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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唤起江湖千古事,听涛馆外雨潇潇 [打印本页]

作者: 令狐药师    时间: 29.4.2008 23:40
标题: 唤起江湖千古事,听涛馆外雨潇潇
——读陈书良新著《南宋江湖诗派与儒商思潮》
作者:李湘树

八百年前的烟水江南,一群中下层社会知识分子创立了—个诗派,这就是以刘克庄为领袖,以杭州书商陈起为声气联络,以当时的江湖游士为主体的南宋江湖诗派。江湖诗派有诗人一百三十八人,是有宋一代参与人数最多的诗歌流派,就连声威显赫的江西诗派也难望其项背。千年以来,江湖诗派受够了热讽冷嘲、辱骂斥责,几乎没有收获过赞许。从方回的“丑状莫掩”、“江湖之弊,一至如此”到纪昀的“诗格卑靡”,“古人冷淡令人笑,湖水年年到旧痕”,一路下来,蒙羞甚深。今天,一位纯粹的湖湘学者,却从案头案脚摞积的江湖诗人的诗集、笔记里,从遍阅南宋诸小集、旁窥宋代经济思想史的辛劳求索中,洞见了江湖诗派独具的思想艺术价值。于是,当年东南半壁的残山剩水中,江湖诗人的慷慨别调和凄凉余韵,在栖栖惶惶流转了千年之后,终于获得了后世知音。

干谒:诗歌进入市场的先声

作家柯平写了一部有个性的书《阴阳脸》,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进行了一番生态考察,开篇即从元代郭畀的《客杭日记》中一个外省低级官员为谋求升职在省城的种种活动,包括请托、求荐乃至索贿行贿的心理和实际行为记录,读出了这部不同凡响作品的真正价值。无独有偶,陈书良教授则从“干谒”这一历来遭人诟病的历史行为中,读出了身陷其中又咏此吟此的江湖诗人曾被掩埋的特殊价值。

南宋科场上的种种痼疾,使得士子们为了争取榜上有名,不得不重拾唐人故伎,多方结交名公贵人,向他们投献诗文,这就是干谒。当年,西湖之畔,杭城内外,士子们袖诗怀文,风尘仆仆,奔走豪门,成为一大景观。这相对于北宋人的高雅情趣,的确低下。然而,北宋人为应付严格的科举,注重学习,书本知识虽丰富,但多不谙世情,生活面狭窄,眼光短促。南宋人为结交名人,求官乞财,必须游走干谒,这就使得他们阅历丰富,世态洞悉,人情练达,经济务实,这倒多少有些符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古训了。当然,媚俗、趋利的弊病也在腐蚀士人脊骨,造就一代世风,“白头还对短灯檠”(苏轼《侄安节远来夜坐》)变成了“笑尔随群走干谒”(周弼《戴式之垂访村居》)。这究竟只是时代的悲剧呢,还是士子的与时俱进?在历来似乎已有定论的问题上,陈书良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南宋浙江经济发达,商品经济亦然,不少地主兼营商业,形成了一个没有特权的兼营商业的庶族地主阶层。永嘉学派的叶适广泛探讨经济问题,宣扬功利主义,反对贵义贱利,尤其他主张保富,扶持商贾,对江湖诗人的产生有着很大的影响。其时在西湖万人海书肆卖书的书商们,在临安大街小巷奔走干谒以诗求利的士子们,不论是面对自己已经拥有的财富,还是苦苦追求梦想的财富,都对叶适的高论产生共鸣。“重利轻义”是与中国传统文化大相径庭的一条具有原则意义的价值取向,“重末”则是与中国传统社会观念异趣的一条根本性经济政策,文化精神和经济政策在“轻义”、“重末”上发生的谐振共鸣,一方面使商品经济在南宋长足发展,一方面也使文化领域出现新气象。从思想发展史的角度看,这种共鸣谐振可以称为“儒商互补思潮”。追逐不到功名,就放下仁义礼智信,去追逐金钱。在南宋大地上兴起的这股儒商思潮,正是江湖诗派得以产生的哲学基础。

