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迄今为止,关于解放战争的叙述,对于塔山之战评价仍有不足之嫌。这场发生在一九四八年十月上旬的阻击战,其意义远远超出了一个局部战场——塔山之战的胜负,不但关乎辽沈战役的进展乃至结局,而且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自此以后解放战争的进程。塔山之战的这一价值,作战双方从高级将领到普通官兵,当时都没有或者不可能有清晰的认识。在那个狭小的局部战场上,每分每秒都经受着生死考验的他们,无法设想国共两军在东北地区的交战将由此演变成何等规模。他们仅仅知道:这是一场血拼,为了达到作战目的,必须不惜代价。
战争的代价首先是官兵的鲜血和生命。国民党军如果从锦西北上增援锦州,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沿着传统的老路北上锦州,但要经过虹螺山区,地形有利于林彪部署阻击,因此危险性很大。第二条是从打渔山岛沿着海岸崎岖的小路北上,但这条路周边地幅狭窄,不便于大部队展开,会严重影响推进速度。第三条就是从塔山方向沿着公路和铁路直逼锦州外围,这是一条最佳的增援路线。
位于锦西与锦州之间的塔山,是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这里东临锦州湾,西接白台山,山与海之间最狭窄的一段,仅有十二公里宽。北宁铁路从村子的东侧穿过,山海关至沈阳的公路与铁路并行。村南有条干涸的河滩,架有一座铁路桥。村子周边地势平坦低洼,村西通向高桥的地方,是一片宽约八千多米的开阔地,散布着一些高差不大的小丘陵;东边靠着锦州湾的山包就是打渔山岛,涨潮的时候是岛,退潮的时候是和海岸连成一片的滩涂。从海边往西,地势逐渐抬高,西面的白台山高两百米,是唯一的防御制高点。塔山不是山。
从防御的角度看,塔山无险可守。布防塔山的命令是突然到达的:东北野战军第四纵队、第十一纵队以及冀察热辽军区独立第四、第六、第八师和炮兵旅,统一归第二兵团指挥,阻击从锦西、葫芦岛增援锦州的敌人。
林彪已到达锦州北郊,他看着眼前的锦州城,不放心的却是塔山。西北方向的廖耀湘兵团距离锦州还远,至少暂时无法对攻取锦州构成威胁;但是,东南塔山方向的增援之敌却离锦州近在咫尺。林彪口授电报给塔山防御线上的指挥员们:……锦西以北之大小东山,锦州以南之松山街,皆为敌人阵地,故两锦敌人距离只有三十里,锦西敌人可能抽出六个师左右向北增援……故我军绝对不能采取运动防御方法,而必须采取在塔山、高桥及其以西、以北布置顽强勇敢的攻势防御。以四纵一两个师的兵力,构筑工事,加强防御的军政训练,准备在此线死守不退,在阵地前大量消耗敌人有生力量[近距离开火],准备抵抗敌人数十次猛烈进攻……这完全是一个正规战,绝对反对游击习气,必须死打硬拼,不应以本身伤亡与缴获多少计算胜利,而应以完成整个战役任务来看待胜利。第二兵团确定的塔山防御部署是:以四纵位于东起打渔山、西至白台山的十二公里正面,担任主要防御任务,其中以塔山左右八公里为重点防御地段;以十一纵位于四纵以西担任辅助防御;以独立第四、第六师位于锦西以南,独立第八师位于山海关附近,积极牵制敌人。
根据上述任务,四纵司令员吴克华、政治委员莫文骅确定:以十二师和十一师三十二团为第一梯队,担任正面防御任务,重点守备塔山堡、塔山桥、白台山等几个要点;以十师和十一师主力为预备队;两个炮兵群分别支援塔山东西部队的作战。布置任务的时候,莫文骅对干部们说:“我们这回是死守!要不惜一切代价,以鲜血和生命,死守到底,一步不退!敌人打到营部,营部就是第一线;打到团部,团部就是第一线;打到师部,师部就是第一线;打到我们纵队部,纵队部就是第一线!总之,敌人打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第一线!后边就是锦州,往后没有我们的地方。就是天塌下来,一步也不能退。就是打到最后一个人,打到最后一口气,也要坚决完成任务!”
