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走了,心里好高兴!我的挚友,人的心好生奇怪!离开了你,离开了我如此深爱、简直难以分离的你,我居然会感到高兴!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命运偏偏安排我卷入一些感情纠葛之中,不正是为了使我这颗心惶惶终日吗?可怜的莱奥诺蕾!可是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呀。她妹妹独特的魅力令我赏心惬意,而她那可怜的心儿却对我萌生了恋情,这能怨我吗?不过,我就完全没有责任吗?难道我没有培育她的感情?她吐自肺腑的纯真的言谈原本没有什么可笑,而我们却往往为之开怀大笑,我自己不是也曾以此来逗乐吗?难道我不曾 ——啊,人呀,自己抱怨一阵又有何用!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要,我要改正,我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把命运加给我们的一点儿不幸拿来反复咀嚼;我要享受现时,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说得对,我的挚友,人要是不那么死心眼、不那么执著地去追忆往昔的不幸——上帝知道人为什么这样!——,而是更多地考虑如何对现时处境泰然处之,那么人的苦楚就会小得多。 请告诉我母亲,我将很好地办妥她交待的事情,并尽早把消息告诉她。我已经同婶婶谈过了,发现她远非是我们在家里所描画的那种恶女人。她精神焕发,快人快语,心地善良。我告诉她,母亲对她压着那份遗产不分颇有意见;婶婶向我说明了她的理由、原因以及她准备全部交出遗产的条件,这还超出了我们所要求的呢——简言之,我现在不谈这件事,请告诉我母亲,一切都会很好地解决的。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件小事情上我又发现,世界上误解和懈怠也许比奸诈和恶意还要误事。至少奸诈和恶意肯定并不多见。 此外,我在这里感到很惬意。在这天堂般的地方,寂寞是一剂治我心灵的良药,而这韶华时节正以它明媚的春光温暖着我常常寒颤的心。林木和树篱鲜花盛开,我真想变作金甲虫,遨游于芬芳馥郁的海洋中,尽情摄取种种养分。 城市本身并不宜人,但周围自然风光之绮丽却难以言表。座座小山多姿多彩,纵横交错,形成一个个秀丽的山谷。已故的封·M伯爵为之心动,便在一座小山上建起一座花园。花园简朴无华,一进去马上就会感觉到,它不是专业园艺学家设计的,它的图纸显系出自一位感情丰富的人之手,他欲在此排遣自己的情思和寂寞。那座浓荫遮掩的凉亭曾是已故园主人的心爱之所,也是我留连忘返之地,在那里我为那位业已作古的园主人洒了不少眼泪。几天以后我将成为花园的主人;没有几天,园丁就已对我颇有好感,而他也将会得到好处。 |
我整个灵魂都充满了奇妙的欢快,犹如我以整个心身欣赏的甜美的春晨。我独自一人,在这专为像我那样的人所创造的地方领受着生活的欢欣。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的挚友,我完全沉浸在宁静生活的感受之中,以至于把自己的艺术也搁置在一边。我现在无法作画,一笔也画不了,和以往相比,此刻我是位更伟大的画家。每当这可爱的山谷里的雾气在我周围蒸腾,太阳高悬在我那片幽暗的树林上空,只有几束阳光悄悄射进树林中的圣地时,我便卧躺在山涧那飞跌而下的溪水边的葳蕤的野草中,挨着地面观察千姿百态的小草;每当我感觉到我的心贴近草丛中麇集扰扰的小世界,贴近各种虫豸蚊蝇千差万别、不可胜数的形状时,我就感到那个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我们的全能的上帝的存在,感觉到那个飘逸地将我们带进永恒快乐之中的博爱天父的呼吸;我的朋友,每当后来我眼前暮色朦胧,我周围的世界以及天空像情人的倩影整个都憩息在我心灵中时,我往往便会生出憧憬,并思忖:啊,你要是能把这一切重现,要是能将你心中如此丰富、如此温馨的情景写在纸上,使之成为你心灵的镜子,犹如你的心灵是博大无垠的上帝的镜子一样,那该多好!——我的朋友——不过,我要是真是这样去做,就必将陨灭,在这些宏伟壮丽的景象的威力下,我定将魂销魄散。 |
