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开元华人社区 开元周游

标题: 如焉@sars.come [打印本页]

作者: 陵光    时间: 22.2.2007 13:33
如焉@sars.come<br /><br />献给先我而去的李虹<br />胡发云著<br /><br />•1•<br /><br />  儿子出国前,给茹嫣留下两样东西。一只小狗,和一台电脑。<br /><br />  小狗是儿子捡来的。<br />  那天夜里,她给千里之外的儿子打电话。<br />  儿子痞笑着说,妈,我有一个女朋友了。<br />  儿子大四了,她一直希望听见儿子说这一句话。可一旦这话来了,她又酸酸的,惘然若失。她装着见怪不怪地问,好啊,妈就等着这一天呢。哪儿的?<br />  儿子说,咱学校的。<br />  茹嫣问,同学吗?<br />  儿子说,还同寝室呢。<br />  茹嫣心里一咯噔。尽管她知道,如今的大学生,同居早已是家常便饭,有的干脆在外面租了房正儿八经地过起小日子来。可是一张口,依然是那样老套,却又那样理不直气不壮的话:你们现在就……这样的关键时候。你千万别弄出什么事儿来。<br />  儿子笑了:不会,不会,打死我也不会的。<br />  茹嫣说,那她还是回自己的寝室去才好。<br />  儿子说,她没地方住,她被人扔了。<br />  茹嫣叫道,你说些什么呀?<br />  儿子终于在那头大笑起来,还听见另外一帮男孩在坏笑。<br />  儿子说,妈,她是一条小狗,一条小女狗。<br />  茹嫣问,什么狗?<br />  儿子说,就是小狗啊,Dog!Dog!四条腿,一根尾巴的那种。<br />  茹嫣说,天哪,你自己都养不好,还养一只狗?<br />  儿子说,我们几个一起养。<br />  茹嫣说,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思养狗?<br />  儿子说,没办法,它赖上我了。<br /><br />  茹嫣知道,这一类事情上,强迫不得,你越禁止,他越来劲。在恋爱上也是这样,当初,她和丈夫的婚姻,有一半就是母亲的反对促成的。再说,天高皇帝远,他就是养一群耗子,你又能怎样?她后来悟出,母亲的话,大多是对的,只是需要时间来证明。那是一种人生历练的结晶,不用讲道理的。她诘问母亲,你究竟什么地方看不上他?母亲说,不是我看不上他,是你看不上他。这话也基本上被母亲言中。母亲是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革命干部,但是骨子里,还是那一套。或许正是因为嫁给了这样一个可以保护她,可以给她特权的男人,她身上得以保留的那一套反倒更多。茹嫣见过母亲的一些亲戚和同学,家世和母亲差不多,嫁了与自己大体门当户对的人,结果和她们的男人们一起,被折磨得低声下气鸡零狗碎的,反倒失去了母亲那样的傲气。不过,这样一些道理,也是要用人生历练来弄懂的,不是一番教导就茅塞顿开。<br /><br />  茹嫣忍了忍,平静地说,你给它洗干净,别弄出病来。<br />  儿子说,没毛病,欢实得很。 我可是老资格了,我5岁就开始养狗了,是吧?<br />  儿子的后一句话是说给他那些同学听的。茹嫣说,那是你养的吗,吃喝拉撒洗,你自己都还弄不清楚呢。<br /><br />  那天晚上,儿子从图书馆出来,走着走着,便和这只狗迎面相遇了。儿子停下来,看了它一眼。它也停下来,看着儿子。儿子蹲下去,抚摸它一下,它便怯生生地摇尾巴。儿子小时候养过狗,那是他爸给他买的。他爸常常出差,为了弥补自己的缺憾,买了一条小狗来陪儿子。那狗一直养到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一次外出时,被车撞死了。儿子伤心了好长时间。<br />  儿子说那狗又脏,又瘦,但很有教养,看那眼神就知道,很单纯,很怯懦,对人没有敌意,不像那些长期浪迹江湖的野狗–精明警觉,一副我是野狗我怕谁的老油条样子。儿子从书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剥开肠衣,掰下一截,递给它。它舌头在儿子手上一卷,那截火腿肠便没了。儿子又掰下一截,它又一卷。这样几次之后,一根火腿肠就完了。儿子摊开两手,对它说,没了。儿子说,那小狗饿坏了,它还没学会吃别人扔掉的脏东西。儿子掏掏书包,还有几片咸面包。它也吃了。儿子向它说拜拜,回自己的寝室去。<br />  第二天一清早,儿子的一位室友起床去上厕所,打开门,就见到那狗蹲在门口。儿子听见动静,欠身一看,只好翻身下床,将它请进屋来。<br />  吃午饭的时候,儿子将狗带到食堂。他对它说,往后就在这儿呆着,在这儿你就饿不着。<br />  第二天一早,那狗依然蹲在儿子寝室的门口。<br /><br />  就这样,那狗就在儿子的寝室留下了。几个室友都喜欢它,与儿子一起,共同承担着它的膳食。闲暇时,也逗它玩,给他们几个大四老光棍的孤寂生活带来许多快乐。只是他们都没有耐性按时带它外出方便,所以,寝室里一股臊臭味道便日益浓郁起来,好在这群孩子自己也够脏的,不太计较。再说,他们都知道自己在这间寝室的日子也不多了。<br />同学们用儿子的名字叫那小狗:杨延平。<br /><br />  <br />•2•<br /><br />  儿子的名字是他爸起的。“延”是儿子的辈分,据说根据这些字儿,可以断定是北宋杨家将的后人,“平”是他爷爷老家平庄的平。<br />  他们杨家,已经有几代人没有按字辈谱来起名字了。到了儿子出生,丈夫不知怎么发起思古之幽情,翻了那本古老的家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名字。他爸叫他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一起叫–杨延平。不像她,叫延平,叫平儿,叫平子,叫平儿子,到了要叫杨延平的时候,总是儿子犯了大错误。如今茹嫣满屋子喊那只叫杨延平的狗的时候,那狗便与她,与这个家,有了许多牵肠挂肚的联系。儿子走后,她第一次这么喊它的时候,眼泪就刷地下来了。<br /><br />  那台电脑是儿子升大二的时候买的。暑假,儿子回家,憋了几天,破天荒地做了好多家务劳动,然后怯怯说,想要一台电脑。他是学建筑设计的,需要一台自己的电脑。她开始不同意,怕影响儿子的学业,怕他玩游戏,还有一些不健康的东西。茹嫣是一个守旧的人,对所有的新生事物,一开始都会保持距离,保持怀疑,直到那新生事物差不多都快旧了,却喜欢起来。在服饰上尤其如此。对于语词的时髦,就更加抗拒顽强,一句”拜拜”,二十多年了,硬是说不出口,别人对她说”拜拜”,她就说再见。至于酷啊,靓啊,哇噻啊,酱紫啊,就像听磁片刮玻璃。到了日后上网,就像半个文盲。<br />  倒是他爸宽容,说迟早要买的,早买早消停。<br />  爷俩在电脑城泡了两三天,攒了一台当时配置最高的兼容机。丈夫说,电脑这东西升级换代太快,你买回去的头一天就开始落伍了。现在抢一点先,可以多坚持一会儿。再说,儿子绘图也要好机子。在这一类观念上,儿子对他爸是极其景仰的,说,老爸这才是真正的与时俱进。<br /><br />  那个暑假结束的时候,老爸将电脑仔仔细细地装箱打包,送儿子上火车。他对儿子说,常给家里打电话,别有了电脑忘了娘。<br />  一个多月后,丈夫在出差途中遇车祸去世。<br />  茹嫣在丈夫买的那条小狗被车撞死之后,常有不祥之感,丈夫一年四季都在路上。几次恶梦,都见到他遭遇不测,想对丈夫说,一直没敢说,终于永远不能说了。<br /><br />  毕业后,儿子把电脑带了回来,包装箱还是原来的,上面留着他爸的笔迹,写着某某大学某某系,写着儿子的名字,还写着贵重仪器,请勿碰撞。托运单依然贴在上面,上面有送站那一天的日期。<br /><br />  儿子那个班,是和法国一所建筑学院合办的。在国内读完本科,各科成绩合格,就直接去那儿读研。成绩优秀的,对方还有一笔很可观的奖学金,节俭一点,打点工,衣食住行也都够了。丈夫去世后,儿子说过,大学毕业了,不论参加工作,还是继续读书,他都要自食其力。其实他爸早已给他备下了一笔出国的费用,茹嫣听见儿子这么说,又高兴又心疼。她实在看不惯那些拿了父母的血汗钱,到国外去烧纸一样挥霍的孩子,更看不惯那些拿了腐败爹娘的黑心钱到国外靓车豪宅花天酒地胡混的纨绔子弟。但儿子说不让自己养了,便有一种空洞感。她想,那一笔钱,终究还要会用在儿子身上,结婚成家,生儿育女,都行,那是他爸的遗愿。<br />  《红灯记》里面唱得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丈夫死后,儿子立时就懂事了。