。他们祖先怎么样生活,他们现在也是一成不变。他们家庭生活有满足的气氛,这显示他们对人生的看法上有无穷智慧的源泉,在生活方式上,对岁月保持达观,在谈话上,则出之以明智温和,轻松而悠闲。因为在老北京,刹那与万古没有什么分别。别处的数百年,在北平只是几段瞬息的时刻,在其间,由祖父至孙子,生活的传统,绵延不断。因为在老北京,大家都能够等待,在等待中由少而老,但是百年如一日,虽说由少至老,实则从未变老。老北京遭受异族的征服很多次了,但被征服者却将入侵者征服,将敌人变通修改,使之顺乎自己的生活方式。 <br>  满洲人来了,去了,老北京不在乎。欧洲的白种人来了,以优势的武力洗劫过北京城,老北京不在乎。现代穿西服的留学生,现代卷曲头发的女人来了,带着新式样,带着新的消遣娱乐,老北京也不在乎。现代十层高的大饭店和北京的平房并排而立,老北京也不在乎。壮丽的现代医院和几百年的中国老药铺兼存并列,现代的女学生和赤背的老拳术师同住一个院子,老北京也不在乎。学者、哲学家、圣人、娼妓、阴险的政客、卖国贼、和尚、道士、太监,都来承受老北京的阳光,老北京对他们一律欢迎。在老北京,生活的欢乐依然继续不断。乞丐的社会、戏园子、京戏科班儿、踢毽子人的联谊会、烤鸭子蒸螃蟹的饭馆子、灯市、古玩街、庙会、婚丧的礼仪行列,依然进展,永不停息。 <br>  若说老北京的天坛,紫禁城,皇家的宫殿会在轰炸下毁灭,那真是荒唐无稽。在日本军队占领的许多城市之中,老北京,真是像一个神仙福地,竟逃避了破坏的厄运。在老北京,不能慷慨激昂的谈政治,谈时事,那样儿,你那老北京的文化教养便是白璧微瑕,你也在老北京白住了。北京话和别的省份的方言不同之点,不在母音子音上,而是在平静的拍子和从容的腔调儿,愉快而沉思,说话的人只欣赏说话的风趣而忘记了时间。这种清闲,表现在言词中的隐喻上。比如到市场买东西,叫“逛”市场,在月下步行叫“玩月”,飞机投弹叫“铁鸟下蛋”,被炸着叫“中了航空奖券”。甚至于太阳穴伤口流血,居然会叫“挂彩”!死只是“翘辫子”,像叫花子倒毙于路旁一样。 <br>  但是在北平,至少有一个人是容易激动的,那就是黛云,她在五月底从狱中释放出来。黛云不真正够“老北京”,她是属于具有政治意识尚武精神的少壮中国。在她看来,已经发生的这场战争决不是什么大灾难,而是令人鼓舞求之不得的机会,中华民族要对抗敌寇为国家求自由的机会。若是了解前些年中国的含羞忍辱,就立刻明白这场战争之发生,适足以破除中国人心头的郁闷,恢复心智的平衡,发泄出储藏的精力。中央政府终于领导全国对抗日本了,这消息好得几乎令人难信。若知道过去七年里,国家的消沉,心理上的挫败烦恼,对英明领袖和坚定国策的期待,对全国各党派的通力合作的希望,就了解如今全国的团结抗战,在黛云看来,不啻是美梦的实现。 <br>  黛云的热心具有感染性,影响了她的侄子,也就是怀瑜的孩子,甚至怀瑜的太太。怀瑜已经回来,带着莺莺,他们住在德国饭店。他父亲已然去世,他的孩子和妻子与黛云的母亲同住,黛云的母亲叫福娘,她已然回来,又恢复了过去母子的关系。 <br>  一天,怀瑜来到黛云家里。他现在五十岁,小日本胡子已经变白。有钱,满阔气,穿着西服,戴着金边儿眼镜,也染上了日本人的习惯,比如在牙齿之间发出丝丝的声音,叫仆人时拍拍手。 <br>  怀瑜的儿子国璋,现在已是三十岁的壮年,恨父亲,也看不起父亲。他问父亲:“你回来干什么?还想在日本势力之下找官儿做吧?” <br>  怀瑜以教训的口吻说:“年轻人,你懂什么?中国怎么能跟日本打?” <br>  “你不赞成抗日啊?” <br>  “我很不赞成。这简直是飞蛾投火——找死。过来,我要跟你说话。” <br>  他把大儿子领到另一间屋里,才五分钟,国璋的母亲在外间屋,听见儿子在里间屋喊叫,然后猛跑出来,脸气得通红。 <br>  国璋大喊:“汉奸!汉奸!” <br>  黛云问:“怎么回事?” <br>  “他是日本特务,也想让我当日本特务!” <br>  他父亲走出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br>  黛云向他喊:“亡国奴!卖国贼!” <br>  父亲说:“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对父亲都不尊敬!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不孝之子!” <br>  国璋说:“什么?父亲?你——是我父亲!我父亲早死了。我长起来这些年他在哪儿了?我早就不认他了。”他又转向黛云和母亲说:“他说给我三百块钱一个月,让我做日本的特务!” <br>  怀瑜受罪多年的妻子雅琴,忽然大喊:“滚出去!滚出去! <br>  你给我滚出去!” <br>  雅琴拿起一个玻璃杯,向怀瑜投过去,不偏不歪,正好打在怀瑜的金边儿眼镜上,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 <br>  怀瑜喊:“你!” <br>  雅琴又喊:“滚出去!别再来打扰我们母子。我们受了多年的罪,幸而没饿死。别再沾我们的边儿!” <br>  怀瑜大怒,他说:“好,好!简直是家庭革命!”怀瑜向妻子走过去,举起金箍儿手杖,样子像是要打她。 <br>  儿子说:“你立刻走开!”用手揪住父亲的衬衣领子。 <br>  怀瑜憋了一肚子气,转身走去。 <br>  一边走一边说:“无法无天!中国不亡,是无天理!”小儿子说:“这是你的眼镜儿。拿着走吧。”在后面踢了父亲一脚。 <br>  怀瑜滚出去的时候儿骂道:“坏蛋!杂种!将来就知道你们对,还是我对。大家都是为国家……”他的声音转眼听不见了。 <br>  素云还住在天津,天津正在戒严。不论在租界,或是在中国地区,行人常受检查。日本兵和军火,正源源而来。中国铁路专用来运输这些人和补给品。宋哲元将军为避免使情势恶化,只好允许车辆通过。天津的紧张情势,引起老百姓纷纷逃难,有的逃进租界,有的往南逃到上海。天津每天有很多人被捕,有的被刺。最重要的是特务的恐怖,常常有人死,日本特务杀中国特务,中国特务杀日本特务。近几年来,天津的海河上有尸体飘流,是常见的事,不过现在尸体增多了。大家对这种原因,自然多所猜测。有一种说法是,除去抽白面儿的之外,有些中国工人为日本人在海光寺做军事防御工程,做成后被日本人谋杀弃尸,因为怕他们泄漏军事机密而灭口。 <br>  既然日本知道战争来了,普遍设在中国的间谍网,自然正在加强。华北的总部设在天津,后来把最高机构设在北平,由一个日本人负责。这个间谍系统密织如网,延伸至内地,担任间谍工作的有中国人、高丽人、台湾人,还有若干白俄。这个组织在中国已经成立有年,担任职务的间谍,主要是专营日本药品旅行各地的推销员,毒品推销商,其他有以新闻广告社的摄影记者为掩护的。其他有在航空、政治、军事等机构工作的职员,他们倘若被收买,每月付给薪金。这些人都受有训练,会照相、画图、传递秘密信息,由日本间谍机构供给照相机、化学药品,甚至无线电机。目的主要是获取中国的军事秘密、地图、防御计划,以及其他军事资料。只有最优秀,最聪明的人员,其中有些是女人,才选派担任接近中国军官等艰难细密的工作。对这等担任特别工作的高级谍报人员,奖金极高,并供给职员,由他们差遣。 <br>  素云还住在天津,一天,日本人找她去日本特务机关,特务机关属于日本军部,和关东军土肥原主持的特务机关,往往龃龉不和。 <br>  素云进去时,一个年约四十岁的日本人坐在办公室里。他的脸圆而骨头突露,大圆头剃得精光。留着小黑胡子,没戴眼镜,不戴眼镜这在日本人里不多见。笼统说来,脸上流露出聪明,使人感觉愉快。他说的中国话勉强可以,还夹杂一点儿很难听的英语和俄语。 <br>  素云知道找她来此处的原因,她在日本租界开了几家饭店,还有财产,并且是毒枭的首领,已有数年之久,日本人对取得她合作,是深信不疑的。去年她被释放之后回到天津,日本当局都知道她的案子。她捐赠了五十万元给禁烟局,日本人认为那是纳贿,是释放的代价。因为她在北平的其他公司也被搜查过,日本人认为那是因为她运气坏,并不相信禁烟局对她有好感,或是她对禁烟局有好感。她还一直过以往的日子,显然是不得已,不敢真按着自己的想法做。不过她对自己的事业不像以前那么热衷发展,只要维持就满意了。那个日本军官很客气,对她说:“牛小姐,请坐。你长期跟我们合作,我们很感激。我现在有点儿事情给你做。我们对于你把全部的钱都存在我们日本银行,也要向你道谢……现在我们谈事情。现在我们日本租界,有不少饭店是你开的,每个饭店都有些舞女。你回去挑十二个到十五个最聪明最漂亮的,带着她们来见我,我有什么事情再吩咐她们。我们特务机关需要她们帮忙。当然我们忘不了你。我让你做她们的首脑儿。挑中国人、高丽人、白俄。每个月每人薪金两百块钱,最聪明的可以高到五百块……特别费用另给。这清楚了吧?” <br>  素云并不觉得意外,她并不愿做;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她知道她必须遵办,不然会丧失了财产,甚至会丢了命。 <br>  她说:“好,我一定尽力办理。” <br>  日本军官立起来,和她很热诚的握手。素云也表示热诚,可是心里真有点儿恶心。 <br>  她回到家里,把当前的问题思索得很焦躁。做鸦片烟生意赚钱和这个自然不同。她已经不知不觉溜进了那一行,也难再改行。但是现在已经打起仗来,是日本和自己同胞之间的战争。 <br>  她要不要做日本的间谍害自己的同胞呢?她恨自己,恨自己的事业,恨自己的整个的环境,这种恨变成了恨日本人,因为自己现在被日本人抓在掌心里。必须要做个决定。她或是豁出自己的财产被日本没收,金钱一扫而光,或是向日本屈服,服从做汉奸。汉奸这个名词现在哪儿都有,每天都有逮捕的消息。自己将来落个什么结局呢?为敌人效忠,即使能保住一条命,将来又得到什么好处?钱,她已经有了不少。 <br>  她若被捕枪毙怎么办?她的神经紧张起来。 <br>  这时姚老先生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战争发生的时候儿,可要记着你是中国人。”那位老先生怎么会未卜先知呢?他真是个仙人吗?最不能忘的是暗香的小儿子的问话:“你是中国人吗?你为什么帮着日本人呢?” <br>  她决定虚与委蛇,到有机会能抢救一点儿财产,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走。她约了几个舞女,其中只有两三个中国人。一个率然拒绝她说:“我要钱,但是卖国,我不干!”其他大都是高丽和白俄舞女。第二天,她带着那几个舞女到特务机关,让那个日本首长去过目。因为她做事迅速,备受赞扬。另外那几个舞女走了之后,日本军官让她留下。 <br>  日本军官问她:“牛小姐,你是一位中年女士,我对你十分信任。战事就要发生了,你当然知道。半个月以后,日本兵就要进北平。