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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雨山雪之续写红楼梦(第 81 至 106 回) [打印本页]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49
标题: 雨山雪之续写红楼梦(第 81 至 106 回)
先放到外面,各位欣赏完了,我再移到红楼全集里去。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0
前言

这原本是很多年前十五至十六岁时所写,或许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同的结局,我并没有想要辱没红楼文字,权当写给自已看的故事。当然我没有成功的完成写作计划,花了两年时间只完整的写了十五六回,其他的都只是提纲,无法深入而丰满的展开情节。提笔一放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青春也只剩下小尾巴,年少无知时的梦想也逐渐淡失在生活的无常与忙碌中。直到现在无意中找到了红楼梦的网站,那些远去的梦才又色彩斑斓起来。当然我现在依然没有也不可能有这个能力,试问当今文坛又有谁能担此任呢,更何况我乎?只是人总有一种与人交流的愿望,我一直是个孤独的爱红人,周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对红楼梦的痴迷。今天斗胆在这里贴出旧作,只想同大家有个交流,看看我对红楼的理解与想象。我知道这里高人辈出,欢迎各种意见和声音。

回目

第81回 含泪恨命苦煞迎春 切喉拒婚烈死彩霞
第82回 苦命香菱怒问上苍 放肆司棋勇逃天涯
第83回 北太妃喜认三姑娘 贾尚书暗挟二老爷
第84回 保乌纱贾政献娇女 分骨肉探春嫁异邦
第85回 求字签孤艳独解意 斗百草群芳各逞才
第86回 有情者相敬成眷属 同心人互试泄真情
第87回 颂顽石旧辞赋新意 绘仙草原形识本质
第88回 踢鸡毛键乐写风流 叠彩纸船愁牵水长
第89回 怡红院针漂女儿节 缀锦阁夜谈双星缘
第90回 瞒太君鸳鸯擅作主 传噩耗凤姐再结怨
第91回 淳巧姐巧解天仙配 憨板儿笑讲农家情
第92回 恨有余孤寺探芳官 伤未尽寒夜祭晴雯
第93回 论兴亡皆由小酿大 借裁革且以公报私
第94回 痴公子随父驻边陲 呆霸王复惹放流刑
第95回 母因子贵宫裁封诰 泪为谁流颦卿焚稿
第96回 还孽债泪尽奈何天 失知音肠断相思地
第97回 茜纱窗绿鹦留声调 绛云轩紫鹂承痴情
第98回 贾宝玉难违皇妃令 薛宝钗半掌荣府权
第99回 兰因絮果双星飘零 强弩之末凤姐知命
第100回 花袭人知有始有终 蒋玉菡得无双无对
第101回 贤淑女良言苦劝夫 忠孝子重恩难报母
第102回 感情怀玉郎暗地痛 悲寂寞金娃独自伤
第103回 蠹生木中梦惊旧兆 祸来天外魂断异乡
第104回 好事终宁荣没家产 猢狲散红楼破繁华
第105回 重恩义村妪救千金 违心愿妙尼沦风尘
第106回 悬崖勒马宝玉撒手 情天难补顽石空留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0
正文

第八十一回 含泪恨命苦煞迎春 切喉拒婚烈死彩霞

原来凤姐自那年小产之后大伤元气,尚未复元又添下红,这后来三四年间时有复发。更又添了眩晕咳嗽、气短胸闷等诸多症状。又奈何内外事务繁多,操心过甚,劳神亏体,这身子着实虚弱下来。近来又因邢夫人百般刁难,受了些闲气,不免那旧症又淅淅漓漓而来。凤姐生性要强,并不告诉于人,也不请医吃药,只强撑着没事人一般。这日早起略觉不适,因披衣拥被在床,闭目少养片刻。平儿不敢惊动。凤姐歇了一会儿道:"宝玉去那府里几日,今儿可该回来了。传话怡红院教好生预备着。"平儿道:"还等奶奶吩咐呢?宝玉不过一年当中往舅老爷家一二回,袭人牵肠挂肚的什么似的,只恨不能亲身服待,又恐那些小子不尽心,白委屈了宝玉。怡红院每晚都铺床暖被的预备着,连茶都是热的,只怕宝玉一时回来赶不上。依我说,她也太殷勤小心了些儿。"凤姐道:"袭人这丫头固是没甚挑剔处。老太太、太太常说,若她能长长远远服侍宝玉一辈子,也是宝玉的福了。"忽闻窗外渐远渐近喜乐之声,凤姐纳闷道:"今儿什么日子,后街坊上谁家娶亲呢?"平儿笑道:"奶奶忘了,今儿来旺家接彩霞过门儿,前儿不是下喜贴子请下奶奶的么,今儿个倒问起来。"凤姐笑道:"我这事儿一多,记性竟也平常了。"

说着,帘外小丫头回说:"来旺家的请奶奶安,在门外候着呢。"凤姐笑道:"这婆娘,不在家里办喜事,又来作什么?"因命"叫她进来罢"。这才架起两臂,随平儿服侍穿衣。来旺家的已是满面笑容的福了几福,请二奶奶万福金安。凤姐见旺儿家的穿一件大红对襟子,面上也扑了些粉,乐呵呵一团喜气,因笑道:"正所谓人逄喜事精神爽了。"来旺家的忙笑道:"若不是主子的恩典,哪得今天的喜事。只有主子喜了,我们奴才托赖才得些儿喜。"凤姐笑道:"可都齐全了?"来旺家的笑道:"赶早几日便都齐全了。今儿一早便雇了迎亲彩轿来,傧相、喜娘、鼓乐并一班小戏也都请了来--虽不敢强与主子相比,但好歹这些体面也是主子们赏的,我们奴才办的热闹了,方不辜负主子。我方才到彩霞家吩咐喜娘与她妆新。因又特地来请奶奶安,为着吉辰,奶奶肯不肯赏脸?"凤姐笑道:"我又是作媒又是作保的,这喜酒是讨定了。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讨了酒喝,我可是没贺礼的。"来旺家的笑道:"奶奶又说笑话了。这事儿还全仗奶奶的提携,聘了彩霞,我们一家子心花儿都开了。若说礼谢,我们奴才连一身一体俱是奶奶的,就倾家当产也是该的,只怕奶奶不希罕。我们虽不是那起头面上的人物儿,二奶奶肯赏脸,我们已是感恩不尽了,奶奶再赏,我们恐经受不起,反折了福了。"

正奉承着,忽见彩霞进来,仍是平常穿戴。来旺家的道:"你这孩子不在家妆扮好了等着,进来作什么?"彩霞道:"找平儿姐姐说句话儿。"平儿忙道:"彩霞妹妹这边来。"来旺家的道:"这孩子,出了嫁又不是不与姐妹们见面了,仍是这府里的人,这时候还说什么体己话。"因又向凤姐道:"嗳哟,也好早晚了。奶奶事务忙,又尚未用早膳,我们没眼色还只顾叨扰,误了奶奶的时辰。这早晚也该传饭了。我且先张罗去了。"说着退下,又过下房去催了彩霞家去。这里凤姐便问平儿彩霞说的什么话。平儿叹道:"回不得奶奶的。"凤姐道:"但说无妨。"平儿道:"她方才说她以后不知要怎么办,我便劝了她一回,叫她只谢主子恩典就完了。她便说主子们的恩典,我一辈子也谢不完,蒙老太太恩典,我们全家一应事物俱周全;蒙太太恩典,我列上等丫鬟,领上等月钱;待我服役日满,再蒙二奶奶恩典,许下一门好姻缘!"凤姐听了,半日方叹道:"我也深知这门亲事她是不情愿的。不管愿不愿,这也不由她挑拣。况来旺家也富足,名份虽不高却也大小算个财主。如今且言不着日后,且吩咐两个小丫头,只说我暂借与来旺家的使用,着她两个看住彩霞,如有变故,即刻来回话。"平儿应了,依言吩咐一番。

虽说来旺家与彩霞家相隔不足一射之地,但他原为凤姐陪房,原比别个有些头脸,因此势耀,也要走走排场。此时一行人抬着花轿,吹吹打打且往彩霞家去。彩霞早已妆新,喜娘搀扶着上了喜轿。来旺家的特命轿夫绕道而行。所行处,引得许多人争相抢看,有羡"非他家不能有此阵势"者,有叹"鲜花牛粪"的,有讥来旺家不过依势霸成亲的,也有骂彩霞父母只贪恋钱财的,众说纷纭,也难细表。且说那两个小丫头见彩霞平静上轿,并未啼骂哭闹,便自以为无事,又见如此排场风光,且先瞧了热闹再回话去。一时到了新房大门,轿夫停轿,领了赏钱退下。傧相上前立于轿旁,请新人下轿。来旺之子早等不得,跑了出来,叫嚷道:"姐姐快些儿下轿罢,我等不及了。"旁人不禁大笑哄然。来旺家的忙止道:"傻儿子,乱来不得,有规矩的。"那小子嘟嘟囔囔,不情愿走回堂屋,巴不得就成亲才好。那傧相又对轿内道:"请姑娘下轿。"却仍无动静。来旺家的见众人已窃窃发笑,忙笑道:"定是方才惊吓住了,害羞不肯出来。傻闺女,凡做女孩儿的都要经过这一关。"说着,亲自上前,打起轿帘,待掀帘一看,便大叫起来,几乎跌倒。众人忙上前扶住,俱往轿内看时,只见盖头飘落,凤冠倾斜,彩霞手里一把锋利小银剪,尚在滴血。可怜彩霞持剪切喉,早已气绝。一时此事传遍全府,众人皆当作一件新闻来传说,莫不叹息。因是凤姐作保的,且不敢妄加评论,只是暗喑叹惋而已。

晚间宝玉从王子腾府上回来,袭人倒像一件活宝贝失而复得了一般,不知要怎样殷勤服侍才好。宝玉却并不在意,只独自坐在床边痴痴发呆。袭人见他又是无端生愁,也不解,只得陪笑相问舅老爷府上有多少丫头,花园子大不大,席上行些什么新鲜令,尽将些不要紧的话来混他。宝玉却所答非所问,只是怔怔的。袭人无法,因命麝月等人引宝玉开心,碧痕笑道:"啊唷,什么要紧的心尖儿肉儿,疼了你的?"麝月也道:"我也懒费口舌,解不了愁,开不了心,反惹没趣儿。"说着挤眼发笑。袭人骂道:"两个小蹄子越发学得尖嘴薄舌惹人厌。"秋纹听见便笑道:"如今你不也学伶俐了,会与人拌嘴了不是。"袭人道:"我为着二爷郁结忧愁不好,叫你们玩笑一回,倒为出不是来了。只管拿着我取笑,是个什么意思?罢,我也不管了,再挑好的使罢。"说着摔帘子出去了。绮霰在后笑道"这屋里除了姐姐,谁是好的?"袭人并不睬。里间四人只顾你一言我一句的玩笑,宝玉竟是充耳不闻。袭人因吩咐跟宝玉出门的小厮扫红、锄药两个将宝玉的东西清点收拾好,又问他两个宝玉为的何事伤心,两人皆说不知。

袭人正痴蹰间,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今儿是彩霞姐姐出嫁的日子罢?日后难得相见了。你们定去瞧了热闹,不知她哭得怎样呢?"麝月秋纹绮霰碧痕皆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回答。袭人便咳嗽了一声,才要将别话来岔开,只见茗烟一头撞进来见二爷。宝玉见他无精打采采的,便道:"你这楞头青,这两日没跟我出门儿,也有伤心事了?"茗烟把手一拍,叹道:"二爷走了两日还不知道,彩霞死了!"宝玉一惊:"不是她爹作主将她许给来旺家么?她一家都欢天喜地只待吉日过门儿,怎么就死了?"茗烟叹道:"原来你还蒙在鼓里,我且告诉二爷原委,那来旺有个儿子,年纪也有十七八岁了,因貌丑品陋,一技无成,只会酗酒,连我们也不屑与他一道,故此没人肯把闺女嫁她。闻得彩霞出来,来旺两口子便去求彩霞的父母,要聘彩霞。彩霞死活不愿意,这事也就搁下了。谁想后来,那来旺媳妇跑去求了二奶奶,仗着二奶奶的势力,做成了这门亲事。彩霞寻死觅活只不肯,奈何她父母收了来旺家的聘礼定金,退是不能的,也是珠宝招红了眼,财帛迷住了心,只生逼彩霞成亲。谁知今儿在轿里,她先便袖了一把剪刀,切喉自尽了。"宝玉骂道:"这样愚顽父母,生女不知养女,养女不知惜女,做出这等糊涂事来,钱财看得比人还重了!"袭人等见宝玉义愤填膺,都埋怨茗烟多嘴,又忙着安慰宝玉。

凤姐已尽知此事,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愧疚。且又迁怒于那两个小丫头,命人捆了,吩咐兴儿等道:"且把这两个没用的小蹄子打烂了,或配或卖,或打发到远远的庄子上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先答应着。那两个小丫头苦苦哀求,仍是一顿混打了,扔出二门外去。平儿不敢劝说,只得背地里抚恤小丫头的父母。谁想其中一个原是赵姨娘的娘家亲戚,一家子生活得艰难了才投靠赵姨娘,好容易才在贾府谋到差事。那赵姨原本极看重彩霞,巴不得王夫人赏了贾环,自己日后有个臂膀。谁想落后凤姐一手操纵生出这件事来,已是恨骂懊恼不绝了,忽又闻亲戚一家遭此祸事,被撵了出去,对凤姐的怨恨更又深了一层,却又怒不敢言。贾环也素与彩霞和睦,忽然听说死了,虽不及肝肠寸断,却也旧情难忘,遂也恨凤姐弄权。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1
第八十二回
苦命香菱怒问上苍 放肆司棋勇逃天涯

如今且说香菱,自那日遭薛蟠荼毒,金桂作践,病恨交加,酿成干血之症,多方医治皆不见半点起色,且日渐沉重。薛姨妈好不心焦,金桂宝蟾自是称愿。那薛蟠见香菱病入膏盲,金桂又常寻碴滋事,宝蟾也常撒泼胡闹,自己也觉无趣,每日只躲在外面,赌博宿妓,无所不为。薛姨妈也无心肠管他。

这日香菱躺在床上已不十分明白了。薛姨妈守在床边,搂了香菱哭个不休。宝钗起先摸着香菱浑身烧得滚烫,按脉连三部皆无,且见香菱目光涣散,气息微弱,渐渐神志模糊,知道不过就在这一二时辰了,因命莺儿文杏并香菱的丫头臻儿赶早收拾好香菱的东西,以免临时慌乱。又劝薛姨妈道:"妈也要自己保重身子。香菱跟妈这么些年,妈待她就像待我一样,情份自比别人不同。虽是如此说,如今香菱这样,也是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事已至此,非人力可强,哭也无补于事。妈为她请医抓药,求神拜佛,也算仁至义尽了。妈自然伤心.我们也难过,但若为她哭坏了身子,于香菱反不安了。妈快别哭了,人生总有一离一死,只争来早与来迟。既是因果消长如此,又何必作此无益之悲?"薛姨妈呜呜的哭道:"都是你哥哥害了他,我真后悔当初不该给了他作妾,这么个温柔标致的好孩子叫他白糟蹋了,可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呵?"一面说一面仍痛哭不止。宝钗口里劝慰着,一面搀着她母亲进里间屋里榻上先歇着,拉过一床被子替她母亲盖上了,又放下半边幔子,嘱小丫头们好生服侍。然后自己仍旧出来,守在香菱床边。

香菱此时昏昏沉沉,眼前忽明忽暗,只微微感到身旁似有人呜咽之声。恍惚间只见那厢走来一个白眉长须的老僧,甚是面善,却又想不起究竟系何人。正沉思间,听那老憎叹道:"尘缘已满,还不快跟我到警幻仙子宫中销号去。可知这人世光阴,荣华富贵,不过是昙花一现,春梦一场。"香菱问道:"你是何人?"老僧叹道:"英莲吾儿,一别十数载,你认不得为父了?为了这儿女之情,我已将我数年苦心修炼之功尽弃。可到底父女重逢,也不枉受这轮回之苦。"香菱恍恍惚惚,还待细问,忽的一声霹雳,但见烟雾艨胧中,一条小巷,一座庭院,父亲母亲正在院里纳凉。又看见幼时的自己,正在奶娘怀中咿咿呀呀叫着爹娘;一时又仿佛置身于社火花灯的一片璀灿热闹之中--便将往事皆尽想起--回思自己身世堪怜,被那霸王强纳为妾,更又为正室不容,受此苦楚,天下还有谁命苦之如英莲?香菱不觉大叫道:"爹,带我回家罢。"

旁边宝钗见香菱急躁异常,忙唤"香萎",香菱睁开泪眼,并没有父亲,方才不过是幻境。苦笑一下,用力说道:"臻儿,给我纸笔。"臻儿忙搬过炕桌,备好笔墨。香菱挣扎着坐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十分撑不住。咬牙狠命抓了笔,在那纸上狂草,写毕长叹一声:"妒花风雨便相摧。"身子便往后一倒,宝钗忙叫时,已溘然长逝了。哀声顿作。薛姨妈几乎哭死过去。那夏金桂闻得香菱咽了气,心中欢喜,却又碍不过面子,也带了宝蟾过来哭了一番。薛蟠在外头听见,也赶着回来哭了一场。
薛姨妈此时早已悲痛欲绝,方寸大乱了。薛蟠更指望不上。宝钗只得一个人料理起来,先将母亲安顿好,又命老婆子们给香菱擦身更衣。因拿起那遗稿看时,原来狂书着几句言词:
命已不堪待,只有恨难平。此生遭际堪悲叹,为何薄命属红颜?问苍天,理何在?
宝钗读毕,不过叹息惋惜而已。

此时大观园姐妹都已知香菱病死。想香菱平时为人,温柔平和,无人不爱,不想遭此厄运。因此大家都亲自来哭她。宝玉悲痛自不必说,揭开衾单看时,只见香萎又瘦又干,两腮深陷了下去,嘴唇干裂发紫,半张着,眼睛也半睁着,满面怒容未消。宝玉叹口气,泪水早滚落下来,替她合上眼睛,轻轻盖上衾单,转身出来,心里想道:"不知她是否也像晴雯那样,管个什么花?"便唤了臻儿出来,问她香菱临死有何遗言。臻儿抹泪道:"并无遗言,只听她叹了一声什么妒花风雨。又写了一张字。"宝玉忖道:"这原是朱淑真<落花>中的一句,可叹香菱平生遭际,何曾不像这并蒂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愿教青帝长为主,莫使纷纷落翠苔。实是可怜可悲可叹!"因又叫臻儿将香菱遗稿拿来,宝玉看了,早已是泣不成声。自思天地间竟容不下这样一个才貌俱全的人!那宝玉恨天恨地恨自己,恨天不清明,过早的将如此一个好女儿收回去;恨地不公平,祸害几千年,好人命不长;恨自己懦弱无能,不能为她分担苦痛,不能替她去死。老天!老天!为何将我这须眉浊物留在这世上?宝玉心内无限伤心,万分痛苦,千回百转,忽又想起香菱苦心学诗及换石榴裙那些往事,想那素日的娴雅之才,娇憨之态,已成追忆,不觉越想越悲,越思越痛,只管一路哭着回怡红院去了。晚饭也不曾吃,只是长吁短叹,泪下如雨。袭人只管用别的言语去混他,宝玉只是置若罔闻。至晚间各自睡了,却也是思绪纷繁,一夜悲戚,辗转难眠。

薛姨妈仍将香萎当作正式嫁过了薛家的媳妇看待,一样的也请了和尚道士做法事,家中也立了灵位,并将香菱之灵柩也暂寄铁槛寺,日后一齐带回原籍。那夏金桂见婆婆如此,虽日日抱怨,奈何薛蟠不在家,无处可发泄,也只得罢了。停灵三十五日之后,这日将香菱之灵送往铁槛寺,祭祀完毕,众姐妹们回家聚在一起翻阅香菱的诗稿。宝钗道:"这里许多诗句都是经林妹妹评改过的,也是林妹妹的心血。如今这诗稿改抹得难以辨认,我想倒是我们大家重新誊抄了,为了存其真,合着这原稿订成一本儿,留给林妹妹做个念心物儿,也不枉她师徒俩好了一场。"黛玉叹道:"若说命苦,想古往今来,再没有苦过她的。从小被拐卖出来,至死也不知姓氏父母,家乡何处。"于是现裁纸研墨,两盏茶的工夫誊毕。黛玉亲自装钉好,众人传看一回,才要散去,只听外面说:"打发去孙家送东西的人回来了。"又有人说:"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你去那里回话罢。"

探春忙掀帘出去,问那下人道:"二姑娘可还好?"那媳妇摇头叹道:"二姑娘听说家里来了人,满心里喜欢,却又躲在房内不肯出来相见。奴才在外面,虽看不真切,却也瞧见二姑娘在这样天寒地冻天气里,仍是几件单薄衣裳,且比先前在家时瘦减了许多。姑娘八月底才过的门儿,如今才三个月光景,就被折磨成那样儿,奴才也委实心酸。绣桔那丫头倒是尽心尽力,见奴才去了,且细细告诉了姑娘受的罪,奴才又有什么法子,不过陪着掉眼泪。又告诉说每次送去的衣物钱粮,不但一样摸不着,姑爷还要发脾气,骂姑娘不安份,还想着娘家。正说着,那姑爷回来了,好唬人的样子。奴才只得忙忙的将打点的东西往绣桔手里一塞便回来了。"说着连连拭泪。屋里姐妹们听了,俱无言而泣。黛玉正看到"此生遭际堪悲叹,为何薄命属红颜"这一句,不觉动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也不知是悲香菱,哀迎春,还是伤自己?


这日正是冬至,贾府的旧规,每年必要办个"消寒会",因此两府都乐了一天。只因近日薛姨妈处死了香菱,贾府三艳中出嫁了迎春,且又遇人不淑,姐妹们皆是强作欢颜,勉强维持气氛罢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也觉得闷闷的,早起往荣府给贾母王夫人等道了安,又在贾家各姊妹跟前应个景儿,便往稻香村来看望李纨。李纨却正与贾兰对文章呢。四人不便打扰,便到李纹姐妹房里来。命小丫头竖起屏风,燃起了暖炉,每人手里都抱着一个白铜镀的小手炉儿,便围坐在暖阁儿里闲谈。因说到每年春节必制的灯谜,李绮笑道:"这灯谜看似简单易制,其中大有学问。"李纹笑道:"绮儿虽不大会诗词,却是个制谜猜谜的状元郎。原先在家里时,一到春节便是她的天下。"岫烟道:"可不是。上年她出的那个'萤'字的谜儿,也够让人费脑子了,道理一想明白,却又觉着再简单不过。"
李绮道:"灯谜的起源可追溯南宋。那时以绢灯剪写诗词或是藏头隐语,戏弄行人,可见那时已有了春节制谜的习俗。"李纹道:"谜语在各朝称呼皆有不同,春秋时为隐语,在汉时叫射覆,唐时叫反切,宋时称诗谜,元时最有意思,叫独脚虎。到如今便统称作灯谜了。"岫烟道:"还有一种以诗为体裁,以谜作内容的--"李绮便接口道:"那是赋体谜,比如上年春节时琴妹所作的十首怀古诗即属此类。"岫烟道:"真不知谜儿竟有这样大的学问。"宝琴道:"那次翻看旧诗词,中有一词,也隐寓一件俗物,你们倒猜猜。"便念道:
想当年,绿鬓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历经多少风流,受尽多少折磨。莫提起,一提起来,泪洒江河。
李绮随即笑道:"这是撑船用的竹蒿么。"宝琴道:"这些谜儿都易猜,可有一样,谁也猜不透,或许有人临终之际终于悟出,却又为时晚矣,已口不能言。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岫烟道:"可是人生之谜?"李绮笑道:"有意思,我再出一谜,谜面就是--此时此刻,你们谁破?"三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闷里寻欢呗。"说毕一齐好笑。
李纨在里间听见她们四个玩笑,也觉好笑。想想自己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像她们这样大年纪已嫁到贾家,不想命薄,丈夫英年早逝。含辛茹苦这十几年,正是"青少黄多",何曾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不觉也就含了两汪苦水,又怕贾兰看见,忙忍了,出来向她们道:"四个鬼丫头小些声儿,兰哥儿念书呢。"四人见她出来,都说:"整日闷在屋里作什么,跟大家玩玩笑笑岂不好?"李纨道:"我哪能比你们无忧无虑。要是你们珠大哥还在,我还是这个样子?只为着你珠大哥没了,兰哥儿又可怜见的,只盼着他读书用功些儿,将来中个举人进士的,我也就不算白操心了。"四人道:"罢,罢,很不用提这个话。"因又说了一回别的话,大家便散了。

却说宝玉也是胡乱应个景儿便回来了,跟黛玉一路说笑着已进了潇湘馆。可巧湘云也来寻黛玉。宝玉便问:"你作什么来?"湘云道:"你们两个溜得快,没听见新闻?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里,听见凤姐姐说那边东院里大太太正发火儿呢,撵了司棋的父母哥嫂去了,又要撵走王善保一家,亏得咱们太太劝说,才保住了。可司棋的家人到底捱了一顿好板子,赶出府去了。"宝玉急得忙问道:"那司棋呢?为的何事?"湘云道:"八月里头你们府里自个儿抄捡大观园,不是说司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她撵了么。这司棋当真不怕事,回来这几个月天天和她家里混闹,要死要活的。前儿又闹了一场,竟跟着她那个表弟趁黑夜跑了。倒也有骨气,没拿一点子家里的东西。大太太把她母亲叫上来骂了一顿,说她管教不严,做出这等丑事来,要传出去,还不把府里的体面扫光了。勒令她找去,又摸不着去向,便要撵她。偏偏的那个王善保家的又是司棋的老娘,又是大太太的陪房,大太太空自咆哮一番,也要撵走。太太和凤姐并珍大嫂子又劝了半日,方才罢了。至于那司棋逃跑私奔之事,大太太又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捕人,总以祖宗颜面为要,放她一条生路去了。"宝玉听了,只说得一声"好个远走高飞!"黛玉叹道:"大凡人情意相投,纵是容貌寻常,也顿生怜爱。自古至今,又有多少郎才女貌,被那愚顽父母执固不通,作坏事体,大则生死相关,小则淫私纷起,真正可叹可恨!"湘云笑道:"好不害臊!你一个女孩儿家,说出这等话来。幸亏是我听见了。"黛玉自知忘情,不觉雪白花容红云飞满,便啐了湘云一口,转身摔帘子进屋里去了。宝玉正欲说话,只听外面有人传话说:"贾雨村老爷拜见二老爷,请宝二爷即刻到外书房会客。"宝玉一听,心里又不自在起来。湘云道:"还是这个脾气不能改。罢,我也不敢劝,劝不成反要吃撵。只是一句话,老爷的性子违拗不得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自拈量去。"说得宝玉无言可对,半日方回怡红院换
了穿戴,磨磨蹭蹭往外书房去。未知雨村来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1
第八十三回
北太妃喜认三姑娘 贾尚书暗挟二老爷