出国前一两年,他一直在给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打工,赚取去法国的路费和出国的行头。按他的说法,当初这电脑买得值,赚回了10倍于它的钱。回家后,他将那台电脑重新打理了一番,加大了硬盘和内存,重装了最新的XP,配了摄像探头和耳麦,装了宽带,这一切,他都坚持自己独立出资。他对茹嫣说,算我送给你的。你以后会知道,这是一个好东西。<br />  对于茹嫣来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辈子还会和电脑、网络打交道。在她看来,这玩意,和蹦迪,飚车,麦当劳,电子游戏卡通片是一类的,是这个工商时代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大派对。媒体上关于网络的报道,大多也是和逃学,失火,诈骗,劫财,情杀相关。自己早已过了那种赶新潮的年龄。几年前,单位不知发什么疯,每个中级职称以上的人,都要进行微机培训,每次两个星期。结果是昏天黑地的去,昏天黑地的回来。别说操作,光是那些DOS语言,就把人弄晕了。混了个结业证,一切也都忘干净。从此后,见了那个机器就头大。儿子总说,落伍啊。她想,落伍就落伍了,自己这一辈子落伍的事儿多了,要都赶上去,再给她两辈子时间,怕也来不及了。古人一盏青灯一卷书,不也是很精致很丰富地过一生么?见儿子这么正儿八经做着这一切,还花了这么多他自己的辛苦钱,便只好把它当作儿子的一片深情接受下来。<br />  一切调试好了,儿子将整个操作都设置成超级傻瓜型,只要摁一下开机钮,一切都一目了然。桌面上还留下一个他自己编写的使用说明书,万一碰见什么问题,打开一看就行。这一切做完,儿子对茹嫣说,妈,我用两天时间,给你办一个速成强化学习班。<br />  那两天中,儿子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奶奶,一点一滴不厌其烦手把手地给茹嫣扫盲。每当茹嫣有畏难情绪的时候,儿子都会说,迟早得学,二十一世纪了,谁不会这个,谁就是半个山顶洞人。你以后会知道,这个东西,就像阳光空气水一样,而且——当时儿子正在给茹嫣调试摄像探头,屏幕上出现了茹嫣和儿子在电脑前忙碌的的图像——这东西又方便又便宜,以后我们打这种免费的越洋可视电话,想打多久打多久。我可以看见家里,你也可以看见我那儿。茹嫣看见自己和儿子,像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在屏幕中活动,很是新奇。说,你到法国后,我这儿也能看得见?儿子说,只要有网络,到月球上也能看得见。儿子拿起那个小小的探头,像摄像机一样,给书房来一个长长的摇镜头。还可以拍照,儿子说着,在什么地方点了一下,一张茹嫣在书房的照片就固定在屏幕上了。还能做监视器,你不在家的时候,开着它,它会将屋里的动静记录下来,比如进来小偷——茹嫣说,你别吓唬我啊。我宁愿让他偷我,也别吓我。<br /><br />  能看见远在法国的儿子了。茹嫣想,哪怕这台电脑只有这一种功能,也足矣。于是,拿出当年刚刚恢复高考时,以初中文化水平去撞大学校门的劲头,去迎接一个个全新的概念,全新的操作。一直学到头昏眼花。<br />  究竟是自己的儿子,知道如何让当妈的听懂。儿子教起来,真比那个收费的培训班强一百倍,他不给你说什么术语,原理,过程,他就让你像上超市买东西一样,要什么,点什么,一目了然。而且,他装的这个”XP”系统,比原来学的那一套便捷多了,简直就是专门为她这样的电脑弱智者设计的。<br /><br />  儿子给茹嫣申请了邮箱,安装了MSN,还有QQ。儿子笑着说,QQ是一个好东西,就像一根拴狗的绳子,任何时候,你只要一扯,我就会知道。我一扯,你也知道。<br />  茹嫣听着就笑了,心想,这家伙真会说话啊,两头都是狗。<br />  儿子让茹嫣给自己起一个网名,好给她在论坛、QQ上注册。<br />  茹嫣想想说,还是叫如烟吧,如果的如,炊烟的烟。<br />  结果这个网名已经有人用了。<br />  儿子说,加两个字,“往事如烟”。一试,也被别人用了。儿子说,你知道了吧,你再不上网,以后连最臭最烂的名字,都会给人家起光了。茹嫣不信,儿子说,你随便说几个,咱试试?茹嫣说“臭鱼儿”,果然有。“烂猫”,也有,“二混混”,依然有,连“我是流氓我怕谁”都有。茹嫣一路笑着,想着这网上好像是一个妖魔鬼怪虎豹虫豸的世界。最后,儿子改了一下——“如焉”。茹字去掉草头,嫣字去掉女旁,中性化。果然,一路注册畅通无阻。<br />  茹嫣的名字是母亲起的。从这个名字上,可以看出母亲的仕女情结。茹嫣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名字都是母亲起的。她不让父亲起,茹嫣那一拨的父亲,全都豪情满怀地给自己的儿女起上建国,新华,抗美,援朝,建设,宪生,跃进……后来还有四清,卫东,卫青,卫彪,九大。这一类时新名字,一家七八个孩子,便可以当作一部新中国简史来读。<br />  四十多年之后,茹嫣有了一个自己的网名,一个儿子给起的名字:如焉。她竟很喜欢它,觉得比自己原名要朴素,要大气,有点道骨仙风。<br /><br />  (待续)<br />
作者: 陵光    时间: 22.2.2007 13:54
如焉@sars.come<br /><br />胡发云<br /><br />  <br />(續前)<br />  <br />•3•<br /><br />  几天后,茹嫣一路把儿子送到首都机场。是她坚持要去的。她知道儿子不让她去的原因。<br /><br />  安检口,儿子俯身拥抱她。她这才发现,儿子这么高了,身上散发出一种男人的汗气,还有一种她曾经很熟悉的味道,是他爸遗留在他身上的,永远不会消散的那种味道。这是那个从自己身子里娩出的小肉团团吗?是那个一天二十四小时事无巨细都得让你操心的小东西吗?是那洗个澡都怕把他的小骨头揉碎了的小人儿吗?<br />  儿子很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吧,就不习惯和她有肌肤之亲了。偶尔在公共汽车上抱他,他会僵僵的,一脸窘然的样子,过一会儿,他便挣扎着下来,他宁愿抓着扶手,站在她身边。不像以前,如一块磁铁一样紧紧贴着她,软软的小手抚弄她的脖子,她的脸颊。<br />  他爸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儿子变得沉默寡言,对她很矜持,跟她说话,总像在斟字酌句,不知是怕碰伤了她,还是怕碰伤了自己。他几乎不对她提起自己的父亲。<br />  儿子拥抱她的力气很大,她觉得,只要儿子直起腰,就会很轻松地把她抱起来。像抱一个婴儿一样。<br />  几秒钟,或许更长一点时间,儿子松开她,笑着说,网上见。<br />  她也笑笑说,网上见。<br />  这时,她发现自己的语气柔弱得像一个小女孩。<br />  这是一次儿子的成年礼。<br /><br />  儿子一直这么笑着,到后来,那笑变得僵硬。她和儿子都不能坚持下去了。儿子回来之后,他们从没有说过离别之类的话。他们怕碰这个话题。临行前一天,儿子说,他要去陵园看看他爸。茹嫣说,别去了。把你爸装在心里就行。<br />  登机的广播响起来。她说,快走吧,把自己照顾好。说完,笑笑,招招手,转身离去。她怕自己在最后一刻终于持守不住。走出十几步,她才噙满泪水扭过头来,看见儿子已走到尽头,她心里说,千万不要回头啊儿子。<br />  儿子在安检通道拐弯处消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枚冬日里从枯枝上脱落的黄叶,轻飘飘的,打着旋,不知该朝何方落去。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与无助。儿子搂住她的力气还像火烙一样留在肩上,背上。那看不见的环抱之中,是一个柔弱得一碰就碎的躯壳。躯壳里面的东西,在儿子离去的那一瞬间,已经被掏空。往后,如何上火车,如何回到家,都恍恍惚惚,像一次长途梦游。<br />  从楼下邻居家领回寄养的小狗。小狗见了她,尾巴摇得忽悠忽悠的,小屁股扭得拨浪鼓一样。茹嫣谢了邻居,喊一声”杨延平&#33;回家&#33;”憋了几天的眼泪就哗哗涌了出来。<br />  小狗窜前窜后地跟她上楼。小狗只认”杨延平”这个大号,叫它平儿,平姑娘,它都一脸茫然地望着你,似乎在问,你说什么呀?<br /><br />  回到家里是上午9点,如果航程顺利,儿子该已到了。茹嫣算算时差,是儿子那边的夜里2点。明知到这个时候儿子不会上网,她还是打开了电脑,没想到,代表儿子的那个小狗头像竟在显示屏右下角嘀溜嘀溜地欢跳着。她兴奋得手都抖起来。她握住鼠标,极力让自己冷静,千万别出错,先把操作程序在心里默想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点击了那个可爱的小狗。