我们已经把北平包围起来。我们一定要用最能干的人才,你的职务就是调查二十九军军官的政治立场。我们希望不流血而获胜,至少要牺牲越少越好。我们和张自忠、潘毓桂已经有接触。可是你是个中国女人,你能得到内幕消息,别人是不易得到的。挑两个最漂亮的小姐献给张自忠做礼品,但不要说是我们送的,说是你送的,让她俩在里面下工夫——你懂吗?另外几位小姐我派她们到中国地区,英租界和法租界做工作。” <br>  素云准备到北平去。她到日本银行,提出三万块钱,不敢多提,恐怕招日本当局注意。她带着两个高丽小姐到北平,住在东交民巷一家外国饭店里。 <br>  黛云已经听说她这个异母同父的姐姐的被捕,后来由于姚家帮忙才得释放,已经到天津去看过她。赞美她决心改邪归正,并且劝她洗手不干,越早越好。现在素云走投无路,自然而然想起黛云能和她交谈,怪的是,自从她离开吴将军之后,怀瑜完全自己混,不再理她了。她知道她若向黛云问主意,黛云会说什么话,可是不由得还是去和她一谈。因为黛云和怀瑜的太太、孩子是这个世界上她仅有的亲人了。在七月半,她到了妹妹家。怀瑜的太太对她即使是客气,也对她很冷淡。那几个侄子也不知道对她有何观感。她把黛云拉到一边儿说:“我有话跟你说。咱们的父母已经不在,咱们都到了这个年纪,怀瑜已经不算我的哥哥。你知道,自从他的事业和我的事业发生了冲突,我俩争吵过。”黛云说:“他也在北平呢。”于是把怀瑜到家来的一幕丑剧笑着说了一遍。 <br>  素云微笑说:“我也是汉奸。” <br>  黛云说:“真正的汉奸自己不说。自己肯说的不是汉奸。” <br>  “我说正经话。我要和你说一下儿……” <br>  黛云喊说:“你也是卖国贼?你来收买我,是不是?”素云连忙叫她低声。“我求你给我忠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给我出主意。我现在的境况这个样子。我还不如死了好!” <br>  她把损失财产和丧失生命的进退两难的情形,向黛云说了个大概。 <br>  素云说完,黛云说:“噢,是这样儿!再简单不过。你是不是中国人?问题就在这儿。姐姐,只有一条路子走。中国人怎么能帮着敌国害自己的同胞呢?即使你比你现在还富有,那又有什么好处?十之八九你要枪毙。既然你对我这么真诚,我也应当对你真诚。有个爱国锄奸团,哪儿都有他们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姐姐,你若跟着小日本儿跑,我可要亲手把你毙了。你要人家在你脑袋上穿个窟窿吗?” <br>  黛云说着大笑,虽然她的话够威胁,态度很亲热。素云又问:“你认为我应当怎么办?”一副很忧愁,很害怕的样子。 <br>  “怎么办?当个爱国英雄!问题是你恨不恨日本人。你没看见每个中国人,每个男人、每个女人、每个孩子们都反日吗?你看不出来中国一定会胜吗?×日本鬼子的妈!×汉奸的妈!你看不出来我快乐,你不快乐吗?” <br>  黛云说这种脏话,素云听了觉得真好笑。黛云的精神振奋得使素云吃惊。 <br>  “中国能打胜吗?” <br>  “当然——毫无疑问。咱们也许都死光,但是死也和中国人死在一块儿。” <br>  “你若死,和中国人死在一块儿,难道你一定死得快乐?” <br>  “当然我快乐,你还看不出来?” <br>  素云觉得一种新奇的感觉在心中激荡。快乐的感觉和她生疏好久了,而且从来没听谁说抱着这种爱国必死的心会快乐。 <br>  她自己小声说:“快乐,快乐。”似乎是要体会一下这个字眼儿的意思,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感觉。于是她说:“妹妹,我希望一直和你在一块儿。我四周围都是妖魔鬼怪。我真恨日本鬼子,还有那些中国同事!” <br>  “你恨他们?” <br>  素云说:“我恨他们。”过了片刻,她又说:“看见他们就恶心!” <br>  “那么逃到中国这边儿来。咱们在一块儿吧。” <br>  “你刚才说你在锄奸团?” <br>  “是啊。这是一个秘密组织。你若帮助我,我和你一块儿到天津去,拿枪先干掉几个日本特务。” <br>  素云突然怕起来,软做一团儿,哭着说:“我怕死!”黛云的眼睛光芒照人。她说:“嘿!现在就是爱国的好机会。我带我们几个同志,和你到天津,咱们搜集点儿日本的秘密。我扮做间谍。你就是爱国的英雄。为什么怕死?” <br>  黛云快乐昂扬的勇气感动了,甚至感染了姐姐,打开她心里一个前未曾有的新境界。在她精神上的空虚冷落的情形之下,她就贴近妹妹,抓住不放,就在妹妹跟前,做了一项重大的决定。 <br>  素云要和黛云、国璋、陈三,一同到天津。黛云要以妹妹的身分由素云介绍给日本特务机关。素云要留在日本租界,和日本特务机关接触,她得到什么情报就传给中国地区。同时,她分期从日本银行提出自己的存款,一次提出两三千,免得启人疑窦。 <br>  每隔两三天,素云就到日本特务机关去一次。她得到了玲玲的帮助,就是上次说不肯做汉奸帮助日本人的那个舞女,她起誓保守秘密。第一天,素云说黛云介绍给日本特务机关长。特务机关长看着黛云有点怀疑,素云说黛云是她妹妹。黛云这样就知道了所有的秘密的信号儿,又得了一个通行证,可以自由通过卫兵的岗哨。 <br>  的确很怪,好多日本特务,其中包括素云以前物色的几个舞女,不是遭人暗杀,就是神秘失踪了。 <br>  一天,素云到特务机关去,特务机关长问她:“你知道中国锄奸团吗?我们的特务人员遇到的凶险太多了。一定什么地方儿出了纰漏。我警告你,你要特别小心。可是,我顺便问你一下儿,你由北平回来之后,为什么七月十号在银行支出三万块钱,七月十六号支出五千,十八号又支出两千?”素云泰然自若,回答说:“这些日子情形很乱。谁不提钱准备急用?那三万块钱是付由大连运来的吗啡。我可以给你帐单儿看。” <br>  “噢,我只是叫你小心点儿。” <br>  素云假装玩笑说:“机关长,我这件事酬劳多少?我至少一月要一千块。我若能收买了张自忠反叛南京政府,那什么价钱?” <br>  “算了吧,你要钱干什么?你已经是个百万富婆了。” <br>  “我若不为钱,那你想我为什么干这个?” <br>  “好吧,一千一个月。特别任务另发奖金。你想花五十万能不能收买张自忠?” <br>  “我试试看。” <br>  这段对话算暂时把特务机关长的猜疑压下去。但是素云不再从日本银行取钱,开始尽可能以现金收帐,因为一切支票都要经过日本银行。她又告诉黛云不要再到日本租界去。 <br>  现在平津情势越发危急。二十八号激烈战事爆发,日本飞机轰炸平津铁路沿线的中国驻军。日本在北平前线增兵。 <br>  素云传递过重要情报,那就是日本驻屯军已减到仅仅两千多人,大部分的兵已经派往前线,这件情报由中国舞女玲玲传给陈三,陈三住在中国地区。 <br>  根据这个情报,陈三和天津的保安队计划向天津日本租界突击。他们知道第二天在冀东通州敌伪组织的“冀东防共政府”的保安队要起义,那批军队是日本人训练装备的。再者,又有国军要全线反攻的消息,还有丰台和廊房已由国军夺回的消息,于是他们就决定一项把日本人全部驱逐出天津的大胆计划。 <br>  在七月二十九日夜里两点钟,天津市内战争开始。中国地区整天遭受炮击和空军轰炸。郊区的南开大学遭受猛烈轰炸,几乎夷为平地。市区大火蔓延,无法扑灭。 <br>  十一点钟,素云接到消息,玲玲第三次往中国地区时被哨兵逮捕,已经送往日军司令部。素云几乎吓死。前一天日本特务机关长以怀疑的眼光望她,显然以为她不忠于日本皇军,从别的特工手里获得了情报。 <br>  她决定逃到邻近的法国租界,于是化装之后,从住宅的后门儿出去,只带了一个手提箱,她还没上洋车,一个警察走过来问她:“你上哪儿去?” <br>  素云向他做了个秘密的信号儿,表示她也是为日本皇军工作的。 <br>  警察说:“那么你是牛小姐,我正在找你呢。跟我到总部去。” <br>  他给素云戴上手铐,往前走去。 <br>  素云问他:“你是中国人吗?” <br>  “是,可是我也不能保障你的安全。” <br>  “你放了我。我们都是中国人。” <br>  警察说:“那么你怕为中国牺牲?”日本租界的中国警察以身材高大出名,也以对中国人趾高气扬出名,还以贪污出名。从停在路旁等座儿的洋车夫勒索几个铜子儿都干。素云对警察说:“收了这个手提箱。放了我。里头有三千块钱的票子。” <br>  警察接过手提箱,一边迟疑一边害怕低声说话,眼睛向四周张望。这时一个日本哨兵,离他们不过十码远,看见他们说话。他走上前来盘问,跟他们一齐走。机会已经错过。素云又和中国警察说话。日本兵不懂中国话,打了素云一个嘴巴,叫她不要说话。日本兵看见警察手里的箱子,他吩咐把箱子和钥匙一齐递给他,三个人一齐走去,素云在中间。一个嘴巴打得素云很疼。她心里想:“这就是向日本人效忠的结果。”她的怒火上冲,一时无法控制。她听警察说“你怕为中国牺牲”时,心里涌起一种特别的感觉。现在她一边儿走的是中国人,一边儿走的是日本人。左边儿的中国人代表中国,而她就要为中国牺牲了。她知道末日到了。 <br>  在总部,问了她几个问题,她又大胆反抗。问话的日本军官向特务机关打电话。 <br>  素云打断他的电话说:“枪毙我!我但求一死。我恨你们日本鬼子!” <br>  那个军官说:“好,就枪毙。带她出去。” <br>  素云就在院子里被日本人枪毙了。 <br>  黛云、陈三、国璋再也接不到玲玲和素云的消息,心中一直纳闷儿。几天之后,听说日本报纸已经发出“白面皇后”因做中国间谍,已经枪毙。天津的中国读者越想越糊涂。 <br>  但是哪儿来时间去揣想? <br>  中国的保安队和二十九军某些单位联合起来,已经突破日军的防线,在日本租界的街道上发生了战斗。在中国地区,炮弹爆炸,空军投弹,并向街道发射机关枪。有段时间,在日军派往内地之后,守军遭到突袭,毫无准备之下,似乎在天津业已战败。中国部队只有一千,攻克了东车站和老车站,阻挡住了日军向北平前线的增援。再进一步继续去攻海光寺日本军营。最后包围了东堤,准备去破坏日本飞机场。有些日本军队已退到塘沽。到深夜,中国铁路人员告诉他们消息,说二十九军已经开始撤离北平。 <br>  一个铁路上的职员说:“你们停止吧,不必做无谓的牺牲。 <br>  二十九军已经撤退,你们也没有后援了。” <br>  保安队虽然一听发了愣,但是有些人还坚持不退,有些人自动散去,日本又进入中国保安队夺去的地方儿,又占了天津,也占了以前的奥租界和俄租界。 <br>  日本老羞成怒,采取可怕的报复行动。男人、女人、孩子,填满了街道,乱做一团,四散奔逃,用煤油点着的房子火势熊熊,无法通过,于是被刺伤,被践踏,被空中的机枪扫射。有些地方,在日军和残留的保安队之间,还时打时停。保安队中有不少人直战到子弹用尽,奔上前去赤手空拳和日本兵揪打。 <br>  在混乱之中,国璋被流弹击中。陈三极力帮助他,但是不到五十码,他就倒地而死。陈三只得弃尸而去。他的遗言是请他姑姑黛云安慰他母亲,杀死他父亲。 <br>  黛云和陈三现在必须逃难了。火车已然无望,必须步行回到北平。在路上,他们遇见好多兵,正在去找南下保定的队伍。在八月三号,他们听到通州起义的伪军屠杀了三百日本人。 <br>  陈三他们的问题,是如何能回到北平找到家人。他们知道北平已然在亲日的一个委员会手里,进城时都要在城门检查。 <br>  他们往前走,路上尘土飞扬,人是又饿又累。黛云听见陈三骂二十九军,骂二十九军军官的三代,她从来没听见一个男人这样骂过。 <br>  她问:“下一步怎么办?你要去干什么?” <br>  陈三说:“干什么?接着干!在北平若没事干,我到南口进军队去,不然去打游击。那批武力将来必然是中国军队的精华。” <br>  黛云说:“我跟你去。罗曼已经在西北。环儿也要去,我敢说。不过我想去打死我哥哥,要把国璋留下的话做到。那应当是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他住在德国饭店。我相信他安福系那一群狐朋狗党就要从东北回来,要在北平建立他们的傀儡政府。” <br>  看见北平城墙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在一个村子里过夜。知道穿着身上那种衣裳进不了城。想进几个人家,但是人家不开门。 <br>  陈三微笑说:“现在怎么办?要在露天儿过夜,明儿早晨叫人逮走吗?” <br>  最后,他们说是天津的难民,一个老太太让他们进家去。 <br>  陈三和黛云必须装做夫妇。 <br>  黛云跟那个老太太说:“老太太的心肠真好,求您答应我们在您这儿过一夜吧。明儿早晨我们就走。” <br>  老太太到厨房给他们热了点儿绿豆稀饭。 <br>  老太太问:“你们不是兵吧?看样子真可怜!通州起义之后,杀光了东洋鬼子,逮住了殷汝耕。打算把他押往北平交给宋哲元,谁会想到二十九军撤退了呢?那些兵城都进不去。 <br>  他们把殷汝耕错交给城门的巡逻队。谁会想得到?” <br>  陈三问:“通州那些中国兵现在在哪儿?” <br>  老太太说:“我听说他们绕道去加入永定河那边的国军了。我上了年纪。只是牙还好。我若年轻十岁,我要到山上领导我自己的一股游击队。” <br>  黛云恭维老太太说:“中国人若都像老太太这样儿,日本人用一万年也征服不了中国。” <br>  现在知道安全无事了,陈三说出他在天津跟中国兵打日本,拿出他藏在身上的手枪。 <br>  “你太太和你一齐打了吗?现代的姑娘真行!”黛云望了望陈三,有点不好意思,回答说:“我是除奸团的。到了北平再用这把手枪打死几个汉奸。然后我们再离开。 <br>  您想我们能平安进城吗?” <br>  老太太说:“带着枪不行。你们会被逮住枪毙的。城门都关了,只有西直门开着。你们必须绕到西直门外。我想你太太留着这样头发,穿着这样儿衣裳,她进不去城。”于是他俩心生一计。陈三扮做农夫,明早进城去卖菜,黛云帮着他卖菜。 <br>  陈三说:“老大娘,您得帮帮我们。我给您两块钱,还有那把手枪也给您。穿着这靴子也进不去。我们交换。您给我和我太太一身乡下人穿的衣裳,两筐子青菜。” <br>  老太太立刻说:“你得自己去摘菜。我收下这钱,借给你们几件衣裳。我可不要你的手枪和靴子。你们一定已经看见,城内外,来福枪,手枪,军服,靠近城墙扔了好多,谁愿拿谁拿。新任警察局长派大卡车去装,再送交日本人。” <br>  陈三和黛云出去摘青菜,老太太在黑暗里看着。 <br>  然后老太太带他俩到一间黑屋子,屋里有一个砖炕。老太太走后,陈三说:“你睡这儿。我在外面凳子上睡。”黛云说:“那不行。她会怀疑咱们。咱们穿着衣裳靴子睡吧。” <br>  所以黛云和陈三那夜一同睡在那个小炕上。 <br>  天还没亮,俩人就起来了。陈三舍不得扔掉他的手枪,决定藏在菜筐子里。他扔了军靴,但是找不着鞋穿,只好光着脚走。黛云把头发用黑布包起来,扮做农妇模样。天刚有一点儿发灰,他们向老太太告别,启程上路,陈三用扁担挑着菜。他们到了西直门,城门还没开。恐怕惹人注意,他们离城门远一点儿等候,等别的乡下卖菜的来到,他们才走近。黛云看见有乡下女人进城卖鸡,她买了两只,她提着鸡腿,好像是进城卖鸡的。和七、八个乡下人混在一块儿,陈三挑着菜,黛云提着鸡,在后头跟着走向城门。到了城门脸儿,新警察把他们拦住,那是新任职的亲日警察局长潘毓桂派驻城门的警察。 <br>  陈三停下来,把菜筐子放在地上。 <br>  警察开始检查菜筐子。警察的两只手摸到了菜筐子底。幸而手枪是藏在另外那个筐子里。 <br>  黛云站在陈三的旁边,简直要急疯了,心想再过一刹那,手枪就会落在警察的手里了。她不知不觉一只手一松,鸡掉在地上,咯咯一叫逃跑了。 <br>  黛云喊:“糟了,鸡跑了!”在后面追去。别的农人也帮着她去逮那只鸡,在混乱中,黛云一不小心,另外那一只也跑了,于是农人和警察都大笑大吵起来,北平的老百姓就是这样儿。甚至一个警察也帮着去追鸡。 <br>  黛云学着乡下人说话的腔调儿说:“噢,老佛爷!这两只鸡若跑了,我要饿三天了。多谢您!多谢您!” <br>  这一乱,大家都心情愉快了,连警察在内,没有检查,就让他们进去了。陈三和黛云回到王府花园。进去洗澡换衣裳,告诉大家早晨冒险的紧张趣事,还有昨夜那位好心肠的乡下老太太。环儿看见丈夫安然归来,好不高兴,因为已经听说天津的混乱和屠杀,又五、六天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br>  这时在北平只有亲日的报纸可以发行。阿非和别人在报上看到素云以国特名义为日本枪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陈三黛云告诉他们素云最后牺牲赎罪的情形,才弄明白。陈三陪同黛云回家,把国璋为国牺牲的消息告诉雅琴,但是把要杀他父亲的话瞒住没说。雅琴已经想到会有坏消息,因为她知道天津陷落之后男男女女死了几万人,所以她倒有勇气硬起心肠来接受这个噩耗。 <br>  她镇定一下之后,黛云告诉母亲和侄子他们路上的惊险和素云的死。 <br>  黛云问:“北平的情形怎么样?” <br>  他们说:“你最好小心点儿。北平而今在汉奸手里头。家家搜查青天白日旗。三民主义、总理遗像都烧了。” <br>  “谁来检查?日本人?” <br>  雅琴说:“不是,这事用不着日本人做。汉奸警察局长潘毓桂为他们做。他解除了旧日警察的武装,送给日本驻军总部去做礼品,用每名两毛钱的代价雇些苦力贱民去欢迎日军进京。北平就这样出卖了。” <br>  黛云问:“到底怎么回事?” <br>  “你不知道吗?七月二十八,传出各线大胜的消息。全北平都万分兴奋。第二天早晨,国栋弟兄们早起要看更多打胜仗的消息,可是报纸没有来。老妈子买菜回来,说街上冷冷清清的,沙土袋堆的防御工事都没有了。兵也都不见了,也没有中国兵,也没有日本兵。夜里宋哲元到保定去了。国栋出去看看,经过警察分局,只见几个警察坐在院里,低着头,没穿制服。一整天,北平像个鬼城一样。商店都关着门,散兵游勇,还有伤兵,哈德门大街满街都是。电车还照常开,只有司机丁当丁当踩铃锁,车上空空的。他们兄弟好几天没出门儿了。” <br>  黛云问:“那老东西又来了吗?” <br>  “谁?” <br>  “我那位好哥哥。” <br>  “他来这儿干嘛?” <br>  黛云没再说话,她没告诉雅琴她和陈三打算刺杀怀瑜。刺杀他那件事,要在陈三离北平之前才动手。陈三那一批人之中,很多人要去山西加入共产党,因为那时共产党已经在山西开始活动。黛云极想去,因为自从她坐监以后,就和她丈夫罗曼分手了。 <br>  陈三、环儿、黛云准备立刻发动一次暗杀。环儿给阿非留下一封信,让她转交给她哥哥和母亲,就到黛云家去。黛云辞别母亲,只说他们那群人要到西北去打日本,她母亲知道不能阻拦她,福娘没有别的孩子,只有女儿黛云,当然和她分手很伤心。自从搬过去住,雅琴的孩子们就叫她奶奶,而实际上,那些孩子们就像她的孙子,雅琴也像她的儿媳妇。素云上次回到天津之后,她给黛云留下了一万块钱现金。现在黛云把这笔钱给她嫂子,供母亲和家人生活之用。 <br>  怀瑜住的德国饭店在外城的东南角儿,离东交民巷使馆区很近。陈三和另外两个人去,都暗藏手枪。刚过八点钟,因为他们知道怀瑜晚上要出去和其他安福系分子开会。他的汽车停在饭店前头,车头向西。陈三和他的同志藏在一条正南北的巷子里。 <br>  过了一会儿,那辆汽车向他们开来。陈三站在巷口,躲开灯光。汽车刚刚发动,渐渐就要开快了。陈三藏在墙角里,拔出了手枪,一瞄准,就发射,车歪到右边去,碰到电线杆子上,司机显然是当即死亡。陈三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声,由车头灯照在墙上返回的光亮,陈三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后面座位上。他和那两个同志都对准后座又放了六、七枪,看见女人低下了头。因为路人已听见枪声,陈三告诉两位同志从黑暗的巷子里逃走,他在后面跟着跑。 <br>  他们跑到苏州胡同黛云家,因为只有短短一段路,黛云、环儿还有别人,正在等他们。 <br>  陈三很冷静的说:“做好了。” <br>  黛云的母亲看着这三个人进来,喘喘的,心里纳闷儿。 <br>  她问:“什么做好了?” <br>  陈三说:“没什么。出发的事准备好了。” <br>  陈三把太太拉到一边儿之后,对她说:“我相信那是莺莺,不是怀瑜。车上看不见别的男人,只有一个司机。” <br>  环儿把这个消息告诉黛云,她不由得为成功低低欢呼了一声。 <br>  这一群青年人,四男三女,决定坐洋车到城门,在乡间走到永定河对岸,那儿还有国军驻扎。 <br>  因为早已准备好立刻出发,而且暗杀了莺莺之后,再住在北平也不安全,只好留下怀瑜一口活气儿。后来怀瑜在北平傀儡政权安福系王克敏之下,是一名显要大员。 <br>  到这儿,我们必须把陈三,环儿,黛云撇下。至于他们怎样出城,怎么失散又重聚,怎么到达山西省北部,后来阿瑄又去找到他们,怎么打游击,在战争开始后几个月,后来竟至几年,他们阻挡日本进军西北,都要读者诸君自己去想象了。他们是勇敢爱国的中国青年,在物质环境最艰难之下,他们的精神奋发旺盛,他们的斗争勇气,坚强不摧,不屈不挠。 <br><br><br>第四十四章 日寇屠杀曼娘自缢 京华论陷经亚南逃<br><br>--------------------------------------------------------------------------------<br><br>  莺莺遭人刺杀的消息,北平各报一律不许刊登。好多中国报这时都停刊了。一个傀儡报,叫做新民报,在六月份曾遭封闭,如今又复活出现。在天津意租界发行的天主教益世报,有人私运到北平,售价甚高,但是卖报的若被发现,即遭逮捕。傀儡报纸上只发表日本的同盟社的稿子,在东京来的电文,社论也是有关“亚洲新秩序”的文字。