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开元华人社区 开元周游

标题: 未名花殇 [打印本页]

作者: quantum    时间: 20.1.2006 13:00
    《未名花殇》 By 梁辰 <br />    <br />    <br />    <br />    <br />    未名花殇 <br />    一、 <br />    <br />    我叫陆北。男。中国北方人。 <br />    <br />    1995年12月,我正在D大读研究生二年级。学校位于北方苦寒地区,在全国要算重点大 <br />    学里的落寞者,但对我已经足够好了,因为我是在本科毕业后、在两年乏味的工作中磨 <br />    掉了许多我所珍视的人生理念后、猝然决定通过考研来逃离当时的生活的。报名的时候 <br />    已经是最后一天,而我手中一本考研资料都没有,假如我考不上回到原来单位,领工资 <br />    的时候会计科那位曾一度热情为我介绍其外甥女、后因我推诿而怫然不悦的中年女士的 <br />    脸色一定会很不好看。还有,我的英文是致命伤,大学的四级考试,我只得65分,险 <br />    过。 <br />    <br />    我本科念的是计算机,出身于以学生性格单纯、学术风气淳厚而知名的中国科技大学, <br />    我的专业水准应该说是不坏,也得益于本科优良的师资。在我大学入学的87年,多数中 <br />    国城市人甚至未曾见过一台计算机,而我们机房的机器硬件――虽然连32位CPU总线都 <br />    不具备――已经是当时中国最好的。 <br />    <br />    中科大出国风气浓厚,刘毅的托福600、GRE2000几乎人手一册,从自习室到机房都有无 <br />    数张嘴在嘤嘤念着。但我的本科生活与典型的科大人却大相径庭,那五年是在上机、游 <br />    戏、足球、扑克牌和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中消磨经过的。 <br />    <br />    不管怎么说,在1995年12月,我又一次成为学生,在充满烟味及各种令人不甚愉快的味 <br />    道的男生宿舍的某张单人床及其周围三尺左右的空间内寄居,只不过窗外的风景,已由 <br />    合肥阔叶的绿树改换为北国绵绵的白雪。 <br />    <br />    水房中有人粗矿快活地吼唱一块红布蒙住了天,4年以前我在科大听的是花房姑娘和假 <br />    行僧,宿舍中有人燃起今天第14只万宝路烟,有人在比较机房那台24针 132列宽行打印 <br />    机和系办公室的那台24针80列打印机哪台打印效果更好,谈话的另一方显然不感兴趣这 <br />    个话题,情愿就本系58位学生中寥若星辰的7位女生的相貌进行第N次的分析、比较及排 <br />    次,并就其中前三名的感情归宿问题采用模糊数学和浮点运算的技巧加以推算和归纳… <br />    … <br />    <br />    我注视着窗外,雪花降落在秃叉叉的杨树上面,手表显示只不过是下午三点,北方巨大 <br />    的黄昏已将降临,天要黑了。一位仁兄打着哈欠从床帐里爬起来,端着牙缸甩门而去, <br />    我手中将近翻破的那本《笑傲江湖》随着门声的震动掉到地下,我将书拣起来,把它归 <br />    到原来盛放它的纸箱子里去――高年级一位跟我一起踢球喝酒的朋友出国,我遂接收了 <br />    他所留下来的一箱子书,里面有成套的金庸,一本俗不可耐的文摘杂志的两年全订版, <br />    以及当时尚籍籍无名、后来名震江湖的人称“玉米糊教主”的俞敏红编写的一本词汇 <br />    书。 <br />    <br />    我将《笑傲江湖》放回去,将那本红色封面的词汇书拣了起来。 <br />    <br />    这箱书的主人3个月前去了波士顿的MIT,消息出来,对于D大的理科生形成了一个不小 <br />    的震动,盖D大历届学生赴美的虽不如过江之鲫,但在北方综合院校里也算为数不少, <br />    可去MIT一级院校的还是史无前例。此人在我们D大的时候念物理,与我并不同住一个宿 <br />    舍楼,故此我们并不认识。物理系和计算机系对阵踢球的时候,他踢后卫我踢前锋,踢 <br />    了小半年球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我要承认他当后卫是一把好手,每当我快要进球时 <br />    他队里的人就“陈东”、“陈东”地大声叫他,以示军情紧急,他就冲上来以极刁的角 <br />    度拦我。有一次我冲劲过大,带球撞到了他,他倒地蜷身,约有二十秒时间牙缝中嘶嘶 <br />    游走着冷气,他的几个物理系队友的都赶过来,一片眼镜的冷光将我团团围起,我伸手 <br />    去拉他,这人轻轻哼了一声,试图甩开我的手,但还是顺着我的手劲站起来了,一瘸一 <br />    拐地舒着他刚挨了我一脚的小腿。 <br />    <br />    “这人为人倒挺大方。”我当时站在球场的草地上想。 <br />    <br />    陈东也打量了我一眼,点点头,皱着眉勉强地笑一笑。 <br />    <br />    散球后我们就一起去“进一杯”喝酒去了。 <br />   二、 <br />    <br />    陈东的信: <br />    <br />    “我才到MIT,也没有做什么东西。老板没时间理我,我也落得个清闲,正好练习 <br />    COOKING。老板还可以,多给了半个月的钱。月底可以拿到第一张支票,两千多美刀的 <br />    样子吧。打算先找家中餐馆喂自己一顿好的。在MIT读书是挺紧张的,但被形容成‘疯 <br />    人院’绝对是不虞之毁。其实MIT基本上没有人自杀什么的。学校的大楼全部以数字命 <br />    名,之间相互用走廊相连,成为一个网状结构,不知怎地使我想起‘复道行空,不霁何 <br />    虹’的意境。校园里有免费的BUS在街道里游走绕行,像游戏里沿着迷宫缓缓行走的小 <br />    bug。 <br />    <br />    “某一天在校园中走路,看到丁肇中,低头沉思,匆匆而过。我倒觉得这比较像是学物 <br />    理的人心目中的丁。听说他常仆仆港台大陆间去讲他二十年前的‘丁粒子’,用得比较 <br />    经典的一个比喻,用以形容‘丁粒子’是多么难找――假如在A城演讲,这个比喻就是 <br />    : ‘A城全城都在下雨――瓢泼大雨,但只有一个雨点是红色的,这个雨点就是“丁粒 <br />    子”…我们的试验正是成功地找到了这个雨点……’呵呵,杨和李,还没见到,不知会 <br />    怎样。卢刚的遗书出来后,不知会有没有人看到‘哄年轻人去读纯理科’的那句话,并 <br />    为之思考…… <br />    <br />    “波士顿的教堂巨多,光是我住的这个区,就见到过Methodist、Baptist、Presbytery <br />    、Anglican四派教堂,以至于我现在一看到教堂式的建筑物就感到晕菜。 Anglican是 <br />    个很怪的名称,背单词时都没有背到。经同学解释才晓得是英国安立廿国教,最早来新 <br />    英格兰的清教徒多起源于此教……” <br />    <br />    我不认得Methodist、Baptist、Presbytery和Anglican中的任何一词,红宝书翻开在第 <br />    一页,一溜A打头的:Abeyance, Abhor, Abhorrent, Abide, Abject…我叹口气,把陈 <br />    东的信折起来,封好,放到信匣里去。信匣里还存着小清当年写给我的十几封信,信口 <br />    平整,当时我都是用剪刀仔细齐齐剪开的。那是我们念本科时、小别的几个寒暑假的鱼 <br />    雁互答之物。俱往矣。 <br />    <br />    我报名参加了一个GRE强化班,教课者是个本人考了2100左右的本校中年教师,数学系 <br />    的,考完了,联系着,offer还没有到,就手教几个学生,给自己挣点零用。他令人感 <br />    到意外地从校方那里弄到一张巨大的教室――是大一学生上革命史通堂之类用的吧―― <br />    而报名者又十分寥寥――大约还是先知在本地并不吃香之故,所以每当上课,当几个学 <br />    生寂寥地坐在第一排,听这位仁兄给大家讲 “非洲西南部吹来的风”、“欧洲农民穿 <br />    的木鞋”,讲中文里“抛媚眼”这个单词在英文里分男抛女和女抛男两个不同的词,之 <br />    类――当一口漏风漏雨的山东高密方言的中英文回荡在、久久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教室里 <br />    面,我就觉得人生真实的黑色幽默完全不亚于《第二十二条军规》。 <br />    <br />    其实老师讲些什么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我这样的穷研究生来说,不小的一笔钱交出 <br />    去,上这个班,所带来的重视感和鞭策力。因为家境很普通,父母也都不是有钱的人, <br />    我读研的生活费基本来自工作以后的一点积蓄。不管怎么说吧,我是实实在在地认真念 <br />    起英文来了。每晚9点下了课,我都要再转战到图书馆背3个小时单词,直到图书馆于12 <br />    点关门为止。 <br />    <br />    <br />    三. <br />    <br />    陈东的信: <br />    <br />    “Welcome on board,呵呵……这是一条载客甚众、且不让人消停的贼船……我将我对 <br />    GRE的一点心得,在此与老弟分享:GRE是什么?我认为它是茴香豆的‘茴’字的五种写 <br />    法之英文版,然而它是一颗敲门砖。敲成了就可以扔掉,除非在高校里做事,周围都是 <br />    慢慢喝白酒的长衫人物,则了解这个茴香豆的五种变体还是很必要的……除此就不必, <br />    因为包括在公司人无人六上班的一类人在内的米国劳动人民的生活还是很淳朴简单的… <br />    … <br />    <br />    “周末去看了第一部电影, Phenomenon, 大下巴John Travolta主演。小镇上的生活平 <br />    淡地令人瞌睡,修车工长日无聊,种了一园子大白菜,闲来与偷吃白菜的兔子斗智斗 <br />    勇。生日那天他偶被一道强烈的白光击中,从此智力突飞猛进,一夜连读好几本书,讲 <br />    起了葡萄牙语,忽然间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而素日喜欢他的邻居们反而受到惊吓,从 <br />    此看他的眼光,怪异如同赵家的狗…… <br />    <br />    “在影院中见到巨多的胖子。手持大罐coke,怀抱大桶爆米花,吃得啧啧有声。此地胖 <br />    子之多,令人感慨系之……记得以前读过一位香港女作家的高论,说美国胖子之多,纯 <br />    因国家承平,数百年之久积淀而成的人种基因;而中国就不成,光近代史这一百多年, <br />    颠沛流离就整死你,遑论发福?觉得甚为有理有理。 <br />    <br />    “说到发福,我念G班时掉了约十斤肉,此后联系学校,办理手续,烦琐纷纭中恨不能 <br />    给自己起个外号叫‘牛马走’,故体重始终未曾回潮。现在不但该十斤已经陆续返回原 <br />    址,且又有新的数斤渐渐附体,都是炸薯条和牛肉饼的功劳。呵呵。也曾游泳,也曾哑 <br />    铃,GYM里百宝出尽,就是瘦不下去,FT之至呀&#33;真想回到大学的操场上跟你们好好踢场 <br />    球―― <br />    <br />    “跟导师交手几次,发现高校简直就是一个publish or perish的环境。发东西太重要 <br />    了,重要过创见本身。我有点郁闷,近来写信回家去跟老爷子谈心得,被痛斥一顿…… <br />    命去读杨振宁《读书教学四十年》,向前贤学习……我手边怎么有,图书馆也未能借到 <br />    ,且此间的中文书籍,十之八九以繁体竖排印刷,看久了怕要变成斗眼。老弟如能弄到 <br />    此书,望邮我一本,平装的即可,老爷子届时是要查功课的……” <br />    <br />    我不禁莞尔。这位老爷子指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年近80岁的祖父。陈东的家庭有点 <br />    特殊,他这位祖父 1944年西南联大毕业后留美,习化学,1949年携妻将子回国,同船 <br />    尚有梁启超的女儿思懿和小儿子思礼等人,他们在船上的广播中收听到新中国成立的消 <br />    息,粱思懿甚至根据自己对国旗的想像手绣了一面五星红旗――当然五只星的位置完全 <br />    是错排的。这位老爷子自回国后即就任本校化学系,从50年开始后的政治风波一个没剩 <br />    下全赶上了,但其人性豁达,乐观,如今尚十分康健,耳聪目明。这位老人在我校之赫 <br />    赫有名,如北大之有季羡林。 <br />    <br />    陈东父亲生于美国,80年代初以美国公民身份赴美,没有再回来,他与陈东母亲不合, <br />    两人遂离婚,陈东由母亲和祖父母抚养长大。陈东很少说到自己父亲,出国的一切都由 <br />    自己独立打理。他走后,我有时替他去家中看望一下老祖父。 <br />    <br />    <br />    四、 <br />    <br />    我在学校门口的几家书店转悠,查看每家的人文、传记类书籍,询问店员,但都没有找 <br />    到陈东要的书。已是走到最后一家了,书架上面仍然看不到,我有点泄气,去收款处 <br />    问。 <br />    <br />    “请问你们有没有一本书叫――”报上书名。 <br />    <br />    “没听说过――-”用指尖点着计算器的胖女人眼睛也不抬地说。 <br />    <br />    “……麻烦能不能查一下以后几个月的进货单,万一有,什么时候来了我……” <br />    <br />    “我一收款的我知道什么进货单啊!”如果你向毛主席纪念堂的看门人打听东来顺的涮 <br />    羊肉,其人的不耐烦之感,也许可与此妇女相捋。 <br />    <br />    我不好再问,转头要走,身后有人说话: <br />    <br />    “哎,你找的那本书我有。” <br />    <br />    我回头。 <br />    <br />    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笑意盈盈,精致娟好的眉目,马尾辫子,穿一件绿格子套头毛衣, <br />    绿格子呢裙,绿色小军靴,一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翠色发卡夹住左侧的头发。诸多层次 <br />    不同的绿色,并非如一片森林似的给人以静止之感,而是如同踏青时节扑迎入目的春郊 <br />    :柳丝,芳草,碧波荡漾的河水―― <br />    <br />    我甚为惊喜,“是吗。那能不能借我复印一份?”――感觉好像春雨淅沥中,忽然头顶 <br />    上方移来一柄油纸伞。 <br />    <br />    “可以呀。转了好几家书店了,到处都见到你,挨家都问,找得好辛苦。” <br />    <br />    “唔,是有点急用。” <br />    <br />    我们缓步走出书店,穿过闹市街区,往学校方向走去。星期天,街上人磕头碰脑很热闹 <br />    ,阳光不错,晒得街边的积雪融融欲化。我明确感到在跟一位美丽的女孩并步同行,明 <br />    确得好像独自站在舞台上,有水银灯柱打在我身上一样。 <br />    <br />    我们穿过朴素而庄严的校门,经过百无聊赖看着行人发呆的警卫,走在被积雪擦得很干 <br />    净清爽的柏油路上,路的两侧,是两列树叶凋零、寂寞不语的法国梧桐――仿佛两队已 <br />    经执行完了任务的士兵,仍然严肃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待新的指示。女孩儿的小 <br />    绿靴子发出咯噔咯噔的步履声。古书中说“逃空谷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我未 <br />    逃空谷,听到这足音,心中也似隐者一般有种亲切的欢喜。 <br />    <br />    “跟我去宿舍拿吧。我住8号,你呢?” <br />    “4号。” <br />    “哪系的?” <br />    “计算机。” <br />    “嗯?……计算机系的人还读《读书教学四十年》?……” <br />    “不是我要,是一个朋友托我买的。” 我微微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 <br />    “复印很贵的,印下来你这个月饭票就都进去了。” <br />    “――有系里给的复印卡。平常没什么东西要印,攒了不少。”复印卡是研究生的特别 <br />    待遇,用以开始进入论文写作阶段的资料收集。 <br />    “是――研究生啊!”女孩儿微笑着说。冬日的阳光撒在她碎碎的刘海上,浮起一层细 <br />    细的、温柔的暗光。 <br />    “真是谢谢你,不然我上哪儿找书去……” <br />    “小case。你请我喝酸奶好了――”女孩儿轻描淡写地说。 <br />    <br />    我的心中温柔地一动。当年我与小清在中科大,大二那年,大概是两宿舍之间联欢什么 <br />    的,小清帮了我一个小忙,我见到她的时候致谢,小清也是这么说: <br />    <br />    “小case。你请我喝酸奶好了。” <br />    <br />    ――不知道为什么天下的女孩都在被男生致谢的时候要求喝酸奶。 <br />    <br />    <br />    <br />    五、 <br />    <br />    我仍然白天去上课,上机,晚上去听G班,然后去图书馆念三个钟头英文。不过我与那 <br />    位一身绿色的女孩的关系也可谓有点进展。我借了她的书,还回,请她喝了酸奶,有时 <br />    帮她复印点笔记,天气好的时候约她出来打打羽毛球。我逐渐知道她的名字,任之;就 <br />    学的系,化学;年级,大三;原籍,北京;爱吃的东西,一切楼下小卖部里供不应求的 <br />    零食。 <br />    <br />    任之大方随意,不拘小节,偶尔还抱着羽毛球拍径直来4号楼找我,在门外大声提问 <br />    “陆北在吗?”,待我从宿舍里慌张出来,倒履相迎,便一溜烟般地拽着我下楼,剩下 <br />    宿舍里的几位室友,以跌破眼镜的神情看着我们的背影消失……她是个自在随意如一片 <br />    云彩的女孩儿,而且那么美,我当然知道她未必只会投影在我的心波。不过我不介意。 <br />    从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对她有好感,在美丽的初春校园,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有好感 <br />    是如同长青藤逐渐覆上红砖教学楼一般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我愿意付出长青藤般的耐心 <br />    ,慢慢向对方靠近。 <br />    <br />    2月底,系里机房接通CERNET,我可以开始与陈东写依妹儿了。不过我也因此失掉了读 <br />    陈东原信的乐趣,在理科生里面,我从来没有读到过陈东那么好的文字和见解。但因为 <br />    他不擅长打中文,发来的依妹儿都是英文的,同时他的生活和学习都渐渐紧张起来,信 <br />    里多写生活小事,或是简单的问个好,为免他没有中文平台收看起来不方便,我也开始 <br />    用英文回他的信。 <br />    <br />    3月份一次打球的时候,任之无意间知道我本科念的是中科大,反应颇为惊讶。大概水 <br />    之就下,人之就上,乃世之常态,反其道而行,就不免令人费解。 <br />    <br />    “咦,考研为什么没有选择考回科大?或者北大,清华?”伊有一种困惑的神情,非常 <br />    卡通而可爱。然而她自己大概不知道,呜呼于是她的卡通又添三分。我怀疑她并不是一 <br />    个电视儿童,否则她也许会注意到自己与机器猫的一点相似之处。 <br />    <br />    我解释说,我考研是个仓促的决定。“当时如果能回科大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没时间准 <br />    备了。咱们学校也挺好的,对我来说。我这人,比较随波逐流。说来你也许都不相信, <br />    当年我考科大都是中学班主任给报的志愿。” <br />    <br />    我们在操场一角的石凳上坐下,任之用手撑着羽毛球拍转来转去;簇新的绿杨虽未成萌 <br />    ,却浓得足以筛过太阳的影子,无数细细的碎叶金的影子覆盖下来,覆盖住任之漂亮的 <br />    眼睛――剪开来是秋波,合闭上是重重帘幕。 <br />    <br />    “学计算机也是班主任的决定?你那老师挺有慧眼嘛,计算机现在火得这样。” <br />    <br />    “不,我报的是应用物理。中学一直喜欢物理,当过课代表之类的。”我笑,“但高考 <br />    时反而物理科马失前蹄,虽然总分颇过得去。总之,因为物理成绩不佳,给发放到计算 <br />    机系。在科大,计算机是11系,应用物理是22系。我猜想科大招办的哪位仁兄喜欢素数 <br />    ,除以2后,他得出了我的命运。” <br />    <br />    现在的形势当然不同,计算机已经火得一塌糊涂,家长考生在挑选专业时的实际考虑, <br />    往往压倒一切。但在我高考的1987年,人们还都比较单纯,念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 <br />    下都不怕”口诀长大的少年,对纯理科的感情,如桃花潭水,一往情深,不掺杂任何功 <br />    利的念头在里面。 <br />    <br />    “刚上科大的时候,曾经好一阵失落吧。” <br />    <br />    “失落是有,倒不是因为去不成物理系。”我承认,“我说过我这人比较随波逐流,换 <br />    句话说也就是比较认命。既然念了计算机,就打算好好念下去。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想 <br />    法。转系那种事也是不可能的。不过跟班里那些从中学就上过微机小组,用Apple II, <br />    早就懂Basic的同学比起来,我当时肯定显得又呆又傻,发了半个学期的愣。” <br />    <br />    记得念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学Fortran,初次上机的时候如一头呆鹅,在键盘敲了无数的 <br />    run然后回车,看着屏幕上疯狂地出现bad command or file name,第一次体会到什么 <br />    叫气急败坏。 <br />    <br />    “喜欢你的专业?” <br />    <br />    “嗯,不坏。”我承认,“计算机的世界其实很精彩,真的,一个人如果有正常的好奇 <br />    心,有逻辑能力,有用程式方式解决固定问题的愿望,很容易为之所吸引。” <br />    <br />    “学一行爱一行,倒是。”听不出是揶揄还是赞许的口气。 <br />    <br />    “资源有限嘛,那时……即使傻子都知道珍惜来之不易的条件。”我摇摇头,“计算机 <br />    的发展太快了,几年的时间,回忆起刚上大学的时候,像回忆旧社会……” <br />    <br />    当时11系用的是金山XT机器,上机时间很少,更没有机时票一说。记得有个老师后来开 <br />    设电子线路,见我们可怜,把他的那台PC/XT借给我们用。有了它,我们都抢着要在机 <br />    房呆通宵。可是10点半物理楼看门老大爷会上来赶人,我们一般是熄了灯,不声不响地 <br />    在房间里躲着。但有一次还是出了问题,第二天早上出去得太早,结果被老大爷抓个正 <br />    着,吓得以后三个礼拜不好意思去物理楼―― <br />    <br />    “你的本科同学现在都过得怎样?” <br />    <br />    “三分之一出国。三分之一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地打工。三分之一像我,在读研。读研的 <br />    算比较落魄的。” <br />    <br />    “读研以后呢,你?” <br />    <br />    “8月份考试,打算联系明年秋季的――” <br />    <br />    “米国?”没等我说完,任之就脱口笑问。我再傻些,也听得出来这口气里的揶揄。 <br />    <br />    “就算是吧。” <br />    <br />    “不喜欢国内?”任之用球拍掩住面孔,一双妙目透过淡蓝色的尼龙网格,静静注视着 <br />    我的眼睛。 <br />    <br />    “谈不上――”我想了一想,说,“校园生活还是让人留恋的,特别是本科时代。不过 <br />    人不可能一辈子长在校园里吧……一晃眼又要毕业了。我从校园走出去,工作过,又逃 <br />    回校园,后来觉得日子过得有点浑浑噩噩,想换一种活法,如此而已。” <br />    <br />    任之呡了一口矿泉水,没有说什么。<br /><br />六 <br />    <br />    “爷爷――” <br />    <br />    小保姆给打开门,我侧身进来,向手握一对保定球迎出客厅来的陈东爷爷含笑问好。 <br />    <br />    “陆北来啦,来来,进来坐。”老人露出看到至亲小辈的真诚笑容,招呼我落座于其家 <br />    中简朴的沙发。沙发是一种暗黄的颜色,扶手上搭着毛巾当罩子。房间里没有多余的陈 <br />    设,家具非老即旧,一只电视机是十八寸的长虹牌,想必至少已经有十岁高龄。通往书 <br />    房的门半开着,可以看到其四壁之中的三壁皆书,唯一的摩登之物是书桌上的电脑。其 <br />    实配置不怎么样,486,66/99MHz主频,32ram,奔腾出了以后基本上它已经可以配享太 <br />    庙了。但94年我陪陈东去科技市场淘硬件,一点点配装起来的时候,连计算机系的哥们 <br />    听说了都曾眼馋。 <br />    <br />    在那间书房里,我和陈东曾经一起打帝国时代II,打dos版本的仙剑奇侠,下围棋,侃 <br />    大山,度过不少快乐时光。 <br />    <br />    小保姆斟上茶来,居然很清香,是上好的浮梁茶――“商人重利轻离别,前头浮梁买茶 <br />    去”的浮梁茶。陈家一家人都爱喝茶。 <br />    <br />    老人穿着一双黑色圆口粗布鞋,一身打太极的对襟灰布中衫,一条黑色茧绸裤,很容易 <br />    丢在老年晨练的人堆里拣不出来;然而等他悉悉簌簌地戴上眼镜,用经过岁月沧桑的那 <br />    种目光开始注视你,你就能感觉到那目光背后,由智慧、阅历和豁达所洗练出来的大学 <br />    者的味道。 <br />    <br />    “陈东来信,说你帮他弄到了杨振宁的自传。你寄出去前自己读了一遍没有?”老人问 <br />    我,又忙解释道,“不然就不麻烦你给他费心找了;我以前看到的那本,也是借别人的 <br />    ,早已还了。” <br />    <br />    “留了一套复印件,读了。” <br />    <br />    “有什么感想吗?” <br />    <br />    “很多。”我老实说。 <br />    <br />    “哦,说说看。”老人很感兴趣的样子。两只保定球的转速在他手心里缓缓慢了下来, <br />    随着“嗒”的一声,两球被放置到玻璃茶几上。 <br />    <br />    “杨振宁的成功,可以说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以中美最优秀的教育和无数人百不一得 <br />    的人生际遇,获得的。”我喝一口茶,慢慢地边想边说,“他诚然非常聪明,非常用功 <br />    ,然而比他更聪明和用功的还是人外有人,就像他自已在书里说的:同样是非常聪明的 <br />    人,几十年后他们的成就会有很大差别。这是因为有的人选择的道路,是以后十年、二 <br />    十年有大发展的,有的人没有走到这些方向,而是走进死胡同里。” <br />    <br />    “唔。举例说?” <br />    <br />    “比如他跟着艾里逊做一套四十万电子伏的加速器,五、六个研究生一起做了十五个月 <br />    ,他发现理论考不过他的同学,做试验都比他成功。他的同学甚至开玩笑说:‘凡是有 <br />    爆炸的地方就有杨振宁’。所以他选择了离开试验物理,走纯理论的道路,这就是很有 <br />    自知之明、很聪明的选择。那些爱开玩笑的同学后来对他说的,‘这恐怕是实验物理学 <br />    的幸运 ’,都可以算是半实话吧。” <br />    <br />    老人微笑着递过来一只拨开的桔子。这是他与后辈聊天的习惯――听到中意的地方,会 <br />    随手递过桌上的点心、零食,以示鼓励之意。 <br />    <br />    “还有一个细节印象清楚。”我说下去,“他在普林斯顿的时候曾经面临一个选择:当 <br />    时费米劝他回芝加哥大学,而奥本海默则劝他留下来。他说,倒不是忘记了费米的教导 <br />    ,也不是因为奥本海默的话不能拒绝,因为人生不只是有物理学。他说那时正在跟杜聿 <br />    铭的女儿恋爱,而她又在纽约念书,离普林斯顿很近。所以他就留下了。” <br />    <br />    “人生不只是有物理学。”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轻重复那句话,“我要陈东好好 <br />    读这本书,也是希望他会看到这一点。”