QQ的页面打开了,上面是儿子的留言,儿子的网名叫德鲁皮,是一部卡通片里的小狗,不苟言笑,又聪明绝顶。他小时候最喜欢它。<br />  德鲁皮:妈,平安到达,一切顺利。现在暂时住在我的一个学兄这儿。用他的电脑上网。接下来可能要忙乱一个多星期,主要是找房。这儿的大学不提供宿舍,哪怕你是大教授。(一个吐舌头的鬼脸)<br />  德鲁皮:这儿真是一个学建筑设计的好地方。巴黎本身就是一个建筑博物馆。以后我要把你接来,好好看看。<br />  德鲁皮:我下午5点以后(也就是你的夜里12点)可能会再来网上看看。你别等我,有什么话,可以留在QQ里。<br />  德鲁皮:我找到房,就装电话,接网线,那时就会方便得多。你先好好练打字,别到时让我着急啊。(一个羞得通红的脸谱)<br />  德鲁皮:我要睡了,我的生物钟全乱了,他们说,过几天就好。<br />  德鲁皮:88888888888888(一支红玫瑰)<br /><br />  这是茹嫣第一次体验网络。让她有一种晕晕糊糊的感觉。远在万里之外的儿子,此刻就在你眼前活蹦乱跳地说话,做鬼脸,还献上了一枝红玫瑰。<br />  茹嫣调出智能拼音,一个一个捉出她要的字来,又一个一个组成词。对于拿起笔,想都无须想文字就哗哗从笔端流出的茹嫣来说,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刚学写字的孩提时代,每每出现一个她要的字或者词,都高兴得拾到一个宝贝似的。<br />  这些字是手指头在键盘上击打出来的,你在击打它的时候,你看不见任何笔划,它们就直接进到你面前这个一尺见方的匣子里,然后通过那一条细细的电话线,弯弯曲曲,越洋过海,去到法国巴黎的一幢楼房中的一间房屋,然后展现在儿子的面前<br /><br />  如焉:平儿子,见到你的留言,真高兴——一行字跳上输字框,回车,又进入给儿子的留言板。<br />  茹嫣生平第一次在网络上发出一条信息。<br /><br />  如焉:妈妈想你。你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一个母亲的这种牵挂。当我从邻居家接回”杨延平”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你留了一部分在我身边,你知道,它让我有了一种在家里随时随地叫喊儿子的理由……<br /><br />  茹嫣就这样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地写下去,像中了邪,停也停不下来。<br /><br />  晚上,离儿子说的上网时间还有几个小时。茹嫣打开QQ,登陆了MSN,儿子那个跳棋子一样的半身像还是赭红色的,儿子说过,如果是绿的,就是他在上面。她等待它变绿。茹嫣带上耳麦,用儿子教的方法试了试,耳机里传来她说话的回声:喂,喂,你好,德鲁皮你好,儿子你好,茹嫣你好……她打开摄像探头,视频窗口出现了自己的半身像。她偏偏头,举举手,里边那个茹嫣也偏偏头,举举手。她端详自己,脸上有一种隐隐的孩子般的笑意,像是要做一桩恶作剧。她记起儿子教给她的照相方法,按了一下那个“快门”,一张自己的小照出现在窗口一侧。她又侧了一个角度,让自己脸上的光有一点层次,再照一张。她要给自己照一张满意的,发给儿子。还有杨延平,也要给它照几张,发给儿子。她叫来杨延平,把它抱在身上.每当她抱它的时候,就好像当年抱那个小小的儿子一样,轻轻的,软软的,有一种很好的手感。茹嫣原来一直不太接受那些有毛的动物,或者说不接受所有的动物,像雀鸟,金鱼一类,远远看看还可以,但是不愿意触摸它们,这好像是一种洁癖。便是男女之间,她也不习惯那些超出常规的举动,甚至和别的男人握手,特别是那种没有感觉的陌生男人,心里都会起腻,更不要说跳舞了。她上大学那阵子,校园里跳舞跳疯了,班上女生拉她去,她便在一边观赏,帮同学看衣物,倒茶水。按照班上女生的点评,茹嫣是属于那种典雅型的,人也漂亮。只是茹嫣的漂亮,不是那种很刺激的,需要慢慢品味慢慢欣赏,时间越长,看得越细,那漂亮就越来越精致了。不像有的女人,一眼看去时又鲜亮又抢眼,看得久了,那平庸处就越现越多。两种的区别,就好像茶水与糖水。坐冷板凳的女生,大多气质模样差点。她们总是渴望新的一曲开始的时候,有一个男生或男老师走到自己跟前,向自己伸出手来。茹嫣刚好相反,每当有人向她走来,她都会惶乱起来,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会,真的不会,我是来给她们当保管的……丈夫曾说过,都是给那些经典文学害的,给柏拉图害的。<br /><br />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她就开始在QQ上给儿子留言,她现在对用键盘打字产生了兴趣,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一盒蜡笔,急着用它在纸上画出一些东西来。她跟儿子说第一次独自操作电脑的过程,说那个与他同名的狗,说自己学会了用探头照相……茹嫣其实是一个聪明人,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喜爱,那键盘,那输入法,很快与她亲昵起来,她的十个手指头像十个小人儿在键盘上跳跃,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她喜欢这种精微的舞蹈。甚至喜欢上了键盘那踢踏舞一般的击打声。她决定,不管儿子多晚才来,她都等他。没想到,12点刚过,QQ的蛐蛐声就叫起来,同时,儿子那个德鲁皮头像开始调皮地闪动。<br />  她赶忙打开接受信息框,看见儿子一行字:<br />  德鲁皮:哇&#33;妈呀,你可真了得,打了这么多字?我得慢慢看了。(一个翘起的大拇指)<br />  如焉:我打字慢,你可要耐点心。(一个红脸)<br />  德鲁皮:我们上MSN。<br />  茹嫣:好。<br /><br />  MSN上,儿子的图像绿了。茹嫣点击了一下,对话框打开。<br />  德鲁皮:妈妈,我们试试用语音和视频,慢慢来,别慌,我给你发邀请。你点”接受”就行。<br />  视频渐渐显示出来,茹嫣看见儿子了。分别才几天,好像一个世纪。儿子穿一件白色的长袖体恤,很精神地朝她笑。过一会儿,耳机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喂,能听见吗,妈妈?<br />  茹嫣:能听见,很清楚。你不是说1点以后才能来吗?<br />  儿子:下午的事儿办完,提前来了。吃完晚饭还得出去。<br />  茹嫣:顺利吗?<br />  儿子:还行,明天去学校,然后别人领着去看房,这一段时间会忙乱一些,没时间上网。<br />  茹嫣:你先忙正事,看见你,我就踏实了。<br />  儿子:杨延平呢?<br />  茹嫣:在我脚下呢。<br />  儿子:抱给我看看。<br />  茹嫣将杨延平抱起来:看见吗?<br />  儿子叫喊着:杨延平&#33;<br />  茹嫣取下耳机,凑到杨延平耳边。小狗看不懂缩小了的平面图像,但是它从耳机里听见儿子的声音,紧张地四处张望,没找到什么,便急得汪汪大叫起来。<br />  儿子:法国狗可真多,满街都是,各种各样的。<br />  茹嫣:你可别刚去又捡一只啊?<br />  儿子:真想捡一只。<br /><br />  聊着聊着,茹嫣看见一个中国女人走到儿子背后,捅了儿子一下。儿子扭过头去。那女人做了一个吃饭的手势。儿子点点头。<br />  儿子:妈,我要吃饭了。<br />  茹嫣:快去吃吧。<br />  茹嫣想了想,还是问了:她是谁?<br />  儿子:女主人。<br />  茹嫣:你那位学兄呢?<br />  儿子:他忙,一般不回来吃完饭。<br />  茹嫣:……替我谢谢人家。<br />  儿子:好,我下了。你早点休息。<br />  “早点休息”,是儿子从前挂断电话之前的固定用语。<br />  儿子:有一个网站,你可以去看看,我现在把网址贴给你,你直接点击就可以进去。<br />  茹嫣:什么网站?<br />  儿子:是一个中年人的网站,社区里有一个栏目,叫“子学海外”,有一些留学信息,我们学校的网站上面也有链接。还有一个论坛,叫“空巢”,一些留学生家长常去那儿,你进去看了就知道。<br />  儿子在视频窗口给茹嫣招了招手,然后窗口就关上了。他的声音也消失在暗夜之中。茹嫣想起小时候读的那些童话,那些镜子,宝石,或一盏神灯的光影中,来去无常的神仙鬼怪。<br /><br />  这是茹嫣第一次见到与自己相关的法国,因为自己的儿子在其中。尽管这个法国只是一间极普通的,甚至有些中国化的小房间。<br />  在茹嫣的精神活动中,俄罗斯文学和法国文学占去了很大的空间。那是大仲马小仲马,左拉雨果梅里美的法国,是罗曼罗兰巴尔扎克的法国。美丽凄怆阴郁的都市,神秘浪漫放纵的乡村,诡谲又华贵的宫廷,温暖又贫寒的阁楼,还有塞纳河畔石块铺就的小街和埃斯米拉达的巴黎圣母院……茹嫣的整个青春时期,这些如梦如幻的情景一直缠绕着她,让她一放下红宝书或长柄锄,就会立刻进入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中。<br />  茹嫣知道,今天的法国早已不是那些古典作家们笔下所写的法国了,但是她只要想到它,就只有那些,没办法,那是她自己心中顽固的法国。所以,她第一眼见到儿子置身其中的那个法国房间,就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br /><br />  (待续)<br /><br />