北平是与外界隔绝了。家里有钱的人才有无线电收音机,用户急切于收听到南京的消息。 <br>  警察对凶手的线索一无所得。但是怀瑜既惊怕又恼怒,眼睛死盯在姚家的王府花园。 <br>  第二天,一群警察到姚家花园,仔细打听居住的每个人,把人名字记了下来。家里的人是冯子安、冯太太、阿非、经亚、博雅,冯氏夫妇和宝芬的父母都是老人。幸亏立夫、环儿、陈三的名字早已不在。警察确定家中只有那几个人之后,看了看房子,没有骚扰,客客气气走了。 <br>  阿非已经听到莺莺的被刺,对陈三和环儿与此事有关,半疑半信,但是幸而他们已经走了。他也怀疑警察来搜查会与刺杀案有关系,也相信十之八九是由牛怀瑜派来的。后来他听说警察也到过黛云家,黛云的母亲说她女儿在天津,没有回来。 <br>  在这种情形之下,阿非认为他自己和花园这个家,是有危险了:第一是怀瑜又回到北平,第二是他在禁烟局负责任期间已经树敌不少,而且会被人认为是中国政府的官员。他邀请宝芬的美国朋友董娜秀小姐来住在花园里,立了个合同,把静宜园转卖给她,告诉她在门上插上美国旗。他知道董娜秀小姐为人正派,决不会占便宜。而那个合同不过是个形式,若有什么麻烦时,警察也容易找理由应付交差。至少有一个白种人住在里面,日本兵,日本浪人,也有几分顾忌。 <br>  警察来调查时,册子上漏了曼娘和阿瑄。因为卢沟桥事变刚发生之后,曼娘怕日本人抢到城内,已经决定搬到乡下去住。她以为姚家的别墅靠近玉泉山,很不错,可是曼娘的媳妇坚持她娘家在京北,更为安全,因为离北平更远。曼娘的母亲孙老太太,已经在去年冬天去世,所以阿瑄便和曼娘,他太太,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搬到他老丈人家的村子去住。 <br>  那村子离火车站有三里远,他们坐火车去的,那是在北平陷落之前三天,一路没有什么困难。阿瑄他太太娘家姓朱,那村子叫朱家庄。是一个集镇,坐落在山区,全村人都姓朱。曼娘全家一到,是村子里一件大事。曼娘和她儿媳妇穿的朴素衣裳,在乡下人看来,简直是奢侈华丽的上等衣裳。乡下女人都凑集在一处,来看王府花园儿的小姐太太。 <br>  他们住的房子是阿瑄的老丈人的姐姐的。这栋房子是用土坯盖的,虽简陋不过,因为四周有围墙,很与别家不同,因此很显眼,前面是个空院子,院里是打麦场。墙的下一截是用山上的圆石头砌起来的。 <br>  乡下老太太把自己的屋子腾给侄女儿住,自己搬到后面屋里去,再三说招待他们太简慢。因为没有别的屋子给曼娘住,阿瑄说他可以睡在外面客厅里,让他母亲和他媳妇孩子睡一个炕。 <br>  在北平城围困那些日子起,在乡间倒是满愉快。村子靠近山丘,平静无事。在傍晚天气凉爽下来,阿瑄和他那时髦的妻子,他的孩子,一同漫步,走到附近的一条小溪旁,走近火车道,看见满车的日本兵往北开往长城上的南口。乡村里还没出什么差错儿。 <br>  又过了五天,日本兵开始在乡间经过,大都顺着铁路走。他们开始看见农夫带着家人逃难,还带着猪,鸡,以及别的家畜,有的是从靠铁路太近的地方逃往别处,有的是从北平郊外逃来的。这些只是华北乡间大动乱的最初征兆,将来的遭受蹂躏最厉害的地方,会使人畜一扫而空,甚至一棵树也不留下。逃难的妇女向村中的妇女低声说受污辱的经过。一个做丈夫的从日本兵手里抢夺他的妻子,他的头上遭受日本兵拿棍子痛击。男人告诉他们村子里住着日本兵,鸡猪都宰杀吃了,门窗都打烂了,木器家具都拿去做柴烧。因为在华北木柴缺乏,每一有兵灾,第一件事就是木制的东西遭受破坏。 <br>  现在,说来也怪,朱家庄竟能免于灾难。因为朱家庄和火车道之间有一条小溪,村子在山坡上,经过的日本兵走不到。传闻南口附近有猛烈的战事,但是距离太远,连炮声也听不见,只看见远处有数千之众的日本军队沿着铁路走过,配有坦克车。夜里有时可以看见远处有大火,他们知道那是烧的农人的家具,织布机,门框。可是朱家庄虽然在日本兵的眼界之内,却能安睡无惊。 <br>  现在又有大批难民从北方源源不断而来。他们说全村子都烧毁了,几百妇女逃到矿穴里去避难,藏在里头,一连几天没有东西吃。成群的土匪,也在乡间出没无常。 <br>  一天,因为看不见日本兵的踪影,阿瑄冒险渡过小溪,走到一个荒凉的小村子里,村子里已经荒废无人,因为正在日本兵行经的路径士,他在死气沉沉的村子里走,处处都是曾经遭受抢劫蹂躏的样子。在墙上有一张日本军队的布告,中文还不错: <br>  大日本皇军布告第一号 <br>  本司令官将下列命令告知汝中国民众:我军为 <br>  实现大日本帝国之使命,只求在远东建立和平,增加中国民众之幸福,但求中日合作,共存共荣。此外,别无所求。此次,虽本军为中国军队之荒谬无理之态度所激动,但本司令官仍一再容忍,深盼情形不致恶化,并能早日获得解决。但中国军队尚未自知错误,停止挑衅。中国军队之行动,不仅污辱太日本帝国之光荣,并危害东亚之和平,陷人民于千载不复之灾难。因此之故,本皇军仰体天心,俯顺民意,对残忍不义愚蠢顽梗之匪徒,决予严惩。但对本皇军毫无敌意之善良百姓,皆视为本军之亲友,决不加害,且为彼等谋永久之幸福。希望居民慎勿惊扰,明辨是非,深体本军之诚意,各安本业,静待福祉之来临。凡乘时局未定,造谣滋事,或帮助匪徒者,决予严惩不贷。 <br>  大日本皇军司令官 香月清司 <br>  昭和十二年七月十二日 <br>  阿瑄看的是商店一旁的一个布告,商店的货架子上空无一物,地上满是碎玻璃,桌子翻在地上,半毁的木门框横躺在门坎儿上。 <br>  看了这一个布告,几天之后,阿瑄对从北方逃来的难民口中所听来的事情就更明白了,下面是弟兄二人告诉他的: <br>  他们村里有人在日本军队的布告里的“大”字右上角添上了一点儿,成了“犬”字,于是成了“狗日本皇军”,其他所有“大”字都改了“犬”。后来有四五十个日本兵从那村子里经过。有一个兵让日本军官过去看。那个军官把村长传来。村长跪在地上说他不知道是谁写的,说他以后留心就是,并且说愿在布告前跪一天来赎罪。日本军官一定要他找出写的那个人,村长说实在不知道。 <br>  那个军官喝道:“起来!去给我找!我给你十分钟。” <br>  没到十分钟,日本兵在村中各处泼煤油,把全村房子都烧起来。居民想逃命,但是全村都被日本兵包围,谁逃跑就射杀。全村都烧毁了,人都死在火里。那兄弟二人藏在破砖瓦下,藏了一天一夜,后来才跑出来。 <br>  现在他们又看见成群的伤兵从南口回来,据说有两万五千日本兵集中起来猛冲南口,真是血流成河,尸骨堆山。显然铁路已经无法全部运输,因为要运军火、重炮、补给品。 <br>  情形越来越可怕。疲惫不堪的小股的日本兵,开始在邻近的路上回来。有的直接穿过村庄,女人开始害怕。普天下的战争都是一样,但是日本男人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说日本人的性生活这个题目,尚待专家研究。 <br>  阿瑄很焦虑,坚持要逃离日本兵经过的路线再远一点儿。听说几里地之外,有一个村子,隐避在幽深的山谷里。一天,他自己去看,好安排睡觉的地方儿。他出了一个高价钱,一家人愿意让他们去住。 <br>  黄昏时节他赶回来,遇见同村住的一群人,哭喊着说日本兵已经进了村子。父亲背着祖父,丈夫背着受伤的女人,说出惨绝人寰的遭遇。 <br>  阿瑄问:“我们家的人在哪儿?” <br>  大家说:“谁知道?各人只愿自己逃命。” <br>  阿瑄一直奔向自己的住处。日本兵已经走了。冷落的街上只看见几只狗悄悄的走动。 <br>  他进入自己的家。在外间屋里,一个桌子翻在地上。他进入卧室。他太太赤裸裸躺在炕上,肚子上有刀的刺伤,已经断气。他脊梁骨不由得发麻。孩子四仰八岔倒在地上。他赶紧去抱,只是一堆血肉,两个对角线的伤口,显示当时划得很熟练,在脖子和两肩之间交叉。阿瑄把儿子抱在怀里,抬起头来看看妻子那赤裸裸还在流血的肉体,自己也忘了怎么回事,手一松抱着的孩子就软软的掉在地上。他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堕入了地狱,要千年万代受苦受难。并不是感觉到自己此次得免于难,而是自己正陷在紧紧的魔掌之中,而自己完全无力挣扎对抗。他并没有哭。他浑身的循环系统似乎都颠倒过来。唾沫向外流,眼泪和汗向里流,两眼出奇的发干,汗毛发竖,好像外面泡着冷水。 <br>  后面屋里有呻吟之声,把他从神志恍惚中惊醒。他冲入后屋,看见母亲曼娘的身体用绳子吊在窗子附近,衣裳脱了一部分。他吓得闭上眼。 <br>  又一个呻吟声,使他毛骨悚然。 <br>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把她的身子解下来,好好儿盖上。” <br>  他睁开眼睛,往床的方向一看。从那个黑暗而遮着布的角落里发出说话的声音,似乎一个人在移动。 <br>  阿瑄走近床铺。发现她太太的老伯母软弱无力的正想抓一块席子。 <br>  阿瑄问:“您受伤了没有?” <br>  那声音又说,软弱无力:“把她放下来。”他又看曼娘那可怕的姿势。她那一生从来没有男人的眼睛看见过的身子,现在挂在那儿,一半赤身露体。 <br>  阿瑄把视线一转,鼓起勇气,迈步向前,首先把母亲的裤子提起紧好,再把母亲放下来。现在一摸到母亲还温暖的身体,他才能哭出来,好像才又回到人间。他看见母亲的脸,人虽已死,脸还是平静而美丽,他接触到母亲柔软下垂的胳膊,就是从婴儿时抚摩他,抱着他,把他拉扯大的胳膊。从他灵魂的深处,泪如涌泉奔流出来,那无法抑制的眼泪。 <br>  他也不知道他坐在曼娘身旁抚尸而哭了多久。等他的眼泪流干了的时候儿,才又想起了那位老伯母,又站起来走向床去。 <br>  那声音说:“点上个灯。” <br>  阿瑄很急躁的找火柴。他又走到他太太和孩子的尸体所在的那间屋子。忽然恐惧起来,跑到院子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想起来自己正在找火柴,于是走进厨房,拿起一个盆子,走回那黑暗的屋子。一迈步进屋,眼泪又涌出来—— <br>  曼娘虽死,尸体仍然使他感动不已。 <br>  他划了一根火柴,把小油灯点着。灯一亮,这个世界似乎变了形状。火柴,灯,他的手,都失去了意义。什么是灯?什么是火焰?什么是人的手?什么是他手指头的骨节?在他半精神错乱中,渐渐恢复了知觉。不错,他是在那间屋子里。他的妻子死了,还有他的孩子,他母亲。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个老伯母在那屋子里,离北平有很多里路。他明白了那可怕的现实,他心里清楚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了。他心里忽然有一阵子冲动,想把这栋房子一把火点着,自己与家人同归于尽。但是床那边儿的声音又说话了。 <br>  “给我一点儿水喝。” <br>  他的精神又回到了这个现实世界。