他接着笑道,“当时杨找不到女朋友,三十好 <br />    几了,他令尊杨武之着急起来,托口信给交游广的胡适,让胡先生代为物色。结果他自 <br />    己在普林斯顿唯一的一家中餐馆碰到杜致礼。” <br />    <br />    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您老此时的心情,岂不与杨武之相似? <br />    <br />    “爷爷可认得杨?” <br />    <br />    很显然,我的一句话触开了了老人记忆的闸门,他的目光超越了我,超越了我背后暗黄 <br />    色的沙发,超越了沙发后面的白色的墙壁,落在很远很远的时光某处。 <br />    <br />    “联大时曾住同一个宿舍区。没有直接交谈过,但知道。”老人继续慢慢地剥着另一只 <br />    桔子,“他头比较大,有点引人注目,以前在清华园有个外号叫‘杨大头’,见过他的 <br />    样子不容易忘记。当时辗转流离到抗战大后方的中学生非常之多,国民政府宣布学生不 <br />    需文凭,可按同等学历报考大学……所以杨实际上是以高二的学历、才16岁就进了联 <br />    大。他比我们大多数人上大学的年纪都小些。研究生时跟他一个寝室还有凌宁、金启华 <br />    和顾震潮,其中顾震潮我比较熟,顾后来留学瑞典,50年回国的……物理系老师辈里有 <br />    饶毓泰、吴有训、周培源、朱物华、吴大猷,我选听过饶和二吴的课……呵呵,跟陈东 <br />    都没提过这些陈年旧事,老了老了,一开口像话匣子。”老人好脾气地笑起来。 <br />    <br />    “爷爷太客气了,”我笑道,“说说您在联大时候的事吧,我喜欢听呵。”能听过来人 <br />    讲西南联大校史,简直如同听白头宫女,谈说开元,这种机会上哪去找。我是不会错过 <br />    的。 <br />    <br />    “说什么呢?嗳,让我想想看。” <br />    <br />    我不开口,静静地等待老人整理思路。 <br />    <br />    “我上联大那年,是民国29年,第一次长沙会战之后。”老人显然已深陷在记忆的古井 <br />    里,而我,我是这座古井边一个好奇地想往探宝的少年。“我老家在岳阳,中学读书在 <br />    长沙。会战后跟着一家亲戚逃到大后方。我在长沙读到高三,打起仗来,没有拿到中学 <br />    的结业证书,也是按同等学历考试进的联大。 <br />    <br />    “联大草创在民国26年,起初就落在长沙,叫‘国立长沙临时大学’,随着国土丧失, <br />    27年西迁到昆明,改名叫‘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的校园――我入学的时候―― <br />    起名叫‘新校舍’,除了图书馆和东西两侧的食堂是砖盖的,其余都是以铁皮或茅草为 <br />    顶、土坯为墙筑起来的平房…… <br />    <br />    “说起我们的‘新校舍’――教室呢,是那种铁皮顶的房子,下雨时叮叮咚咚响。窗户 <br />    最有特色,有窗框而没有玻璃,风吹时必须用东西把纸张压住,否则就会被吹跑;刮大 <br />    风时,全班同学的课本考卷笔记一起簌簌作响的声音,在我脑子印象深刻,一辈子都忘 <br />    不了―― <br />    <br />    “听课坐的椅子右边安上一块木板,我们叫‘火腿椅’,因为它的样子像火腿,搁得下 <br />    一本书。管吃的糙米饭叫‘八宝饭’,里头掺带着谷子、稗子、沙子,有时还有虫子, <br />    哈,简直八宝俱全!穿的通了底的鞋是叫‘脚踏实地’,前后都破洞的鞋叫‘空前绝后 <br />    ’―― <br />    <br />    “那时女生人数少,待遇从优啊,呵呵。她们的宿舍你想都想不到,是设在一座破庙里 <br />    的。破庙外面我记得还见过不知道哪个酸葡萄写的酸诗,叫――‘一年级少,二年级俏 <br />    ,三年级放警报,四年级没人要’……呵呵,其实女生们在联大比熊猫都珍贵,哪里会 <br />    ‘没人要’!那座破庙不知是多少人晚上做梦想去进香的地方,晚上熄灯后男生宿舍最 <br />    长久的话题不是抗战和时局,倒是那座破庙――” <br />    <br />    老人皱纹布满的脸上漾开一朵菊花般的纯真笑容,那一刹那间,我陪同他会心而笑,因 <br />    为我在他的神情间看到了、蓦然间看到了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原来无论时光历史怎样荏 <br />    苒递迁,任何时代的校园中,男生对女生的好逑之心,都是像力学定律一般持恒不变 <br />    的。 <br />    <br />    “校园里有时会看到朱自清,胖胖的样子。像《背影》中他令尊的身形。他的家累是重 <br />    的,孩子多,他自己身体也不好。有一年天气非常冷啊,朱先生买不起棉衣,在龙头村 <br />    赶集时,买了一件赶牲口人穿的粘披风,白天穿上御寒,晚上听说当褥垫盖―― <br />    <br />    “唉,当时闻一多挂牌治了印,吴晗卖了书,华罗庚家楼下住牛,楼上住人,连梅校长 <br />    的夫人都做过‘定胜糕’, 挎着篮子,步行四十五分钟到冠生园摆地摊寄卖―― <br />    <br />    “物理系周培源周先生,德高望重,连林徽音都称他‘周公’。他家远,距学校大约40 <br />    里路,不知怎么搞的他竟然养了一匹枣红马,每天先送他两位千金上学,然后骑马到校 <br />    上课,霍,那马虽然又老又跛,但周公骑着走在联大的土路上,风姿硬是不同。那一阵 <br />    子我们都在下头叫他‘周大将军’,国文系还有个调皮的,诹了句诗,叫‘一骑红尘学 <br />    子笑,无人知是周公来’…… ” <br />    <br />    “后来呢?” <br />    <br />    “后来那匹马不知怎的没有了,降格为自行车,再后来自行车也没有了,只剩下11路, <br />    咳,这位周大将军的行脚力,就是这样每况愈下,每下愈况――” <br />    <br />    我笑得差点把茶咳嗽出来。 <br />    <br />    我在陈家逗留到黄昏,在486上建了一个校内拨号入网帐号,装了一个中文之星,又简 <br />    单地给老爷子介绍了一下使用email的方法,老人深感兴趣,问这问那,比我见到的许 <br />    多三四十岁的人对计算机的悟性可灵透多了。可惜我晚上还要上G班,无暇多讲,老爷 <br />    子留我晚饭――我深知陈家的好客之风,留客肯定得大忙特忙一阵,更兼无酒不欢―― <br />    吃罢只怕都要9点了――所以我说晚上有课要上,就匆匆告辞了。 <br />  七、 <br />    <br />    网虫好网不好课,上得翰海忘时刻。 <br />     朝书晚Re不成欢,引江放河为自得。 <br />     眼前不见浪花起,水影一片孤灯里。 <br />     夜半常梦清茶香,周公有召指仍举。 <br />     派克金笔光闪闪,录罢昵称录ID。 <br />     战罢夜阑心力怯,惺忪睡眼蒙轻绡。 <br />     新任斑竹斧头凶,连K带A势凶凶。 <br />     小虫心头热血起,一灌再灌不成功。 <br />     晨风初起吹西窗,日出东山网上空。 <br />     键盘寂寂指犹寒,正是网虫意懒时。 <br />     风吹机箱硬盘冷,不见显示器犹温。 <br />     大水退尽孤身在,帐号受罚泪眼凄。 <br />     不期小虫明大义,奋起网中无名人。 <br />     网中灌水谁最行,阿飞海子眼睛大。 <br />     不论斑竹与站长,奋力灌水上战场。 <br />     斑竹举刀手发软,站长抄手笑嘻嘻。 <br />     吵架本来无胜负,每篇只要够八行。 <br />     无事常长发信数,闲来也抢整数封。 <br />     魂依网线长相伴,笑偎键盘梦亦香。 <br />     不期老板此时至,哪个网虫不伤悲? <br />     惊慌失措魂不守,茫然矗立皆垂首。 <br />     老板一怒立朝纲,小虫心里直叫娘。 <br />     无奈仰天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br />    <br />    从D 大穿梭回到USTC,看完不知哪位学弟写的这首诗,不觉大乐特乐。安静的机房里, <br />    我左边坐着李朝阳,右边坐着魏无境,都是一个剖丝:两爪平放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 <br />    字,时而面露神秘微笑,时而皱眉,时而咬唇,时而怒目圆睁,时而妩媚娇羞,时而喃 <br />    喃几句国骂。卢沟桥头五百头石狮子的种种各异的表情,基本上可以在5分钟内由这二 <br />    位的脸上再现完毕。 <br />    <br />    我隐约知道现在方兴未艾一种游戏叫Mud,这二位都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成了泥巴 <br />    友。 <br />    <br />    魏无境跟我同一宿舍,陷入泥潭之前是红楼迷,能够全文背诵薛蟠先生的女儿喜女儿悲 <br />    联诗,晓得曹颙和曹
作者: quantum    时间: 20.1.2006 13:01
   十二、 <br />    <br />    陈东新发来的一封email没有内容,只有forward来的一封附件,里面是他的签名档: <br />    <br />    Feynman said: “Physics is like se#x Sure, it may give Some practical results, But that&#39;s not why we do it.” <br />    <br />    <br />    Dong says: <br />    <br />    &quot;Theoretical physics is like homo s#ex. <br />    Although it definitely gives <br />    No practical results, <br />    Still we do it, just for fun.” <br />    <br />    <br />    我拱了拱手,对着机子连道两声“服气”。MIT学生的极尽搞笑之能事,我是知道的。 <br />    陈东这么快就得其真传,会在签名档上恶作剧,说明他确实在MIT如鱼得水,可喜可 <br />    贺。同时我也看到他对理论物理的一点偏爱之心。 <br />    <br />    我写了封伊妹儿,要陈东帮我推荐几所学校作参考。还有三个多月就要考试了,ETS可 <br />    以免费为考生投递5所学校,而我尚无眉目。我考试的策略是先G后托,好多过来人都说 <br />    这样先难后易比较好,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而先托后G,就像走过了中 <br />    天门还要登十八盘。我觉得这说法很有道理,于是决定照着做。 <br />    <br />    7个小时后收到陈东的回信。我正在给老板加班干活,打算在机房呆个通宵,Email进来 <br />    时我实时收到了。他推荐了5所学校给我:加州理工,威斯康星之麦迪逊,普度之西拉 <br />    菲亚特,佐治亚理工,伊利诺伊之香槟。给了一个usnews.com的链接。 <br />    <br />    我虽然没有对学校排名开始做什么分析,但也知道这五所大学的耳熟能详程度。陈东对 <br />    我,实在未免过于青目抬爱,像我这样对命运随波逐流、考研都没有考回姥姥家的人, <br />    一举蟾宫折桂的概率,小于青蛙被邀参加天鹅宴的可能性。 <br />    <br />    我理想的学校是州立的正规综合大学,私立大学就免谈了。最好有独立的College of Science,同时不乏其他学院和学科,校园热热闹闹,走动着成百上千的国际学生,最 <br />    好不要在大城市,至于排名,能够进前50就够好了。 <br />    <br />    按照这个原则挂上代理服务器上网狼窜一番,圈了5所州立大学回来,其计算机排名都 <br />    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后来想想又不甘心,划掉其中一所,加上伊利诺伊之香槟。 <br />    心想如果UIUC真给了Offer,届时给计算机系每位哥儿们买瓶香槟。 <br />    <br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意淫中扯回现实。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数字时间,显示是凌晨2 <br />    点10分,连李朝阳和魏无境都熬困不过,回宿舍睡觉去了。 <br />    <br />    我纳罕地走向机房的大门,心想不知谁犯了天大的游戏瘾,又自己不带磁卡上来。 <br />    <br />    打开门,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孙满站在我面前――头发凌乱地披散在两肩,脸 <br />    色惨白,嘴唇发抖,面孔上隐约有泪痕。毛衣的扣子错误地附会于彼此,鞋带也松拖开 <br />    来。 <br />    <br />    我不由吃了一惊――大大的一惊。 <br />    <br />    <br />    十三、 <br />    <br />    那次聚会后,魏无境私下找过任之,了解到孙满的家世。原来孙满的祖父果真如她所说 <br />    ,是一位名声赫赫的党外人士,虽然年事已高,至今仍然担任着民革中央的高职;孙家 <br />    即在全国一片饥鸿的年代,仍享有厨师警卫保姆的规格,和食有鱼出有车的待遇;且红 <br />    色小将们的打砸抢风潮,也从未波到位于一所幽隐的王府花园内的孙宅,因为文革初起 <br />    不久,孙老先生已经成为周恩来亲笔圈点的保护对象。虽说长安如弈局,你方唱罢我登 <br />    场,但素著名望、又一直处于政治中心外围的党外人士似乎不在此列。孙老先生在毛时 <br />    代所享有的崇高地位,并未随着文革的结束而式微,相反,邓氏新朝的权贵,仍然给予 <br />    他同样的礼遇。孙满的父亲受乃父之福萌,仕途通达,春风得意,在北京某部委任副部 <br />    长。孙满是她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孙老先生唯一的孙辈。 <br />    <br />    了解了这些之后,魏无境对孙满的关雎之情遽生退意,不再打算追求她了。老魏本人出 <br />    身于一个安徽六安一个清贫的中学语文教师家庭,很有点君子固穷的家教和不肯攀龙附 <br />    凤的自视。 <br />    <br />    我曾经劝过他:“其实,人好,投缘,才是最主要的。就算她来自不一般的家庭,也不 <br />    见得她本人就不愿意跟普通人家的子弟交往。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br />    <br />    魏无境慢慢地摇头,“齐大,非吾偶……况且,我也看得出来,她根本没喜欢上我。一 <br />    点也没有……如果她当真喜欢我,那又是两说,就算是公主,我也不会在乎的。” <br />    <br />    “喜不喜欢,要靠接触培养。” <br />    <br />    “算了,你不用劝我了。我又何必去刻意接触一个达官家庭的千金,如果她压根儿并不 <br />    在意于我……咳,知我者谓我接触,不知我者谓我攀附……”魏无境又故作轻松地道, <br />    “不过,好在她也不漂亮,棕皮肤小眼睛,跟陈晓旭完全没有相似之处,省得我老魏又 <br />    要天人交战一番。” <br />    <br />    魏无境那样说虽然也是实情,但多少有失公道。孙满自有她的风韵和吸引人处,而且她 <br />    很会打扮,懂得用服饰将自己身上吸引人的地方予以气质化。我相信魏无境明白这一点 <br />    ,他当然是为了使自己好过一点才故意这么说的。 <br />    <br />    “对,你觉不觉得孙满看上去有点眼熟?”我忽然想起来。 <br />    <br />    “任之告诉我,孙满是校乐队的钢琴手。化学系和全校的演出,她都经常参加。” <br />    <br />    “怪不得,”我恍然,“去年迎新晚会,记得吗?那个穿一身米黄色曳地长裙的女孩儿 <br />    ……钢琴独奏!原来是她!” <br />    <br />    那天孙满的演出服装非常独特:高高的束腰,V字型的盛开的领口上打着水钻,拖曳到 <br />    地的长长的裙裾,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高高挽起的云髻……好像是英国中 <br />    古时代出入宫掖的贵家女子。她给人印象至深,一出台彩声四起。可惜演出本身失败 <br />    了。 <br />    <br />    “土耳其进行曲,弹到中间卡壳,场下有人起哄,她‘砰’地一声,一摔钢琴,噔噔噔 <br />    跑下台去了。当时好像咱们还议论来着,‘这妞儿好大的脾气!’”魏无境显然尚记 <br />    得。“唉,单是这等大小姐脾气,只怕小生我也消受不起――” <br />    <br />    我蓦然想到了任之,她曾经提起,小时候自己也学过一段时间钢琴。倒不知她弹得如 <br />    何。 <br />    <br />    魏无境后来不再谈起孙满了,好像忘记有过这么一个人。他渐渐又陷回到泥潭里,出入 <br />    常常跟李朝阳一起,作息变得很不规律,饭也不肯好好吃,有些不太重要的课程索性旷 <br />    掉不去。他总是很晚才披星戴月从机房打完Mud回宿舍,而早上不肯起床,我出门时他 <br />    仍在梦见周公。我下了课回来时他已经去了机房。 <br />    <br />    老板从遥远的三藩市写email来,命我和魏无境在6月中旬他回国之前将我们一起做的一 <br />    个课题收尾,并组织成长约3000字的论文。他听说了我在攻英文考G 的 事,email里婉 <br />    转地建议,中文论文形成后,最好直接由我译为英文,style sheet就按照IBM Journal of Research & Development风格――这样一来,他说,对我的写作也是个不 <br />    小的锻炼,云云。孟万方先生在多伦多开完会,瞻仰过尼亚加拉瀑布后,在东岸玩了一 <br />    圈,又飞到西岸继续战斗于文山会海。附件里有一张他在渔人码头和其他两位与会国际 <br />    人士巧笑倩兮、勾肩搭背的合影,我看过后也就删了。至于老板要的课题,我那部分差 <br />    不多已做完,而魏无境久不出活,我急也没有用,论文根本无法开始动笔。 <br />    <br />    我有些落单,中午和傍晚常一个人去九食堂打饭,却十次有九次会碰到孙满,多半是相 <br />    互点点头,笑笑就擦肩而过。九食堂是个以男生为主食客的食堂,因其附近都是男生宿 <br />    舍楼,大师傅们的色迷迷,见到女生就勺子颤抖,皆因平素所见大都是和尚贼秃,太不 <br />    养眼之故。孙满每次出现在九食堂,总是一个人,找张人少的桌子向隅而坐,显得很孤 <br />    单。我在诧异之余,偶尔在人群中看到她,也有莫名的心动。有一次打了饭出来,周围 <br />    怎么也找不到空位子落座,我的视线穿过无数的寸头和光头,刚好看到远处孙满身边尚 <br />    有空位,于是拨开摩肩接踵的人墙,挤了过去。 <br />    <br />    交换了几句饭菜怎么样的开场白之后,我微笑着问孙满:“最近常看到你来九食堂啊, <br />    怎么,不喜欢你们那边食堂了?” <br />    <br />    孙满咪了咪眼睛,好像要在照相前调准焦距,然后抿嘴一笑,视线直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br />    ,“我来这里,是因为想要看到一个人。” <br />    <br />    我侧了侧脸,孙满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原处,我感到一侧的面颊都快要被那视线烧出透明 <br />    窟窿来。由于过于局促不安的缘故,我竟开起玩笑来。 <br />    <br />    我听到自己厚着脸皮拙劣地问,“是吗,九食堂哪位大师傅走了桃花运?嗯,是谁?” <br />    <br />    <br />    孙满轻轻哼了一声,低下头,用不锈钢勺子慢慢去刮那印着“化学93”几个淡蓝色烫字 <br />    的搪瓷碗的沿儿。 <br />    <br />    几秒的沉寂,比一个世纪还漫长。她不接招,我像一拳打在空处,那叫一个难受。 <br />    <br />    正襟危坐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吞下一口稀饭,也许是太热的缘故,一下子我竟烫 <br />    红了脸。 <br />    <br />    孙满终于开了尊口,问道,“怎么不见魏无境?” <br />    <br />    我吁了口气,“噢他,他最近忙打游戏呢。” <br />    <br />    “打游戏也不能不吃饭呀。” <br />    <br />    “我也是这么说他。不过我的话对他的作用,一般都像春风之过驴耳。”老魏的沉湎泥 <br />    潭确实让人来气,不吃饭不过饿瘪他自己的肚子,不出活我俩可都跟老板交不了差。 <br />    <br />    “谁是春风谁是驴?没搞懂――” <br />    <br />    “那还用问,当然我是春风他是驴――” <br />    <br />    气氛终于轻松下来了。我想到新闻联播中的一句套话:“会谈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 <br />    行。”――能在不尴尬的气氛中谈话真好。 <br />    <br />    “魏无境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儿,难道失恋了?”孙满一副认真的样子,皱着眉头 <br />    问。也不知她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 <br />    <br />    “是这样:他暗暗喜欢一个外系女生,却感到那个女生对他完全没有意思。后来又发现 <br />    两人的家庭、各方面条件什么的有些悬殊,所以没表白就放弃了。短暂的单相思,算 <br />    是。” <br />    <br />    “那多可惜……”孙满再次以完全可以将人烧成透明窟窿的目光注视着我,“要是我喜 <br />    欢上一个人,哼,哪怕上天入地,我肯定会如影相随;哪怕他装聋作哑,我肯定会设法 <br />    让他知道。” <br />    <br />    “单方面喜欢一个人,成功的几率不是那么大吧。”我几乎脱口而出。无端又觉心虚, <br />    赶紧画蛇添足,“老魏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放弃了。” <br />    <br />    “任何事情都是事在人为嘛,感情也不例外。”孙满抿紧嘴唇,露出一个又是希望又是 <br />    决心的表情,好像走在三一八游行队伍中向北洋军阀段政府请愿的刘和珍君。 <br />    <br />    <br />    <br />    十四、 <br />    <br />    孙满手里抱着我冲给她的一杯热茶,一点点啜着,不喝的时候就久久地、久久地在坐在 <br />    转椅上发呆。我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如何问她,只好坐在魏无境的位子上,久久地 <br />    等她ready。电脑经过20分钟的闲置,一转而进入热带鱼的屏保画面,水草荡漾,气泡 <br />    涌起,几尾纤纤弱质的热带鱼,悠闲地沉浮于我的机屏。 <br />    <br />    我第三次提起水瓶给孙满的杯子添水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微弱的制止手势。于是我把水 <br />    瓶放回原处。 <br />    <br />    “陆北――”孙满终于艰涩地开口,“如果、如果一个女孩儿非常非常喜欢你,但还没 <br />    来得及表白的时候,却被……被他人所非……非……,你,你会不会在意?” <br />    <br />    我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紧张地“嚯”一声站了起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br />    <br />    <br />    孙满不说话,几颗泪水滚落面孔。 <br />    <br />    “是魏无境?他怎么你了?”我激灵了一下,皱着眉头再问。 <br />    <br />    孙满摇摇头。 <br />    <br />    “好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br />    <br />    孙满突然呜呜地大声哭起来,站起来扑到我怀中,两肩委屈地耸动,哭声之大,像个第 <br />    一天被送去上幼儿园的小孩。 <br />    <br />    我登时一呆,血液凝滞,头脑中一片混乱。感觉好像电线短路,火花溅起,屏幕一片黑 <br />    暗。我的两只手臂,如同两架盘旋不能降落的飞机,在空中苦撑良久,最后只好缓缓落 <br />    到孙满的后背上。我拍拍她的肩,好言道,“不要紧,不用怕,孙满,没有事了――” <br />    <br />    <br />    孙满的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脖颈,头埋在我的胸前,温热的泪水涌出,混合着淡淡的酒气 <br />    和女孩儿特有的身体的味道,不一会儿就浸湿了我的衬衫。我任她这样抱了一会儿,实 <br />    在是无法不如此:她的双臂如此坚执有力,身体如磁石般附住我的;而我已经三年没有 <br />    拥抱亲近过女孩儿了,突如其来的柔软的身体,女子的体温和气息,也使我深深震荡。 <br />    <br />    <br />    “你喝了酒,今天晚上,是吗?”待到她稍稍平静,我轻轻推开她,问道,“在哪里, <br />    跟谁?” <br />    <br />    …… <br />    <br />    没有回答。 <br />    <br />    “孙满,你在这个时刻,没有去找别人,单单来找我,是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是吗? <br />    ”我晃了晃她的肩膀,“那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br />    <br />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孙满小声地说,一手悉悉簌簌地摸着我的衣领。 <br />    她的腮边尚有一行泪水,她把脸轻轻偎在我胸前摩擦,用我的衬衫拭去泪痕。 <br />    <br />    “这……我们以后再说吧。”我按住她探索的手。“――今天晚上出什么事了?” <br />    <br />    “没有什么事。” <br />    <br />    “不要骗我。” <br />    <br />    “真的没有什么事。” <br />    <br />    “没有什么事你怎么会这样?” <br />    <br />    “我――怎么样了嘛?!”孙满的声音里开始有微嗲的怒意。 <br />    <br />    我头痛起来,轻轻推开她,“现在快凌晨三点了。孙满,你怎么解释你凌晨三点出现在 <br />    我的机房?” <br />    <br />    “我……” 孙满犹豫了一晌,抬头看了看我大概显得十分烦恼的脸色,“我晚上、今 <br />    天晚上――在――,唔,系里辅导员家吃饭……给他灌醉了,吐了,后来……只好到沙 <br />    发上躺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再后来,嗯……他试图对我动手动脚的时候,我醒了, <br />    打了他一巴掌,跑了出来……人家当时不知有多委屈,心里只想赶快见到你,就来这里 <br />    找你了。” <br />    <br />    “就这么简单?” <br />    <br />    “――就这么简单。” <br />    <br />    “不骗我?” <br />    <br />    “――当然不骗你。”孙满看着我的眼睛说。“现在哭出来,心里好过多了。” <br />    <br />    我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你的脸色那么坏,哭得又那么伤心……我还以为出了什么 <br />    大事。” <br />    <br />    “这还不叫大事?人家心里憋屈死了,当然要哭啦。我钢琴比赛没拿奖还哭个天翻地覆 <br />    呢……脸色不好大概是喝酒吐的――” <br />    <br />    我把孙满重新按到转椅上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来坐,看着她说:“孙满,你听我 <br />    说――今天晚上你受委屈了。女孩儿遭遇这种事决不是自己的过错,所以你千万不要胡 <br />    思乱想。万幸的是有惊无险,也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实质的伤害。