作者: 陵光    时间: 22.2.2007 14:25
如焉@sars.come<br />胡发云<br /><br />  <br />(续前)<br />•4•<br />  <br />  茹嫣打开儿子给的网址,网站叫“中年”。里面有好些论坛,就像一个小区,有好些楼房一样——“四十也惑”,“运动保健”,“中年情感”,“子女成才”,“琴棋书画”,“诗文会友”,“山乡岁月”……还有就是儿子说的那个“子学海外”和“空巢”。<br />  茹嫣先来到“子学海外”,这里有各国的留学信息,就业信息,购物指南,交通咨询,通讯服务……<br />  茹嫣找到法国部分,招收中国留学生的,就有儿子的那所学校。里面有那所学校的图片,校园很漂亮,像一座庄园,很古典的建筑,花园,水池,林荫道,各种精美的雕像,微机房,阅览室,学生的作品展览馆,还有一个学生的交响乐团,打开交响乐团的节目,可以听到他们的演奏,水平还真高,不比我们国家一些中等水准的专业团体差多少。学生的建筑设计作品展,五花八门,什么样稀奇古怪的建筑样式都有,有的房屋,就是一头趴着的猪,猪鼻子是大门,猪尾巴是一个盘旋楼梯,可以上到猪背–一个拱形的玻璃房。茹嫣想,儿子以后可别搞出这样的房子来。<br />  儿子说过,打开浏览器,一条基本的原理,就是”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就是说,只要你看见了一只手,伸出食指,就只管打开。根据这个原理,茹嫣像买了一张迪斯尼乐园的门票,一路东游西逛,一路眼花缭乱,早已记不起来路。网页上有链接,链接又有链接,就像老子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按儿子的教导,茹嫣把自己感兴趣的网站网页,放到自己的收藏夹,一路下来,收藏夹已经放得拐了弯。<br /><br />  茹嫣又来到那个叫“空巢”的论坛。<br />  打开网页,屏幕上出现一个鸟窝,一只小鸟从里面飞出来,一直飞到看不见,鸟窝里探出两个满脸沮丧的头像,一个老头,一个老太,然后,两个头像化作两个字:空巢。<br /><br />  论坛的版主叫孤鸿。他在前言里面说,我们的小雏都已飞去,剩下两只老鸟–或者一只老鸟,留在空落落的老巢中。但我们还得过我们的日子,思念,期盼,担忧,喜悦,寄钱,寄物,传输文件,或等待一次小鸟的归来……我们对于小鸟们的爱恋,注定是一次漫长的单相思,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了,他们要往前飞,我们只能远远地看他们飞远的背影……直到有一天,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让我们这些老鸟们在这里相聚,说说我们的孩子,说说我们自己。欢迎你。<br />  看到这些,茹嫣心里一热,想起儿子高考那几天,在紧闭的大门外,烈日下,焦虑中,那一群巴心巴肝等候的家长们。那一刻,这些平日里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女们一个个都格外亲热,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br />  论坛里有许多帖子,说儿女那儿的天气,说机票打折,说哪个学校倒闭留学生无家可归……也有许多说自己的日子,说自己如何思念如何寂寞,从孩子出生一直说到如今。也有说自己如何调整如何解脱的,健身,美容,旅游,习书法,跳国标,养猫养狗……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也有讲别人的故事,讲陪读,讲挣钱,讲这一代人往昔的苦难或温馨。还有许多贴图,从自己拍的花花草草,到阿猫阿狗,还有旅游留影,出国探望孩子,都有。茹嫣兴致勃勃一页一页看下去。这些帖子长长短短,没有什么章法,后面大多有一些跟贴,表示感慨,表示赞叹,表示不同的看法或提供不同的信息,七嘴八舌,很是热闹。就像公园一角,松松散散聚着一群人,熟识惑不熟识的,亲近地聊着,或听着。<br />  看了这些,茹嫣有一种冲动,想说点什么,就像当初在考场外面,和那些家长们搭上几句话一样。其实,生活中,茹嫣是一个很矜持的人,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话,便是熟悉的,人一多,也会拘谨。想了想,毕竟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于是敲了几句话,打了一个回车,于是,互联网的BBS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叫”如焉”的鲜嫩网虫的留言:”我是新来的。我儿子刚刚去了法国。看了大家写的文章,还有照片,很亲切。以后想和大家多多交流,多多向大家学习。”<br />  茹嫣看了两遍,没错别字。抬头看看钟,已是夜里两点,一股倦意涌上来。便关机,洗洗睡了。这是茹嫣的第一次网络生活。<br /><br />  <br />•5•<br /><br />  茹嫣在一个很清闲的研究所工作,研究的对象是植物,也是一个很娴静的种类。单位饭碗还很铁,谈不上丰裕,也没有什么外水,但是工资和奖金还有保障。年轻人不多,好些年没有进大学生了。同事大多是老同事,领导大多是老领导。单位的楼房是那种五十年代的苏式楼房,宽大,结实,朴素。陈旧里透着一种往日的华贵。单位有上百人,分成两拨,一拨搞科研的,一拨搞行政的。搞科研的比较静,常常外出,显得人很少。搞行政比较闹,满楼道都是他们的身影和声音。据说五十年代的时候,搞科研的一拨很牛,里面很多国家级的专家,还有留过洋的,在搞行政的一拨面前高傲得很,工资待遇也高出许多。到了文革,轮到搞行政的一拨牛了,司机啊会计啊人事干部食堂伙夫啊,都成了革委会的,搞科研那些人就夹起尾巴低眉顺眼。文革结束后,大家彼此彼此,打成了一片。茹嫣是八十年代中期才来的,听他们说过一点陈年旧事。<br />  三楼东头是资料室,一些闲人便常在这儿聚,说些闲话。男的说吃喝说麻将说斗地主,女的说儿女说老公说衣饰住房。男女在一起的时候,说一些半黄不黄的段子,互相间开点不太过分的玩笑。都是过来人,一起共事多年,知根知底,轻轻重重的,大家一笑也就完了。<br />在这个大都市里,这里的气氛,更像一个小县城,平和,自足,不求进取,有一些大杂院的市俗气和烟火气。她几个同事的孩子,书都读得不太好,所以她的儿子能考取一个那么好的大学,又接着到国外读研,还有奖学金–不像有的人,一路都拿钱买,一直让她们赞美不止,羡慕不已。都说茹嫣一个文文静静的人,丈夫又这么不早不迟地走了,能把个儿子盘成这样,真比发了几十万的洋财还强。<br />  资料室里有一台电脑,平日里只打打文件,没听说有过其他用途。<br /><br />  第二天一上班,茹嫣把自己让办公室的人看了看,说了说儿子的事,就直奔资料室了。<br />  资料室是众人都喜爱去的一个地方,翻翻杂志,看看报纸,发个传真,复印个身份证,或孩子的复习题。找个由头敲了谁的一笔钱,买了糖果瓜子,也是在这里分享。资料室有个好处,万一有哪个较真的领导来撞见,大家立刻可以装作查找资料或读报看书的样子。茹嫣也常来,一边听大家闲聊,一边寻一些喜爱的文章读读。现在她却是冲着那台电脑来的。<br />  茹嫣见电脑闲着,便问打字员小李,没活干?<br />  小李说,有几份材料,不急,慢慢打。<br />  茹嫣说,我也闲着,帮你打几个字?<br />  小李笑着说,想抢我的饭碗啊?<br />  茹嫣说,院长的儿媳,这饭碗谁抢得去啊?咱们所长都要看你的脸色呢。<br />  小李说,你们大知识分子,让你来干你也瞧不上呢。<br />  小李说着,拿了一张稿纸递给茹嫣,笑着说,我猜啊,你是要练打字&#33;<br />  茹嫣说,真是个人精,让你一眼就看穿了。咱这台电脑可以上网吗?