他走到厨房去,端了一碗水来,走近老伯母,把灯端得离床近一点儿。他看见老伯母的头有撞碰伤。他把老伯母轻轻扶起来,递给她那碗水。 <br>  阿瑄说:“您往后躺,我洗一洗您的伤。” <br>  他又去端了一盆水来,拿了一块手绢儿,蘸了水,把老伯母鬓角儿上的血洗下去。老太太直喊疼,可是他看出来只是表皮受伤。 <br>  他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br>  老太太哭着说:“真丢脸,我都五十多岁了。为什么他们不杀了我呢?” <br>  阿瑄说:“这也不算什么丢脸。” <br>  “不要告诉村子里的人。” <br>  “村子里都没有人了。” <br>  “他们呢?” <br>  “都逃跑了。全村都空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br>  老伯母提起精神来说: <br>  “东洋鬼子来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儿来的?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他们闯进院子来。你太太正和孩子在前面院子里玩儿。一个凶神般的日本兵走进来。你太太就拉着孩子跑,那个日本兵在后面追。她把门闩上,可是那个日本兵把门撞开。曼娘和我跑到后面这间屋子来。我们听见喊叫声。随后听见铁东西呛啷一声,孩子的哭声就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听见你太太尖声喊叫。我爬到床底下去。你母亲上了吊。日本兵进来,把我从床底下拉出来。他大发脾气,打我,把我放在床上,我就昏过去了。我苏醒过来之后,房子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我看见你母亲的尸体在那边儿挂着。你看,女人死了之后,他还戏弄她。你太太和孩子也都死了吗?” <br>  阿瑄没说话,点了点头。他不敢进他太太所在的那间屋子去。他只是坐着,注视母亲躺在地上的尸体。说也奇怪,每一次他一看母亲,他就有了勇气。曼娘并没有可怜的表情,只是死了,在儿子眼中和以前一样美。最后,他终于鼓起全身的勇气,走到前面屋里去,把孩子摆在母亲的身旁,找东西遮盖起来。 <br>  老伯母说:“你想吃东西吗?” <br>  他说:“不,我吃不下去。” <br>  “到橱子那儿把右边儿抽屉里一根人参拿出来,给我熬点汤喝。我没有力气。” <br>  他照吩咐去做。他要把那人参,切,煮,做汤,这使他平静下来,使他稳定下来,但并非因此就忘了当时自己的处境。自己的骨肉都死了,都在地上躺着,他却安安静静的做人参汤。他觉得什么都奇怪。什么细小的事情都不应当像那种样子。他看火焰乱闪,不觉陷入沉思。慢慢的,静静的,他心里构成了一个新的决定。 <br>  回去,他又看了看母亲的尸体,他对母亲说出声来:“妈,我要替您报仇。我要杀!杀!杀!” <br>  他现在对死已然毫无恐惧,并且自己也再没有什么忧虑。若与今天早晨心中紧张不安比起来,他现在突然觉得轻松了。他现在准备随时遇见一个日本人,随时准备死。他毫无牵挂,毫无恐惧了。 <br>  他走到外面去,向四周邻居的房子看了看。不见一个活东西,只是处处是死尸,但是他不再感觉恐惧。他再往远处去,听见受惊的脚步奔跑声,还有活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健康有活力的人,正在一个鬼世界漫步。他走到黑屋子里去,大声咳嗽。 <br>  真正是万籁无声,他自己有一点儿紧张。 <br>  他喊叫:“我是中国人。这儿有人吗?” <br>  他又向黑黝黝空洞洞的地方,重新问了一遍。“不要害怕。 <br>  鬼子走了。” <br>  有脚步移动悉索作响的声音,他仅仅能看见两个人形向前移动。 <br>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你是谁?” <br>  “我姓曾,北平来的。我家的三口人都死了。” <br>  一个女人去点灯。 <br>  他问:“你怎么活命了?” <br>  “我们婆媳两个人藏在厨房炉灶后面一个角儿下头了。” <br>  他告诉她俩说:“明天早晨你们最好到山里去找亲戚朋友。日本鬼子也许还会来。”说完,回到自己屋里去,那天夜里他就睡在母亲的身旁。 <br>  第二天早晨,他帮着伯母和另外那两个女人搬往山里,然后又回来,回到自己死去的骨肉身旁。在村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找了把铁锹,在后院子里把死尸埋葬,直到黑夜才完工。 <br>  他觉得饿了,走进厨房去,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饭吃。又出来,在母亲,妻子,孩子的坟头儿上坐着。 <br>  第二天早晨,他不忍心离开他们,又多待了两天——他仍然是村庄群鬼中唯一的活人。 <br>  第三天早晨,他按礼俗向坟墓哭别而去。 <br>  他两个小手指头上各戴戒指儿一个,一个是他母亲的,一个是他妻子的;又在衣袋里带了三绺头发,她母亲的,妻子的,孩子的。 <br>  他一路走向游击队的大本营,去参加打游击。加入之后,他总是在前线作战,而从未受过伤。他的性命好像是疯魔了一样。他的同志都奇怪为什么他打起仗来那么勇敢,打得那么狠。他没有告诉他们是因为母亲,妻子,孩子阴灵保佑,增加了他的勇气。别人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了,但是他并不孤单。 <br>  在北平,家中得不到曼娘的消息。自从警察来搜查和美国小姐迁入来住起,表面上一切倒安静无事。阿非和宝芬则打算离开北平,因为情形很清楚,只要牛怀瑜和亲日的官僚,想以他曾充任国民政府的官吏为理由而来逮捕他,他是随时都会被捕的。经亚和暗香也决定逃出怀瑜的手心,才较为安全。 <br>  这些个人的情形姑且不表。北平现在是一个真正沦陷的城市了,和自由中国完全隔绝,一切陷入混乱、非法、流血的气氛之中。 <br>  日本人并没有公开接收市政府,但是一群傀儡政客则急于成立一个地方维持会,好帮助日本维持地方秩序,和日本合作。亚洲文化协会转眼兴起,提倡学习日本话。学校的教科书要改编。过去几年鸦片烟馆本来已经减少,如今又兴隆起来。好多日本商人开始进入北平。大部分日本女人有的穿西装,有的穿旗袍儿。穿旗袍儿的原因是因为旗袍是满洲旗人的衣裳,穿旗袍就是“和满洲国团结一致”,是表示爱国。不过可以注意的是,自从通州伪军张庆余率军反正杀光三百日本人之后,日本女人才有穿旗袍的时尚,以前却没有。在中国人看来,北平在各方面都是个亡国的城市。老安福系的政客王克敏,当年西原借款计划下中国段祺瑞政府财政主持人,现在又和他的同僚在积极筹设傀儡政权。 <br>  阿非和经亚讨论准备携眷到上海去。博雅吸毒的毛病已完全戒除,决定和太太仍住在北平不动。冯舅爷和他太太都上了年纪,还有宝芬的父母认为他们自己无须乎离开,他们愿和董娜秀小姐一同看守王府花园。 <br>  这时,上海的保卫战已经爆发,但是外国轮船仍然在津沪之间定期航行。姚家他们一旦上了船,离开了天津,个人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他们知道若是坐火车离开北平,一定要受检查,不过头等火车的乘客,遇到的骚扰会少。最容易遭受严密盘查的,甚至遭受逮捕的,是学生和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像军人的那般人。商人通常是容易通行的。经亚将近五十,应当是平安无事。阿非在四十以下,他特别小心,改做商人模样,戴上旧式眼镜,拿着旱烟袋,胡子故意不剃,尽量看来岁数大。他们还要带着药铺和古玩店商业上来往的书信帐簿等东西。 <br>  暗香扮做商人妇,自然很容易通过。宝芬看来时髦又年轻,但是和阔气的商人乘头等车,有丈夫同行,还带着孩子,也还可以。再者董娜秀那位美国小姐也愿和他们一同旅行一段,送他们到天津平安上船,因为知道有美国女人在场,容易提醒日本人在举止行动上,要像个“文明”国家的人。 <br>  所以在八月半,他们向古老的北平告别。他们过哈德门大街时,又看见那熟悉的店铺,阿非和宝芬在压抑的情绪之下,紧握着彼此的手。过东单牌楼时,阿非告诉司机往西转,走东长安街,以便再看一眼金碧辉煌的紫禁城。 <br>  董娜秀小姐用英文说幸而北平的皇宫仍然无恙,她觉得北平还是北平,没有什么变化。 <br>  那天一大早,他们到了火车站。车八点半开。火车站前成大群的人,男女老幼,转来转去,中间有洋车,汽车,马车,上面高高的装着行李。 <br>  进火车站时,旅客必须接受身体搜查,不论年龄,性别,在外面的人要等候很久,通过身体检查之后,再在月台上打开箱子旅行袋。阿非这一批人,没遇到什么困难就进入了头等车的中间。那时已经十点钟,车还没有要开的样子。 <br>  阿非等得不耐烦,下车到月台上走一走,告诉宝芬和暗香好好儿看着孩子,不许下车。他看见别的旅客还正受搜查,行李也在检查当中。 <br>  一个警察对轮到检查的旅客说:“打开箱子!”然后又低声说:“不相宜的书跟东西不要带。”两三个一组的日本宪兵拿着枪,枪上上着刺刀,只是在一旁看着。 <br>  再往前走到三等车箱,看见乘客站成排,在上车之前,正逐个儿遭受搜查。他们已经自己解开衣裳的扣子。一个女学生没有解开她的上衣,因为她以为衣裳上没有口袋。 <br>  一个日本宪兵走过来,指着那个女学生,和一个中国翻译官说了几句话。 <br>  一个五十岁的中国商人,站在女学生旁边,向女学生说: <br>  “这种年头儿,最好随和一点儿。” <br>  那个女生开始解开上衣,脸上很羞愧,在上衣下头贴边儿有几个字。 <br>  日本宪兵指着那几个字问是什么。 <br>  女生回答说:“是学校洗衣裳的号码。” <br>  幸而中国翻译官,他显然是沈阳人,特别帮助她,替她翻译得很好,那日本宪兵才走开。 <br>  十一点半,火车才开。火车每站都停,甚至在离开北平城之前,也遇站就停。有两次,日本兵由中国警察陪同,上车再度检查行李,头等车则草草了事。 <br>  离开北平之后,他们看见一队日本飞机,有十架,也许十二架,在头上往西北飞去。大战还在南口和别的地方进行,日本忙着运送军用补给品,所以火车每站都停,后来看见往西开的列车通过,车上装着大炮,军火,几车厢的马,车过后,掉在地上一些草料。铁路沿线曾发生激烈战斗,小镇都遭炮火之灾。极为凄惨。处处日本兵成群,蹲在地上,秩序散乱。一路的中国村子的房顶子上飘着日本国旗。树木砍倒在路边,显然是为了日本军队的防御之用,但是倘若防御不周密,也似乎为中国军队提供了埋伏偷袭的绝好机会。 <br>  下午七点半钟,他们才到天津,这段途程竟走了八个钟头,若是在太平年间,两个半钟头就够了。 <br>  通过天津火车站是最不容易的事。 <br>  卫兵警告他们说:“过桥,走中间,不要忙!” <br>  由美国小姐相陪,他们出火车站,毫无困难。他们正说运气好平安通过之时,几个卫兵近前来说:“到左面去站排。”他们看见人们三三两两慢慢走过去。四、五个日本兵站在左边儿,把旅客一个一个挑出来再仔细盘问。商人,学生,男,女,穷,富,身分似乎无所谓,只是随便挑。那些被挑到的人必须散开,站在外面去。 <br>  轮到他们的时候儿,日本兵忽然揪到经亚十七岁的儿子,把他拉出去。美国小姐董娜秀从中干涉,向日本人说话,但是日本人只是望望她,叫经亚的儿子站在一边儿。暗香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父亲递给儿子一个小衣箱,里头有商业信件等东西。日本兵看见了,并不拦阻。 <br>  家里人正焦急的等着他回来时,他却和另外一些人被赶到附近的一个办公处去。他父亲曾经告诫过他,不要怕,不要慌,小心回答问题。他知道有的立即放回,有的留上两三天,有当过兵的证据的就枪毙了。凡是经过盘问之后就匆匆忙忙走开时,会被叫回去再盘问。 <br>  经亚的儿子很仔细。他提着手提箱,很有耐性的站着等轮着自己去回话,一点儿提心吊胆的样子也没有。等轮到他时,他被带到一间办公室去,里头有三个日本兵,各坐在一张桌子旁,脸上表情非常严肃。下面是问的一串问题: <br>  “你反对日本吗?” <br>  “你是国民党吗?” <br>  “你是蓝衣社的吗?” <br>  “你是共产党吗?” <br>  “你是英美派吗?” <br>  “你念过三民主义吗?” <br>  “你崇拜孙中山吗?” <br>  “你拥护蒋介石吗?” <br>  “你对满洲国怎么个态度?” <br>  “你觉得日中满应当合作吗?” <br>  “中国的以夷制夷的政策对吗?” <br>  “你什么时候儿生的?你有几个姐妹?她们多大年岁?叫什么名字?上什么学校?” <br>  这些问题很机械干燥的一个一个的问,答案很细心认真的快快记下来。日本军官自己非常严肃,决不许自己流露点儿笑容。在那种情形下,仿佛谁都应当用个“是”字答前几个问题。 <br>  “你带的是什么东西?” <br>  经亚的儿子打开箱子请检查,在仔细看了大概有半点钟之后,一个日本军官让他从一个门出去。 <br>  他知道已经获得释放了。慢慢走下楼梯,来到外面的空地,看见家里人正很焦急的在入口儿等着他,一见他出来,好不欢喜。暗香拉住他,好像他死而复生一样。 <br>  他们到英租界,住在一个外国饭店里。在三天以后才有船。董娜秀一定要陪他们,直到他们平安登上了驳船,把他们送往停在塘沽的英国轮船才肯走。宝芬告诉她说他们已经安全无事,催她回去,对她这份患难之中的深厚友谊,表示衷心的感谢。 <br>  董秀娜是在他们开船的前一天动身返回北平,因为她担心她不在家时王府花园的人会有麻烦。阿非和经亚两家坐了五天的船才到上海,因为每处都停。一进黄浦江就发现一个日本舰队正停在港口,炮轰上海市区,火光闪动,浓烟蔽天。 <br>  轮船在公共租界靠岸。他们住进一家饭店,打电报给木兰和莫愁,说他们已经到了上海。 <br><br><br>第四十五章 追随政府携稚小木兰入蜀 全民抗战汇洪流国力西迁<br><br>--------------------------------------------------------------------------------<br><br>  战争开始之时,木兰正和全家在牯岭避暑。牯岭是长江沿岸的名胜。 <br>  阿眉现在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在南京一所教会中学念书。阿通已经大学毕业,正在上海附近政府电信局的无线电台做事。这个电台能以强大的电力越过太平洋把信息发到旧金山。他请了六个礼拜的假,随家到牯岭。 <br>  杭州现在是中国公路网的中心,这些公路能把中国各地都联系起来,是政府近年来十万火急下加速赶建的。在杭州背后的钱塘江上,一座公路铁路两用的大铁桥刚竣工通车,在乡下人看来,是现代工程上的奇迹。另有一条新完工的铁路,把南京,杭州直接和牯岭附近的江西省城南昌联系起来。这条新铁路通过多山地区,工程虽然艰巨,但也在一年半竣工。国家这样突飞猛进的建设发展,事实上,也是引起战争的原因之一,因为日本看出来,若想进攻中国,再晚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在中国方面,人人有了民族自信心,也有了对抗日本侵略保卫国家主权的决心。 <br>  蒋介石和夫人宋美龄女士这时正在牯岭,牯岭已然成为政府官员的消夏胜地。木兰的房子正在蒋氏伉俪官邸的上面。虽然蒋氏官邸是在木兰的院子的正前面,可是有五十码的荒野山坡相隔,木兰可以望见官邸中仆人的操作。官邸的入口在一条山路的开端,但这条路为自上而下的一条溪谷所阻,与此溪谷并行有一百码之遥,然后相交叉,一条较为宽阔的公路由此开始。在交叉路口,站有岗哨。在此交叉路口或在溪谷对面,可以望见官邸之中紧张的活动。各省的高级军官,南京的重要大员,不断出出进进,有的步行,有的坐轿。中国将来的命运如何,或沦为日本的保护国,陷于万劫不覆之地,或抗战建国,使中国成为一个自由团结独立的国家,就要在这栋房子里决定了。 <br>  在七月十七号,终于达成了最重要的决定,蒋介石向全国广播抗战到底的国策。他警告全国,必须准备重大牺牲,中途绝无妥协可能,否则其恶果更为不堪。 <br>  荪亚说:“他这个人,别人做不了的事他都做成了。北伐战争这项空前艰巨的任务,他必须要担当起来,他已经完成了。现在他又遇到更艰难的任务,要领导中国对抗日本。他已经习惯于在风暴里干自己的事,也许他以此为荣。他一定能够把这场战争进行到底。过去这十年,我一直注意他。他瘦削硬挺而骨骼嶙峋,可是你看他的嘴!他的脸上显出的坚强不屈与足智多谋,两者配合得那么神奇,我是从来没见过的。” <br>  阿通说:“我愿给他做个渡船夫。” <br>  木兰喊道:“什么?”她的脸突然沉下来。 <br>  “妈,怎么?您不恨日本吗?” <br>  木兰看着荪亚,默不作声,荪亚也一言不发。 <br>  阿通又问:“您不赞成?现在国家需要人人奋斗哇。” <br>  但是木兰却走开了,依然没说话。又经过一个钟头,她也一句话没说。她失去了心情的平静。她突然的感觉,就犹如战争来临时普天下的父母的感觉一样。战争已经来到门前。为什么过去她没想到呢?中国现在向她来有所索取,索取她的儿子。 <br>  她和丈夫商量这件事。一个钟头之后,她和荪亚把阿通叫去,有话和他说。 <br>  她问:“你已经决定去打仗了吗?” <br>  阿通回答说:“我若不去,我受教育有什么用?妈,我不了解您的意思。” <br>  “你不能了解……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已经决定。” <br>  阿通说:“是,我已经决定。” <br>  木兰心里在挣扎交战,她眼中流出泪来。她说:“阿通,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着哭起来。 <br>  荪亚说:“儿子,你现在年轻,你不懂父母的心……”木兰喊道:“我宁愿自己死,不愿看见你死。我受不了。”他父亲又说:“阿通,你听着。你妈和我已经商量过。国家若需要你,你必须要去。可是你要知道,在我和你妈这方面忍受的牺牲比你的牺牲要大。年轻的爱国志士在战场上死得光荣快乐——他也有他的战友——可是他年迈的父母在家里活着,怎么受得了。我们并不是阻拦你。你也要为家里想一想。” <br>  阿通说:“国若亡了,家还有什么用?” <br>  父亲很有耐性的说:“这个我自然知道。我现在若像你那么年轻,我自己也是要去打仗。但是我们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已经把你大姐献给国家了。你妈和我都上了年纪,再不能有儿子。由个人和国家的观点看,你应当去。从曾家的观点看,若没有特别的理由,你不能轻易牺牲。你的情形与众不同,曾家可能绝了后。日本但求中国人都死光,而家庭是国家的第一道防线。你想想祖父祖母。这些年曾家生了多少孙子呢?我们三代只生了你和你经亚伯父的两个儿子。阿瑄不是我们曾家亲骨肉,现在也不知道他流落何方。曾家的血统不能断绝,要一直传下去。你也许觉得这话不切实际,也许你不懂。可是中国四千年就是这么延续下来的呀。甚至在征兵制度的国家,没到万不得已,也不征召独生子去当兵打仗……” <br>  阿通两手很紧张的攥住椅子的两臂,他说:“爸爸,妈,我知道您两位老人家难过……可是我不得不去。” <br>  木兰脸上流着眼泪,抬头看了看儿子,她说:“好,去吧! <br>  我命里是要受罪,是要伤心的。” <br>  荪亚说:“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你要去从军?”“我要去从军。国家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一定要为国家做点儿事。” <br>  父亲问:“你为什么不能照旧在电台做事?虽然不是上前线,也同样是报效国家呀。” <br>  木兰把握住这个想法,她说:“你说你要去做渡船夫。太平洋上的无线电就像一个渡船。你为什么不做这件事呢?”阿通慢慢说:“好吧,若是对国家重要,我可以继续做。”这似乎是父母和儿子之间的一个折衷办法。可是事实上,阿通做事的那个电台靠近江湾,正是战争的中心。 <br>  阿眉并不像她大姐阿满那么聪明有才气——也不那么活泼愉快——但是谦和高雅,是不知不觉从母亲身上得来的。她也敬佩曼娘,而她的端庄腼腆也正像曼娘。在现代的女学生之中,她完全是家庭教养良好的那一等少女。 <br>  现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的几个女传教士,同时也在金女大教书,也正在牯岭消夏。阿眉很得老师的喜爱,有一位康宁汉小姐特别关心她。这几位老师都在牯岭木兰家住过,她们也曾邀请木兰到她们的住处去过。八月十三号,上海战事爆发时,金陵女大是否秋季还开学,大有问题。倘若不再开学,阿眉不愿耽误一学期。因为阿通的假日即将期满,木兰正说带他回杭州,在他回去上班以前,一同住些日子。康宁汉小姐说让阿眉继续在牯岭和她们同住,将来一齐回南京。秋天学校若不开学,阿眉可以坐火车回杭州,也很方便。康宁汉小姐是个心肠很好性格温柔的新英格兰女人。木兰很喜欢她,所以就同意让阿眉和她一同多住些日子。 <br>  回杭州去的前一天,木兰说:“阿通,阿眉,你们兄妹俩暂时要分别些日子了。