四纵已经做好拼光了的准备。
十月八日,大雨倾盆。
位于防御第一线的十二师把三十四团放在塔山,三十五团放在白台山,三十六团和师部位于后面的潘家屯,官兵们开始冒雨抢修防御工事。
林彪还是放心不下,他又发来一封电报,举正反两例告诫四纵:无论困难多大,只要有死战的决心和勇气,必能克敌制胜:
……我九纵去年冬季作战中表现战斗作风甚差,经过东总指出后,他们全纵奋发努力,今年来表现得能攻能守,二十六号锦州外围战斗中二十五师一个连的兵力控制白老虎屯阵地,敌四个主力步兵团,配合十一辆坦克、五六架飞机向他们进攻,该连顽强死守,伤亡过半,在最危急时,全连指战员将表打碎,钞票焚烧,准备全部牺牲,但最后由我反击将敌击退,保持了阵地……这一战例盼你们很好发扬,九纵是新部队尚能做到,四纵更应做到。十一纵的底子亦不比九纵差,也应做到。主要是自上而下到每个指战员都下决心,就能创造光辉战,使敌胆寒,使我全军胜利得到保证……八纵一个连五日守锦州以东之小紫荆山,敌向其进攻,该连连长畏缩放弃阵地,已于昨日公审枪决。八纵此次锦州附近作战远落后于九纵之后,可见不努力者即落伍。
就在四纵向塔山地区开进的时候,十月六日上午九时,葫芦岛外驶来了国民党海军最大的巡洋舰“重庆”号。在海军总司令桂永清、陆军大学校长徐永昌、第十七兵团司令官侯镜如、联勤总部参谋长吕文贞等人的陪同下,蒋介石亲临葫芦岛部署援锦作战。蒋介石在舰上接见了驻守锦西地区的第五十四军军长阙汉骞、卫立煌派到葫芦岛的东北“剿总”副司令官陈铁、范汉杰派驻葫芦岛的冀热辽边区副司令官唐云山等将领。下午十三时,在葫芦岛上的第五十四军军部,蒋介石召集高级将领会议。进入军部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阙汉骞军长写的一副对联:“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蒋介石哼了一声,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与将领们研究完有关塔山作战的问题后,蒋介石又召集了锦西、葫芦岛守军团以上军官会议。这个会议开得很特别,蒋介石上来就问各位带了《剿匪手册》没有?与会者个个面露窘色。于是,蒋介石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来一本。这本十几年前由他亲自主持编撰的小册子,意在教导国民党军官兵如何消灭共产党武装,国民党军中称之为蒋介石的“圣经”——蒋介石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并不断地停下来进行解说,最后才提到即将开始的作战:“当前这一仗有决定性的意义,必须打好。打败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完了,连历史都要翻转过来。你们以前跟着我革命、抗日的光荣成就便将化为乌有,个人的前途也就只有毁灭。”散会之后,蒋介石走到院子里,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和与会军官们一一合影——几十位军官轮流站在身后拍照,蒋介石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
此时,增援锦州的部队陆续到达,因为部队来自不同战区,作战指挥官问题弄得十分复杂。蒋介石坚持让侯镜如指挥,他对大家说:“这是第十七兵团司令官侯镜如,我这次带他来,要他在葫芦岛负责指挥,你们要绝对服从命令。这一次战争胜败,关系到整个东北的存亡,几十万人的生命,都由你们负责。你们要有杀身成仁的决心。”但是,侯镜如坚持说自己的部队还没来,他要先回唐山(第十七兵团部)去接部队。蒋介石只好命令第五十四军军长阙汉骞暂时代为指挥——无法理解蒋介石为何在大战来临前煞费苦心地更换将领,任命侯镜如,意味着将锦州的范汉杰和沈阳的卫立煌派来的指挥官统统放在了一边,他应该知道如此钩心斗角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蒋介石离开了葫芦岛。