原来雨村造访贾政,说有要事相告。这贾政素习最和雨村相契,况且如今雨村又升了兵部尚书,掌管三军事务,参赞朝政,因此也不敢怠慢。请得入座,寒喧几句,雨村便笑道:"学生此来,一为后儿是赦老爷六十大寿。学生自思蒙赦、政二老的提携,方有学生今日。学生不敢忘恩,唯有殚心竭力,肝脑涂地报效皇上,方不负二老力荐之恩。因备薄礼一份,聊表学生心意。"贾政再三道谢,命小厮送到大老爷书房去,因道:"家兄因前日偶染微恙,尚养卧在床,不能亲谢雨村兄,弟在此代为感谢了。"雨村笑道:"学生本该亲自过去望慰赦老的,只因有极要紧的大事商与于政老,又因后日有差任在身,不能亲奉寿酒一杯敬于赦老,尚愧于怀,政公如此客气,学生越发不能心安了。"说着两人呵呵笑了一回。雨村喝口茶,又慢慢道:"学生此来第二件事,"顿了一顿,方道:"政公外任学差三年,主持科考,可知如今有内阁大学士吴法参奏上年各省科考试官多通关节,营私舞弊之事?"贾政道:"自外任归来,已赋闲在家多时,未曾听说此事。雨村兄哪里得的消息?"雨村道:"不瞒政公,如今学生倒与吴大人有些往来,又常在朝中相见,所以却略知一二。据知约参了有十几人,各省各地皆有,请求圣上制裁。如今皇上已下谕速召回在外任考官的官员大臣,并暗派执法官往各省地查访取证。"贾政方知回来数月未见上头传诏,原是朝中有人作对,虽也有些惶恐,仍道:"身正哪怕影子歪。便查起来,大约也与我无关。"正说着,只见宝玉进来,垂手侍立一旁,请老爷安。雨村见了宝玉,忙携手同入座,笑道:"二爷越发出众了,前几日听几位朋友说起二爷近日的诗作来,竟是越发进益了,可谓前途不可限量也。"宝玉只得勉强应酬而已。贾政因心上有事,也想不起问宝玉书字等事,只自垂头暗思。那雨村与宝玉谈了一回,便起身告辞。贾政亲自送出,那宝玉如同获赦一般,忙溜回园子去了。

过了两日,乃是贾赦六十寿辰。贾府族人并远近亲友、王公郡主、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俱来庆贺。内有一卫国侯卫胥荣,与贾史王薛四家也算世交。原来这卫家之祖原系太祖皇帝时的一名将领,因有功于国,太祖皇帝便赐姓为"卫",赐名为"功",封为卫国侯,子孙荫袭。这卫功之孙便是卫胥荣。卫胥荣亦有一独子,小名若兰,比宝玉还小一岁,人生得比宝玉还要俊美,且文武兼长,人称"才貌仙郎"。因几年前卫家与史家作定了若兰的婚事,聘了湘云,皆因二人当时尚年幼,故且暂未过门儿。只因湘云现住贾府,所以若兰不便来的。闲言少述,且说宁荣二府大排筵宴,真个是画廊上纱笼百对,厅堂中玉烛千条。内外箫鼓喧天,欢声动地。粉红黛绿,双双俏婢来回;短褂长靴,对对俊童出入。更兼那,花簇簇貂蝉满座,锦团团轿马填门。宝玉见如此热闹不堪,心下早又腻烦了。

原来荣禧堂内摆的且是各王妃诰命的席面,东平王妃、南安太妃、西平王妃、北静太妃俱在席,由邢夫人及王夫人带领凤姐尤氏李纨并探春姐妹等人按品大妆迎接陪侍。四亲王中,又以北静王府与贾府最为亲密。当下北静王之母贵太妃且与王夫人闲谈。这北静太妃虽已年过五十,却仍生得白白净净,一脸安详和蔼福态。太妃笑向王夫人道:"贾夫人,你是深知我的,平素呢最喜女孩儿。我虽没有女儿,你们府里的探春三丫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今模样儿越发出挑了,处事也越发能干了,心里疼她。这些年,满心里想认个女儿--那些个赶着叫我认的,哪一个我瞧得上眼!挑来选去,也只有你们三丫头配我疼。"王夫人受宠若惊,忙站起身来,"这是哪里说起?我们真是哪来的体面,蒙太妃青目,何以敢当?不敢,不敢。"太妃笑道:"你又讲这些话,这么多年我们至交,还有什么可说的。"旁边的王妃诰命们也都随声附和。太妃且携了探春的手,拉着她不住打量,满面笑容可掬。探春也并不扭捏,行了国礼,很爽快的便认了娘。太妃更是喜悦,因说:"后儿吉日,定摆大宴庆贺一番,你们都来,老太太也来,可别推三阻四的。"王夫人等忙谢恩不迭,真是意想不到之福。
戏宴即毕,又忙着送客。直到戌初刻,方才松卸下来。此时荣府之人都知道北静太妃认了探春作义女,无不喜气盈腮。姐妹们也有来道贺的,也有玩笑的。赵姨娘也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过了一日,探春便另梳妆打扮一番,贾府其余人等也都按品大妆,一齐过北亲王府去。其他亲友有知道的,也来贺禧。众人在北王府尽兴一天方回。太妃送探春一件海棠纹二色金云龙缎紫貂披风,天鹅绒连环如意富贵不断云肩,红绒沿金银鼠袄儿,杨妃色绉绸缀珠绣球百福紫貂裙,并一对金钗,一个双鹤蟠桃鸣玉佩,一双响金镯--皆系宫里上品--算作表礼。又款留探春在北王府住了几日。却不知:
如今富贵虽足羡,日后离别却难堪

谁想这年冬底十二月,梅翰林忽然被召回京。宝琴便搬离贾府,预备出嫁之事。薛蝌与岫烟也择吉日成亲后仍回原籍金陵去了。原来李纹李绮姐妹俩也是有了人家儿的,趁着过年,也都一齐嫁过去了。宝玉见她们四个一起来又一起走,虽是大不自在,感心想念,然也无可如何了。

一日早又是冰雪化尽,万物妆新。满园子飞花点翠,莺歌燕语。园中姐妹每日来往闲谈,针织裁剪,或下棋作画,或偶一玩笑,亦如往常,并无新鲜趣事可记。单表这一日,黛玉宝钗湘云探春相约来至荇叶渚。这荇叶渚有一座观水小楼,楼中有一仿古小亭,名曰"泣红亭",姐妹们沿那水磨回廊进得亭中,但见碧水清波,映一方蓝天白云,现数层曲槛重栏。更兼娇花吐蕊,绿柳盈窗。众姐妹也不过携手倚栏观鱼,并肩临窗赏花,或是间间断断闲扯闲聊,也觉无甚意趣。湘云道:"我们倒是出来玩呢,还是在这里打坐,没的叫人垂头丧气的!"说着往宝钗身上一靠。宝钗推她道:"嗳哟,云丫头,好生坐着。"湘云便懒懒的坐起来。宝钗道:"这么大姑娘了,坐没个坐相,只是松松怠怠的,眼见得快出阁儿了还是这么着。瞧你头发都弄散了,我替你绾上罢。"湘云笑着,果真转过身去,又笑道:"有主意了,亏得宝姐姐说绾头发提醒了我。我想着我们这几个人,虽无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就不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但至少也属秀色可餐罢。"大家所了先呵呵笑起来,说道:"偏就是她饶舌。"湘云道:"所以我想着,你们看这亭下之水如此清澈明净,我们就来个对水理红妆,看谁的新巧,谁的别致,岂不有趣?"众人笑道:"听你说的倒也有意思,只是忒费事了些儿,衣服首饰怎么搬到这儿来?"湘云道:"我看我们都是穿的新年里头新作的,可以不必再换,就只单梳头罢了。"因唤了一个亭外侍立的小丫头,吩咐她如此这般的,那丫头便一溜烟儿跑了。不多一会儿,便看见各自的丫鬟捧着首饰盒子胭脂膏子来了。忙着将各人的挑出来,大家便走下亭子,坐在岸边的石矶子上,对着湖水梳妆打扮起来。不由的引来蜂缠蝶绕,燕妒莺啼。

一时妆毕,大家看时,先打量湘云,原来她今儿穿了一件粉红色宽袖洋缎裙袄,衣面上皆是缕金百蝶,展翅欲飞的,双双徘徊的,并翅伫立的,戏花的,弄水的,各自写尽风流,一并连扣儿也都做成蝴蝶形状,却也生动逼真。再看湘云头上两个小鬟,精致梳成蝴蝶状,两根粉红色丝绦,在鬟上系成蝴蝶结儿,益发连耳坠子也是一对儿银蝶儿。又看湘云形容,道是鸭蛋脸面,红香粉白,疏疏朗朗浓眉,显几点英气,明明亮亮秀眼,泛波秋水一般,顾盼生神。大家笑道:"今儿哪里飞来这么一只粉蝴蝶,你真可作得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千古知己了。"宝钗笑道:"原来说她扮小子比扮女儿更俏丽些,如今看来,还是她少女本色最妙不过。"黛玉也笑道:"云丫头哪儿都好,就只眉毛浓了些。"湘云笑道:"你先别忙着评别人,且让我看看你。"只见黛玉将头发梳成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蓉花样,并无金钗翠细,其间不过点缀了几颗莹光璀璨的珍珠,恰便似芙蓉花瓣上的露珠儿。薄施脂粉,淡扫娥眉,穿一身淡绿苏绣芙蓉花纹曳地长裙,腕上两个碧玉琢,拿着一条素绿手绢。真个似:
亭亭碧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湘云笑道:"林丫头好像跟绿色有缘,那一身绿衣绿裙,竟绿得生气盎然,别人再不能有此灵气。"探春也笑道:"颦儿颦儿,你就不怕天上王母娘娘召了你去做玉女?"黛玉笑道:"瞧你那模样,若要进宫为妃,那才是定使六宫粉黛失颜色呢。"原来探春穿了一件金丝刺绣杏花银红袄,茜红百花竞秀绫罗裙,黄缎细丝绦,系着一圈小巧响铃,乃玉片作就,叮当作响。绾十二鬟髻,插十二金钗,戴一个金灿灿双凤朝阳金璎珞,佩两个明晃晃二龙戏珠银手镯,缀一对五彩晶莹珍珠坠儿,浓妆淡抹,艳溢香融,越发显得面如早春之花瓣,香若芝兰之芬芳,欣长身材,袅袅婷婷,削肩细腰,千娇百媚。大家看了,赞不绝口,都说探春天生的神采飞扬,极妙之至。
因又看宝钗,头上绾着垂云髻,一样首饰也无,描一双涵烟眉,穿一件藕合色棉袄,蜜合色灰鼠比肩褂,葱黄色绫绵裙,一色朴素无华,却越发将脸儿映得如粉桃绽开,眼儿亮得若秋水还清。黛玉先就笑了,说:"大家瞧瞧,好不奢华的打扮,倒像来串门儿的邻家姑娘。"众姐妹也都笑向宝钗道:"正如你自己所谓的'淡极始知花更艳',不失本色的。"说着,大家各自互相看了,旁边紫鹃莺儿侍书翠缕几个都争说自己的姑娘最好,湘云便道:"姐姐们别闹了,如今据我评来,若论飘逸超尘,自然林姐姐第一;论端庄贤淑,莫若宝姐姐;论雅致秀丽,是三姐姐。"翠缕忙道:"要论活泼潇洒,自然非姑娘莫属了。"众人听了都笑道:"好个伶俐的嘴儿,真正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了。"因又游戏玩笑,直引得花柳鱼鸟,都自羡慕不已。姐妹们一颦一笑,真是要羞落一季姹紫嫣红了。正是:
粉蝶不甘花前影,几回振翅斗娉婷

不觉已是正午时分,只见李纨找来说道:"我的姑娘小姐们,哪里摸不着影儿,原来跑到这里来。老太太屋里传午饭了,难道还要老祖宗请你们不成?"姐妹们忙笑着出来。凤姐早已调停妥了杯盏桌椅。大家告了座,各自坐了。一时寂然饭毕,也不过寻些话来说,见贾母乏了,便退出。黛玉因说:"跟着老太太吃饭,又不能随意说笑,终究不比上年我们在园子里自个儿吃饭的有趣儿。"宝玉道:"我心里也这么想着呢。可太太说开销太大,叫凤姐姐撤了园中的厨房,仍叫我们跟着老太太吃。"说着忽想起一事,便问道:"这半日你们作什么去了?"黛玉便把梳妆一节故事告诉出来。宝玉听了笑道:"终是你们女孩儿雅趣。"说笑之间已到怡红院门口,因让黛玉进绛芸轩坐着。却不见袭人,宝玉因问:"袭人呢?"麝月道:"才刚太太叫去了。"宝玉也不在意,且和黛玉玩笑。一时兴起,也让黛玉将他扮了一个女孩儿。可巧湘云也来寻袭人玩儿,猛一见了宝玉,先是一怔,随即笑倒,说道:"早起的对水理红妆可惜少了你,现将你补入,评个风流也罢了。"正笑着,只见紫鹃走来催黛玉吃药,湘云见袭人不在,便随了黛玉回潇湘馆。

宝玉还在对镜自赏,引得丫头们哄笑不已。忽听秋纹道:"二爷,太太来了呢。"麝月便往窗外一望,果见王夫人同着袭人进来了,忙悄悄笑道:"果真来了。还不快躲起来,等着捱骂呢。"宝玉慌的躲之不及,又央道:"好姐姐们,只说我不在罢。"一语未了,王夫人已进来了,见了宝玉这样儿,不觉勾起一肚子火来。宝玉见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请安。王夫人骂道:"不学好的孽障!你自己瞧瞧,成个什么样子?花红柳绿的,看我捶你不捶!谁把你这样奇妆异扮的?"宝玉只说好玩才自己扮上的。王夫人便骂:"糊涂囊子,大男人家的不尊重,成日家调脂弄粉的",又问着那些丫头:"你们可给我仔细了,别尽引着我们宝玉学这些不长进的东西!"又骂宝玉:"你老子已发下狠了,只叫你读书作文章。要不是我拦着,早叫你搬出这园子来了呢。你若还想在这园子里怡红院住着,好生的给我念书,少混闹些混账事。"宝玉只唯唯应着。王夫人又嘱咐了袭人一番言语,便要回去,宝玉要送,王夫人道:"你还嫌你那样子不够丢人现眼?还不快回去给我洗了,好多着呢。孝顺也不在这上头!"宝玉应着,目送王夫人走远了,方才长嘘一口气,向院里那些看热闹的小丫头子们伸伸舌头,一溜烟回自己房中去了。

因问袭人:"太太何事跑来,倒像专程来训我似的。"袭人替宝玉卸了妆,说道:"太太方才不知何事与大太太有些言语不和起来,因要吩咐我事情,又要到园子里来散散心。谁叫你晦气,赶热灶儿来了。"宝玉"咳"了一声道:"我说呢,太太哪来那么大火儿,又说那么些骇人的话。"袭人劝道:"虽说太太那些话难听了些儿,也是为你好的缘故。珠大爷没了,她就剩你这么一个活龙似的儿子,她不指望你,却指望谁来?你如今也不小了,掰指头算算,如今二月也翻了一多半儿了,过了清明节,谷雨立夏后,芒种一过你就十八了,也是立志扬名,做一番事业的年龄了。你看兰哥儿才不过十三四岁,比你还省事,一心都扑在念书上,怎怨得老爷太太偏疼他。难道你这个做叔叔的反不及侄儿?我劝你从今后还是把心收一收,小孩子脾气也改一改,到底读书求功名是你们男人家的一件正经大事,切不可再和小时一般胡为了。就拿今儿这件事来说,你胡闹倒不要紧,只是反带累这一屋的丫头们。不看老爷太太,单看我们这些底下人,整日为你捱骂听说的,老爷要查考你时还得陪你熬更受夜,你也要可怜见些儿。不求别的,只望你功成名就,我们也无别话,累些委屈些也是情愿的。"宝玉却如西风过耳一般,见袭人嘴不动了,方把手一拍:"你可叫我说什么好呢?从前一个宝姐姐絮絮叨叨,好容易她搬出了园子,我耳根子清静了几日,如今又添上一个你,韶叨得如此不堪。你们这起人哪,老天赋与你们一个清洁女儿身,一副如花似玉貌,最好不过了,却又总爱将这些沽名钓誉的混言浊语挂在嘴上,将这些光宗耀祖的混帐事情记在心头。为个女人,白可惜了;若是个男子,更是俗中又俗,庸中更庸,我厌里最厌的国贼禄鬼了!"袭人见又惹出他一篇疯话来,也不多说了,只暗叹一声,走过一边去。

宝玉歪在床上,因想起王夫人的话,不知是真是假,真要搬出了这园子,还有什么趣儿!想着便又发起呆来,两个眼珠儿直直的瞪着窗外不动。不防茗烟进来,倒唬了一跳。茗烟道:"二爷,老爷?"宝玉翻身跳起:"老爷叫我?"茗烟笑道:"你自惊自怕的作什么?我是说老爷又在书房会见贾雨村呢。"宝玉一块石头落了地,擦擦额上的汗,复又躺下,因问:"贾雨村又来作什么?"茗烟道:"谁知道呢。听门上小厮们说这两个月总常来呢。兴儿说,琏二爷常说这号人还是宁可远着些儿好,老爷却偏和他好得很呢。"宝玉听了,说:"我前次听琏二哥说老爷回来好几个月了,不知何故总未听见上头再任的诏命,可是为了这事来的?"说着又痴痴发起呆来。

却说那贾雨村又访贾政,未及寒喧,雨村便道:"学生今日打听得政公已被牵涉入案,如今内旨虽尚未发,大约有些不妥。"贾政叹道:"自外任归来,就停滞在家,连部上也未曾敢轻易去得,所以消息闭塞,多亏雨村兄近几月来的通报,政才稍有所知。想我贾政一向清明廉洁,却不知何故竟卷入这段公案,或是命中合该有此劫数。"说罢捋须长叹。雨村道:"政公自然为人厚道,为官清明,只是不知吴大人与政公究竟有旧怨,借机营私,强行牵掣。连梅翰林梅韫大人那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这次竟也牵涉进去了。"贾政吃惊道:"梅韫大人也牵涉进去了?怪不得圣上提前一年召他回京,原是有缘故的。"说着沉思不语。雨村道:"吴大人是上年十一月上的奏本,圣上并未立刻批奏,只私查暗访,罗织证据,只是心中早有成见了。"又叹道:"只因上年我因故降职后多亏吴大人力保,才复又做到尚书一职,吴大人欣赏学生的才干,也算是有知遇之恩。而政老之于学生,多年来也有提携之义。只是吴大人与政公似有何宿怨,一定要致政公于这般境地。"贾政道:"不知这吴法可是忠顺老王爷之子?"雨村道:"正是。政公可知吴家系何人氏?"贾政道:"因素不与忠顺府来往交接,他家底细不得尽知。只知当今皇后便是王爷亲侄女。"雨村道:"政公既不知,且待学生细告诉与你明白。"未知雨村说出什么话来,下回便知。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2
第八十四回

保乌纱贾政献娇女 分骨肉探春嫁异邦

上回说道那贾政且听雨村道:"政公既不知,且听学生细讲来。百数年之先,京城四大名家吴、钟、申、游俱各为世交,相交甚厚。那时吴家之祖老爷吴谋,原为统军大帅,后战死,追封忠顺王。吴谋有一遗腹子吴材,早登仕途,官至翰林侍讲学士,娶世交家小姐为妻。大夫人钟氏独生一女,十四岁入宫,初为贵人,又封贵妃,再封昭仪,后册立为后;二夫人申氏早卒,身无所出;三夫人游氏独生一子,取名吴德,因其姐为后,封忠顺亲王。吴德有二子,长子吴侈,即今忠顺老王爷。次子早亡,却生有一女,自幼被吴侈抚养长大,后入宫为妃,新近册立为后。吴侈王爷的公子吴法,乃内阁大学士,亦有一独子吴天,年未及弱冠。钟申游三家在几十年内相继破落,唯有吴家显贵,且六代内并无支庶,俱是嫡派,所以比别家更盛。又兼六代内出了两个皇后,其赫奕势耀更是不用说了。"贾政听了,半晌道:"原来如此!"雨村道:"实不相瞒,现今学生与忠顺府却有些往来,所以他家之事也略知端的。我深信政公为人,但吴大人如今有一手遮天之势,政公若不早作主意,后果不堪设想。"贾政不语,半日方叹道:"忠顺府与我们的旧怨大约是因为四五年前宝玉私自引逗他们府里的戏子结下的。不想事隔多年,王爷心里还存着这个疙瘩。"雨村道:"果然是为了此事,我原也有所风闻,只是未敢造次相问,如今看来确实了。"贾政皱眉道:"现今却如何是好呢?"雨村叹道:"学生也实是为难。一面是吴大人在圣上面前的保举之恩尚未报答,一面又是与政公多年来的至交情谊。"贾政道:"雨村兄何出此言?几月来雨村兄为政之事奔波相告,政已是感激不尽了。无奈圣上总不见我,设若真有此劫,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雨村道:"不尽然,前人不是有诗云山穷水尽之柳暗花明么?"说毕微微一笑:"据我看来,如今却有一个天赐良机,不仅可使政公脱却干系,亦或还可加官晋禄。"贾政忙问有何转机,那雨村只管慢慢吃茶,半日方道:"只因年初邻邦东洋之岛国与我朝曾因水域之争,小动干戈,如今两国天子为长治久安之计,拟化为玉帛,故此和谈,条件之一即是我朝选女和亲。"贾政道:"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与这案子有甚关合?"雨村道:"关系非浅。政公不是还有一小女名唤探春么?"贾政猛一抬头:"你是说--"雨村只微微笑着。贾政捋着胡须,沉吟半日。雨村道:"政公若是自愿将小姐献上,天子定会龙颜大喜。目今天子正商议着下谕,却又拿不定主意选谁家女儿好,眼见得日子临近,正为此事弄得焦头烂额。政公想想,有多少父母愿把自己的女儿嫁到那异国他乡去呢?政公若声明自愿,不仅皇上少费气力,便是那些王公大臣也定会感激你不尽,皇上也定会抚恤你一片赤诚爱国丹心,免你之过。如此两全其美,政公难道不作考虑之举?"贾政道:"年兄糊涂了,历代和番,均为出身皇室之人,至少也要以此名义。我们家不过是世袭爵封贵族之家,并非皇族,如何行得通?"雨村笑道:"我怎不知?只是尊府不也与皇族子弟相好么,东南西北四王与尊府往来也非止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了。"贾政厚道之人,一时解不过来,道:"这有何用,不过素相交好罢了。"雨村道:"就凭这层关系--我闻知北静太妃上年已认了三姑娘作义女,亲密异常,三姑娘名份上实已属皇族了。"贾政方拍膝顿悟过来。又愁眉道:"只是..."雨村道:"政公还有何虑?若只顾虑骨肉之情,不但保不住乌纱帽,或许还将有不可预料之事。"贾政听了,沉吟多时方道:"大丈夫当舍小节而全大义,只好这么作了。"雨村道:"政公果是明白之人。"贾政道:"这事还得全仗雨村兄先替贾政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圣上总不愿见我,贾政不敢造次。"雨村道:"政公放心,此事尽包在学生身上,以图报政公当日提拔之恩。政公只静候佳音罢。学生告辞。"贾政送出,又叮嘱一番。晚间王夫人与贾政说话,提起宝玉的淘气来,贾政也无心听,只嗯啊应着。王夫人也诧异,又摸不着头脑,当他有什么烦心事,只劝了一劝,各自歇了。不表。

这日正是二月二十二日,那太监总管夏守忠捧了圣旨,满面笑容来到荣府,走至厅上,高声唱道:"贾政接旨。"贾政忙跪下,听那夏守忠念道:"今宣员外郎贾政之女贾探春入朝中礼部晋见。不得怠慢,钦此。"贾政接了旨,忙吩咐探春好生妆扮了。贾府众人也不知何事,也不知是何兆头。探春也摸不着头脑,与惜春的一盘棋还未下完,只得丢下,忙忙的大妆了,随太监往礼部晋见。只见许多衣冠华丽的女官,或问她姓名,或问她生辰,或携了她的手仔细打量,也有命她作对联的,也有命她赋诗填词的,探春越发糊涂,不过依命称歌颂德一番。不多时也就令她出宫回家。至下午,那夏守忠又来至贾府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荣国公贾源之重孙,员外郎贾政之女贾探春,赐与邻邦岛国天皇为妃。择定于清
明前后随大使回国。朕已挑选两名女史一同前往,并挑选医药百工乐伎多人随侍。一应妆奁陪嫁人等,均遵旨依宗室女下嫁番王例行事,不得有误。从今后与天朝为连襟之国,应多思图报才是。钦此。"贾政等人俱齐山呼"万岁"。于是贾府诸人忙着宫妆,随夏守忠进朝谢恩。

这里宁荣二府之人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出了王妃,悲的是骨肉即将分离。王夫人等出朝回家都在贾母房中相对涕泣。凤姐勉强向贾母笑道:"老太太且别悲伤,咱们家已有了贵妃娘娘,现又出了
王妃,正是大喜之事,别人家未必有这等体面呢。"贾母含泪道:"这正是天高地厚隆恩,朝廷对我们家深恩厚泽,赏的荣耀,只是远了些儿。"众人忙道:"邻国三年一贡,趁那时归省,不是又见面了么。"贾母拭泪叹道:"三年,不知那时还能不能见到她的面了。"说着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忍泪劝慰,贾母道:"到园子瞧瞧三丫头去,她不知哭得怎样了呢。"