<br />  小李说,可以啊,拨号的,接上电话线就行,就是太慢,发个邮件什么的还可以,聊天啊,视频啊,就急死人,咱在家用宽带用惯了,懒得在这儿上网。<br />  小李说着,就给“猫”插上电源线电话线,那猫叽里哇啦一阵乱叫之后,居然也给连上了。<br />  一听小李也上网,茹嫣顿时热乎起来,和小李聊起上网的事。<br />  小李听着听着,脸上显出狡黠的笑来,茹嫣姐,你怕是在网恋吧?网恋的人最怕打字慢,一慢,就会眼睁睁地把一个好人儿给丢了。我跟你说吧,一快遮百丑,一个打字高手,可以同时和三个人网恋呢。<br />  茹嫣给这个小丫头一下说得面红耳热的,说,都七老八十皱巴巴的老太太了,还网恋呢?<br />  小李说,这你就不懂了,网恋就是为皱巴巴老太太发明的,谁也看不见谁,你说你十八啦,人家又拿你如何?<br />  几个姐妹本原在一边说装修,听见这个新鲜话题,都凑过来。有的说,她上网就看股票。有的说,她喜欢打牌,现在有一个固定班子,一日不见还怪想的,哪天要是有事给耽搁了,QQ也叫,手机也响,恨不得从屏幕里伸出一只手来把你抓了进去。有的说还可以看电影啊,港台片,欧美片,还有成人片。茹嫣问什么是成人片。几个姐妹就笑了,说就是你和你老公做事的那种片子啊。说到茹嫣的老公,大家就发现说走了嘴,收起笑容,就着说起茹嫣的个人问题。说男人走了三年了,把儿子也渡过了河,乘着还没有老过气,找个合适的人,成个家,搭伙过日子吧。几个人轮番说了许多单身女人的难处,还说如今风气开化了,差不多合适,先一起住了再说,合脾气了,再办手续。另一个说,这个年头,办不办也就那回事。听了一会儿,茹嫣淡淡一笑说,你们今天是不是来开动员大会的?一个大姐说,只要你有这个意思,让你挑的还是有几个。茹嫣不好却了她们几个的情意,便说,儿子刚走,脑子还没有缓过劲来,怕挑不准。<br />  小李说,如今年月,谁敢说自己一眼就能挑个准?不行再来呗,又不吃个什么亏。<br />  眼见得越说越邪乎了,茹嫣抵挡不住,说,我怕你行不?帮你干活堵你的嘴行不?于是架起小李给的那一份小文件打起来。<br /><br />
作者: 陵光    时间: 22.2.2007 14:26
•6•<br /><br />  茹嫣是那种爱学习的坯子,对于文字更是一往情深。那刚刚学打字的劲头,就像小男孩学骑车。于是,在一台女人大戏的喧闹中,茹嫣滴滴答答敲着键盘,听而不闻地干起活来。<br />  文件不长,打完的时候,那几个大姐已散去,小李也不知去向。茹嫣登陆了QQ,儿子的头像一动不动,人家那儿还是半夜三更。便又去了”空巢”,打开一看,自己昨夜那个短短的帖子后面,竟然有了五六条跟贴。<br />  第一个是”枫叶红”的,它伸出一只手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33;这是一个零字帖,就是只有贴题,没有内容。<br />  第二个叫”一江春水”,它说,你好,请进–打开帖子,里面说:我的女儿也在法国,前年去的,学服装设计。以后咱们多联系。<br />  第三个是版主孤鸿,它也伸出一只热情的手:我来迟了,接待不周。好啊&#33;咱们老鸟的队伍里又壮大了一个&#33;^_^&#33;是GG?JJ?DD?MM?愿你在这儿找到友情,温情,同情,还有……爱情–别不好意思哦,我说的是我们这些老鸟们的友爱之情。你去注个册,这样方便多了,还可以上我们的聊天室呢。我们恭候你。<br />  像许多初涉网界不设防的小菜鸟一样,茹嫣注册很老实,男女,省份,年龄,职业,文化程度,Email,QQ–除了婚姻状态之外,她都一一据实填来。这给她后来带来不少麻烦。她以为,这是一份交给组织上的档案,要实事求是才好。<br />  后面几条跟贴,也都是欢迎一类,一个个伸着手向茹嫣热情示意。<br />  看到这些,茹嫣心里一片春风和煦,温暖又酥软,有一种奇特的愉悦感。许多年来,在现实生活中,茹嫣对陌生人更多的是戒备,连在火车上促膝相对时,都不和人搭话的。便是熟人,也不习惯特别亲近的交往。现在,面对这样一些看不见的人们,竟有一种对话的冲动。她在一个个跟贴后面说:谢谢。请多关照。对版主孤鸿说,我是一个新手,以后要多多向你请教。<br />  眼看着在这儿磨蹭一两个小时了,正好小李也不知从哪儿玩回来了,便关了机器,回到自己科室。<br /><br />  <br />•7•<br /><br />  那天夜里,儿子一直没有出现。茹嫣有些空落落的。心想,儿子刚去,事儿多多,没时间上网,没地方上网,也在情理之中。据说有些孩子出去之后,半年数月的也难得与家里通一次气,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这样也就自我安慰了一下。茹嫣又来到”空巢”,她将这个论坛的帖子前前后后地翻看着,突然也有一种写点什么的冲动。<br /><br />  就在那个寂寞的夜里,茹嫣写了她的第一篇网文,也是她的成名作——《儿子的成年礼》。写儿子暑假回家,写教她上网,写机场告别。她把淤积于心的许多感受写了出来,就觉得浑身通泰了。茹嫣没有写到儿子他爸,她不想说这些。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反倒给人家留出了许多想象的余地。<br />  写完之后,犹豫了一下,便将它贴到论坛上去了。然后就又溜达社区的其他几个论坛去。<br /><br />  有一个论坛叫“山乡岁月”,可以看得出来,这里一些人都是当年插过队的。茹嫣赶上了上山下乡的尾巴,下去不到一年,这个浩浩荡荡历时十年的大折腾就戛然而止了。茹嫣下去的时候,插队已经成为一种游戏,就像上学时学工学农,全没了开初那种扎根山乡改天换地的豪情与悲壮。她与上百个孩子一起,来到她妈妈系统的农场,住集体宿舍,吃集体食堂,每月还有十几元工资。出工时,上百号少男少女嘻嘻哈哈往大田里一撒,也没个劳动定额,也没指望田里有个什么收成。放了工,吃了饭,唱歌,拉琴,打牌,打架,胆子大的,已经学会偷偷摸摸谈恋爱了。隔三差五会有系统来人放一两场露天电影……所以,茹嫣她们这一代小知青,没有前几届大哥哥大姐姐们那些厚重与沧桑,也没有那么多怀想与沉思。<br />  山乡岁月的一些帖子,正在争论有悔还是无悔。这个话题源于几年前的一本知青回忆录《青春无悔》,一直到现在,依然纷争不休,一帮半百上下的老头老太太,火气依然旺盛,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宛如当年小将时期。茹嫣粗粗看了几篇,除了有的言词失度,似乎都有些道理。她自己没有细想过有悔还是无悔,觉得悔与不悔该是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感觉别人是没办法改变也无须指责的。刚刚想到这里,便看到一个帖子,说的意思和自己想的差不多,但是人家说的头头是道漂漂亮亮的,文字也不温不火很有风度。一看署名,叫达摩,便一笑,难怪,面壁十年,好功夫,好修养。<br /><br />  (待续)<br /><br />
作者: 陵光    时间: 22.2.2007 15:00
如焉@sars.come<br />胡发云<br /><br />  <br />(续前)<br />  看了一阵子,又到链接的一些个人网页去看,像一个放了学无所事事的小姑娘进了一个大商场。在”诗文会友”,见到许多网友的个人文集,前面那些跟她打过招呼的孤鸿啊,枫叶红啊,都有一些长长短短的诗文在里面。茹嫣津津有味地读着这些刚刚认识的网友的文字,暗暗拿它们与自己的比较,好像一个小女孩穿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偷偷去看人家的衣服一样。<br />  接着她就看到了达摩的几篇文章。只看了几句,就一篇篇看了下去。茹嫣是一个对文字特别敏感的人,就像登徒子对女色,熙熙攘攘一片人海中,一下就捕到最漂亮的那位。茹嫣这种能力,常常甚于那些吃了一辈子文学饭的大评论家大教授,有时看他们褒扬的作品,看几段便看不下去,心里说,这样的文字,怎么也说不上好呢。<br /><br />  转了一圈,茹嫣再回到空巢一看,哇&#33;(用个论坛里最时新的感叹词。)自己那篇《儿子的成年礼》后面一片赞美的跟贴,说什么好听话的都有,才女啊,美文啊,读得热泪盈眶啊,收藏了啊,转到另外的网站去了啊……让茹嫣都晕糊了。其中就有那个达摩的跟贴,虽然只八个字,却让茹嫣感动不已:佳人文采,慈母情怀。<br />  正在这时,QQ响了。茹嫣以为是儿子上来了,赶忙打开,一看是那个女儿也在法国的一江春水。<br />  一江春水:你好,如焉。打搅了吗?我从你的注册资料里见到你的QQ号,冒昧与你联系。刚刚读了你的文章,就想跟你说说话。你真是会写,把我心里的话都写出来了。<br />  如焉:当母亲的,心都一样。(一个笑脸)<br />  一江春水:我是父亲。