第五十四军军长阙汉骞表示:“总统亲来葫芦岛比增加十万大军强得多。”况且,目前葫芦岛与锦西地区的兵力已比当面的解放军多了两倍,完全有把握在侯镜如到达之前拿下塔山——毕业于黄埔的阙汉骞军长明白,关键时刻的头功含金量很高。阙汉骞决定十日向塔山发动进攻。
凌晨四时,暂编六十二师一部趁海水落潮之际,在夜色的掩护下偷袭了打渔山。在打渔山防御的是四纵十二师三十四团的一个排,工事还没有完全修好,官兵们也没有思想准备,结果两名班长牺牲,排长和四名战士负伤,剩下的官兵撤守到第二个小山包上。纵队指挥部接到打渔山一线阵地失守的消息后,认为丢了这个前沿,国民党军就可以从葫芦岛登陆后绕过塔山增援锦州,于是决心不惜一切夺回。纵队副司令员胡奇才亲自到了十二师指挥所,当即命令二十九团一营和三十四团一部进行反击。几个小时的激战后,十二师夺回几个小高地。这时海水已经涨潮,打渔山成了孤岛,国民党军官兵被困在上面,十二师的反击部队也无法攻击,于是在这个局部战场上战斗暂时停止。
天亮了,国民党军开始向塔山实施全线攻击。山炮、野炮、加农炮、榴弹炮等数十门重炮一齐开炮,加上海面上军舰的轰击和空中飞机的俯冲扫射,硝烟和烈火瞬间把范围不大的塔山完全覆盖。敌人猛烈的火力几乎摧毁了塔山防御阵地上所有的工事,地堡被掀开,掩体被炸塌,昨天从几里地外扛来支撑工事的铁轨被炸得飞上天空,枕木熊熊燃烧。炮火准备之后,国民党军的攻击一开始就显出一举突破的态势,整连、整营,甚至整团的冲锋阵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在每一处局部阵地上,攻守双方的兵力对比都相差几倍甚至十几倍。
防守白台山七号阵地的是三十六团警卫二排,全排四十三名官兵。国民党军一五一师分成数股先试探性攻击,然后逐渐加大兵力。二排在副排长姜万昌的指挥下,连续打退敌人的四次攻击。敌人又增加了两个连,在四架飞机的火力支援下,分成两个梯队开始了第五次攻击。进攻的敌人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补上,其顽强为三十六团官兵前所未见。在抗击敌人第六次冲锋的时候,二排的干部全部伤亡,全排只剩下九个人。战士冯日江和潘福禄带头发动反击,在重炮的轰击中,冯日江被埋在土里,其余的八名士兵全被震昏。侧翼阵地上的一排长肖殿盛没等连里的命令迅速组织增援,在三班副班长朱贵的带领下,一排的士兵冲上七号阵地把冯日江从土里扒出来,把进攻的敌人压了下去。
奉命向塔山正面三十四团阵地进攻的,是国民党军第八师。这个师的官兵正处在牢骚满腹的怨愤中,因为他们的军长阙汉骞不按时给他们发饷,而是把军饷换成金条去搞投机倒把。部队驻守锦西地区后,军长、师长将大凌河北岸钢厂的钢铁运到天津和上海倒卖,连用于修筑工事的上百吨钢筋也同时被倒卖了。大官们个个赚得腰包鼓鼓的。好容易等到发饷,官兵们领到的都是金圆券,大家当着长官的面,把这些根本不值钱的票子撕了,宣称“你给老子多少钱,老子就给你打多少仗”。此次作战,应该是没有参加前一次作战的一九八师上战场,而不是刚刚打完一仗的第八师,部队的规矩应该是劳逸平均,但谁都知道一九八师是阙汉骞的基本部队,第八师是由原胡宗南的部队编成的,于是阙汉骞军长就以“八师是五十四军的老大哥,是范汉杰主任的老部下,解锦州之围的作战,于公于私八师都应该挺身而出”为由,又一次将第八师派上战场。第八师猛烈的炮火准备一开始,正面的三十四团伤亡便严重,团长焦玉山,政治委员江民风,参谋、通信员和电话员,团指挥所七个人三人负伤。在九架飞机的支援下,第八师成集团冲锋阵形不断发起攻击,三十四团一连和三连的接合部一度失守,一营投入预备队后才把敌人反击下去。战斗持续到下午十五时停止。但一个小时后,炮轰重新开始,国民党军企图用炮火掩护躲在海滩上不敢动的官兵撤退。三十四团立即乘机发动反击,打渔山方向的敌人大部被歼,少数跳海逃生。
第一天战斗,国民党军伤亡一千一百人,四纵伤亡三百一十九人。
