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波
郭丽老师是我家的朋友，来美国前在深圳大学教书。2009年初来美国进修，不幸的是2009年4月5日在纽约州北部小镇宾汉顿大学城附近的语言中心补习英文时，遭枪手袭击，不幸身亡，一起遇难的有13人。此次枪击事件是纽约州自911以来后果最惨重的公众伤亡事件，纽约州下半旗致哀，奥巴马总统发表谈话称其为“毫无意义的暴力”（senselessviolence）。 海内外中英文媒体都曾广泛报道。
枪击其实发生在早晨10点30分左右，我们已经从新闻上知道了宾汉顿出事了，但从没想过和我们的朋友有关。我还记得当时晚上6点30分左右，郭丽老师进修所在专业的宾汉顿大学系主任电话打到了我家里，说宾汉顿出了枪击案，声音停顿片刻说，警方证实郭丽老师是受害者之一。系里当然第一时间要通知我们，因为郭老师一直希望尽快来美进修，我们于是与有关方面多次沟通才成行。
时至今日，当初的震惊和伤痛虽渐渐平息，但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2014年4月5日是郭丽老师罹难五周年，本来打算个人纪念一下足以，但最近看到马航宣布所有乘客必须接受MH370航班上乘客无一生还的现实，也看到镜头下遇难者亲属们的悲痛，更看到无聊的媒体惯性和常规信息披露渠道公信力长期丧失导致社交媒体上网民们肆无忌惮发挥想象力随意肢解和拼凑刚刚浮出水面的部分事实来为自己的政治偏见大厦添砖加瓦，顿感人生就算赢得一切，你也赢不过无常，更赢不过无常背后的愚蠢、险恶和自以为是。我的微信群里有位自称清华的留言，说马来西亚蓄意隐瞒事实可能是因为所有真相都已经掌握的美国军方要求马国政府配合其重返亚太的战略，该要求被马国政府拒绝，然后军方故意把事实泄露给媒体，倒逼马政府让步。我第一个感觉是：重返鸟亚太，有个毛关系？
天人永隔的感觉是会呼吸的痛，再用文字复述重复悲痛毫无意义，我转而试图在无常外寻找些“有常”的蛛丝马迹，希望至少能从人生的无可奈何中探得一些大时代的气息流转，也算是对郭老师的纪念以及对生者面临种种人生抉择时的参考吧。
凶手Jiverly AntaresWong闯入郭老师补习英文的语言中心教室行凶是在10：30分，当地警察10：34分赶到了现场，不可谓不快。但据郭丽的先生介绍，他得到通知也赶往出事地点，当地警察封锁了现场，不知里面有多少人已经遇害和受伤，不知凶手在干什么。李先生问警察为什么不赶紧进去救人，警察回答这样的情况要按程序等“身穿防弹衣”的特警从外地到达才能展开突袭行动，救妻心切的李先生要往里闯，警察阻拦并威胁要逮捕他。等特警将近1小时后赶到，冲进去发现凶手已经自杀，教室里血流遍地，据李先生说，郭老师枪击部位并不致命，估计是流血过多才回天无力的。
这就是美国的做派，凡事讲程序，讲专业知识和技能，否则就干不了活。大到救人命，小到修个下水道、安装个排水管，他对会来几批人，说我只会挖坑，要安装你得再打电话约另外的人。美国这个做派正在成为高大上的象征，土豪以讲妻女移民美国为荣、企业以能到美国上市为荣、劳苦大众则以千方百计把孩子送去美国留学为荣、一分钱都没挣过的学生拿着英文商业计划书以骗到钱为荣，但在郭丽老师的遭遇面前，我打心眼里对这套专业主义产生了怀疑。不穿防弹衣你就不能救人了，你手里不是有武器吗？不还有警犬吗？凶手是个精神狂乱、骨瘦如柴的越南裔华人，你三五个警察冲进去放狗往上冲他十有八九招架不了；还有一种可能是你冲进去后，发现凶手行凶后已经马上自杀了，不就能腾出宝贵的时间救人吗？
但全世界官僚体系都一个德性，那是无数黑心肝的聪明人智慧的结晶，宾汉顿警察肯定是按他们受到的训练和程序操作的，法律层面警察无懈可击。他们是法律上没责任，但人命也没了。
无数中国公司向往的华尔街也是这副德性，我最近在纽约主持一档电视节目《美聊》，谈华尔街话题时也做了很多调研，发现指责和向美国证监会举报中国公司财务造假导致中概股重创的美国会计公司本身在中国就涉嫌违法经营，他们发现自己被美国证监会盯上了于是反咬一口出卖中国客户。华尔街的规矩成了坑害刚刚入门者的工具，高富帅们唯一的优势是他们创造了而且更明白这些规矩。华盛顿也不例外，最新《纽约时报》的调查性报道把华盛顿有关部门贼喊捉贼、全面入侵中国华为电信网络的内幕掀了个底儿掉。像宾汉顿的警察们一样，华盛顿和华尔街那些光鲜、专业、有理有据的外表背后，是卑鄙、怯懦和不负责任。虽然我不鼓励中国公司造假，但我也不认为他们比华尔街更卑鄙；我也不觉得华为在创业初期的知识产权问题上洁白无瑕，但谁又有洁白无瑕的过去和现在有资格来指责华为呢？