至于――你辅导员是谁 <br />    ,为什么对你这样做,我都不了解,不过我相信你可以通过系里和学校,甚至法律手段 <br />    ,给个那王八蛋以相应的惩处。如果你需要,我愿意出来为你作证――我是、我是在事 <br />    发后第一时间见到你的人吧。” <br />    <br />    说到这里,我又沉吟了一下,“当然……我也理解一些现实的因素……如果你宁愿不将 <br />    这件事情公开化,而选择以私下谈判的方式给那家伙一些警告或颜色,我也尊重你的意 <br />    见。总之,你打算怎么惩处他,取决于你感到多大程度上受了伤害。不过听你所说的, <br />    似乎的确不是太严重,是吗?” <br />    <br />    孙满点点头。 <br />    <br />    “所以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想开,不要难过。好不好?” <br />    <br />    孙满又点点头。 <br />    <br />    我正要起身,孙满忽然用右手压住我的右手,手指慢慢上来绕住我的,直到十指交缠,柔声道,“那么你是不在乎啦?” <br />    <br />    “我在乎什么?”我微窘着问。“――我为什么要在乎?” <br />    <br />    “他也没有把我怎么样,真的。”孙满答非所问,撅着嘴说,“人家根本就没有……没 有……” <br />    <br />    “唉,我说过了,女孩儿遭遇这种事不是自己的过错,谁也不会怪你的。” <br />    <br />    说完这句话,空气忽然沉寂下来。整间机房里只听到电脑风扇轻微的旋转声和硬盘存读 的工作声。许久许久。 <br />    <br />    我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孙满固执地将其绕住,把左手也加了上去,一总压在转椅的边 缘扶手上。 <br />    <br />    然后她低下头来,轻轻吻我的手背。 <br />    <br />    我闭起眼睛,一动不动。整个手臂荡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流。我的脸和脖颈都开始发烫 ,热得不行,如拿面镜子来照,怕是火烧云的颜色。孙满仍然用右手压着我的手,站起 身来,绕到我的转椅后面去,如青藤绕树般,用左臂环住我的脖颈,低头吻了吻我脑后 的短发。 <br />    <br />    我终于崩溃了,长叹一声,不再挣扎。在凌晨三点的机房,我的意志和坚持,向三年青 春的寂寞和一个女孩儿对我毫无保留的爱悦缴械投降―― <br />    <br /><br />   十五、 <br />    <br />    化学93的辅导员李彰,年纪三十五、六岁,老婆两年前去英国读书,已经与他离异。李 彰是本校化学系早年的留校教师,从人微言轻的小助教当起,现已经迁升至讲师,本学期在系里教一门“化学实验基础”课,兼带93级一个小组的试验。他本不应继续当辅导 员,无奈化学系中青年教师多已出国适彼乐土,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当这个孩子王,所 以他一直不得从这个令人烦恼职位上逃逸而去。系里许诺等化学93这一届毕业后允他功 成身退,好在他从22岁大学毕业后一直战斗在这个岗位上,早已虱多不痒,不介意再带 一届。 <br />    <br />    ――次日,我找到一位跟我一起踢球的化学系哥儿们,在闲聊中很轻易地就打听到了化 学93辅导员的情况。这哥儿们大名叫王睿,目前正在化学系读博,嘴敞话多,口直心热,精于各类小道消息,属于问一答三的人物。王睿本科一二年级时也出自李彰辅导员门 <br />    下,似乎跟他混得不赖,称兄道弟。见我问起,恨不能把李彰的家谱背给我,背完家谱 <br />    ,蓦地又蹦出一句:“嘿,要认识什么模样过得去的妞儿,清清纯纯的妹妹样的那种, <br />    可以给我们李哥介绍介绍。丫正打饥荒呢。” <br />    <br />    我随口笑说如果真有,谁还不先紧着自己,再说,到你那儿还不叫你给昧了。王睿大咧 <br />    咧一笑,“有媳妇儿管着呢,哪儿能跟以前似的,想谁就是谁。”我知道王睿新近交到 <br />    一个本科的小女朋友,号称某系系花,王睿得意地逢人就吹,恨不能把“桃花运”三个 <br />    字凿在脑门上。 <br />    <br />    王睿问我打听李彰做什么。我随口敷衍两句,说外校有个朋友打算考D大化学系研究生 <br />    ,想找个年轻易说话、直接管学生的人讨讨经,摸摸门路。这个借口足够拙劣,因为联 <br />    系考研都是直接奔正主儿去找导师的,我是辞穷了才这么说,粗枝大叶的王睿也愣没听 <br />    出来。连连点头说这个好办,一个鹞子翻身翻上了他的上铺,在一堆书籍纸张作业中十 <br />    八摸一气,沿着铁床栏给我递下来一份油印的化学系课表。本、硕、博都印在一起了。 <br />    <br />    <br />    下午3点,我准时来到化学楼的109教室,听李彰讲“化学实验基础”。出乎我的意外, <br />    李彰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长相咸湿猥琐。相反,他的五官颇为舒朗英俊,下巴方正,穿 <br />    戴的品味也不坏。教室很大,与高密先生使用的通堂教室是一种类型,都是给大课用 <br />    的。但与高密先生之G班的寥落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彰的课学生来得很多,都是年 <br />    龄看去18方刚过、19尚不足的新生。不是大一就是大二的样子。没有看到任之或孙满, <br />    想来她们不上这堂课。 <br />    <br />    女生们明显地挤在前排,如一群啁啁的小鸟,唧唧喳喳在讲话,李彰闲闲地翻着讲义, <br />    抬腕看看手表,大概感觉到了时间,轻轻咳嗽一声,霎时,教室如《老残游记》里大明 <br />    湖畔白妞说书的场子一样,“唰”地肃静下来。女孩儿们齐齐地抬头看上讲台去。我坐 <br />    得很远很远,只看到一排仰慕的后脑勺与她们的后脖颈微成160度左右的钝角。许多可 <br />    爱的小辫、马尾和长发倒垂下来,轻轻拂着后排的椅子背。 <br />    <br />    一丝奇异的感觉蓦地从我心中腾起。我觉得像李彰不是那样的一个人,那样一个――会 <br />    去非礼属于自己直接下辖的、完全有窝边草之嫌的女学生的――辅导员。不,他甚至连 <br />    吃豆腐的人都不像。师生恋在中国高校根本就是个禁忌,更况于比之严重上百倍的性骚 <br />    扰和非礼行为。李彰在D大教课10多年了,不会连这点一二三都不知道。 <br />    <br />    李彰开始讲课,他这堂课讲的是作为化学试验操作者所必备的化学毒品知识。因为是开 <br />    给新生的入门课,所以我也毫无障碍,很快听了进去。 <br />    <br />    “目前世界上大约有800万种化学物质,其中常用的化学品就有7万多种,在品种繁多的 <br />    化学品中,有许多是有毒物质,在生产、使用、贮存和运输过程中有可能对人体产生危 <br />    害,甚至危及人的生命,造成巨大灾难性事故。” <br />    <br />    他的声音也算清晰悦耳,一口带着淡淡北京口音的普通话,不急不徐,同样是在通堂大 <br />    教室中讲课,但感觉胜于高密先生者多矣。 <br />    <br />    “毒物的分类可分以下几种:金属和类金属,如铅、汞、锰、镍、铊、铍、砷、磷及其 <br />    化合物;刺激性气体,如氯、氨、氮氧化物、光气、氟化氢、二氧化硫、三氧化硫和硫 <br />    酸二甲酯等;窒息性气体,如氮气、甲烷、乙烷、乙烯;农药——包括杀虫剂、杀菌 <br />    剂、杀螨剂、除草剂等;有机化合物,如应用广泛的有机溶剂苯、甲苯、二甲苯、二硫 <br />    化碳,苯的氨基和硝基化合物,如苯胺、硝基苯等;最后是高分子化合物,虽然本身无 <br />    毒或毒性很小,但在加工和使用过程中,可释放出游离单体对人体产生危害……” <br />    <br />    刷刷的记笔记声如春蚕食桑般溢满了安静的教室。我也低头在本子上涂涂抹抹,不一会 <br />    儿完成了一张李彰的铅笔速描。 <br />    <br />    李彰在讲完有毒物质的分类后一顺口讲起了同样对人体有毒的化学烟雾和酸雨,他解释 <br />    了其成因――盖因臭氧的光解产物具有足够的能量与H2O、CH4等物质反应产生自由基, <br />    从而引发一系列大气化学反应,发生二次污染。兴之所至,李彰又讲起这方面研究的大 <br />    拿、刚刚获得95年诺贝尔化学奖的Paul Crutzen,Mario Molina,和F. Sherwood Rowland,该三位牛人因在大气层化学、尤其是臭氧的形成和分解的研究方面作出的杰 <br />    出贡献而获此殊荣。 <br />    <br />    李彰的话题流转至此,不由使我深觉诧异。向学生们介绍化学方向的最前沿成果显非他 <br />    这位“化学实验基础”老师的专职,然而他讲得很自然,切入得十分随机,很明显是富 <br />    有学术热情和学识上不圄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老师才会做出的举动。 <br />    <br />    又听了约10分钟,我悄悄背起书包离开了化学楼109,一个参差错落的阶梯教室。谁也 <br />    没注意到我走,就像谁也没注意到我来一样。 <br />    <br />    <br />    十六、 <br />    <br />    那个狂乱激情的夜晚,孙满纵体入我怀中,如菟丝缠绕女萝般缠绕、缠绕着我……与小 <br />    清分手后、曾在寂寞中度过了三年的、并非不解个中滋味的身体,被久违的年轻异性的 <br />    体温烧至几乎焦涸;我在迷乱中回应着她的抚摸,急切地上下求索着她的身体。她很纤 <br />    瘦,然而不是没有一种骨感的美,皮肤清凉润滑,摸去似乎有丝丝的风滑过指尖。 <br />    <br />    …… <br />    <br />    孙满背靠着墙壁,喘息着伸手去够机房的灯座开关,一面喃喃呐呐道,“说……说你爱 <br />    我,陆北,说你――从第一眼见到我……就……爱上我……” <br />    <br />    我正闭着眼睛集中精力去解孙满那令人费解的胸衣扣子,听到这话,微微地一怔,动作 <br />    停顿下来。还未及多想,在一秒中之内,随着“啪”的一声,孙满已经关掉了机房的灯 <br />    ,整个房间霎时黑了下来。随着灯光的消失,我反而睁开眼睛,一片黑暗中,唯有窗口 <br />    那边,飘来一点点微弱的光,是远处建筑工地上昼夜不歇的灯火。 <br />    <br />    看着那盏灯火,我蓦然想起五一那天在机房隔壁的孟办,四人一起看《红楼梦》的情 <br />    形。我记得电视剧看得告以段落后,大家停下来休息,任之曾抱臂站在窗口看风景。她 <br />    是那样美丽,那样娴静,像卞之琳《断章》诗里走出来的女子。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 <br />    风景本身:碎花纯棉长裙随着缓缓吹进窗口的夜风而轻轻飘曳,白色碎花棉布衬衫,闲 <br />    散地挽个结系在不盈一握的纤腰间;她的黑发是那样清洁整饬,乌黑如同新研的浓墨, <br />    闪亮如同织锦的缎子。最重要的是,她的笑容如此优雅,柔和,如同轻风吹过寂寂的竖 <br />    琴……虽然我未尝有幸听懂她的心曲,但我知道得很清楚,那是美丽、自然、天籁的声 <br />    音…… <br />    <br />    欲望仍然坚挺存在,但某种狂乱却如潮水一般退去。我轻轻放开孙满,轻轻移开她的手 <br />    ,拉上仔裤的拉链。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地道,然而我隐隐地觉得如不中止,势必将我带 <br />    入更为不地道的境地。 <br />    <br />    “怎么了?”孙满仰起头,环住我的腰,不解地问。 <br />    <br />    “唔,今天你累了,我也累了。很晚很晚了,已经。我送你回去吧――”我拍拍她的肩 <br />    头。 <br />    <br />    “不嘛,要抱一会儿。”她抗议。 <br />    <br />    “改天吧,改天我们好好谈一谈。孙满,”我低声犹豫着说,“我对你几乎还不了解。 <br />    ” <br />    <br />    “可是我――喜欢你的呀;我能感觉得到,你也喜欢我。” <br />    <br />    我以手覆额,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半响,只有硬起心肠道,“先回去吧。你宿舍楼这会 <br />    儿都关了吧,再不走可进不去了。来――,”我找出一件自己的夹克衫给她披在肩上, <br />    “穿上,不要着凉。” <br />    <br />    我陪着孙满乘电梯下楼,走出计算中心大楼。一路上两个人都默默没有说话。芳草的气 <br />    息,阑珊的夜色,微凉不寒的风,不远处庞大的起重机的影子,渐渐近前的8号女生宿 <br />    舍楼……一切的一切,都使我意识到、强烈地意识到起我和任之每晚从三教缓步走回的 <br />    情形,和那情形中不言的温馨。 <br />    <br />    我的心开始后悔,轻轻地一痛一痛地跳着。我从来未曾对任之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 <br />    的琢磨不透的心思,亲切但是永远带点退却和防守的态度,我的自尊和矜持……然而我 <br />    知道,有多少次,我都想伸手去摸摸她乌黑的发丝,想要揽过她柔软的肩头。 <br />    <br />    到了8号楼前,孙满抱了我一下,啄木鸟似的在我脸上啄了一啄,扬扬手就进去了。我 <br />    的宽大的夹克穿在纤瘦的她身上,经迎面的夜风一吹,仿佛一只吸饱了风的鼓鼓的帆。 <br />    <br />    <br />    我看到在那个熟悉的窗格里,有一盏熟悉的灯色亮了起来,不由心头一酸,忙转身离去 <br />    ,将自己和自己纷乱的心,埋入前方温柔的夜色之中。 <br />    <br />    <br />    十七、 <br />    <br />    孙满上4号楼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蒙着被子睡觉。是晚上9点,宿舍的同学都上机或上课 <br />    去了。魏老先生自然又去玩他的泥巴。 <br />    <br />    从李彰的课上回来,我觉得颇为头疼,鼻腔也有点堵塞;本来昨夜送完孙满回来天色已 <br />    经快亮了,枕上翻来覆去半天,结果一分钟也没睡着。撑到下午,终于觉得困倦不堪, <br />    大概昨夜也着了点凉,一个冉冉升起的感冒正向我问候久违。 <br />    <br />    我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喝了两杯热水,上床蒙被而睡。梦中回到科大西区,靠近后来建 <br />    成的图书馆的那片池塘,一入秋满眼是白茫茫的芦苇花,慑人心魄地肃杀又美丽。我和 <br />    小清并肩站在西区电三楼顶楼,往下眺望夕照下的连天芦花。一阵大风漫漫地吹过来, <br />    将小清飘飏而起,我伸出手去想要挽住她,却无论如何不能……她渐渐离我远去,愈变 <br />    愈小,愈变愈轻,终于化作一朵芦絮,在风中与万千芦絮纠结在一起,飘向遥远的天边 <br />    ,而我的视线,再也辨不清楚…… <br />    <br />    睡梦中听到“笃笃”的敲门声,没去理会,昏昏沉沉中感到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然 <br />    后我感到有人一下一下,像弹弹子球似的在弹我的额头。 <br />    <br />    费力地睁开眼,定睛了5妙钟,漫天芦花终于散去。我看到孙满坐在我床边,穿一件上 <br />    上下下起码有20只口袋的军绿色布袋装上衣,泥彩绿的布袋装长裤,嘴里漫不经意嚼着 <br />    口香糖,好像一名美军女兵空降在了我的宿舍。 <br />    <br />    我甩了甩头,推被坐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br />    <br />    “才9点就上床睡觉了,怎么弄得跟农民似的?”孙满嘻嘻笑道。 <br />    <br />    我有点不悦,“农民招你啦?干吗拿农民说事儿。” <br />    <br />    “嘿你自己又不是农民出身,犯着那么受刺激吗?” <br />    <br />    “不太喜欢出身论――人和人是平等的。”我套上衬衫,“――喂你出去一下,我要穿 <br />    衣服。” <br />    <br />    “嗬,还挺假模假式儿的——”孙满做个鬼脸,转过头去假装看魏无境床头的陈晓旭定 <br />    妆照,我趁此机会从床上起来,三下两下套上仔裤。拿起杯子喝口水,头痛得更厉害了 <br />    ,咽喉也开始隐隐作痛,我打开抽屉,找出两片康泰克,吞了下去。 <br />    <br />    孙满从身后上来,一把搂住我,把脸埋进我的后背,“昨天……嗯,昨天好不好?你― <br />    ―想我了吗?” <br />    <br />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闹钟,蓦然触动心思。九点是我每晚跟任之约好一起上自习的时间。 <br />    我转过身来,对孙满说:“你在宿舍等我一下,我要出去一会儿,回来再跟你说话。” <br />    <br />    <br />    “去哪里?” <br />    <br />    “别管了,10分钟就回来。”我不想失约于任之,至少去告诉她一下,今晚我有事儿。 <br />    孙满既然来找我,我正好可以问问有关李彰的事。 <br />    <br />    “――还不是去三教,307教室?”孙满撇撇嘴道。 <br />    <br />    “你、你怎么知道?”我退后一步,怀着被洞穿秘密的不安,问。 <br />    <br />    “哼,瞎子才会不知道。”孙满把双手插进布袋服长裤的口袋中,踱了两步,细长的眼 <br />    睛漫然瞟着房顶,“我说过,我要是喜欢上一个人,哪怕上天入地,我肯定要如影相 <br />    随。哪怕他装聋作哑,我肯定会让他明白。” <br />    <br />    ――她居然跟踪过我。这未免……未免有点过分,我心想。 <br />    <br />    我抓起一件外衣,说句“去去就回”,就要往外走。孙满一把拽住我,“喂喂,告诉你 <br />    吧,去也白去――她今晚不会在307。” <br />    <br />    “为什么?” <br />    <br />    “她家里今天打电报来,说她姐姐出事了,要她速速返回北京。” <br />    <br />    “什么时候的事,这是?”我大吃一惊。 <br />    <br />    “呜,一、一两个小时以前吧。”孙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细棉纸巾,将口香糖的糖渣吐 <br />    掉,满不在乎地说,“下午5点左右她北京家中打过电话来,打到楼下传达室,还是我 <br />    接的。她今天有课,一直没回来,也就是半小时前才刚刚回宿舍,看到电报……” <br />    <br />    我一把揪住孙满的手腕,“你接了电话也没去告诉人家,这么重要的事!” <br />    <br />    “谁知道她在哪儿上课,或是在跟哪个男生在约会,这么大的校园――喂你弄痛了我啦 <br />    !”孙满恼怒地摔开我的手。 <br />    <br />    “找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嘛!”我非常生气,声音都打哆嗦,“孙满,你这人太过 <br />    分、太不懂事了!” <br />    <br />    “算了,她现在不是看到了嘛,谁还耽误了她不成?” <br />    <br />    “你告诉我,她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br />    <br />    “电报上只说:‘姐出意外,速返京。’电话嘛,好像是她姨妈之类的人打来的,也是 <br />    吞吞吐吐的,只说她姐姐――叫任意吧――出了事,要任之马上回家。没说别的。” <br />    <br />    “任之看到电报之后呢?” <br />    <br />    “――还能怎么样,冲下楼打电话去了呗。” <br />    <br />    我大步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向8号女生楼跑去。<br />   十八、 <br />    <br />    填写完冗长的访客表单,把姓名年级系别访问目的访问时间一一列举详细,押上学生证 ,我终于得以在看楼传达老头如审视敌特分子般的警惕目光中被放行上了8号楼。罢了 罢了,我想――学校何不在每所女生楼前插个牌子,上书“男生与狗不得入内”,效果 <br />    必然更佳。 <br />    <br />    任之孙满的宿舍门上贴着一张元素周期表发明者门捷列夫的大幅头像,一部蓬蓬的大胡 子,狮子鬃般茂密的灰白色长发,唯独左边脸颊上被不知哪个促狭鬼用唇膏涂出一个大 大的口红印,赋予了严肃的门氏面容以某种被佻达小妞捉弄了的尴尬神色――准确无误 <br />    地显示出这门里面住的是化学系的姑娘。平时这里一定是热闹,开心,青春飞扬的一帮 疯丫头的世界吧,我不由叹息。 <br />    <br />    我敲敲门,房间里面寂寂地没有人应,推门进去,只见任之伏身在一张木桌子上,脸深 <br />    深埋进自己臂弯里,双肩不可抑制地抖着。脚下是一只小小的旅行包。 <br />    <br />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站住,叫声“任之”。 <br />    <br />    任之抬起头来,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半干,前额的头发被不知汗水还是泪水打得湿漉漉, <br />    碎乱不堪地左一绺右一绺贴在额头上;那种空漠苍凉的眼神告诉我,她刚刚承受了巨大 <br />    的内伤。 <br />    <br />    我的心往下一沉:消息必然比我所知道的还要不幸。 <br />    <br />    “我姐姐……我姐姐……”任之看到我,彻底崩溃下来,泪水再次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br />    流撒满面,“她死了!……任意死了!……” <br />    <br />    我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把浑身颤抖、牙关也颤抖的任之一把搂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纤细 <br />    的后背。她薄薄的丝绸衬衫早被后背的汗水所洇透,紧紧贴在身上;而我的方格棉布衬 <br />    衫也迅速被她的泪水所浸湿泡透,紧紧贴在我的身上。就在不到24小时之前,另外一个 <br />    女孩儿也这样在我怀中哭过,同样的衬衫,同样的位置,同样温温凉凉的泪水湮过肌肤 <br />    的感觉……同样的年轻女孩儿的气息…… <br />    <br />    唯有我自己的心情与感受前后有异吧―― <br />    <br />    任之哭得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呜呜鸣叫,怎么也停不下来,直到呛得自己咳嗽不止,几 <br />    乎呕吐。我久久拍着她的后背,像一个无奈的父亲拍着自己夜啼不已、漾奶多病的婴儿 <br />    ,内心涌起一种我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悲伤的柔情――如此广大悲伤,像夜深时分涨起 <br />    的潮水,铺天盖地将我浸没―― <br />    <br />    那天晚上,我陪任之夤夜登上南行回京的列车。 <br />    <br />    她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大部分时间呆滞,时而会崩溃掉,涕泣不已。我问任之,是 <br />    否要我陪她回京,她呆呆地点点头说好,我猜她早已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了什么判 <br />    断。我算了算自己此后一周内的课程时间表,似乎只有两节不是太重要的课程,可以旷 <br />    掉无妨的。至于课题和作业则都不急于一时。不管怎么说,她的状态实在让我不放心, <br />    我决定无论如何要陪她走这一趟――就算日后她怪罪我造次轻率,以交浅而枉行;就算 <br />    她家人给我这个不知名姓的小子以白眼和冷遇。 <br />    <br />    火车到山海关,我的热度忽地欺上来,阵阵寒战袭过全身。我把从宿舍带出的两件衣服 <br />    全套到身上,仍然觉得冷得厉害,心中着实后悔没有多带几件衣服出来。任之蜷在座位 <br />    一角,抱着手臂,似乎睡着了,头发乱乱地盖住了半张面庞。我在灯下看了她良久,把 <br />    她的头轻轻放到我肩上,也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过去。 <br />    <br />    没过多久,我感到一只凉凉的小手在摸我的额头,我又困又累又难受,微睁了一下眼睛 <br />    又睡过去。然后我感觉到身边的位置空了,心想也许她去洗脸或去卫生间,一会儿兴许 <br />    就会回来。 <br />    <br />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任之的长袖外衣,桌子上有一杯热水,还有 <br />    四片感冒胶囊。任之又蜷回原来的角落,只不过没有睡,两眼发呆,直视前方。 <br />    <br />    “哪来的药?”我睁开眼睛问。 <br />    <br />    “跟列车员要的。”她无精打采地说。 <br />    <br />    “你――怎么知道我感冒了?” <br />    <br />    “你烧得像火炉一样。”任之呆视着我,忽而垂泪,“对不起,陆北――,都是我拖累 <br />    你,发着高烧还跟我坐这么远的火车。” <br />    <br />    我的心头涌起一阵感动。任之在这样的状态下,尚然注意到我在生病,并为之感到歉意 <br />    ,她真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br />    <br />    我挤出一个一定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剥开两片胶囊药片,“那有什么――” <br />    <br />    “为什么要这样做?” <br />    <br />    “做什么了我?” <br />    <br />    “――生着病还陪我回北京。” <br />    <br />    “一定要知道吗?” <br />    <br />    “一定要。” <br />    <br />    “――别问了,任之,一切都等以后吧。”我端起水杯,把药丢进口中。 <br />    <br />    任之用手拨拨头发,似乎难为其情,半晌,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问,“可是,可是―― <br />    你回去后怎么跟孙满解释呢?” <br />    <br />    “你说什么?”列车一阵轰鸣,压过了我诧异的问句。 <br />    <br />    “我看到你的夹克衫――她前天晚上穿回宿舍的那件。” <br />    <br />    药片在口腔中迅速化开,滋味很苦很涩,而我怔怔地端着杯子,忘记了喝水吞服。 <br />    <br />    <br />    <br />    十九、 <br />    <br />    参加完任意的葬礼,我去任之家告别,打算告诉他们我第二天就要返回学校了。任之说 <br />    过,她要留京再陪伴父母两周,在期末大考前赶回学校。 <br />    <br />    在京一周间,我一直投宿在海淀区学院路离任家不远的一所学院招待所,任之的父亲是 <br />    一名化工工程师,她母亲也在化学研究所任副研究员,任家就座落在学院路的一所高 <br />    工、教授云集的研究所大院里。 <br />    <br />    我的感冒好了起来。白天,我在招待所看看书,守着电话等消息,如果任之需要,我会 <br />    去她家帮帮忙,跑跑腿。以前我并不知道,一个人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固然不是说来就 <br />    来的;但要从这个世界上离去,竟然也不是说去就去的。死去一个人,埋葬一个人,牵 <br />    涉到医疗、公安、司法、民政、殡仪等诸多烦琐的环节。我所能为任家做的,就是帮一 <br />    些具体的小忙,比如从A处到B处,找C或D签个什么字,或出外采买E及F等物品。这些事 <br />    情,只要交代给我,我就都给办得妥妥帖帖回来。 <br />    <br />    最初的几天,任家川流不息来去着化研所前来吊唁的同事,以及来自北大外文系的师 <br />    生。任家伯父伯母悲伤得不能视事,联系殡葬事宜,办理各种手续、死亡证明,甚至接 <br />    待人客等,都由任之的姨妈为之打理,任意生前的同学很多人自发前来帮忙,甚至还有 <br />    北大老师辈的人物也来到任家来问可以做些什么。 <br />    <br />    任之姨妈是个圆脸、和蔼的中年女人,虽然尚在丧失甥女的悲哀中,但要一肩担起复杂 <br />    纷乱的后事。