第二天的战斗从清晨开始,国民党军采取中央突破的方式,在两翼的策应下全力向塔山核心阵地攻击。炮火准备后,塔山村被轰成一片废墟,村边的防御工事全被摧毁。防守塔山村口的三十四团一营一连一排和二排五班的前沿阵地很快进入混战状态。由于伤亡过大,一连被迫后撤。防御地堡又一次被炸塌,五班战士几乎全被埋在土里,副班长迟德山刚从土里爬出来,就与冲上来的敌人展开了肉搏战。敌人占据了塔山村的前沿,战斗在残垣断壁中展开。三十四团政治委员江民风率领四连增援上去,塔山村里几乎每间房屋都成为搏斗的战场,双方官兵扭打在一起,刺刀、枪托、石头和牙齿都是搏斗的武器。一连长刘景山带领八班把敌人逼到村东南的一座大院里,官兵们刚冲进去却被另一股敌人包围了。赶来的九班冲杀过去,院子里的八班拼死往外突,大门被敌人的机枪封锁,大个子战士李清林一声怒吼,硬是把院墙撞出个大窟窿,战士们钻出来拼死反击。一营副营长鲍仁川率领营预备队冲过炮火的阻拦杀入敌阵,二营教导员于厚德负伤倒下时还在呐喊:“不要管我们,和敌人拼了!”二营官兵插入敌人的突破口,在敌人的身后堵住了其退路,终于使得塔山村前沿阵地得到稳固。在侧翼防御的白台山阵地上,三十六团警卫二排只剩下五班长徐智忠一人,他来回奔跑射击,机枪打坏了之后,高举着一颗手榴弹冲入敌阵,与敌人同归于尽。四连奉命接替阵地,副连长胆怯动摇,丢下指挥位置向后逃跑,七号阵地遂被敌人占领。十二师立即调三十六团六连和三十五团的两个连从两翼包抄,惨烈的激战后将阵地夺回。中午的时候,国民党军暂编六十二师从塔山左翼迂回,遭到三十四团三营的顽强阻击。八连长姜云忠指挥全连用手榴弹和刺刀逼退敌人;九连长龚福堂在阵地出现危急的时刻,带头冲入敌阵展开肉搏战;七连三班九人坚守桥头堡阵地,三人牺牲,五人负伤,但阵地始终没丢。下午,阙汉骞再次组织攻击,进攻的部队刚冲到前沿,支援的炮火却停止了,冲锋的步兵也跟着停止了。四纵立即集中炮火轰击冲锋集团的身后,在正面进行猛烈反击,迫使敌人从塔山防御阵地的正面撤退。
十一日的战斗,国民党军伤亡一千三百人,四纵伤亡五百六十三人,其中坚守塔山一线阵地的三十四团伤亡最大,战斗开始前有一百七十八人的一连,战后只剩下了七名战士。国民党军第八师副师长兼参谋长施有仁记述道:“由于有海空军助战,我们的攻击部队才在自己炮兵火幕的掩护下,缓慢前移。当海空军活动稍一中止,步兵攻击即行顿挫……尤其是前进到距敌阵地一千公尺以内,共产党部队的坚强抗击和英勇出击,更使我攻击部队无法前进。对付共产党小部队的阵地出击方面,也完全依赖浓密炮兵火力的阻击掩护,如果炮火运用稍不及时,就会动摇溃退。”
这一天的下午,第十七兵团司令官侯镜如率第九十二军二十一师到达战场。侯镜如把他的司令部设在锦西中学里。此时,从华北调来的独立九十五师刚刚到达;从塘沽海运来的第六十二军后续部队官兵由于晕船声称还不能作战;而从烟台来的第三十九军更是倒霉,船到葫芦岛外的时候,海面上刮起八级大风,船只根本无法靠岸,只有在海上颠簸一个昼夜,官兵们连黄疸都吐出来了。军长王伯勋下船就骂:“这样拉扯,军队不要打仗就拖垮了。我这半年就是东一下西一下地胡乱调用,仗却没打。现在部队晕船这个劲还没过去,立刻使用上去,岂非开玩笑,太把人当牛马了。上面可以给我们这样的任务,而我却没法向下面交代。我决心这回完了以后,不再干下去了。”——果然,一年后,这位军长在贵州率部起义了。
在锦西中学里,侯镜如召开军长、师长、参谋长参加的军事会议。第六十二军军长林伟俦汇报了两天来攻击塔山遇挫的经过,特别强调解放军的战术是:步兵不冲到阵地前沿,他们连枪都不打,看上去好像阵地上无人防守,等接近障碍地带的时候却突然开火,“打得我第一线步兵抬不起头来”。步兵无法突破障碍物,炮火又无法将障碍物彻底摧毁,导致步兵在前沿陷入进退两难之境,部队因此伤亡很大。第十七兵团参谋长张伯权提出两个方案:一个方案是第五十四军参谋长杨中藩提出的,他主张用主力攻击白台山以西地区,因为那里地势平坦开阔,防御力量薄弱,而且可以迂回塔山,打得好的话没准可以一举全歼塔山共军。另一个方案是张伯权自己提出的,即仍然按照前两天的打法正面推进,理由是这里地势高,可以发挥优势火力掩护步兵攻击,同时也可以避免重新部署兵力——值得注意的是,从战场战术上讲,杨中藩的主张显然有道理,因为机械化部队一旦转到地势开阔地带,不但会使四纵的阻击更加困难,而且塔山的侧后也容易出现威胁。那样的话,无险可守的塔山就十分危险了。但是,杨参谋长的方案被否决了。否决的原因十分微妙:首先,张伯权的建议是侯镜如授意的,侯镜如根本没有作战积极性,蒋介石命令他来葫芦岛他不得不来,但本意还是保存实力为上策。