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开元华人社区 开元周游
标题:
痞子蔡05年度力作《孔雀森林》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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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流浪在黑白森林
时间:
1.11.2005 12:22
可以容纳约150个学生的阶梯教室里虽然坐满了人, <br /> 但除了教授喃喃自语般的讲课声和偶尔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外, <br /> 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br /><br /><br /> 「来玩个心理测验吧。」 <br /> 教授突然将手中的粉笔往黑板的凹槽抛落,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br /> 粉笔断成两截,一截在凹槽内滚了几下;另一截掉落在讲台上。 <br /> 他转过身,双手张开压在桌上,眼睛顺着一排排座位往上看, <br /> 脸上露出微笑说:「好吗?」 <br /><br /><br /> 沉寂的教室瞬间醒过来,鼓噪声此起彼落。 <br /> 我被这阵声浪摇醒,睁眼一看,桌上的《性格心理学》停留在78页。 <br /> 记得那是刚开始上课时的进度,而现在已是下课前10分钟。 <br /> 拉了拉身旁荣安的衣袖,正在点头钓鱼的他吃了一惊,下巴撞上桌面。 <br /> 唉唷一声,他也醒过来。 <br /><br /><br /> 右前方三排处的女孩闻声回头,先是一楞继而笑了起来,笑容很甜。 <br /> 我觉得有些窘,转头瞪荣安一眼。 <br /> 他揉了揉下巴,睡眼惺忪地望着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br /> 我没回答,只是狠狠捏一下他的大腿。 <br /> 「啊……」他才刚开口,我便摀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出声。 <br /> 女孩又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回去跟隔壁的女同学说话。 <br /><br /><br /> 「这个测验的问法虽然有很多种,不过答案的解释都是差不多的。」 <br /> 教授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戴上眼镜后继续说: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说完后,他转头在黑板上依序写下:马、牛、羊、老虎、孔雀。 <br /> 「大家别多想,只要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作答,这样才会准。」 <br /><br /><br />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过了约半分钟,教授又开口说: <br /> 「选马的同学请举手。」 <br /> 大概有20几只手举起,荣安和我都没举手,笑容很甜的女孩也是。 <br /> 我觉得“马的同学”好像是骂人的脏话,于是吃吃笑了起来, <br /> 但别人都没反应。 <br /> 「选牛的同学请举手。」 <br /> 这次举手的人看来比“马的”多一些。 <br /><br /><br /> 笑容很甜的女孩选了羊,她隔壁的女同学则选老虎。 <br /> 我在教授询问最后一种动物 —— 孔雀时,举了手。 <br /> 右手悬在空中,转头问荣安:『怎么没看见你举手?你要选什么?』 <br /> 「我要选狗。」他说。 <br /><br /><br /> 『没有狗啊!』我左手指着黑板上写的五种动物。 <br /> 「是吗?」他仔细看了黑板一眼,「原来没有狗喔。」 <br /> 『那你要选什么?』 <br /> 「我要选狗啊。」 <br /> 『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我提高音量,『都跟你说没有狗了!』 <br /><br /><br /> 「那位同学。」教授说,「有问题吗?」 <br /> 转头看见教授的手正指向我,其它选孔雀的人早已将手放下, <br /> 只剩我高举右手。 <br /> 『没有。』我脸颊发热,赶紧放下右手。 <br />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选孔雀?」教授又说。 <br /> 我缓缓站起身,发现几乎全部的人都看着我,脸颊更热了,只得说: <br /> 『没有为什么。』 <br /><br /><br /> 「这些动物代表对你而言什么最重要?或者说你最想追求什么?」 <br /> 教授看了看仍然站着的我,并没有叫我坐下,又接着说: <br /> 「马代表自由;牛代表事业;羊代表爱情;老虎代表自尊。孔雀呢?」 <br />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暧昧,「孔雀则代表金钱。」 <br /> 话刚说完,教室响起一阵笑声,笑容很甜的女孩笑得更甜了。 <br /> 教授忍住笑,说:「请坐吧,孔雀同学。」 <br /> 我想我的脸大概可以煎蛋了。 <br /><br /><br /> 下课钟响后,收拾书包准备离开教室时,荣安对我说: <br /> 「原来你那么爱钱喔,难怪都不借钱给我。」 <br /> 我像一锅滚开的水,荣安却来掀锅盖,我便顺手把书包往他身上砸。 <br /> 他往后闪避时,刚好撞到经过我们身旁的女孩。 <br /> 她是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隔壁的女孩,选老虎的那个。 <br /> 「对不起。」我跟荣安异口同声。 <br /> 她没说话,只是依序看了荣安和我一眼,眼神看来不像是瞪。 <br /> 然后跨过掉在地上的书包,跟上笑容很甜的女孩,走出教室。 <br /><br /><br /> 我捡起书包,趁荣安发呆的空档,举脚踹一下他的屁股。 <br /> 「爱钱没什么不好啊。」荣安揉了揉屁股。 <br /> 正想再给他一腿时,有人拍拍我肩膀说:「嘿,我也选孔雀耶。」 <br /> 转头一看,是我们系上另一位同学,跟我不算熟。 <br /> 『喔?』我随口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br /> 「孔雀那么漂亮,当然选牠啰!」 <br /> 说完后,他也走出教室,荣安立刻跟在后头跑掉了。 <br /><br /><br /> 我背起书包,慢慢走出教室,离开教室后,在校园里闲晃。 <br /> 想到孔雀的象征意义,心里很不是滋味。 <br /> 虽然爱钱没什么不好,但爱钱总跟现实、势利、虚荣等形容词相关, <br /> 而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自己的样子。 <br /> 本来可以对这个心理测验一笑置之,但那位选孔雀的同学, <br /> 偏偏就是个爱钱的人。 <br /><br /><br /> 记得有次他开了辆新车到学校,兴冲冲地邀同学出外兜风。 <br /> 结果有四位同学上了车,包括我。 <br /> 我们在外面玩了三个钟头,才刚回到学校,他立刻拿出纸笔, <br /> 计算用掉的油钱等等大小花费,反复计算核对了三次后,说: <br /> 「你们每人要给我38.6元。那就39元吧,四舍五入。」 <br /> 我心里不太高兴,给了他40元后,说:『不必找了。』 <br /> 「真的吗?」他笑着说,「那太好了。」 <br /> 从此我便跟他保持距离。 <br /><br /><br />我走回宿舍,坐在书桌前,刚把《性格心理学》放进书架时, <br /> 荣安开门进来兴奋地说:「我查到那个女孩的名字了!」 <br /> 『哪个女孩?』我转头看着他,有些疑惑。 <br /> 「你喜欢的那个啊!」 <br /> 我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笑容很甜的女孩,选羊的那个。 <br /><br /><br /> 我和荣安都是单身的大四学生,班上也没有女同学供我们狩猎。 <br /> 幸好学校规定要修通识教育课程,我们才有机会接触外系女孩。 <br /> 这学期我和荣安选了这门课,因为听说任课教授打成绩很大方。 <br /> 这门课是三学分,每周二下午连续上三节课,修课的学生什么系都有。 <br /> 上课没多久,我便被那个笑容很甜的女孩所吸引。 <br /> 她看起来很文静,眼睛又大又亮,尤其笑起来非常甜美。 <br /> 我通常会坐在她身后三排左右的座位,由高处看着她,偶尔陷入遐想。 <br /> 但我无从得知她的姓名和系所,直到上礼拜二她穿了系服来上课, <br /> 才知道她念统计系。 <br /><br /><br /> 『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我问荣安。 <br /> 「我下午跑出教室时,刚好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 <br /> 『流尾停?』 <br /> 「嘿嘿。」荣安很得意,「我们上星期不是才知道她念统计系吗?所以 <br /> 我立刻跑到教务处找统计一到统计四的名条一一比对,终于……」 <br /><br /><br /> 荣安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狭长的纸,把它摊开放在书桌上, <br /> 我低头一看,是统计三的名条。 <br /> 而在纸条下方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名字 —— <br /> 刘玮亭。 <br /><br /><br /> 我注视刘玮亭这名字几秒后,喔了一声。 <br /> 「咦?」