原来姐妹们正在秋爽斋,大家都无言对泣。宝钗心里重重叹息:"我们家的姑娘就她是个尖儿,偏又要走了。"宝玉悲痛欲绝,想起去年春天探春作柳絮词时半首《南柯子》最末一句"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不想如今竟真要分离了,又想起自己续作的"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不觉心如刀绞一般,那眼泪越发滚将下来。黛玉咬着手帕子,早把两个眼睛哭肿了。湘云只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芭蕉抹泪。惜春心里悲戚,面上却漠然置之。探春只默默无语。忽听小丫头说"老太太、太太来了",一语未了,贾母已颤微微的进来了,探春叫了一声"老太太",便扑入贾母怀中痛哭,一时间屋内哭泣之声不绝。探春见贾母已哭得气喘神虚,王夫人也哽咽难言,怕哭坏了祖母、母亲,反止泪强颜劝解说:"当年王昭君塞外之行,为国家换来几十年太平。今我奉旨远嫁,日后辅佐天皇,得臻至治,岂不是一番绝大事业。到那时,我们贾家也荣耀,老祖宗也欣慰..."一语未完,便又哽住了。

至晚间,贾母把凤姐叫到房里,问她妆奁陪嫁人等如何料理才好。凤姐道:"老祖宗放心,虽说日子紧了些儿,大件的妆奁本是朝廷御赐,自家的不过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若添些也使得,更隆重些儿。陪嫁人在三妹妹的众多丫头中,倒是侍书翠墨这两个丫头省事,从小服侍三妹妹,言谈举止自比别人不同,模样儿也端正,我已命平儿跟她俩说去了。她俩跟三妹妹又极好,日后也有个照应儿。只是那翠墨不是咱家的家生女儿,原是买来的,她父母都在乡下务农,几个姊妹也都不在一处,可怜那二老日后也无个探望的亲人了。侍书倒是家生女儿,只是只有个爹,偏又瘫痪在床,也不便跟去,我想着今后且就将侍书原来那份月钱发放给她爹,也算是替侍书尽这份孝心罢。"贾母点头道:"这样很好,人家养个女儿也不容易呢。再给翠墨家里送一百银子去,一并连当日身价也赏了她罢,从我帐上过罢,不必动官中的钱。"凤姐应了,又道:"那些妆奁等物件正加紧办呢。今儿二十二,初三日走,还有七八日。办妥后送过来老祖宗过目就是了。"贾母道:"日子紧,我也不很为难你,只尽力尽量罢。"凤姐笑道:"老祖宗如今招了个外国皇帝做孙女婿,赶明儿三妹妹登基做了皇后,我服侍老祖宗到那岛上开开心去,乐他几日。说不定还载几船孝敬的金银珠宝回来,也省得咱们斗牌缺银少钱的。"一席话引得贾母启颜而笑:"猴儿猴儿,你的银钱还不够你这辈子花?还想东洋的银子呢!"说着,凤姐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方才回去办事。

此后这几日,探春进宫朝见皇后并元妃,领谕;又是两个女史参见探春;又是岛国大使拜见贾政;又是贾政朝见天子,领谕;又是宫里颁赐妆奁;又是各王公大臣贵族子弟贺禧送礼;又是舅舅王子腾王子胜等众多亲友送来礼金并各色服饰器件;又是贾母宴请京中近亲并族中诸人;又是北静王府治宴饯行;又是侍书翠墨家去团聚两日--忙得不亦乐乎。这几日众姐妹更觉难分难舍,相亲相爱,离愁别绪,俱堆心头。大忙几日过后,已是初二日,可巧此日又是探春生日,贾母便治酒设筵,一为做生,二为饯行。众人落座,各自寻些话来说,皆是强颜欢笑。

贾母便命探春出令来。探春强颜道:"我出一令,成语接龙,雅俗共赏。由老太太说起。"贾母便先饮了一杯,道:"我就起个'白手起家'罢。"下面是薛姨妈,接了酒道:"家成业就。"往下王夫人便道:"就职论事。"邢夫人接道:"事事如意。"尤氏便说:"意气扬扬。"李纨道:"扬名四海。"底下乃是探春,先说了一个"海市蜃楼",顿觉不妥,忙改口"海阔天空",往下宝玉说:"空古绝今。"黛玉道:"金钗十二。"宝钗道:"二八佳人。"湘云说:"人尽其才。"惜春道:"才貌超群。"酒又传至贾母手中,贾母便说:"群芳竞艳。"薛姨妈道:"燕雀处堂。"王夫人道:"唐哉皇哉。"邢夫人道:"载歌载舞。"尤氏道:"五世同堂。"李纨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探春道:"后继无人。"宝玉道:"人多势众。"黛玉道:"众口难调。"宝钗道:"调三窝四。"湘云道:"四面楚歌。"惜春道:"歌于斯,哭于斯。"贾母听了,沉默半晌,终究没接上,便自饮了酒,余者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都顺着贾母,都罚了酒。这里探春便接了一个"斯事体大",宝玉就说:"大厦将倾,一木难支。"黛玉便说:"支离破碎。"宝钗道:"岁暮天寒。"湘云便道:"邯郸梦。"惜春最后接了一个"梦幻泡影",众人便都不言语,也觉越说下去越凄凉惨淡。凤姐走来瞧见,忙爽爽的笑着叫上菜,又是一顿热闹"快乐令"便岔开了。

一时宴毕,贾母等便回房歇息去了。探春且与姐妹们坐在一处,说些过去的往事,谈些将来的远景。探春凄然说道:"但愿还有重聚的日子!"一语未了,便又泪下。姐妹们忙说:"这个自然有的,你只多记些儿新奇的事儿回来讲给我们听。"于是又将整理好的《海棠社诗集》并各自的礼物送与探春。探春一一的领了,又在各姊妹房中坐坐,在大观园各处走走看看,心里牵起一种异样的情思,因倚窗默默叹道:"往日总说自己若是个男子,必早立一番事业,离家闯荡去了,不想竟真有这么一天,却才知道:故土难离。"只见窗外一株红杏,耀日烘霞,光彩照人。忽然一阵风儿吹过,那些花瓣儿纷纷辞枝,飘飘洒洒随风散去。

却说赵姨娘自知道探春将飘洋过海嫁到外邦作后妃之事后,一时说不清是喜是悲,是爱是恨,竟病了一场。虽素日不忿探春傲气,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因此也顾不得病,一连数日将自己日常攒下的好料子赶着给探春做了几双绣花绫缎鞋,一对如意小香袋儿。这日打听得已经宴毕,晚上便亲自送去秋爽斋。见探春正倚栏仰望天上一勾残月,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怯怯生生,含含糊糊叫了一声:"闺女。"叫得这两个字,不觉又生出一丝惭愧,一丝不安,眼圈儿一红,扑簌簌的掉下泪来。探春扭头见了,忙招呼:"姨娘快进来坐着。"赵姨娘扭扭捏捏进来,探春忙亲自沏茶摆糖果。赵姨娘越发局促不安起来,手脚都不知搁哪儿好了。因送上鞋和香袋,说道:"这是我这几日赶做的,粗糙些儿,姑娘且收下罢,到底是我一片心。"探春接过,心里也涌起难以割舍的亲情,正所谓"亲子之情斩不断",平日里虽看不起这个半拉子主子的亲娘,今儿不知怎的也觉亲切起来。赵姨娘又道:"如今姑娘出阁儿了,嫁到那富贵窝里去,我心里也高兴,也难过。我也并不奢望姑娘对我这个娘会有多大的喜欢。姑娘出身虽为庶出,今儿却这样一段大富贵,也是上天赐福,姑娘日后好好珍重。我们到底是亲母女,素日姨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望姑娘担待一些儿。"说着又把自己的一双镯子褪下来,珍重放在探春手里,道:"姨娘也没甚好东西可给你,只这镯子是当年的陪嫁物件,姑娘且拿着,作个念想,也不知道日后还见得着见不着姑娘面儿了。"探春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捧了镯子,终于忍不住转身痛哭起来。

次日一早,探春先到北王府辞别,又去拜别了舅舅等亲友,回家来又同姐妹们一一话别。到了贾母房中,又有贾母许多话要嘱咐,又有王夫人许多话要叮咛,又有贾政许多话要训导,探春一一的都领了。转身看见赵姨娘躲在门外,似有欲言不敢言,欲见不敢见的光景,不觉心里愈加难舍。一时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官服进来,带着那两个女史,参见了探春。侍书翠墨也妆扮着前来。一行人便去辞过贾氏宗祠。待到吉时已到,礼部侍郎便来请探春动身。贾母一定要送,探春跪下泣道:"老太太是必定宽怀,我这一去,才得放心!"贾母挥泪允诺,又忙俯身搀扶探春:"娘娘请起。"探春仍跪而不起,珠泪莹莹,哽咽说道:"孙女自小承蒙祖母抚养,尚未报答养育之恩于万一,如今一去,何以仰慰慈怀?唯有朝夕焚香礼拜,保佑老祖宗福寿康宁,长恬蔗境,享受满门团聚之乐,胜似孙女常依膝下。"一语未完,已是几番声塞气堵,抽噎不止。贾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搂着探春又哽咽了一回。侍书翠墨并那个女史已是数次恭请"娘娘快请起罢。"于是贾母等人送出大门,只见两队朝廷官兵雁翅两旁侍立。一队人马先去朝见辞过天子皇后并元妃,方才出城至城外码头。众人下轿,入码头长亭内,礼部侍郎带领众官员并两国使臣先登船。原来天子体恤臣意,特谕命贾政夫妇、贾珍、贾琏、贾环并王府的王子腾王子胜等亲属随行送至扬州。此时贾政等人领了酒,也陆续上了船。探春含泪带笑与随行而来的贾母、赵姨娘、姐妹们挥手告别。江岸不远处,几个小孩子正放风筝,其中一个还清清脆脆的唱着民间俚曲:

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儿飞满天。万里东风清江畔,回首一梦残。两地相思莫怨。

又听得"咔嚓"一声,小孩子们欢跳起来。众人忙看时,只见那风筝被剪断了线,飘飘荡荡不知飞哪儿去了。
贾母等人泪眼看着几艘大船在水面上缓缓前行,船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茫茫水烟中,方才取道而回。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2
第八十五回

求字签孤艳独解意 斗百草群芳各逞才

且说贾母因贾政王夫人等去送探春,也不免日夜牵挂,不时问起凤姐。凤姐道:"老祖宗莫急,原是说好从京城到扬州,再从扬州码头乘船直达东洋岛国的京都。算来京城至扬州,往返不过三四月时间,老爷太太他们不定这六七月便回来了。"贾母点头道:"不知探丫头要几时才到呢?"凤姐道:"据说扬州到那京都有三四千里呢,海路得走半年。"贾母道:"嗳哟,这么说还得等到冬天才到啊,这才一年打头呢。"凤姐道:"老太太莫急,莫急,这顺水顺风的,说不定提前到达也是有的。老祖宗没瞧见前儿那艘大船?嗳哟哟,好气派!怎得我也去受享受享,也不枉今生了。"贾母忍不住笑道:"猴儿猴儿,你是有了千钱巴万钱,当了皇帝想成仙,越发的做梦变蝴蝶--想入非非了。"凤姐忙笑道:"嗳哟,我是小庙里的菩萨,自然没见过大香火。老太太是经历过的人,大风大浪里淘出来的,自然没我说嘴的份儿了。"说得贾母高兴起来。晚饭时又送来几样贾母素习爱吃的精致小菜,贾母十分称赞凤姐想得周道。此后因王夫人不在家,因此凡家中大事皆凤姐作主,不过加上一句"老太太说",凡事先自己拿定主意,然后虚衍一下,问问贾母,没有贾母不依的,引得贾母也十分喜悦,极赞凤姐能干。此是凤姐得意之时,正当"身后有余忘缩手"之际,却不知终有"眼前无路想回头"之时。闲言少述,且说正文。却说贾政王夫人出了门,宝玉没了约束管训之人,又有众多下人的服侍,又有贾母薛姨妈的宠爱,真是快乐之至。

次日三月十五,乃是女娲娘娘的圣诞。贾母处早传出话来,叫明儿往城外的娲皇庙拈香去。至十五日晨,宝玉听说今日要出门,喜得无可不可。一早便叫秋纹来服侍漱口,碧痕来服侍洗脸,命袭人梳头,麝月穿衣,檀云套靴,春燕带玉,绮霰笑道:"就只差没叫人给你上妆扑粉了。"丫头们全笑作一团。宝玉便道:"你闲着,去厨房催饭。"忙乱折腾了好一阵儿,鸳鸯便各处传话往娲皇庙去。虽说此次娲皇庙拈香不如几年前在清虚观打醮那次,但也是几十人车马齐备的开进庙去。原来这娲皇庙也有些年代了,庙里皆是女道士。传说当年女娲补天之时曾在此处歇过脚,并因为雷霆嗔怒,作祸民间,女娲急着赶路,不慎撒落了几块补天之石于此,后人便在此处建起了娲皇庙,香火甚盛。

姐妹们进得此庙,但见得石子漫成的平整甬路,约有十来尺宽,直通巍峨正殿,两边皆是齐整禅房。四面翠屏环绕,青松古柏,高耸参天,真好个所在。禅房之后便是一块大草地,当中零散嵌着几块五彩巨石。姐妹们不觉连声赞叹。因游览一回,便随着贾母进殿堂拈香,瞻仰女娲娘娘圣像。贾母道:"尽尽意也就够了,我知道你们年轻姊妹家贪玩儿,也坐不住,随你们自在玩去罢。"宝玉得不了一声儿,早飞出去了。姐妹们便散坐在草地上。巧姐道:"呀,这草地里这么多花石头。"姐妹们寻去,果真便见不少五色缤纷的斑纹石,各自拾捡起来。宝钗独拣了一块圆润光滑的,笑道:"素来不喜这种硬邦邦的东西,只这一块圆滑得可爱。"湘云就宝钗手中瞧了一瞧,笑道:"这块不好,锋芒都被磨尽了。"黛玉也道:"石头么,要有棱有角才好。"宝钗笑而不答,仍将石头放回草地里去。

宝玉倚了一块巨石,笑道:"怎么我一见这石头,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众人听了皆大发一笑:"你就是与别人不同,怪里怪哉。"巧姐却看着天上,数数流云,一时又伏在草地上,鼓起腮帮吹那草叶儿上的露珠儿,一时又侧耳细听枝上鸟啼,自笑道:"这儿一切都那么生机盎然,让人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众人皆笑着看她,巧姐只顾问话:"宝二叔,你说我们身上穿的衣服有没有生命呢?"宝玉道:"有啊,你看衣料是蚕丝织成,蚕丝是从蚕儿肚里吐出来的,当然是有生命的。"巧姐又问:"那写字的纸呢?"宝玉道:"也有啊。纸是用木头做的,木头是树,自然也有生命。"众人不觉失笑。湘云道:"牵强之理矣。我且问你,我们所佩戴的金银首饰呢?"宝玉道:"不仅是金银,便是我挂的这块玉,他们都是有生命的。在他们成器之前,都是石头--"湘云打断话头,指那些石头道:"石头冷冰冰的有什么感情,既无情,就谈不上生命。"宝玉道:"非也。石头同人一样,也是有情有感的。"宝钗道:"何以见得?"黛玉道:"我知道了,心诚石头也能开花么。此是先有感,后便生情。"宝玉笑道:"正是。"因指那些石头道:"想当年女娲遗落下的这些五色石,经神火煅炼后,必也通灵。性既灵,情必通。"宝钗笑道:"益发荒谬了。"湘云笑道:"据你说来,这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其情,连石头也是有灵性有生命的。那你且说说,这世上何物感情最真挚,最深沉呢?"众人笑道:"这可问住了!"黛玉便答道:"石头。"宝玉说:"还有小草。"众人越发哄然:"这便不懂了,如何是草和石头?"黛玉笑道:"金刚之石,深山造出,雷劈不动,风刮不走,沧桑刻进石髓里。这样日久天长经历着磨难与痛苦,积累的感情自然最真挚最深沉了。一旦爆发,所谓山崩地裂。"宝玉也道:"小草虽柔弱,却刚强坚韧,破土之时,最是艰难,待到铺青叠翠,却又历经春荣秋枯,只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死循环,沉浮轮回,皆在小草荣枯间。当然情最真,感至深了。"众人呵呵笑道:"偏就是你们两个,从小奇谈怪论就多,别人也听不懂。"

谈笑之间,不觉已日中时分。庙里道姑收拾了一桌子素菜饭,贾母领着众人并各自的丫头也将就吃了些。饭后,姐妹们便在后院大堂内掷骰子抽签作耍。原来这娲皇庙的新花样,抽签人根据所骰之数,在一个大木箱子里抽取字牌,然后按先后排成一句话。宝玉先便掷了一个七点,抽了七块字牌,凑成一句话,道是:"假宝玉乃石头尔。"众人不觉捧腹笑起来。湘云笑道:"怪道他说和石头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如此。想那米襄阳平生最爱顽石,称石为兄。如今你也可作得米癫第二了!"旁边道姑陪笑道:"公子这便算好的。有的施主抽出来甚而错漏零乱不成一句话也是有的。公子抽的这一屉内皆是单字牌,下边一屉为双字牌,更为有趣儿。"宝玉便问:"何为双字牌?"道姑笑道:"这双字牌两面皆有字,正反两面便凑成两句话。"宝玉笑道:"有趣有趣!我竟来试试。"说着一掷,是个十四点。因在屉内乱搅一阵,胡乱抓出十四个字来。众人按序读去,正面道是:

当日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黛玉笑道:"有意思,倒凑成晏殊《木兰花》中的一联词。"湘云叫道:"快翻过反面看看是什么话。"大家翻了一面,只见第一个字为"忆",后面写着

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

湘云惊笑道:"这是卢祖皋《江城子》中的一句!"宝玉又让黛玉,黛玉笑道:"我抽单字牌,许我掷两次。"说着,先掷了一个十点,后又掷了一个十四点,也凑成了两句旧词: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大家读了,笑说:"前一句出自张子野《千秋岁》,后一句是钱惟寅《木兰花》里的。"湘云忙道:"这次我来。"宝钗笑道:"抢什么,怕少了你的。"湘云也掷了两次,那两句旧词是:

不与离人遇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

湘云笑道:"还好,总算是两句话。"便将骰子递与宝钗。宝钗掷了,排列的旧词曰: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李纨笑道:"怎么,你们都是宋词?看我抓个什么。"说着也掷了,拣了几块字牌,一样的也是两句旧诗:

一生开落任东风 夕阳无 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纨莞尔笑道:"竟是有意思得很,你们抽宋词,我却抽唐诗。"又叫惜春,却早被巧姐抢先掷了,看那词曰: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巧姐看了,因问何意。众人不解,又催惜春,掷的词云:

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众人读了也不解,且都作玩笑之事,过后就丢开不理论了。惜春却心里细细思忖起来,反复回味之后,忽觉方才众人所求签语似皆为不吉之谶。心里想着,面上却并不露声色。因收了器具,大家仍又到外面玩去。贾母坐在禅堂里,笑道:"你们尽兴玩儿罢,平日在家也憋闷得慌。我有老道长相陪,你们也不必来礼数了。"

众人带了各自的丫鬟,仍又到草地上去,席地而坐。湘云道:"如今三月阳春,民间有斗百草之俗,我们何不也来斗他一回。"众人笑道:"如此说来,须得你先开个头方妙。"湘云道:"头一个么要取吉利的。"想了一想,便道:"我先就出个长春罢。"翠缕便道:"姑娘,我对个半夏可使得?"众人皆拍手称妙。宝钗道:"牡丹又称花王。"黛玉道:"既出花王,我就对水仙。"宝玉笑道:"好极好极,水之仙对花之王,天然成趣,我再不能的。"湘云拍他一下笑道:"你老实些罢,回来对不出,可是要罚的。"说着,素云出了一个"凤尾松",莺儿就对了一个"龙须柏"。只见凤姐笑吟吟的走来道:"你们好乐呀!扔下老太太我服侍,你们且来快活。"李纨笑道:"我们斗草呢,你也来对一个罢。"凤姐笑道:"我一个粗人,今儿也来雅一回。"李纨便道:"我说一个慈姑花。"凤姐故意想了一回笑道:"既这样,我只好对个妒妇草了。"众人听了无不笑倒。凤姐道:"玩罢,我便出来也不尽兴,记着这头又挂着那头。老太太还吩咐备礼赏这庙里的姑子呢。"李纨道:"快别叨叨,你不尽兴,可别弄得我们也不尽兴了。快去罢。"凤姐方笑着自去了。

这里湘云从草地里拣出一个苍耳,笑道"这个苍耳子,谁来对?"巧姐应声对道:"我对白头翁。"宝钗道:"我来说一个--凤眼莲罢。"宝玉不禁相问凤眼莲为何物。湘云道:"呆子,就是俗名作水葫芦的。"宝玉笑道:"那就对个龙胆草。"莺儿道:"我出鸡冠花。"巧姐又应声接道:"我对狗尾草。"众人哄的一笑。黛玉笑道:"虽说不雅,但也还工整。亏她反应倒快。"宝玉道:"巧姐儿,我且来难你一难,冬虫夏草,你如何相对?"巧姐嘻嘻一笑,道:"这有何难,对个秋月春花再合适不过。"众人皆点头笑赞。巧姐又道:"我有人心果。"惜春道:"我有佛耳草。"紫鹃道:"我喜万年青。"麝月道:"我爱千日红。"湘云道:"鱼腥草清热解毒。"宝钗道:"鸡血藤活血化瘀。"彩屏道:"玉兰有个别名叫丛生。"惜春道:"有味草药名独活。"湘云在旁"咳"了一声道:"我处处最不喜欢孤孑,独自一人活着,有什么趣儿。"却说黛玉又出一个"绛珠草",众人都纳罕道:"从未听说过此草。"宝钗道:"恐怕是妹妹杜撰了。"宝玉心里诧异道:"怎么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这草名儿?听林妹妹一说,只觉心中生出无限牵挂,又仿佛是很久很远的事了。莫非绛珠与我有甚宿缘?"因悄问黛玉此草可有出处,黛玉摇头笑道:"连我亦不知。方才不过随口说出,只是依稀记得在哪里见到过,许是远古的一份回忆罢。"宝玉不觉心里一动,看着黛玉笑而不语。贾母少歇片刻,也便起身回府。此后几日暂无叙事,书且少表。

如今且说经过一月有余的风雨兼程,送行船队方达扬州码头。扬州知府早备下红毡,带领众多下属官员跪接,并禀说各路各闸的汛兵均已接旨,将一路守护船队。又早换了大小船只三十余号,一应妆奁、粗细什物,箱笼行李等各编字号,发运下船,分派专人管理,并一色扯起奉旨远嫁的黄旗。另有护送船只二十余号。礼部侍郎又为两国使臣饯行。贾府诸人又为探春饯行。探春领了送行酒,向贾政王夫人垂泪道:"女儿今日这般结果,也是命中注定。只是抛闪双亲,远离乡国,不孝之罪,难以推诿。但愿父母顺时颐养,常保康健,万勿悬念!"贾府诸人皆掩面而泣。王夫人泣道:"这也是国法难违。我与你父亲不能亲自送你到岛国,底下不知几时再得见面。盼望音信常通,稍慰远念。"此时两位女史并侍书翠墨过来伺候。探春又叫过贾环来,嘱咐了一些言语。又含泪对着贾政夫妇磕了头,一步三回头登船而去。这里岸上送行人各自泪流满面,海浪拍岸,海风拂面,带来一丝丝沁心的凉意。原来探春所登之船是岛国天子特命岛国之能工巧匠特制的,船上楼阁重叠,一样的也是飞檐雕梁,其巍峨气派,实是古今未有闻者。只听三声炮响,起碇开船,各船头上锣鼓响声震天,一号一号的都挨次开出去了。忽听探春在船上作歌曰:

异国一纸双红帖,女儿从此别闺楼;
一去何时能回眸,眼泪化作送行酒。
聚散离合易添愁,爹娘姊妹莫担忧;
强作欢颜挥衣袖,心海无边无尽头!

