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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医院和往常一样,有许多出家人以及附近的藏民在候诊。一位母亲怀抱她一岁多的小女儿也在人群中。母亲的脸上略有倦容,眼神里却是焦虑和惶恐。孩子已经连续发烧七天了,她的家离寺院很远,昨天晚上才赶到寺院,找到一位阿尼家中临时住下。孩子昨晚突然发冷,今天却全身高热,有一点腹泻。医生见到孩子也是一惊,那时孩子已经牙关咬紧,喘息急促。一诊脉,医生意识到情况的危急:初步判断是风寒入体,引起了多个器官的炎症,主要是肺炎;因为她年龄太小,这样的疾病已经危及生命。他马上安排了治疗方案。只是要给孩子输液时,医院的工作人员面露难色:一位主治医师因事外出,其他人都没有给这么小的孩子输液的经验,而且她病情如此严重,谁也不敢轻易动手。医生只好调整了方案,改为肌肉注射消炎药,并将一些药物取适量研碎给孩子口服。作了这些应急处理之后,母亲稍稍安心,医生的心却提起来了。只是后面还有许多病人等待救治,他又投入到工作中去。
上午的工作结束了。那顿午饭医生吃得不太安稳。每一位重病号都让他牵肠挂肚,绞尽脑汁思考总结他们的治疗对策。午后,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位母亲闯进屋来,神情惶急。她连说带比,医生马上意识到,她在恳求,说她的女儿快要死了。他抓过针盒就奔出门去。
小病人第二次出现在医生眼前时,已经昏迷过去了,全身高热不退。医生一把扯开她身上层层包裹的被子,用酒精给她降温,特别是脑部。医生担心,这样的高烧,即使治好了,也会影响孩子的大脑,留下后遗症。紧跟着赶到的同事们按照医生的嘱咐去取绿豆和青蒿。一听说是救人,一位扎巴马上把自己仅存的一小袋绿豆全部拿出来了;青蒿在寺院的路旁找到了。同事们回到医生身边,医生一面用银针刺激孩子的穴位让她清醒,一面指挥同事们研绿豆汤、煮一锅青蒿水。输液原本是消炎退烧最快的方法,只是早上没有做;医院没有特效药,医生能够使用的也就仅有手边的这些材料了。他喃喃地对自己说:“绿豆清热解毒,青蒿消炎败火,应该没错……”孩子服用了绿豆汤,用青蒿水浸泡了身体,果然开始慢慢退烧了。她的眼睛原本眯缝着,瞳孔已经逐渐扩散,此时却又回过神来,睁得大大的,滴溜溜地望着周围忙碌的人们。大家终于舒了口气。医生安排好给孩子的饮食、降温等事宜,对孩子的母亲说,下班以后他就来。
病魔在他下班前就又一次展开了进攻。他再次回到那个小屋时,孩子的体温又升高了。只是这一次,大家开始有点经验了,分头找青蒿、烧水。医生也已抽空在药房抓了一些草药,熬成药汤一口口喂给孩子。若有人这时从外头看,会觉得这屋里的孩子好像有一群母亲:喂药的人先试试汤药的温度,怕烫着孩子,再一小口一小口轻柔地送到孩子嘴边。孩子每喝进一口,拿着小汤匙的人就满脸喜色;每当一些药汤从孩子的嘴角漏下,喂药的人就赶忙拿毛巾轻轻擦去……孩子泡青蒿水时,有人用手把水温试了又试,怕太热,又怕太凉。孩子放进水盆里,马上有双手轻轻托着孩子的头,还有双手在帮孩子缓缓揉搓身子。怕孩子保持一个姿势觉得累,每隔一段时间,几双手就帮孩子慢慢换一个姿势……孩子泡完水,马上被擦干身子放在床上,一人正待给她包好衣服,突然她一泡屎撒在了那人的手上。旁边的人笑着问他:“医生,怎么样?”那人点点头,笑着说:“好,粪便正常了!”……孩子真正的母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己的孩子,似乎想把自己的生命注入到她的体内;她的目光移到周围的人身上时,带着暖意和信任。她知道自己不用说谢谢。周围的这些人就像亲人一样分担她的忧虑。经过这一番治疗,天早已黑下来了。医生觉得有点乏力,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此时隔壁的阿尼们早已准备好了饭菜和酥油茶。寺院僧众的主食是糌粑,米饭只有在法会等特殊的日子才能吃到,蔬菜也很紧张。端到医生面前的却是一大碗米饭,上面严严实实地扣着一层青菜。阿尼们说,快吃吧,不用客气,我们都是一样的。医生没有说话,点点头,快快地扒完饭,又回到小病人的身边。她的喘息声还挺大,只是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急促了,心跳也已稳定下来。折腾了一天,她也累了,沉沉地睡去。医生对守在身边的同事们说:“明天一早,无论如何,我们要给她输液;我来输,我从前也没有给这么小的孩子输过,可是我一定要做到。”医生还反复安慰孩子的母亲,说这是肺炎,不是非常厉害的疾病,让她安心。此时是夜里十一点。其他人陆续散去,医生和两位同事就睡在小病人的脚边轮流守夜。