她理事清晰,说话慢条斯理,温和谦让中透着刚强,大有老北京旗下妇女 <br />    之风,是任家全家的主心骨,无人不服。虽然最初有一次错把我当成任意同学,派给我 <br />    一份去北大找某某老师的小差使,使我颇感为难;但其后她很快就明白了我的身份。从 <br />    那之后她每次见到我都坚邀我搬到她家去住,客气地解释说――目下在她的姐姐姐夫家 <br />    固然不便,但我相陪任之千里返京,怎好让我自己破费,寄居在招待所里。而每次我都 <br />    以行期不过几天而客气推辞掉。 <br />    <br />    整整一周,我几乎没有怎么见到过任之。她不是陪着父母,就是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间里 <br />    伤心难过。我非常理解,尽量不去打扰她,有事直接跟姨妈商量。 <br />    <br />    那晚我去任家告辞的时候,任之和父母都有事出去了,只有姨妈陪着一个男生在客厅坐 <br />    着。见我进来,姨妈介绍说这是任意的同班同学隋方。然后向他介绍说我是任之的同学 <br />    陆北。 <br />    <br />    那隋方主动伸出手来,大方地与我握了一握,“听任之说起过你。其实――你可能也知 <br />    道我,我――可大名鼎鼎的,我就是外文系‘赶大集’啊…… 咳,自从上了许渊冲那 <br />    倒霉催的课,考了那倒霉催的试,我的真名就没人再提了――” <br />    <br />    隋方――“赶大集”――竟然在这样不经意的情况下横空出世,使我感动于自己的识荆 <br />    之福。他是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五官却十分端正厚实,一口浓重的京片子,戴上墨镜可 <br />    以扮黑社会,套上手套可以上拳击台。 <br />    <br />    我面露一个真诚的久仰表情,嘴型大概略呈O型,可惜――我不禁想――要是任家不是 <br />    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就好了,我很愿意请他到外头喝一杯。 <br />    <br />    我小坐了一会儿就向姨妈告辞,跟她说我就不再特地找任之了,两周后请她发封email <br />    ,告诉我车次,我会去火车站接她回校。姨妈客气地起身送我,隋方也便站起告辞,姨 <br />    妈把我们两人一起送至楼下。 <br />    <br />    我和隋方七拐八拐走出庭院深深的研究所大院,走入车辆川流的北京之夜,随意闲聊几 <br />    句。道完再见,我往招待所方向走去,他招手拦了一辆出租,坐了进去,缓缓经过我身 <br />    边,忽然从出租里探出头来,冲我笑道,“怎么样哥们儿,找地儿喝一盅去?” <br />    <br />    我手抄在裤袋里,止步,回头笑说,“成啊,随便!”,隋方一把给打开车门。我弯腰 <br />    坐了上去。 <br />    <br />    “三里屯。”隋方吩咐的哥。 <br />    <br />    <br />    二十、 <br />    <br />    兰桂坊酒吧的门脸用圆孤形突出天蓝色外檐,从外面看去,鹅黄色灯光中透出悠然宁静 <br />    ,屋顶在临街那边倾斜向下,感觉颇为不俗。进得门来,七八张木桌放在室内,外有五 <br />    六张圆桌,每张桌子配四把背靠椅,屋顶为单色,四周以木条交叉围成特定造型。电声 <br />    音乐奏出蔡琴的怀旧老歌,音量也不太大,我松了口气――至少,这里是个说话不用自 <br />    带喇叭的地方。 <br />    <br />    我们落座,我点了一杯“彩虹”,隋方点了一杯墨西哥特其拉酒。隋方掏出一盒皱巴巴 <br />    的红塔山来让我,我说谢谢不吸,他遂自己点上一支,用力吸了一口。 <br />    <br />    “你是――是任之的男朋友吧?”隋方开口问道。 <br />    <br />    我说,只是同校的同学,比较熟而已。 <br />    <br />    隋方不太相信地扫我一眼,仿佛秦王嬴政打量燕使者荆柯。绷了有20秒之久,他吐出一 <br />    口烟,笑道,“如果你不过是任之的追求者之一,倒跟我有一拼。老弟,告诉你吧,我 <br />    喜欢任意,追了三年多啦。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出师未捷她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br />    ―”他咳嗽起来,好像给烟呛得不轻快。 <br />    <br />    话虽粗糙不堪,但确实给我以某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感。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奇特 <br />    的、类似于同处丐帮、又同为地位不高的九袋弟子的感觉。 <br />    <br />    他端起杯子,碰了碰我的酒杯,“来,亲爱的连襟兄弟――” <br />    <br />    我吞下一口酒,笑道,“怎么还没喝先醉了?” <br />    <br />    隋方眼睛一红,“如果――,如果你见过任意,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天妒红颜’!― <br />    ―这个词啊,我还是当年在翁美玲出殡的报道上第一次看到的哪。就是这个词,可以用 <br />    来形容翁美玲,也可以用来形容任意……” <br />    <br />    “她很美,我知道――” <br />    <br />    “北大并不像清华。”隋方叹气说,“我们校园里,从来不缺乏漂亮的女生。听说过 <br />    ‘未名湖畔,白衣飘飘’吧?说法酸是酸点儿,也代表一种民情。” <br />    <br />    我点点头。相应地,或曰相反的,我还听说过“清华女生十回头”。 <br />    <br />    “任意非常美……”隋方深深地吸着烟说,“一把又黑又浓的长发用根普通橡皮筋扎住 <br />    ,垂到腰间;夏天她常穿一身白衣服,脸上一丝脂粉都没有,额头光洁如玉,像奥黛丽 <br />    .赫本,气质之高,无法形容……不过美貌对她,完全像身外之物。《校园民谣》II里 <br />    面有首歌就是一北大酸人写给任意的,后来被一弄音乐的家伙给谱了曲,愣给出了盒带 <br />    ――” <br />    <br />    “任意高兴吗?” <br />    <br />    “也不过是一笑了之――” <br />    <br />    “那她都喜欢些什么,平时?” <br />    <br />    “书,读书,还是读书――,从来没见过对读书这么有痴气和灵气的女孩儿――” <br />    <br />    “任之也是这么说。” <br />    <br />    “我是学外文的,虽然学得不成器,外文系的行市我可门儿清,”隋方晃着杯子里的冰 <br />    块,“――可以不客气地说,我们系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拿外文做跳板,出国,读个 <br />    MBA,MIS,或改行学计算机,然后找间公司,当个小头目,了此一生。女的呢,傍个老 <br />    外,傍个大款,能少奋斗20年呢吧?只有像玉米糊那种一签再签签不出去的,才奋发一 <br />    把,办学校,收学生,赚俩血汗钱,最后还被学校看不顺眼,给人开了!要说我们老俞 <br />    ……” <br />    <br />    话题一转,居然进行到我所耳熟能详的玉米糊,实在令人倍感亲切,“――老俞可也够 <br />    不易的……自己刚办学那会儿,提着浆糊桶亲自出去刷招生简章,但凡瞅见个圆柱型的 <br />    物体,上去就给刷上一张,也不管旁边贴着专治梅毒还是专治脚气,哈――新东方的人 <br />    都管他叫Maverick, 知道吧?” <br />    <br />    “别人都给牛屁股上烙印偏他不给牛屁股上烙印最后把所有屁股上没烙印的牛都赶到他 <br />    家去的那家伙――”是第一次,我来北京后畅畅快快地笑出声来,主要是想起了久违的 <br />    高密先生讲解这个词的时候所说的以上原话;同时也是生平第一次,我背的词汇竟在 <br />    GRE模考以外的场合被用上,连我自己都感到是个彩头。Maverick作为形容词,就是特 <br />    立独行的意思。作为名词,就是特立独行之人的意思。 <br />    <br />    “老俞这个Maverick就快火了,走瞧吧,眼见就要火了!”隋方也不知是气愤还是赞美 <br />    ,也许是被他自己识英雄于微尘中的眼力价儿给刺激着了,右手的四个手指连续敲打着 <br />    原木桌面,“――出国留学培训这块大蛋糕,叫丫给先探了一爪子,现在谁跟进也都晚 <br />    了,晚了……嘿,北大要不开他,丫现在一准还住筒子楼里!” <br />    <br />    我忍着笑,不好说什么。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可是竖子一旦成了英雄,其他认为自 <br />    己是块英雄料的人只好永远当竖子。 <br />    <br />    “咳,说任意呢,怎么说说就到老俞了,这半天――”隋方低了低头,又燃上一支烟, <br />    “归结到任意这姑娘……如果说我们外文系的学生有一条最‘正’、最本色的道路, <br />    那就是任意走的这条路。不急功,不近利,外面流行什么根本无所谓;踏踏实实地念莎 <br />    士比亚,念王尔德,念劳伦斯,此外还行有余力,就读子曰,读诗云……悟性那么高, <br />    用功那么勤力,等到有朝一日,两股剑气一起出鞘,绝对就是中国外文界的独孤求败。 <br />    ” <br />    <br />    “像钱钟书那样――” <br />    <br />    “对,像钱钟书那样。” <br />    <br />    “任意太可惜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生命,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太息 <br />    道。 <br />    <br />    隋方微显诧异,“你好像并不怎么知道?” <br />    <br />    “――光听说是郊游时坠落悬崖身亡,细节什么的,我一句都没有多问。光是看任家的 <br />    人伤心成那样就够难受的了,哪能给人添堵,打听什么细节呢?”我眼睛看着别处说。 <br />    我早已打定主意,以后只要可能,我要尽量避免让任之触及这件伤心事。 <br />    <br />    侍者过来问还要点什么,我明早要乘火车,不欲多饮,遂点了一杯卡布其诺咖啡;而隋 <br />    方则又要了一杯血腥玛丽。 <br />    <br />    等酒的时间里隋方再次让烟给我,我也不再客气,抽出一支来,隋方“啪”地一声为我 <br />    打着火。我深吸一口,感到一种久违的舒服的落寞回到身上。我戒烟已经有两年多,但 <br />    这一段时间来发生这么多事,使我头脑乱糟糟的,觉得偶尔破例抽支烟对自己也不为过 <br />    苛。 <br />    <br />    “那天我们出去郊游,全班分成了两个组――”隋方对端酒过来的侍者说声谢,我也谢 <br />    了我的咖啡,“任意开始是跟着第一组,而我在第二组,不然肯定也就不会出事了 ― <br />    ―我起码会跟着她。后来第一组往回走的时候,任意说她错过了一个景点,想去看看。 <br />    第一组的人说要等她,但任意这人挺懂事的,说不用大家等她,她看完以后就跟后面的 <br />    第二组一起回来好了。 <br />    <br />    “――就这样,她落了单。我所在的第二组后来根本没有碰上她。我们两组人都回校后 <br />    ,发现任意没有回校。但那天刚好是周末,任意家又在北京,所以我们估计她可能回家 <br />    去了。直到星期一她还没来学校时,大家才开始担心了,打电话到她家,家里说她没有 <br />    回来过。学校马上报了警,公安局的人和同学们一起返回那座山坡去找……” <br />    <br />    “当时并没有找到,好像?”我隐约记起任之姨妈曾说,任家曾在一线希望中悬念了两 <br />    三天。 <br />    <br />    “――没有。是三天以后,在野山坡的一个悬崖下面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是失足摔落悬 <br />    崖的,据推测。” <br />    <br />    “她落单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br />    <br />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我宁愿相信她是自己摔下去的,如果还有其它可能,唉,那 <br />    太残忍了,不敢想像――” <br />    <br />    “任意……”我沉吟一下,觉得不好问出口,“她平时――性格怎么样?开朗吗?” <br />    <br />    “她当然是个有critical thinking的聪明人,心智成熟不用说。不过性格绝对没问题 <br />    ,很开朗,人缘也好着呢。”隋方肯定地说。他已经颇有醉意,大口喝着血腥玛丽,神 <br />    情归于颓然。 <br />    <br />    我默默地一个人坐着吸烟,很久很久,直到喝光我的咖啡。 <br />    <br />    “天妒红颜……天妒……”他趴倒在桌上,喃喃。 <br />    <br />    我叫过侍者来,付了酒帐,拖着猪一样重的隋方一路歪歪斜斜出了门,路边倚在桑塔纳 <br />    车门上等上座的一位的哥看见,忙上来帮我,我俩齐心合力,费了好几个夭蛾子办法, <br />    才像塞海绵似的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把他塞进去车去。隋方玉山颓矣,身躯摊倒下来,占 <br />    据了整个后座;我于是坐到前排去,跟的哥一路磨牙瞎侃。车开到我住的招待所,计数 <br />    器显示跑了12块里程。 <br />    <br />    “送他回北大――”我下车,一边掏出40块车资给的哥,“不够的话把这厮踢醒,让他 <br />    付你零头。” <br />    <br />    “这位爷不会吐我一车吧,那我可惨了!”的哥把钱一卷,塞入倒后镜的丁字支架处, <br />    一边笑问。 <br />    <br />    “那我可保不齐――”隋方竟在后座上醒了,续上话茬儿;挣扎坐起身来,在他自己衣 <br />    袋里掏什么。 <br />    <br />    我拍拍车门,跟隋方道再见。他忽然摇落车窗,伸出手臂,递出一叠纸来给我。 <br />    <br />    出租车已经缓缓开动,我紧追了两步,把那叠纸接到手中。的哥善解人意地将车刹住。 <br />    <br />    <br />    “任意写的,”隋方探出头来说,脸上是非常非常郑重的颜色,绝不属于一个喝醉了的 <br />    夜归人,“本科二年级时候的课堂习作,现在系里就只找到这份底稿;让任之给翻成中 <br />    文吧,我们系要给她出一份纪念专刊――” <br />    <br />    “好,一定做到。” <br />    <br />    “拜托了!……再见!” <br />    <br />    “再见!” <br /><br /><br />    二十一、 <br />    <br />    我返校后,一直没有找过孙满,她也没来找过我。本来我想追问一下那晚所谓李彰非礼 她的事儿,但她既然不出现,我想想也就算了。也许她打算就让我们的关系这样悄然滑 过,毕竟,我与她相识尚浅,或者她认为一时的激情不足为道。 <br />    <br />    任之不在的日子,我仍然每晚去三教上自习。G班已经结束,有时我在307自己掐着表做 考古题,偶尔也会从试卷上抬起头,由衷怀念高密先生那略显神经质的笑容。其实他是 个十分真诚实在的人,备课相当用心,材料准备得很充足,每节课都提早一两分钟开始 <br />    ,拖延三四分钟下课,从未缺斤短两。学生课间如有问题要问,他可以憋着连洗手间都 不去。他像传说中的玉米糊一样喜欢说“Anyway”,这是他不需打前结巴就能顺顺当当 说出口的少数词汇之一;对某些难背难啃的单词,很显然他用心准备了针对性的笑话,有时词头一个笑话,词根一个笑话,常常说得自己开怀大笑,而堂下学生们的笑,总是 以慢半拍的速度跟进――算作对他的自说自笑的一种鼓励。我未尝有幸亲炙传说中幽默 欢快的新东方文化,但高密先生的授课同样也给了我的英文和应试能力以可观的进步,使我受益匪浅。只是每当想到他,我就会不期然地困惑于一个感想:为何当今世上真诚 实在的人往往会受到命运的无情捉弄,并总是或多或少带有使人哭笑不得的生理或精神 方面的弱点。 <br />    <br />    ――最后一堂课的课间,趁他去方便的时候,我在他课桌上悄悄留了一套《美语口语集 中营》磁带和附带书籍,心里默默祝愿他TSE顺利。 <br />    <br />    两周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般过去,我却一直没有收到任之让我到车站接她的email,她原定的返校时间已到,我很担心,不知她又何故迁延在京。而大考周马上就要到来了。 <br />    <br />    <br />    那晚我正在307看专业书预备期末,忽然有人从背后伸手蒙住我的眼睛。在挣扎的当儿 我听到孙满咯咯的娇笑声――十分放肆无忌,我赶紧用力掰开她的手,“嘘” 了一声 ,但已经晚了,10多道谴责的目光从四面八方一起投向我的课桌――如果邱少云烈士身     边有人突然打个喷嚏,估计其他一起潜伏在草丛里的弟兄们看他的目光就是这样的。我赶紧拽一拽孙满的衣服,带她走出门去。 <br />    <br />    夏夜,三教外的草坪上三三两两躺着乘凉看星星的学生,看来即使在大考前夜,还是有 人放松写意,不知今夕何夕。余意未已的蝉鸣与方兴未艾的蛩鸣交织成一片,和着不知那个角落传出的老吉他的弦音――一把酷似老狼的沙哑男音正在低低唱出《没有想法》 <br />    : <br />    <br />    你别让我看得见你的眉目 <br />    听得清你随意里刻意的倾诉 <br />    你别用你长长的长发挥舞 <br />    纠缠我纠缠已久的关注 <br />    你的目光我想我也该清楚 <br />    但我已不能在乎 <br />    <br />    …… <br />    <br />    我并不是第一次听《校园民谣》II,但此时此景此情此音都给予我胜于听原唱的、深深 <br />    的震动。其实我并不知道专辑里究竟那首歌是为任意写的,那并不重要。我不过是一位 <br />    行经花冢的过客,听闻了一朵花的凋谢,已经感到无限哀矜;想来那位在未名湖畔默默 <br />    注视过任意的盛开岁月的、痴心的北大作词人,自然会有另种心碎的感受。也许日后他 <br />    会写出另外一首歌,让全中国的青青子衿聆听和传唱―― <br />    <br />    我和孙满默默走在幽暗曲折的回廊,黑魖魖的牵牛花藤倒垂下来,殷勤盘绕住长廊的石 <br />    柱。走了一段后,我在石柱边的长廊栏杆处坐下,肘部撑着膝盖,把额头埋进手掌中。 <br />    <br />    <br />    “怎么了?”良久,孙满小心翼翼地问我,“不高兴了,为刚才?――” <br />    <br />    “哪里。” <br />    <br />    “有点儿――伤感?” <br />    <br />    “嗯,可能吧。” <br />    <br />    “我都听说了。”孙满在柱子的另一侧坐了下来,把视线掷入深深的夜色,“真是悲剧 <br />    ――” <br />    <br />    借着微弱的星光和远处教学楼的灯火,我看到孙满身穿一件裤脚被剪到千疮百孔的仔裤 <br />    ,一件小小的紧身牛仔背心,一双“踢死牛”厚底松糕拖鞋。颜色倒看不真。她光滑的 <br />    两臂一点保护都没有地暴露在清凉如水的夜色里,唯有左手手腕上那只样式别致的、粗 <br />    粗的金色麻花镯子,给她的手臂以一丝羁縻和实在之感,否则我真担心如银的月色会将 <br />    她的两臂彻底泡透凉透。说不定化为两支水银柱也未可知。 <br />    <br />    也许是一直在听蓝调而优美的吉他和歌声的缘故,也许由于她小心翼翼的态度,也许是 <br />    因为柔和的夜色和月光的作用,我对孙满先存的一点怨衍之意缓和下来,不过仍然不知 <br />    从何谈起。 <br />    <br />    “我这身衣服――漂亮吧?”她用一只手揽住廊柱,身子一倾,斜斜地飞绕,转了一 <br />    圈。 <br />    <br />    我温和地吹声口哨,表示赞同。一个男人是一个男人,他永远不能抗拒视线的诱惑。 <br />    <br />    “镯子是纯金的耶――爷爷的一个老下属从美国带来的,说是在一个印第安 <br />    保留区的fair上买到。美国一般商店里并没有这种24K金的东东。看,仔裤是Levi&#39;s, <br />    裤脚我自己剪的, cool or what?” <br />    <br />    “你知道,”我不由也笑了,“正牌嬉皮倒都不在裤脚那儿剪窟窿――” <br />    <br />    孙满一拳擂在我后背上,愤愤不平地笑道,“你休想我那么剪!”说完粉拳又化为一个 <br />    利爪,一把掐在我的肩头。 <br />    <br />    “别闹别闹――”我固定住她的手,笑道,“哎我问你,这些天你干嘛去了?” <br />    <br />    “你干嘛去了?”她特意加重音调那个“你”字。 <br />    <br />    “算了,别装糊涂――” <br />    <br />    “哼,一句话不说就跑北京去了,上人家家去献勤儿……,人家家让你在厨房打地铺了 <br />    ,还是让你在客厅睡沙发了?一直在外头住澡堂子呢吧?” <br />    <br />    “――没觉得有什么。”我淡淡说。但也的确心里微感有挫。要说在京一周我都没有见 <br />    到任之几面,那还没什么,可如今我回来已经两周了,连她的消息都没有。 <br />    <br />    “还进来出去的给人家跑腿办事儿,小力笨儿似的……我怎么没在街上碰见你呀?” <br />    <br />    “――你说什么?”我盯住她。 <br />    <br />    “你们前脚走,我后脚也回北京了――我家也在北京呀!不许我回去吗?” <br />    <br />    我微微一惊,“是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br />    <br />    “两天前。” <br />    <br />    我掐指一算,觉得不对劲,“三个星期呢差不多,你就这样从学校溜了号?也没人管? <br />    ” <br />    <br />    “――那有什么?”孙满不以为然地踢一踢她的鞋子,“我辅导员那人――我叫他站着 <br />    死他不敢坐着死――” <br />    <br />    她忽然自觉失言,下意识地以手握口;如水的夜色中,我不看她也能感觉到,她的脸在 <br />    慢慢涨红。 <br />    <br />    我静静看了孙满一眼,目光移到别处去,没有发言。 <br />    <br />    <br />
作者: quantum    时间: 20.1.2006 13:02
    二十二、 <br />    <br />    老板从美国回来后的第三天,口头下帖子请门下诸弟子吃饭,饭店订在D大附近颇上档 <br />    次的稻香村酒家。一位同门师妹正抱采薪之忧,回家休养去了,未在邀请之列,所以只 <br />    有我和魏无境、李朝阳三人前往。 <br />    <br />    赴鸿门宴前老魏颇为惴惴――他在老板回国前一周,毅然掐了一直连着清华的风云服务 <br />    器,洗了洗身上的泥巴,然后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般,以清新的精神面貌,废寝 <br />    忘食投入到老板临走前交代的课题中去。估计恰好在老板的巴利皮鞋踏上久违的祖国故 <br />    土的一刻,他刚好debug完最后一个code。但对我来说已经太迟――要让我把两部分课 <br />    题合并起来,再组织成长约3000字的论文,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在两三天内干完交货了。 <br />    李朝阳晓得我们俩落入下风,面露独自胜出的快乐微笑,进出机房都唱着小曲:这家伙 <br />    被布置了一个较小的课题单独去做,他专业上水平颇为不赖,动手也快,早就给麻麻利 <br />    利地完成了。 <br />    <br />    孟万方先生此行从地理上、地图上或地球仪上,无论哪个角度看都似一只被下得一塌糊 <br />    涂、惨不忍睹的跳棋。他先是从墨尔本飞到悉尼,之后回国,把孟办钥匙交给老魏后就 <br />    一头扎往北美,第一站先到多伦多,尼亚加拉游后访纽约,去白宫草坪上照过相,在费 <br />    城听了歌剧,给大西洋城的角子机喂了相当于250美元的 quarter,然后又折回纽约, <br />    自肯尼迪机场一口气飞到三藩,因为在三藩逗留较久,吃了太多顿麦当劳之后一直闹抗 <br />    议的中国胃终于消停快乐了一段时间;当离开三藩的时候,老板已经可以跟《圣荷西水 <br />    星报》的科技编辑拍肩膀了,硅谷的Cisco,Sun,Oracle……等公司大楼座南还是朝北 <br />    也已经摸清底透。由于仍耿耿于大西洋城的败绩,老板从三藩出来后就直奔了拉斯维加 <br />    斯,在黑杰克桌上输掉了600美元后,得出结论自己可能毕生进不了MIT的21点小组了, <br />    此后就有些扫兴,怏怏不乐地看完stripper show之后去了落杉矶,从落杉矶他飞回到 <br />    伟大祖国的首都,从首都,终于,他落叶归根到D大教工宿舍楼的孟宅,头一天晚上就 <br />    受到孟夫人狂风暴雨式的批判 ――骂他太不顾家,“六国贩骆驼的!”,“十处打锣 <br />    九处有你!”,etc。 <br />    <br />    老板眉飞色舞讲叙完他的伟大行程后连烤鸭都快凉了,我们都听得挺投入,各自手里捧 <br />    一张小薄饼呆坐着,过很久才想起往里头卷小葱。李朝阳脸上口水欲流的神情无疑像在 <br />    说:靠,读万卷书的滋味是不太好受,行万里路可真他妈的不错! <br />    <br />    ――因为我们都听明白了,在整个北美行中,除了在多伦多和三藩两处老板确是在参加 <br />    会议之外,其他足迹所至之处都是游山玩水――反正有赞助单位出钱。 <br />    <br />    老板垂询问起课题进展的情况,李朝阳立即去自己书包里翻了翻,翻出四张3.5寸小盘 <br />    ,八蛮献宝似的进呈老板。我说,我和魏无境的课题都在系里server我的目录下存着呢 <br />    ,您老自己联机去看吧。老板点点头,居然没催问论文的事儿。魏无境已经紧张得在桌 <br />    子下面踢我的腿了,我打算如果被问及,就招认作我偷了懒,对两部分没做整合,论文 <br />    也没开写。反正老魏和我的code已经在那里,我们也算对得起他。不过我担心这恐怕逃 <br />    不过算无遗策、英明神武的老板眼睛,因为他很可能会去查程序原代码的完成时间和上 <br />    载时间,从而得出他自己的结论。 <br />    <br />    老板又呡完一盅后,和蔼地告诉我们,那篇论文其实不用写了――因为他在三藩逗留的 <br />    后期,参加完N个会议之后,感到那个课题的方向其实已经落伍,纵然做出来,也没有 <br />    发表的戏――国内也许有,国外是不可能了――是以他觉得索然了。 <br />    <br />    他的话使我大大松了口气,我和老魏快乐地对视一眼,不相信我们交到这样好运:居然 <br />    周扒皮也有给自己放假睡懒觉的时候。 <br />    <br />    酒过三巡,老板的脸色变得红润,人也比平时在办公室见到的显得可亲。他喝得稍微有 <br />    点高,连说了好几遍让我们注意好Java语言发展走向的话,强调道――我们此刻所自认 <br />    为是傍身硬功夫的C,或C++,就像是屠龙宝刀,固然现在可以号令江湖,但跟未来走向 <br />    的Java比起来,就未免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之感。在1996年的中国,Java几乎是 <br />    刚刚被介绍进来,连本像样的参考书都找不到,老板的话使我们感到里面有内容。 <br />    <br />    果然――老板深沉地告诉我们――他在5月底三藩所参加的JavaOne Conference上,亲 <br />    耳听到SUN的副总裁Bill Joy宣布:微软,苹果,IBM,硅谷图画,惠普,SCO,日立和 <br />    天腾几家公司已联合决定将Java嵌入它们的操作系统中,平台开发者和终端用户此后都 <br />    可以直接获得该语言。 <br />    <br />    “Java的跨平台性和它对网络的天然支持给予了它别的语言都不能比的优势,在未来网 <br />    络和多平台的世界里,”老板肯定地预言道,“这个语言是必领风骚的,以后起码会有 <br />    10年的红火。”然后他预言Java的出品者SUN和微软之间的蜜月不会长久,以后肯定会 <br />    狗撕猫咬一番,因为微软是大而霸气、惟利是图的,凡小而精致、惠而不费的东东,到 <br />    它手里往往随着它的商业定位给改走了样。 <br />    <br />    ――老板的预言都在我此后的技术岁月中得到印证。他的的确确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有 <br />    着敏锐的洞察力,前瞻的眼光,实践的魄力,和吃苦的精神。