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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李月又一次激烈地吵起来。这次是为几块饼干。做晚饭时,我看见她从冰箱里拿出的面包上有一层绿毛毛。我好心提醒她,“这面包不能吃了,长绿毛了!”她没任何反应。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风暴。她经常莫名其妙地不吭声。长吁短叹的。我已经习以为常。
我炒了盘土豆,就坐在书桌前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咀嚼的声音太响,被她理解为我在有意炫耀或者示威我有米饭吃。突然她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偷吃我的饼干了?!”
我被吓了一大跳。嘴里鼓着饭团,好半天忘了嚼。只愣愣地瞪着她。
她用手指推了推眼镜。灯光投射在那镜片上,折射出无比的仇恨和愤怒来。“你说,你是不是偷吃了我的饼干?!!”
我这时反应过来,赶忙吞下饭团。“饼干?什么饼干?”
“我的饼干有这么多的,现在只有这么一截了……肯定是你偷吃了!”李月一边比划着,一边带着哭腔质问我。
我急忙辩解,“没有没有!我没有偷吃你的饼干!”
“肯定是你偷吃的!除了你还有谁?!!”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就是你!就是你!”
“不是!我没偷吃……我从不喜欢吃饼干!”
“上次你偷吃我的鸡蛋,我跟你算了……你为什么还要偷吃我的饼干?!我饿得实在受不了才舍得吃一块……”李月号啕大哭起来。
我愣愣的,半晌,起身逃也似地离开房间。
我一个人转悠着,不知道去哪里,也没有地方可去。只是不想回房间。在钢架铁桥边碰到了李大姐。她也一个人在转悠。看到我,她十分惊喜。她指着桥那边那栋灯火通明的大楼说,“小罗,我老公就在三楼的第五个窗口,看到了吗?从这边数过去第五个……他一放下碗就又到实验室去了……德国的研究所跟咱中国的不一样,过了晚上7点外人都不能进去。我只好一个人在这楼下转转……”我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附近的一栋公寓正在举行Open??air,嘈杂的摇滚音乐隐约从楼里传出来,在晚风里漂浮。几个金黄头发的男女刚从那楼里走出来,大声地笑着,说着,手里拿着罐装啤酒。我的心里无限悲凉。推开玻璃大门,我穿过拥挤的人群,在角落里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周围挨挨挤挤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亢奋不已,拿着啤酒,身体随着激烈的摇滚抖动着。有的微闭着眼睛,摆动着胯部,一副沉溺的样子。好像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着好时光,聊天、讲故事、开玩笑,调情,不放过任何大笑的机会。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看起来都郁闷。我觉得不合时宜,孤独难耐。
我靠在角落的墙壁上,又拎起一瓶啤酒,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不时地有不同肤色的男生走过来和我搭讪。我只是漠然地望着那些晃动着人影。他们耸耸肩膀,眉毛费解地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离去。
“中国人?”耳边突然响起一句中国话。
我微醺着双眼,转过脸。一个中国女孩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手指间夹着半截烟。这是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头发染成金黄色的,烫成一个个小卷卷,夹着漂亮的水晶小发卡。那脸上的皮肤像瓷一样细白,化妆很精致,眉毛、眼睛,嘴唇都勾勒得楚楚动人。她穿着低胸的深灰色紧身T恤,身材高挑丰满。“中国人?”她又问了我一遍。
我点点头。“中国人。”
“刚来的吧?她打量着我。
“嗯。”
“一看就是。”她笑着说,一边朝我身后抛了个媚眼。“我出来快六年了。学音乐的。你学什么?”
我摇摇头,打了个嗝,浓重的酒气冲上来,把我的眼睛熏出了眼泪。
“瞧,‘抗战夫妻’也来……”女孩子朝不远处笑着打了个招呼。
我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一对中国男女正搂抱在一起,情谊绵绵地跳舞。“‘抗战夫妻’?”
“呵呵,你才出来,不知道吧!”女孩子咧嘴笑了笑,说,“在德国读完博士没有八九年不行,这么长时间,有的老婆或者老公在国内,又不想离婚,就在这里临时找个朋友。两个人住在一起,像夫妻一样互相照顾,拿到文凭后各走各的……谁也不赖着谁。这样的组合就叫‘抗战夫妻’。在德国,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去哪里,谁也不能给谁一个承诺……对了,你有男朋友吗?”
我摇摇头。
“找个老外吧!别找中国人。”女孩子以过来人的样子对我说,“找个老外同居,把德语练好。但是结婚千万别找外国人……”
“结婚?”我大笑,又打了个嗝。“我结婚肯定找老外,结了婚拿到绿卡就把他蹬了!”
女孩也笑起来。“好主意!不过你得跟他过三年,德国人为防止通过结婚拿绿卡,结婚三年后才准离婚……你不打算回中国了吗?”
“不打算。”我眯起眼睛,望着霓虹彩灯缓缓地闪动着忽明忽暗的光芒。“你呢?”
“我拿到文凭后就回去。”
“回去?回去干什么呢?”我茫然地自语。
“当官啊!”女孩子很肯定地回答。
我被吓了一大跳。我转过眼睛,望望她黄灿灿的头发,精心描绘的咖啡色眉毛,红红的嘴唇,又望望她那涂成银白色的指甲,难以置信地问,“你?当官?你怎么想回去当官呢?”