<br />  如焉:(一个大红脸)没想到父亲也会这么柔情。<br />  一江春水:从她10岁起,我又当爹又当娘,所以对孩子的感情不一般。<br />  茹嫣没想到是个男士,还是一个单身男士,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想想后打了几个字:那你也真不容易。<br />  一江春水:如今都过去了。(一个笑脸)<br />  如焉:是,再难也会过去。<br />  茹嫣不想说自己。<br />  一江春水:我女儿去了几年,对那儿熟悉一些,她妈也在那里多年,你们孩子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尽管说。<br />  如焉:有事会麻烦你的。<br />  茹嫣突然想知道一点他女儿的情况,甚至知道他女儿的模样。想想又觉得唐突,骂了自己一声,你也太急了一点吧?<br />  两人接下来聊了一下孩子。然后茹嫣就说到达摩,问达摩是谁?<br />  一江春水:达摩我们这儿老鸟了,资格比我们都老的多啦&#33;他是这个”中年”网站的创始人之一,后来他自己又做了一个思想论坛,这里就交给别人管了。<br />  如焉:你有他那个论坛的网址吗?<br />  一江春水:原来有,这两年常常被封,搬来搬去找不到了。你可以去狗狗上查一查。<br />  如焉:那我现在就去查查,再联系。<br />  他们互相告诉了孩子的QQ号,Email,然后道别。<br /><br />  <br />•8•<br />  达摩与茹嫣在同一个城市。不过对于网络来说,隔了个太平洋与隔了一堵墙,都是一样的。如果没有空巢论坛的偶遇,即便在一条街上,一辈子也很难相遇,便是相遇,也不相识。<br />  茹嫣上网晚,孤陋寡闻,不知达摩早已是知名的网络大侠,特别是在一些思想文化网站上,是一个很犀利的网文高手,他的文字被删被封的时候很多,他的论坛也多次被封被停被出故障。他一些温和点的文章,也常在报刊上发表,只不过都另用笔名。一些好奇的网友,常会猜测他是哪个大学的教授或研究机构的学者,有的还说他在海外,言之凿凿地说他就是谁谁谁。你几乎判断不出他的专业。有时说西方宗教,有时说明清野史,有时候说文革,有时候说抗战,有时候说时政,有时说经济,有时又说文学影视。涉猎范围很广,政经文史哲都来。有人说是一个奇才,有人说是一个杂家,也有人说只是一个学术混混而已。只有极少知交,知道他的底细。<br /><br />  八十年代初,达摩还在一家国企当工人。那家国企有一所自办职大,与时俱进地想开“三论”,就是当时很时髦的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学校没人能教,就从外校请来一位,没想到此公上了几节课后,人就不见了。到他单位去问。单位说,我们也在找他,说是到南方去了。一时请人又请不到。一个学生说,他们车间有一个人,讲得比这个老师好多了。教务处的人以为他说笑话。学生说,不信你叫他来讲讲?课不好停下,于是学校派人找到达摩所在的车间,车间领导说,有这个人,电工班的,人还聪明,就是思想意识不太好。问如何不好,车间领导说,和组织不一心。知道他能写能画,让他帮车间搞一些黑板报,大批判什么的,他说他不喜欢这些无聊的事情。学校问,这是哪年的事?车间领导说,多年来就是这个样子。<br />  学校一听,这话也是太过时了,只好笑笑。<br />  学校私下找到达摩,想探个虚实。拐弯抹角,说到三论。<br />  达摩说,知道一点。<br />  学校说,这是现在最时新的理论哦。<br />  达摩说,说新也不新,看你怎么说?<br />  学校问,你说怎么说?<br />  达摩说,要从国内说,当然还是新的。要从国外说,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学问了。<br />  达摩此话一说,学校就一惊。又问此话怎讲?<br />  达摩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美国人就利用控制论的原理打德国人的飞机呢。说白了,就是把速度,角度,天气,飞行线变化,提前量这一大堆因素综合起来考虑,得出一个最佳方案。<br />  学校就更诧异了,问达摩从哪儿学得的?<br />  达摩说,书啊,杂志啊,参考消息啊,你们没注意罢了。钱学森当年在美国的时候,就研究控制论啦,要不回国以后哪能搞原子弹?<br /><br />  学校决定让达摩去试讲几堂课,一来试试深浅,二来可以在此期间继续找人。便对他说,让他下周去当几天辅导员,与同学们一起讨论一下控制论。学校没敢说让他讲课。<br />  没想到,达摩去了之后,哪有同学们讨论的份呢?他一个人滔滔不绝不紧不慢深入浅出一路说下去,大家还没有听过瘾,两节课就完了。学校有人在后排监听。同学们一致反应,比那个上海小白脸讲得好多啦&#33;又试了几堂课,反应愈佳。那时候,讲文凭还没有讲疯,又是一个企业自办学校,规矩不严,学生都说好,考试能过关,就行。学期结束,达摩就被借调到学校,还是当那个不明不白的“辅导员”。达摩挺满意。不用坐班,有寒暑假,还能在课堂上胡说八道有一种满足感。<br /><br />  那一年,达摩刚好三十而立。在此之前,他当了五年知青,八年工人。读了十几年杂书闲书黄书黑书。学历初中,电工三级。<br />  事后,已经在社科院里谋得一职的好友毛子私底下问达摩,你狗日的什么时候学了控制论的?<br />  达摩笑笑说,哪里正经学过?只知道一点皮毛。现买现卖。<br />  那个学生是他一个车间的,平日喜欢听他吹牛,便胡乱举荐了他。举荐之后,立刻给他通了气。达摩正好厌烦了车间的生活,想到职大是一个自在地方,便临时抱佛脚,花了几天时间,找来一堆资料,没日没夜地磨起枪来。头一两堂课混过去之后,心里便有数了。可以说,他是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完成了三论的基础教育。<br />  也有人对他说,你这样的化学脑袋,当初怎么不参加高考啊?要不现在还受这些窝囊气?达摩说,他怕那些高考题,怕考过了,人也傻了。恢复高考的时候,达摩几乎一点都没有动心。心高气傲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无须将大学文科那腐朽的一套再学一遍,他读过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文科大学毕业生的范围。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个文凭以后会有那么大的作用,更没有想到,他那个又稳当又令人羡慕的企业,有一天会訇然倒闭。当然,还有一个很实在的原因,当时老婆要生孩子。<br /><br />  讲了两年”三论”,学校又开文科。让他兼讲世界通史,后来又讲文学史,逻辑学。反正学校已经习惯,什么课缺人就让他去讲什么,只要同学说好听就行。达摩呢,已经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先行半步,开讲之后与同学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给同学们讲完了,这一学科自己也学完了。屡试不爽。后来,他用笔名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谈这种同步学习的教育方法的。其中说,让教师也保持一种与学生一样的陌生感,新鲜感,紧迫感,与学生一起共同探讨,共同获取,是一种新的教育思路。教师只是一个学习小组长而已。那种将自己嚼了几十年的知识呕吐物再麻木不仁地喂给学生,自己也了无激情,学生也了无兴趣,反倒剥夺了学生的自学权利。文章出来,曾引起不小反响,也有多年靠知识呕吐物吃饭的骂他。<br />这种崭新的教育思想最终是不了了之。达摩私下说,等我有了钱,自己办一所学校,一个呕吐老师都不要。<br />  好景不长,没过几年,职大就进入弥留期,没有生源,最终关门大吉。那年头,正是全民皆商连居委会老太太都屁颠屁颠忙着跑信息的时候,达摩教了几年的三论,终于有一个词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同,谁见了谁都会问,有什么“信息”?通俗点说,就是上家有什么?下家要什么?<br /><br />  一些老师调走,一些老师退休,一些老师回到企业另做了一份工作。<br />  学校成了一个空壳,要几个人留守。达摩是留守者之一。留守人员有几百元工资,没有多少实事可做,看管图书仪器办公用具,处理租赁教室业务,联办补习教育班,发放相关人员的各种费用……后面这几项,多少有一些油水,是大家都想做的。达摩却一眼就挑中了当看管员。<br />  图书室有几台电脑。