从此探春在这扬州码头乘船别离故土,历经那三千里路的风雨去了。只是那曾经繁华的大观园生活,那朝夕相伴的姐妹们的面容,父母祖宗的影像,还有故国的山川河流明月星光,又怎能从心底抹去?正是:

山牵别恨和肠断,水带离声入梦流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3
第八十六回

有情者相敬成眷属 同心人互试泄真情

闲处光阴易过,展眼已是五月,临近端节。天气渐渐酷热。贾母每日计算着探春的行程,贾政王夫人等的归期,有时不免心有所感,洒几滴老泪。凤姐无事便过来陪着逗笑取乐,贾母方才略宽怀些。这日凤姐陪贾母玩了一回骨牌,晚间回去,平儿因回道:"芸哥儿方才来请奶奶安,我打发走了。"凤姐道:"他做什么来的?"平儿笑道:"谁知道呢?打听得奶奶不在家,讪讪的样子,待等不等的。我也问他所来何事,他竟越发把脸红了。坐了会子不见奶奶回来,我见他不自在,便让他明儿一早再来。想也没甚要紧事。"凤姐听了也不大在意,只笑说:"芸小子呢鬼聪明也是有的,就是凡事正经了些儿,怎怨得贾蔷贾芹两个比他吃得开。"说着夜已深了,便命闭门歇息。

原来贾芸自打第一次见了小红,便存了一段心事。因想着自己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又不见母亲有半点那个意思,也不免着急。自己心里且拿定了主意,便向他母亲卜氏提了出来。卜氏原也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贾芸之父虽说是贾府族中近亲,却不是嫡派,原是庶支,又哪能像宁荣二府之人那样富贵?便是比之荣府的二等管家也稍逊一筹。因此这卜氏极为谦卑。今儿听贾芸问她,便道:"妈也很知道你的心事。小红那丫头原也不错,言谈爽快,行事伶俐。只是她虽是奴才丫头,却原是荣府大总管的独养女儿,家境又宽裕,她父母又是太太二奶奶跟前的红人儿,自然一心是要向上攀的--我们这等穷亲戚,瞧不瞧得上眼还未可知呢,若是你一厢情愿,到时反没趣儿。你舅舅家的银姐儿,又老实又本份,虽不敢与小红相比,但也就不错了,我前日已在你舅舅跟前提了个头儿了..."贾芸不等他母亲说完便跺脚道:"妈,瞧你说的,糊涂不糊涂!我认准的事情,那是钉天的星。要你给我说了别人家的女儿,我断不依的。宁肯一辈子不娶,剃了头发做和尚去。"卜氏少时守寡,原先的大儿子又夭折了,只有贾芸这样一个儿子,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听得贾芸说的如此严重,倒吓坏了,忙道:"芸儿,若你中意,妈依你就是了。只是小红心气高,不知心里怎么想呢?"贾芸便笑道:"母亲放心,这个我自有道理。"卜氏又道:"听得说小红如今跟了你琏二婶子,你正经也该去问问你二婶婶,不知她舍得舍不得呢。"一句话提醒了贾芸,因此盘算了几日。这日来请凤姐安,偏又不在,怏怏而回。接连二三日,不是遇着凤姐外出替王夫人赴宴应酬,就是在贾母房中抹牌,都扑个空。这贾芸锲而不舍,这日备好了端节之礼,又另买了礼物,又来请安。却见家庙里的几个姑子也正送端节贺礼来,凤姐正陪着说话,贾芸不敢擅入,只在门外候着,却把眼睛四处溜去找小红,偏偏只看见丰儿等几个小丫头。半日那几个姑子出来,贾芸方含笑进去,给凤姐请安。

凤姐笑道:"听说这几日你只管来,偏我又不在家。你倒也心实。"贾芸笑道:"真佛未见,哪有个半途而回的理儿?"因又奉承了凤姐一回,先将端节之礼送上,凤姐命平儿来收了。见贾芸欲言又止的神情,心知贾芸必定有求于她,只当是又为讨差事来的,便道:"芸小子,还有什么事要求你婶子啊?别弄鬼儿,直说便罢。"贾芸未语面先红,凤姐诧异笑道:"咦,你这么个响快人,今儿怎么也积粘起来。"贾芸讪笑一回,把要求小红为妻这话说了。凤姐却也意外,笑道:"嗳哟,好你个芸小子,倒有眼力,一声儿不吭的拐了我的好丫头!"贾芸忙从怀里另掏出礼物来,陪笑道:"这点子薄礼,算侄儿孝敬婶子的,婶子只当疼侄儿罢。"凤姐见不过是两匹尺头,如何放在眼里。因心里忖道:"他二人倒也般配,小红原也到了配人的年纪,若是放出去自行择人,我倒少了一个得意人儿;若成就了这段姻缘,我反得了两个得力的臂膀。"只是上年彩霞切喉拒婚之事尚心有余悸,便道:"罢,这礼你还拿回去,你家里还缺吃少穿的,何苦白使钱,留着以后抱儿子做小衣罢。"贾芸听这话只当没指望了,心里刚灰下去一半儿,却又听那凤姐道:"你说的这事儿还得问问林之孝两口子去,小红也要问问,不是你一厢情愿就能做成的。若是人家不愿意,你以主子的身份压派,他们奴才虽不敢犟嘴,但俗谓'强迫不成买卖,捆绑不成夫妻',既是强扭的瓜不甜,这一辈子的大事,岂不是白白的耽误了?"贾芸一听,不觉喜出望外,忙低头答:"是。婶子说的极是。"凤姐便叫"小红"。丰儿忙回道:"奶奶不是叫她过东府给珍大奶奶送东西去了么?"凤姐道:"去把她叫回来,另外把林管家也叫来。"不多一会儿林之孝家的同着小红来了。那小红见了贾芸,不觉粉面含羞,因有母亲与凤姐在场,不便搭话,只略微笑一下低了头。凤姐察言观色,心里也有几分明白,因笑着把此事说了,那林之孝家的素知贾芸也伶俐,又得凤姐器重,倒也愿意,况又是凤姐作媒,忙就允了。

凤姐笑道:"两厢情愿,好结亲眷。芸儿,还不快拜你丈母娘。"那贾芸不曾想到竟如此顺利,早已喜得满怀,忙对着林之孝家的作揖,口称"岳母大人",逗得满屋的人都笑起来。小红扭身躲在一旁,只低头微笑着摆弄辫子。凤姐拉过小红的手笑道:"害哪门子羞?那时不害臊,今儿个倒扭捏起来。。"又拉过贾芸,说:"芸儿,我可告诉你,小红虽是个丫头,可比个主子姑娘还胜许多,你小子是哪辈子修的福份!今儿跌进这甜蜜罐罐里。日后你要给她气受,我第一个不依。"贾芸笑道:"婶子的好丫鬟,侄儿还不当佛爷似的供起来。"说的大家又笑起来。小红越发把脸羞得彤红。凤姐因叫平儿来,称了一百两银子给贾芸,笑道:"你们两个素日都是我心上疼的,这一百银子赏你小俩口办喜事用罢。"又赏给小红几件簇新的衣裙,贾芸小红林之孝家的忙叩头谢恩。贾芸笑道:"倒是还没礼谢婶子,婶子倒赏我们。"凤姐笑道:"我也不稀罕你那谢礼。俗语说的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今儿你们两个,都是知心知意,知根知底的,往后的小日子你们好生过,也就算不负我这番美意了。今儿我成人之美,倒也算是积点功德罢。"因又问小红可还愿在这屋里当差,小红笑道:"日后嫁了人也还是奶奶的人,只听凭奶奶发落。奶奶不多嫌着那就是小红的福了。"贾芸也道:"吃水岂敢忘了掘井人。总是婶子肯青目,那才是侄儿、侄儿媳妇孝心可嘉,感动天地,三生有幸啊。日后有了什么好差事,还总得靠婶子提携才是。"凤姐笑骂道:"好个会说话的东西,倒会给你婶子放长线下套儿呢,把你就伶俐的!这早晚人还没过门儿呢,就叫上媳妇儿了。"一句话把个贾芸小红臊得红到脖子根。凤姐笑了一回,又嘱咐说"若办喜事缺少什么,只管来找我。去罢,这会子我不得空儿,有事晚上再来。"贾芸又再三再四道谢,欢天喜地的回家筹办喜事去了。倪二也帮了贾芸有二百银子,并一手帮着贾芸撑起婚事来。原来贾芸素日交友甚广,又都是豪爽之人,因此贾芸家道虽贫寒,却也风风光光办完了婚事。

贾芸小红喜结良缘之际,却有人正落魄失魂。世间事便是如此。你道何事,且听蠢物细讲来。这日正是贾芸娶亲,贾府中子弟素与贾芸相好的都去了,独不见贾蔷。宝玉只恍惚听宁府的小厮说贾蔷捱了打,现在家将息了两三个月不曾出门。因在席也不好多问,等晚间回去,便找了茗烟来细问。宝玉因问:"听说蔷哥儿捱珍大爷家法了,为的何事?"这茗烟最是个消息通,便道:"还不是为的那个龄官。"宝玉道:"戏班早解散了,龄官不是回家乡了么?"茗烟道:"才不是这样一回事呢。二爷,待我细讲与你听,惨着哩。那年解散戏班子,蔷哥儿放出风声说龄官不愿留下,家去了,实是被他藏在外面一熟识的老嬷嬷家里,原来他两个商议着成亲呢。蔷哥儿在那府里另谋了差事,没日没夜挣银子,不到两年,房子也备好了,家什也齐整了,就等珍大爷一点头儿了。谁知珍大爷一听他居然要跟龄官成亲,连房子都买了,天崩地裂一般大发雷霆,骂蔷哥儿'没出息的下流囊子混帐东西!公然要娶戏子为妻,要传出去,还不把我贾家祖宗八代的脸面丢尽了。'还叫蔷哥儿'你细想去,若你果真要娶那下贱东西,你就给我滚出去,永不许再进贾家门--你本就旁枝别叶,我养你养了这么大,不承望养出你这么一个狗杂种,做出这等不体面的下三滥事来!若你还想在这府里混个好差事,从今后老老实实做人便罢,我还把你当亲生儿子待,日后娶老婆养小子,只要是好人家的女儿,你便娶十个八个的,我也不管了。'蔷哥儿不敢争辩,只唯唯喏喏听着珍大爷训斥。回去后龄官问信儿,他支吾着把珍大爷的意思说了,那龄官问他作何打算,蔷哥儿只得劝说且从长计议,龄官却是个爆脾气,便指了他骂道:'从前赌身发誓,说的天花乱坠,今儿个就变成哑巴了?总是人家说什么你都当作圣旨一样了。是了,蔷大爷也为难,一个大家子弟,娶一个下贱的戏子为妻,不是惹全天下的人笑话么?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不过是你们花几个臭钱买来的小玩艺儿,便是你家的鸟儿雀儿也比我尊贵,蔷大爷自然不屑娶我为妻了--可是这意思不是?就痛快说出来,不必说什么从长计议的推托之辞,仔细我连累了大爷在这个府里的地位。从今后我们两无干涉,只一句俗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蔷哥儿只当她赌气,又好言劝了一回,那龄官只是冷脸相对,执意要走。谁知珍大爷忽然传话叫蔷哥儿去祠堂闭门思过,命寿儿喜儿两个看着他。过了几日,蔷哥儿央求了他两个,打听得龄官还未走,到底不舍,又再三再四央求,背着珍大爷,他三人便来到龄官住处。那龄官哭了几日,东西也收拾好了,只等蔷哥儿回心转意,便跟他走。见蔷哥儿来看她,心头软了,嘴上还硬,问着蔷哥儿,'你是愿意和我住狗窝呢,还是舍不得你的金窝?'蔷哥儿嗫嚅半日,终究没得一句响亮话,龄官冷笑道:"我算看清你的为人了。既放不下你的身份,今儿又何苦虚情假意的来看我。算我从前糊涂油脂蒙了心!'蔷哥儿到底是旧情难忘,只哽咽不语,半日方问:'你果真要走?'龄官冷笑几声:'又不是我离了你就活不成。'说着恨了一声,拎着包袱头也不回的走了。蔷哥儿呆了半日,回过神来,叫得一声'龄官',追出去早不见踪影了。后来蔷哥儿便失魂少魄的,一连数日往新房里去闷坐,发火便把那些贴满大红喜字的家什尽情毁坏,最后索性一把火烧了新房。幸好周围街坊及时救灭,才没让那火势蔓延。只是蔷哥儿两三年来苦心经营的那个小家,烧得什么也没有了。珍大爷知道后,咆哮半日,便对蔷哥儿动了家法。这还是二月里头的事,至今蔷哥儿还躲在家里将息,不过倒是再也不提龄官之事了。"

宝玉听了,其间曲折悲壮,惟跌足叹息而已。因说道:"他两个原是彼此真有情有意呢。"因把那年夏天龄官划蔷和蔷哥儿放雀之事讲给茗烟听。又道:"龄官真为世间难得的一奇女子。蔷哥儿得此知己,不知好生珍惜,以致如此结果,可叹可叹!"又问茗烟:"那龄官后来怎样呢?"茗烟道:"走了罢了,只是二爷想,那龄官一弱女子,且又年幼不谙世故,她这一走,能走到哪里?终究没个好结果。"宝玉叹道:"我只不知上天造人为何如此不公,尊卑贵贱,枉杀人也!"半日又说:"蔷哥儿为何开初没想到这个尊与卑之别,而后来的紧要关头却又放不下体面呢?"茗烟道:"谁说他不是违心呢?"宝玉摇头道:"也不全是。我只不明白蔷哥儿怎那样懦弱,都是可笑的贵族之心在作怪,一犹疑间,害人又害己。"茗烟道:"二爷以为谁都像你?依违之间谁不犹疑?"宝玉道:"换我就不会像蔷哥儿那样。"茗烟笑道:"莫不是二爷也有--心上的人了?"宝玉笑骂:"该死的猴头,烂舌根儿的。"茗烟拍手笑道:"可不是,二爷,你不也遮遮掩掩么?我跟二爷从小一起长大的,二爷的心事没有我茗烟不知的。二爷早就属意那个有如赵飞燕一般的掌中身的--"宝玉一把捂住茗烟的嘴,笑道:"再说,我就打了。"说着踢了他两脚,笑道:"滚罢。"茗烟笑道:"我的好二爷,一家养女百家求,不早作主意,你那个掌中身,心上人可就成别人的了。"宝玉作势要打,茗烟忙一边躲一边说道:"我说的都是好话,你留心着。"一面笑着跑了。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3
第八十七回

颂顽石旧辞赋新意 绘仙草原形识本质

且说自从探春远嫁后,园中姐妹只剩下李纨、宝玉、黛玉、惜春四个,寂寞寥落。那宝玉眼看着园中姊妹一日少似一日,能不悲痛?每从秋爽斋、紫菱洲、蘅芜苑走过,见到门窗紧闭,积满灰尘,而芭蕉依然,菱花依然,香草依然,心里便又发了呆意,想着日后宝钗、湘云、惜春这三个人都是靠不住的,终究是要离我远去的。或许只有黛玉,还可相伴一生。存了这个痴意在心,与黛玉越发亲密,与其他姊妹反倒疏远了。

原来湘云的婶子早几年前便为湘云说了一门亲事,许的是卫国侯卫胥荣之子卫若兰。这若兰最是个琴心剑胆的少年俊杰,因听人说湘云才貌俱佳,性情又爽快活泼,爱慕遥想之心久已有之。当下卫、史两家定下于今年重阳佳节便接湘云过门儿。湘云之婶先接了湘云家去住着,湘云不惯,仍又回贾府要与姐妹们厮守这闺中最后几个月的日子。因素与宝钗亲厚,便与宝钗同住在荣府北边的松青斋。这松青斋原是当年荣国公读书习文之处。宝钗薛姨妈初来荣府时所住的梨香院后被当作教习女孩子戏文之处,因此搬到了这所幽静院落。贾母因见松青斋地方甚小,挤了许多人,大家都不甚方便。况薛姨妈暮年之人,素喜静养,不防湘云来住着,笑话声儿不断,薛姨妈便不时抱怨湘云太爱说话,吵了她睡觉。贾母笑道:"云丫头眼见得要出阁儿了,还是这么着。"因此命人将大观园秋爽斋重新打扫布置了,令湘云住着。又命宝钗仍旧搬回蘅芜苑去。因这两年巧姐也长大了,常进园子来玩,贾母便也让她住进了紫菱洲。又拨了一批齐全的丫头媳妇婆子进园子去。那湘云本是极爱说笑极爱热闹之人,巧姐也是爱说爱笑诙谐活泼之人,大观园添了她两个,又生趣盎然许多。

这日宝玉且往潇湘馆寻黛玉去,掀帘进去,紫鹃接着,宝玉见里间无人,便问:"你们姑娘呢?"紫鹃道:"给老太太请安去了。二爷没去么?"宝玉道:"没有。"因随便坐下,笑向紫鹃道:"紫鹃姐姐,我听说茗烟他娘老叶妈前儿往你们家替茗烟求亲去了。"紫鹃道:"没有的事。"宝玉笑道:"他自己说的。"紫鹃问:"他是谁?"宝玉笑,"茗烟哪。"紫鹃恨道:"好,你们主子奴才两个串通好了来算计我。如果二爷今儿是为他说媒来的,就请回去;若是为的别的事情,就请屋里坐着,我去倒茶来。"说着便走了。宝玉暗暗赞道:"好丫头,倒是不卑不亢。"因进得黛玉书房中,只见一张黑漆大案上,摆着颜料碟子,水丞,笔山上挂着各色画笔并镇纸压着一张工笔人物画儿。宝玉走近前来,只见画上一个身着淡绿薄纱衣裙的少女,正隔着翠竹相映的茜纱窗逗戏鹦鹉。画面清新淡雅,虽笔法不很娴熟,却也十分流畅柔和。再一细看那少女:眉如轻烟,似蹙淡愁;目蕴深情,如沁凝露;唇绽樱桃,半现榴齿;鬓发拂面,手托香腮;髻绾同心,项坠如意;纤腰袅袅,肌肤缥缈--此清香淡远,细碧纯静,正是黛玉形容。宝玉不禁拍手笑道:"颦儿何时学会了画画儿,竟画得如此传神。"

紫鹃端茶进来,宝玉就笑问:"你们姑娘什么时候会画画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紫鹃道:"我们姑娘灵性儿好,四姑娘画园子图,姑娘去了几次,回来就会了。"宝玉接过茶来,喝了半杯,仍又递回紫鹃手里,笑道:"我说林妹妹凡事必锋芒毕露,果然不错。"紫鹃笑指书架上一块小棱石道:"你从娲皇庙里捡回来的这块石头才是锋芒毕露呢。"宝玉笑道:"你原来也是闷声不响的,如今跟了林姑娘,也变得尖牙利舌的了。"紫鹃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姑娘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小性儿,爱刻薄人。"宝玉忙道:"林妹妹素日虽有些小性儿,嘴里爱刻薄奚落人,这是因为她父母早逝,从小旅居客寄,少朋寡友,难以平伏飘零身世之感所致。况她也是因人而使,你看往年间她总和宝姑娘格格不入的,如今不也成了知心朋友?"

紫鹃点头叹道:"一说你的林妹妹,倒像动了你的心尖儿肉儿似的。我不过说她那两句,你倒为她辨白这么多。我看往常她时常歪派丧谤你,先时你恼,过后又好了,低三下四,作小服低的倒来赔不是,分明竟是她错了,你反揽到自己身上来,你也算大器的了。"宝玉笑道:"时常她为着我不能体贴她,本该恼我。"紫鹃道:"这话不明白,我倒只看见你对她最是好性儿,倒时常给人家宝姑娘难堪。"宝玉笑道:"好姐姐,你别哄我,我知道你又变着法子替她试我呢。那年为着你一句顽话,闹个天翻地覆,难道你还不知我心里的事儿?便是为着这块玉,也不是闹过一遭两遭儿了,又来哄我。"紫鹃听了只抿嘴儿一笑。宝玉又道:"你跟了林妹妹这么些年,她也算疼你的了。比起袭人来,你也算是个贤惠良善的。"紫鹃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做人不可无忠心,但也不可有媚骨。"宝玉听这话,知她影射袭人,也无回复之词,只是讪笑了一笑。

正说着,忽听屋外一阵儿帘子响,廊上鹦鹉叫道:"紫鹃,快掀帘子,姑娘回来了。"只见黛玉扶了雪雁,冉冉而来。宝玉度量黛玉,袅娜翩然,超逸出尘,不觉痴倒。黛玉笑道:"什么时候来的?让你久等了。"宝玉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如此会画也不告诉大家去。往日只知你擅作诗,会抚琴,不想竟也是一位丹青妙手。"黛玉笑道:"抬高我了。家里那么多会画画儿的姐妹,我哪敢比,不过闲来无事,随意涂鸦而已,究竟对画儿也无多大研究了解,不过画出心中所感所想。"宝玉道:"妙啊,画画原就是这样,刻意追求反失真了。"说着又笑道:"见你画得这么好,我的手也痒了。"便叫雪雁取了纸来,宝玉蘸了墨,凝神思索。倾刻提笔一气呵成,却是一块嶙峋怪石。黛玉笑道:"好!"宝玉笑道:"好妹妹,你还是头一遭儿赞我呢。"说得大家都笑了。宝玉从书架上取出那块石头,笑道:"我平生就爱石头,今儿也来颂他一颂。"黛玉道:"可不要陈词滥调落俗套。"宝玉道:"自然,我便要旧辞赋新意。"便走笔在那石上写道:

顽 石 颂

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
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
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
不求邀众赏,潇洒作顽仙。

黛玉看了,赞叹:"果然赋得好新意!"又指后面四句道:"这才是顽石精神。"因又看着画儿出神,也取过一支笔来,蘸了花青与藤黄,调成汁绿色,在那石下画了一株小草儿,翡翠柔媚,风致楚楚,更妙的是那草叶儿上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斑斑点点如血染一般的绛红渍痕,草尖儿上一滴浑圆的露珠儿,晶莹剔透,仿佛即刻便要夺纸而出。宝玉见了连声叫妙,笑道:"古人赞草,多用芳草、香草、茜草一类的文字,便这些也不足以描绘尽妹妹所画之仙草。"黛玉便问"何以见称?"宝玉道:"莫若你前次斗草时所说之绛珠草最妙不过。'绛珠'二字,拆开来岂不是'血泪'之意?倒正与妹妹画的这泣血泪草对了景儿。"黛玉一听"绛珠草",如雷震一惊,猛的心里触动久远的陈年往事,朦艨胧胧,画中小草似乎脱却草胎木质,渐渐幻化人形,好似自己!宝玉见黛玉出神,忙问"妹妹你想什么呢?"黛玉回过神来,忙笑道:"没什么,只是我想着古人所有咏草的诗词曲赋中,都比不过韩缜的《凤箫吟》: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纬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宝玉听了,只觉心中一阵空落落没处抓寻,暗思道:"颦儿如何想起这首写尽离愁别绪的伤心词来?"心里想着,脸上也渐渐露出悲意来。

忽听湘云的笑声在院里响起,又听春纤大声说"史姑娘来了"。两人唬一跳,湘云已先进来了。黛玉笑道:"偏就是这云丫头,这么惊天动地,鸣锣敲鼓的开道!"湘云一眼瞅见那幅草石图,笑道:"你们两个,一个爱石头儿,一个爱小草儿,这张画倒齐全了。"又见旁边黛玉自画像,湘云又惊叹赞赏一番,笑道:"好姐姐,原来你也这么会画,怎么的哪日得闲儿,你也给我画一张罢。"黛玉笑道:"这可奇了,你守着宝姐姐那么一个大能人儿,不去求她,反来寻我,我原不过是涂鸦。"湘云道:"她可不画呢。又说什么女孩儿家的本份是针织纺绩,不该在诗词书画这些男人作的事上下功夫。真当作一件正经事作起来,反教人说不稳重,失了咱们女孩儿的本来面貌。你瞧,谁敢求她画去。"宝玉听了有些不悦,道:"原本你们女孩儿中有才有识者不乏其人,为何偏要和自己过意不去呢。也算自暴自弃了。"湘云道:"你又来教训人。"宝玉便不语,转身走过一边去。黛玉忍不住笑起来:"也就是你们两个,见不着面时又要问,见了面呢又老要斗嘴,真是越大越像小孩了。"又拉着湘云的手问道:"后儿六月十五,你的好日子,也不作东请请大家姐妹?"湘云笑道:"正为此事而来。"因递上贴子,笑道:"恭请光临,不胜荣幸。"说着,大家各自散了。

宝玉刚回到自己房中,便瞅见茗烟在门外探头缩脑。宝玉道:"猴头儿,作什么呢?"茗烟三蹦两跳窜到宝玉跟前,涎皮笑脸的问道:"好二爷,小祖宗,你可问了没有?"宝玉道:"你别作梦了,人家紫鹃嫌你顽皮,不待见你。"茗烟撇撇嘴,泄了气儿。宝玉笑道:"你小子是够淘气了。诶,最初那个叫什么万儿的丫头呢?"茗烟道:"早嫁人了。"宝玉道:"我想想看,还有哪些丫头?诶,比如--春纤,老老实实的不好么?"茗烟大笑道:"人老实,可长得傻模傻样的。"宝玉也大笑道:"你还挑别人呢,你也照照镜子,就你那副尊容,还标标致致?"茗烟噘嘴道:"二爷又拿我开心。"宝玉笑了一回,想了一想又道:"那么雪雁呢?江南姑娘秀美,并不比紫鹃差。"茗烟道:"雪雁倒是不错,只是大我两岁呢,看起来还像小孩子似的一团稚气。况且我也高攀不上。"宝玉先笑着,听他说"高攀不上",忙问是何意。茗烟道:"林姑娘的日常起居皆由她照管,日后林姑娘出阁,定是跟了去陪房作侍妾的。"宝玉道:"那紫鹃不也一样么?比起雪雁来,林姑娘与她还更好些儿。日后也是侍妾的了,你怎么又去求她呢?"茗烟听了便道:"不一样呢。雪雁是林姑娘从苏州家里带来的自幼贴身的丫鬟--这层关系怎么说呢?嗳,说远一点,原先的抱琴姐姐,不是跟了大小姐一同入宫么?再说近一点,就好比平姑娘同二奶奶,绣桔同二姑娘差不多。而紫鹃,她是我们家的人,原是林姑娘刚来时,雪雁才十岁,老太太怜惜姑娘也年纪小,身子又弱,怕雪雁服侍不周,因此才把紫鹃赏了林姑娘使的。只不过紫鹃色色周道,分外出色,雪雁就退了一步,未免占夺了雪雁的位子,待日后林姑娘出去,终究是要交还到老太太屋里,由老太太发配的。"

宝玉便道"只是袭人同紫鹃一样,也是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依你之理,日后袭人也是要交还与老太太的么?"茗烟道:"这又有一番道理了。爷们儿家自与姑娘小姐们不同。况我们家祖宗手里的规矩,凡爷们儿家未行弱冠之礼前,先要放定两个丫头,自是长辈们挑选赏赐。老太太既赏了你她老人家看上眼的,就是赏给了服侍你一辈子的人。"宝玉摇头道:"说的含糊,我且问你,抱琴也是老太太的丫头赏了大姐姐的,如何她跟了进宫呢?"茗烟也摇头道:"我的二爷,你倒真是个糊涂心肠,我与你讲了半日也不得明白。大小姐姓贾,抱琴是贾家的奴才,跟了进宫名正言顺。若比到林姑娘身上,林姑娘是林家的小姐,与我们只是亲戚之份;雪雁是林府的丫头,一辈子跟定了她家姑娘。而紫鹃是咱们贾府的丫头,只不过是在林姑娘暂住我们家的日子里帮着雪雁服侍料理。而且于情于理,大凡姑娘们出阁儿,只该陪嫁过去娘家的丫头,难道反有带走亲戚家的人进婆家门的不成?岂不惹人笑话。"

一席话触动了宝玉的心事,便低头寻思不语。茗烟且只顾问:"二爷,扯了这么远,你到底再帮我想想罢。"宝玉笑道:"那两个都不满意,这几个定是再不错了。"茗烟喜道:"好二爷,快告诉我,是哪几个?"宝玉笑道:"咱们怡红院里的秋纹、绮霰、碧痕怎样?"茗烟道:"我的娘,她们三刁,还不把我蜕层皮!"宝玉听了发笑,又道:"正经八百的我倒是替你另想出一个人来,最是不错。不但好模好样好性子,人又心灵手巧,虽说也大你两岁年纪,与你倒也般配。只是我看你小子有些三心二意,想要这个,又舍不得那个。待要告诉你,又怕玷污了人家的好名儿好姓儿。"茗烟先喜得满怀,忙问道:"我的好祖宗,你且先告诉我究竟是谁?"宝玉道:"说起来你们两家原也有点子瓜葛亲,她又拜了你娘作干妈,这事若成了,倒也是亲上加亲的美事。"茗烟道:"你说的是她?"宝玉笑道:"怎样,果然好眼力罢?"究竟不知是谁,看了下回方知。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4
第八十八回