我不知道,这地方是有迷惑人的精灵在游荡,还是我心里温馨、美妙的奇思异想把我周围的一切变得如伊甸园般的美好。花园前面有一口水井,我像美露茜及其姐妹一样,对这口井着了迷。——走下一座小山,就是一座拱门,再往下走二十级台阶,便有一股清泉从大理石岩缝中喷涌而出。泉水四周砌了矮矮的井栏,大树的浓荫覆盖着周围的地面,凉爽宜人。这一切既让人留连忘返,又令人悚然心悸。我每天都去那儿坐上一小时,一天不落。城里的姑娘都来这儿打水,这是一种最普通、最必需的家务,从前国王的女儿也要亲自操持。每当我坐在那儿,古代宗法社会的情景便会在我眼前浮现:先祖们在水井旁结识、联姻,仁慈的精灵翱翔在水井和清泉的上空。哦,谁要是没有在炎暑劳顿跋涉之后享受了井畔的清凉而感到神清气爽,他对我的体会就不会感同身受。 |
你问,要不要把我的书寄来?——亲爱的朋友,我求你看在上帝份上,别让书籍来打扰我!我不想再要什么指导、嘉勉和激励,我这颗心本身就已经够激荡翻腾的了;我需要的是摇篮曲,这我在荷马史诗中已经找到了好多。我常常将它们低声吟诵,以使我极度兴奋的热血冷静下来,因为像我这颗那么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心,你还从未见过呢。亲爱的朋友,你见我由苦闷变为放纵,由甜蜜的忧郁转为伤骨耗精的激情,你在替我担着多大的心,这还用我对你说吗?我自己也把我这颗心当成一个生病的孩子,任其随心所欲。这些情况请不要告诉别人,要不准有人要怪罪我的。 |
当地的下层老百姓已经认识我了,并且很喜欢我,尤其是孩子。我来作个有点儿可悲的说明:起先我去接近他们,友好地向他们问这问那,于是有人就以为我是要取笑他们,便粗暴地将我打发走。对此我倒并不生气,只不过我对我以前常说的事有了极其生动的体会:某些稍有地位的人对老百姓总是冷冰冰地采取疏远的态度,他们似乎以为接近老百姓有失他们的身份;还有一些浅薄之辈和捣蛋的家伙,他们做出一副降贵纡尊的姿态,好在穷苦百姓面前更显得鹤立鸡群。我知道,我们并不平等,还不可能平等;但是我却认为,那些以为必须远离所谓群氓以维护自己尊严的人,同那些因为怕吃败仗,所以见了敌人就躲起来的胆小鬼一样,应该受到谴责。 不久前我去井边,看见一个青年女仆,她将水瓮放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正在回头张望,看有没有女伴来帮她把水瓮放到头顶上去。我走下台阶,望着她。"要我帮您吗,姑娘?"我说。——她满脸通红。——"噢,不用,先生!"她说。——"别客气。"——她摆正头上的垫圈,我帮她放上水瓮。她道了谢,便往上走去。 |
我已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但知心朋友却尚未找到。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吸引人,令那么多人喜欢我、疼爱我,每当我们只能一起走一小段路,我就感到难过。你要是问这儿的人怎么样,那我要告诉你:和各处的一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多数人为了生计,干活耗去了大部分时间,剩下的一点儿业余时间却令他们犯了闲愁,非得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把它打发掉。啊,人就是这么个命! 不过,他们都是好人!有时我忘了自己,有时同他们共享人间尚存的欢乐:或一起品尝佳肴,酣饮醇醪,坦诚畅叙,开怀笑谈,或适时安排郊游,组织舞会等等,这一切对我的心身都颇有裨益;只是我未曾想到,我身上还有那么多剩余的精力,由于闲置未用而在衰退,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掩藏起来。唉,这是多么令人揪心呀。——事情就是这样!被人误解,这是我们这样的人命中注定的。 唉,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已经离开人间,啊,我与她曾经相识!——我真想说:你是傻瓜!你在寻找人世间无法找到的东西!但是我曾拥有过她,我曾感到过她那颗心,那个伟大的灵魂,只要有她在,我就觉得比我实际的境界高出了许多,因为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切,我都达到了。仁慈的上帝!难道那时我灵魂中还有一丝精力未曾使用?在她面前难道我不能抒发我的心用以拥抱大自然的全部奇妙的感情?我们的交往中难道不是持续不断地织进了最纤细的感情、最敏锐的睿智,直至妙趣横生的谐谑和胡闹?这一切不全都打上了天才的印记?而如今!——啊,岁月,她长我的几年岁月,竟将她先于我带进了坟墓。