前些年,他就是在这里对着当时那唯一的一台386完成了他的电脑入门教育。九十年代初,中国开通教育网,达摩最早的网络教育也是在这里完成的,那时还是电话拨号。达摩至今还记得,初上网时的那种兴奋。折腾一番之后,那只猫叽里哇啦一阵乱叫,浏览器上出现了一个网站的页面,那时网速很慢,看着那页面从上至下一点点显现出来,就好像一个孩子,一点点从产道里面露出来一样,头发,脑袋,胳膊,身子……终于一幅有图片有文字的页面全打开了。那时互联网管制还不严,各种消息,各种言论,与传统媒体相比,又大胆又新鲜。就像刚刚有了汽车,还没有交通规则一样。<br />  现在这几台老机器还在,蹲在图书室一角,落满灰尘。网络上,这一类设备叫做骨灰级设备,这一类网虫,叫骨灰级网虫。到了后来,发展就相当快了,再回过头去看看当那几台硬盘不到一个G的机器,就像看一百多年前的蒸汽火车头。<br /><br />  达摩看起来极平和,其实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高到有些不求进取。<br />  这样的清闲日子过了两三年。这两三年对达摩来说,几乎是一种不知今昔何夕的神仙日子。上了班,四处一转,便钻进图书室,读书上网喝茶打字。可惜好景不长,接着厂子就整体给卖掉了。给了两三万买断钱,达摩和上千人一起,从此与这个企业永别。这时刻,正好遇上女儿读高中老婆动手术。眼见得那几万块钱一点点薄下去,达摩才知道读书上网不能管饱。骑马找马地混起差事来。<br /><br />  <br />•9•<br />  达摩的家,属于这个城市里最正宗的平民。父亲卖了一辈子茶叶。解放前为资本家卖,解放后给共产党卖。当年定成分,组织上给了一个”店员”,说是和工人阶级只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是工人阶级了。<br />  父亲工作的那个茶叶店是一家百年名店,待遇不错,旧社会并未受多少苦。新社会,孩子多了,生活反倒紧了,母亲才出去工作。<br />  达摩爱读书,是被茶叶店熏陶出来的。<br />  多年来,店里除了那些高级听装茶叶,其余的都有自己印制的包装袋。三年饥荒时,纸张突然紧张起来,店里的茶叶袋就断了来源。连达摩的课本作业本,都是那种又黑又糙的回收纸做的,一写字,笔划就洇得粗粗的,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就是一片墨迹,像山水画。纸面上还有没化完的旧字迹小疙瘩,用手摸去,像盲文一样。上课时,达摩抚摸书页,觉得不舒服,就一粒粒抠它们下来,有时候是一截草梗,有时候是一团棉絮,还有一回竟是一只小甲虫的尸体。这些东西倒是抠了下来,书本作业本就露出了一个个小洞眼,让人非常沮丧。明知道会把书本抠破,达摩依然禁不住要去抠,不抠掉难受。最后将书本抠得百孔千疮。达摩后来读心理学的书,知道那叫强迫症。<br /><br />  茶叶店买来一些废旧报纸书刊,粘成纸袋装茶叶,16开的刊物纸,每页装二两,32开的书纸,每页装一两,半斤以上用质地较好的画报纸或对开报纸。<br />  茶叶是雅物,字纸也是雅物,这两样雅物,是达摩儿时最早接触的东西。让他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平民子弟沾染了许多儒雅之气。他喜欢到父亲的店里去,闻着茶香,似懂非懂地看那些尚未拆散的报纸书刊。到了六十年代,许多书刊外面已经看不到了,父亲的茶叶店还有。五十年代的,三四十年代的,各色各样早已消失了的人和早已消失了的文字,不时都可以看到。对于茶叶店来说,那只是商品包装。但是对于达摩来说,却是学校里得不到的”非法信息”。有一次,他见到一本解放前的国语课本,就是后来的语文课本,发现十多年前的语文,竟是这么有意思,要拿回家去。父亲说,这里的一张纸,一片茶叶,你都别想带走。父亲是那种最本分最清高的店员,因为干了这一行,他一辈子不喝茶,全家都不喝茶。直到今天,达摩烟酒都会,就是喝茶不会,喝也喝不出味道来。达摩拿了那本国语便坐下来读,读到父亲下班。第二天放学后,继续来读,又读到父亲下班。<br />  父亲见他这般痴情,于心不忍,便去和柜长商量好,凡有儿子喜爱的书刊,自己另用双倍的来换。茶叶店的秤小,几两几钱都称得出来,那时候,老百姓买茶叶,常是一两二两的买。还有一样东西,达摩印象很深,店里专门为那些爱茶又喝不起的人,备下两种特殊品种–从茶叶里剔除的茶叶梗和筛落的茶叶末。价格极廉。泡一泡,也有茶叶味道。特别是那种茶叶末,比茶叶出味还快。数十年后,大宾馆用的那种袋装快冲茶,其实就是茶叶末。<br /><br />  达摩一点一点积攒着自己的图书库。他早年的那一批书刊,许多封皮上都有重量记载,三两七钱,半斤,一斤一两……也有五六斤,七八斤的,那是一摞书刊的总重量。五花八门优劣混杂,后来足有上百斤。父亲说,你这上百斤,就是我的两百斤,一毛六一斤,32块钱哪&#33;是你妈一个月的工资。一直到了文革,那些藏书万卷的人家开始烧书了,达摩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攒书。平民人家,也有独享特权的时候,谁会关注这样的一个孩子有什么书呢?达摩后来说,在那一批书中,居然有当时省军级才能读到的那种黄皮书,灰皮书,如《托洛茨基回忆录》,《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有的像读天书,有的终于没有啃完,有的读了等于没读。他也没想到,当时根本没有注意的那个哈耶克后来竟得了诺贝尔奖,还成了数十年后中国一批思想家的精神教父。可惜那书后来借丢了,不然拿了这本封皮上写着六两五钱的善本,可以冒充一下中国的哈耶克权威,比那些八十年代后靠哈耶克红极一时的专家们,资格老到天上去了。<br />  达摩另一个无意间的收获,是学会了读繁体竖排本。他无师自通地连蒙带混地硬是学会了简繁转换,学会了那种从右到左从上到下的读法,这一点,在那个主要依靠阅读获取信息的时代,达摩得到了比别的孩子多得多的东西。<br /><br />  (待续)<br />
作者: 陵光    时间: 22.2.2007 15:24
如焉@sars.come<br />胡发云<br /><br />  <br />(续前)<br /><br />•10•<br />  说到达摩青少年时代的读书生活,不能不提到一个人。<br />  达摩父亲工作的茶叶店,店名叫”陶陶斋”,是一家百年老店,古色古香的,大门两侧有一对木刻楹联,褐底绿字。一边是:琴里知闻唯渌水,一边是:茶中故旧是蒙山。店名和楹联据说都出自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父亲说,这些都是很有讲究的呀&#33;什么讲究,他也没说明白过。字是清代一位名士写的,所以落款上有道光多少年的字样。<br />  文革初期的一天,突然得知革命小将们沿街一路横扫而来,远远已经听得嘁哩咣当的打砸声拆卸声,接着就有浓浓的烟火在街那头升腾起来。店里几个与店铺共存数十年的老职工情急之下,赶忙去拿了大红纸,写上一副对联,将那百年楹联严严实实地蒙上,一边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一边是:五洲震荡风雷激。那块牌匾则贴上:毛主席万岁&#33;还抬出一大桶好茶水,一旁竖上一块标语牌:”革命小将辛苦了&#33;请喝一杯革命茶&#33;”店里一干职工都站到门口,笑脸相迎,笑脸相送,侥幸躲过一劫。深夜,几个老职工偷偷潜来,费尽气力将楹联和牌匾拆下,用油纸包裹好,放到仓库货架上,当作货架的底板,一放十多年,差不多给忘了。到了改革开放新时代,说要恢复老店名的文件下来,才记起当初这一壮举,可惜当时的几位当事人,除了达摩的父亲,其他全都谢世。达摩的父亲也已退休数年。报社的记者还专门找到家来,向他采访当年人民群众抵制四人帮倒行逆施的这一动人故事。那天达摩的父亲一边兴奋不已地念着那篇文章,一边抹着老泪。文章还配发了一张照片,达摩的父亲站在重新挂上的楹联前,指着上面在说什么。这是他老人家七十多年来第一次上报。没想到达摩在一边笑着说,爸,你也不想想,那时有四人帮吗?那个王洪文当时还在上海滩当个虾米保卫干事呢?一番话,弄得老人多少有些扫兴,嘀咕说,我管他四人帮五人帮呢,这东西保了下来,总是个好事吧?<br /><br />  陶陶斋店堂很大,进门后,迎面一排齐胸高的柜台,黑大理石台面永远擦拭得镜子一样,光可鉴人,上面镶嵌着一排碗口大小的白色大理石,据说是专门给客人观看茶叶的。店堂左右各有一张八仙桌,隔着木窗棂,可以看街景。一道屏风后面,又各有两套茶几座椅。外面是给普通茶客歇脚解渴的。很长时间里,店堂里都设有免费茶水,冲泡好后,倒入一只棕榈包裹的洋瓷桶中,放在一只矮几上,旁边置有一盘白瓷茶盅,墙上钉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茶水免费。