踢鸡毛毽乐写风流 叠彩纸船愁牵水长

话说宝玉笑道:"果然好眼力罢?"茗烟道:"好是极好,只是莺儿姐姐的身份同雪雁一样,也是跟了宝姑娘陪嫁的,我倒不成癞蛤蟆想天鹅肉吃了?"宝玉道:"傻小子,你怎么非得用'身份'二字来束缚自己?低不成高不就的。蔷哥儿就是因为所谓的贵族体面悔恨终身,你难道也要重蹈蔷哥儿之辙?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只捱到上头年底发放奴才,按着人头名单一配一对的,配得好便罢,若是不合,岂不误了终身?到时你叫苦也叫不及了。莺儿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只管说去,有什么碍着情面的。想来宝姑娘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你和莺儿原也和气,一说去无不成的。"茗烟低头想了半日,笑道:"二爷固是好意,只是你自己的事尚不能自己作主,更作不了我的主了。且放着,慢慢儿来罢了。"宝玉听了也低头不言语。忽听外面有人唤茗烟,茗烟应着早一溜烟跑了出去。宝玉叹口气,出着神,一面也就躺在床上呆呆的想起自己的心事来。

原来这日是湘云生日,下贴子将众姐妹并巧姐请到秋爽斋。贾母因想着湘云即将出阁,原本疼她,便蠲资放给凤姐替她作生日,又送过衣饰玩物去。姐妹们也各自送了礼物,随分不一,不须多记。独黛玉送湘云一幅画儿,打开来看,正是画的湘云,正蹲在一泓清水边,一手微微拂面,一手却扬水作耍。众人皆笑道:"画的就是她,憨态可掬。"黛玉笑道:"此实属班门弄斧之数也,宝姐姐四妹妹多指教。"凤姐笑道:"林妹妹,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又是诗又是画的,你的身子骨怎么搁得住。"湘云道:"作诗作画,本就是修身养性之道,有益呢。"说着,大家吃过寿面。湘云问凤姐老太太什么时候来,凤姐道:"老太太还歪着呢,只怕中午才来。你们先玩罢,我张罗事儿去了。"一面回身瞧见巧姐只管吃桃子,便道:"姐儿少吃些儿,吃多了拉肚子。"

湘云因说道:"今儿我准备了几个很有意思的游戏,老太太还没来,我们自在玩儿。"便叫翠缕。只见翠缕捧出一个类似拔不倒的小人儿来。原来这拔不倒用木头刻成,身上有一只伸出的手,身子之下端中心处倚侧不平,置于盘中便左右摇摆,用手相拨即回旋转动,因其貌似胡人,故称作"酒胡子",专用于行令。众人见了皆称奇。湘云道:"我们如今且拨这酒胡子,看这手指向谁。我这里有一个小瓶儿,里面装的这些纸团儿,上都有受罚的项目。待会儿被指中者拈阄儿。你们玩罢,我当令官。"李纨道:"罢,罢,还是你们年轻姊妹们玩罢,云丫头替我上,我且来拨。"湘云推让一回,只得依允。大家团团围坐在桌旁,都瞪大眼睛瞧着。李纨便轻轻一拨,只听得轱辘轱辘旋转之声,绕了几圈,慢慢停将下来,且在宝钗与黛玉之间徘徊不定。黛玉两手握在胸前,只说"菩萨保佑",湘云在一旁手舞足蹈,比谁都着急,宝钗却始终稳如泰山一般含笑看着。待那酒胡子停下来,最终指向了宝钗。黛玉先就说了一声"阿弥陀佛"。翠缕早捧过一个玻璃小瓶儿,宝钗用箸一搅,拈出一个来,看过之后在手心里一揉,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这纸条儿倒助了我了。"众人听了不解,宝玉早抢过来,展开一看,原来上面写着"可随意命人,不拘长幼"几个字。宝钗笑道:"可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环视众人一周,惜春站在黛玉身后,见宝钗看着她,忙后退几步,直摆手笑说"我的好姐姐,可别招我。"因咬唇笑着,指指黛玉,向宝钗递眼色。宝钗会意,抿嘴一笑,收回目光盯着黛玉,笑道:"颦儿,我便命你即兴赋诗或是填词一首,何如?"李纨笑道:"这却合了身份。潇湘妃子才思最是敏捷。"丫头们早已备好纸笔墨砚。黛玉也不思索,提笔一挥而就:

暮至深院门掩,仍是空对无字粉笺。便心事无限,雨滴眼眸,风撩心情,如梦如烟。 举笔欲写,触绪复乱。纤手自卷珍珠帘。无言里,看斜阳残月,似水流年。

众人看了都赞好,说:"果真又是另一种心肠。"然后又拨弄那酒胡子,各人皆捱了一次。宝玉拈了一个,上有一谜:

日作一曲 猜一古人名

宝玉笑道:"这也不难,我猜着了,可是'曹操'乎?"湘云笑道:"难为你猜中了。"这里湘云也拈得一个,却是学猴子。湘云笑道:"咳,原想捉弄你们玩儿的,谁知偏被我拈到。"黛玉笑道:"可知害人终害己,再不错的。"湘云只得学个猴子搭凉棚,又学个猴子吃桃儿,那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之态引得众人拍手大笑:"学得绝像。还记得前年春节你编的那个'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的谜儿,真可与那谜里面的猴儿媲美了。"湘云啐道:"好没意思的话!明儿我成了那被戏耍的猴子,你们又有什么益处!"众人又笑起来。惜春也拈了一个,上写"不论古人良言,今人混语,还是咒人骂世之话,随意比出一句便罢。"大家读了都笑说:"这个云丫头,也亏她想的出来。"惜春道:"这个也便宜。"便念道:"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众人听了皆吃惊道:"可了不得,你从何知道的?"惜春莞尔不答。巧姐却拈着一个讲笑话的。众人且先丢开惜春之言,都笑说:"看你比你娘如何。"巧姐便讲道:"有个老婆子生病整日呻吟,她邻居听着心烦,就说,你老人家就不能咬住牙挺过去么?老婆子便张开嘴让他瞧,牙早没了,如何咬得住!"众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小小年纪,竟如此会说笑,和凤丫头没两样。"

玩了一回,一时姐妹们散开坐着。湘云巧姐倚着栏杆翻绳花;宝玉自去逗架上的画眉;惜春同宝钗黛玉李纨坐着吃茶说话。宝钗因问园子图可画好了,惜春道:"本来去年都搁笔了,可老太太不满意,一想起什么又叫我添上,所以画了这两年到底没完全画好。"黛玉笑道:"我那日就说她得画二年呢。"宝玉回头道:"四妹妹何不把画儿拿来,我们大家欣赏欣赏。"惜春道:"画绢那么长,谁拿得来,还是大家一起去看罢。"说着起身,叫了湘云巧姐两个,便往藕香榭来。进了暖香坞,彩屏揭去盖纱,众姐妹看那画儿,只见细致工笔,色彩鲜明,文采自然。春兰秋菊,夏日冬雪,朱廊翠阁,玉阶楼台,花鸟虫草,池塘小溪,罗绮金钗皆跃然绢上。众姐妹一边看一边赞一边又评论,这个高了,那个瘦了,这里疏了,那里密了。看到红香圃处,大家忍不住哄笑起来,原来把湘云当日醉眠之憨态也一笔不苟,栩栩如生的细致画上去了。湘云只是憨笑。宝玉因见画上还有迎、探、岫、纹、绮并晴雯、司棋、彩霞、芳官、龄官等诸多女孩儿,还画着香菱苦心学诗,宝琴雪里折梅等事,不觉又满眼盈泪,摇摇欲坠。一抽身走到外间叹气,任凭她们在里间说笑评论。

一时凤姐找来,笑道:"寿星哪去了?老太太已到了呢。"众姐妹方掩了画出来。大家入席坐定,湘云道:"咱们喝静酒没有趣儿,要热闹些儿,寻个玩艺儿才好呢。"众人商议什么玩艺儿才好
,湘云嚷道:"不如飞觞罢,飞到谁跟前谁喝酒,赖酒的便是西洋叭儿狗。"众人一听,先就笑得一塌糊涂了,都说:"可了不得了,真真这云丫头刁钻,还未行令,先已逗得大家肠子疼了。你要爱喝酒,这五六月里头芍药花正是时候,灌醉了你好到青石子上受用去。"湘云笑道:"谁喝酒还不知道呢。老祖宗也真是,眼睁睁看见他们欺负我一个,也不理一理儿,只顾笑呢。"贾母已是笑得眼泪出来,说道:"今儿可正是狗长尾巴尖儿的日子,方才你说什么哈叭儿狗,倒对了景儿。"众人本已渐渐住了笑,听贾母一说,又笑开了。湘云笑道:"老祖宗也帮着他们打趣我。正经的飞个什么字呢?"贾母笑道:"也要雅俗共赏才好,我又不比你们读书识字的,不如飞个'花'字罢。"众人都道好。便让湘云先起。湘云先便说了一个"牧童遥指杏花村",恰巧飞到贾母头上,忙斟了酒送上。凤姐笑道:"自然老祖宗先喜了,我们晚辈才喜。"说着贾母说了一个"风吹柳花满店香",按序数去,飞着黛玉,便饮了酒,笑道:"我飞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合该敬云妹妹一杯。"湘云喝了酒
道:"这杯酒叫大嫂子喝了罢,冷露无声湿桂花。"李纨笑道:"我可没招你,还你一杯罢。"喝干酒便道:"人面桃花相映红。"湘云一面喝酒,道:"罢了,接一句'桃花依旧笑东风'罢。"却飞到宝钗,饮了酒便说"莫待无花空折枝。"

凤姐从宝钗那头数来,"花"字正巧飞到自己面前,因笑道:"我也不懂诗,只听昨儿我们巧姐儿念诗,有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既飞到我,就说这个罢。"却又飞回宝钗,便说"春城无处不飞花。"又是惜春,便道:"千树万树梨花开。"数至宝玉,饮酒说:"梨花满地不开门。"又到凤姐,想了半日笑道:"豌豆蚕豆油菜花。"众人一听,各自笑得东倒西歪,指了凤姐说不出话来。贾母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笑道:"罢,罢,快罚了酒下去罢,倒耽误了人家儿。"凤姐笑着,湘云早斟过一大海,笑道:"灌了这海,去看那'满眼翩飞蝴蝶花'去罢。"凤姐接过,一气喝干,因递给巧姐一个眼色,巧姐会意,因笑说:"我妈妈退出席令,我且代她说一句,以继此令。"因举杯到湘云跟前,笑道:"豌豆花、蚕豆花、油菜花都不过是些野草花,幸喜记得一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云婶婶喝一杯。"众人听了拍手笑道:"可了不得,今儿她们三个真疯成一堆了。"湘云照样喝了酒,笑道:"这第一杯叫宝姐姐喝了,第二杯敬老祖宗罢。"众人都问:"是什么?"湘云笑道:"我说的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宝钗笑道:"你倒真个巧,一箭双雕。"因陪饮了贾母一杯,听贾母说:"今日花开又一年。"将酒传至惜春手里,因两轮将尽,惜春便收了一句"一群娇鸟共啼花"。又正飞到贾母,众人笑道:"正所谓有始有终,此令自老太太起始,又自老太太完令,正是圆满也。"贾母十分喜悦,因又要行别令。宝玉说"寻访令",贾母道:"这统共才九人,没的热闹。"凤姐道:"老太太说个令儿。"贾母道:"绕口令儿还有趣儿些。"便说了一个"红凤凰、黄凤凰,粉红凤凰粉凤凰",因众人皆带了几分酒意,说话咬舌起来,俱笑作一团,各自且又罚酒。

一时宴毕,大家又看了两出戏,又陪贾母抹了一回牌。贾母因多喝了酒,自回房歇息去了。这里众姐妹便商议怎么玩儿。湘云道:"我在家时常同小丫头们玩一种游戏,将大公鸡尾巴上的羽毛用绒线捆在大铜钱上,用脚踢起,随身乱转。也有好些名色,名叫踢毽子。"众姐妹都笑道:"有意思,偏是她花样儿最多。"于是传话厨房,叫立刻做了送来。一时送了十个来,湘云拿起一个,笑向众人道:"我且踢给你们看。"便系紧了腰,撩起裙子,边踢边说"这叫龙腾虎跃",换一种:"这叫猴子摘桃。"又换一个"这叫鸳鸯戏水",再换一种:"这叫龙凤呈祥。"众人拍手叫好,随后各自抢了毽子--连上紫鹃翠缕莺儿彩屏四个一共十人--手忙脚乱踢将起来。也有一踢就会的,也有踢不到两个便落下的,渐渐的都会了。但见那毽子,踢得好似一朵一朵绽放的鲜花。先是一人踢一个,后来两人踢四个,三人踢九个,再后来十个人抢踢一个,开始一踢慢似一踢,忽高忽低;后来一踢紧似一踢,翻上翻下。抢到急处,不知有多少羽毛洒落;抢到快处,不知有多少羽毛乱飞。一派莺喧燕笑之声。凤姐李纨两个坐在亭里,只管笑看他们踢。一时又见裙带飘舞,你踢我的,我踢她的,蜂飞蝶舞,彩纹斑斓,万紫千红,流星穿梭,煞是好看。但见鸡毛尘土乱飞,只听见一片娇喘息息。湘云伏在栏杆上,还只管笑。

歇息一回,便都散步至沁芳闸,但见一挂飞瀑,泻银滚雪一般。水击在嶙峋山石上,流声湍急。底下一条沁芳小溪,飞溅着水花儿,跳跃着点点阳光,彩色小碎石在溪流中清晰可见。众人一时又兴起,便折纸船放水玩儿。黛玉素喜帆船,便折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帆船;宝玉叠了西洋自行船,细致精巧;宝钗叠的是一红窗小舫,富丽堂皇;湘云叠了一对鸳鸯船,生动逼真;李纨叠的一对母子船,维妙维肖;巧姐叠了渔船,古朴素雅;独惜春叠了一只法船,众人道:"这法船原是寺庙中做法事焚烧的,如何放水?"惜春道:"只借用其名罢了。"大家又互相看了一回,各自默许了心愿,便放下水去,在岸上观看。

只见黛玉之帆船与宝玉的自行船扬帆并肩而行,宝钗的画舫紧跟其后。瀑布击在石上,浪花儿打过来,黛玉的帆船被掀翻,沉入激流中;宝钗的画舫便赶上去同宝玉的船驶在一起。只不多久,宝玉的自行船忽驶进半途中一个假山洞里再不出来。宝钗的红窗小舫也被浪头打到岸边搁浅;惜春的法船也径自驶向石洞,也不见出来;湘云的鸳鸯船相依相伴不多会儿便被风浪打散,一个被吹到东岸,一个被搁在西岸,遥遥相望;李纨的母子船起先也是形影不离,后来小船沉底,大船顺水流下;巧姐的渔船开初被刮到岸上搁浅,后来又一阵风吹过,又滑到水里,顺流而下。众人看着,各自不同心态,不敢妄拟。忽见平儿走来,附耳告诉凤姐几句话,凤姐听了,呆了一呆,只点头说"知道了,预备赏钱,好生打发了回去。"众人忙问何事,凤姐不愿扫兴,只说是临安伯老太太打发人来请老祖宗安。众人也不追问,各自散了。

原来上年吴法所参科考一事,致使许多与此案有关联的官员被罢职黩免。独贾政只因献女和亲一举而幸免。那梅翰林梅韫也实霉运,原本自身清白无辜,只因往年与吴法诸多不和,此次又因同僚犯案而遭诛连。圣上念他年高有德,曾有功于朝廷,恻隐抚恤,不忍严办,但又怕同案人等及在职官员不服,因此判个"渎职罪",将其子上年所中进士之名革去,永不录用。并下谕令梅家老小即月返乡,无传旨永不得再进京城。梅家合族进朝谢罪。连日备好行装,今日凌晨便已出发。宝琴念着大观园中姐妹,心中不舍,便命家人来辞别。
此时宝琴已随夫家到了城外三十里码头,不过几条旧船。进了船舱,向外看去,不过白茫茫一江清流,惨淡淡半弯昏月。宝琴心里自思道:"自小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动荡不定,好容易在大观园过了两年平静的生活,自以为从此安定,不想又再一次走得远远的。"因又凄然作一联云:

伤心半点随缘去,孤舟一叶任飘零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4
第八十九回

怡红院针漂女儿节 缀锦阁夜谈双星缘

且说贾政王夫人等六月十八便回来了。十七日便先派了贾环与两个家人快马回府报信儿。府里人接信,忙治席接风。至十八日中午,果见一行人风尘仆仆的回来了。众人又不免泣笑阔叙一番。贾母拭泪道:"你们走的这两三个月,我日日夜夜都悬着这颗心,就生怕半路途中出点儿什么差错。又听说那一路上的匪党劫贼最是猖獗,又怕你们遇上,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哪!"贾政忙道:"如今天子睿智圣明,修德勤政,以仁德化天下,万民悦服,天下太平,四海雍熙,百姓享无穷之福,皆称颂不已,哪里会有什么匪贼。母亲倒多虑了。"独赵姨娘听见"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忍不住心里发酸,见众人也不曾理论她,贾政只在那里称功颂德,便悄悄走了出来,往邢夫人院里去了。原来近日王夫人出了门,赵姨娘倒时常过来孝顺邢夫人,说些王夫人、凤姐的短话,两人倒越相契和。这赵姨娘正要掀帘,只听屋里邢夫人正在数落贾环:"不是我有意要说你,只为着实在看不过。你和探丫头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弟两个,虽说是庶出,不敢和宝玉比,你姐姐原也有七八分人材,长得精神,但你怎就那样猥锁不堪的?说你是她兄弟,差别却隔天悬地。你也算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却没有一点子大家公子少爷的派头儿,倒像那街坊上叫卖的二道贩子--便是出了一趟远门儿,我看你也没多大长进。瞧瞧宝玉,仙龙神凤似的,他是你的哥哥,也没见何时何日照管过你。"

赵姨娘听到此间便掀帘进去,道:"罢哟,也别说宝玉,原和我们环儿隔了一层儿,正经主子,老太太的掌上明珠宝贝心肝儿,我们不敢攀,便是探丫头,环儿是她亲兄弟,她又何尝拉扯过一回半回,说过一句半句亲热话儿。想想我在这屋里勤巴苦挣的,好容易熬到现在,这会儿长大了,说走就走了,心里再怨再恨,到底是九死一生养的亲闺女,细想也寒心,大家都乌眼鸡似的也没意思。倒是环儿比他姐姐还有些良心。"贾赦便道:"环儿也长出息了。只是瘦了些,瘦了便显黑,要像你宝玉哥哥那样白白胖胖的才是福相。"贾环道:"我拿什么同宝玉比呢?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都有人屁颠颠儿的奉承孝敬。他生来便尊贵,我生来便低贱,哪里配比他!"贾赦道:"亲兄弟家,何必说这些淡话。你一个大男人家,比不得女儿,什么偏的庶的,无关紧要。便你姐姐,一样的庶出,不也大富大贵?模样儿还是其次,我们这样人家儿的孩子,多半是好的。最要紧,是为官作宰,仕途经济这一套。依我看,你比宝玉出息。我早说过,这府里的世袭前程定是你的。你发发狠,不怕明儿你母子两个不得扬眉吐气。"赵姨娘贾环听了自是感激涕零,自此后更加亲近贾赦邢夫人。那贾环自以为一个姐姐是贵妃娘娘,又一个姐姐是外邦王妃,如今又有荣府大老爷为其撑腰,从此倒自负了。此是后话。只听丫头说:"二奶奶请老爷太太、姨娘环哥过那边去呢。"邢夫人似笑非笑,冷声道:"你去回你琏二奶奶的话,今儿你老爷身子骨不爽,我要留下来服侍老爷,那边且失陪了,给你二老爷二太太陪罪。"丫头不敢违拗,自去说了,贾母不悦。不表。

且说堪堪又是大半月过去,这日早晨宝玉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院子里嘻笑声不断。宝玉伸个懒腰,欠起身住玻璃窗外看,只觉万道金光映在窗上,刺得宝玉睁不开眼。披衣下了床,趿鞋走出屋外看时,原来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绮霰檀云春燕并一群小丫头正围在一起不知笑什么。宝玉道:"嗳,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一大清早的笑什么呢?"袭人听见回过头去笑道:"还早呢?你看太阳都晒到什么地方了。"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服侍宝玉漱洗。宝玉问袭人方才笑什么。袭人替宝玉梳着头,笑道:"睡得糊涂,连日子也不记得了。今儿七月七日乞巧节,我们闺中又叫女儿节,你怎么忘了?我们正在日影儿下丢巧针乞巧呢。"宝玉回头笑道:"果真?"袭人忙扶过他的头说"别动",一面又麻利儿将四颗大珍珠嵌好,说声"好了",宝玉忙立起身往外跑,笑道:"我也乞乞巧去。"袭人在后"诶"的一声,宝玉已跑出去了。袭人笑着摇摇头,便整理宝玉的床铺。茗烟走来道:"宝玉呢?"袭人道:"院里那不是?"茗烟往窗外瞧了一下,笑道:"好姐姐,烦你替我给宝玉说一声儿,外面卫姑爷清呢。"袭人叠着被子,头也不抬,道:"这可奇了,你又没事儿,自己说去。"茗烟道:"外面那么多女孩儿,我怎么去呢?好姐姐,替我去罢。"袭人笑道:"你这小子,何时也变得正经起来。也罢,你也不知烦过我多少遭儿呢。"茗烟笑道:"多谢了。"一面早跑了。

檀云春燕正漂了针,众丫头正说她们"两个笨丫头",忽又见宝玉挤了进来,满嗓子嚷"我瞧瞧",麝月笑道:"嗳哟,我的好二爷,这里并没你的事儿,快去罢。"宝玉笑道:"我也来乞巧。"春燕笑推宝玉道:"你一个大爷们儿家,来瞎掺和什么。正经干你的事去。"檀云也笑道:"你老是作些邪门歪道的。"众丫头便赶宝玉走。宝玉忙央求道:"好姐姐妹妹们,我只看看。快漂针罢,我瞧瞧。"秋纹道:"诶,袭人呢?"宝玉道:"别管她,你们快丢罢。"秋纹和麝月便一同将绣花针投进水里,却不见日影儿,回头看原来宝玉把阳光挡住了。绮霰忙一把拉开宝玉:"真讨厌!"众丫头便俯身仔细看那水底日影儿,宝玉也伸长脖子瞧,只见秋纹的针影儿似棒槌一般,又粗又短,十分难看。而麝月的针影却细如发丝。众丫头拍手笑道:"倒是麝月巧,每人你都给绣朵花罢。"秋纹撇嘴道:"她哪来的巧?想那会子扎花,我两朵都完了,她半朵还没扎好,倒把手指扎破了。"

宝玉在旁看得手痒,便从碧痕手里抢过针,忽的一下一头栽进水里,歪斜着浮在水面上,晃动不已。众丫头笑得拍手打脚。宝玉还笑问:"你们看我巧不巧?"碧痕跺脚道:"完了,辛苦磨了几日的绣花针白给宝玉霉坏了。真是晦气!"便赶上来要宝玉赔她的绣花针。宝玉笑着回身忙跑,不想却撞在袭人怀里。袭人笑道:"别在这里混闹了
,茗烟说外面卫姑爷请呢。"宝玉听说,忙进屋去,剩下碧痕在院里摔手跺脚。众丫头又哄笑起来。宝玉笑着,找了丽服换上,拿了扇子才要走,忽又想起一事,转身向袭人道:"那年我得的那金麒麟呢?"袭人道:"收着呢。你又问来作什么?"宝玉笑道:"拿去送给卫姑爷,湘云本来有一个,日后成一对儿,多好。"袭人摇头笑叹道:"你偏爱在这些事儿上下功夫。"便进里间开了自己的箱子,因见箱子里撂着那条大红汗巾子,麒麟放在汗巾子上面。袭人皆拿起,出来向宝玉道:"那年你得的这汗巾子,我也用不上,还给你罢。如今天儿热,你不是说系上不生汗渍么,拿去系罢。"宝玉只接过麒麟,笑道:"你留着用罢,那年我把你的给了别人,就当这是我赔你的。这么四五年白撂着,虫蛀了也可惜儿。"袭人只得又放回箱子去--却不知这一放,又引出一段故事来,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宝玉将麒麟揣在怀里,又嘱袭人道:"替我给林妹妹问安去,叫她只管找宝姐姐云妹妹玩去,别闷在屋里。"袭人推他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罗嗦了这半日,快去罢。"

外面茗烟早备好了马,径直便往卫府去了。若兰早迎了出来,笑道:"宝兄可来迟了。"因让入府中。宝玉道:"怎不见卫世伯?"若兰道:"家父入朝中晋见去了。若是家父在家,我还敢这样任意放纵自为了?"宝玉也笑将起来。一面且过了穿堂,两边俱是抄手游廊。若兰道:"宝哥哥且请这边来。家母因偶感风寒,在房卧养,不喜人扰,我们且不去惊动她。倒只有我们二人,今可畅兴一日,无人管束。"因往右进了一所小小院落,却也是藤花垂架,霏红叠紫,层映无际。又有修梧数株,绿荫张盖。曲垣周廊,邃馆明窗。花架之下得一溪碧流,迤逦蜿蜒,彀纹倒影,荡漾槛檐间。时有落英,缤纷浮于水上,缱绻而下--真个有些许怡红院之遗风,潇湘馆之韵迹。宝玉不禁赞而叹曰:"好个清凉风流世界!"
因抬头但见一镶金横匾,中有两个填漆大字"依依",两边是一幅八言字联:

轻烟淡霭花语生香,松风水月心境洒然

宝玉读了笑道:"怪道兄弟雅号'才貌仙郎',竟有如此缠绵缱绻之柔情心肠。"若兰笑道:"皆是幼年时所作,惹了家父雷霆大发,说我作此'糜糜之音,若不是家母百般拦劝求告,早已还砸了这匾呢。"

说着进了这依依之馆,进得若兰书房。二人言谈投机,不觉已至晌午,家仆且在院中摆上酒菜来,二人且饮且谈,划拳猜掌,真是惬意得很。酒过三巡,宝玉道:"素日久闻兄弟擅剑,尤精于射技,何不让浊玉一饱眼福?"若兰并不推辞,宝玉另斟一杯,若兰仰头一饮而尽,按剑前来,但见剑光映日,叶落满庭。