我永远忘不了她,永远忘不了她那坚定的意志和她非凡的宽容。 几天前我遇见一位年轻人V,他是位襟怀坦荡的青年,脸也很俊。他刚从大学毕业,虽不自命不凡,但总以为比别人知道得多。我从各方面都感觉到,他也很勤奋,总之,他的学问不错。他听说我会画画,懂希腊文(这两件事在此地简直可说是寥若晨星),便来看我,叙谈中他从巴妥到伍德,从德皮勒到温克尔曼,将自己渊博的知识都抖搂出来炫耀一番,并对我说,他已通读了苏尔策理论的第一部分,还拥有一部海纳研究古希腊文化的讲稿。我则没去答理,任他吹得天花乱坠。我还认识了一位正派人,他是侯爵在此设置的地方法官,是个直爽、坦诚的好人。有人说,见他和他九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真是件赏心的乐事;尤其是对他的大女儿,人们更是交口称赞。他已邀请我去他家,我想近日去拜访他。他住在侯爵的一所猎庄里,离这里一个半小时路程,他是在妻子去世后获准迁往那儿的,要不,再住城里的官邸只能使他触景生情,陡增悲痛。 此外,我还遇到几个怪里怪气的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让人厌恶,而他们见了你那股热乎劲最让人受不了。再谈吧!这封信全是客观介绍,一定会合你的意。 |
人生如梦,有人已经有此体验,这种感觉也萦绕在我的心头。每当我看到禁锢着人类创造力和探索力的那些局限;每当我看到人类把他们的精力全都耗费在设法满足目的仅仅是为了延长我们可怜的生存之各种需求上,看到要从探索的某些目标中得到慰藉那只是梦里听天由命的企盼,犹如一个被囚禁的人把囚室的墙上画上各种彩色人像和明丽的风光——威廉呀,对于这一切我只能缄默不语。于是我就回复到自己的内心,竟发现了一个世界!我更多地沉浸在思绪和隐秘的欲愿之中,而不是去表现生气勃勃的力量。在我的感官面前一切都变得朦胧恍惚,我也梦幻似地含笑进入这个世界。满腹经纶的各级教师都一致认为,孩子们并不懂得他们所欲为何;成人也同孩子一样在这个地球上到处磕磕绊绊,劳碌奔忙,既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欲往何方,办事也无真正的意向,只好成为饼干、糕点和桦树条的奴隶:这些谁也不愿相信,然而我却觉得,这是一目了然的。 我知道,听了上面所说你会跟我讲些什么,所以我愿向你承认,那些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人最为幸福,整天带着玩具娃娃东转西跑,给娃娃脱了穿,穿了脱,瞪大眼睛在妈妈放甜面包的抽屉周围悄悄转悠,要是一下拿到了心爱之物,便将嘴里塞得满满的,鼓着腮帮吃掉,并且嚷嚷:"还要!"——这样的人是幸福的。还有那些人也是幸福的,他们把自己鸡毛蒜皮的事或者甚至把自己的癖好全都贴上漂亮的标签,并把这些说成是造福人类的伟大业绩。——能这样做的人,愿他们幸福吧!可是,谁不怀奢望地看到这一切的后果,谁看到市民的幸福就在于循规蹈矩地把自己的小花园拾掇成伊甸园,看到不幸的人也在不屈不挠地、气喘吁吁地继续向前走去,大家同样都希望还能多看一分钟太阳的光辉——那末,他的心境就会是平静的,他也从自己的心里创造了一个世界,他也是幸福的,因为他是人。所以,无论受着怎样的束缚,他心里始终深怀美好的自由之感,他知道,他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樊笼。 |
我爱找个合意的地方盖间小屋栖居,极其简朴地在那儿住下,我的这个脾性你早就知道。这里我又已发现了一个非常吸引我的好去处。 有个叫瓦尔海姆的地方,离城大约一小时路程,坐落在山坡上,令人神往,走上通往村里的山路,整座山谷便尽收眼底。那位上了年纪的酒店女老板是个殷勤好客、古道热肠的人,她给我斟了葡萄酒、啤酒,倒了杯咖啡;最令人陶醉的是那两棵菩提树,它伸展的枝桠覆盖了教堂前的农舍、谷仓和场院围绕的小场地。像这样令人神往、又不惹人注意的去处实在不容易找到,我常常让侍者从酒店里把小桌子和椅子搬到菩提树下,边喝咖啡,边读我的荷马。第一次,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偶然来到菩提树下,发现场地上很冷清,大家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一个大约四岁的孩子坐在地上,面前另一个大约半岁的小孩坐在他的双脚之间,他用双手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正好成了小孩的靠背椅,虽然他的一双黑眼睛在活泼地东看西望,但他却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到这一情景,我心里乐不可支;我便在对面的一张耕犁上坐下,兴致勃勃地画下了这兄弟俩的姿态。