所有这些,再加上他在社 <br />    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后混厚了的脸皮,都足以补偿他在具体技术领域的欠缺,和具体知识 <br />    能力的不足。在任何时代,任何条件下,他那样的人都会成为风头浪尖上的佼佼者,最 <br />    起码也是一个适者,一个自己把握住自己命运缰绳的人。仅仅这一点我想就非常、非常 <br />    了不起。 <br />    <br />    譬如在山西插队时,他喂着猪,仍能够从100多名知青里面脱颖而出,被老乡们推荐去 <br />    上工农兵大学。其他人或认为他的机会来自某种运气,但孟老板却曾不无心酸地跟我们 <br />    说过,“如果那时候猪有发言权和决定权,猪也会撩起猪蹄,盖个公章推荐我,因为我 <br />    是整个公社、历年分下来的所有知青里,把猪养得最肥最好的――” <br />    <br />    我相信他说的话。我相信老板当年从猪圈到工农兵大学的那一跳,远远难于他如今从中 <br />    国到北美的这一跳。一个人,想要从最底层、最恶劣的环境里挣扎出头,最艰难不过; <br />    走到相当的顺境之后,反而容易,因为无论以后再做什么,哪怕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成 <br />    绩,其实都已经远远没有当初那么辛苦了――锦上添花的人生只会愈走愈顺。 <br />    <br />    我对这位老板是佩服和欣赏的,虽然有时觉得他并非十分地道与公道。然而我们几人师 <br />    生一场,只要在不牵涉到他个人利益的前提下,他对我们也还是有其温情爱护的一面。 <br />    也许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如此,也许没有谁离不开谁,又谁都离不开谁。总之我在与此人 <br />    阔别小半年之后,能够在稻香村酒家安静清幽的小单间里看到他小醉沉酣,大着舌头给 <br />    我们讲旅途趣闻的样子,心里还是不无欣慰之感。 <br />    <br />    老板还在某个会上顺了一张7月份即将发布的Windows NT server 4.0的光盘,当然,是 <br />    张演示版的demo。我们传观着这张包装精致的demo的当儿,老板讲了个他在该会上听来 <br />    的、关于比尔•盖茨和demo的笑话―― <br />    <br />    话说有这么一天,比尔•盖茨死了,升入天堂,圣.彼得在珍珠门旁边等着他的来 <br />    到。 <br />    <br />    “啊,亲爱的盖茨先生,我在此候你很久了,”圣.彼得慈祥地说,“为了表彰你活着 <br />    的时候在地球上为人类作出的卓著贡献,我们打算给你开一个特例,让你在天堂和地狱 <br />    两个选项(options)之间选择一个,相信这种做法对你来说并不陌生。” <br />    <br />    “好吧,我就先从天堂试试吧。”盖茨困惑地说。 <br />    <br />    盖茨在天堂呆了一天,他看到无尽头的白云,白云,还是白云……他感到无比乏味。 <br />    <br />    第二天,不等圣.彼得开口,他主动要求到地狱去看看。 <br />    <br />    圣.彼得打发盖茨进了一个电梯,电梯直线下降,下降,过了很久,电梯门打开了,小 <br />    盖惊讶地发现,地狱里一派美好风光,有衣香鬓影的士女穿梭往来,有打高尔夫的乡村 <br />    俱乐部,有他所喜爱的奔腾电脑,还有许多他生前所交往的阀阅大亨,全在地狱里尽情 <br />    享乐…… <br />    <br />    小盖在地狱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第二天,他自己乘上电梯,上去见圣.彼得。 <br />    <br />    “这个要求您听了可能会觉得匪所思夷,我也觉得怪不好意思启齿的,但……没办法, <br />    经过亲身的体会,我的确是爱上了地狱的生活!”小盖说。 <br />    <br />    “好吧,既然你是公认的地球上最聪明的人,你的选项必是正确的。”圣.彼得允许 <br />    了。 <br />    <br />    比尔.盖茨欢快地乘上电梯,再次回到地狱。然而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他发现昨日所 <br />    见的一切都不见了。地狱里一派阴森,恐怖,昨日跟他一起玩乐的大亨们都在油锅里被 <br />    炸着,发出痛苦的哭泣和叫喊,更可怕的是,一位青面獠牙的先生――自我介绍说他叫 <br />    撒旦的――正在等他。 <br />    <br />    “这,这……是怎么回事?昨天还……”小盖结巴着问。 <br />    <br />    “昨天嘛――,Sir,昨天你看到的是demo版!”撒旦狞笑着说。 <br />    <br />    ――孟老板讲完笑话,话音未落,只见魏无境像被蝎子蛰着似的、“呸呸”啐了两口、 <br />    将他手上那张demo盘一把扔将出去,滴溜溜正打在一只酒杯上,酒水登时撒了一地。我 <br />    们其余师生三人不由笑得翻倒在桌。 <br />    <br />    <br />    二十三、 <br />    <br />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我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地问:“李彰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br />    <br />    孙满略显一愣,似乎有一层薄薄的物质凝固在表情上,“――你怎么知道他叫李彰?” <br />    <br />    <br />    我微微一笑,“就像你也知道我每晚在307。” <br />    <br />    孙满不语,低着头,用右手把左腕上的镯子狠狠褪下来,带上,又褪下来,又带上,如 <br />    是三番几次,好像专心致志在试验这只镯子是否合适于手腕的宽度。我久久地等她开 <br />    口。 <br />    <br />    “你――还知道些什么?”她终于仰起脸来,唇角紧抿,眼睛里面有一种倔强。 <br />    <br />    “不多――”我迎着她的目光说,“不过在我们这么一所大学里,要想弄清个who is who还是不那么困难的。”我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防人之口,胜于 <br />    防川。” <br />    <br />    最后一句完全是虚张声势,连我自己都厌烦这种唱空城的诈术。我所知道的李彰,不会 <br />    多于他本人可能在填写在某个无聊职称表格上的最质朴形式的简历。不过他是怎样的一 <br />    个人,牵涉到我和孙满关系的起始点,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弄清楚,哪怕费一点心机。 <br />    <br />    孙满再次褪掉手镯,拿它一下一下用力刮着自己的掌心,直到掌心的颜色给刮得雪白, <br />    她把眼睛瞅着地面,细声说,“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问――” <br />    <br />    “我不喜欢被糊弄。”我站起身来,脸色漠然,“没有人会喜欢――” <br />    <br />    “我原来还以为,以为――你没有那种,那种……唔……,情节。” <br />    <br />    “什么情节?” <br />    <br />    “就是那种……那个……,情节。” <br />    <br />    “处女情节?――你是想说?”我顺着她的语气探问道。 <br />    <br />    “对――” <br />    <br />    “孙满,”我怒极反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竟然给扯到这上面来,“我看你这 <br />    人是不是脑子进水?――我什么时候问过你处或非处?我又凭什么要这样问?我现在问 <br />    的是李彰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你是什么关系,那天晚上你去我机房前发生了什么?我 <br />    要知道的就是这些!” <br />    <br />    “好好好都告诉你!――”孙满被激怒了,像一头小困兽,“李彰我是和他谈过恋爱, <br />    你满意啦!统共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月,虽说、虽说上过床,加起来总共也不超过三次… <br />    …而且压根儿就是认识你以前的事了!又怎么样!哼,难道你认识我之前就是一张白纸 <br />    了吗?” <br />    <br />    我心里暗恼:这跟白纸不白纸有什么关系?我的确未曾纯洁如白纸,守身如唐僧,可… <br />    …这跟她说的沾边儿吗?女人的逻辑……胡搅蛮缠,简直是。 <br />    <br />    “那天我去李彰家,是跟他摊牌去的,告诉他,我喜欢上了另外一个人――就是你!也 <br />    没见你这种人,谈个恋爱还要满世界跟踪打听,鬼鬼祟祟!” <br />    <br />    我冷笑一声,“满世界跟踪打听,鬼鬼祟祟的自有其人,是不是我那就不一定了……” <br />    想想还没问清楚,“――那么非礼一说呢,是什么回事?” <br />    <br />    “他确实不愿意、不同意跟我分手的嘛。动手要抱人家,我当时是推开他跑出来的―― <br />    ” <br />    <br />    “为什么要骗我?说他非礼你?你们这至多算不成功的师生恋而已。” <br />    <br />    “他那天的确对我动手动脚过的,你不知道他有多大劲儿,简直大得惊人,差点就―― <br />    ” <br />    <br />    “――酒呢?喝了酒?” <br />    <br />    “摊牌前一起喝过……我想,嗯,就算散伙饭了,管它呢……李彰喝了好多,他喝醉了 <br />    ;我也喝了不少,真的吐过……当时难受得不行……”孙满把嘴一扁,委屈得眼泪蹦出 <br />    ,抽抽答答哭道,“谁让人家喜欢上你呢……,你知道女孩子主动喜欢一个人多不容易 <br />    嘛?你知道人家为了你放弃了多少?……每天都想见你,想和你说话,为这个才硬着头 <br />    皮去那个根本没多少女生去的九食堂,听那些坏透了的大师傅说那些吃豆腐的下流话… <br />    …” <br />    <br />    “――即使如此,都不成其为你撒谎的理由。”但我的语气缓和下来了。被人喜欢,喜 <br />    欢到这个程度,在我,根本就是平生第一次。我并不是一个久惯牢成的酷哥,梨子水果 <br />    之类从未打到我的头上,故此我一向穷于对女孩说NO的脸皮。 <br />    <br />    “人家喜欢你的嘛――”她反复地陈述着这句话,“……你这人也是,明明也喜欢上我 <br />    ,为什么偏不说,偏等到人家主动找你表白?觉得被人追很酷是不是?旁敲侧击你,你 <br />    还装傻充愣。我没办法才那样的嘛――” <br />    <br />    我的心乱得像芜草,一个结论像草上飞的燕子般飞快闪过。那晚在机房的事,我原来还 <br />    可以骗自己说――孙满不过是一时意有所激,想要在我的怀抱里找寻一点安慰,所以有 <br />    其偶然性;现在看来,她几乎是早就深心计算着要这么做,不过是等待一个自己也觉得 <br />    能豁出去和放得开的心情和时机。我是一个做了8年程序的人,我知道有时为了达成某 <br />    一目标,需要在多少多少层编码之上就要垒地基,搭桥梁,做准备。简而言之,在我看 <br />    来,一个深心成算的程序员无疑是个好程序员,但一个深心成算的女孩儿就实在够不上 <br />    是个可爱女孩儿,不管她的爱出发点本身多么纯。 <br />    <br />    ――当然我本意绝对不想伤害她。我想起了她在九食堂向隅而座的身影,落寞寂寥的容 <br />    颜;想起她在机房悉悉挲挲摸着我衣领的手,滚落面庞的温凉的泪水。她无疑也是在被 <br />    爱所煎熬的吧,只是我不明白――我这样一个身无长物的普通学生,何德何能,竟使她 <br />    这样一位大小姐因情受苦。可是我必须告诉她实情,是时候了――心慈面软,害人害 <br />    已。 <br />    <br />    “孙满,”我听到自己小声地、但是清楚地说道,“其实你哪有那么糊涂……从一开始 <br />    你就应该知道,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br />    <br />    “那 ――为什么主动找我看影碟?为什么在九食堂每次看到我都笑那么甜,那么灿烂 <br />    ?甩开魏无境一个人去食堂不就是为了独自碰到我?为什么主动端着饭菜找人家坐在同 <br />    一桌?――我又没邀请你!还有,那天晚上,为什么抱我?嗯?还抱得那么疯那么狂热 <br />    ,回去后我的衣服扣子都掉了一个……那天晚上,那后来,那种感觉……简直好像你要 <br />    渴死了我却不给你水喝似的……”――好一串强大持续不饶人的火力。 <br />    <br />    诸多误会及黑白颠倒之说一时也无法辨正,但有一点我必须道歉,“那天晚上是我不对 <br />    ,也难怪你误会。总之,我不该那样做――” <br />    <br />    孙满摇摇头,双手揽住我的腰,把头埋进我怀里,以低不可闻的温柔声音说道,“不, <br />    喜欢你那样对我那样做。真的。不骗你。再那样抱抱我,好不好?”她毛茸茸的辫子搭 <br />    在我胸前,即使隔了层衬衫,也扎得我有点痒。月光下的孙满真是有其娇俏可人之处, <br />    嘴唇撅成小小的O型,细长的眼睛妩媚飘忽,言语动辄娇嗔,十足小儿女情态。 <br />    <br />    我拂开她扫得我怪痒痒的辫梢,收神摄气,抗拒着月亮可能会让我再次犯下的错误, <br />    “孙满,你是个挺聪明挺不错的女孩儿,条件那么好,又会弹琴,相信很多人会喜欢 <br />    你。”迟疑一下,我吐露道,“魏无境,比方说,就是一个。他一直没敢向你表白,主 <br />    要是因为你的家庭太不一般了。如果你肯给他机会――” <br />    <br />    孙满不耐烦地打断我,“谁问魏无境了。人家喜欢的人是你――” <br />    <br />    我轻轻挣开她的拥抱,狠了狠心,对孙满,也是对自己说,“感情的事,谁也勉强不来 <br />    ……” <br />    <br />    ――孙满沉默了。那种质地的沉默,通常预示着其后会有非凡的爆发。她的乳如菽发的 <br />    胸脯急促地上下一起一伏,眼睛睁得圆而大,嘴唇紧绷:她不再像是一只有风韵的椰菜 <br />    娃娃,却像是在破庙里怒视着黄世仁的白毛仙姑。 <br />    <br />    “少害单相思了吧,我劝你!”她愤怒地倒退一步,一手指着我,大声道,“任之说过 <br />    ,她并不喜欢你――她亲口告诉我的!” <br />    <br />    “她亲口?什么时候?” <br />    <br />    “在――回来的火车上,从北京。” <br />    <br />    “你是说、你和她、一起回来的?”我简直不敢置信。 <br />    <br />    “是――又怎么啦?”<br /><br /> 二十四、 <br />    <br />    整个大考周,我都忍着没去找任之。一则考试也确实需要集中精力对付,二则我想她既 然不愿我去车站接她回校,自然是有不愿见我的意思在内。当日我们在一起回京的火车 上,她蓦然说出孙满穿着我的夹克衫回宿舍的事儿,令我又尴尬又难过,支吾了几句就 离座打开水去了。回来之后她也没有再追问,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不知道她的冷淡 是否与此有关,还是她尚未从丧失手足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仍需要一段时间独自沉静。 <br />    至于孙满所传来的讯息,我想我日后自会找机会对质的,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不知 怎的,我现在对孙满这个人实在不太敢相信。 <br />    <br />    大考结束的那天,学校里漫溢着狂欢的气息。男生宿舍楼的楼道里时常传来有人砸碎酒 瓶子的动静,大部分学生已经归心似电地在整行装、打包裹、老乡串老乡,准备回家度 其愉快暑假;唯有本科毕业班的宿舍不时传出苍凉的狂啸与歌哭,是四年一起风风雨雨 <br />    的小弟兄们在吃散伙饭、喝离别酒。离情别绪压夸了这些平日看去快乐无忧的大孩子, 毕业的眼泪,一部分撒向已逝的青葱岁月,一部分预留给未知的、令人惶惑的社会和命 运。 <br />    <br />    ――同样的断肠时刻我在科大也曾经历,只不过如今于我已经如有隔世之感。与多数大 学的学制不同,科大的本科是要念五年的,五年的眷眷之情与四年又自不同。散伙饭在 芜湖路靠近环城公园的一家人来人往的馆子里吃的;那天,罔顾其他食客当我们是疯子 <br />    一般的眼光,我们同舍7人醉醺醺地唱起了平日被我们批为“庸俗,庸俗,还是庸俗” 的USTC校歌。我们大着舌头、敲着杯盏引吭大合唱道: <br />    <br />    迎接着永恒的东风,把红旗高举起来, <br />    插上科学的高峰,科学的高峰在不断创造, <br />    高峰要高到无穷,红旗要红过九重, <br />    我们是中国的好儿女,要刻苦锻炼,辛勤劳动, <br />    在党的温暖抚育坚强领导下,为共产主意事业做先锋。 <br />    又红又专,历史交融, <br />    团结互助,活泼应用, <br />    永远向人民学习,学习伟大领袖毛泽东。 <br />    <br />    …… <br />    <br />    那一别后,人生如泥絮飞鸿,我们再也没有得到机会重聚。如今室友们风云流散,七人 之中有两人在美,一人在欧,一人在深,一人在沪,除我之外,还有一位师弟也考到北 <br />    京读研。 <br />    <br />    大考后的第二天,全宿舍的人都已走光,除了我。这个特殊的暑假,我要备战8月份的 <br />    GRE和托福,故此已经跟父母打过招呼,我就不回家去了,在校念书总是更专心一点。 <br />    <br />    炎夏的味道已经从永昼不息的蝉鸣和匝地绿杨的浓萌中透出,我从火车站送了老魏他们 <br />    几个回来,热出一头汗水,去水房冲了凉,打赤膊走回宿舍――却发现任之正怀抱一只 <br />    淡蓝色的文件夹站在我门外。 <br />    <br />    我大感窘迫,仓惶逃进房间,套上T恤,把下衣襟整整齐齐扎进仔裤的腰带里去,换上 <br />    一双体面的凉鞋,才招呼任之进来。 <br />    <br />    她瘦了一些,精致的下巴尖尖,像卡通里的花仙子造型,眉间若颦,是时间也未能擦写 <br />    去的忧伤。穿件淡蓝衬衫,洗得发白的仔裤,长发用一条素色发带系起。以前我见到的 <br />    任之,常常会涂一点粉红的豆蔻在左手或右手的小指,显得很有趣――她很奇怪,从不 <br />    涂全十指,两只小指也只是轮流涂其中一只,仿佛在进行一个精致而小心的试验。今天 <br />    我注意到她的十指都是素净的,苍白的;以前我见到的任之,喜欢用一种非常淡、有荧 <br />    粉质地的唇膏,涂在唇上显得榴齿含香,异常娇美。今天我注意到她的唇是自然色的, <br />    什么都没涂――她仍在为姐姐守孝,以她自己的方式。 <br />    <br />    任之在桌边坐了下来,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说声“谢谢”。 <br />    <br />    “――还好吗?”我搭讪着问,“都考完了吧?” <br />    <br />    她点点头,“但四级的时间误掉了,要补考。在等外文系给我单独安排时间,所以一时 <br />    还回不了家。” <br />    <br />    我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高兴――竟然为人家误掉的考试而高兴,够没心没肺的。我说, <br />    “要看书的话,我陪你。教学楼,机房,我宿舍,到处都是地方,随便挑!我们再也不 <br />    用占座了。” <br />    <br />    任之勉强笑一笑,显得很疲倦。她把怀抱的那个淡蓝色的文件夹放在桌上,静静看着我 <br />    问道:“隋方――,他托付过你一件事吗?” <br />    <br />    我曾经暗暗发誓,以后要尽我的力量保护任之,使她远离与任意有关的一切伤心记忆; <br />    但翻译那篇英文习作那件事,似乎的确由任之执笔较佳,这也是隋方的嘱咐,而且我曾 <br />    经答应过他。尽管如此,我还是已经自己做了些功课。 <br />    <br />    当下我也回书架处拿出一个崭新的文件夹,里面放着任意的原稿和我的一份打印稿。 <br />    <br />    我把两份稿件一起取出,推给任之,小心地看着她的表情道,“一份是我译的……当然 <br />    不好……你可以先看看怎样,做个草稿用也许――” <br />    <br />    任之见到亡姊的手迹,震动地落下泪来。 <br />    <br />    我轻轻说,“――不是不想让你去译,只是怕你动笔的时候不免难过……题目又是这样 <br />    一个题目,谈的恰好是生与死……你的中文文字好,就在我的基础上做些改动,交卷 <br />    吧。用太多心思只能使你更放不下。” <br />    <br />    任之没有说话,一手掩着脸。全楼都非常安静,除了轻轻的啜泣声,整个世界只有无休 <br />    无止的蝉鸣。 <br />    <br />    我继续自说自话下去,“她写得一手那么流畅优美的英文――居然还是当堂要交的限时 <br />    作文……那时她多才大,19,20?”――想到《红楼》里的公子小姐们,作诗的时候燃 <br />    上一支“梦甜香”,以烬为限,宝玉才思较迟,有一次香只剩了一寸了,他方才有了四 <br />    句,遂为姊妹们所嘲。任意如果活在大观园里,必有可以嘲谑宝玉的资格。 <br />    <br />    任之慢慢打开那只淡蓝的文件夹,拿出另一份稿纸来,一看就是来自同样一个人的手迹 <br />    ,娟正秀媚,典型的闺阁风体――但这一份是中文。 <br />    <br />    “你不知道的是,”任之拭泪道,“她的中文文字才优美呢――每一个比喻后面都有一 <br />    个意境,每一个意境后面都像有一幅画卷……可惜我只在家中找到这短短的一篇,怕也 <br />    就是绝唱了――” <br />    <br />    我像接价值连城的敦煌残卷那般,将那份中文稿小心翼翼接过来,缓缓地、一字一句地 <br />    读了下去。题目只有一个字,叫《缘》―― <br />    <br />    缘 <br />    <br />    ――佛说:修百世才可同舟,修千世方能共枕 <br />    <br />    我总喜欢,把那前尘,想象成一个微风涟涟的午后,菩提树下的故事。在莫可名状的憧 <br />    憬里,童子谦微的心愿,自虔眉低首的一瞬,莲花一样的绽开;童子孱弱的肩衣,在初 <br />    凉的风中,百合一般的翕动。 <br />    <br />    曾经是长信夜殿无眠的宫人,听连樵夜漏,滴也滴不完的寂寞深长;曾经是灞陵岸上伤 <br />    绝的杨柳,不堪攀折东风,挽也挽不回的迢递帆樯;曾经是垂杨系马处潸然的歌者,劝 <br />    君杯酒,从此轻别;曾经是单衫杏子红的采莲女子,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br />    <br />    究竟是什么,让我错过了你呢?落红去了,流水远了,风的调子化为伤凉的歌,而那次 <br />    相逢啊,却仿佛姗姗永不能临至,又仿佛匆匆已过了千年。 <br />    <br />    如果你是阳光下花园子里,竹马游戏的少年,那么我是还没有开到春天便谢为荼糜的那 <br />    束青梅;如果你是林中最早的芳菲,那么我是一只蝶,直到秋凉了,才来寻你细细的香 <br />    ;如果你是吴门青青的草色,则我是羁淹于外的游子,为着无可奈何的原因久做长安旅 <br />    ;如果你是滟滪风浪里的弄潮儿,则我是崖畔上伫立成石的那人,年年岁岁,守着退涨 <br />    的潮。 <br />    <br />    前生,我们都曾经是什么?是谁在三生石上,刻下时光也不能擦去的心迹? <br />    <br />    往事千年。终于到今生,今生的一个夜晚,红尘飘飞的灯下,你以清澄的目光与我对 <br />    视。我想象尘世原是一方渡口,流水青青,两岸的人各自击浆中流,为什么时空它总像 <br />    是不可遏止的湍流,让我们在不容思想的一瞬擦肩而过。如今,我在此岸,而你又在彼 <br />    岸了,唯再轮千世,我们才会聚首于另一方渡口。 <br />    <br />    都是途中索漠的路人,风起时,为何不可以共你一衣温暖;雨落时,为何不来分我半伞 <br />    晴朗?你看得到我们前头那盏不灭的灯么――让我们是彼此的灯。 <br />    <br />    但我听到佩玉的声音响在你的衣裾,莫非在我之前,你有曾经的承诺?我没有珍昂的玉 <br />    饰送你,我只是桑间濮上无邪的一笑,笑着送你缓辔归去,你应当记得那日的东风,那 <br />    丛丛簇簇,烂漫到天涯的花。 <br />    <br />    千年前我是佛前一名孱弱的童子,守着菩提,许过一个谦微的心愿;千年后我来寻你, <br />    前尘像落花一样美丽而凋落。 <br />    <br />    如果,如果今生也把握不住呢?我听到佩玉的声音响在你的衣裾……(低下头来,我的 <br />    欢颜里也有忍不住的泪水。)…… <br />    <br />    好在还有缘。解也解不完、理也理不清的缘。是无可诠释、无可更改的尘中的故事,在 <br />    今生,在来世,在莫可名状的憧憬里,它这样的束结起我们原不相识的心,它这样的衍 <br />    复着我们原本无着的生命,如花发花落,如月满月缺。 <br />    <br />    <br />    ―― 读毕,我闭了一会儿眼睛。蝉鸣已经远去,清风中飘来莲朵的淡香,我仿佛真的 <br />    看到流水青青的渡口,看到烂漫到天涯的花。我看到青骢马带走白衣的离人,听到佩玉 <br />    叮咚响在被风吹起的衣裾,我看到年方二八的娇憨女子,粲然的笑容后是清冷的泪水… <br />    …我是一介俗子,未能够明白才女任意幽微聪敏的心思于万一,而这篇美丽的文字空灵 <br />    七宝,无所实指,实难从中结论出什么,但我能隐隐地感觉到,它是为一个人而写的, <br />    或者说,是为一份无奈的、错过的缘分而写的。 <br />    <br />    “――可知道这篇文字的成文时间?”我忍不住问。 <br />    <br />    任之摇摇头。 <br />    <br />    “――为谁写的?” <br />    <br />    任之再次摇摇头。 <br />    <br />    <br />    <br />    (二十五) <br />    <br />    <br />    放假后的校园空空荡荡,好像美国西进时期那种一度人烟兴旺过、后又被拓疆者放弃了 <br />    的小镇子,树木和建筑耸立,可是那种一哄而散后的落寞感,纵使7月的骄阳也未能将 <br />    其晒化蒸发。 <br />    <br />    外文系专责公共外语教学考试的一位女老师休产假,一时回不来,任之的补考时间被耽 <br />    搁下来,必须滞留在校,等到七月底,考完才可回家。她本来还可以跟外文系再交涉, <br />    要求他们将考期再提前点,但也就无所谓了。她的父母因为精神状态不佳,不欲久居北 <br />    京,暑期去了一处外地亲友家散心;任之也觉得北京是伤心之地,暂时不想回去,留在 <br />    学校,多准备一段时间也好。其实也早已没什么要复习的了,她的模考成绩已非常出色 <br />    ,大学精读的词汇差不多尽数掌握――跟我一起上自习的那段时间虽短,却堪称进益神 <br />    速,实在也是她以前对英文太偷懒放松了――所以她在等待的时间里过得很闲散。 <br />    <br />    其实任之是个智力非常优秀的女生,她所谓不爱念书云云都是自己与姐姐比较而言。她 <br />    只是年纪尚幼,玩心尚重而已,一旦稍加用功,立即可以追上来。我发现她对语言文字 <br />    ,中文也罢,英文也罢,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理解力和掌握力――她毕竟是任二小姐, <br />    任意的妹妹,专业上选择了化学并没有泯灭她在人文科方面的天赋聪明。 <br />    <br />    ―― 我经常带任之去校外小摊子上走走,买些雪糕、果冻之类哄她吃,只图她能散散 <br />    闷;偶尔我们到市内的二手老书店去逛逛,屋顶高高的老房子,穿堂风吹过阴凉的前柜 <br />    台,扑起年深代久的书的尘灰。老店主拿把蒲扇不急不徐地自摇着,微笑守着空而闷的 <br />    店面。燕子自廊檐前无声地、迅疾地飞过。远远的街道某处传来电车链子拖着地面行走 <br />    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非常远,远得恍惚,远得一点都不真切。在冷清无人的老书店里 <br />    ,任之的鞋子与幽暗的青砖地面的每一个吻,都发出一声寂寥的 “喏”,仿佛万里桥 <br />    边、枇杷花下,闭门居的女校书,午后寂寂初醒,方移玉步到庭除。 <br />    <br />    任之很喜欢人文类的书籍,她会负手在一大架书前细细地选好久,有时挑到本心爱的, <br />    就找张小凳子坐下来,看得入迷进去。