侯镜如对张伯权说得很明白:“按照我们目前的情况,对塔山、锦州是不能打进去,若打进去也出不来,如果打不进去,还可以多维持几天。”其次,蒋介石派来的总统府战地督察组长罗奇也主张继续正面攻击。这位督战官认为,正面攻击符合总统指示的基本精神,如果变更就要重新请示,不然谁也无法承担责任。罗奇说:“葫芦岛有四个军,沈阳西进有五个军,加上锦州的两个军,共有十一个军的兵力,再加上海、空军的优势,无论在数量上和火力配备上,我军都比共军占绝对优势,只要官兵用命,抱杀身成仁的决心,是一定可以完成这次任务的。”罗奇自告奋勇,准备亲自指挥独立九十五师攻击塔山——罗奇曾在独立九十五师当过师长,他很为自己带过的这支部队自豪,声称全副美式装备的独立九十五师是“没有打过败仗的”,他已用五十万金圆券在师里组织了一支敢死队。会议最后决定:其余部队由第六十二军军长林伟俦指挥,第五十四军八师攻击塔山铁路桥,第六十二军的两个师攻击白台山,第九十二军二十一师和暂编六十二师为预备队,第五十四军一九八师和暂编五十七师担任锦西、葫芦岛守备。
此时,南京总统高参军罗泽与东北“剿总”总司令卫立煌乘飞机到达葫芦岛。侯镜如陪同他们视察前方阵地的时候,卫立煌低声对侯镜如说:“你这个兵团解锦州之围,并率部与廖兵团会师是不容易办到的。”卫立煌的意思很清楚:廖耀湘兵团距离锦州还有几百公里,锦州范汉杰的两个军正被林彪围困,锦西、葫芦岛的部队还要担负陆路和海上防务,因此能够用于塔山方向的攻击部队也就不到两个军的兵力。侯镜如发现卫立煌与自己观点一致,于是更不愿意让自己的第九十二军冒险了。雄心勃勃的罗奇建议休战一天,说他要带独立九十五师的军官去看地形。
十二日,塔山无战事。
国民党军没有攻击,引起了四纵指挥员的警觉。在抓紧时间加固工事、补充弹药的同时,纵队派出侦察小组去摸敌人的情况。三十四团侦察排七班的战士个个胆大出奇,他们装扮成农民,不但混进了国民党军阵地,还拖回来一个人,一审问,竟然是第九十二军二十一师的一个副团长,名叫高录臻。根据这位高副团长的口供,四纵队立即相应调整了防御部署:十二师三十五、三十六团继续防守白台山;三十四团集中防守塔山;塔山以东阵地交给十师二十八团;十一师三十一团移动到塔山的侧后,归十二师指挥,与三十二团一起作为四纵的预备队。经第二兵团司令员程子华批准,十一纵把白台山以西的阵地接过来,同时给四纵加强了一个炮兵团。
十三日,四纵政治委员莫文骅称之为“对塔山存亡有决定意义的惊天动地的一天”。凌晨时分,在三十四团防守的塔山村阵地前沿,一连的巡逻哨兵和两个送饭的炊事员突然发现一股敌人已经爬进第一道战壕,他们立即呼喊起来:“敌人摸进来啦!”一连官兵纷纷从掩体中跳出来,朝第一道战壕扔手榴弹,所有的机枪也同时响了起来。偷袭的是罗奇组织的独立九十五师的敢死队。一连长刘景山带领预备队迅速往前冲,把这支敢死队的退路堵死了。在一连官兵的前后夹击下,敢死队除了被打死打伤的之外全部投降。
天亮了,国民党军飞机飞临战场上空,重炮也开始了轰击。独立九十五师在第八师和一五一师的配合下,向塔山一线阵地开始了疯狂攻击。战前,罗奇和林伟俦宣布,攻下塔山的,每人加三个月的军饷;攻不下来军法处置。独立九十五师采用波浪式战法,以团为单位分成三个冲击波次,一次冲击波为一个营,在强大火力的掩护下,第一波受挫后第二波接上去。独立冲击的时候,出现了国民党军作战少有的现象——军官冲在了队伍的前面。九十五师攻击的正面,是十师二十八团的阵地。战斗一开始,双方的炮火都集中到了这一点上,阵地上泥土飞溅,弹片横飞。独立九十五师的炮火准备长达两个小时,然后步兵潮水一样涌上来,二十八团的机枪和手榴弹无法遏制这种轮番攻击,双方官兵很快就在阵地前沿拼上了刺刀。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混战,国民党军一波后退,另一波又冲上来,二十八团的官兵不停息地拼杀,死不退步。地堡塌了,就在战壕中打;战壕被炮火炸平了,就在弹坑里打。在前沿出现危机的时刻,三营冒着炮火从侧翼冲上来。十师师长蔡正国对二十八团的惨烈战况十分焦灼,向纵队指挥部报告战况的时候,话说到半截电话线就被炸断了。为了预防万一,纵队将十一师的一个团移动到了二十八团的侧后。电话线恢复之后,莫文骅对十师政治委员李丙令说:“转告蔡师长,一步也不许退!一定要死守!”