我又添上近处的篱笆,仓房的大门以及几个坏了的车轱辘,所有这些都按其前后远近的位置加以处理,经过一小时便完成了一幅精心布局、意趣盎然的作品,画上丝毫没有加进我自己的想法。这增强了今后我纯粹要遵循自然的决心。惟有自然才是无穷丰富的,惟有自然才能造就伟大的艺术家。对于成规的好处,人们可以赞美揄扬,大体犹如对于市民社会也可众口齐颂一样。一个按成规造就出来的人绝不会画出乏味拙劣的东西来,正如一个规矩守法的人绝不会令邻居讨厌,绝不会成为恶毒的歹徒,但是,另一方面,一切成规无论怎么说,也必定会破坏自然的感情和对自然的真实表现!你会说:"这太极端了!成规只起约束作用,把疯长的葡萄蔓修剪修剪"等等——好友,要我给你打个比方吗?这就像是谈恋爱。小伙子钟情于一位姑娘,成天厮守在她身边,耗尽了全部精力和财产,为的是好时时刻刻向她表白他对她一往情深的感情。这时来了个担任公职的市侩,对小伙子说:"可爱的年轻先生,恋爱是人之常情,你的爱也应合乎情理!把你的时间分配一下,一部分时间用来工作,休息时间就给你心爱的姑娘。算算你的财产,除去必要的开销,余下的我倒不反对你买件礼物送她,只不过不要送得太频繁,大体上在她的生日和命名日送她就行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要是听了这位庸人的话,那末就会出现一个有为的青年,我甚至可以向任何一位侯爵推荐,给他一个职位;不过他的爱情就完了,倘若他是艺术家,他的艺术也就完了。啊,朋友们,为什么天才的河流难得冲破堤岸,难得成为汹涌澎湃的洪水,震撼你惊愕的灵魂?——亲爱的朋友们,其原因就在于,两岸住的是沉着冷静、深思熟虑的老爷,他们担心自己花园中的亭榭、郁金香花圃以及菜园会被洪水冲毁,所以知道及时筑堤挖渠,以防患于未然。 |
我发现,我着迷了,一味打比方,发议论,忘了把这两个孩子后来的情形向你讲完。我在犁头上坐了两个小时,我的思绪完全陶醉于作画中,昨天的信上已零零碎碎地对你谈起过。傍晚,一位手挎小篮的年轻女子朝着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的两个孩子走来,她老远就喊道:"菲利普斯,你真乖。"——她问候了我,我谢过她,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问她是不是孩子的母亲。她作了肯定的回答,同时给了大孩子半块面包,抱起小的,以满怀深情的母爱亲吻他。——"我把这个小的交给菲利普斯照看,"她说,"我同大儿子进城买面包、糖和煮稀饭的沙锅去了。"——在她揭开盖的篮子里我看到了这些东西。——"晚上我要煮点稀粥给汉斯(这是那个最小的孩子的名字)喝;我那大儿子是个淘气包,昨天他同菲利普斯争吃沙锅里的一点剩粥时,把锅打碎了。"——我问起她大儿子的情况,她说他在草地上放鹅,刚说着,他就连蹦带跳地来了,还给老二带来一根榛树枝。我跟这女人继续聊着,得知她是学校教师的女儿,她丈夫到瑞士取他堂兄的遗产去了。——"他们想吃掉他的这笔遗产,"她说,"连回信都不给他,所以他亲自到瑞士去了。但愿他没遭到什么不测,我一直没有得到他的消息。"——离开这女人时,我心里很难过,便给每个孩子一枚克罗采,最小的孩子的一枚给了他妈妈,等她进城时好买个面包给他就粥吃,随后我们便彼此道别。 告诉你,我最珍贵的朋友,这样的人在他们狭窄的生活圈子里过得快快活活,泰然自若,一天天凑合过去,看见树叶落了,心里只想到冬天来了。每当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一看到他们,我紊乱的心境就会平静下来。 打那以后,我便常常在外面呆着。孩子们同我搞得很熟了,我喝咖啡的时候,就给他们糖吃,晚上他们还分享我的黄油面包和酸牛奶。星期天,他们总会得到我给的克罗采,要是我做完祷告不回去,便委托女店主代为分发。 孩子都跟我很亲密,什么事都告诉我。每逢村里有很多孩子来我这里,流露着热烈的情绪以及直截了当地表达他们想要的东西时,我更是乐不可支。 孩子的母亲总觉得他们给我添了麻烦,心里过意不去,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的顾虑打消。 |