南宋“说话”方兴未艾,这门伎艺从诞生起便是精神商品,听众付出一定酬劳,来换取精神的愉悦和寄托;艺人凭着引人入胜的叙说,收取一定报酬,以维持自己的生活。说话的强烈商业功利色彩给予了江湖诗人诸多启发,于是,公开以诗篇换取金钱的呼唤,在江湖诗集中此起彼伏,其中包括用诗歌干谒争取金钱,如“书生不愿悬金印,只觅扬州骑鹤钱”(刘过《上袁文昌知平江》):“更得赵侯钱买屋,便哦诗句谢山神”(危稹《上隆兴赵帅》):“此行一句直万钱,十句唾手腰可缠。归来卸却扬州鹤,推敲调度权架阁”(盛烈《送黄吟隐游吴门》);也包括让书棚将自己的诗集刊印出售以获利,如“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书册”(戴复古《布舶提举管仲登饮于万贡堂有诗》),不一而足。“江湖路远总风波”,以诗换钱之路并非易如反掌,作为士人,无所成就而沦落江湖,内心总是苦闷的。他们常常和着血泪吞下干谒无门的悲哀和干谒无成的失望,他们的诗歌真实地记录了这一特殊阶层人们的特殊情感。罗与之《商歌》其一云:

    东风满天地,贫家独无春。

    负薪花下过,燕语似讥人。

这首描写春天的诗,却题名《商歌》,“商”在五音里象征萧瑟的秋天,可知作者在承继春秋宁戚《商歌》的自鸣不平传统:身为读书人,面对东风袅袅、花香鸟语的春光,过着贫穷负薪的生活,听到声声燕语,都觉得像是讥笑自己。布衣寒士窘迫的心境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姜夔刘过竟何为,空向江湖老布衣”,南宋科场“奸弊愈滋”,“不学之流,往往中第”,“才者或反见黜”,弄明白这一点,才能读懂江湖诗人那看似恬淡眼神中隐藏的巨大悲哀,才能理解为什么英才荦卓如刘过、姜夔、戴复古辈穷困潦倒、布衣终生;才学俱秀的乐雷发考了一辈子科举,也只是靠了弟子姚勉登科高中,上疏让第,才讨得一个翰林馆职。很多人在科举无望和经济拮据的双重压力下,放弃举业,自处“江湖之远”。江湖诗人写奔走干谒的游士生活和情感,带着殷切的希望,发语诚恳,言为心声,这正是江湖诗作的真处,是它的生命之所在。这是士大夫兼官僚的上层文人不曾也无法涉及的。若是江湖诗作中没有这种俗气,那就不是活生生的江湖诗人了。更重要的是,身处困境而四顾无援的游士们终于意识到精神产品的价值,手中的诗稿可以换来衣食钱财,用今天的眼光审视,它分明凸显出了艺术市场价值规律的支配。今人张宏生指出:“它意味着诗歌由对政治的依附,转为兼对经济的依附;诗歌在客观上进入了市场,也就出现了诗人有作为一个职业而独立存在的可能。”[1]于是,本书作者发出振聋发聩的一问:“这以后几十年、几百年,甚至现当代,真正意义上的经济独立的职业诗人出现了没有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苛求、取笑八百年前江湖诗人迈出的‘第一步’呢?”

求俗:平民意识的人格显现

江湖诗人坦白率直地将自己的物质欲求宣之于诗歌,在这些字符的奇妙组合下,五彩明灭,祥云变幻,金钱华居、醇酒美人,一一呈现。他们丝毫没有顾及当时士大夫尖刻的嘲讽,也没有想到竟然招致千年难洗清白的“尘俗”的恶谥。

面对这种“尘俗”,陈书良教授发现了其中潜存着的冷热两极转化的生动的精神力量,认为,正是有这种精神力量伴随始终,才使得他们的“尘俗”具有特殊价值。这种精神力量就是平民意识。

江湖诗人的眼光是向下的,他们常常关注民生疾苦,在叙写咏叹中体现出他们的平民本色。江湖诸集中出现了大量的为劳者“代言”的作品,如赵汝的《翁媪叹》、《耕织叹二首》;利登的《田父怨》、《野农谣》;戴复古的《庚子荐饥》六首、《嘉熙己亥大旱荒庚子夏麦熟》六首、《织妇叹》;乐雷发的《逃户》;赵汝绩的《无罪言》;宋伯仁的《民夫》、《村姑》;朱继芳的《农桑》,等等。

在这些诗歌中,作者不像以前的诗人那样置身事外,而是就把自己作为悲惨生活和艰辛劳动中的一员。如利登的《野农谣》,揭露讽刺州县官员“劝农”的把戏。劝农,似乎是关怀农民,可是,农民种田原为衣食,何用官府来“劝”?农民不识字,张榜劝农有何用?它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官样文章而已,说穿了,是为了秋后收税。诗的末尾说:

今年二月春,重见劝农文。我勤自钟惰自釜,何用官府劝我氓?农亦不必劝,文亦不必述;但愿官民通有无,莫令租吏打门叫呼疾。或言州家一年三百六十日,念及我农惟此日。

钱钟书《宋诗选注》说:“唐以来讲‘劝农’的诗很多,像利登的同时人郑清之、许及之、刘克庄、方岳等就都写过这类诗篇……也都是打着官话,只有利登这首和谌祜的《劝农日》反映了惨酷的真实情况,说出了人民的话,揭穿了官样文章。”有理由相信,利登所描写的,可能就是亲身感受和体验,表达的就是自己的愤懑和怨恨。

江湖诗人的“俗”,也表现在描写俗世俗人。读江湖诗人的诗歌,常常能感受白话化、世俗化的冲击,“诗至庆历后,惟畏俚俗”已被冲击得溃不成军:

    小雨初晴岁事新,一犁江上趁初春。豆畦种罢无人守,缚得黄茅更似人。(利登《田家即事》)

    芦花荷叶晚秋天,雁影横斜远水连。频唤买鱼人不应,偷忙撑入怕官船。(俞桂《买鱼》)

这些诗与以往的山水田园诗不同,丝毫没有高蹈出世之情和士大夫格调,作者特别关注平凡而有情趣的细节,对平常琐细的生活表现出特别的欣赏,写来字里行间充满平民欣赏趣味和民间气息。

有俗境则有俗人,江湖诗人笔下的俗人千姿百态,世相纷呈。这里有家境清寒的士子,“寒儒家舍只寻常,破纸窗边折竹床”(戴复古《家居复有江湖之兴》);有送儿读书的农夫,“田夫龙钟雪色髯,送儿来学尚腰镰”(《陈鉴之《题村学图》》;有偶尔进城的村翁,“为了官租才出市,归家夸说与乡村”(朱继芳《城市》);有忙里忙外的村妇,“抱儿更送田头饭,画鬓浓调灶头烟”(叶绍翁《田家三咏》);有潦倒一生的老儒,“窗下老儒衣露肘,挑灯自拣一年诗”(刘克庄《岁晚书事十首》)。这些俗世中的众生相,农夫田妇、家僮奴婢、贩夫走卒、媒人倡优、巫医相卜、乞丐僧道,活灵活现,构成了南宋中晚期底层社会生活的画卷。而且,这些俗世俗人形象,在以前的诗歌中很少出现过。

江湖诗人的尘俗还在于语言的平易通俗。本来就平民意识浓厚的江湖诗人纷纷有意识地向流利浅易发展,“作文字如写家书”,线性思维平易顺畅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江湖诗人诗歌创作主流。有些江湖诗人还大量运用口语俚语。如危稹《接客篇》:

    接客接客,高亦接低亦接。大儿稳善会传茶,小儿琅跄能作揖。家人不用剪髻云,我典《唐书》充馔设。《唐书》典了犹可赎,宾客不来门户俗。

将传统诗歌的常用语汇与日常生活语言、俚语俗谚用近乎文章的语序组合,一扫江西诗派的学究气。本书作者据此认为,这种语言形式上的俗化,是江湖诗派对传统诗歌的重大改革,它从上远接元、白,而从下遥启五四白话诗。这样,书良先生独具慧眼地发现了江湖诗派之俗的真正价值。

南宋正是雅文化衰落、俗文化逐渐兴盛的转折时期,说话、南戏这类以市井小民、田夫野老为受众的俗文化蓬勃发展,江湖诗人生活在市井小民中间,对俗文化的耳濡目染是不争的事实。乐雷发有首《秋日行村路》诗:“儿童篱落带斜阳,豆荚姜芽社肉香。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蜓伴绿螳螂。”在豆荚、姜芽、社肉、稻花等俗物营造的环境中,红蜻蜓配上绿螳螂,给人以“尘俗”的感觉。这种尘俗感觉,使人耳目一新,让人仔细品味俗文化的滋味,从而在底层的世界同样得到另一种审美的享受。应该说,西施贵妃们的香体和引车卖浆者流的浊汗,都可以成为画家笔下美的素材。江湖诗人的情怀学养,难以和北宋的苏、黄相较,面对俗人俗世,他们无法转化为雅,因而他们就勇敢地“以俗为俗”,用平民的眼光对待一切,这才是江湖“尘俗”的积极意义所在。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看,这正是南宋中后期平民意识涌动的体现。

“唤起江湖千古事,听涛馆外雨潇潇”。本书作者书良兄是一位极具个性的江南书生。他出生于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童年即攻读国学经籍,青年历经磨难而矢志不渝,以一搬运工人而考取武汉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深受朴学家吴林伯教授赞赏;回湘后长期担任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著述为学界推重。有斯人也,有斯著也!

注释:

    〔1〕《十三世纪的诗坛劲军——谈南宋江湖诗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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