这个战争要打多久,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和你们相隔不远,阿眉,若有什么急事,赶紧给我打电报,立刻回家。念书不要看得太重要。战事若不久就停,明年我给阿通娶个媳妇。你看,乡间,这儿多么太平安静。咱535京华烟云(下)们可以在这儿买几百亩地,我要看着阿通和儿媳妇在这儿安居乐业,务农为生,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儿。” <br>  她是一半开玩笑,可是孩子们懂她的意思。 <br>  阿通说:“战事不久就会结束的。我们已经向虹口进攻,就要把日本鬼子赶下河了。” <br>  第二天,荪亚和木兰带着儿子回杭州,坐的是很舒服的船,从徽州附近的一个小镇出发,一路风景极美,尤其是七里泷那一段。一边岸上有两块巨大的岩石,叫严子陵钓鱼台。那两块岩石高出河面至少有六十尺,船在那儿抛锚过夜的时候儿,木兰心中纳闷儿:当年严老先生怎么从那么高的石台子上往下钓鱼呢?她心想是不是地升高了,或是海面降低了,因为那是两千年以前。大家听了这种想法,颇有感慨。在河面船上过夜,明月高高在山上,微风自河面吹来,其美真是无法描绘,荪亚和木兰小饮了数杯。 <br>  阿通在家和父母过了几天,回到上海去办公。不久,他父母接到他一封信,说无线电台的高塔,都在日本第一次轰炸下毁灭了,其他一同遭受摧毁的还有图书馆、博物馆、体育馆,江湾市民活动中心的体育场。他们只能尽量抢救设备,以供将来在公共租界恢复电台的活动。 <br>  中国大批援军进入吴淞地区,在上海附近长江三角洲上将要进行大规模的阵地战。战事已发展成为全面的,范围势将越来越广。京沪铁路沿线的城市时常遭敌机空袭,乘火车旅行已经不安全了。杭州已遭轰炸数次。 <br>  很多上海杭州的居民四散逃难。杭州人往上海的外国租界逃,以求安全,上海居民则往内地逃,逃离日渐扩展的战事地区。 <br>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儿,木兰接到阿非的电报,说他到了上海,和经亚家住在沧州饭店,但并没提曼娘和阿瑄。他们为什么没出来呢?木兰很担心,有意去看阿非、宝芬、暗香,打听点儿详细消息。 <br>  到九月一号,情势十分危急,荪亚和木兰决定把阿眉接回杭州来,情势若再坏,就欲归不得了。坐火车回来还可以,当然也有几分危险,并且必然会比平常慢得多。公路当然随时都通。为了不使女儿冒险,荪亚和木兰决定由荪亚去把她接回来。木兰说她也要到上海去,因为她急切于得到有关曼娘的消息。心想也许曼娘已经和他们一齐出来了。想到也许有这种可能,心里觉得好兴奋。 <br>  他们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接到阿通的一封信: <br>  父母大人尊前,敬禀者,儿已从军。念及国若 <br>  不存,家有何用?若为人子者皆念父母儿女之私情,中国将如何与日本作战?祈勿悬念。不驱倭寇于东海,誓不归来。 <br>  儿 阿通 <br>  木兰看完信愣住了。儿子已经从军,但是何处从军,在何部队?为何不先告知父母?这样,她越发急于往上海一行,也许阿通正在上海某处作战,亦未可知。乘着交通情况还不太坏,先使女儿离开南京。这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倘若阿眉还留在南京,等十二月南京成了难民妇女集中营,她必然也成了日军暴行的牺牲品。那种暴行使文明人无法想象,在未来几百年,会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军人。 <br>  他们到了上海,找到宝芬、暗香和他们家的人。他们正住在一个舒适的旧式家庭饭店里,那家饭店以前是洋人开的。现在由中国人经营。使木兰失望的是,曼娘没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也不知道木兰的这位结盟姐姐家出了什么事。木兰很担心。 <br>  荪亚到南京去接女儿,木兰就和他们一起住着。由南京到上海平时只走七个半钟头,但是目前由于军运频繁,自然要耽误。莫愁已经到上海看过他们,也已经回苏州去了,她心里非常不安,因为倘若国军撤退,苏州就处于下一道防线上。搬家到上海自然安全些,但是立夫是政府的官员,若是搬家逃难,会让他显得意志不坚定,而且他回家也越来越不容易。木兰告诉她丈夫在苏州停一下,去看看妹妹和立夫,劝他夫妇再到上海去一次。 <br>  荪亚去了之后,木兰才得有时间多打听点儿亲友的消息。素云的死她非常受感动。她听到黛云和陈三的事情,以及他们怎么在西北参加了游击队。他们无法告诉她曼娘和阿瑄家的情形,大家都恐怕他们很可能出了差错儿,因为好多难民告诉过他们在北平日本兵蹂躏乡间糟蹋妇女的暴行。 <br>  因为木兰的亲友都属于上等社会,受战事的灾害还算是最小的。但是那些日子在上海,并不太平。轰炸机天天在头上飞。空中机关枪的扫射常常打在街上和屋顶上。爆炸之声,昼夜可闻。老百姓凑集在江边儿上,看日本炮艇和浦东中国军队之间的炮战,有人站在楼顶上看闸北和江湾火光熊熊的天空。最坏的是,逃难的男,女,孩子,由闸北涌来,在大街上踟蹰犹豫而无所归。北平来的这批人看见上海阔绰的人还在戏园子,电影院,舞厅里追欢寻乐,不觉大惊失色。就如同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度一样。北平人懒散轻松,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但是而今至少脸上是显出愁眉不展,是垂头丧气,内心则隐藏愤恨,敢怒而不敢言。对比起来,这个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战争正在疯狂进行,因为人人都能从他们的行动上看出来。固然不少人忙于救济难民的工作,忙于到医院探视伤病者,为士兵送慰劳品,安慰鼓舞士兵,因为他们补给并不够充分。但是整个上海则呈现两个划分得显然不同的类别。一类人则享受欢乐,一如往常,有西洋租界保护,正合心意;另一类普通老百姓,保国抗敌的士兵和流离失所的难民,在战争的摧残蹂躏之下,则首当其冲。 <br>  木兰现在对战事的关心,不是只限于个人了,她不能忘记自己亲生的儿子是正在惊天动地的炮声中。她接到儿子的第二封信,由家中转寄来,说他在杨行前线一个无线电单位服务,说在请假期间也许能和父母一见,也许父母能到战地去看他。 <br>  第三天,荪亚和女儿安然归来。立夫和莫愁也全家同来。 <br>  立夫的长子肖夫,也在请求父母允许他去打仗。荪亚告诉他们说他的儿子阿通已经从军,肖夫的问题也自然不难解决了,因为立夫有三个儿子,不能不答应。立夫和莫愁决定自己带着肖夫和他两个弟弟一同前去接洽,看能否使肖夫和阿通两个表兄弟在一个单位工作,这样也可以减轻两位母亲的悬念。肖夫刚从中央大学毕业,手笔很好,写作很快。他有轻度的近视,带着眼镜,在做写报告信息的参谋工作,是个有用的人才。 <br>  肖夫立刻就要到前线了,这减少了亲戚聚会的欢乐。虽然没人说出口来,姐妹见面时的气氛则紧张而不轻松。暗香的儿子说也要去,但是叔叔荪亚说:“给曾家留个根吧。并且,你还年轻。” <br>  问题现在是怎么把肖夫送到阿通服务的单位去。立夫费了一天的工夫办这件事。 <br>  傍晚,他回到饭店,告诉他们说:“运气不错——我找到的那个团长,是我的学生,几年前在北平跟我念书的。他太太住在法租界。我去看她,她帮着打电话给她丈夫。” <br>  莫愁问:“他答应对肖夫特别照顾了没有?” <br>  “他说了。他说尽量让他表兄弟俩在一起。” <br>  木兰问:“他知道阿通在他哪一团吗?” <br>  “他说他会立刻查出来。” <br>  现在莫愁掉下眼泪来,因为儿子从军已经无可挽回了。 <br>  立夫说:“我带他到前线去。” <br>  荪亚说:“你自己到前线去?” <br>  立夫说:“你若打算看阿通,你最好也一齐去,我们明天晚上走。” <br>  荪亚问:“为什么晚上去?” <br>  “晚上安全。团长会派车去接我们。杨行离上海很远,普通车也不准到前线去。有副官坐车来带我们走。” <br>  木兰坐着发愣。 <br>  她突然问:“立夫,女人也能去吗?” <br>  “我想团长会让你去,不过对你不会很欢迎。” <br>  “我听说妇女慰劳队也送慰劳品到前线去。” <br>  “那又不同。她们是自己情愿冒险。” <br>  荪亚说:“你最好不要去。冒生命之险有什么用?”“我儿子在那儿几个礼拜都不怕。我为什么怕去一夜?要走多久?” <br>  立夫说:“大概来往要一夜。当然夜里灯光要很暗,而且走得很慢。” <br>  木兰又问:“危险不危险?” <br>  立夫说:“最好你在这儿和妹妹一起住。为你手里这些条性命着想吧。” <br>  木兰再没说什么。全家都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之中。第二天整天,莫愁和她儿子待在屋里,静静的坐着哭。木兰让荪亚去买四木箱橘子给前线士兵带去。 <br>  吃晚饭时没人说话,今天早晨每个人都在报上看到了惊人的消息,但是没人敢提。前线的战事是由开战以来最惨烈的。日本人宣称已攻下宝山,但是中国的报道是,还有一营仍在靠近吴淞的那个海岸城市抵抗中,不过已完全与外界隔绝。两天之后,一个生还者说全营战到弹尽援绝,全部牺牲。 <br>  在十点钟,一个穿着肮脏军服的青年人,戴着钢盔,显得蛮精明伶俐,走进饭店来,说车在等着接他们到团长的司令部。现在不可避免的场面来到了。在不断流泪之下,木兰和莫愁再三嘱咐肖夫,话说得那么简单,可是儿子就那么难以忘记。告别的话再三说,因为情无尽,意无尽。 <br>  最后,立夫叫儿子上车,别人随后进去。莫愁往车里窥探,肖夫伸出手来握母亲的手,车一开动,才把母子的手挣开。 <br>  副官在前面和司机一起坐。他们刚一开出租界,进入房屋稀疏零落的市郊,司机便把灯关起来。天黑无月,这样很好,免得夜间轰炸。 <br>  荪亚问:“这么黑你怎么看得见?” <br>  “一路我们都知道。眼睛习惯了。我们很喜爱这种夜晚。 <br>  前线的夜晚好美。” <br>  副官是一个聪明愉快的青年人,开始说些战地见闻。 <br>  “你在战场上害怕不?” <br>  他喊道:“害怕?我们等着会会对方的朋友好多年了。我们会怕这个好机会?我们弟兄们最初的毛病是蛮劲太大,耐不住要冲出战壕去,听到撤退命令,硬是不肯退回来。在前线有一种激励的力量。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机会。一个人的勇敢会让别人觉得自己脸上无光。有一个乡间的小伙子,才十九岁。他妈刚给他娶了一个乡下姑娘。