不久前我同你说的关于绘画的想法,当然对于诗歌创作也是适用的,只不过要识得其精髓,大胆加以说出,当然言要洗练,意要隽永。今天我看到一个场景,只要实录下来,就是世上最美的田园诗;可是诗歌、场景和田园诗要写成什么样呢?我们要体验自然现象难道非得刻意雕琢才成? 倘若你指望在这个开场白里有很多精湛深奥的道理,那你就又上当了;引起我这次生动体验的,只不过是一个青年农民。我像往常一样,一定叙述得很糟,我想,你也同往常一样,定会觉得我是夸大其词;这又是在瓦尔海姆,瓦尔海姆总出些稀奇古怪的事。 外面菩提树下有一群人在喝咖啡。我觉得他们不是我性情中人,便借故没有加入。 隔壁屋里出来一个青年农民,动手修理不久前我画过的那张犁。我很喜欢这个人,便去同他攀谈,询问他的生活情况,不一会儿我们就熟了,同我通常跟这样的人交往一样,我们很快就知心了。他告诉我,他在一位寡妇家干活,寡妇待他很好。他讲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对她赞不绝口,我马上便觉察到,他对她已经爱得刻骨铭心了。他说,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她第一位丈夫对她很不好,她不想再结婚了。他的话明显地表露出,在他眼里她是多么美,多么有魅力,他多么希望能被她选中,以消除她第一位丈夫的过错给她留下的创伤,我必须要逐字逐句重复他的话,才能使你具体了解这位青年农民纯洁的倾慕、爱情和忠诚。是的,为了能向你惟妙惟肖地描画出他的表情姿态、和谐的声音以及他眼睛里隐藏的烈火,我必须具有最伟大的诗人的禀赋才行。不,他整个身心和表情中所怀的那种柔情,是任何言词都无法表达的;我这里所说的这些,只是很肤浅的一些点点滴滴,而且说得极为笨拙。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他怕我把他与寡妇的关系会想得很坏,对她良好的行为举止会产生怀疑。他说,她的体态和容貌虽已失去了青春的魅力,但却强烈地吸引着他,令他堕入情网,他一谈起这些,那感人肺腑的情景我只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才能加以重现。如此纯洁的企盼,如此纯洁的热切的渴慕我一生中还从未见过,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纯洁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也没有梦见过。倘若我告诉你,想起他那样纯洁无邪,那样真心诚意,我的灵魂深处也腾起了烈焰,这幅忠贞不渝、柔情似水的景象时时浮现在我心头,我自己也好像燃起了企盼和渴慕的激情——倘若我告诉你这一切,你可不要责备我呀。 现在我也想设法尽快见到她,不过再仔细一想,或许还是不见她好。通过她情人的眼睛来看她,那样更好;她本人出现在我眼前时也许不像我现在所想象的样子,我干吗要毁坏这个美好的形象呢? |
为什么我没有给你写信?——你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凭你的智慧和经验已经先有所知。你准能猜到,我一切都很好,甚至——简而言之,我认识了一个人,她紧紧地牵动着我的心。我已经——我不知道。 我认识了一位最最可爱的人,要把这事的经过有条不紊地告诉你,那是很困难的。我又快乐又幸福,所以不能把事情很精彩地写出来。 一位天使!——没说的!谁谈起自己的意中人都这么说,不是吗?可是我却无法告诉你,她是多么完美,她为什么会那么完美;够了,她已经把我整个心都俘获了。 她那么有灵性,却又那么纯朴;那么坚毅,却又那么善良;操持家务那么辛苦,而心灵又那么宁静。—— 我这里说到她的那些全都是些令人讨厌的废话,使人腻味的空泛之词,丝毫反映不出她本人。下次——不,不等下次,我现在要立即告诉你。要是现在不说,那就永远不会说了。 因为,说心里话,开始写这封信以来,我已经有三次打算让人给马备好鞍子,想骑马出去了。今天早晨我还发誓不骑马出去,可我时不时地跑到窗前,看看太阳还有多高。——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还是去了她那儿。现在我回来了,威廉,我要吃着黄油面包作为夜宵给你写信。看到她同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八个弟妹在一起,我的灵魂是多么狂喜呀! 要是我这么写下去,那么你看到末尾也像开头一样不知所云。那么听着,我要强迫自己详细叙述具体细节了。 