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开元华人社区 开元周游
标题:
文化穷途的恸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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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伊索的猫
时间:
28.12.2003 18:20
<br> <br><br><br>从学问上讲,当然龚自珍比贾宝玉努力用功多了,取得的成绩也是宝玉难以望其项背的,但两人情挚深切却又如出一辙。我读论、孟时最烦其中谈孝道的一些语段,觉得腐臭。而读龚集中忆母之文,实在有一种惝恍之美。"黄日半窗暖,人声四面希,锡箫咽穷巷,沈沈止复吹,小时闻此声,心神辄为痴,慈母知我病.手以棉覆之,夜梦犹呻寒.投于母中怀.行年迨壮盛,此病恒相随.饮我慈母恩.虽壮同儿时.今年远难别.独坐天之涯.神理日不足.禅悦讵可期.沈沈复悄悄,拥衾思投谁".<冬日小病寄家书作>(又,其三别好诗诗序中亦然).论者皆谓龚自珍得时代风气之先,而鲁迅亦谓大观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而与领会之者唯宝玉一人而已。”当然,有人要说了,鲁迅又怎么样呢,是啊是啊,李颉在《论晚近历史》中颇攻讦鲁迅,得此一句极是得意,认为鲁迅竟然没有看出林代玉比宝玉更先能领会,实在是目光短浅之明证。不论怎么说吧,贾宝玉和龚自珍都是处于此种对于大时代的悲凉之领会中的。如此才有了二人如出一辙的归宿,龚之“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与贾宝玉之悬崖撒手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因色生情,二人皆可谓之情僧。且就我感觉龚与贾对于女性的态度也颇为相似. <br><br>在曹雪芹与龚自珍的眼中,自己的时代都是末世.雪芹乃叹熙凤,"凡鸟偏自末世来",又叹探春,"生于末世命偏消.",而三世一劫亦一梦,所以又叹元春,"虎兔相逢大梦归"这又正对应到孔子作<春秋>,春秋时代对于孔子所深敬的周礼文化,是乱世是末世,而就在乱到极点时却有祥瑞之兽麒麟出现,而一出现却就被捉,"手莫抻,抻手必被捉",上天挽救周文的衰颓也不可以明明白白地做.所以孔子刚看到希望就又丧失了希望.只能大叹"吾衰矣",春秋意味着周文向秦武的捩变.是文化的大转型.按照龚所服膺的公羊经学.世分三代.据乱,升平,太平,周而复始.在龚自珍是以为自己身处于据乱之世.而宥于文学封锁,又不好明说.他说:"吾闻深于春秋者.其论史也,曰书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也,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别为一等."又说"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均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乙丙之际箸议第九>,则是据乱之世反而颇似太平治世.这番话在他的<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中又以另一方式表达出来.文章一开头<br><br>"居礼曾,客有过者曰:‘卿知今日之扬州乎?读鲍照《芜城赋》则遇之矣。余悲其言。"则昔日繁华至极之扬州已是衰败如侯景作乱之时了,但作者亲自考察以后呢?遇女墙可登者登之,扬州三十里,首尾曲折高下见.晓雨沐屋,瓦鳞鳞然,无零甓断甓,心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矣.<br><br>"客有请吊蜀岗者,舟甚捷,帘幕皆文绣, 疑舟窗蠡觳也,”审视,玻璃五色具。舟人时时指两岸日:“某园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约八九处。其实独倚虹园圯无存。“襄所信宿之西园,”门在,题榜在,尚可识,其可登临者尚八九处,阜有桂,水有芙渠菱芡,是居扬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览江,北览准,江淮数十州县治,无如此冶华也。忆京师言,知有极不然者。"<br><br>"归馆,邵之土皆知余至,则大欢,有以经义请质难者,有发史事见问者,有就询京师近事者,有呈所业若文、著诗、若笔、若长短言.若杂著、若丛书乞为序、为题辞者,有状其先世事行乞为铭者,有求书册子、书扇者,填委塞户偏,”居然嘉庆中故态。谁得曰今非承平时耶?惟窗外船过,夜无筝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 " 龚给予礼曹过客之言以一反驳,但笔底透露给我们的却又正是一座远比芜城赋更凄凉的扬州.而且,"江淮数十州县治无如此冶华者,"则如此凋敝之扬州尚是当时天下城市中之翘楚,而翘楚如此,则下之者其衰敝亦可想而知了.如此一衰败的时代!<br><br>"卧而思之,余齿垂 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之运,古之美人名士富贵寿考者几人哉?此岂关扬州之盛衰,而独置感慨于江介也哉?"<br><br>这样写大清王朝治下的名城,在文字封锁极酷烈的治下,当然要作解脱之语,于是,自己乃将笔底透出的不祥之氛解释为自己的年老气颓.然后而读者却也已深会得龚之深意.实在地一个时代的结束在这里已经太清楚了.乱亦竟不远矣.<br><br>不知道曹雪芹有没有受到过当时已初露端倪的公羊经学的薰染.这并不重要.实际上汉之公羊经学并没有很强烈的末世喻意.在庄存与和孔广森的公羊经解中,只还是无意地将经传解释与时代政治开始揉和.即使到龚的老师刘逢禄写<春秋公羊经传何氏释例>时,公羊经学这种末世感也还没这样强烈.龚自珍因为与段玉裁的天赐亲缘,有深厚的小学根底,又遇刘逢禄,尤其是以诗人深爱之心敏锐地感受时代文化的衰变. 乃能遥接孔子灵犀,将公羊学中的时代危机感大加阐发.实在是说出了清中叶以来多少人的心事.如果说龚对于末世的解悟还源于他对于西北地理的考察,对于王朝外来敌意,时代变迁的逼压的了知的话,曹雪芹的这种末世感就纯粹源于对自己家世衰败的了悟.实际上秦可聊,王熙凤都看到了这个家族的衰败之徵.就是那个冷子兴也早在第二回说出了荣宁二府的败征,但他是从外向里看的,而且是象九斤老太那样骂咧一番而已,贾宝玉.林代玉却是从里向时间后看的.曹雪芹更从家族的衰落底里向外向后看出了家族所置身的整个时代整个文化的衰变.<br><br>但龚自珍犹欲补天,却不得补。贾宝玉根本就不想再去补天了,以这红尘为一沟绝望的死水,索性再扔些破铜烂铁。此是二人大不同处。可以说二人在属灵的方面是相同的,属世的方面却迥然相反。在被抛入世以前是一个灵魂,被抛之后则成二段性灵。<br><br>但为什么诺大王朝独有这样几人可以先行领会到时代之衰残呢,曰:爱之深则痛之也切.便如贾宝玉与林代玉.恋爱中的人总是对于所爱的对象微妙变化最能关切,感受最为敏锐.别人察觉不到的恋爱中的人独能灵犀相通,不语而知,有似于佛家所说的"他心通".正如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联并序>中所说的:一种文化凝聚之人因深惜此种文化,对于此文化的盛衰微征最先能发现.所以王国维在所谓新文化运动到来之际先行入于死亡之中,龚自珍与贾宝玉则从扬州的衰残和代玉的离魂中先行领会到自己深爱的世界已崩溃在际.而逃于禅佛.如阮籍之恸哭于穷途.<br><br>所谓千红一哭,实在哭于穷途者即红,"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无情者是不会哭的.在红楼梦中,"红"是情深者之代称,龚自珍.曹雪芹.孔子.王国维.陈寅恪皆于哺育自己的文化有一种深情,故皆临此文化殒灭之际痛哭以祭.<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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