宝玉拍手连连称赞:"果真名不虚传!"若兰收功,又引宝玉过另一所院落,只见些许屋角檐沿隐于丛卉嘉木之中,别是一番风味。中间一块空旷之地,放些箭靶,悬些障碍物,乃是射圃。若兰张弓射箭,百步之外,弦声响处,射断悬挂瓷瓶之丝,又一箭,将尚未落地之瓷瓶击个粉碎,未等宝玉眨眼,第三箭早已射出,正从半空四散而落的一碎片之中穿过,嗖嗖向前射进正前方之靶心。宝玉只张口瞪眼,自叹弗如。因笑道:"兄弟有此绝技,真可谓盖世无双也。"若兰便又引了宝玉来至另一所在。却见一架垂虹,环以带水,水中锦鳞数千头,喋唼于荇风藻雨之间,回环游泳,悠然自得。水中一亭,覆与茅草,甚是古朴,数从兰草,绕砌映于水光之中,亭上且题着"映水兰香"。因携宝玉坐于亭中,另摆上酒肴来。宝玉四围一望,但见波光粼粼,?泓演漾,正是好景致,不禁心旷神怡,不可名状。若兰且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支洞箫,跃身翻坐于亭栏之上,借着环亭溪流之音清幽婉转一曲,却是《高山流水》一套,宝玉目凝玉指,心随行云,耳闻流水,恍处桃源,不觉呆了。曲终,宝玉取杯自饮,一连三杯。笑道:"听此清曲,浊玉心垢除却,遍体清爽,真欲截断红尘了。"若兰一笑,道:"今儿乃七夕佳节,虽我为男子,却亦有感于怀。"因随口吟了一曲双调《折桂令》:

又是天上佳期,人间良夜。酒方渐浓,误把灯灭。隔帘听得、笙歌韵嗟。遥思牛郎织女,空自望圆残月,乍逢又别。载得愁归,今霄醉也。

宝玉听了便也感叹,道:"方才射圃之中,兄弟何等英姿飒爽,真乃天下一等英雄好汉。如今却又如此柔情万丈,判若两人哉!"复又归座,畅饮一番。

宝玉回府已是黄昏时分,见屋里一个丫头也无,只有几个老婆子在院里纳凉说话。宝玉问:"咦,她们呢?"一个婆子道:"都往缀锦楼给巧姐儿过生日去了。"宝玉道:"是了,我怎么倒忘了。"因见没有丫头,只得自己找出家常衣服来换,退了靴子,刚脱去外面衣裳,忽然"呀"的一声想起来,便满怀里摸索,却早不见了那麒麟,上下里外翻个遍,仍是踪迹全无,忙唤了茗烟来,问他可曾瞧见。茗烟道:"你不是给了卫姑爷了么?"宝玉急得道:"原是说给的,谁知谈得高兴起来就忘了。也不知是在去的路上就掉了呢,还是回来路上丢的。都丢两次了,上次幸好湘云给拾捡着了,这次可哪里找去!"一面急得团团转,茗烟笑道:"掉在卫府里了也未可知呢,卫姑爷捡去倒好。"宝玉懊恼了一回,自觉无趣,只得丢开,便往紫菱洲去。远远的只见缀锦楼上灯光闪烁,窗上人影晃动,听得一片欢声笑语。宝玉笑道:"竟这么高兴。"走进紫菱洲大门,只见院里彩灯四挂,亮得耀目,一群做粗活的小丫头正在院里玩耍,见他来了,便说:"在楼上呢。"宝玉"噔噔噔"上了楼,掀起帘子,只见金翠华彩,绸带飘舞,一屋子全是女孩儿。大观园姐妹一桌,旁边众多大丫头又是一桌,正叽叽呱呱说笑不绝。湘云见了宝玉,笑推他说道:"家去罢,这里并没你的。"宝玉笑道:"怎么都赶我,瞧瞧热闹不行么?"便走到黛玉身旁坐下,问道:"今儿我不在家,妹妹可好?"说了没两句,便听楼下小丫头喊"快来看啊,双星出来了。"众女孩儿便争先恐后笑着嚷着挤到楼下,只见暮色苍茫,深蓝的夜空中两颗明星,中间隔着一条宽大的天河,遥相对望。众女孩儿仰头看了一会儿,忙摆设香案,燃香烛,列酒肴,供巧果,礼拜双星。宝玉见那巧果形容玲珑,且又炸得黄灿灿香喷喷的,便喜得抓起一个就往嘴里送。黛玉笑嗔道:"就你能捣蛋,还不快放下。"宝玉嘻嘻笑道:"咬了一口了。"

湘云取了五色丝线与七孔针来分与众女孩儿。原来这七孔针针身细如发丝,比平常用的绣花针不同,且针眼儿极小,女孩儿们必要眼明手巧才能很快穿上线。众女孩儿此时便都安静下来,各自静心凝神,在月光下穿针乞巧。宝玉东瞧瞧,西望望,觉得很有趣儿,便抢下黛玉的针线,笑道:"我来帮你穿。"黛玉急得一把夺过来,道:"你瞎搅和什么?"宝玉笑道:"好妹妹,别生气,我也想向织女乞巧,做个巧男儿呢。"黛玉扑哧一笑:"没见你成日家在我们女儿堆里混闹些什么。"宝玉只是笑。一时巧姐最先穿上线,众女孩儿都说巧姐真是个巧姐儿,便将巧果给她吃。只见凤姐带着平儿进来,原来是给巧姐送生日面果来的。宝钗笑道:"巧姐儿这名字取得巧,不但人巧心巧,手巧嘴巧,连生的日子,也是乞巧节。"凤姐笑道:"可不是因为生在这日才取的这名儿,还是刘姥姥取的呢,说是依了这'巧'字,必定是逄凶化吉,遇难成祥的,讨个吉利罢了。"姐妹丫头们这个摸摸巧姐的头,那个捏捏巧姐的脸蛋儿,都笑道:"不但是个巧姐儿,更是一个俏姐儿。"凤姐听了满脸是笑,又嘱咐了巧姐几句话,便自去了。

众女孩儿便又回楼上去。宝玉也跟了进去。湘云便推他,笑道:"今天是我们的女儿节,没你份儿。"宝玉道:"你管我呢。"众女孩儿不论主子丫头,同围坐在一个大团圆桌上,又上点心果品来。宝玉见桌上的新鲜蔬果,右手刚拈了一片香瓜往嘴里送,左手忙又抓起了一个大蟠桃。黛玉笑道:"瞧你那样儿,眼馋肚饱的。许你夹在我们中间已是天恩了,还不知足。真是千层鞋底作腮帮--"宝玉忙笑道:"只要有吃有喝,有玩有乐就行,也不管什么脸皮的厚薄了。"说的宝钗也笑了。

巧姐因出一令曰"拍七令",讲明规则:行令时,众人围桌而坐,按同一方向顺序报数,数到第七人则不许说出七,须用手向桌面轻轻一拍。第八位继续数下去。且有明七,暗七之分,七,十七,二十七等数为明七,十四,二十一,二十八等数为暗七,明暗皆不可犯,犯者罚酒一海。众人都道有趣。因按序坐好,巧姐为上首,往左依次是惜春彩屏,翠缕湘云,檀云春燕,绮霰碧痕八个,往右依次是宝钗莺儿,紫鹃黛玉,宝玉袭人,麝月秋纹八个,一共十七人。巧姐自取一杯饮了发令,众人便按序一直数下去,格外小心,皆是逢七
不语,藏七无言。一轮下来,竟无人受罚。然后彩屏数到二十,翠缕便轻轻拍下桌子,下该湘云,当湘云响亮的报出"二十二"时,在座人等不觉"哄"的一声大笑起来:"原来这么大了还咬舌儿。"黛玉笑道:"只是这么'爱爱厄厄'的,赶明儿出了阁,可叫姑爷公婆笑去!"恨的湘云直拧黛玉的嘴:"一只筷子吃藕--专挑眼!"

大家又笑了一回,檀云方接着数了二十三。往下越数越快,错令者越来越多。大家一路数一路罚一路笑,不觉已是亥正二刻,大家方收了令,各自散去。巧姐素与湘云亲密,便邀湘云留下。两人卸了妆,坐在纱窗前说话儿。巧姐遥指那双星问道:"云婶婶,那牛郎织女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故事儿?"湘云摇着扇子,且讲那牛郎织女的悲欢离合与巧姐听。巧姐听得泪水莹然,说:"这个王母娘娘不是好人么,怎么这么狠心?人家好好的为什么要把人家分开?"湘云道:"你小孩子家不懂,那织女不守规矩,犯了天条,当然得受罚以赎罪了。"巧姐道:"那他们就分开永不见面了?"湘云道:"织女在天宫受了顶厉害的惩罚,可还不死心,执意要跟牛郎过日子。王母娘娘拗她不过,便允许他们每年的七月初七见一次面。每到七夕这日,便有成千上万的喜鹊飞到天河搭桥,让他们夫妻母子团圆相聚,所以又称鹊桥会。因为织女是个聪明美丽,心灵手巧的仙女,所以古来的风俗,每到七夕,闺中女儿便要漂针或是穿七孔针向织女乞巧,以多得她的智慧,闺中最是盛事,称作'乞巧节'或是'女儿节'。"巧姐点点头,想了一想,又问:"那双星真的能相聚么?"湘云遥指那星空道:"你看,两颗星中间隔着天河,各在一方,当然不能相聚了。岂不闻: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巧姐道:"你刚才不是说有喜鹊搭桥么?"湘云笑着用扇子敲她的头道:"小傻瓜,那是传说,不能当真的,你倒听得动情了。要知道,双星永难重聚。懂么?"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5
第九十回

瞒太君鸳鸯擅作主 传噩耗凤姐再结怨

当下又到了李纨生日。贾母王夫人怜她青春守寡志坚节贞,便也办了丰富盛肴,热闹戏文为她做生。热闹了一日,不须多记。且说晚间回去,正待歇息,忽听小丫头报:"李老太太来了。"碧月素云忙打起帘子,李婶已含笑进来了。李纨忙让座问好。李婶笑道:"一早起便往这里赶的,不想半路上那车拔了缝儿,且直捱到这时候才来。"李纨亲自倒了茶来,笑道:"婶娘且喝口热茶,歇息一会儿罢。"因叫来贾兰,与李婶请了安。李婶抚摩他的头笑道:"兰小子又在屋里念书用功呢?"贾兰笑道:"温习呢。今儿学里作了一篇文章,老爷看了说虽不甚好,却也有进步。"李婶回身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小巧古玉如意足水丞,交到贾兰手里,道:"这是你大外祖父先年留下的,你两个姨妈又不读书写字,我就收了起来。如今给了你罢,好好读书作文章,今年中了举人,明年便成了进士,以后再考状元,做翰林,继承你父亲遗志,替你父亲顶门壮户的,也不枉你母亲辛苦拉扯你这十几年。"贾兰忙跪下叩头道谢,捧了那个水丞欢天喜地的进书房去了。李纨笑道:"这孩子就是这个样儿,见不得读书的东西。"李婶道:"这样的孩子,谁不心疼喜欢呢,还是养儿子好,日后老了也有个依靠,谁像我末了还是这么一个人。"说着便拭泪。李纨道:"纹儿、绮儿到底嫁了个好人家儿,婶娘省了一份儿心,也可常到我们这里来住么,娘儿们天天一起,热闹不了呢。"李婶听了,长叹一声,越发泪珠儿交流,呜咽起来,泣道:"不提还罢,一提起她姐儿两个的婚事,我便心酸。都怪我一时糊涂,当时媒子说亲,本是为着大少爷聘纹儿。原先我想着绮儿本小两岁,等过两年再议亲事。谁知那媒子又说那家还有一个二少爷,年龄也大了,只是自小身体不大好,尚未聘妻。我便动了心,想着年轻少爷,会有什么病儿,不过大户人家的孩子,娇惯怯弱些也是有的。况绮儿若是另找人家,我一人也没太多精神,不如姐妹俩一同嫁他弟兄两个,倒也便宜,日后也好有个照应儿,就一口答应了婚事,收了聘礼。不想那二姑爷竟是个天生的傻子,绮儿也是嫁过去了才知道的,她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也只得认了,却不知她心里怎样的恨我这个亲娘呢!纹儿倒还罢了,只是那大姑爷性子不大好,好弄左性,不听人言,又极多疑,幸喜纹儿善应付,他夫妻两个倒也还勉强罢了。如今纹儿作了胎,不定这十月末冬月初便要生产。亲家太太老爷和老太太老太爷皆指望着纹儿头胎生个儿子,我也盼着纹儿的肚子争气,绮儿往后的日子捎带也好过些儿。"李纨陪着落了一回泪,又劝慰一番。那李婶第二日执意要回去,李纨苦留不住。

送走李婶,李纨便过贾母房里去请安。只见凤姐薛姨妈并邢王二夫人都在这里陪老太太玩牌呢。贾母道:"他们姊妹们呢?"李纨忙回道:"都在紫菱洲跟巧姐儿下棋呢。"凤姐笑道:"大嫂子也来上一个,老太太牌招儿厉害,我快招架不住了。"贾母呵呵笑道:"没脸的,只欺负你大嫂老实,好拉了她来垫脚。"大家都笑起来。鸳鸯忙另设了座位,李纨便挨着凤姐坐下,大家且又洗牌告幺。

原来众姐妹这日正相约在紫菱洲小水榭"曲塘风荷"赶围棋。这"曲塘风荷"原是一片大荷塘,只因目今时值中秋,早不见当日莲叶田田,蓊蓊郁郁,香瓣含露,时有蜂媒蝶使之美象,只剩得浮花浪蕊,红衰翠减,一片残英狼籍。忽听外面吵闹起来,湘云便转过四季屏风,出去问:"作什么事这么吵?"那下人见问便道:"史姑娘,可了不得啦,方才孙家来人说二姑奶奶昨儿夜里死了,奴才们才要上去告诉老爷太太,绣桔这丫头又闯进来,哭闹着非要见老太太。奴才们想着,唬坏了老太太如何使得,因此大家好说歹说把她哄到园子里头来,又都劝她,她只是不依,不想惊了姑娘们了。"湘云如此突然的听说迎春死了,想起往年的姐妹之情,伏在门上便哭了。屋里众姐妹听见也都忙出来了,想那迎春结缡才不过一年,如何就身亡了?看看这曲塘风荷,原是迎春极爱的景致所在,一年前还曾与迎春在这里同欢共笑,不禁触景伤情。唯独只有惜春,也不哭,也不说话,一个人慢慢的走开了。

贾母房里,薛姨妈正絮絮叨叨的说:"前儿蟠儿回家,说宫里头议旨今秋备选才人之事,过了这么些年才有这么半点声影儿,若果然如此,倒也了了我一桩心事。"王夫人听了,愣了一愣,并没言语,不想发错了牌,贾母那边已倒下牌来。贾母因问薛姨妈:"姨太太果真要把宝丫头送进宫里去?"薛姨妈道:"我们这次上京来,本就是为着宝丫头待选入宫之事,她父亲早年已在户部为她挂了名儿了。"凤姐问:"多早晚?"忽听外面有人脚步声儿,又听见说:"别唬着老太太。"贾母忙一叠声问"怎么了?"又命鸳鸯"快出去看看。"鸳鸯应着去了,凤姐随后也跟了出去。出至外面抱厦厅,方看见许多下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姐妹们也在这里,都有哭泣之状。又见几个媳妇抱着一个痛哭流涕、拼命挣扎的丫头,旁边又有人在劝解。凤姐道:"作什么呢?放开她。"那丫头便叫着"二奶奶"一路跪着走到凤姐跟前,那凤姐仔细一打量,才认出是绣桔。

鸳鸯忙扶她起来,又问她到底何事。绣桔抽抽噎噎,说:"二姑娘死了。"凤姐一惊:"怎么死的?"绣桔哭道:"姑爷折磨死的。"又央凤姐道:"二奶奶,让我去见老太太,这事只有老太太才作得了主。"凤姐瞅瞅鸳鸯,鸳鸯看看凤姐,都不说话。沉默了半晌,鸳鸯道:"我想还是先瞒着老太太,等大老爷和琏二爷办妥了,过后再慢慢告诉。"凤姐道:"说说倒容易,如今老太太已听见些声儿了,怎么瞒过去?我是没了主意,你倒说个法子。"鸳鸯明知凤姐是故意推脱,好让邢夫人怪不了她。虽然自己与邢夫人有过节,但如今凤姐不管,少不得只好自己出头,因此想了一想,道:"如今只好这么办了。"凤姐听了道:"也罢,要问起来,就依你的主意办事。"又嘱咐了绣桔一篇话,自己同着鸳鸯先进去了。贾母便道:"怎么去了半日,究竟何事吵吵嚷嚷的?"鸳鸯便道:"老太太,也没甚大事儿,只是孙家来人说,二姑娘病了,请了几个太医都看不好,便来请大老爷和琏二爷过那府去。"贾母道:"那有什么好吵的?"鸳鸯道:"不是吵,是绣桔这丫头糊涂,只管跑了来胡闹。"贾母道:"绣桔又来闹什么?"鸳鸯打量着贾母的脸色,道:"她素日和二姑娘亲厚,见她姑娘病了这些日子,又没个好医生,心里一时着急,也是怕老太太不重视的意思。"贾母听了,有些不自在,向邢夫人王夫人等道:"真真这个丫头糊涂!我的亲孙女,我怎么不重视。自她出嫁后总未听你们提起来,上次回来还是上年的事了,也只匆匆忙忙的让我见了一面,话儿也没说上几句。我虽老糊涂了,心里头还是时时记挂着这些儿孙们,那天我还问起迎丫头来,听你们说她在孙家很好,我也心里受用,当初就怕嫁个不如意的人家儿,委屈了她,这孩子从小就老实,可怜见儿的,如今既然病了,传我的话,即刻叫你大老爷和琏二爷带上我们府里四个太医过那府去,好生诊治了,还叫迎丫头安心养病,不用疑神疑鬼的,年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病。"邢夫人忙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鸳鸯早又把王夫人也请了出去。

这里绣桔见邢夫人和王夫人出来,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太太!姑爷,姑爷他--"邢夫人道:"怎么,姑爷有什么不好么?"绣桔哭道:"姑爷不是人,分明是一头恶狼!活生生把二姑娘...打死了!"邢夫人王夫人吃一大惊。鸳鸯忙搀绣桔道:"有什么话还是到太太屋里说去,这里仔细老太太听见了。"于是一群人便往邢夫人院里来。绣桔声泪俱下:"自姑娘过门儿到孙家,开始不过小吵小闹,骂姑娘几句,气得姑娘哭几日也罢了。后来试着姑娘好性儿,他便一步一步越发得了势,凡事不论青红皂白,先劈头盖脸打了骂了再说。姑娘过门儿才一年,浑身上下竟无一点好处。那几日姑娘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又受歹话,又遭毒打,病得抬不起头来,他竟不让请大夫来瞧。昨儿只因一句话姑娘答应他慢了些儿,他便暴跳如雷,说姑娘有意怠慢他,也不管姑娘正病着,竟丧心病狂的把姑娘从病床上拽到地下,把我推到屋外,不让我跟姑娘在一起,他自己竟锁了门出去了。后来我拼着一死撞开了房门,可姑娘已经...太太,太太,你一定要替姑娘作主伸冤,报仇啊。"

听了绣桔这段惨痛的控诉,众人早已是哭作泪人儿一般。迎春本非邢夫人所生,邢夫人原也不疼她,不过是情面难塞,又有许多人在这里,那邢夫人也只是用手帕子使劲儿把眼睛揉红了,挤出几滴泪来,说道:"迎丫头是孙家的人了,俗语说的'出嫁从夫',我们好怎么样呢?"绣桔反诘道:"难道姑娘就白死了不成?"邢夫人一时语塞,脸色便难看起来,冷笑道:"你原是陪嫁丫头,姑娘过门儿,就是交给了你,你在那里是做什么的?"绣桔咬牙道:"我是做什么的?"因把袖子掳起,胳膊上全是一条一条淤痕。邢夫人便不言语。鸳鸯忙劝绣桔,又道:"太太,自古打死人命就要偿命的,不能因为孙家和我们是亲家,就不管哪。"邢夫人听了道:"我何曾说过不管了?罢!叫过大老爷去,了结完事。"又说:"叫人送了这绣桔姑娘回去。"绣桔道:"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那恶狼的下场。我要亲眼看着太太替姑娘伸了冤我才回去。"鸳鸯也道:"绣桔还是暂留在这里好,明眼看着那是一个虎穴狼窝,何苦还把人往火坑送。回去了,那孙绍祖未必会放过她。求太太开恩,留她住几日,待事情调停解决妥了再回去罢。"王夫人也说:"也好,绣桔就留下罢,事情闹得这样,也说不得什么娘家婆家的话了。"邢夫人先听绣桔当众一句锋利的诘问,已是窝了一肚子火,又听鸳鸯如此说,心里早又大不自在,又碍着王夫人在这里,且王夫人也留她,也不好发作,少不得忍了气说道:"也罢,就留下罢,着人收拾停当了饮食住处。"又有人来回说"奴才已请了大老爷和琏二爷过那府里去了。"邢夫人只点头说"知道了",也无多话,只叫丫头过来服侍休息。王夫人等不便久留,便散去了。邢夫人见人走了,便啐道:"呸!鸳鸯小蹄子越发得势上脸了。那琏儿媳妇也弄不清自己是哪一房的,只管跟着那一干人压我的势。终究我要争回这口气!"于是对鸳鸯的仇恨比先前说媒时更深了一层,且越发与王夫人凤姐僵持了。一气之下,硬是将绣桔逼了回去。

贾赦得了信儿,带人往孙府去,那孙绍祖倒大模大样,毫无惧色,反要贾赦还他银子来。贾琏气得冲上去揪住孙绍祖的衣领,骂道:"你这厮无赖,快快还我妹子命来!"孙绍祖只一挥手便将贾琏推个趔趄,掸着衣裳冷笑道:"二哥也忒鲁莽了些儿,先弄清楚了谁欠谁的再来不迟。"又向贾赦冷笑道:"这事儿就看岳父大人您的意思了。嫁女儿给我是您自愿,赶着嫁的;先前我放着五千银子在您帐上,原不该私自使了我的;再有平安州那几件公案,如今听得说上头要查呢。今儿随您怎么办--是抓了我送官,公堂对证,还是连本带息还我银钱,还是互不记恩仇,一笔勾销?这三条路,岳父大人怎么走,小婿我悉听尊便。"贾赦心里盘算道:"若说真要报官,原是我无故用了他的钱,公堂对薄,这一条便可使他得利,于我无益;若是真要按息偿还,他原本惯放高利的,实在数目巨大得骇人,也实在无力可还;虽说原先说好嫁女儿给他,便可再不言银钱之事,但一则苦于没有凭证,公堂之上他可矢口否认,二则现是我们这边提出告他,一旦告不翻,吃亏的是我,反牵连出别的事来,只是悔不该教他知道了平安州之事,现今把柄在他手里,也难告翻。罢,倒是一笔勾销,保全大家的脸面名声,私了的好。"想毕,便让贾琏带了人回去,只说亲自处理,贾琏也猜着几分他的勾当,奈何他是父亲,自己拦了也未必中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带人回去了。这里贾赦见没人了,和孙绍祖计议了半日,只要私了此事,那孙绍祖道:"私了便好,但私了也有私了的规矩,我想岳父大人是明白人,不需小婿罗嗦。"贾赦连连称是。两人你谦我让一阵,许了孙绍祖两千白银,立了字据。孙绍祖道:"必要上等成色好的才依。"贾赦忙应了,回至府中,想了一夜,咬牙挪用官中两千白银,又想法子添补开支遮掩过去。次日一早便亲自送过孙府去,那孙绍祖方不吵闹了。迎春之丧事,贾赦竟
也容孙家草草完结。谁知孙绍祖折磨死了迎春,又看上了绣桔,欲强行纳作二房。那绣桔眼看着贾赦邢夫人花钱葬送了迎春一条十九岁的性命,也早心灰意冷了。今见孙绍祖又想来霸占她,冰清玉洁之质岂容邪恶毒污来亵渎侵占,绣桔不比迎春一味懦弱忍让,连夜逃出孙府,不知所终。
贾赦办妥了与孙绍祖之事,着人告诉贾母迎春病逝了。因有鸳鸯之谎言在先作铺垫,贾母也就信以为真了,哭了几天,过后也就不理论了。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5
第九十一回

淳巧姐巧解天仙配 憨板儿笑讲农家情

这年的秋天,寒意似比往年来的更早,还未过中秋,天气却已渐渐凉下来。原来贾政近日接旨,虽未获准升迁,但仍旧暂回部里原职上任去了。贾政深知如今朝廷权派乃系忠顺府一干人等,因此处处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唯恐出半点差错。虽有心想通过雨村去巴结,奈何却皆无回音。那贾政于悒郁不得志中又尽添出许多惶惶然不详之感。且暂不提他。

如今且说这日,黛玉闲来无聊,便倚在月洞窗外的栏杆上翻阅李清照的《漱玉词》,看到《一剪梅》,黛玉不觉心里一动,吟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只听有人笑道:"妹妹何时又喜欢易安居士的词了?"黛玉抬头,却是宝玉,怀里还抱着一条雪绒绒的小狗,两只眼睛又黑又亮,滴溜溜四处张望。黛玉不禁喜道:"好可爱的小狗!"说着便忙放下书,伸出两手去抱。宝玉笑着把小狗放在黛玉怀里,黛玉便抚摩它的毛,小狗温顺的伏着,不时发出"呜呜"之声,伸出舌头来舔舔黛玉的手。那些小丫头们见了,也都忙跑过来瞧,紫鹃便拿了一块糕来,掰了来喂它。因问道:"二爷哪里得的?"宝玉很是得意,笑道:"这可是有名的北京犬,从秦始皇时代便一直在宫廷里繁衍,凡那市面儿上贩子贩来卖的,都不是真传。我好容易才从一个朋友那里讨了来,送给妹妹玩儿罢,我那里的猫儿狗儿鸟儿雀儿也多,有了它,便是我不在家里时,妹妹也不寂寞了。"黛玉早已爱不释手了,听了便笑道:"那就多谢了。"且和那小狗逗戏玩耍。

宝玉因见窗台上放着一盆茂盛的萱草,便道:"这萱草又没香气,花儿也不甚好看,还摆在这里作什么?"黛玉笑道:"嵇康所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你都忘了不成?"宝玉点头笑道:"嗳,嗳,我怎么就忘了这萱草又名忘忧草,妹妹见了这忘忧草,自然就能解忧消愁,少掉些眼泪了。"黛玉叹道:"说起这眼泪,近日我越发觉着少了。从前我也曾与你讲起过此事,你只不信。"宝玉道:"我说你是多心。问问紫鹃姐姐,哪有眼泪会变少的。"紫鹃在旁笑道:"那是姑娘哭惯了疑的。"宝玉也笑道:"我看近来妹妹总是高兴的日子多,不常哭了所以觉得眼泪少了也是有的。况且变少了正好,哭完了就只剩下笑容了,天天开心岂不好。"

黛玉听着只不言语,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小狗的头,忽然笑道:"宝玉,我就以'忘忧草'三字来考考你的反应可否
敏捷,如何?"宝玉不解,问道:"怎么个考法?"黛玉抿嘴一笑说:"看清了,我这食指代表'忘'字,中指为'忧'字,无名指为'草'字。如今我且随意伸出这三指中任意一指,你便答出所代之字。"宝玉笑道:"这有何难,你只管考来便是。"黛玉便轻翘兰花指,先且是中指,宝玉答"忧",又是无名指,答"草",又是食指,答"忘",黛玉咬唇偷笑着又连伸三次食指,宝玉便连答三声"忘忘忘",紫鹃在旁听见不禁哑然失笑。黛玉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宝玉犹未解,忽的那小狗在黛玉怀里扑腾着"忘忘忘"欢叫起来,黛玉笑道:"呆子,你看它都笑你了呢。"宝玉方明白过来,笑道:"好啊,你也忒促狭了些儿,竟然戏弄我。"说着便上来膈肢黛玉。黛玉一边躲一边笑,只说"你自己这么迟钝,还赖别人。"一面闹着,小狗早已跳到地下,被雪雁追着满走廊里乱跑了。宝玉还说:"不管,反正我得罚你,看你下回还敢不敢编排这些花样儿来戏弄我了。"黛玉且理着头发,笑道:"你罚我什么?"宝玉道:"罚你也学一学狗叫,怎么样?"黛玉扭头笑道:"不依。"宝玉道:"罚你到外面竹林里散散步儿去,没见你成日家呆在屋里做什么。"说着拉她起来,两人携手出去。紫鹃忙又叫住,进屋里取了一件斗篷,交给宝玉,笑道:"拿去,凉了给姑娘穿上。"宝玉接过笑道:"你也太小心了。"紫鹃道:"二爷也不瞧瞧,今儿什么天气。况且我们竹林子里头本来就凉快,姑娘身子又弱..."雪雁正巧捉了那小狗过来,忙接过话头:"回来风吹了,姑娘病了,二爷敢自不心疼呢,又要一日三五次的往我们这里跑了。"说罢和紫鹃挤眼发笑。黛玉不禁红了脸,啐道:"两个蹄子今儿不疯了!说的什么话。"宝玉只笑道:"走罢!"