不久前我在信里曾对你说过,我认识了法官S先生,他请我早些到他的隐居处,或者甚至可说到他的小王国去作客。对于这事我没有太在意,要不是偶然发现这个宁静的地方竟藏着一位宝贝儿,也许我就永远不会到那里去。 我们这里的年轻人要举行一次乡村舞会,我也答应去参加。我请本地一位除了善良、美丽之外并不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作为舞伴,并说好由我叫一辆马车将她和她堂姐带到舞会场所,路上再顺便捎上夏绿蒂·S。——"您将认识一位漂亮的小姐了。"马车正穿过一片稀疏的大树林往猎庄驶去时,我的舞伴说。——"您得小心,"堂姐插话说,"别堕入情网呀!"——"为什么?"我说。——"她已经订婚了,"我的舞伴答道,"同一个挺棒的小伙子订婚了,眼下他到外地去了,因为父亲去世他得去料理后事,同时也是为了去谋个好职位。"——对于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太在意。 我们到达庄园大门时,太阳还有一刻钟才下山。这时天气很闷热,天边积聚了大堆大堆灰白色的云层,见之令人生畏,眼看雷雨将至,两位姑娘颇为担心。我自己虽然也开始预感到今天的舞会将大煞风景,但仍然装出一副精通气象的样子来哄她们,以消除她们的恐慌心理。 我下了车,一名女仆走到门口,请我们稍等一会,说绿蒂小姐马上就来。我穿过院子,朝精心建造的屋子走去,上了屋前的台阶,正要进门时,一幕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景象跃入我的眼帘。前厅里六个十一岁到两岁的孩子围拥着一位容貌秀丽的姑娘,她中等身材,穿一件简朴的白色衣服,袖口和胸襟上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她手里拿着一个黑面包,根据周围孩子的年龄和胃口一块块切下来,亲切地分给他们;弟妹们在轮到自己的一份时,虽然还没有切下来,就把小手伸得高高的,天真地说声"谢谢",等拿到了自己的一块,便蹦跳着跑开了,性格比较文静的则拿着面包不慌不忙地到大门口去看陌生人和他们的绿蒂即将坐着出门的马车。——"真不好意思,"绿蒂说,"有劳您进来一趟,还让两位姑娘久等了。我因为换衣服和料理在我出去这段时间里的家务,忘了给弟妹们分发午后点心,他们不要别人切的面包,只要我切的。"——我随便客套了几句,这时我整个灵魂全都稽留在她的容貌、声调和举止上了,等她到房里去取手套和扇子时,我才有时间从诧异中恢复过来。孩子们站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从一旁看着我,年纪最小的孩子脸蛋特别逗人喜爱,我便朝他走去,他就往后缩。这时绿蒂正好从房里出来,便说:"路易斯,跟这位表哥握握手。"——于是,这孩子便落落大方地同我握了手,我情不自禁,就亲昵地吻了他,哪里还去管他小鼻子上挂着脏兮兮的鼻涕。——"表哥?"我向她伸出手去时说,"您认为我配有这份福气做您的亲戚吗?"——"噢,"她莞尔一笑,"我们的表兄弟多着呢,倘若您是表兄弟中最差劲的一个,那我会感到遗憾的。"——临走时她又交待大约十一岁的大妹妹索菲,要照看好弟妹,爸爸骑马溜达后回家时要问候他。她又叮嘱了其他几个,要听索菲姐姐的话,把索菲当作她自己一样。几个孩子爽快地答应了,可是那个大约六岁的金发小妹却逞能地说:"可她不是你呀,绿蒂,我们还是更喜欢你。"——两个最大的男孩已经从后面爬上了马车,经我说情,绿蒂才同意把他俩带到林子前面,但要他俩答应不瞎闹,并且好好坐稳。 我们刚在马车上坐好,姑娘们互相致了问候,便开始闲聊:品评彼此的服装,尤其是帽子,并很有分寸地议论着马上就要开始的晚会。正谈着,绿蒂已让马车停下,叫两个弟弟下车,他俩再次希望吻吻姐姐的手。吻手的时候大弟弟显得文雅和温柔,与他十五岁的年龄很相称,那个小的只是随随便便地使劲吻了一下。绿蒂再次让两个弟弟代她向其他弟妹问候,在这之后我们的马车才继续上路。 我舞伴的堂姐问绿蒂,新近寄给她的那本书看完没有。——"没有,"绿蒂说,"这本书我不喜欢,可以还给您了。上次那本也不怎么好看。"——我问这两本是什么书,她的回答使我大为吃惊:……——我发现,她所谈的那些看法都很有个性,我看到,她的每一句话都使她脸上现出新的魅力,闪着新的精神的光辉。慢慢地,她的脸显得神采飞扬,因为她从我身上感觉到,我是理解她的。 "早些年,"她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小说。