从更宏大的叙事角度去解释的话，后发国家当然不应该亦步亦趋按照发达国家设定的规矩来，按他们的规矩能把你玩死。在关键时刻，比流程、专业知识和职业精神更重要的是勇气、责任和咬紧牙关苦战过关。就像宾汉顿的美国警察，我一直认为他们和凶手应该共负责任。同样是暴力突发事件，我们看到昆明火车站的中国警察和保安没有等特警赶到而是抄起木棍和钢叉就上。按美国警察的逻辑，可能也要先查操作手册或者是等特警来了再说吧，那暴徒的利刃下，不知要有多少人的生命白白葬送。当然，世界上还有一种把滑向深渊的“集体无意识”作为荣耀的奇芭地方，比如香港。香港国际竞争力每况愈下，奋起直追都未必赶得上，但阿里巴巴香港上市因与港交所上市规范不完全相符从而转投纽约，竟然被香港部分媒体称为“香港的胜利”。
凶手Jiverly Antares Wong，80年代从越南移民来美,多次失业，在洛杉矶一家日本餐厅送了7年外卖后搬到宾汉顿。媒体暗示导致他精神崩溃、滥杀无辜的原因是IBM解雇了他，IBM声称没有发现曾雇佣凶手的纪录（瞧见没，回答非常专业，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找不到纪录）。IBM是从宾汉顿起家的，二战期间国防订单最多曾经雇佣了几万人，但二战后国防订单巨幅下降以及大量产业外包到印度和中国导致一轮又一轮疯狂的裁员。关于凶手动机更靠谱的解释是其虽然来美多年，英文仍然惨不忍睹，他参加过语言中心的补习班，但渐渐就不再来了。他行凶的地点就是他曾经上课的教室。
Wong也是千千万万底层移民的象征，他们在社会边缘挣扎，许多过不了这一关的，滑向万念俱灰的深渊，自杀、杀人者都屡见不鲜。如果把Wong当作反面教材，对华人移民不无启示。其一就是赴美留学和移民越早越好，越早来，越容易融入美国社会。据美国国土安全部最新发布的统计数字，中国来美留学的高中生人数过去7年激增了365倍，令人欣喜，唯一的遗憾是高中来仍然略有些晚。国内刚读完小学能说流利中文后，来美国读初中基本上能做到和美国社会无缝连接。
华人移民尤其是大陆华人倾家荡产也要让孩子受好的教育，这是华人立身之本，绝对应该坚持。就像龙应台说的一段话: “孩子，我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绩，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最可怕的是，像凶手Wong这样，连谋生都成为奢望，甚至害人害己。平民子弟踏上留学和移民这条路的，就应该告诉自己，网络和小资杂志上疯传的那些心灵鸡汤，与你无缘，人生就是一站一站，可以歇脚，不能止步。对子女教育更是这样，大陆中央电视台不久前满大街问大家家风是啥，对移民家庭最重要只有一条：拼搏恒久远，虎妈永流传。
美国的自由、民主、开放、平等，都是实实在在的，特别强调“多元文化”并存，各种少数族裔文化和语言都可以自由保存和发展，甚至有政府以及各种名目的资助。但这些好处，其实更适用于那些上了年纪、别无选择的老移民没事扎堆儿唠嗑。一个年富力强的移民，来了美国，还是千方百计要学好英文，但我看到很多年轻留学生到了美国，混了几年后中国的事情忘了个差不多，对美国也是一无所知，到了美国还是整天看中文电视，尤其是影视剧，让人痛惜。中文电视你什么时候看不行？既然到了这片土地，就全力以赴了解适应这片土地，容嬷嬷怎么在小黑屋里给紫薇扎针和你在美国的工作生活有个什么鸡毛关系？
在整个宾汉顿枪击事件中，警方表现弱爆了，但媒体、大众和郭老师所在的宾汉顿大学，还是表现了相当大的冷静、理性、善意、同情。枪击发生后，塔利班领导人BaituallahMehsud声称为此事件负责，说是他一手导演了这次枪击，目的是为了报复美国对塔利班的轰炸。联邦调查局随后发表声明，调查结果没有发现凶手和塔利班有任何联系。媒体就此打住，没有蓄意炒作恐怖袭击的可能给逝者的亲人徒增纷扰。郭丽老师所在的宾汉顿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在教学楼外为她种了一棵纪念树，竖起了一块大理石纪念牌，石牌下绿草如茵，时常有民众留下的鲜花。郭老师的纪念牌面向着美丽的萨斯昆哈那河，静水流深，一去不返。在我听来，都是无声的叹息。
作者：黄天波，资深传媒人，先后任新华社、CNN、新加坡新传媒、北美麒麟电视等，2005年因美国新奥尔良飓风及东南亚海啸报道获美国新闻界大奖：阿尔佛雷德·杜邦·哥伦比亚大学电视新闻奖（Alfred I. duPont-Columbia UniversityAward）以及“皮博迪奖”(PeabodyAward)。现任《南华早报》专栏作家，全媒体谈话节目《美聊》创办人、总策划兼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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