屏风里面大都是一些老茶客,一些宾馆酒店政府机关的采购,来了也在里面坐,一样样品过,歇过,聊过,然后再一样样采买。没人的时候,达摩就常常在屏风后读书,渴了,可以喝那免费茶水。<br />  达摩的父亲为儿子的好学苦读欣喜,又觉得长此以往打搅了店里,所以常让达摩帮店里干一些活,搬搬拣拣,或粘粘茶叶袋之类。店里老职工多,卖茶叶又是一桩温和雅致的生意,所以大家都喜爱这个孩子。<br /><br />  解放前,陶陶斋是那种前店后场楼上住家三位一体式的。后院有几间作坊,将购进的新茶再作加工,有些密技,只有一两个当家师傅才能知道。茶叶店有四层楼,当年在这条街上,也算很气派的。二楼办公,三楼住老板一家和账房先生一家。店里的几个贴心老职工,住四楼。达摩家也在其中。公私合营后,住家的人就从后门上楼了,与公家分开。但这对达摩来说,依然方便,下了楼,从后街绕到前街,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br /><br />  <br />•11•<br />  文革前一两年,一日,达摩正在店堂一角读一本旧杂志。进来一位四五十岁的清癯长者,瘦高个,穿一身灰色四口袋干部服,不合体,松松垮垮,常洗又从未洗干净的样子,脸庞瘦削,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达摩知道他是一位常客,和店里人都熟。大家叫他卫老师,说是附近一家中学的。那家中学很普通,连一中二中这样的编号都没有,而是以街为名。这样的中学,在达摩看来,该是等而下之的中学,是那些成绩不好或出身很坏的学生才去的地方。所以并未特别注意他。只听大家说,此人有一怪癖,只喝特级香片。香片分六等,特级香片每两两块多钱,可以买五号香片一斤多。那年月,大多数人的工资都只有三五十块钱,不吃不喝也只够买两斤。<br />  多年来,到店里买特级香片的,大家大多熟识,除了前面说的宾馆酒店政府机构,私人买的,无非是些还有点家底的旧时有钱人,高级知识分子,名演员,大干部,再就是偶尔买上一点待客的。这位卫老师,从他衣饰打扮看,不像有钱人,从他每次一两二两地买来看,也不像有钱人,从他有时买上一两二两几个月不再露面看,更不像有钱人。但是他只要特级香片。几次,店里人对他说,其实,特级与一号差不多,就是那茉莉花讲究一点,可价钱便宜一半呢。卫老师只是谦和地笑笑说,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卫老师也决不降格。父亲说,有一次,这个卫老师身上只有一块多钱,却硬是只要特级香片,结果给他秤了五钱。在不知道卫老师身份之前,店里人私下都叫他”特级香片”,猜不出这个怪人究竟是何方神仙。直到有一天,他一个毕业数年的学生在店里碰上他,听他们聊天,才知道是一位中学老师。那个中学隔了陶陶斋几条街,他们附近就有几家茶叶店,不知为何他总要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来买。后来问他,他也只笑笑,不语。<br />  那天,达摩读的那本旧杂志是一本民国刊物,叫《中学生》,有白描插画,还有一些旧时广告,雪花膏,鱼肝油,肥皂洋火之类,广告上都是那种烫了头发,抹了口红,穿了旗袍,光着大腿的摩登女郎。那时中国大陆的报刊上,早已见不着这些稀罕物了,所以达摩看得很新鲜。卫老师买好茶叶,与店员笑笑正要出门,仿佛有一种感觉,就朝达摩走来,生生地从达摩手里将那本《中学生》抽了去,眼里便放出光来。<br />  他翻看几页后,问达摩,哪来的?<br />  达摩被他问得有些发慌,忙说借的。<br />  他又问,哪里借的?<br />  达摩一时编不出谎言,只好说,跟店里借的。<br />  他说,这里?<br />  达摩点头。他笑笑,还给达摩,连连说,奇事,奇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它。说着,又从达摩手里抽过书来,细细翻看,自语到,一晃数十年。然后指着目录上面几个名字问达摩,这些是谁?知道吗?<br />  达摩说他知道冰心,叶圣陶。<br />  卫老师连说不简单不简单,还说出了两个。我们那些中学生,怕也没有几个能说出来。我跟你说,这上面的人,大作家大名人多得不得了啊,我们上了大学还读它。<br />  卫老师说上劲了,就在桌边坐下,一一跟达摩介绍里面的作家,学者,名人,还有那个画画的丰子凯。达摩说,不喜欢这个人的画。卫老师惊讶地说,大画家呀,你还小,你还看不懂。这个人啦,全才呀&#33;诗文乐理样样精通。<br />  卫老师与达摩好说了一通。说得达摩的父亲和其他店员暗自诧异,这个向来只笑笑,不多言的怪人,今天怎么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谈得如此投机?最后,卫老师向达摩提出一个请求,将书借他看一天,明天此时此地一定奉还。达摩有些为难,说,这是……店里的书。卫老师便上前去和刚刚卖给他茶叶的店员说,借借行不?这样,我把茶叶放在您这儿,明天还书的时候再拿?那店员笑了,您是我们的老顾客了,您就先拿去看吧,茶叶也拿回去。达摩的父亲也过来说,您要喜欢,书您就拿去,我明天拿一本别的来顶上就行,总是一个包茶叶。听达摩父亲这么一说,卫老师赶忙说,那我明天给您这儿送几本纸张好些的来。<br />  达摩父亲说,您就别来回跑了,您说个地址,我让我儿子来取。<br /><br />  第二天,放学后,达摩按卫老师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家。卫老师的家在他学校附近一条小巷里,走到一个大杂院门前,就见卫老师在门口站着等他。卫老师忙说,我怕你找不到呢。达摩说,我知道这里,我们有同学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卫老师便将达摩领进自己的家。大杂院住了十多户人家,杂乱得很。卫老师的家在后院一角。进门后,达摩发现这哪像一个家呢?昏昏暗暗的一间房,外面隔出一小半做厨屋,一只煤炉,架着一只没洗的铁锅,一张矮桌,断着一条腿,靠墙用砖垫着,上面杂乱放着碗筷油盐,地上几根萝卜,已经发黑。里面半间更暗,进去后,卫老师便开了灯。达摩一看,用一句成语来说,叫家徒四壁。一张木板床,用两条长凳架着,后墙有一扇窗子,又高又小。窗下有一张小条桌,一只方凳。再就是一只藤书架,上面有一些书刊,有几摞作业本。地上有一只大木箱,是那种用糙木板钉的包装箱一类。大木箱上放着一只质地做工都很好的牛皮箱,电影里,有钱人上船时提着的那种,与这个家的环境很不协调。<br />  卫老师叫达摩在方凳上坐下,自己坐到床沿上。卫老师拿出几本《红旗》杂志给达摩说,我用这个换吧,还是新的。达摩收下《红旗》,就准备走了。<br />  卫老师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本书?<br />  达摩摇摇头。<br />  卫老师眼睛放出光来,神秘地说,这上面有我的处女作呢。<br />  说着,卫老师就翻开叠出一角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作者名字说,这就是我。<br />  达摩凑过去一看,是一个叫”斯卫”的人。<br />  卫老师说,这个斯卫就是我。那一年我17岁,刚上大学一年级。这篇文章,叶圣陶先生还亲自给我修改过。卫老师接着说,这事你要保密,别对人家说。然后,卫老师又问达摩看过哪些书。达摩就给他说了一些。魏老师一边听一边说,好啊好啊,你这么小的年纪,看了这么多书,看书好啊。然后又说,谁谁谁的书不要看,什么什么书也别看。<br />  达摩问为什么?卫老师说,不好,没意思,误人子弟。然后说,哪些哪些书要看,谁谁谁的书要看。可惜,我那些书都没了,不然我可以借给你。<br />  卫老师说的那些书,那些人,达摩隐隐约约记住了一部分。文革第二年,无政府主义了,学生便去抢图书馆,混乱急迫中,当年卫老师给他说到的那些书名人名,让他抢得的书质量都很高。这使他日后的读书生活少走了许多弯路。<br /><br />  此后,卫老师每到陶陶斋来,若遇上达摩,一老一小便会聊上一阵子。卫老师不像达摩学校的老师,他说的话都很新鲜,达摩听了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达摩见了自认为卫老师会喜欢的书,也会给他看看。<br /><br />  (待续)<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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