每当我星期天坐在一个角落里,用我整个心分担着燕妮小姐的幸福与灾祸时,上帝知道,那有多快乐。我也不否认,这类小说今天对我仍有某些吸引力,可是因为我现在很少有时间看书,因此读的书也得要适合自己的胃口。我最喜爱的作家应是这样的:在他的作品中重新找到我的世界,他作品中描写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我周围一般,并要觉得他的故事亲切有趣,宛如自己家里的生活,它虽然不是天堂,可是总的来说却是一个无法言表的幸福源泉。 听了这番话,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当然没能掩饰多久:当我听到她剀切中理地随口谈起威克菲尔德牧师,谈起……时,我情不自禁,便将不吐不快的话统统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绿蒂转过身去同两位女伴说话时我才发现,那两位姑娘方才一直被冷落了,她们睁着大眼睛,心不在焉,仿佛没有在场似的。堂姐不只一次嗤着鼻子嘲讽地盯着我,对此我却毫不在意。 话题转到跳舞的乐趣上来了。——"如果热情是个缺陷,"绿蒂说,"那我也乐意向你们承认,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跳舞更美的了。我心里烦闷的时候,只要到我那架音调不正的钢琴上去弹上一曲对舞,情绪就好了。" 谈话中间,我一直欣赏着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她那生动的双唇和活泼鲜艳的面颊把我整个灵魂都吸引住了,我完全沉醉在她言辞的精辟的底蕴之中,往往连她所用的词都没听见!——对此你会想象得出的,因为你了解我。总之,马车在游乐宫前悄悄停住时,我像梦游者似的下了车,仍然沉湎于梦幻中,在周围暮色朦胧的世界里魂不守舍,茫然若失,几乎连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飘来的音乐声也没听到。 两位先生,奥德兰和某某——谁记得住那么多名字——在车门口迎接我们。他们两人分别是堂姐和绿蒂的舞伴,他们各自挽着一位姑娘,我也领着自己的舞伴走上台阶。 我们跳起了小步舞,一对对旋转着;我一个个请姑娘们跳,可是恰恰是那些最不惹人喜欢的姑娘偏偏不及时向你伸出手来,作出结束的表示。绿蒂和她的舞伴开始跳英国舞了。轮到她来跟我们一起跳出图形时,我心里那份惬意呀,你是会感觉到的。你一定得看看她的舞姿!你看,她跳得多么投入,她的全部身心都融入了舞蹈,她的整个身体非常和谐,她是那么逍遥自在,那么飘逸潇洒,仿佛跳舞就是一切,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想,别无所感;此刻,在她眼前其他一切都消失了。 我请她跳第二轮对舞;她答应同我跳第三轮,她以世界上最真诚的态度对我说,她最喜欢跳德国舞。——"跳德国舞时,原来的每对舞伴都要在一起跳,这是这里的习惯,"她接着说,"我的舞伴华尔兹跳得不好,倘若我免去他跳华尔兹,他会感谢我的。与您配对的那位姑娘也不会跳,而且也不喜欢,我看见您跳英国舞时旋转得很好;要是您愿意同我跳德国舞,您就到我的舞伴那儿去征得他的同意,我也去跟您的舞伴打个招呼。"——我随即握住她的手,我们商定,跳华尔兹的时候让她的舞伴去同我的舞伴聊天。 开始跳华尔兹了;我们用种种方式互相勾着手臂,好一阵子我们心里都乐不可支。她的动作多么迷人,多么轻盈!因为我们刚兴起跳华尔兹,而对对舞伴旋转起来又快如流星,所以会跳的人很少,开始时当然有点乱。我们很聪明,先让别人跳个够,等到那些跳得最笨拙的退出舞池,腾出了地方,我们便立即进去翩然起舞,并且同另外一对——奥德兰和他的舞伴一起勇敢地坚持到最后。我从未感到如此怡然轻快过,我已飘然欲仙了。臂中拥着个最可爱的造物,带着她像清风一样四处飞舞,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了,而且,——威廉呀,说实话,我暗暗起誓:除我之外,永远也不让这位我心爱的、我渴望得到的姑娘同别人跳华尔兹,即使为此我要走向毁灭,这也认了。你是理解我的! 我们在厅里缓缓转了几圈,好喘口气。后来她便坐下,我就把剩下不多的几个我特地放在一边的甜橙拿了来,绿蒂非常高兴,只不过她出于礼貌,不时把切好的橙子一片片递给邻座的姑娘,而那位则毫不客气地一一受用,她每给她一片,我心里就像是被扎了一针。 跳第三轮英国舞时,我们是第二对。