她仍然很忧伤,话很少,总是穿着素淡的衣服, <br />    不施脂粉。我隔着层层重重的书的格子偷眼看她,想像她穿上一身古装的样子――如果 <br />    把长发改作垂髫,衣之以湘裙楚衫,秦簪宋佩,她可不就是《聊斋》里面走下来的颜如 <br />    玉?我希望我会是那个呆子般的书生,什么都不懂,由她启蒙我人生的极乐幸福。 <br />    <br />    任意离世之后,任之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她返校之后与我重新相见,最让我费神思量 <br />    的就是这种变化。这变化有如一种天气,有如吹过身上却未能飘拂起衣衫的风,需要细 <br />    微的心思才能感觉到:她身上某种孩子气的纯稚任性已然褪去了,永远地褪去了 ―― <br />    我想,那个会怀抱着羽毛球拍将我大叫着拖出寝室的任之不会再有了,即使时光恢复了 <br />    她心头的创伤,也不可能回来了――代之而来的是某种娴静,娟好,理智的气质,一种 <br />    类似于王谢堂前、旧家女子的书卷气。我不知道任意走时,把什么留在了这个世界,如 <br />    有之,我相信她是把那种万中无一的出尘之气留给了她的小妹。 <br />    <br />    那天,任之把翻译好的任意习作交到我手上时,我对照着看了看我自己的版本,不觉汗 <br />    颜了―― <br />    <br />    任意的原作里没有用太多离奇的词汇,相信任何一个能够考过四级的普通大学生都可读 <br />    懂。但要将其翻得信、雅、达,就绝非等闲之功。我对自己的中文一向还是觉得比较自 <br />    信的,所以才不揣冒昧,先行抛砖。但看过任之的译文后,我真的觉得,砖就是砖,玉 <br />    就是玉,没什么可说的―― <br />    <br />    譬如中间部分有一句“When I ramble along in the peaceful field, hearing the twittering of birds, drifting in the fragrance of wild flowers……”,我译的 <br />    是“当我漫游在平静的田地,听到鸟的叫声,与野花的香味一起飘……”,而任之译的 <br />    是“当我闲步于平静的郊野,听到鸟语之啁啾,随着野花的芬芳流荡布散……”;譬如 <br />    接近结尾处的“As they go round generation by generation, day by day, the world goes round”,我译的是“当它们一代一代走下去,一日又一日,世界也走下去 <br />    ”,而任之译的是“当它们世世代代、日复一日地周行不已,世界遂正行于其履”―― <br />    显然高我一竿不止。 <br />    <br />    任意原文的题目叫做“To be or not to be”,取自莎翁《哈姆雷特》剧丹麦王子困惑 <br />    的名言。然而这一句怎样译回中文却令人煞费琢磨――即使在中国的翻译界也是有争议 <br />    的。因为它可以根据语境,被译为“是或不是”,“干还是不干”,“存在还是不存在 <br />    ”等种种不同的短句。任之告诉我,她特意去查了资料,发现翻译界广为接受的译文是 <br />    :“是生存,还是毁灭”。但她说,后来又在一处资料上发现,公认的聪明人英若诚老 <br />    先生就将其直接译作“是生,还是死”,所以她决定接受这个版本,并稍作改动,变为 <br />    只有四个字:“生,抑或死?”。 <br />    <br />    以下就是任意的习作,任之的译文: <br />    <br />    生,抑或死? <br />    ――生命的意义,死亡的意义 <br />    <br />    任何熟稔莎士比亚的人都必知晓莎翁最有名的悲剧之作《哈姆雷特》,以及那句名言: <br />    “生,抑或死,这是一个问题。”对于哈姆雷特而言,生,抑或死,确然是一个两难的 <br />    窘境: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他都已经被注定了要成为悲剧。或许,任何人都会于其一生 <br />    之中,或迟或早,遭遇与哈姆雷特相仿佛的选择。生或死,战或降,赢或输,他必须自 <br />    己定夺。幸运的是,我个人尚未临至那个关键的时刻点。迄今为止我的人生有如一程风 <br />    平浪静的航行。有时,我会问自己:我是否找到了生与死的真义?虽然我有心成为一名 <br />    生物学家,我仍对此一问题无法确答。不过,尽管如此,我相信我仍然在生命中发现了 <br />    某些东西。 <br />    <br />    当我闲步于平静的郊野,听到鸟语之啁啾,随着野花的芬芳流荡布散,我总是不期然地 <br />    感恩于生命之美好,为自己的存在活着而由衷快乐。当我了解到生命的神秘本质和生命 <br />    的进化后,我开始对造物的无上伟力满怀崇敬之情。生命是自然的赐予,我们无权将其 <br />    窒息,生命是宇宙的一部分。我记得有一日,我曾因生活中的若干不幸而深感沮丧,似 <br />    乎我已经做错了每一件事,而且九州铸铁,悔无可补。我离开了家,徘徊于街市之上, <br />    伤心又无助。就在那时,我的视线一下触到了夕照。那太阳如同一只硕大无朋的火球, <br />    燃烧着、闪亮着,它如此之雄美,如此之灿烂。不顷刻间,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夕阳 <br />    凝汇了它最后的能量,尽情付之一烧,仿佛一出悲剧的庄严尾声。它缓缓地坠入地平线 <br />    下,很快,黑暗笼罩住了我。我怔怔站立在原地,不知自我为伊谁。泪水潸然而下。一 <br />    个声音从我的心中呼之而出:“我要等,等到太阳重新升起,等到第一缕阳光照在我的 <br />    肩头。”也许,那就是生命的意义。每一个人,都拥有他自己的太阳和自己的梦想,每 <br />    一个人,都会在他的阳光照耀下拥有他自己的璀璨时光。我们奋斗,我们承受,都是为 <br />    了抵达那一刻璀璨时光。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使我们停滞不前,无论过程多么艰难,无论 <br />    我们败北多少次。那一梦想――那一根植于我们深心的梦想,值得我们为之奉献此生。 <br />    我们所有的人都想要看到明日的朝阳,想要把握住那个璀璨时刻,从而铭恩于生命之 <br />    美。 <br />    <br />    生命有如一条长河,有朝一日,它会以某种方式流至它的尽头。无人可以逃逸于那个终 <br />    极的尽头,当那一天君临的时候,我们将与这个斑斓的世界永诀。一个人的生命,就是 <br />    他唱出的一首歌。无论悲伤还是欢喜,无论激越还是和缓,终归是他自己的歌,一首以 <br />    其独特的魂魄和生命写就的歌。一个人生存过,为其所应为,寻其所欲寻,实现了他的 <br />    梦想。然后他可以平静地死去了。因为他知道,他将无悔于心。他已经历见过恶与善, <br />    丑与美。如今一切都已掀过,在他的剧终,就是让出舞台给新来者的时刻。他的歌声行 <br />    将收尾,但永不湮泯,那歌声将会成为这个宇宙的整个合唱的微小部分,而且将唱至永 <br />    恒。另外的一个人,也曾生存过,奋斗过,但永未曾抵达他的梦想,对他来说,生命就 <br />    如一场永远的梦魇,然后他看到曙光在远处闪烁,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也永远不能抵达 <br />    彼处,他的心静下来,因为他知道,他已经竭尽过全力。他的歌声也许不过是一声微弱 <br />    的叫喊,但他已知道,这声音不过是那大合唱的雄壮时刻的序曲而已。他快乐地死去, <br />    听着那歌被继续传唱―― <br />    <br />    这个世界是美丽的,因为它既有煦暖的阳光,也有风雨和冰雪。只有被泪水浸透泡透的 <br />    人才能了然快乐的真正意义。一位著名作家尝于其小说中有言:生命中并无真正的幸福 <br />    ,不过是一种情形相比照于另一种情形而已。生命的全部意义基于两个词:“希望”和 <br />    “等待”。 <br />    <br />    生,抑或死,全然取决于一个人自身对生命的态度,取决于他是否感恩于清晨的朝阳, <br />    是否愿去探求自然的美好。当雷电咆哮临至,那就完全取决于他是否相信,明天的太阳 <br />    将依然升起。是的,太阳将继续闪亮,且将闪亮得更为璀璨。不要哭泣,只需等待,希 <br />    望,和奋斗。 <br />    <br />    生命,死亡,以及阳光构成了这个世界。当它们世世代代、日复一日地周行不已,世界 <br />    遂正行于其履。让我们以我们自己的歌来咏赞生命,咏赞世界吧! <br />    <br />    …… <br />    <br />    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去了邮局,将这份译稿与任之带回的《缘》一文的复印件放在一起 <br />    ,用挂号信寄往北大隋方处。 <br /><br />    (二十六) <br />    <br />    在任之等待外文系里为她重新安排四级考试的时间里,我和她得到无数的机会单独相 处。然而我和她之间的氛围,却退回到比在三教共同上自习前更为拘谨客气的境地。首 先,她沉默多了,不容易被逗开心,有时我搜肠刮肚说个笑话,得到的回应却是个慢半 拍的、安慰奖的微笑,使我在自己身上看到吾师高密先生那令人惋惜的幽默水平。看到 她仍然如此固执地为悲伤所占据,我有时反思自己对她的感情,觉得也许的确,我是比 较自私,竟然整天琢磨着想怎么使她忘记发生的一切,与我携手走入一种卿卿你我的两 人天地中。 <br />    <br />    当我对她稍示亲近的时候――比如过马路的时候看到疾驰过来的车辆、我会因担心而下 意识地轻轻拢一下她的肩头――我能感觉到她那种轻微的、困惑的抗拒。她会把目光移转,看到另一面去,肩头微微地往自己那边一倾;那一倾,我就知道,我的好意被抖落 <br />    了――像一个风雪夜归人,到家向火后抖落衣服上的片片雪花。 <br />    <br />    三教已经封楼,但学校留出公教楼给暑期有事未归的学生使用。我们看书通常都去公教 楼。看书看累了的时候,我们依然会如常出来走走;不是没有沐浴过如幻如梦的、诱使 人犯罪的月光,也不是未曾怦然心动于她被暖暖的夜风吹起的发丝和裙裾,可是我受挫 <br />    之余,再也没有勇气主动亲近她。而任之也好像很安然于此,月光和夜色如同空气一样 ,没有作用于她。 <br />    <br />    一个没有风的平静下午,我从宿舍出来,打算去校门口的银行取点钱。经过小树林附近 的学生礼堂,忽然听到左近的一个房间里传出巴赫的《小步舞曲》,简单淳朴的旋律, <br />    被弹得异常流畅明快。D大并没有自己的音乐系,但有一支由各系学生组成的实力不弱 <br />    的乐队。这个礼堂就是学生乐队排练的地方,在礼堂建筑的内部,有一处专门的琴房。 <br />    <br />    <br />    我被那动听的琴声所吸引,有如黑森林里听到魔笛的少年,不觉忘记自己原来的路线, <br />    推开虚掩的礼堂侧门,沿着长长的走廊来至那间琴房门外--原来弹琴人竟是任之。 <br />    <br />    任之一曲终了,发现我站在门外,忙招呼我进来。琴房很小,不会比陈景润先生的故宅 <br />    更宽绰多少,任之找了张折叠椅给我坐,又问我喝不喝水,我说不渴,她便径自坐回琴 <br />    凳上,低头一下一下按着琴键玩,单键点出的弦音如同一只一只的小蝌蚪,依次在水里 <br />    旋了一下脑袋,很快就袅袅而绝。小房间里充满了一种近密温馨的气氛。 <br />    <br />    “第一次听你弹琴,”我搭讪问道,“弹得很好啊。像是学了好些年的样子了?” <br />    <br />    任之用手拢一拢头发,笑道,“其实不算久。我启蒙很晚的,10岁才上第一节钢琴课, <br />    学到高二,16岁,因为要准备高考,就放弃了。此后弹都是自己弹着玩。” <br />    <br />    “再弹点什么给我听如何?” <br />    <br />    “你想听什么?” <br />    <br />    我挠挠头,笑,“――我所知道的无非是克莱德曼。” <br />    <br />    任之听懂我的意思,莞尔,“克莱德曼也不是你想的那么俗――俗者见其俗,雅者见其 <br />    雅。”然后她按键下去,弹了一支我没有听过的曲子的开头,节拍十分舒缓优雅,“《 <br />    德朗的微笑》。”她报了名字给我听,“――克莱德曼的。” <br />    <br />    “怎么不弹完?” <br />    <br />    “――记不全了,曲子有点长。” <br />    <br />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笑道,“我们60年代末70年代初生人的这一代,童年时学过钢琴 <br />    的,家境显然都很出色,不比寻常的富裕才行。再往下的小孩有福了,都是独生子女, <br />    差不多的人家都舍得投资给栽培栽培。” <br />    <br />    任之微微笑道,“我小时候家境倒不像你想像的那样――” <br />    <br />    “哦,”我感兴趣地问,“你家不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吗?” <br />    <br />    “是。但外人想像中的知识分子家庭,好像都是那种――住着小洋楼,富贵高雅又清闲 <br />    的样子……其实不是的。看过《人到中年》吗?” <br />    <br />    “小时候看过,不太记得了,说的是一个眼科女医生和她的家庭吧。怎么?” <br />    <br />    “在我小时候,我们家过的,就是一种像《人到中年》里那家人的生活。文革以后,好 <br />    多知识分子爱说的那句话,叫――‘骑上光阴的骏马,把逝去的时光追回来’,用在我 <br />    父母身上,那真算贴切啊……我印象中,我爸我妈的整个中年,都在追,追,追一种他 <br />    们认为被不幸耽误掉了的东西……” <br />    <br />    “伯父伯母是文革前的大学生?” <br />    <br />    任之点头,“爸爸是63届,妈妈是64届。上大学的一半时间赶上停课闹革命。毕业在文 <br />    革最混乱的时候,一毕业就分配下了乡,他们在河北定县农村呆过8年。姐姐就是在农 <br />    村出生的。调回北京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倒不太记得了。” <br />    <br />    “知识分子是在文革中是受了不少苦……”我温和地同意。 <br />    <br />    “受苦是次要的……感觉到光阴荒废,对他们才是最大的折磨。”任之停顿了一响,那 <br />    种质感的停顿,通常意味着其后的叙述将长而富有内容。 <br />    <br />    “就说专业吧,在定县一呆8年,荒废得够呛。爸爸还好,坚持在煤油灯下看专业书, <br />    原来就英文底子不错,一直也没丢下,83年研究所一有出国进修的机会就被派出去学习 <br />    了,去的是西雅图……华盛顿大学……那会儿有没有微软?有怕是也籍籍无名吧?…… <br />    而妈妈就艰难得多,带大我们两个孩子,时间都花费在家务上,回城后业务压力大,尤 <br />    其她中学时候是念俄文的,俄文被淘汰后,没有外文专长,在研究所时时感到低人一 <br />    等。妈妈是个很要强的人,她以38岁的高龄,从ABC开始念英文;我还记得她上课的那 <br />    个夜校,刚好是我的小学,离我们家倒是不太远,但晚上11点才下课,要是下了雪,我 <br />    爸就带上我或我姐,拿把雨伞去接我妈……” <br />    <br />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想起我的母亲――她半生都在一个无足重要的机关里做一名 <br />    无足重要的统计人员,下午4点钟就可以下班了,赶着回家去给丈夫孩子做饭……我们 <br />    虽然是普通人家,但由于母亲把所有的精神心血都放在过日子上面,所以生活一直有精 <br />    细丰足之感,特别是在吃上,从来没有短过什么。要是在夏天,母亲光酸梅汤都得做上 <br />    三种不同式样的,放冰箱里存着;我和弟弟从外面踢完球回家了,先叮叮咣咣打开冰箱 <br />    ,挑我们最喜欢的酸梅汤喝…… <br />    <br />    我也想到我父亲――他一生在机关里当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官,手下管几个人,上 <br />    头也被几个人管着。逢年过节,总有几个人殷殷勤勤到我们家来拜年,父亲也须出门, <br />    殷殷勤勤地去给另外几个人拜年。他不想看书,在单位看一天《人民日报》、《光明日 <br />    报》、《解放军日报》之后觉得任何方块字都闹得慌,所以我们家连晚报都不订一份。 <br />    父亲的工作不吃力,但有时需要动些脑子,操点心,晚饭的饭桌上他会跟我们说说单位 <br />    里的烦心事,故事情节很像是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收入就是公务员的那点死薪水, <br />    虽然如果单位偶然发点奖金,父亲那一级的小官不会被漏掉。烟酒家里不缺――有人给 <br />    送了,父母推辞两句也就收了;但来路不明的钱绝对不敢,即使为100块钱的红包,父 <br />    亲也能拉下脸来,跟客人说说“党性和原则”。总之,这就是我们家。我的父亲母亲。 <br />    <br />    <br />    “就这样,妈妈的英文,经过十多年的苦攻,现在也达到看一般专业英文资料没有问题 <br />    的程度了。可是我和我姐的成长过程却因此而受到影响……我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常打 <br />    发我们上食堂――我们原本就住在大学里面――去打两份盒饭回来,因为家里没人顾得 <br />    上炒菜……我和姐姐就跟陆文婷的女儿一样,永远等不到妈妈给梳小辫,给穿漂亮的花 <br />    衣服。留男孩儿样的小子头一直留到高三……别人家一家老小挤在电视前,热热闹闹地 <br />    看《射雕》、看《血疑》的时候,我们家总是悄没声息的一人一张桌子一盏灯在看书。 <br />    我一直觉得跟同龄的女生没什么话题说――什么翁美玲赵雅芝呀,都是我的知识盲点, <br />    又没有漂亮衣服穿,头发剪得短又难看,整个中学时代都觉得特别脱节,落落寡欢…… <br />    唯一稍微可以自慰的是被送去学了个风花雪月的钢琴,可就因为这个,周末反而全给了 <br />    琴课,咳,玩的时间一点都没有――” <br />    <br />    那么美丽的女孩儿会觉得中学时代落落寡欢,有点不可思议。但也许是有道理的。太早 <br />    认识到自己漂亮的女孩儿中学时代旁骛过多,往往不在乎功课,在中国残酷的高考制度 <br />    下,存活到重点大学的机率颇小。往往严格的家教和不开窍的心智倒让鲤鱼跳过龙门。 <br />    <br />    <br />    “―― 姐姐会变成那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跟家教绝对有关系。你看,她甚 <br />    至从来不觉得自己长得美,也不往打扮上下功夫……这是因为我们家庭从小给灌输一种 <br />    ‘唯有读书高’的情节……等到姐姐上了初中之后,我爸从美国进修回来,才开始觉 <br />    得这个太严肃的教育方式大概有问题。好像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吧,他们对我的要求,才 <br />    采用了一种与要求我姐不一样的尺度――可以说是宽松、娇宠多了……他跟我妈商量, <br />    说要给我们买架琴,陶冶一下我们艺术方面的资质,所以我爸出国后攒的第一笔外汇, <br />    我们家咬牙用来投资了一台星海钢琴――彩电、冰箱、洗衣机什么的通通往后排,那可 <br />    是1984年呐,家家都忙着置办这些大件。出国回来的高工和研究员没有不带这些的…… <br />    <br />    <br />    “家里买了钢琴那年,姐姐和我都觉得非常新鲜。可是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只能送一 <br />    个孩子去上昂贵的钢琴课,姐姐看我实在喜欢,就说反正她快要考高中了,也没有时间 <br />    学琴,就让我去好了。就这样,她后来再也没上心思学过琴……后来是在我学琴好多年 <br />    后,她才跟着我练了练几个简单的指法,能弹个小奏鸣曲什么的……其实我姐音乐天赋 <br />    很好,耳朵特别灵敏,你用筷子敲两只不同的碗,她一下就能听明白音准:比如你把第 <br />    一个音定为‘刀――’,她一听就能够告诉你第二个音是‘咪’还是‘发’――这种天 <br />    赋在没有受过训练的小孩里根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可是她还是很无所谓地就放弃了 <br />    ……我姐那人就那样,任何东西,只要我喜欢,她就假装不太想的样子,从小,不管是 <br />    衣服,是玩具,还是别的什么――”任之的眼圈一红,“现在家里条件好多了。爸爸长 <br />    年在外帮一些企业做化工项目,妈妈也有教课的兼职。高知的收入本来也满不错。不过 <br />    他们再也买不回来,姐姐童年缺少的那些快乐……想到这一点我就有点怨他们,他们以 <br />    前对我姐太严了,要求太高了,简直是对不起她,连我也一样――” <br />    <br />    我怕任之太过伤心,忙打断她,换个话题,“你怎么会拿到琴房的钥匙?” <br />    <br />    “辅导员给的――” <br />    <br />    “你辅导员?――”我微微吃惊,“李彰?” <br />    <br />    “是啊。他还分管学生文体部的工作呢,负责乐队的乐器和人员的组织调配。” <br />    <br />    “学校的乐队?” <br />    <br />    “――我参加了学校的乐队呀,这个学期初吧,有段时间了。” <br />    <br />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的表情里有内容。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孙满。 <br />    <br />    <br />    (二十七) <br />    <br />    7月20日晚8时――美国时间的7月19日,第26届奥运会在亚特兰大开幕,我跑到陈东家 <br />    看了开幕式还不过瘾,临走还把他房间原来留下的一只12寸小黑白电视给借了回来。 <br />    <br />    陈东7月初的email里曾谈起,他打算去亚特兰大亲眼看奥运开幕,我问及爷爷的时候, <br />    老爷子告诉我说,陈东此刻人就在亚特兰大。自从我为陈家的486建了一个拨号入网帐 <br />    号,教了老人使用email的方法,这祖孙俩就可以天涯共此时了。没有等信的延滞,他 <br />    对陈东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清楚。 <br />    <br />    那晚我们一老一少每人端着块冰镇西瓜,对着那台18寸“长虹”电视屏幕找来找去,妄 <br />    图在直播现场的万头攒动中找到陈东的脸――当然是妄图。那台太老爷电视既旧且花, <br />    象素点粗大,连萨马兰奇的脸都看不太清楚,何况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的陈东。天气炎 <br />    热非常,我吹着风扇吃西瓜都吃出一头汗,不由劝爷爷赶紧买台空调,老人却摇着大蒲 <br />    扇怡然笑道:“心静自然凉――” <br />    <br />    那晚,老爷子显得格外高兴,喜孜孜告诉我,“陈东找到女朋友了!他写信来说的。” <br />    原来陈东这次去亚特兰大,正是与女友携行。 <br />    <br />    我不由也由衷替他高兴。忽然想起那天跟老人畅聊的联大掌故,于是呵呵两声打趣他老 <br />    :“您托胡适之给介绍的?” <br />    <br />    老爷子显然被逗得开了心,“除非我上台北南港去招他的魂儿,呵呵――”他是属于受 <br />    到“五四”思潮洗礼的一代人,谈及胡适,不免有天然的亲切感。我记得以前他曾跟我 <br />    聊起过:胡先生抗战前是北大的教授,抗战后做过一任北大校长,跟联大算是有微弱的 <br />    门户关系。他这个人哪,特别重视门户观念,对凡是出身北大的后辈,都有极深的推重 <br />    眷爱之情。对联大人也相当贴亲。胡先生晚年在纽约收的小门生唐德刚,师生之间感情 <br />    最好,唐是联大历史系毕业――多亏他,弄了个口述历史,老来又写了部《胡适杂忆》 <br />    ,传下胡先生最全面的思想、治学、为人、言谈方面的记录。 <br />    <br />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已经被孙子的喜讯给乐疯了,简直眉毛里都似有笑容。 <br />    <br />    我探问,“是个――中国姑娘吧?” <br />    <br />    “那自然,”老人拿蒲扇用力敲敲桌子,崩着表情,作出个仿佛要打断谁的腿的厉害样 <br />    子,“找个蓝眼黄毛的,带回来我可不认!” <br />    <br />    “爷爷您这是种族歧视啊――”我微弱地抗议了一下。 <br />    <br />    “你们小孩子家,哪里知道――”,老人皱了皱眉头,语气里诸多沧桑,面容也严肃起 <br />    来,“说歧视,道歧视,美国它歧视我们华人多少年?要不是1940年那场大火,烧了天 <br />    使岛移民管理楼,我1944年自旧金山坐船入境时,也要关在那牢房似的小黑屋里头过40 <br />    天移民检疫!吴宓先生当年正牌考取的清华第二届庚款生,已经在清华结业,就要上船 <br />    赴美前夕,被美国校医发现砂眼,结果被迫留校一年,以刀片放眼血的痛苦方式来治疗 <br />    砂眼。他后来在联大尝言:‘我辈之留美资格,乃以鲜血换来。’唉!国家弱,仰人鼻 <br />    息,学子要走出去,一步一个血印,包括你们今天这一代都是这样――” <br />    <br />    他端坐在椅子上,“嗯坦”着重重咳嗽一声,双脚呈外八字微微张开,阳台的风吹进来 <br />    ,吹动着他的灰色对襟中衫,黑色茧绸裤,圆口黑布鞋――如此厚重如此中国的质地― <br />    ―那一刻,我在他的神情间看到具体而微的李鸿章。 <br />    <br />    我知道老人1944年留美后曾在加州伯克利学习。惜乎他学的专业是化学,如果更尖端更 <br />    国防一些,譬如核子物理,他这样的人是要做邓稼先的。 <br />    <br />    开幕式后约一周,有一天我在机房打开信箱,一下跳出一封陈东的依妹儿――居然是中 <br />    文的,让我既惊且喜。原来他已经回到波士顿,忍痛割爱了27日“天上掉下伏妹妹”的 <br />    跳水,和31日邓妹妹的乒乓女单――两项几乎可以预言肯定由中国得冠的比赛。毕竟是 <br />    个穷学生――他在信里牢骚道――长安居,大不易呢。在7月流火的亚特兰大,连佐治 <br />    亚理工――中国留学生自己风趣的说法叫“嘎泰克”――的学生宿舍都租到200多美金 <br />    一晚。 <br />    <br />    令我不解的是,陈东那封信没有谈他刚刚经历的、万人瞩目的开幕式,却基本上是一则 <br />    玛格丽特.密歇尔故居游记。他没有提及是跟谁一起去的,但信中却处处充满着“我们 <br />    ”这个词,所以我假定他是与女友在一起,四处游历。 <br />    <br />    “―― 从桃树街拐入,我们几乎毫不费力就辨认出:夹在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br />    的一所老式三层楼房必定是故居无疑。这栋小楼初建于1891年,目前是这片街区内硕果 <br />    仅存的两栋旧式建筑之一--因为此地是亚城繁茂的商业区,地皮寸土寸金,如果不是 <br />    女作家的芳名隽永,引得各国观光者纷至沓来的话,她的故居小楼早被铲平盖了摩天大 <br />    楼了。 <br />    <br />    “说是玛格丽特的‘故居’,其实里面也应打个折扣。作家仅是1925年至1932年间住在 <br />    这里,并且仅仅租住了这栋楼内的一个小小单元。但是《飘》的创作过程是在那间斗室 <br />    里完成的则丝毫不差,她的老掉牙打字机至今仍保留在那窄小而毫不起眼的两室一厅里 <br />    ,成为导游小姐最着重强调请我们看的一件物事。 <br />    <br />    “那天领我们参观的导游小姐是一位三十左右的黑人义工,因为热爱玛格丽特和《飘》 <br />    而自愿报名前来故居服务的。她有些腼腆,微笑对我们说今天这她第一次做导游解说, <br />    有任何不足之处请大家指出来。她有点南方口音,不重,令我想起少小时漂洋来美、受 <br />    教育于梅肯市(佐治亚一小城市,离亚特兰大不远)的宋氏三姊妹--至少宋美龄是坦 <br />    承自己带南方口音的。 <br />    <br />    “这套两居室是玛格丽特与她丈夫的小家所在,它的气息与其说是属于一部名著的,毋 <br />    宁说是是属于一个家庭的。卧房里有一张华丽的双人床,厨房则与任何家庭一样,陈列 <br />    着各式灶具,女作家虽非贤妻良母中人,但也常下厨洗手作羹汤,而她的先生据说厨艺 <br />    也很有两手。 <br />    <br />    “作家当年在亚特兰大过的是一种波西米亚式的生活,不屑理喻所谓社交沙龙里的飞短 <br />    流长。