他离开新娘,来到前线。他常说:‘日本鬼子的枪射两千公尺。咱们的枪射一千五百公尺。咱们要往前跑五百公尺。大家扯平。’他往前跑了,也死了。” <br>  “口令!”黑暗里喊了一声。 <br>  副官回答了。手电筒的强光一直照进他们的汽车,照到他们的脸上,然后灭了。万籁无声,又是可怕的黑暗。 <br>  “我们怎么走过去呢?” <br>  副官说:“我们就快到大场了。过了刘行,你们会听到机关枪声音,过了杨行,会听到大炮响。再过去就是无人地带,在那一带已经接连打了一整天。” <br>  过了大场,他们看见日本军舰上发射的探照灯,在天空转动,往各方向照射。除去汽车引擎低沉的声音之外,只能听见田里蟋蟀的叫声。 <br>  荪亚说:“我听说有满洲国军队,当然也是咱们中国人,也在敌方呢。”副官说:“不错,不过没有多少。那一天,有近距离战斗。我们接近对方四、五十码的时候儿,听见对面用中国话喊:‘都是中国人。别过来!’他们当然是满洲国军队。他们喊:‘别过来!过来我们可要开枪了。’我们的士兵回答说:‘你们要不要尝尝我们的来福枪?’一个大个子的在对面喊:‘我们的比你们的好。’我们看见他开枪,但是他往天上放。转眼间,一个日本兵从后面过来,用枪从背后刺死他。我们的士兵看见,立刻拨动扳机,结束了那个日本鬼子的狗命,替那个中国人报了仇。满洲国军队也很为难。他们身为中国人,却被迫杀中国人。” <br>  现在他们开始听见机关枪咯咯的响,声音越来越大。每隔一分钟,他们就看见远处突然一闪亮,十秒钟之后,就轰的一声传过来,跟远处的雷声一样,同时伴有音乐似的呼哨声,然后砰然一响。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经过他们上空飞过去。 <br>  肖夫问:“那是什么?” <br>  副官大笑说:“是子弹。” <br>  立夫问他儿子:“你怕不怕?” <br>  肖夫说:“不怕。”但是信心似乎不够大。 <br>  “你现在还可以回家去。” <br>  “怎么能回去!” <br>  司机说:“我们到了杨行,还有好东西看呢。”现在路弯弯曲曲,前面有看不清楚的一块块的黑东西。司机把速度减到蜗牛那般的慢。 <br>  “口令!” <br>  副官回答了。又一个电棒的强光从黑暗里照到他们。 <br>  “前进!” <br>  他们听见跑步的声音。 <br>  “兵正开进战壕去。” <br>  “这么黑暗行吗?” <br>  “夜晚是最好的时间。” <br>  在寂静黑暗里,他们听见人压低之下的脚步声,但是没有人的说话声。 <br>  肖夫买了一个手电棒带来了。他不胜好奇心的驱使,用手电棒照了一照在黑暗中的行动队伍。真是奇观!兵戴着钢盔,穿着制服,枪挂在肩膀上,在黑暗寂静中移动,坚决而冷酷的男子汉在走向战斗。 <br>  他还来不及再看一眼,一个声音喊:“关起来!”然后骂一声:“他妈的!” <br>  肖夫立刻咯嗒一声关上。 <br>  副官很严厉的说:“这你不应当。” <br>  司机说:“看,漂亮的东西来了。” <br>  他们往他指的方向看高空中有两条光,一红一黄。副官说那是大炮的指示信号儿。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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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51:5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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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54:44 | 只看该作者
炮弹开始在较近的地方爆炸。爆炸前先有丝丝声,然后轰然一响。地面震动,他们的军车也震动。 <br>  车开始转很多弯儿,不久到了司令部。副官领他们进了大门。荪亚,立夫,肖夫,在屋门口站着等候。 <br>  那是乡下房子。屋里电话一旁有个行军床,床旁的桌子下面有一盏灯,窗子都是封闭的。 <br>  团长正打电话。 <br>  “什么?全团完了?我们再派一团去……不……?是,司令官。” <br>  刘团长咚的一声把电话挂上,立起来欢迎客人。 <br>  团长说:“我正等着您呢。老师,您请坐。” <br>  立夫向刘团长介绍他儿子。团长说:“来参加我们作战?”说着向立夫微笑一下。然后派副官到无线电单位去找曾阿通。刘团长说:“他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一直工作没停。我们正缺人手儿。我恐怕宝山完了。我们部队曾打无线电要求增援。但是他们全被切断了。一营在城里撑了三天。但是没办法去增援。我们的援军第三次被消灭了。我相信他们孤军奋战,一定要战到最后一人牺牲为止的。”他似乎非常受感动,几乎忘记了他们是客人。 <br>  过了一会儿,阿通进来,向团长敬礼。他穿着军服,和以前看来不同了。他的上衣和裤子都很脏,可是脸上却流露着坚决的快乐神情,迈步时显出前未曾有的威仪。 <br>  荪亚问:“你的工作怎么样?做着有兴趣吗?” <br>  儿子说:“我们只有两个人,轮班管无线电。连想兴趣不兴趣的时间也没有。工作当然很重要。” <br>  肖夫突然问:“我可以到便所去吗?” <br>  阿通微笑着说:“我们刚来时也是这样儿。” <br>  肖夫往外走时,阿通向团长敬礼问:“我可以喝杯水吗?” <br>  团长从热水瓶倒了一小杯水,递给阿通,他慢慢地喝下去,直喝到最后一滴。 <br>  团长说:“水在我们这儿很宝贵。” <br>  立夫听了很感动,他说:“我们怎么帮助你们呢?我们带来了几箱橘子。” <br>  “橘子很好。我们弟兄饿得倒不利害,渴得利害。这村子的老百姓帮忙很大。我最受不了的是我们的伤兵。什么都缺乏。伤亡的很多。告诉后方老百姓给我们送绷带,纱布,药,香烟。” <br>  这时荪亚和儿子说话。肖夫回来,走到阿通一旁,立夫也走过去。 <br>  荪亚说:“不管平时或是生病,要互相照顾。不要忘记往家写信。一个人若是太忙,另一个人可以替他写。” <br>  肖夫问:“我能在无线电单位学着做吗?” <br>  立夫转过身去看刘团长。 <br>  刘团长向曾阿通说:“带他去,你们俩若太累或是困了,至少他可以帮你们看。” <br>  阿通说:“我教他,他会学得很快。并不太难。乔治胖,爱困。” <br>  “你说的是谁?” <br>  “我的同伴。他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br>  立夫对儿子说:“是你的好运气。和阿通一起工作,跟他学。要像亲兄弟一样……” <br>  甚至立夫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话停住,掏出手绢儿来。阿通说:“我现在必须走了。我的十五分钟满了。今夜很忙。我若不去,乔治会睡着的。” <br>  现在两位父亲低下头吻自己的儿子的前额。 <br>  团长说:“带六个橘子,你们俩吃。我知道是你妈买的。” <br>  阿通的眼睛亮起来。 <br>  电话又响了,团长立刻过去接:“反攻——五点半。是,司令官。” <br>  荪亚和立夫最后向儿子告别,告诉他们有假时回饭店去。说完立刻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蟋蟀,金钟儿,纺织娘,依然在道路旁歌唱安静的万年太平曲。听见这些虫声,荪亚立刻想起他当年跟平亚、经亚斗蟋蟀的童年故事,于是觉得自己特别年轻了。他们到达大场时,天开始发亮。这一夜是他们俩毕生难忘记的。 <br>  他们到饭店时,大概是早晨四点半。木兰和莫愁一直坐了一夜,静等他们回来。现在木兰在沙发上打盹,莫愁穿着衣裳倒在床上。 <br>  立夫和荪亚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屋去。莫愁是第一个听到他们的声音的,她立刻坐起来。他们低声说话。他们听见木兰在沙发上翻动,忽然她尖声叫:“阿通!” <br>  荪亚跑过去唤醒她,她已经流出了眼泪,她刚才在梦里哭了。现在她抬起头来看,有点儿发愣。 <br>  她喘了口气说:“噢!你们都回来了。我刚才做了个梦——看见阿通中了子弹,在泥里打滚儿——后来肖夫背起他来。” <br>  大家劝慰她时,荪亚看了看表,差十分到五点。 <br>  他们叫来咖啡喝,荪亚立夫说他们到前线去的经过。木兰听着,一言不发。她心里七上八下。 <br>  立夫叫饭店的茶房去拿所有的报来看,把消息念给他们听,木兰听着打盹。 <br>  “国军反攻宝山,收复若干失地。孤军一营,立誓战至最后一人。浦东国军炮兵与日本军舰全夜炮战。黄浦江两岸在继续炮战中。自八月十三以来,最惨烈之战斗。华盛顿电:罗斯福总统警告美国侨民撤离中国。华北战线自天津至山西东北全长二百里。据称在河北省有日本二十万人……自八月十四至九月一日,在浙江,江苏,安徽,日机遭我军击落总数达六十一架……” <br>  那一天,木兰一直心中不安,希望接到阿通消息证明她所梦不实。她叫荪亚再送十箱橘子去,让中国妇女战地劳军团转交,宝芬就在那个妇女团体里工作。 <br>  莫愁说他们一家必须赶紧回去,因为立夫的老母一人在家,苏州也不安全。那天她和宝芬谈了一次。莫愁最小的儿子和宝芬最小的女儿同岁,都是十一。宝芬没有儿子,很喜爱莫愁的小儿子,她提议双方互收他俩为义子义女。但是莫愁说:“无须乎交换,他们是姑表兄妹。索性我们请求你把你的女儿许配我儿子,让你女儿做我的儿媳妇。” <br>  宝芬微笑答应。她们俩说这话,彼此的丈夫都听见了。 <br>  第二天,木兰也和丈夫商量带着阿眉回杭州。莫愁和立夫在过了真如之后的一站,坐火车回苏州。姐妹和连襟于是告别分手。他们不知道彼此要好久才能见面。木兰向宝芬和暗香辞行,相信阿通在放假时她会回上海去看他。 <br>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八日早晨七点半,木兰、荪亚带着阿眉到梵皇渡车站去搭火车。那天早晨雾气迷?鳎??峭纺岳镆彩腔煦绮磺濉D纠济唤拥桨⑼ǖ南?ⅰ;鸪嫡居泻枚嗳嗽诘瘸担?枚啻蠖训男欣睢S行┠衙窬菟凳乔疤炖吹交鸪嫡镜模?驮诼短熘?滤??茸呕?嵘铣怠:⒆用翘稍谙渥由稀S腥颂稍谕ㄍ?绿ǖ穆繁摺V泄?凸?沧饨绲木?炝?衔?种刃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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