独立九十五师新一轮攻击开始了,攻击队形密集得犹如一阵狂风。在前沿混战的时候,二十八团的预备队不断对敌人实施反冲锋,这使得双方的混战范围不断地扩大。双方的炮兵都已无法进行火力支援,阵地上只有刺杀声风一样刮过来刮过去。六连一班长孔守法和两名战士被分割在敌人的阵地上。孔守法决定在敌人的背后坚持战斗,一个新战士有点犹豫:“咱们就三个人,这不是给敌人送肉吃吗?”孔守法说:“要想活下去,就要继续战斗,想立功现在就是机会!”两个战士说:“跟着班长干!”他们脱下棉衣,里面穿的黄色衬衣与国民党军士兵的军装颜色相近,然后他们从一个躺在战壕中的伤兵口中得知附近有个炮兵观测点,于是摸过去把这个观测点打掉了。他们在敌人的阵地上找到一箱手榴弹,三个人就往敌群中拼命投掷,结果听见敌人在前面喊:“炮来啦!炮来啦!”战斗中,一个战士负伤了,孔守法让另一个战士护送负伤的战士回去,自己依旧在敌人的阵地中寻找战机。最后,孔守法竟然在混乱中回到了自己的阵地上,这时他和他带领的两个战士已经打死打伤了上百个敌人。二十八团二连指导员程远茂指挥的阻击阵地,在塔山铁路桥与高家滩之间,这里也是独立九十五师重点攻击的地段。本来他们在这里修筑了六个地堡,但战斗一开始地堡就被敌人的炮火掀掉了五个,与营里的电话联系也随之中断了。通信班长报告说,电话线被炸烂了,根本无法接通。程远茂给了他一支步枪,说:“去右翼射击!只要在路上能听见我们还在射击,就知道阵地还在!”通信班长刚走,程远茂就被炮弹炸倒,血流了一脸。这时,敌人又顺着河滩开始了冲锋,密集的队伍,一色的冲锋枪,队伍中还掺杂着挑弹药的人。当敌人进至几十米的距离时,二连一排开火了。敌人的冲击火力非常凶猛,一排不断地有人倒下:一班只有五个人了,五个人已全部负伤;右翼的二班也没有几个人能战斗了。程远茂抹了抹脸上的血,把阵地上能战斗的人重新组织起来,指定二班长担任代理排长。这时,一个名叫张连喜的弹药手主动要求担任机枪射手。张连喜拖着机枪向前爬,架设好之后,没有隐蔽自己就开始了射击。张连喜的子弹让敌人滚下去不少,可还有十几个敌人冲了上来,后面的敌人把尸体堆起来,推着这道尸体墙向前移动。程远茂只有三发子弹了,他决心留下最后一发给自己。就在程远茂和他的战士们耗尽弹药的时候,右翼的高粱地里射出了密集的子弹,增援部队呐喊着钻出了青纱帐。程远茂的一排最后只活下来七个人,而在他们周围敌人的尸体有一百多具。
黄昏将至,侯镜如又一次召集军长、师长参加的军事会议。师长们纷纷叫苦:共军的炮火太猛,“这是在华北战场没有遇到过的”,这样打下去等于白白送死。罗奇一下子严厉起来:“开会前接到总统来电,现在锦州战事非常激烈,要侯司令官坚决执行命令。这一战关系到党国安危,我代表总统来督战,如有奉行命令不力者,将报请严办!”各位师长不敢再叫苦,于是把矛头转向空军和海军,说空军和海军向来不听陆军的,飞机助战不力,海军的舰炮也没有起到作用——听说军舰大炮的口径大得吓人,一发炮弹就足以让半个塔山飞上天,可是共军的工事怎么还是那样结实?