在正式结婚前,她与丈夫曾经先同居过一段时间;南方风气保守,玛格丽特因此 <br />    而最受人诟病。那时她供职于《亚特兰大新闻》,来来往往有许多艺术家朋友,她说话 <br />    明敞无忌,尤喜欢臧否人物,某些老古板和假正经得到她即兴口封的绰号,一辈子都甩 <br />    不掉--当然她也因此付出代价,在上流社会上陷入孤立。其实玛格丽特并不是个尖酸 <br />    刻薄的女子,她常嘲人更常自嘲,最著名的例子是把自己的《飘》的诞生地称为‘垃圾 <br />    箱’,喻其小而乱――” <br />    <br />    《飘》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不过关于这一点我几乎没跟任何人交流过,除了小 <br />    清。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大学,《飘》几乎是所有大学女孩儿的必读物。而男生 <br />    们则都在读《围城》。正是因为这本书染上了菲红色的气息,我才不好意思对人坦承我 <br />    对它的喜爱之情。其实这实在没有什么,随着年龄渐长,我对许多当年的介意已经不介 <br />    意了。 <br />    <br />    当然,跟小清除外,因为她是我的女友,而且她像我一样迷恋玛格丽特笔下的氛围:南 <br />    方社会、蓄奴制度、邦联、南军、“美丽的灰色军服”……那些古典的温情和光泽。 <br />    <br />    我们最为欣赏的一点,是《飘》中的人物都是性格丰满的、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不谈什 <br />    么主义口号,唯依存于南方社会特有的伦理道德规范。小清曾经说过,她认为玛格丽特 <br />    对黑人文化和情感的体察,其深切入微之处在美国作家中罕有其匹,想想看,除了她, <br />    谁还写得出“温和的黑脸孔上,沉沉密布着猴子一般的不可理喻的悲伤”这等传神的词 <br />    句呢? <br />    <br />    在多次阅读过傅东华的译版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外文藏书部借阅到一部原版。当然, <br />    我在科大时代的英文不足以使我通读原书,小清也不行,所以我们也只是挑着看看玩而 <br />    已。有次信手翻到一段描写黑人的对白,我和小清开玩笑,看谁学黑人说话学得像,挑 <br />    了一个句子―― “Yes&#39;m, dey keeps guns an&#39; sech lak dar”――去念,结果谁念 <br />    得也不比猴子学人说话更成功。很多年后,等我真正懂得了英语中的南方黑人口音,我 <br />    才明白,形诸文字,作者可谓真正做到了最传神的口语的描写。 <br />    <br />    陈东为什么会花这么大的篇幅跟我谈玛格丽特,使我不解。我也只能解释作好友之间的 <br />    心有灵犀。我从未对他提起过这部书,提到过我对它的推毂之情。实际上我和他的交往 <br />    ,并不太谈及读书一类的雅事,我们之间,只是很普通的两个意气相投的理工科男生之 <br />    间的交往:踢球,喝酒,打游戏,交换交换最新的计算机软硬件心得。细细想来,唯一 <br />    奇特之处是我们从未在一起谈女生。也许是我们并不同系,阅人不同的缘故吧。 <br />    <br />    是他出国之后写给我的几封信,使我看到他理工特色之外的一面:丰富的学识和见解, <br />    细腻的心思和情怀。然而,我对陈东新打开的的这扇认识之窗却使我感到隐隐的不安。 <br />    我有时会问自己:为何像我这样一个样样都不出众的凡夫俗子,命运却会安排我认识、 <br />    或间接认识一些非凡的人物,并且深度卷入他们生活中的悲欢细事呢? <br />    <br />    ――奥运落幕后不久,我的实验室电脑不幸中招,感染上了一只名为“亚特兰大奥运” <br />    的中文宏病毒,赶了一趟时髦:每次我用 word 6.0读取文件后,word即会激活 AutoOpen 这个自动宏,并且会出现对话窗口,如果答不出来亚特兰大奥运何时开幕, <br />    即会自动开启40 多份的文件,并且在屏幕上跳出 “我爱奥运”的字样,它的后果当然 <br />    是内存不足而不得不中断工作了。幸而我亲眼看了开幕式实况,牢牢记得奥运开幕的时 <br />    间,否则简直要随时当机,穷于应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每当我无奈地往那 <br />    个对话框里头噼里啪啦敲奥运开幕时间的时候,就忍不住想把个F字汇朗诵出口――这 <br />    年头,连病毒都愈来愈花花了。这个宏毒还特别顽固,我手边的几个小杀毒软件都杀不 <br />    死它。要全部格盘呢,动作幅度又太大。一直到开学后,我才从魏无境那儿弄了一套杀 <br />    毒软件,把这个奥运疯子炮制出来的麻烦玩意儿给歼灭了――此是后话。 <br />    <br />
作者: quantum    时间: 20.1.2006 13:03
   二十八) <br />    <br />    任之低着头,单手敲打着黑白键,自顾自地制造出一只一只的小蝌蚪单音,她说:“孙 满弹得,其实比我好――” <br />    <br />    “上次见她弹是在去年迎新晚会上,”我说,“好像弹失败了――” <br />    <br />    “失败的原因是心里紧张。其实她学琴的年头比我长,基本功也更好。” <br />    <br />    “任之,”我虽感措辞困难,但还是决定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既然已经说到了这儿, “我知道你对孙满的事有点误会。不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否认,我曾对她 有过一点模糊的好感,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 <br />    <br />    “――陆北,我们不谈这个好吗?”任之匆匆截住我的话头,她的眼光里有一丝恳求,好像一个考了50分的小孩求同伴不要在父母跟前提及那场考试。 <br />    <br />    我只好郁闷地打住――自始至终,我不太懂任之的心――以前我觉得她的心,是一扇柴扉,而我是小扣柴扉久不开的远客;现在我觉得她的心愈发远了,像是白云深处的一户 人家,我一路远上寒山,也不过只好停车在霜红的枫树下、远远地看上一眼,至于它究 <br />    竟在云深何处,我不能确知。 <br />    <br />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赋格,弹得十分清新流畅,每一个细微的小停顿都处理得很妙。舒 缓的部分听来,是莺飞草长的春日;曼妙的部分听来,是百变无则的魔方。 <br />    <br />    弹毕,我不禁轻轻鼓掌。也罢,就谈谈音乐也好,我想。 <br />    <br />    “像是很喜欢巴赫,你?”我问。 <br />    <br />    “嗯,本人是他的扇子不错,”任之不否认,又笑笑寻趁我:“――我还以为你只知道 克莱德曼。” <br />    <br />    “一般我不听这些阳春白雪,”我自嘲说,“不过巴赫倒真除外。常常觉得……听过他 的曲子后,心里烦乱的时候会很快安静下来。所以考试前当镇定剂听。在机房干活的时 候有时也戴个耳机听。”――我是个俗人,就用个烂MIDI Player听音乐网友放在网上 <br />    的MIDI琴曲,图其小而下载快,反正我的耳朵又不那么发烧,听MIDI我一样可以获得满 <br />    足。不知道告诉任之这些她会不会骂我焚琴烹鹤。 <br />    <br />    任之点点头,“这其实是很多人的共识――听音乐的人,往往始于贝多芬或是莫扎特, 而止于巴赫。而这个‘止’字――我的理解――既是‘高山仰止’的‘止’,又是‘在 <br />    止于至善’的‘止’。巴赫貌似平淡,可是骨子里有一种深刻的纯朴和高贵的宁静…… <br />    就好像是……怎么说呢?就好像是――如果你感到这个世界日日在风头浪尖上追逐着, 变幻无穷,如果你也为此深感困惑和苦恼,可是你一听巴赫,就会觉得――唔,还好, 世界上还是有一种坚实、恒定的韵律,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拍子,惟其因为有了它,你 <br />    才会觉得生命中的踏实和确定……就是这样。” <br />    <br />    我喜欢她的诠释。我对音乐的理解远没有那么深刻,虽然曾附庸风雅听过一些,也只不 <br />    过唯独对巴赫确然有点不同寻常的感觉而已。我没有想得太深过。我所知道的巴赫,是 <br />    一个忠厚长者,一个吃苦耐劳的人,只不过他出身于音乐世家,从事了音乐这项不同凡 <br />    响的事业。他有着匠人般的耐心,大家长般的慈爱,教徒的谦卑――老式德国人那种坚 <br />    忍、平实的性格,虔诚的宗教品质,具体为一个音乐化身,就是巴赫。任之的诠释,道 <br />    出了我心里有感觉而未能形诸语言的一些东西,可谓与我心有戚戚。 <br />    <br />    “喜欢谁弹的巴赫?” <br />    <br />    “―― 格伦.古尔德。”任之简约而肯定地答,就像一名基督徒回答“谁是你的救主” <br />    一样干脆明了,“简单,机械,装饰音的演奏总是降到最低最简约,优美不是他追求的 <br />    ,纯粹,或说纯净,才是他要达到的境界……乍一听有点冷冷的机械感,但绝对不是机 <br />    械的演奏……有一套82年版的《戈德堡变奏曲》,百听不厌……了不起啊,此人!他的 <br />    55年版本来已经是音乐史上诠释巴赫的丰碑,但这个82年版,完全是以今日之我挑战昨 <br />    日之我――”谈起巴赫,任之竟有如此的激情。容颜也显得欢快、晴朗起来。我明显体 <br />    会到音乐对她的敷疗作用,心想李彰这次真算做了件好事。 <br />    <br />    “新学期开始后,你、要参加校乐队的演出了吧?”我渴望能够看到她台上的风采。 <br />    <br />    “说是……那么安排的。”她低头一笑,“所以呀――趁着暑假,我也需要练练手。” <br />    <br />    <br />    “共有几场?” <br />    <br />    “先是迎新,然后是校庆的汇演。11月份我们还要代表学校出去参加全市的大学生汇演 <br />    ――” <br />    <br />    “曲子选定了吗?” <br />    <br />    “――打算弹《梁祝》。当然,还要再练段时间。” <br />    <br />    “听过俞丽拿,小提琴演绎的《梁祝》,钢琴的倒没怎么听过。”我喟叹,“――《梁 <br />    祝》真是中国迄今为止产生出的最美的音乐。” <br />    <br />    “钢琴神童孔祥东的版本不错……” <br />    <br />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而且觉得问清楚这件事颇为重要,“你们那辅导员 <br />    ,就是李彰,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br />    <br />    “他是个北京人呀,跟我一样。”她显然没有严肃以待,随口一说。 <br />    <br />    “问认真的呢!” <br />    <br />    任之摸摸自己的发梢,有点诧异地看了看我正经的脸色,“――了解一点,但是很泛 <br />    泛。就知道他原籍是北京的,以前娶的太太是本地人,所以选择留校,留在本市了。后 <br />    来……他太太去英国留学,他们离了婚,所以他在这学校呆得很不安心,一直想调动回 <br />    北京去。――这都是班里同学传的。至于他讲课什么的……我觉挺棒的,学识很丰富, <br />    我看比某些所谓的教授强……” <br />    <br />    “他还在――带实验?” <br />    <br />    “带孙满她们那个组的,没带我。――你问他干吗?” <br />    <br />    “没什么,”我支吾两句,“一个朋友的朋友。” <br />    <br />    “―― 李彰是我们化学系的神人哪。如果他不是那么急于调回北京,听说系有打算要 <br />    升他副教授,这些年他搞科研相当有成绩,发了些东西。他这人英文很不赖,但好像不 <br />    感冒出国,好多年资比他浅的老师都走了,可从来没听说他考试联系过。老婆走了以后 <br />    他也没出去,好像为此才离的婚。他对学生挺好的,人也还随和,周末我们班男生净跟 <br />    他一起打升级呢!” <br />    <br />    “除了随和之外,”我斟酌检点着词句,好像一名小心的出纳斟酌检点着手里的钞票, <br />    “这个人的性格――有什么缺点吗?” <br />    <br />    任之歪着头想了想,“要说缺点……可能就是任何性格比较温和的人都常会有的那种缺 <br />    点吧……可以说是比较懦弱,顶不住压力。听说风波后他带当时班上的学生打旗子上过 <br />    街,可是系里回来一给秋后算帐,要停他的课,他就吓坏了,带头交了份悔改书――” <br />    <br />    <br />    “你怎么看?” <br />    <br />    “我倒不觉得他那个人的人品有什么大的问题。懦弱么……谁不如此?哈姆雷特也是懦 <br />    弱的……气节也罢,大义也罢,可以责之于自己,不可以责之于他人。特别是在别人饭 <br />    碗、前途乃至于生命攸关的事情上――我讨厌那种责备别人没做成烈士的人。”她说得 <br />    很平静。 <br />    <br />    我没想到任之的思想如此成熟、懂事而宽容,不由深深一震。 <br />    <br />    “对女生如何?” <br />    <br />    “――只有更客气,更好呀。” <br />    <br />    “真的吗?” <br />    <br />    “真的,怎么啦?”任之不解地看着我。 <br />    <br />    <br />    在琴房聊天聊了一下午,肚子都有点饿了。我邀任之出学校,到外面哪个小馆子去随便 <br />    吃点东西。她说不了,趁着学校的收发还没下班,她要去为班里取信――因为她滞留学 <br />    校的缘故,化学93就暂时委托她做收发员,把暑假里接收到的邮件收下来,放在她宿舍 <br />    先存着,等到开学再分发给大家。好在暑假里学生们的邮件也不多,她这个工作只需几 <br />    天做一次,很轻省。 <br />    <br />    我想起还要取钱的事儿,也想趁着银行没下班赶快弄完了,于是说声“明天见” 就匆 <br />    匆告辞了。这一天是周二,暑假中,我们约定一起晚上看书的时间是每周的一、三、 <br />    五、七,留出二、四、六的晚上自己做自己的事。今天晚上我们原定计划不见面。 <br />    <br />    (二十九) <br />    <br />    周二的晚上,门外传来的“笃笃”的敲门声时,已经过了11点半,我看书看累了,正开 <br />    着小电视看奥运,放松神经。敲门的声音使我犹疑,甚至惊惧,仿佛荒寺读书的古代书 <br />    生,怕有狐仙花魅一流人物夤夜造访――在这个清冷无人的暑假中,平时喧嚣不已的男 <br />    生楼犹如火星的地表,终日一片死寂。我住的宿舍已经有将近20天没有任何人来访过 <br />    了。 <br />    <br />    我关掉电视,走到门前,听了听,那轻轻的叩门声已经停了。我疑惑着打开门,不胜诧 <br />    异地发现竟是任之站在门前―― <br />    <br />    任之穿件月白丝质衬衫,月白色的麻绉长裙,面颊销红,容颜艳异,眼睛如水一般清润 <br />    ,灯光下看去惊人的漂亮。她的唇边挂着一个倘恍迷离的微笑,身体似乎站不太稳般, <br />    一手轻轻撑着门外的墙壁。 <br />    <br />    “―― 你喝了酒!”我吃惊之下,急忙扶住她,带她进房间来。正要找张椅子给她坐 <br />    ,但她挣扎不肯,斜斜靠在我肩上,我只好退了两步,将后背抵住墙壁。她的身体异常 <br />    柔软,腰肢不盈一握,但整个人沉沉欲倒,我略微一用力,她遂将重心往前一倾,头缓 <br />    缓枕在我的胸前。我低头看她,发现她双目轻闭,嘴唇微张,浓密的睫毛处有隐隐的泪 <br />    痕。 <br />    <br />    这样怀抱着任之,给我以恍如前世的感觉。上一次抱她,她在我怀中悲伤恸哭;这一次 <br />    抱她,她却又在我怀中迷离沉醉。两次相隔并非太久,然而我却好像已经在人世间轮回 <br />    过一纪。 <br />    <br />    “醒醒,任之,”我轻轻晃着她的肩头,“你怎么了?” <br />    <br />    任之仰起头,双眸美丽如星,但距离她自己的清楚神志怕已有十万光年。她微微笑道, <br />    “――没怎么,其实早就应该知道的。” <br />    <br />    “――知道什么?” <br />    <br />    “没什么――”她轻轻摇头,迷茫的视线如同经过漫长的星际穿梭,终于降临至尘世, <br />    与我的视线短兵相接,“陆北,你可喜欢我?” <br />    <br />    我一怔,万没想到她在这样的情形下问出这个问题。我们曾有过无数的机会――在更合 <br />    适的月光及夜色下。如果不是她的心事一直显得如此疏离和封闭,我早已问过她同样的 <br />    问题。也许一百遍地问过不止。 <br />    <br />    “当然――”我心头一酸,两个字脱口而出。爱要怎么说出口,我的心里好难受――纵 <br />    然是对着一朵夜深沉醉的海棠自说自话,承认了自己长久的心事,也比永远禁闭着自己 <br />    的心扉更好;明日朝阳升起,浓睡既消残酒,她未必记得我今夜的表白,不过我愿意告 <br />    诉她,我不想再等――哪怕她注定会将这一刻忘记。 <br />    <br />    “那就好……”那个倘恍的笑容依然滞留在她的脸上,“--至少有人还是喜欢我的… <br />    …”她的双手揽住我的脖颈,温柔的身体贴上来,急急的心跳敲打着我的肋部,少女的 <br />    气息如同无边无涯的绵绵春雨,将我丝丝沥沥、完完整整地浇透,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 <br />    间。 <br />    <br />    我回应着她的拥抱,在一阵震荡中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肩头,低头吻了吻她乌亮的头发。 <br />    怀中是心爱的女孩儿温暖的身体,然而我的心很飘忽,很远,没有一点踏实的感觉,不 <br />    知应该落在何处。良久良久,任之一直静静埋首于我的胸前,一动不动。我不用去看, <br />    也知道,她一直在静静哭泣,因为我的衬衣衣襟,久已把太熟悉的温凉浸透的感觉传到 <br />    胸前。 <br />    <br />    等她哭够了,我抱起她,把她放在我的床上,给她脱了鞋子,拢拢头发,盖上毛巾被。 <br />    她醉得厉害,身上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任我摆布。躺到枕上,她的眼睛已经非常困倦惺 <br />    忪,迷迷糊糊地看我一眼,很快就悄然睡去。我熄了房间的灯,找出一只停电时用的大 <br />    蜡烛来,点燃,然后坐在床边,注视着熟睡中的任之。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 <br />    了,蜡烛的残烬汪在倒扣的杯子底面上,烛影飘忽,倒射在床头书架处,像一面随风飘 <br />    荡的、浅黑色的小小旗帜。任之在那面小旗子下睡着,睡得如此香甜沉酣,仿佛忘记了 <br />    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苦难和烦恼。过半天翻个身,一绺不老实的头发被她睡到左侧的脖 <br />    子上,我伸手替她拂至一边。 <br />    <br />    凌晨3点,任之悠然转醒,睁开迷茫的双眼。她像是已经睡了一万年,睁开眼后的目光 <br />    里面没有害怕惊惧,只有无边的、无边的困惑。像是既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也不知对面 <br />    的人是谁,更不晓得这个地方是哪里。 <br />    <br />    “醒了?”我微笑看着她说,“要喝水吗?” <br />    <br />    “这是――”她犹疑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坐起身来,“这是你的宿舍?——”然后忽然 <br />    发现自己原是在一张床上,语气不敢置信地,“――你的床?” <br />    <br />    她怔怔地看了我30秒,困惑的神色迫使我给她解释。“你喝醉了――”我递给她一杯水 <br />    ,“怕你吐酒,放你在我床上躺着,结果你很快就睡着了。” <br />    <br />    任之好像被唤起了冰河纪时代的回忆,“我好像记得来你宿舍楼之前――”她困惑的神 <br />    色稍释,代之以突如其来的羞愧,昏黄的烛光下看不清她是否脸红,但见她一手轻抚着 <br />    自己的脸颊,好像在试自己是否发烫,“太不好意思了,竟然醉在你这儿――” <br />    <br />    “你说了好多梦话――”我吓唬她。 <br />    <br />    “真的吗?”她吃了一惊,像被钉身术钉住,端着水杯一动不动,“都说什么了?” <br />    <br />    “骗你的――”我笑,“睡得很熟很香,一点动静都没有。” <br />    <br />    “睡了几个小时,我?” <br />    <br />    “大概三个。”我拿闹钟给她看。 <br />    <br />    她一眼看到时刻,显然吃惊不小,忙放下水杯,去掀毛巾被, “――我该回宿舍了。 <br />    今天真对不住,耽误你休息――” <br />    <br />    我的心砰砰直跳。站起身一把按住她,“任之不要走――”靠近一步,我抵到床沿上, <br />    用手握住她的手,眼睛看住她的眼睛。我的声音在轻轻发抖,我的血液在往脸上涌, <br />    “――不要走,今晚……不要走,好吗?” <br />    <br />    她退缩了一下,像被什么刺痛,眼神轻微一怔,双手却由得我紧紧攥住,没有挣脱。半 <br />    晌,她像是放弃了一个内心的挣扎,肩头微微往后一仰,靠回枕上,闭起双目,一动不 <br />    动。两行清澈的泪水潸然流下。我感到她的肩在微微的颤抖――也许不过是烛光的影子 <br />    在动。 <br />    <br />    我把脸深深埋到任之的手掌中去,不敢看她流泪的眼睛。“你是……”我以微不可闻的 <br />    声音问道,“是――在喜欢着一个人吧?一个……不在此地的人?” <br />    <br />    没有回答。 <br />    <br />    “……我再傻,再一厢情愿……”我痛苦地说,“也猜到了――,我该更早猜到才是… <br />    …” <br />    <br />    仍然没有回答。 <br />    <br />    “――能告诉我他是谁?” <br />    <br />    沉默。 <br />    <br />    “今天……发生过什么?”我缓缓抬起头来,自她冰凉的手心,“――今天下午,我在 <br />    琴房见过你之后?” <br />    <br />    “收到他一封信――”任之垂下眼睑,嗫嚅。 <br />    <br />    “他是……”我试探着问,“本校的?” <br />    <br />    “以前是――。” <br />    <br />    “现在?” <br />    <br />    “去了美国。” <br />    <br />    “多久了?” <br />    <br />    “――接近一年。” <br />    <br />    “你们……一直,写信?” <br />    <br />    “不,断了好久了――” <br />    <br />    “从什么时候?” <br />    <br />    “从我……和你一起在三教上自习――” <br />    <br />    又是一阵沉默。 <br />    <br />    最初我与任之相识,那时的她最快乐,最无忧,像个小孩子。她从来没有跟我提及他, <br />    无非说明那时的她对我心无芥蒂,视我为一个打打球、聊聊天的朋友而已。也许是从三 <br />    教并肩缓步走回的那些夜晚,那吹面不寒的风,那温馨不语的沉默,陷她于两难,偷走 <br />    了她无忧的心。 <br />    <br />    “他……人――在哪里,现在?”我不由自主、不能控制地问下去。上帝为人类的好奇 <br />    心责罚他们失去乐园,不是没有道理的。 <br />    <br />    “――波士顿。” <br />    <br />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一只充足了电的泵,“麻省理工?&#33;他叫陈东?!” <br />    <br />    三十、<br />    <br />      <br />      很久很久,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br />      <br />      任之睁大眼睛,诧异之色显示无疑,“――你怎么知道?”<br />      <br />      我终于镇定下来,躲着她问询的目光,给出一个逻辑上站得住的解释,“你提波士顿我猜到的――。学校里有人考上MIT,是件大新闻,我们系差不多的人都知道。”<br />      <br />      “他走得很低调――”<br />      <br />      “搁不住传的人多,好事者众,他又是子弟――再说,并不是坏事。”<br />      <br />      “你认得陈东?”<br />      <br />      我犹疑着,“一起踢过球――”说的也是实情。“那,你呢?――”<br />      <br />      “我爸是陈教授的学生――”<br />      <br />      “谁?――”我被饶得有点糊涂。<br />      <br />      “我爸妈都出身自本校化学系。文革前入校,文革中毕业――记得跟你说起过。爸爸是陈东爷爷的直接授业弟子,可以说是,关系非常近的师生……这些年一直都有联系――”<br />      <br />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从高校云集的北京,千里迢迢投考到D大。原来这里才是她的父母之邦。没想到任之竟然算半个子弟兵。<br />      <br />      “我到D大来上学前,爸妈曾重托过陈教授――不在系里的时候,我都是直接叫他陈爷爷……大一入学那年,因为知道会得到陈家的照应,爸妈和姐姐仅送我到北京火车站……在这边下了火车,那天,就是陈东接站,送我入校的――”她的神情像是回到那一天,那芸芸莽莽的众生间,她和他,初遇的时刻。<br />      <br />      “第一眼就――喜欢上他?”我望着任之的神情,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不好受。<br />      <br />      她别转过头去,用手慢慢绞着毛巾被的一角,“对。”,她轻轻说,未为之讳。<br />      <br />      “常常……能,见他?”<br />      <br />      “――不是太频繁……但隔段时间,陈爷爷会叫我去他家中吃顿饭,所以不时能见到他;有时……陈东给我捎来陈爷爷送我的化学类参考书,复习资料,甚至零食小吃,还带我去过公园,商场,市图书馆――”<br />      <br />      “他对你如何?”<br />      <br />      “不如何――”<br />      <br />      “什么?”<br />      <br />      “他――唉,他当我是个小孩子而已……”<br />      <br />      “怎么会?”我简直不敢置信,疑惑着说,“怎么可能?你是那样的――”我相信那个字不必被说出口。<br />      <br />      “真的……我们年龄差好多岁……”任之怅然,“他可能觉得我十分幼稚。”<br />      <br />      我算了算,任之入校的时候,陈东读研都快读完了。也许她说得是有道理的,6岁的差别,在大学里,临近毕业的研究生和本科新生之间,不是天堑也是代沟。一个才从青涩的高中时代过来的、梳着短短妹妹头的小女孩子,未必会对心智都已非常成熟的陈东产生什么影响。然而他英俊出众的影子,却一定初次就在她心头深种情愫。<br />      <br />      “一直、他一直都――当你是个小孩子吗?――”我还是有疑问。因为五月会到来,玫瑰花会偷偷长大和盛开。而莎士比亚说: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br />      <br />      “我不是太清楚,自己也――”任之的表情,说明她实在困惑,“最后一次见他……,是大二下半学期,那之前他很忙很忙……考试,联系,办手续,我已经有小半年没见过他了。那次他刚签好了证,从北京回来,顺便带回我家里给我捎来的一包衣服,我去他家拿包裹的时候,他看到我,好像一愣,盯着我发了好一会的呆,随后笑笑说,‘任之长成大姑娘了,愈来愈像任意了!’――那是我记得的、他对我说的唯一的一句、好像是不当我是小孩子的话。”<br />      <br />      “――他怎么会认得任意?”我还是有些弄不明白。<br />      <br />      “他们是青梅竹马。虽然连他们自己都不太记得了。”<br />      <br />      我深感奇怪,“在――河北定县吗?”