谁想贾母房里,湘云正眼泪汪汪的。原来她婶娘打发了人来接她回去,任人劝说,湘云只打定了主意不肯回去。宝钗拉了她过一旁,替她擦眼泪,悄悄的说道:"瞧你那样儿,平日里总嘻嘻哈哈的,正经遇事也只知道哭了。你也太不瞻前顾后,自己想想,下月初九便要过门儿,人家那府里早作了迎亲的准备。谁家大姑娘待出嫁了还呆在亲戚家里像从前那样任意的大玩大耍?你已是一个破例了。这会儿离喜日子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不回去熟悉一下礼数,到时不是惹人笑话么。难道临到那日,让他们把你从亲戚家迎娶过门儿不成?你叔叔你婶娘的脸面往哪儿搁?"劝说了半日,湘云抽抽搭搭,就是没一句话。贾母看着,怜她从小没亲爹娘,乍乍的与朝夕相处的姊妹们分别,怎不教她难过,因此早又心疼了,便作主叫湘云多住几日再回去,湘云方才破涕为笑。

忽的便见周瑞家的带了刘姥姥进来,后面跟着板儿,背了些粮食蔬果野味,给老太太请安,说是托老太太洪福,今年大丰收。贾母很是喜欢,忙命人来收了。因说明儿是中秋佳节,便殷勤款留刘姥姥住几日再回去。那刘姥姥便日夜陪着贾母,讲些村里人家的闲话趣事,有的没的编些来讲。可巧巧姐来请安,这刘姥姥见了巧姐,忙的跳下地来,拉了巧姐不住打量,惊喜道:"嗳哟,才二三年没见面,姐儿都长这们大了。好相貌,和二奶奶真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将来定有大造化。"巧姐原本便喜爱刘姥姥,此时便也亲亲热热问了好。因见板儿站在旁边,已长成一个腼腆少年。巧姐心地单纯,本性又热情,并无高低贵贱之念,便也上前跟板儿搭话。那板儿本来生的腼腆,此时便不敢则声儿了,只红了脸低头一言不发,两个眼珠儿只盯着脚尖儿一动不动。巧姐刚喝了一口茶,见他这样儿,也便往他脚上看去,不禁一口茶喝呛了,又忙拉湘云瞧,湘云也忙看时,原来那板儿脚上一双扑了尘灰的半新布鞋,不知何故,那鞋尖儿竟破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一伸一缩的脚趾头。二人不禁转过身去嘎嘎的笑个不住。那板儿见状更是窘迫不已。刘姥姥知她们是如此惯了的,也并不介意,且笑道:"这还是上两月才作的鞋,为着出门时穿的。大概路远,又驮了些许东西,脚丫子蹭得重了些儿,那针脚又不甚结实,磨耗了去了。姑娘们没看见,俺们在家里穿的那鞋,那才真叫前露蒜瓣儿,后露鸭蛋儿的,原是每日里在地里作活儿,也没得那么些好鞋子糟蹋。"那巧姐听得"前露蒜瓣儿,后露鸭蛋儿",觉得新鲜,又不解,便问湘云是何意。大家都笑了,贾母笑道:"你们这些姑娘小姐,蜜罐罐里从小甜着长大的,哪里知道一针一线的道理。"因忙命鸳鸯另找一双鞋来与板儿换上。鸳鸯笑道:"可哪里找与他一般大小的脚去。"贾母道:"不拘哪个小厮那里先找一双来罢了,过后再赏罢。"说着又打量了一下,道:"倒是同兰小子身量尺寸差不多。"李纨一旁忙笑道:"可不是,兰儿刚巧做了两双新鞋,也穿不了,给板儿竟是合适不过了。"说着便要取去。贾母笑道:"倒是我这孙子媳妇大方。"说着李纨便去了。一时取了来,却是一双贾兰家常穿的半旧鞋并包袱里两双新鞋,还有几件贾兰的衣服。李纨笑道:"想着新鞋大概硌脚,先换上这双旧的罢,走路也舒适些。这几件衣服还是新的不曾穿过,式样虽旧了些儿,料子却是极好的,姥姥若不嫌弃且收下罢。"刘姥姥已是谢恩不绝了,满脸是笑:"这是哪里说起,每一次来,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必是要赏东赏西的,虽说也带了些儿地里的新鲜玩艺儿来,到底不值什么,倒是换回些金贵东西,从今后我倒寻着一条生财之道了。"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贾母因笑向李纨道:"成日里都说我这孙媳妇老实,却不知竟也如此会说话办事了,又大方又周道。倒不像巧姐儿她娘,家里银山银海的倒还小器。"说完自己先呵呵笑起来,因搂了巧姐笑道:"也算是背了你娘说她坏话了,亏了你娘不在跟前,她听了可得跟我急。"巧姐笑道:"老祖宗说话总是在理儿的,我娘可不是小器么。况且我娘在老祖宗跟前也是晚辈,哪敢同老祖宗急哩。总是有什么不到之处,还得老祖宗提醒儿,别委屈了老祖宗,那才是老祖宗真疼我娘哩。"众人听了都笑道:"听听,多乖巧的嘴儿,倒真真是母女俩呢,比凤丫头还会说话儿。"贾母已是乐得合不了嘴了,对刘姥姥说道:"老亲家别笑话儿,成天家没事儿,我就拿他们取个笑儿,斗个嘴,乐呵乐呵。"

巧姐便要带板儿上园子逛去。板儿只躲了刘姥姥身后不答。刘姥姥只管拉板儿道:"这孩子,真没出息。"贾母笑道:"去罢,踉着姐儿玩去,我这个姐儿
最是个热心肠,不会欺负你。"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贾母便命巧姐的奶妈李妈妈好生跟着。板儿唯唯喏喏跟着巧姐进了大观园,路上巧姐便一长一短的问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今年多大了,板儿忙回:"回小姐,俺今年十三了。"巧姐笑道:"长我三岁呢,我得称你哥哥才是。"板儿忙答:"回小姐,俺不敢当。"此时巧姐便噘了嘴道:"你不要每说一句话都加上'小姐'二字,我叫巧姐,你又不是我家奴才,便是奴才们,从来都是叫我巧姐的,你不必认真,倒生分了。"板儿忙答:"是,小姐--不是,巧姐。"倒把巧姐和李妈逗笑了。那板儿抓下帽子,挠着头,跟着傻呵呵的笑。

巧姐便带他到稻香村去,只见一带青山逦迤而入,矮屋疏篱,东西交错,又见漫然无际一片田圃,稻浪滔滔,高粱弯弯,米苞绽开,更有无数水灵灵的疏菜瓜果,生香蓊?,芳润菁华,一派野田村落景象。那巧姐便一样一样的问板儿,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板儿略熟了些,且见巧姐淳朴敦厚,虽然爱耍笑,但待他很好,况又在这里见了乡下一切之物,便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一样细细告诉了巧姐。巧姐点头道:果然我现在明白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句古诗的含义了。"板儿听着有趣,巧姐便把这首《悯农》教给他。说了一回,两人越发亲密起来。便有人来请吃饭,到了贾母房中,贾母笑问巧姐:"这半日姐儿知道些什么故事儿?"巧姐笑道:"回老祖宗,我知道了稻米是春播秋收,还知道有一咬就脆生生响,直流甜汁儿的山芋,屁股上点灯的萤火虫,会拉木屑做成小车的知了,还有野坟地里的蟋蟀最善斗。"贾母笑道:"姐儿既这么喜欢你们乡下,老亲家这次回去,把姐儿也带了去罢。"慌得刘姥姥滚下地来,噎着一口饭含混不清的说:"阿弥陀佛,我的老祖宗,可折煞俺了。"巧姐也扭头道:"谁去他们那乡下呢。"大家皆哄笑起来。

一时饭毕,又搭了戏台,让府里几个老戏子扮了唱戏。贾母便让刘姥姥"老亲家点。"刘姥姥笑道:"我哪里知道什么戏,都是好的。"便胡乱点了一出《天仙配》。巧姐和板儿看了一回,觉得乏味,便溜到外面去玩耍。板儿因问:"那七仙女可是个仙女哩,为什么愿意嫁给那个庄稼人董永呢?"巧姐嘻嘻一笑道:"女儿可都是仙女,男子可都是庄稼人。"板儿不解,巧姐便笑道:"你不知道,我家里有一个很古怪的叔叔,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儿是泥作的骨肉..."板儿笑道:"明白了,男儿既然是泥土做的,自然是庄稼人了。"巧姐道:"所以仙女嫁庄汉,不足为奇。"

次日便是中秋节。贾母在大观园设宴请刘姥姥赏月。黛玉见热闹得不堪,耳朵里吵得受不了,便悄悄出了席。宝玉留心,也悄悄跟了去。黛玉走着,忽然笑道:"你跟了来作什么?"宝玉在后笑道:"你如何知道是我?"黛玉停下步子,回眸嫣然一笑:"我有什么不知道你的?"宝玉见黛玉如此娇俏形容,早又不胜其情了,便笑道:"到沁芳闸去罢。"黛玉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要去那里?"宝玉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你的?"两人会心一笑,便往沁芳闸来。但见得峭石壁立,玉笋嶙峋,一挂飞瀑泻于石下,飞花碎玉般乱溅着,底下溪水支汊纵横,潺?迂萦,映着亮晶晶的月亮,越发显得浮光跃金。又得一条泥径,有草有石,堪供小憩,且又临水。宝玉和黛玉便并肩坐于石上,听着草里蛐蛐儿婉转低唱,听着瀑布哗哗作响,又闻着随风送来桂香,黛玉笑道:"这里好,幽雅清爽,静中不失动,动中又有静。"

宝玉仰头看了一会儿圆月,忽然叹道:"我倒想起了香菱咏月的一句旧诗来,'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问得好,缘何不使永团圆!"黛玉幽幽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忽然一阵夜风吹过,树叶儿忽啦啦直落,飘了几片在溪水里,浮荡而下。黛玉禁不住咳嗽起来。宝玉忙脱下自己的夹纱褂子给黛玉披上,道:"你这身子,一点也大意不得。想来席面也快散了,不如回去罢。"黛玉道:"难得清静一会子,再坐一坐罢。"宝玉只得将身子凑了凑,捱紧了黛玉,怕她受凉。一时因问:"妹妹,一生何求?"黛玉眼望着水中月亮出神,伏身拾了一块石片儿投进水中,将水中月影弄碎,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半日方道:"别无所求,唯求真。"宝玉听了只一笑。黛玉便问:"你呢,一生何求?"宝玉看那水中月的碎影散而复聚,慢慢团圆,笑道:"也别无所求,唯求情。"黛玉听了,笑而不语。

第二日刘姥姥便告辞家去。巧姐还对板儿说"常来我们这里玩儿,多给我讲讲你们村里的故事儿。下次来别忘了给我带几只坟地的蟋蟀。"板儿点头道:"巧姐,你能到我们村里乡下来玩儿那才好呢。"巧姐此时虽也有些不舍得板儿走,及至走了,也略有些惆怅,但毕竟巧姐原是富贵千金,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繁华生活,且又有几个年龄大不了几岁的叔叔姑姑婶婶日与相伴,不过几日后便淡忘了板儿和有关于乡下的各种美丽传说。

当下中秋已过。原来自太祖皇帝勘定四海以来,一统千秋大业,其一时从龙附凤之俊,莫不载书竹帛,带砺河山。百数年来,皆是雨调风顺,四海景从。至当今圣上,更是民富财丰,百姓安康。谁想近日京城附近范阳一带,奸贼叛乱,妖言惑众。天子龙颜震怒,拣派文武,命将兴师,乃下谕封卫国侯世袭一等侯卫胥荣为正一品扬威大将军,并命其子卫若兰随父征战,授封为扬威小将。因值此变故,原定这年九月初九湘云过门儿的婚事便暂时搁置,且等战后再议。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6
第九十二回

恨有余孤寺探芳官 伤未尽寒夜祭晴雯

原来宝钗黛玉宝玉都知湘云因故推迟婚期,她婶子又言三语四,恐湘云不自在,这日午后便一齐约来看她。谁知进了秋爽斋,鸦雀无闻,连个小丫头子也不见。三人诧异,穿过庭院,宝钗便往东厢房找去,黛玉进了西厢,宝玉却上了小阁楼。宝钗隔着镂花窗格子往里看时,却见翠缕钗钿横斜,伏案而睡,旁边撂着一方未绣完的并蒂莲双凤蝶红绫大方巾。宝钗不禁笑道:"好个懒丫头!"待要叫醒她,见她甚是睡得香甜,想想这些日子为她姑娘出阁做针线妆绣也甚劳累,便又轻轻走开了。那边黛玉也只看见几个小丫头歪着打盹儿。却看见宝玉在半楼梯上招手说:"在这儿呢。"二人忙上楼来。原来这楼后院里本是几株芭蕉树,如今虽仲秋里,那些蕉叶儿却似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般越发长大,半黄半绿,垂进阁楼里,随风飒飒作响,也甚有趣。却见湘云在阁楼走廊的栏杆边蕉叶下搬了一张黑漆雕花大椅,搭着水田格子引枕,斜靠在椅子里,一只脚曲在椅边儿上,一只腿却放在地下一张高脚凳上,双合杏眼,半闭樱唇,睡得正酣。宝钗笑道:"我们倒怕她不受用,特地来慰她一慰,她倒高枕无忧呢。"黛玉也笑道:"世上原只有她一人最一心无挂。"

因又看湘云此时头上一件首饰也无,只一根黑亮大辫儿绕颈搭肩垂于腰间,额前一排如丝留海,半掩半露眉心间点的一颗吉祥珠儿。耳上的坠子也只一个,另一只却不知去向。再看穿着白绫剑袖,外罩一件粉红刻丝缎面琵琶襟过膝长褂,束着白色纹云銮带,项上一个金麒麟。因曲着腿,褂子撂得太高,露出白绫马裤,套着黑色羊皮粉底小靴。宝钗看了笑道:"好伶俐的打扮!眼见得要出阁了,还是这么着随心所欲,不拘小节。"宝玉笑道:"云妹妹原本粉白粉白的,穿上这一身更添了娇媚可爱。映着这红楼绿蕉,好多情致。"黛玉笑指那靴子道:"茌家里也这么着,莫不是想着替卫姑爷上战场。"三人取笑着,湘云竟丝毫不觉,仍是熟睡不醒。黛玉笑道:"怎睡得这样沉?待我撂下那凳子。"说着果真把湘云搁脚的高凳移开了。湘云那条腿啪哒一声重重落下,"嗳哟"一下惊醒。宝钗笑道:"颦儿忒促侠了些儿,我倒要替云丫头说几句公道话。"湘云揉着眼忙问:"好姐姐,说什么?"宝钗笑道:"你心里方才岂不怨颦儿惊了你的好梦!必要怨她--"便随口念道:

赶去小狗儿,莫来椅边撞。
撞时惊妾梦,不得到范阳。

湘云听了便赶着宝钗要打,口里笑道:"宝姐姐如今也学坏了,只管拿着我取笑呢。"正闹着,忽听小丫头传话说"老太太请二爷和姑娘们呢。"四人听说忙下楼来,一同前往。原来李纨和尤氏也在这里。大家厮见过,各自坐了,贾母便笑道:"只为着这长天老日的,凤丫头事儿也多,没的解闷儿,因此唤了你们姊妹们来混着,这老骨头也搁得住了,省得白天瞌睡,正经到了晚上又睡不着了。"因拿起眼镜照了一照,道:"你们都来了,怎不见四丫头?"便见琥珀来回话说:"方才彩屏说妙师父下
了贴子,四姑娘到栊翠庵下棋去了。"贾母听了,向尤氏皱眉道:"怎么偏这四丫头古怪,近来总爱和妙玉一处来往。"尤氏也不好说别话,只得含糊应着。说着,鸳鸯已摆上牌局来,大家且凑上来,承欢取乐以奉贾母。

原来惜春本性懒与人共,除却不得已之时勉强塞责应景而外,总不过一个人或静思,或凝神,或偶一泼墨写意,总不与姐妹们一处。却每每与妙玉互往,或谈经,或说法,或品茗对弈,倒还自得其所。这日惜春却总怔怔的,下棋也心不在焉。妙玉察颜观色,便收了棋子,乃问道:"今见你心事重重,一味的长吁短叹,必有烦忧愁闷之事,不识可问否?"惜春叹息一声,又低头无言。妙玉便道:"莫不是又与你嫂子拌嘴逗气了?便告诉于我,尚可与你排解排解。"惜春道:"实对你说罢,虽然我正经是那府里的人,已是一年多未登那府的大门了。你虽身为出家人,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那府里那些乌七糟八的事,也不是一概无知无闻。你自然不便涉足尘世中事,但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儿,又何苦自寻是非,去踩这个泥淖。"妙玉道:"我便来了这么些年,虽少与这府里之人交接,但也看见你嫂子待你也还算不错么,你有什么不称意的呢?"

惜春冷笑道:"我只当你是知心的,却也一般的不知端的。府里这么多姊妹兄弟,细细算来,我是这府里第三代中最小的一个,可究竟又有谁是真疼我呢?自小到大,只和三个姐姐最相和睦,到如今,一个姐姐是咫尺天涯,一个姐姐是远隔重洋,一个姐姐是阴阳相隔,只剩了我一个孤鬼儿。"妙玉笑道:"只常听说你孤介执拗,如今看来,此话不假。"惜春冷笑道:"他们只道我秉性孤介,懵懂糊涂,我虽不是什么先知先觉,却凡事看得明白,只装糊涂罢了,省些口舌。我且问你,二姐姐去年秋天怎么刚提亲就急赶着嫁过去了?怎么今年秋天就突然死了?前后不过才一年光景。那是因为大老爷欠了那家的银子,才把二姐姐嫁了去抵压债务,只是瞒着老太太。三姐姐远嫁岛国,二老爷只说是皇上点中的,老太太她们信了,我却不信!那皇上怎样就偏点到我们家了?风言风语里听起来,却是为着二老爷半年不得升迁,主动送了去的。大姐姐已被二老爷送进了宫,三姐姐那样有作为的一个人也难逃此命,成了二老爷邀功请赏的垫脚石。何况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哥哥只顾自己贪恋享乐,嫂子只知一味顺从以图自保,或许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

妙玉听了,虽也心有所感,仍道:"四姑娘,你年纪还小,自然说话做事有些偏激,你那些不过都是猜测之辞,并无实据,不过是为你二姐姐早死,三姐姐远嫁感慨而已。"惜春冷笑道:"亏你还是侯门公府千金小姐出身,原来不通!竟不知人情世故的复杂,我虽年轻,却比那七十岁的老人还知沧桑。那大户人家里的争斗还少么?说什么亲骨肉,骨肉亲,到了危急时,眼也瞎了,心也硬了,煮豆燃萁,也顾不得谁是亲骨肉了。要知这世上干净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为坟墓,二为佛门。"妙玉摇头笑叹道:"你句句是为己之言。佛门讲究普渡众生,你已违背这一佛教真理,算不得是真弟子。便你果真属意我这蒲团生涯,恕我直言,也是一个看不破的。"惜春听了笑道:"据你之言,你也是个看不破的,我还以为你高洁超尘,早已了悟了呢。"惜春本是一句顽话,不想却触及妙玉隐痛,陡然撂下脸,转身无言。惜春深知妙玉怪僻,见她如此,也知造次,反不好意思,也不便久坐,忙起身告辞了。刚走到藕香榭竹桥,便听彩屏在身后叫"姑娘",惜春回头道:"你又哪里去了来?"彩屏道:"方才老太太请姑娘们抹牌的,我回话去,半路上又遇见平姐姐,说二奶奶在太太房里,她又不得闲儿,教我回奶奶话,我便去太太那里,正听见她两个说宫里头来了人,说咱们娘娘有喜了,又是一件非常喜事呢。"惜春听了只冷冷一笑,径自回房去了。

且说凤姐被唤到王夫人房里,不过说些近日送礼会客之事。凤姐因道:"太太,有件事儿,我早就想回你的,只为实在说不出口,今儿却是不得不说了。"王夫人道:"什么事这么要紧?"凤姐道:"府里人口多,事情杂,人人又都是要穿衣吃饭的,凡事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如今府里是进的少,出的多,几处产业也无甚进益,比早年越发艰难了多少!眼看如今娘娘有喜了,虽说是一件非常的喜事,究竟又添出一件花钱的事来。老祖宗老爷太太们每日的定例又是必不可少的,虽说是各房孝敬的,究竟也还都是用的官中的钱。便是单为这则例,也费了多少精神,先是搬些不常用的笨重大家伙去变卖,后来又是一些不要紧的木器陶器旧衣料。若是平空又添出一点子请客送礼,逢年过节的事儿,甚至连古董也还当过,不过也就千儿八百的,到底是有次数的。原想回老太太蠲了这个定例,也可省好些出项,又怕老太太委屈,所以特来讨太太示下。"

王夫人听说,略神了一神儿,叹道:"我早有蠲去定例之意,亦如你之所虑,怕委屈了老太太。再者,这府里说闲言杂语的人也多,哪个不是厉害的角色。我和你老爷倒没什么,只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原盼着儿孙一代比一代好,家族兴旺,事业发达,她便欣慰,不承望如今是一时不如一时。府里的底里老太太不是不明白,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过问,装不知道罢了。况我们府里如今虽说紧凑些儿,也不至于艰难如此。若蠲了这则例,岂不是明摆着说我们府里不行了?老太太还常说别的人家儿,等次还赶不上我们家,规矩却一套是一套,比我们齐全多了。老太太八十多的人了,往后还有多少日子?古训说的'百善孝为先',我们做儿孙的若不能在老太太有生之年让她老人家喜喜欢欢的,略一尽孝道,于心何安?反枉自她老人家痴心疼我们一场!"凤姐听了叹道:"太太说的很是,这样也罢了,再想想别的办法罢。府里开支实在太大了,饶这样,那些宫里头的公公们隔三岔五的还来索要这个,敲榨那个,若还不作个主意,到底不是长久之计。"王夫人只点头不语。却见宝玉走了进来,请太太安。王夫人道:"老太太的牌局散了罢?"宝玉道:"才刚散的。老太太乏了,我们便都散了。"凤姐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酉初刻,因说道:"这早晚,该传晚饭了。太太且上房里去罢。"王夫人道:"也好。"便起身更衣。晚饭不提。

且说吃过晚饭,宝玉回到绛芸轩,便找了茗烟来,问他道:"一早吩咐与你的事可办妥了没有?"茗烟道:"爷放心,都打听明白了,马也备好了,明儿一早便可一顺儿去的。"宝玉便道:"好小子。"听听钟已敲了九下,便胡乱睡下了。至次日一早,忙忙的洗漱完毕,拔了两口茶泡饭,便吩咐袭人说:"去探望一个朋友,中午就回来的,替我请安去,不必说我说的。"袭人叹道:"哪里有许多朋友要你探望?你又干那些事,当心老爷如今可在家里呢,也由着你的性子野马纵缰。"宝玉只笑了一笑,便唤了茗烟,二人一同溜马出了园子后街门,往北城外去了。一气跑了十余里,前面渐远渐近现出一座庵来,四面一人多高的围墙相护,正堂偏殿,皆金翠琉璃,好不巍峨气派。行至庵前,但见两扇黑漆大门紧闭,只有角门敞着,隐隐传出撞钟及敲打木鱼之音。又见两边山墙上刻着"南无阿弥陀佛""口奄嘛呢叭口弥?"一类的金字。大冂正中高悬一匾,镌着"水月庵"三个大字。