这是个难熬的夜晚,孩子的喘息声中夹杂着远方的闷雷,开始有些雨点打在窗户糊的塑料纸上。雨声越来越大,孩子的喘息声却渐渐平息,仿佛她已安详地进入梦乡。时钟指着凌晨一点四十分。屋里很安静,这种安静忽然让医生觉得不对劲。他一脚踢醒同事们,冲到床边,一探孩子的鼻息,再把头贴到孩子的胸口,突然重重一拳砸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吼道:“快!她已经没有心跳了……”医生之前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孩子肺里的痰涌了上来,有一口痰阻住了孩子的呼吸。孩子的胸口还有一丝暖意,体温还没有散去。医生定了定神,一咬牙,用针刺孩子的人中和其他几处穴位,再把针交给同事们,让他们用针刺激孩子脚底的涌泉穴,自己用手按孩子的胸口帮助她呼吸,想让她把痰吐出来。按了几下不见效果,医生突然一头凑上去,用自己的嘴对着孩子的嘴,帮助她把喉咙和肺里的痰吸出来。一口,两口……慢慢地,地下从医生口中吐出的痰越来越多,随着按压孩子的胸口,之前那种带着痰丝的喘息声又有了。只是孩子依然没有心跳。医生从自己的嘴里、从孩子的口腔中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他怔住了,好像被人泼了一大桶凉水。他一字一顿地说:“不是风寒,是伤寒,我没有想到,是伤寒……”伤寒,在过去的中国曾经夺去无数生命;一代名医张仲景专门著述了《伤寒杂病论》,流传千古。只是现在,这种疾病在汉地已经近乎绝迹,医生怎么会想到,在这里还有它活跃的身影。但此时医生已经知道了,伤寒病毒好些天前,在孩子受凉时,就趁机侵入了孩子的身体,此刻已扩散到全身。这个地区的孩子没有接种过伤寒疫苗,也没有治疗伤寒的特效药。医生知道结果是什么。他一扭头,同事看到他眼里的泪花。但他的口气还是那么坚决:“告诉仁波切,我们这里的一个孩子得伤寒快要去世了,请他加持。”同事出门时,外面已是大雨倾盆。他敲醒了有电话的房子,拨通了仁波切屋里的电话。仁波切其实刚刚休息。在电话的那头,他也是镇定而坚决地说:“我知道了。按你们的想法去做,尽力去做。”同事回到医生身边。医生还在作最后的努力。可是,孩子的身体还是慢慢冷下去,胸口的最后一丝热气也散去了。医生停了下来。他缓缓地让孩子躺好,用衣服把她裹起来。一回身,他见到了正在哽咽的母亲。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开来:“对不起……我没有救活你的孩子……我欠你一条命……”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对着这位母亲。母亲一呆,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和她一样,刚刚失去他的孩子。等她回过神来,这位本该伤心哭泣的母亲却开始安慰眼前这位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的医生……医生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他轻轻抱过孩子,裹在怀里,害怕弄痛她一样,慢慢一步步向仁波切的房间走去。外面还下着雨,医生的身上已经湿了,可孩子的身体一点儿都没有淋到。仁波切还是很镇定地指示,让孩子回到屋里躺好,他马上进行超度。屋里,医院的同事们,同时也是仁波切的出家弟子,和四周闻讯赶到的出家人一起为死去的孩子念诵了经文。