<br />      <br />      “你好像并不太知道他的家庭……”她谅解地看我一眼,“陈东的父亲――”<br />      <br />      “他从来不谈他父亲……”<br />      <br />      “――我知道。”任之似乎很了解,“他父亲跟我爸是D大化学63级的同班同学,当年一起分配下乡的……他母亲原本在城里有份工作,为了结束两地分居,后来也办理调动,随同下去了……陈东虽说不是像我姐那样出生在乡下,但他童年也是在定县度过的,他比我姐还大两岁;等到我记事的时候,我们两家都已调回城了……”<br />      <br />      “后来呢,见过?”<br />      <br />      “只一次――在我上大学之前。陈叔叔移民去美国前,来北京跟爸爸道别,带陈东来过我家……”任之用指尖轻轻按着额头,仿佛用力回忆一件十分久远的事情,“我听说,陈叔叔一直到80年,才通过种种复杂的渠道,在加州旧金山他出生的那家医院,查到他的出生纸文件,此后办理烦琐的移民手续,又跟他妻子离婚,拖了两年才成行。那么――他来我家那年,应该就是82年吧!当时我还小,只有八岁,整天在楼下跳猴皮筋,家里来了客人,叫声‘叔叔好!哥哥好!’就溜了――几乎对他们没有印象……”<br />      <br />      “他和任意倒是年龄相当――”<br />      <br />      “那年――算一下的话,姐姐应该是是刚上初中,十一、二岁吧,陈东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吧……但那种年纪的男生女生通常是互相害羞不说话的,他们也不例外。我是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是爸爸妈妈后来提起过,说――两个小孩一起在一个房檐下呆了三天,进进出出都互相不说话,真是小封建,都忘了再小的时候还在一起玩过泥巴呢――”<br />      <br />       我恍然。原来任家与陈家,真正是不一般关系的三代世交。<br />      <br />      “再后来呢?”<br />      <br />      “再后来就没有故事了,直到我上学来这里――”<br />      <br />      “他出国后你们不是一直通信吗?”<br />      <br />      任之再次将右手轻轻抚在面颊上,歪着头,仿佛深感不好意思,“通常是――我写一封,他回一封……”<br />      <br />      “――还偷偷帮他收集物理学家的传记,是不是?……”我揶揄她。怪不得当初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书,她手里会有一本。不知怎的,我觉得心中登时开朗起来,好像拨云见日一般。原来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原来一切的一切,包括任之对陈东的青涩单恋,都是为了让她和我在学校门口的小书店邂逅相遇的!我的信心都回来了,仿佛在一团迷雾中看到曙光,在一团乱麻中找到绳头――我忽然有了继续支撑这个局面下去所必需的勇气和脸皮。我捉住任之抚着面颊的手,用左手握着她的腕部,以右手食指在她的手心里画个小圈,又画个小圈,再画――<br />      <br />      任之抽出手来,躲着我的手指,嗔道,“干吗,你?这样好痒&#33;”<br />      <br />      我把她的手又捉回来,不让它再跑掉,微笑着看她,直直看到眼睛里去,“给你的单相思画上个句号吧,好不好?”<br />      <br />      她一震,不语,低了头。额角的一丝柔发垂下来,在面孔一侧飘飘拂拂,我替她轻轻拢到耳后去。――我梦想这一刻,不知已经多久多久。<br />      <br />      “在――我和他之间,困惑挣扎过?”我低声问道。<br />      <br />      任之抬起头,以她清澄的眸子注视着我,点点头。<br />      <br />      “能理解――”我叹息,“一边是纯真初恋的感觉,一边是朝朝暮暮的诱惑;一边是三代世交的哥哥,一边是萍水相逢的同学……”<br />      <br />      任之小声说,“三教一起上自习之后――”<br />      <br />      “我知道……”我止住她要说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感激,“我都知道……”――是我自己,不知惜福,不够坚定,没有抗拒住应该抗拒的诱惑,拂伤了她已经倾向于我的、珍贵的心。<br />      <br />      “陈东的信里,是不是提起,他有了女友?”<br />      <br />      “是――”<br />      <br />      “难过?……为这喝了酒?……”我温和地问道。<br />      <br />      “嗯。”她老实地承认,“――我,一直没有彻底忘记他。”<br />      <br />      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忘记的……如果她曾暗暗喜欢他、慕恋他,长达近三年之久……少女第一次动心的时候……起源自17岁的初恋……更何况,他是那么优秀的人物。<br />      <br />      “任之,”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轻轻说道,“我这人,没有陈东一半,不,四份之一的优秀――前途肯定不及他远大,家境没有他出色;学习没有他好,头脑比不上他聪明,人也不及他英俊……但有一点,我跟他不同,又胜于他:他待你,就像待一个小妹妹;而我待你……我待你,我是――”我哽住,千言万语,无法再说下去。任之已经中宵酒醒,有灵魂,有记忆,有清亮的注视着我的眼眸,我不能再当她是一朵沉醉的海棠。<br />      <br />      “可是那次……”任之小声道,“看到孙满穿着……,我真的很……伤心――。我想――你喜欢的人,自然是她了――”<br />      <br />      “所以在你们一起回来的火车上,当她追问你的时候,你就告诉她说――你并不喜欢我――有这事吗?”<br />      <br />      “有的。”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绺头发,低着眼睛,“我曾经决定,要将你忘记――”<br />      <br />      “为什么?”<br />      <br />      “――何必夺人之所爱?”<br />      <br />      “感情不是一样赠品。她喜欢,就送给她。”<br />      <br />      “――那时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她。”<br />      <br />      “那次是我不对――,完完全全。没有什么可推诿的。不过那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我肯定地说。<br />      <br />      “你,可喜欢过她?”<br />      <br />      “公正的说,不是完全没有过――”我犹豫着,但不想予以否认,“某些刹那,某些时刻,当看到她可爱或可怜的地方……。然而那是不同的,跟对你――,……是不同的……”<br />      <br />      任之轻轻握住我的口,神情里有一个温柔安然的“知道,我都已知道――”<br />      <br />      她看住我的眼睛,我也看住她的。我在将要落为余烬的蜡烛的微弱光影下揽她入怀,让她的下巴抵住我的肩头,久久地、久久地抚摸着她柔顺滑爽的长发。那夜,所有的孤寂都像昨日的星辰一样离我远去,而我和任之的青春,就如从窗口飘进来的骀荡夜风,正温柔美好无边――<br />      <br />    三十一<br />      <br />      从学生礼堂的琴房出来后,我斜穿过空无一人的小树林,走入一条两侧遍载梧桐的、笔直的柏油路,在梧桐树的影子下走了约7分钟后,抵达校门。<br />      <br />      为了迎接10月份的校庆,D大已经将原来样式质朴的校门拆掉重建,耗费重资――据说全部来自海外校友的捐款――平地而起了一座风格堪称洛可可的新大门。洛可可之不对称、洛可可之矫柔造作以及洛可可之浮丽装潢,都在此门上得到惊人的经典体现。据说校门的重建,样式的创意来自D大校长的拍板,吾们校长是个一世英明的聪明人,于此时犯了一个不可理喻的错误――他老人家一定坚持,校门,要按照校徽的样子来。而我们的校徽图案上方尖尖,代表一座什么山――大概寓意吾校的学术声望像高山一样壮伟、使人高山仰止吧――总之,比着这个山形葫芦画瓢的后果,就是校门被修成了一座引人发嚎的金字塔,因为那位自我感觉良好的设计师按照吾们校长的语录,呆板地把校门撮成一个底宽上窄、擎天有尖的金字塔!在那个莫名其妙的金字塔尖儿上,近来又被挂上了一只大大的三角铁,三角铁之上被挂了一只大大的倒计时电子表,以读秒的形式,一秒一秒地倒计着我们距离90年校庆的时间。<br />      <br />      我对着那金字塔校门摇了摇头,穿过了一个专放行人走过的窄小门径――不会比晏子使楚时所被安排走过的狗洞更宽敞太多――一边心里叹着气寻思,海外校友们如果知道他们的美刀被用来修了这么个东东,恐怕不免要痛哭流涕了。<br />      <br />      校园里真正漂亮、得体又有现代感的建筑――我们学生的共识――还要数四年前盖的逸夫楼。我估计邵氏的慈善业班底里,是包括出众的建筑家和规划师的。邵氏这些年在内地大捐其楼,一掷就是数亿港元的家身,听说现在连各省数得上名字的重点中学,都开始有楼宇姓邵,像我们D大这等重点大学,自然更不能后于人。我猜邵氏多半是想成为中国的卡耐基,虽然他现在,离卡氏能给全美捐上2800个图书馆――卡耐基音乐厅和学院且不论――的手笔还差太远,但他跟兴建集美学村的南洋陈氏嘉庚,境界已经在伯仲间。<br />      <br />      这是一个好兆头,如果全球华人中的亿万富豪都肯这么做就更好了――每当我在校园内抬头望见俊逸挺拔的逸夫楼,心里就会这样感慨一番。一个人,富到家身巨亿之后,想必念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地球带到棺材里去这一点,也自会有怆然和孤独的一刻。斯世之英名,斯世之财货,奈其一死何?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亿万的金钱可以散尽,盖世的功名可以荡然,不若投之以百年树人计,以成其大者。或者其泽竟可以至于百世而不斩,也未可知。就像那位刚刚坐船到马萨诸塞不久后就害肺炎害死了的倒霉催小牧师约翰•哈佛,他大概万没想到他身后留下的780英磅和250本书竟然成就了他百世的流芳。<br />      <br />      我在校门口一所工商银行里取了钱,又想起久未理发,于是折进一家温州人开的小发廊。暑期中店面萧条,没有一个顾客,地板上也不似平时那样四处都散落着拂扫不净的头发渣子。店主原认得我,忙笑着招呼一声“来啦”,上来为我洗头。店主的妻子正在一张小桌上坐着,打发一对小儿女吃饭――其中那小男孩是来此地之后被超生出来的二胎,乃店主夫妇的得意之作。我一般总是来这家店理发,熟稔之后,我在与他们夫妇的对谈中,了解到为何温州人多肯何背井离乡的缘由――<br />      <br />      原来温州这个地方,50年代处于随时可能爆发的台海战争的前线,60年代则是文革武斗的火线,更由于人多地少,资源贫瘠,国家投入少,故历史上一直都不富裕。在温州辖下的几个县中,有“平阳讨饭,文成人贩,永嘉逃难,洞头贷款”之顺口溜在流传。但是改革开放后,温州很多头脑灵活的人都自己开工厂,做小老板,一夜暴富。贫富差距的骤然加大,使得世风攀比笑贫,就连祖宗的死人椅子坟,都要攀个谁大谁小,而所有的一切,又都是非孔方不行。这样一来,许多原无一技之长的本分人,再也耐不住埋街食井水的平凡生活,胆大的去偷渡欧美,远涉重洋,胆小也东走西闯,足迹遍至全国。温州人信奉的是“宁做鸡头,不为牛尾”,出来走的人宁可自己摆个摊子去钉鞋掌,也多半不愿为别的老板去打工。<br />      <br />      D大周围的小摊小店,几乎都由温州人开出,就连修鞋匠也十之八九来自温州,使人不胜感慨于该地人的勤劳和生生不息的精神――他们与多数国人的安土重迁是多么的不同。<br />      <br />      理了发出来,我步行走了两条街,进了一家以兰州拉面为特色、兼营其他炒菜的饭馆吃晚饭,却一眼看到吾师高密先生正在一张临窗的台面上坐着,空空如也的桌上放着两杯扎啤――显然,他的面和菜还没有上来。他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从背影看去衣服似乎还颇体面。<br />      <br />      我上前去跟高密先生――他的大名叫朱延福――打招呼,走到近前才发现,他对面坐着的人正是化学93的辅导员李彰。这两人竟然坐在一处吃饭,给我一种奇怪搞笑的感觉――仿佛看到一只狗和一只猫合作吃一份既有鱼又有骨头的盒饭――总之是不应混合的被混合在一起了。但想想他二位凑在一起其实很自然,他们是年龄相当的中年教师,虽然系别不同,可是在这个职工住房紧俏得令人打破头的大学里,也许他们各自结婚好多年后还同住过一间筒子楼都说不定。<br />      <br />      见到我出现在饭馆里,高密先生显得由衷高兴,忙起身为我和李彰互相介绍,告诉李彰,我是他在G班带出的学生,成绩很好云云,并说了我的系别。李彰也站起,微笑跟我握了握手,我装作初次见面的样子与他寒暄两句,称他一声“李老师”。落座后,李彰又叫过服务员,为我点了一杯扎啤,添了两个菜。我忙客气两句,说不必麻烦,高密先生摆摆手,“哎――让他来,今天是他作东。”<br />      <br />      服务员很快端来我的啤酒和两碟凉菜,李彰举一举他的杯子,冲我解释道:“今天是给老朱的饯行饭。”<br />      <br />      我略感吃惊,转头问高密先生:“――是要走了吗?已经考过TSE?”<br />      <br />      高密先生的眼镜仍然像是被举人范进的丈人胡屠的手刚刚亲切抚摸过一般,泛着一层厚厚的油光,见我问起,他那种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瑟神情又回到眉头上,叹着气道,“考过就好喽――”<br />      <br />      李彰忙代他说道:“他的offer没有限定TSE一定要在中国考还是美国考,去了再考也一样。”<br />      <br />      “也只好这样搏一把了,”高密先生剥开卫生筷,忧郁地点了点盘中的凉拌海带丝,“先去,跟系里交涉要RA。实在不行到那边再考一遍――戏是不大,再不行就只能进中餐馆打工了。不过,免个学费的把握我还有。”<br />      <br />      “也许到了真正的语言环境中,你口语会得到神速的提高,”我安慰着他,又问,“――不知去哪所大学?”<br />      <br />      “U-U-University of Arizona――”<br />      <br />      “在――凤凰城吗?”我有点迷糊地问。我还远不至把彼得森指南倒背如流,故此我的美国地理和大学位置的结合性理解,不时会发生点奎误。<br />      <br />      “不,图桑。凤凰城的是ASU――亚利桑那州立,跟老朱要去的UA是对头关系。”李彰又一次代高密先生解释说,他完全像是个门儿清,“――每个州都这样,同样是都是州立大学,一个名字里带个‘state’,一个不带,通常这种,俩大学之间一定会掐。”<br />      <br />      “哪家排名更好一点?”<br />      <br />      “当然是UA了。”李彰毫不犹豫地道,“你不是计算机系的吗?UA的计算机排名还不错呢,如打算申请,不妨考虑。州立大学,钱也好拿。”<br />      <br />      “学校多大?”<br />      <br />      “三万多学生,将近四万的样子,在州立里面算大的了。国际学生为数也相当不少。”<br />      <br />      “有――College of Science? ”<br />      <br />      “有,自然。科系非常之全面。人文也不弱。”<br />      <br />      ――我想,这学校倒是有趣,符合我对我的梦中情校的所有界定和期盼值。可能还略高那么一点点。<br />      <br />      “天气似乎够热的……”<br />      <br />      “Summer’s like hell; winter’s like heaven.”李彰蹦出句英文,仿佛他天堂地狱都造访过了,“There got to be tradeoffs.”<br />      <br />      高密先生也笑道,“这学校的天文科倒是最好,全美排名数一数二,哈勃上的红外探测仪都是它承造。你本科不是科大的吗?你那位著名的校长,现在就在UA天体系当教授。”<br />      <br />      我久已不关心政治,校长伉俪在北京美使馆内郁闷一年多之后,听说已经被允出境。至于后来去了哪里,我并不确知。原来他已在美归隐于学术,若从此仅向星星们发出异议的天问,倒是也好。<br />      <br />      在年轻的热血和激情褪去之后,有时我不免去想,求诸于当世,别说是引刀成快的谭嗣同不可得,就是始终不改满衣冠的、有些痴气的康有为亦不可得。而革命的承受者和流血者,总不过是小民。我们到底对了,还是我们错了,我作为过来人早已深深迷惘。然而想到此,我的耳畔又响起任之的声音:“气节也罢,大义也罢,可以责之于自己,不可以责之于他人。”――想想我能算老几,又能责之于不过想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校长大人些什么呢。<br />      <br />      李彰听到谈及敏感人物,脸色微变。<br />      <br />      <br />      <br />      三十三、<br />      <br />      看到李彰不自在的脸色,我小声咳嗽一下,然而高密先生全然不解风情,他谈兴方浓,不容打断。想必是我那位不凡的校长的不凡的流亡生涯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开始大谈流血牺牲之于革命的必要性。从戊戌六君子开始,他谈了林觉民,谈了徐锡麟,渐次至于行刺摄政王的汪君精卫。我怀疑他在major数学之外,一定还minor了中国近代史。我有点代李彰过意不去。李彰的心病,连我都知道一点,高密先生也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晓得呢?书呆子总是这样,不太会站到别人的角度上想问题。当他进行到鉴湖女侠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喝口酒,打断他的“秋风秋雨愁煞人”之诗朗诵,随意把话题叉开去。<br />      <br />      “李老师这么熟悉行市,为什么不自己考虑联系出去呢?”我问道。<br />      <br />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李彰像是松了口气,忙不及地攀住这个话题,好像采药人脚下一滑的时候刚好攀住一处岩石。<br />      <br />      “你联系过?我怎么不知道――”高密先生一点不费力地、立即将思维由历史跳转回现实,看了李彰一眼,似乎也感奇怪。他的脑子里想必有个类似二极管的开关。<br />      <br />      “――动是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李彰灌了自己一口扎啤,“早几年的时候,住在筒子楼里,半夜都得出去上楼道的厕所……老婆更不用说了……天天不安于室,闹腾……,嫌没前途。在她聒噪下,单词也背了,指南也读了,临到要考试的时候,碰到一个朋友,是我原来北京一老同学――多年来一直想出国,英文不好,后来在国内发了点小财,办了个加拿大移民,结果去了才15天,猜怎么着,折回来了!幻灭得比肥皂泡还彻底……咳,成天习惯了北京那种灯红酒绿的人,一下飞机落地到北美的大农村,可把他给闪坏了!说是:出去后走在街上,一下子心里觉得空空落落的,又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不知道自己能干嘛,连个吃碗炸酱面的地方都找不着……特恐怖……跟他聊完之后,我就觉得,唉,就算我比他略强点,出去有个学读,也多半是在农村插队呆着,不会好到哪里……从本质上说,我还是觉得我这人无论如何不能离开我成长的文化环境,就说离开北京这些年吧,都觉得够受了……我现在也不图别的,就图能顺顺当当调回北京去,找个北京姑娘,安安份份再成个家――”<br />      <br />      “已经都复习到那份上,又何必前功尽弃?”高密先生还是不解。<br />      <br />      “复习也是陪太子读书,当时是老婆要学,要考……真进考场我也不知道能考多少……我老婆那人要说语言天赋还成,托福都能上600,就是死活做不了逻辑题,数学也不灵光――所以这女人的脑子构造真是比较怪,语言那部分大概特发达,逻辑那部分大概就特萎缩,为什么两口子吵架老是跟鸡同鸭讲似的,打从我老婆死活过不了GRE这件事上,我后来终于开窍了!就因为没有GRE成绩,联系美国没戏,最后人奔英国去了――”<br />      <br />      “混得怎样?”高密先生大概认得以前的李太,关切地问。<br />      <br />      “说是――”李彰呵呵笑着,“练了一口倍儿正宗的苏格兰口音,在伦敦地铁站骂一个调戏她的混混儿,混混儿都听不懂……”<br />      <br />      “欧洲的坏处吧,是――去,容易,留难。”高密先生精确地指出。<br />      <br />      “我是哪儿都不想去了,除了北京,”李彰肩膀一松,往椅子背上一靠,“老了,年龄不饶人了!像小陆这般年纪的话,我就再奋斗奋斗了。老婆也走了,催命的动力也没了……再说出去就一定那么好?留下就一定那么不好?怎么就那么前仆后继?从80年代初中算到现在的话,整整一代半人了,怎么都像中了魔咒一样?”<br />      <br />      高密先生和我都默然了。诚然是要默然了。一个即将要走,一个即将要联系。<br />      <br />      ――其实,我并不是太理解自己这一代人,就像我不是太理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也曾激情过,也曾呐喊过,也曾思考过,87年入大学的时候……科大的黄山路书摊上,放眼望去一水的尼采叔本华加谬萨特……那时的我们,即使身处一个纯理科的校园中,即使在功课的重压下,也曾对生死、人生、社会这样的形而上题目展开过认真的思考及口沫横飞的激辩……然而我们没有获得一个确定的结论。因为思考并非信仰的同义词。思考得愈多,困惑就愈多。然后那件事就来了――我们可以说是有幸,也可以说是不幸,直接或间接地,我们参与了历史,甚至生成了历史,可是又如何呢?谁从中受益了?国家吗,民族吗,我们自己吗,我们反对的人还是我们拥护的人?――我什么都没看到。除了,也许,那些已经身在合众国土地上的人们因此而获得幸福的绿色一纸。那件事的作用,对于当时的我们,无非就是使原本现实的人更现实了,原本浑浑噩噩的人更浑浑噩噩了,原本堕落的人更堕落了。<br />      <br />      还没想明白呢,不旋踵间,一个全民皆商的时代就不宣而至了。仿佛一夜之间,那些被我们追求过的东西又都被鄙夷了,或者被忘记了。除了钱之外,什么都是假的――那些号称看透了一切的成功人士这样告诉我们。有灵魂的人也罢,没灵魂的人也罢,那几年简直人人都当自己是浮士德,忙不及要跟魔鬼作单交易。在一片物欲横流中,我毕业了,工作了,失恋了。而我周围的一些人,或传说中的一些人,却都是南下了,发财了,成功了。如果不是有微技傍身,如果不是这份专业自身踏实的性质,我想,我在失去了爱情,失去了理念,也失去了对未来的设计的那一年里,肯定会过得更为寥落,迷茫,不知所之。考回校园后,呼吸着熟悉的空气,我的心仿佛多少有了一点着落,可以钟表的滴答声音,很快又在敲打我,提醒我了,这一次,再走出去后,我却又往哪里逃之夭夭呢?是陈东和他的信,给我开了一面小天窗,使我觉得趁年轻,出去看看也好。许多人已经这样做了,许多人在打算这样做;在这个迷茫的时代,多少年轻人像我这样想过,挣扎过,重复着我的心路?――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底这样问过自己――小声地或大声地,清晰地或模糊地――“何必去父母之邦?何必!”<br />      <br />      可是,这个时代的风,的的确确正在吹向未知的异域,吹向外面的世界,以我们自身的迷惘为气压,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将我们身不由己地卷起,带离。我有时觉得,我不过是这个漩涡所卷起的如恒河沙数般众多的人中的一粒微尘。<br />      <br />      菜陆续地上来了。一盘辣鱼粉皮、一盘锅塌豆腐、一盘干贝绣球、一锅清汤全家福,都是地道的北方菜。此外每人还有一碗面,上面浮着嫩生生的香菜。菜的味道很足,面汤鲜美,拉面本身的口感筋道得恰到好处――我敢担保,不出一个月,高密先生会在阳光和仙人掌下怀念这顿饭的。<br />      <br />      高密先生问起我本科的数学课程都学了那些,我吃着菜大致说了说。在科大的前三年,数学的份量还是满重的,直到后两年,数学才渐渐淡去,专业课才加上来。永远难忘01数学系的那位可爱的老师,人称某大侠的,在数学界小有名气,幽默、机智又狂傲,说出的每句话都使我们发嚎。01系几个崇拜他的学生汇总了大侠的语录,口耳相传,传到11系,我也听过几个段子,的确有《世说》中六朝名士的隽永风格。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次:正在上初等数论,一位身背大大旅行包的外地中年男子闯入教室,以一种奇怪的方言大声上前问道:“请问某某某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是多少?”――某某某就是大侠本人。结果大侠崩着脸,摇头说:“不认识,不认识这人。”该男子失望而去。全班学生已经笑倒在桌。大侠等大家笑完,严肃看着我们说:“以后再有民间的数学家找我,就说我已经死了。”<br />      <br />      “――没学过离散?”高密先生打断了我的缅怀,又问。<br />      <br />      “本科学过一个学期――”我答道,“也只有那一个学期。”<br />      <br />      “没有强大的离散数学功底,要找出一个好算法来很难啊,”高密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急急问道,“读过、你读过多少金庸?”<br />      <br />      我对他的跳转型思维已经不算太陌生,于是笑笑道,“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相信他也不会觉得我的话太跳转。<br />      <br />      “那好!那好!”高密先生兴奋地说,“我来给你打个比喻,你一定懂――这数学,就像是气宗,这编程技术,就像是剑宗……”<br />      <br />      “老哥,你这是老调了――”李彰从面碗里抬其头,撇撇嘴,“以前你不老跟我说:这数学,是气宗,其他基础科学,是剑宗……”<br />      <br />      “Anyway,”高密先生被提起了不开的一壶,兴致略减,但还是进行下去,“有气无剑,就像是一身内力,使不出来;有剑无气,则能使出的来的,都是花架子。离散和编译原理要学好啊,小陆!最高的境界――做你这一行的――是要以剑御气,把风清扬和岳不群加起来,当他个令狐冲!”<br />      <br />      他说的,我懂,而且完全懂。这种类似禅机般的心传,我未能得之于D大导师的高头讲章,也未能得之于中科大诸老师的程门立雪,反而是在一家兰州面馆中,由一位几乎算不得是我老师的老师传授与我,可见人生的际遇巧合,往往出诸预定的轨道之外。<br />      <br />      李彰做出一副“谨受教、谨受教”的表情来,堵住了高密先生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情绪――他拿起筷子,怏怏地开始吃面。其实我还想再听他说两句,不过也就罢了,真正的禅机,在精不在多。<br />      <br />      “这年头像老朱这么倾心纯数理的人,多乎哉?不多喽!”李彰明显在损他,“像陈景润那样论麻袋收大姑娘情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br />      <br />      “――陈景润要是一天到晚惦记着大姑娘情书,也就不是陈景润了!”高密先生大大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何况做理论也有匠人和大师的区别。我这辈子再做也就是个匠人了!做纯数理是要讲天分的,数学大师里面,死了的我最佩服的是高斯,活着的我最佩服的是查尔斯•费佛曼――此人现在普林斯顿,小时候就是神童,24岁拿到费尔茨奖。我们这一行都流传着有关他的一个笑话,说他有多神:说他17岁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天教授在黑板上列了个‘数学学科历史上之十大难题’, 费佛曼那天迟到了,光看见黑板上有十道题,以为是教授留的作业,抄了就带走了。过了几天他红着眼睛找教授,发牢骚说:‘基督耶稣啊!您上次留的作业怎么这么难啊!我几天没吃没睡,也才只做出4道题来!给分您看着办吧!’――教授当场就昏倒了……”<br />      <br />      ――我大笑而喷饭。同时我知道,不但高密先生此后肯定将会在亚利桑那的阳光下怀念今天的兰州拉面,我也肯定将会在此后吃到的任何一碗兰州拉面前怀念今天的高密先生了。<br />      <br /><br />
作者: quantum    时间: 20.1.2006 13:05
小说至此嘎然而止。<br /><br /><br />。。。。。。。。。。<br /><br /><br />
作者: 红袖添香    时间: 20.1.2006 19:39
先占个沙发,量子兄好久不见~<br />难得贴个小说,一定有看头。
作者: 二叔    时间: 6.2.2006 18:44
意犹未尽中~ 怎么这就完了?<br /><br />已经面红耳赤的解到了最后一个纽扣,一双玉手按将了下来,就到此吧~<br /><br />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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