十三日,国民党军伤亡一千二百四十五人,四纵伤亡一千零四十八人。东北野战军对锦州的总攻就要开始了。
在距离锦州仅四十公里的塔山,国民党军增援部队没能向锦州前进一步。
令国民党军难堪的是,塔山之战打了三天,战场情报十分清楚,当面阻击部队只有一个纵队,前沿阻击兵力最多只有四个团,在阻击地根本无险可守的情形下,看似唾手而得的塔山,怎么四个军的部队轮番攻击,在付出惨重伤亡之后,就是无法逾越呢?
十四日凌晨,独立九十五师再次出动两个营对三十四团坚守的前沿阵地实施偷袭,短兵相接后,国民党军占领了塔山桥头堡阵地。三十四团立即反击,双方在黎明前夕开始了殊死搏战。天亮了,罗奇获悉偷袭成功,命令第八师开始集团冲锋。四纵的增援兵力即刻到达桥头堡阵地,独立九十五师顶不住退了下来。师长朱致一请求二十一师上来支援,但是侯镜如接到报告说,独立九十五师并没有占领塔山前沿,他怕自己的部队上去白送死,命令二十一师原地不动,转由一五一师和一五七师向塔山右翼发动攻击。但是,无论哪支部队,就是无法突破,战场伤亡不断增加。坚守塔山的解放军官兵,从他们进入阵地的那一刻起,谁都没准备活着下来。三十四团五连三排战士刘殿臣,决心在战斗中考验自己是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在向塔山桥头堡反击时,他的头部和右臂负伤。当敌人再次发动攻击时,他从昏迷中醒来,端着机枪又冲了上去,再次负伤倒地。战友们喊着他的名字,希望他再次醒来。果然,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了,接着就开始追击敌人,一颗炮弹迎面飞来,爆炸声响过之后,刘殿臣的身体血肉模糊,他用最后的力气对战友们说:“为我报仇!为我报仇!”三十六团宣传队二组组长周殿信负责从阵地上抢运烈士的遗体。漆黑的夜晚,他在战场上爬行搜寻,由于双方官兵的尸体混在一起,他先分别军装的颜色,战友的军装是浅黄色,国民党军的军装是深黄色;分辨不清,就寻找棉衣内左胸处的胸标,战友的胸标上都写有名字和单位;如果连胸标都没有了,就摸帽子,战友的帽子与国民党军的帽子的区别是没有透气孔。确定之后,周殿信就把烈士的遗体放在自己身上开始往回爬。在塔山之战的六天中,他背回了两百六十七具烈士的遗体。
一九四九年年底,在中国战场采访的苏联著名作家西蒙诺夫在广西桂林附近对第四野战军一个名叫卜凤刚的副班长产生了兴趣:“他是一个矮小结实、有着一张看来很是健康的宽阔圆脸的农村青年。”——塔山战役是卜凤刚入伍之后参加的第一次战斗,他没想到他会因此成为闻名全军的战斗英雄。战斗开始前,他所在的班有一名战士参加了纵队召开的士兵代表大会,战士回来对全班战友说:“只要守住塔山,就可以保证兄弟部队拿下锦州,国民党反动派再也回不到咱东北来了。”这句话给只有十七岁的卜凤刚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丹东人,父亲是雇农,母亲曾是地主家的用人,送他参军的时候,父亲对他说:“你是长子,但你不要顾家,说什么也要把共产党分给咱的地给保住。”卜凤刚不识字,让战友帮忙写了份决心书,并在上面按了自己的手印,表示在战斗中坚决做到以下五点:一,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二,如果食物不够,就让同志们先吃;三,死守阵地,如有同志负伤,将他背下火线后,再回到阵地上去;四,进攻在前,退却在后;五,为父母报仇。战斗开始后,排长带领他们班坚守一座地堡。第一天,排长的腿被炸断;第二天,班长胸部受伤;第三天,全班伤亡很大。最后,当敌人再次冲上来的时候,地堡塌了,副班长牺牲,连卜凤刚算上,阵地上只剩下三个人。卜凤刚说:“咱们三个人要活活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三个人在阵地上又坚持了四天,四天里他们甚至还出击了一次,因为他们看见连里派来增援的三名战士被敌人的机枪射倒在半路上,卜凤刚爬出去救他们,爬到半路他打死了一名敌人,带回来一名俘虏和一挺机枪。十四日那天,卜凤刚带领两名战士向国民党军的阵地爬去,然后喊:“锦州已经给我们打下来啦!