宝玉看了,因回头问茗烟:"可是这里了?"茗烟道:"是了。"宝玉因下了马,进了角门,却见有几个小丫头在打扫庭院,皆是些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因随意拉住一个问道:"请问小师父,可知有一芳官在此修行否?"那小尼姑如雷震一惊,看了一眼宝玉,扭头便跑。宝玉不觉失声叫道:"芳官!"茗烟也叫道:"耶律雄奴!"那小尼姑只顾自往厢房跑了,回身关了门。茗烟道:"是芳官,二爷,咱们且过去瞧瞧。"宝玉只呆呆的,一任茗烟拽着他到了厢房后面的窗根子底下。茗烟便以手扣窗,低声唤道:"芳官,我们知道是你,二爷跟我来看你来了。"宝玉早又满眼滚泪:"芳官,阔别一年,难道你不念往日主仆情常,不想一见释怀?"芳官却总不回答,只听见屋里有啜泣之声。茗烟又道:"芳官,二爷和我这么老远的来了,好歹你出来一见,我们也好放心。"芳官泣道:"你们还是走罢,这里并没有什么芳官,也没有耶律雄奴。师父不多会儿功课便完了,若被她看见,反是于我不利。你们快走罢,我很知道你们的心的。从此以后再不要来了,只当我死了罢。"说着,任凭宝玉茗烟拍窗叫唤,芳官总不答一言。

宝玉还待叫时,忽听"哐堂"一声,窗纸上亮了许多,不知哪个开了门。一面便听芳官叫道:"师父。"又听那住持智通厉声道:"好个不知廉耻的出家人!这里头还有菩萨呢,你也公然和大爷们儿家勾勾搭搭。你原是那风流行次上出来的,固然本性难改,但你现今既入了我这清净佛门,你就应当改邪归正,一心向佛以求宽恕才是。本依我庙规,当即刻驱逐才是,但只一件,你是太太亲手交给我的,念你尚年幼,姑且饶你这次。只此以后,安分些便罢,别辜负了太太一番好意!"因喝道:"厨房里那些柴你去劈了。"便带着芳官走将出来。宝玉早已气得脸都黄了,见了芳官,却只有落泪的份儿。芳官忙回避了,转身去了厨房。这里那智通便向宝玉道:"二爷,得罪了。你老人家还是请回罢。你一个千尊万贵的少爷,这样私自跑到这荒郊野庙来,究竟不妥,有失了身份。我自然不敢派遣二爷什么话,但只是太太委派了我住持,我便是一庙之主,太太知道了,岂不说我不尽心职守,你也岂不吃些儿亏?"便道:"送客!"便有两个尼姑走到角门,齐声说道:"二爷请回罢。"宝玉恨恨的,却又无法,只得垂头丧气的走出了角门,那尼姑回身便把门闩了。

茗烟啐了一口,骂道:"智通那秃歪剌,就知道拿太太的招牌压派人。我说二爷你也太没性子了,不过是家庙里的一个住持,你竟一句响亮话也没有,只有哀声叹气自个儿生气。"宝玉无精打采的骑着马,叹道:"芳官刚来咱们家学戏时,天真烂漫一小女孩子,今方分别一年,却见她红颜似槁,形容悒郁,再不见往年那机灵之态,竟得苍老许多,哪象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茗烟听着,并不发一言。二人慢慢溜着马,不觉已至街上,忽听前面一座楼上有琵琶之声,又有人拍手哄然叫好。远远见楼上廊里站着一个女子,身量苗条,怀抱琵琶,正调弦拨弄。楼下廊上皆围满了各色纨绔,个个跃跃欲试,摇头晃脑,打扇击股。听那女子声调哀婉,字正腔圆,如黄莺出幽谷,金珠落玉盘,令人刹时魂醉魄销。听她唱道是: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辗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宝玉不觉痴了。茗烟道:"这声音好耳熟。"宝玉潸然泪下道:"是龄官。不想她竟也走了这条路。"茗烟也摇头道:"这支曲子竟像是专为她和蔷哥儿写的。若蔷哥儿知她在此,不知作何感想。"宝玉叹了两声,痴立了许久,低头一加鞭,往荣府疾驰而去。茗烟知他心有所感,也不去劝他,只是紧紧跟随而来。

往后几日宝玉只是痴痴的。袭人也摸不着头脑,也只得随他去了。因元妃有喜了,贾府诸人自然个个欢天喜地,无不喜气洋洋溢于言表,不免又忙起来,自贾母起至贾府文字辈、玉字辈、草字头辈的四代诸多族人子弟及各房的姊妹妯娌一拨一拨进宫朝贺。宝玉却置若罔闻,众人道贺,他也跟着道贺,众人磕头,他也跟着磕头。

此日晚间出宫回府,贾母设宴,宁荣二府之人莫不言笑鼎沸不绝。却不见了宝玉,众人也不曾在意,独有黛玉留心,因此借口吃药,便往怡红院绛芸轩来。原来宝玉心里头有件事,早备好了一柱香,几碟果品,一盏香茗,并些许纸钱,便在绛芸轩后面木芙蓉树下,拿了一幅淡红粉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院浊玉焚付睛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身躯即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低吟了一遍,正待焚烧,只听身后有人道:"你又作什么自个儿在这里伤怀?"宝玉回头见是黛玉,苦笑道:"只为今儿是晴雯周年祭日,我念往日,特来祭她一祭。"黛玉接过那粉笺看了,也叹了一声。宝玉道:"好妹妹,往年你也待她不薄,你两个性情也还相投,何不也一祭,以慰她之灵?"黛玉并不答言,便也走笔写道:

潇湘妃子敬焚芙蓉女神知之

桃花最轻薄,芙蓉更自强;
无意与世争,凛然傲群芳。
风霜莫能摧,雷雨也难伤。
一剪锋利损,尚自留余香。

写毕,便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又与她烧些纸钱。二人便默然伫立芙蓉花下,直待一柱香燃尽了,方才收拾了祭品,各自回房去。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1:56
第九十三回

论兴亡皆由小酿大 借裁革且以公报私

且说此后几日,贾府日日忙乱,又是接受各亲朋好友世交姻戚的贺喜,又是不时进宫候旨侍奉,一直到九月初方才清静下来.这日凤姐又听见王夫人唤她,忙忙的换了衣服过来,王夫人便问:"上月所议之事,你可有主意了?"凤姐道:"这几日只顾高兴娘娘的事儿去了,尚未作考虑,且听太太示下."王夫人端起茶来,且一只手慢慢用盖子推去那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儿,一面慢慢说道:"空闲里我倒是仔细想了想,蠲去定例是断断乎不可行的,倒是可从别处着手.我看府里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丫头小厮媳妇婆子并各行杂役上的人,单我们西府里,连着园子的人一起算,大概不下五六百人.这人一多,难免鱼龙混杂,好的倒有所不能伸张,那坏的反倒锋芒十足.况且这吃穿用度,到底也还是用的官中的钱.如今我想着,不如把下人裁一半儿,岂不是为府里节省了大笔开销.况且每年也要将各房大丫头小厮年龄大了的配对放出去,只是一些家生子儿,成了亲反倒又生出人来.如今也说不得了,家生子儿中也得多多放些出去才是,将身价赏了他们,令他们自寻出路.特别是怡红院里,丫头最多,难免有不安分之人,自上年我撵了几个狐狸精后,虽是好些,只是我后来暗暗看着,轻浮者,妖冶者大有人在,只是暂还不敢出头罢了.若再不制止,那还了得,怡红院岂不成那群人的天下了.宝玉又爱跟丫头混闹,岂不被带坏了,况有几个丫头的年龄也很该配人了.我看小丫头里面,除了几个笨笨的,都是些嘴勤手不勤的,很该撵出去才是."凤姐道:"放下人出去这事,琏二爷也和我商量过几次,本该早回太太的,可事儿一多,也就忘了.如今太太提起来,就按太太的意思办去."王夫人道:"且不忙,你且先把府里各人的底儿合计了再回我话,谁去谁留,到时再作商议."

凤姐忙应了,正欲说话.只见鸳鸯一头走进来:"二奶奶,老太太叫你呢."凤姐忙问何事,鸳鸯道:"后儿史大老爷生日,老太太计较送礼的事儿."凤姐把手一拍,苦笑道:"上月中秋节,置办过节的酒席,戏文,玩艺儿,赏下人的东西便花了不少钱,一时短了几百,还亏着周瑞的女婿是京中古董行的总管,挑了几件儿去,送来三千银子.前儿宫里头传出喜讯说娘娘有喜了,又是摆酒请客,又是进宫贺喜;昨儿景田侯老太爷归天,赶了一份儿礼;明儿又是修国公长孙周岁,治国公爷八十大寿,这两家的礼物刚凑齐,后儿又是史老爷,单是这人情往来,也够绞脑汁儿呢,可叫我上哪儿弄银子去?"鸳鸯笑道:"这可奇了,史老爷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子,她自会掏银子,又花不着你一分一毫,你在这里瞎叹什么气?"凤姐道:"我的鸳鸯姐姐,你怎么一时半会儿的就不会体量人情,虽不要我出一分钱,老太太的银子钱,也是从官中拿,不过是她自已支配,究竟是这府的,又从我手上过,到底是我从银库支取哪.刚才我还同太太议论如今银库告紧,收入支绌,这下可好,又添一个."鸳鸯悄悄笑道:"你的利钱还不够你这辈子花的?这会子就作作人情,你悄悄垫上罢."凤姐拧一下鸳鸯,笑骂"死丫头",一面回过头来,见王夫人正用手顶着鬓角闭目养神.凤姐忙唤"太太",王夫人应了一声,睁开眼.凤姐道:"太太乏了,到床上歇息罢."一便将王夫人扶到床边,王夫人道:"去罢,那件事儿看你怎么说,委婉一点儿,别让老太太不自在."凤姐答应着,一面替王夫人脱了鞋子,又拉下一床红绫被,因说:"就依太太的主意回老太太,那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又节省了开销,又不至于委屈了老太太."鸳鸯听着,便顺口问什么事,凤姐便把所议定例和裁人一事说了.

鸳鸯听了道:"论这两件事,据我看来,都应回明老太太蠲了才是.俗语说的坐吃山空,如今既告紧,自然该生出一个节俭的法子.听说庄上生产不景气,京中好几处生意也都日渐消耗,若不顾自已底儿薄,只为讨老太太欢心,又能维系多久呢?世上之事,皆是由小酿大,积少成多,若到日后,越是艰难,那才真是委屈了老太太.依我的主意,把事因说明,想老太太深明大义,也不会责怪不受用的."听了鸳鸯之言,王夫人凤姐都有赞叹之意,因笑道:"你这个丫头,倒是有点子见识."鸳鸯笑道:"太太奶奶别怪我多嘴,我不过是冷眼看着府里的事情,这样下去不是长法."王夫人笑道:"好,好,你倒是有胆有识的.你要能当家,定也是不错的.那会儿大老爷怎没把你要了去."鸳鸯道:"太太别拿我开心了,我不过是为这府里,为老太太,为大家好的意思.太太这样说,叫二奶奶听了,什么意思?"凤姐笑道:'倒是我没多心,你先倒多心了.我且问你,裁人这事儿,若是把你也裁了去呢,你怎么处?"鸳鸯正色道:"我自小便跟着老太太一处,服侍这么多年,老太太的深恩厚义,我今生加上来世,也是报答不尽的,唯有克职尽责,方可回报一二.领老太太的恩典出去,也是老太太疼我的意思."凤姐王夫人都笑道:"好会说话的丫头,怨不得老太太偏疼你一个,听你这么一说,要放你老太太也是舍不得了."凤姐又笑道:'这事儿我可不敢承头儿,老太太最宠你了,还得你说去罢."鸳鸯道:"正经你的威风这时就跑爪哇国去了?一般的也只好支我说去,来了这半日了,老太太也该等急了,快走罢."凤姐亲自把王夫人服侍妥当,方同着鸳鸯往贾母院里来.

刚一进门儿,便听贾母在榻上笑道:"你的架子越发大了,叫了这半日才来."凤姐笑道:'嗳哟,老祖宗这回话可说偏了,我架子再大,万不敢在老祖宗面摆,况我这么瘦小,那骨架子就似老祖宗床头那件竹编的镂空衣架子一般,风吹吹就倒,哪里摆得起来."说得贾母呵呵笑起来,因说道:"叫你来不为别事儿,只为后儿是你史大老爷的生日.我想了半日,也不知送什么好,因此特地叫你来商量商量."凤姐道:"史老爷今年也不是整生日,老太太又是长辈,况且每年都送礼的,今年可以不必送过于昂贵的礼物.我想着,若是送银子钱呢,人也不希罕,若是送东西,老太太的阁楼里堆着那么些别人孝敬的古董玩器,史老爷又是好古玩奇珍的,记得上年来史老爷还直夸那件西洋水晶玻璃的玩艺儿好,老太太何不就送过去,又高贵又好看."贾母听了点头称是,即刻命人开了阁楼,将那件西洋玩艺儿取了来,原来是个密封的玻璃球,里面盛水,且有精雕细刻一座西洋的庄园,将其倒置后再翻转,竟有漫天飞舞的大雪,洋洋洒洒笼罩在庄园之上,甚是壮观,大家看了皆称奇.因又写了一封贺寿之柬着人送过史府去.这里凤姐便向鸳鸯使眼色,鸳鸯会意,因笑道:"到底是二奶奶精明,既送了体面的礼,又没动用官中的钱."贾母笑道:"小蹄子,有话就直说,不用在我面前弄鬼儿."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2:06
鸳鸯见问,便把方才在王夫人房中所议之事回明贾母.贾母听了道:"我当什么事,若说蠲了这定例,早几年我就说过了,偏你们又怕我不受用了."凤姐忙笑道:"到底是老祖宗,那我这就传话厨房,教他们从明天开始蠲了这定例菜."贾母道:"传我的话,这菜不在数目的多少,每天摆了满满一桌,我这老太婆能吃多少,不过拣一两口爱吃的尝尝,有的菜甚至连筷子还不曾动过,下剩的也就白扔了,也可惜儿了的,蠲了倒好,每日里换着胃口做一两样精致小菜,就足够了."凤姐听了忙唤过一个媳妇,告诉她几句,那人便自去了.这里凤姐又笑道:"还有一事如今得讨老太太示下."贾母道:"又是什么事?该不会把我的桂花油也给蠲了罢?你说我这八十多岁的老婆子了,还擦什么香油,是罢?"凤姐笑道:"老祖宗会开心,倒是我怕老祖宗下令蠲了我的首饰,断了我的脂粉,那我可成黄脸婆了,也难讨老祖宗欢心了,老祖宗越性把我这人也蠲了去,那就眼不见心不烦了."说得满屋哄堂.贾母便道:"若说裁人一事儿呢,也罢,我就把这权力交给你,任你发落减裁,不必牵三挂四,碍着几辈子的老脸.届时回我话就是了,但只一句话,鸳鸯琥珀我是无论如何都保下来的."凤姐道:"这个自然."贾母道:"你去罢,这会子我也很乏了,要歇一歇了."凤姐忙告退出去.

且说荣府里有消息灵通的那些执事下人,近日风闻裁人一事,便各自暗暗的背地里来找凤姐,有意无意说些别个的短话,又殷勤为凤姐跑腿子办事,孝敬一些小东小西.凤姐也并不露声色,且只管收够了礼,这且不提.合计了几日,早定下去留之人,命彩明拿了花名册来,圈去减裁下的各房下人,一共二百余口.王夫人亲自支领了各人的身价银钱,封好一并交与凤姐,令其按文契分赏.这二百余人口中有半数皆是些不过十来岁的孩子,俱是贩子几次转卖的,并无家属亲戚认领.凤姐先发放了一些家生子儿,赏了身价,开恩赏出为民.那些买来的奴才,有父母亲戚的,令其自行领回,还了文契钱.余下那百十个孩子,凤姐思忖半晌,因命兴儿旺儿两个来,示其如此这般,两人唯唯领命而去.

过了一日,旺儿便来回话说:"奴才都打听明白了,城东和城南有四家官老爷,府上正少人伺候,各家说是要挑一二十个.价儿且等奶奶吩咐与奴才,好与他们议定的."因递上四张名帖,原来是谭,臧,王,法四家大富.又见兴儿也兴兴头头回来说:"城北和城西的四家老爷,正派人出来采买孩子,预备学戏用的.奴才且问他们四家的买办要了老爷们的名帖,好回奶奶话的."因忙从怀里掏出送上.凤姐看了,原是有名的韦,李,石,涂四家族.凤姐大喜,便命旺儿兴儿又出面与那八家的买办商议计较,将那百十个孩子分别送去.那八家的老爷知是荣府遣出的奴才,也十分得意,又不敢怠慢,左手送人,右手便交钱.凤姐一日之内便独吞了那百十余人口的买进与卖出身价,因又嘱咐旺儿兴儿两个:"你们两个好样的,只是不许走漏了风声儿.若太太知道了,都是你们说的,仔细脑袋!"因赏了二人银钱,二人欢天喜地叩头谢恩不迭.自此凤姐踌躇满志,胆子越发大起来,如此假公济私之事也不须再多记.

却说这日宝玉同往常一样,正和众丫头们在绛芸轩里掷骰子赢小钱玩儿,忽听报王夫人到.宝玉并众丫头手忙脚乱收了骰子银钱,忙站起来迎接.王夫人进来,咳嗽一声,环视一遍屋内丫头,俱不寒而栗.王夫人便道:"今儿府里裁减下人,各房都行了,交给你们琏二奶奶办去,单剩下怡红一处.你们自然都心里明白,宝玉若是一辈子毁在你们手里,那还了得?"宝玉心想:"坏了,又是一番劫难."待要辩解求情,却被袭人使眼色止住,自料也难,只得垂头丧气的侍立一旁.王夫人因将怡红院里自有等级的大丫头至做粗活杂役的小丫头都叫到院里,仔细查看一番,凡觉不顺眼不顺心之人,便令老嬷嬷带出,记上姓名,待明日一早发落.七个大丫头中,除袭人麝月秋纹是素日的好丫头外,碧痕绮霰穿戴打扮较从前的晴雯虽说安份一些,却也与别人不同,原要轻佻些;檀云春燕虽要老实一些,王夫人又嫌太笨拙有余,也不喜欢,便立刻将四人的父母唤来,令其带回去自行聘嫁.檀云春燕虽说也有些不舍,倒也还泰然处之,只有碧痕绮霰痛哭失声.王夫人冷笑道:"有这会子痛哭流涕的,那时怎不知安分守已?收拾好东西明儿赶早便离开,我再不要看见你们这起狐媚子一样的人."宝玉心里虽刀绞一般,却大气儿也不敢出,待王夫人将人带出后方才呀的一声哭出来,袭人只得又婉言劝解他一番.宝玉闷了几日,无处可释,究竟还有黛玉湘云袭人麝月等旧人相伴,尚可得几分安慰,因此也不去想那些伤感悲愤之事,每日仍是游戏玩乐,将她们狠心从心里拚弃不顾了.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2:06
第九十四回


展眼十月将尽,早已是冰天雪地,银妆素裹。宝玉歇了午觉起来,逗了一回鸟雀儿,歪在床上,似又有朦胧之态。袭人忙推他:“才睡了起来,又睡!”宝玉道:“闷闷的,你可叫我做什么呢?”袭人笑道:“你最是个会玩儿的,倒问我?起来罢,这会子雪已经停了,找你的姐姐妹妹玩去。”宝玉听了,只得起来,喝了两口热茶,穿上一件大毛衣服,嘱袭人道:“一会儿替我给太太请安去。”说着往外走了。

只见紫鹃坐在帘外做针线,宝玉道:“你倒是个不怕冷的?林妹妹呢?”紫鹃听是宝玉的声音,忙“嘘”了一声,悄悄道:“才睡着了。二爷且请别处坐坐再来。”宝玉到底掀帘进去瞧了一瞧,只见黛玉眉头微蹙着,眼角尚有泪痕。宝玉轻轻替她拭了,退出帘外,问紫鹃:“姑娘又为何事伤心了”紫鹃叹道:“都是我一句话。才刚我回姑娘,后儿是我娘四十寿辰,要告假家去。姑娘先是高兴了一回,还赏了我几块她攒的银子。后来便垂头拭泪说要是姑太太还在,今年也是四十岁了。说着便伤心起来。我忙劝了一回,姑娘方才朦胧睡去了。”宝玉也叹道:“到底没父母,比别人就是不同。”因又问:“你们姑娘这阵子身子怎么样了?我怎么看她脸色竟是有些憔悴呢?”紫鹃道:“虽说仍有些儿咳喘,比起往年却是已好了很多,连药都减了剂量了呢。”想了一想又道:“只是那几日姑娘又在抱怨眼泪不多。”宝玉道:“林妹妹几次三番说眼泪变少,我寻思这也许竟跟她面色憔悴有关呢。”紫鹃停了针线,问:“这怎么说?”宝玉道:“林妹妹素日身子虽弱,人却是水灵灵的,别有一番气质。自从她老说眼泪变少后,倒的确一日比一日憔悴。”紫鹃笑起来:“一个呆子还没闹清呢,又添一个。我可从没听说过眼泪的多少跟气色的好坏有关系。”宝玉道:“你不知道,人同草木一样,气脉水分充足才长得好,眼泪是生命之源,若日渐干涸,自然就同草木缺水一样憔悴枯萎了。”说到此间,宝玉忽然把口一掩,不肯说下去了。紫鹃明白宝玉之意,也便沉默了。

一时宝玉笑道:“可是呢,紫鹃姐姐,我们认得这么多年,竟从未听你提起过你家里之人。”紫鹃道:“你就好打听这些子事情,没的婆婆妈妈的。”宝玉笑道:“我听说你父母及祖上都是我们府里的世代旧仆,你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和你生得一般模样,令人难以分辨,是也不是?”紫鹃道:“你既都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宝玉道:“我是想着,怎么不把你姐姐叫上来用呢?”紫鹃冷笑道:“拐弯抹角这半日,原来是为了打听这个?”宝玉忙陪笑:“好姐姐别多心,我随口问问罢了。”紫鹃恨了一声,低头做活儿,不再理宝玉。宝玉坐不住,一会儿看紫鹃绣的什么花,一会儿又进去看黛玉醒了没有。急得紫鹃道:“我的好二爷,你先且请回去,我们姑娘好容易睡着了,你别捣蛋又把她弄醒了。”宝玉“咳”了一声往外走,一面回头说:“待会儿我再来。”紫鹃看着宝玉的背影摇头笑了笑,只听里面黛玉叫“紫鹃??”紫鹃忙掀帘进去,黛玉已坐在床边穿衣服,紫鹃忙上前服侍。黛玉因问:“刚才我听见宝玉说话来着,他人呢?”紫鹃笑道:“在这里淘气了半日,才刚回去了。姑娘还没歇息着半个时辰呢,听见宝玉的声儿就醒了,都是他闹的,我且找他算账去。”黛玉也笑了,因吩咐说:“刚睡了起来略有些不适,你且替我与老太太问安去。”紫鹃应着,一面叫道:“雪雁,打盆热水来与姑娘洗脸,我去老太太那里了。”

紫鹃一路赏着雪景,出了园子,一径往贾母院里来。谁知贾母仍午睡未起呢。紫鹃便要回去,鸳鸯且含笑悄悄拉她道:“过这边儿来,有话要告诉你呢。”紫鹃笑倒:“什么事这么神秘?”因随着鸳鸯来至院外回廊边尽头上,鸳鸯看看四下无人,便悄悄笑道:“你们潇湘馆里可有喜事了。”紫鹃一时不解,忙笑道:“有何喜事?”鸳鸯笑道:“那天太太提起来,说林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如今也有人来提亲了呢,于是来请老太太的示下。”紫鹃一惊,急得一把抓住鸳鸯的手:“老太太怎么说,应准了吗?”鸳鸯笑骂道:“小蹄子,你急什么?”紫鹃自知忘形,不觉红了脸笑道:“好姐姐,原是我急了些儿。你也是知道的,我也替姑娘愁了好几年了,到底无父母,可有谁替姑娘做主呢?若真有个好结果,也了我一桩心事。”鸳鸯笑叹道:“竟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痴丫头,倒也难为你一片真心了。”因又笑说道:“老太太那么疼林姑娘,你想能舍得让她往外头聘么?老太太心里头早有打算了呢。太太提起来,老太太便说,林姑娘如今身子已日渐望好,等再调养一段时间再议。往常老太太流露出来的意思,是想把林姑娘留在身边呢。姑娘和宝玉都是老太太心坎儿上最疼的,老太太有意亲上作亲成了这桩好事。只是太太那里从未提起过,老太太也就不好先开口了。如今太太先说起来,虽是官媒来说亲,到底是为林姑娘的亲事提了个头儿了,往后老太太也就好有话头儿往深里说了。”紫鹃喜得已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是搓着掌心直念“阿弥陀佛”。鸳鸯因又笑着叮咛道:“你心里知道就是了,这也是我和你好,才悄悄告诉的,别走了风声才是。”紫鹃已是千个万个好姐姐不离嘴了,因与鸳鸯话别,一路步履轻盈的回到潇湘馆来。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2:19
这位叫做雨山雪的小妹妹不愧为脂粉队里的巾帼英雄,红楼梦中的钟情女儿。但现实生活的风刀霜剑,迫使她弃梦从实,实为可叹!
又留下一部没有写完的《红楼梦》,不知有没有人愿意作她的“高鄂”呢?
作者: dietotenhosen    时间: 4.9.2007 22:26
偶还是比较向往刘心武的续, 如果他续, 偶一定捧场

是不是不够浪漫啊,这么一部历史爱情浪漫经典被人悬疑化了。。。
作者: AlterWerther    时间: 4.9.2007 22:30
标题: 回复 #19 dietotenhosen 的帖子
刘心武如果续。。肯定是狗尾续貂。。。
一个四川人。。嘬京腔。。真是难为他了。。。
作者: vanhch    时间: 4.9.2007 22:32
严重同意,这个人评红楼还可以,写就拉倒
作者: dietotenhosen    时间: 4.9.2007 22:32
原帖由 AlterWerther 于 9/4/07 22:30 发表
刘心武如果续。。肯定是狗尾续貂。。。
一个四川人。。嘬京腔。。真是难为他了。。。


今天晚上你老“寒”。。。呵呵,透着天凉了
你觉得谁续好呢
作者: AlterWerther    时间: 4.9.2007 22:40
标题: 回复 #22 dietotenhosen 的帖子
只看过一个版本。。到120回结束了。。
120回之后谁续都好。。
反正一般不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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