我们跳着穿过队列,我挽着她的胳膊,盯着她那极其率真地表露出最坦诚、最纯洁的欢快的明眸,上帝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狂喜。我们来到一位女子身边,她那卖弄风情的表情引起我的注意,我发现,她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笑盈盈地望着绿蒂,恫吓性地竖起一个指头,在飞快地舞着走开的时候,两次提了阿尔贝特这个名字。 "恕我冒昧,请问阿尔贝特是谁?"我对绿蒂说。——她正要回答,这时恰好要组成"8"字图形,所以我们不得不分开。我们彼此交叉而过时,我发觉她额头上流露出沉思的神情。——"我干吗要瞒您,"她说,同时伸出手来让我牵着加入到全体舞会参加者一起的列队行进之中。"阿尔贝特是个好人,我与他可以说是已经订婚了。"——这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闻,两位姑娘路上就告诉我了;但是此前我并没有把这消息同她联系起来,经过方才短时间的接触,她在我心中已经变得无比宝贵,现在再一想,这消息又完全是新的了。够了,我方寸已乱,魂不守舍,结果插到另一对舞伴中去了,顿时队形陷于一片混乱,多亏绿蒂沉着镇定,将我连拉带拽,才使秩序迅速得以恢复。 舞会尚未结束,闪电越来越强烈,我们本来早就看见天际在打闪了,但我一直说是没有雷声的打闪,可是现在呢,雷声已将音乐声淹没了。三位姑娘从队列中跑了出来,男士紧随其后;秩序全乱了,音乐也戛然而止。人们在尽情欢乐时突然被不幸或什么可怕的东西所惊吓,那它给人的印象定比平时更为强烈,这是很自然的,其原因,一是两相对照给人的感触特别深刻,二是,也是更主要的,我们的感官一旦向感觉打开了大门,它对于印象的接受也就更快。我想一定是由于这些原因,所以好些姑娘的脸上开始现出奇特的怪模样。最聪明的那个坐在角落里,背对窗户,双手捂住耳朵。另一个跪在她跟前,脑袋埋在她怀里。还有一个挤进她俩中间,珠泪盈盈地搂着她的女友。有的要回家;另一些则更是一筹莫展,人人都战战兢兢地在向上天祈祷,完全失去了自持力,连对我们年轻骑士们的胆大妄为也驾驭不住了,于是这帮爱占姑娘便宜的小伙子就乘机放起肆来,纷纷从这些备受折磨的美人儿的嘴唇上去抢得她们的祷告。有的男士已到下面安安静静抽烟去了;其余的人都不反对女主人想出的聪明的主意,任她把我们安排到一间有百叶窗和窗帘的房间。刚一进去,绿蒂就赶忙把椅子围成一个圆圈,请大家坐下,建议来玩游戏。有的人希望能赢得一个美美的吻,我看见他们都把嘴撅成了喇叭状,伸胳膊伸腿地作好了接吻的准备。——"我们来玩数数!"绿蒂说。"请注意!我挨着圈子从右往左走,你们则顺序往下数,每人喊出自己轮到的数字,要数得飞快,就像野火蔓延一样,谁要是停了下来,或者数错了,他就得吃一记耳光,一直数到一千为止。"——这下可热闹了:绿蒂伸出胳膊,顺着圈子转。第一个喊了"一",旁边的喊"二",下一个喊"三",挨次往下报数。此后她的步伐加快,而且越来越快;这时有位报错了数: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下一个在哈哈大笑,啪的一声也吃了一个。绿蒂又加快了速度。我自己也挨了两下,我发现,她给我的两记耳光比给别人的重,我好暗自心喜!一千还没数完,屋里早就笑声震耳,这个游戏也只得收场。知己朋友互相拉到一边,这时雷雨已经过去,我随绿蒂回到大厅,路上她说:"挨了耳光,他们把雷雨以及别的一切统统都忘了!"——我没有什么话来回答她。——"我的胆子最小,"她接着说,"我装作不怕的样子,以鼓起别人的勇气,结果我自己也真的变得胆大了。"——我们走到窗前。隆隆的雷声在远方滚响,大雨哗哗地落在大地上,腾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它随温暖的空气朝我们飘来。绿蒂用胳膊肘支撑在窗台上,凝视窗外的原野,她望望天空,又望望我,我看到她的眸子已含满了泪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克洛普施托克!"——我立即想起萦绕在她心里的那首壮丽的颂歌,沉浸在她通过那句口令倾泻在我心里的感情流之中。我忍不住俯在她手上,眼含喜悦的泪水吻着它。随后我又凝视她的眼睛——高尚的人呀,倘若你在她的眼光中见到了对你的崇拜,那末我再也不想从那班凡夫俗子嘴里听到你那常遭亵渎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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