缴枪吧,我们不为难你们!”竟然有十几名国民党军士兵带着机枪跑过来投诚了。受到鼓舞的卜凤刚送回俘虏后再次爬出去,尽管阵地上炮火猛烈,但他仍然爬到了最前沿,他在那里喊:“锦州已经被我们占领了!你们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投降吧!”几分钟之后,又有十几名国民党军士兵跑了过来。卜凤刚回到战壕后,战友对他说:“你应该得到一枚毛泽东奖章。”——西蒙诺夫记述道:“他觉得在他的生命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已经起了变化”,“七天以前,他,一个立下决心要保卫自己的土地和为自己父母复仇的青年农民,第一次用步枪向敌人准确射击。而现在,七天之后,他已经成为了一个饱经锻炼的战士了”。
后来成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的高玉宝,那时是三十五团的一名通信员。战斗最激烈时,三十五团的两个通信班只剩下五名战士,而电话线已全部被炸断,传达命令只能靠通信员。十四日下午十五时,团长命令高玉宝通知九连上六号阵地,因为六号阵地上已经没有人了。高玉宝跑到九连,九连正在吃饭。接到任务后,指导员对全连官兵说:“大家吃饱了!这是我们一生中的最后一顿饭!”第二天中午,团长再次喊高玉宝,命令他通知警卫连上来,因为六号阵地上又没人了。这一次,高玉宝跟随警卫连上了六号阵地。正是国民党军独立九十五师冲锋的时候,高玉宝看见了令他一生难忘的情景:一个弹坑里,九连幸存的一名战士在往外爬,想去抓前面的机枪。战士的腿已经断了,只有一片肉皮连着,但断腿被一截树桩挂住了。战士挣扎几下之后,从腰间把刺刀拔出来,向断腿处剁了几下,把腿剁断,然后他抓起断腿向已经冲到面前的敌人扔过去。就在敌人愣神的瞬间,战士的机枪响了。增援的警卫连被敌人的火力封锁,阵地上那个断了腿的战士又从土里扒出来一个眼睛被炸瞎的战士,两个人一人压子弹一人射击。警卫连冲上来的时候,把两个战士抱起来要送他们下去,可两个人都不愿意,说他们可以自己爬下去。战斗结束后,高玉宝试图找到这两个战士,但是没有找到——很多年以后,高玉宝到塔山去扫墓,在塔山战役的花名册里找到了这两个战士:失明的战士名叫宁吉高,断腿的战士名叫冯兆生。
守卫塔山正面阵地的三十四团,战至最后全团只剩下二十一人。
高玉宝所在的三十五团,全团幸存者不足百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高玉宝长久地怀念着全部阵亡在六号阵地上的九连,不知道这个连的弟兄们最后的那顿饭吃饱了没有?罗奇决定,十五日休战,准备一天,十六日重新发动进攻。
但是,一切都晚了。
十六日拂晓,锦州守军的一名副团长侥幸逃出重围跑到塔山,他证实了锦州已经失陷、范汉杰全军覆灭的消息。
企图从塔山增援锦州的将领们顿时紧张起来,因为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能否拿下塔山,而是林彪的主力会不会掉头来打自己。十六日上午,蒋介石再一次飞抵葫芦岛。大家在机场等候的时候,突然飞来两发炮弹,落在距机场千米远的地方,大家一下子觉得还是不让总统的专机降落为好,可是“美龄”号专机已经落了下来。蒋介石一言不发地上了一辆吉普车,前往第五十四军军部,一进屋他就开始大骂:“你们不是东西!给了你们这多部队,又配备了海空军协同作战,用了几天时间,连个塔山都攻不下,你们不配为黄埔生和总理的信徒!”不一会,一封电报被送到蒋介石手上,“侍从递给他一副金框的花镜,在阳光照射下,但见他两鬓霜白,面有倦容,眼眶内饱含泪水,两手捧着电文边看边在颤抖。看完了,他狠狠地说:‘我和他们拼了!’”
蒋介石时年六十一岁。
历经漫长纷乱岁月的花甲老人落泪何为?
今天,塔山村东山冈上矗立着一座纪念碑,碑文的最后一句是:
塔山阻击战光荣牺牲的烈士们,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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