医生和同事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他们并没有休息,而是把孩子的病案、治疗过程详细整理了三份。一份给孩子的母亲,一份呈交仁波切,一份留在医院备案。一边整理,医生一边说:“我们要把情况原原本本地让她(孩子的母亲)知道。这个过程中的所有责任由我来承担。”同事安慰他:“我们知道你尽力了,她也知道。不是你的错,没有人怪你。”医生顿了顿,说:“病没有治好,医生都是怪病人,说是病人的错。说病人没有及时来治疗,说病人处理不当,说病人自己乱吃药……可你是医生啊,不是让病人配合医生治疗,而是医生要配合病人治疗,根据病人的情况做你该做的事情。你接受了病人,要治这个病,没治好就是你的错。这个孩子的情况,发烧一周,牙关咬紧,才一岁多,一般是不能接的,风险太大。可按我的脾气,即使我知道是这个结果,我也还是会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等死。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所以从我当医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做好了被家属告去坐牢的准备……”
三小时后,他们见到了仁波切。仁波切静静地听完医生的汇报,说:“能做的我们已经做了,做不到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是我们现在要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做,才能做得更好一些。”医生就把需要购进特效药、必需的仪器设备,进行相应的人员培训等等计划告诉仁波切。仁波切点了点头。后来医生才知道,仁波切也是一宿未眠,第二天还要外出处理重要的事情,回来的路上还特意让身边的弟子挖了很好的草药带回来给医生。
十多天过去了。一天上午,医生正准备下班,诊室里轻轻走进一对夫妇。抬眼一看,医生心里一震:眼前正是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他已熟悉了的面容。孩子的母亲父亲都来了。这次是母亲自己来看病了。她静静地把手腕伸给医生,目光中已经没有了那天的哀伤,只留着那股亲切、暖意和信任。医生心里一酸,深吸了口气,给母亲诊脉。母亲的病并不严重,可是医生还是诊了好久,把病症说得细之又细。末了医生说:“你们找个地方吃中饭,完了马上过来,医院没有上班也没关系,我来给你们抓药,早点拿了好赶路回去……”目送着夫妇俩远去,医生又喃喃地说:“仁波切啊……”
仁波切知道的。上师知道弟子的辛酸,知道弟子的热忱。许多年前,仁波切一个人在这里开始建设寺庙时,就发现,周围没有医疗条件。百姓生病了,有的要骑马坐车走很远的路去县城治疗,花一大笔钱;没有钱的就是自己硬扛着。仁波切那时自己买了很多药,拼命加持,分发给生病的百姓们。当时他想,要是有个医院就好了。后来,有会医术的弟子来了,在这里还教会了几位学生。仁波切就把医院的土房子盖起来了。刚开始医院什么都没有,后来慢慢进了西药,还自制了藏药,最终得到正式的批文,成为更庆寺的藏医院。仁波切给医院的弟子们开示时常说:“你们要在慈悲心里面工作。医生要把病人的生命当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爱……”仁波切知道,弟子们没有让他失望。他看到了,许多急诊病人得到有效救治,一些传染病被及时控制,很多慢性病人经治疗后都有起色。一些现代医学的难题,比如胃癌、胆结石、尿毒症,在这里,依靠真正的医术的传承,依靠弟子实修实证得到的智慧,依靠天然的藏药,都有治愈的希望,有些病例甚至已经痊愈。仁波切欣慰地说,自己的这些医生弟子们都是菩萨。确实,他们利益了周围的人们,无论高低贵贱。贫苦百姓无法负担医疗费用,仁波切就让他们填张申请表,就把医药布施给他们。现在这表格已是厚厚的一摞。由于仁波切建立了医院,更庆寺附近远远近近五个乡的百姓们有了一个去除疾病痛苦的地方,无论贫富。仁波切还想让医院进一步完善、发展,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我们的寺院里,人们可以用最好的医术调养身体,用最好的佛法调治心灵,去利益更多的众生。
图53 失去孩子的母亲再次来到医院,是那样平静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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