“当官才好呢!在中国,当官是最自由最有钱最神气的。”她很认真地说,“我学完后就回国当官去,慢慢爬,慢慢爬,从小官爬到大官……当大官的生活才是神仙日子!”
“呵呵,好啊!回国去当官。那些当官的啊,都是狗娘养的……”我喷着满嘴酒气,眯着眼睛,说。
“这话怎么说?”
我冷冷一笑,咬牙切齿道。“没错……那些当官的、号称教授、博导的,都是婊子养的!”
在那件事情发生后,我无数次地找纪委,找校领导,一级一级地向上反应,请求学校查清事实,还我一个公道。得到的只是推委、搪塞、敷衍。一个错误产生了,如果肇事者不肯承认,势必要用更多的错误去掩盖前一个错误。上帝是孤独的,可是魔鬼就绝不孤独,他看到许多伙伴,他是要结成帮的。那些人,从那所大学的党委书记,到下面的老师,——他们上下统一口径,把事实完全颠倒过来,并炮制了一大堆假材料……并且一再强调自己是大学教师。所有的人看到我都躲,哪怕是那些十分同情她的人……他们怕得罪了同事领导。
我在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门外站了整整一天,从早上,一直站到黄昏。书记进进出出,却像没有看见我一样。我一次次迎上去,乞求地对书记说,书记,请您给我几分钟,听我说一说是怎么回事……书记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走廊里的光线慢慢地暗淡下来,我一整天没吃东西,连水都没喝一口。我是那么绝望,但是我不肯离开。我背靠在墙壁上,脚抵住走廊上红地毯的边缘,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滑下去。斜阳在对面的墙角晃了一下,终于消失了。这时,党委书记出来了。他带上了办公室的门。我不顾一切地跑上去,泪如泉涌。书记,请您也听我说一说行吗?只要几分钟……党委书记冰冷着脸,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往楼梯口走去。我追上去,哭着说,书记,我是冤枉的……他却冷冷地甩下一句,你不要来找我!我没时间!他拂袖而去……
一位纪委副书记在搪塞了我两年多后,终于良心上过不去了,劝我道,领导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我个人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我没有权力来主持公道……想开点吧,你就是告到中纪委,每年全国有多少大案要案得查,你又没出人命……中纪委不会派人下来查的,还不是我们来查……你就是告到法院,谁会为你这么一个小人物去得罪大学啊!没人为你作证你能打赢官司?你是个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中国历史上冤假错案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你这一起……多少人丢了命还不是申不了冤!你跟他们比起来算什么啊。
最后一次掉眼泪是在一位位高权重的领导面前。求告无门的我去找那位领导,请求他过问那件事。他很耐心地听着,不时地站起来给我倒水,拍我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一定会秉公处理,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掌握着权力,就是要声张正义,为人民办实事……但是,你怎么谢我呢?他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目光淫亵,像刀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衣服上割来割去。我感觉到心脏急剧地膨胀起来要碎裂一般。血液疯狂地冲上脑门。我连忙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我怕多留一分钟,哪怕一分钟,我会冲过去抓起桌上那把水果刀狠狠地扎进他的胸口。
所有这些往事,让我的心尖锐地刺痛着,让我仇恨,让我在噩梦中下沉。此刻,它们又出来了。还有那些眼神在眼前晃来晃去,交替着,越晃越快,我的头剧烈地痛起来,那痛楚随着血管的收缩扩张,一下一下地暴跳。我闭上眼睛,用力甩甩头,想把大脑里的恨,神经里的恨,心里的恨统统赶走。
女孩子说,“其实我也不一定回去。到了国外,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过了今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认识一下,我叫杨美,住在C栋A单元205房间。有空去找我玩。我喜欢你。我觉得你很漂亮!”
我斜睨着她。“你不会是同性恋吧?我对女人可一点都没兴趣!”
“放心吧!我只对男人感兴趣。你住哪里?”
“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合住……”我眯缝着眼睛道。
“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同屋说我偷吃她的饼干……之前她说我偷吃她的鸡蛋……我没偷吃!真的没偷吃……”
“你真的醉了……快回去吧!”这个叫杨美女孩拍拍我的肩膀,说,“我要跳舞去了……这么好的晚上,找个帅气的小伙子谈情说爱多好!”说着,她扭进了舞池。
我咕哝着,我真的没偷吃她的饼干和鸡蛋,起身往外走去。我感到头晕,脚步是飘着的,想呕吐。推开门,迎面扑来的冷风让我浑身激灵了一下。我闭上眼睛,甩甩头,慢慢地往公寓走。路边的公寓阳台上,传来吉他声。几个黑人男孩一边拨弄着吉他,一边唱着歌。唱的是美国乡村歌曲《yesterday》。在我走过时,有一个男孩趴在栏杆上用英文喊道,“嗨!漂亮的中国女孩!上来跟我们一起唱歌,喝啤酒……”
“小西,我爱你。”我那混沌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深情怜惜的眼神,但立刻那眼神变得又凶又狠。“大家看我干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她是个疯子……”然后又是乞求和悲伤的眼神,“我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这个年纪再上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日日夜夜,那些话如晨钟暮鼓一般在我耳边回响。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
夜风里,回荡着吉他苍凉的旋律和歌声。“I——love——you——”男孩子大声喊着。
爱?狗屁!我朝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作者: cadick 时间: 10.5.2010 17:29 本帖最后由 cadick 于 10.5.2010 18:31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