荣安睁大眼睛,「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br /> 『不然要怎样?』 <br /> 「赶快采取攻势啊!」 <br /> 荣安双手拍击桌面,很激动的样子。 <br /><br /><br /> 我抬起头看着荣安,不知道要说什么? <br /> 虽然每当在教室里看着她的背影或是在书桌前想到她的笑容时, <br /> 总是很渴望知道她的名字,但从来没想过如果一旦知道她的名字, <br /> 又该如何? <br /> 「写情书给她吧。」荣安说。 <br /><br /><br /> 我想想也对,只有这个办法了。 <br /> 毕竟我已经大四了,如果在大学生活中没谈场恋爱或是交个女朋友, <br /> 就像在篮球场上不管有再多的抄截、阻攻、助攻但却没有得分, <br /> 便会觉得这场球赛是一片空白。 <br /> 于是我马上起身到其它寝室去借教人写情书的书籍。 <br /><br /><br /> 要借这类书籍并不难,在我们这年纪学生的书架上, <br /> 充斥着教人如何对异性攻防的书。 <br /> 因此我很快借到两本书,其中一本还用红笔画了一些重点。 <br /> 我拿出信纸,左思右想并参考那两本书,终于写下第一句: <br />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园,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br /><br /><br /> 『荣安啊……』 <br /> 「什么事?」他走近我。 <br /> 『没事。』 <br /> 「那你干嘛叫我?」 <br /> 我没有理他,只是挥舞左手叫他别靠过来。 <br /> 原本想问他第一句写得如何?但突然想到他的战斗力比我还弱, <br /> 如果听了他的意见,后果会不堪设想。 <br /><br /><br /> 荣安去洗澡了,寝室内只剩下我和书桌上的一盏灯。 <br /> 我屏气凝神写信,力求字迹工整,嘴里也低声复诵写下的文句。 <br /> 如果不小心写错字或觉得文句不顺,便揉掉信纸重头来过。 <br /> 文字的语气尽量诚恳而不卑微,赞美她时也避免阿谀奉承。 <br /> 在荣安洗完澡回来推开寝室的门时,我终于写完了,只剩最后的署名。 <br /> 『要署名什么?』我头也没回,『用真名不好吧。』 <br /><br /><br /> 「用无名氏呢?」荣安说。 <br /> 『又不是为善不欲人知的爱心捐款。』 <br /> 「一个注意妳很久的人呢?」 <br /> 『这样好像是恐吓信。』 <br /> 「一个暗恋妳却不敢表白的人呢?」 <br /> 『也不好。搞不好她会以为我是个变态或是奇怪的人。』 <br /><br /><br /> 「知名不具呢?」 <br /> 『知名不具?』 <br /> 「这还有个笑话喔。就是你知道我的名字,但不知道我的阳具。」 <br /> 『混蛋!』 <br /> 在写情书这么优雅的气氛中,他竟然冒出这句话,我回头骂了一声。 <br /> 但我骂完后,看见他的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br /><br /><br /> 荣安全身脱个精光,连内裤也没穿,在寝室内走来走去。 <br /> 『你……你在干嘛?』 <br /> 「我在遛鸟啊。」他没停下脚步,继续走来走去。 <br /> 『……』 <br /> 「我的小鸟一天24小时都不见天日,只有在洗澡时才可以见天日,但 <br /> 洗澡时得被水淋。所以我想通了,洗完澡遛牠一下,有益健康。」 <br /> 说完后,他停下脚步,拿了张椅子到窗边,然后站上去面对窗外, <br /> 张开双臂说:「飞吧!」 <br /> 『混蛋!你给我下来!』 <br /><br /><br /> 我很用力把荣安拉下椅子,大声说:『把内裤给我穿上!』 <br /> 「喔。」他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穿上内裤,「那你要署名什么?」 <br /> 『就随便弄个化名好了。』 <br /> 「我帮你查到她的名字,你得好好请我吃一顿大餐。」 <br /> 『想都别想。』 <br />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br /> 刚举起脚想踹他时,突然又想到那个心理测验,便停了下来。 <br /><br /><br /> 『这个刘玮亭是选羊的人。』 <br /> 「羊?」荣安说,「羊代表什么?」 <br /> 『爱情。』我说。 <br /> 「喔。」荣安想了一下,「那这样的女孩一定可以带给人幸福。」 <br /> 『应该是吧。』 <br /> 我回到书桌前,在信尾署名:柯子龙。 <br /> 再加个附注,请她下课后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br /> 我会在那里等她。如果她愿意跟我做朋友的话。 <br /><br /><br /> 我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装入信封。 <br /> 准备用胶水黏上封口时,又把信拿出来再读一次。 <br /> 「都写了,就寄吧。」荣安说。 <br /> 我终于把信封缄,在收件人的地址写上:成大统计三。 <br /><br /><br /> 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脑袋里还在胡思乱想。 <br /> 如果那个心理测验很准的话,那么我应该会更喜欢刘玮亭; <br /> 但却会讨厌选孔雀的自己。 <br /> 而如果她很相信那个心理测验,她会不会因此而不喜欢选孔雀的我? <br /><br /><br /> 『荣安。』我睁开眼睛,『你要选哪种动物?』 <br /> 「狗啊。」荣安回答。 <br /> 『都跟你说没有狗了!马、牛、羊、老虎、孔雀,你到底要选什么?』 <br /> 「我要选狗啊。」 <br /> 『你……』我气得坐起身,再用力躺下,『赶快睡觉!』 <br /><br /><br /> 把信寄出后,连续几天的夜里都会作梦。 <br /> 有时是像牵着白雪公主走过青青草原的梦;有时则是像聊斋里的怪谭。 <br /> 我也开始想象刘玮亭收到信后的心情,她会高兴?还是觉得无聊? <br /> 她会不会优雅地撕破信然后不屑地丢进垃圾桶? <br /> 或是广邀亲朋好友来欣赏她的战利品? <br /><br /><br /><br /> 终于又到了礼拜二,我这次因为心虚所以坐在离刘玮亭比较远的地方。 <br /> 虽然紧张,但我仍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br /> 照理说如果她收到我的信,便知道在这间教室里有某个人喜欢她、 <br /> 而且下课后会等她,那她为什么还能这么自然呢? <br /><br /><br /> 下课钟响后,我先警告荣安不准躲在暗处看我的热闹, <br /> 然后飞奔至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背对教室门口。 <br /> 用了约两分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不紧张,再缓缓转身面对教室。 <br />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经过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 <br /> 突然后悔自己太冲动,不应该寄出那封情书。 <br /><br /><br /> 大概离我50公尺处,有个女孩似乎正朝我走来。 <br /> 当距离缩短为30公尺时,我才看清楚她是坐在刘玮亭隔壁的女孩。 <br /> 她越朝我走近,我心里越纳闷:怎么会是她呢? <br /> 但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10公尺时,我开始慌了。 <br /> 彷佛看到一只老虎正朝我走过来,但我前面却没有铁笼子。 <br /><br /><br /> 「我是刘玮亭。」她走到我面前两步后站定,「你是写信给我的人?」 <br /> 『啊?』我舌头打结了,『这……这……』 <br /> 「是或不是。」 <br /> 『这很难解释。』 <br /> 「到底是或不是。」她说,「如果很难回答,就点头或摇头。」 <br /> 我不知道该点头或摇头,因为我是写给刘玮亭没错,但不是写给她啊。 <br /> 她看我一直没反应,便从书包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你写的?」 <br /> 我看了看,便点头说:『是。』 <br /><br /><br /> 她打量我一会后,说:「我们走走吧。」 <br /> 说完后,她便转身向前走。我迟疑一下,跟在她身后。 <br /> 以散步的角度而言,她走路的速度算快,而且目光总是直视前方。 <br /> 她没再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则默默的跟在她身后机械地走。 <br /> 我越走心里越纳闷:为什么她会收到信? <br /><br /><br />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突然打破沉默。 <br /> 『啊?』我吓了一跳,随即恢复正常,说:『朋友告诉我的。』 <br /> 我心里闪过一丝杀意,死荣安,你完了。 <br /> 「他认识我?」 <br /> 『不。他……』我想了一会,编了一个理由,『他认识妳朋友。』 <br /> 「原来如此。」 <br /><br /><br /> 「柯子龙不是你的本名吧?」 <br /> 『嗯。我叫蔡智渊。』 <br /> 「智渊?」她点点头,「这名字不错,知识渊博的意思。」 <br /> 『谢谢。』 <br /> 「为什么化名子龙?」 <br />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稿,有被录取。』 <br /> 「是诗?散文?还是小说?」 <br /> 『都不是。我投的是笑话。』 <br /> 「哦?」她停下脚步,「说来听听。」 <br /><br /><br />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br />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br /> 我也停下脚步,看她都没反应,便说:『我说完了。』 <br /> 「嗯。」 <br /> 『玩暗棋时,兵会吃将。』 <br /> 「我知道。」 <br /> 『所以我觉得这可以算是笑话。』 <br /> 「大概吧。」她继续向前走,「你不用自责,笑话不好笑是正常的。」 <br /> 『我……』 <br /><br /><br /> 「一起吃个饭吧。」她又停下脚步。 <br /> 我抬头一看,已走到学校的自助餐厅,便点点头。 <br /> 进了餐厅,她在前我在后,各自拿餐盘选自己的菜。 <br /> 结帐时,她从书包里拿出皮夹,我抢着说:『我请妳。』 <br /> 「不用了。各付各的。」 <br /> 她付了钱,我也没坚持。 <br /><br /><br /> 我们选了位置面对面坐下,她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br /> 『妳怎么知道我选孔雀?』 <br /> 「上星期你站起来回答教授问题时,全班都知道了。」 <br /> 『喔。』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心理测验可能不准吧。』 <br /> 「也许吧。」她拿筷子拨了拨餐盘的菜,「虽然很多人把心理测验当做 <br /> 游戏,但心理测验还是有心理学基础并经过统计分析的。」 <br /> 『是吗?』 <br /> 「相信我,我是学统计的。」 <br /><br /><br /> 『那妳为什么选老虎?』 <br /> 她先是一楞,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很注意我。」 <br /> 我苦笑一下,心里想:我注意的是坐在妳旁边,笑容很甜的女孩子。 <br /> 「我选老虎是因为牠最能保护我,是我可以信赖的动物。」 <br /> 『嗯。』 <br /> 「你为什么选孔雀?」 <br /> 『呃……』 <br /><br /><br /> 我一直没追究我选孔雀的理由,当教授在黑板写下那五种动物时, <br /> 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这五种动物的外表和神情,然后便选了孔雀。 <br /> 但绝不是因为孔雀漂亮而选牠,事实上我认为老虎漂亮多了。 <br />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孔雀呢? <br /> 「不用多想了。很多选择是没有理由的。」 <br /> 她看我一直没回答,便帮我下了结论。 <br /><br /><br /> 离开餐厅后,她说她的脚踏车还停在教室外面,我便陪她再走回去。 <br /> 已经是入夜时分,路灯都亮了,但一路上我们几乎不交谈。 <br /> 校园内没什么学生在走动,更彰显我们之间的沉默。 <br /> 这种沉默的气氛,足以令人窒息。 <br /> 『妳为什么愿意出来见我?』 <br /> 我说完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br /><br /><br /> 「其实我的同学们都叫我别理你,或是躲起来看你会等到什么时候。」 <br /> 『她们……』 <br /> 「你放心。她们只知道有人写信给我,但我没把信给任何人看。」 <br /> 『嗯。』 <br /> 「我想你一定很用心写这封信,而且也鼓起很大的勇气。」她说, <br /> 「如果我不响应或是躲起来测试你的诚意,你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创。」 <br /> 『谢谢妳。』 <br /> 「不客气。」她微微一笑,「我认为自尊最重要,绝不允许受到伤害。 <br /> 所以那个心理测验对我而言,是非常准的。」 <br /><br /><br /> 她牵着脚踏车往前走,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便继续在后跟着。 <br /> 刚刚她笑了一下,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br /> 她的笑容不算甜,似乎只是拉开嘴角做出笑的表情,不过笑容很诚恳。 <br /> 「我们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以后别太见外。」 <br /> 她停下脚步,等我跟她并肩后,再继续走。 <br /><br /><br /> 「我的宿舍到了。」她说,「那就,再见吧。」 <br /> 『嗯,再见。』 <br /> 她骑上脚踏车,车轮大概只滚了三圈,我便听到煞车声。她回头说: <br /> 「我有个疑问: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br /> 『嗯?』 <br /> 「你在信上说的。」 <br /><br /><br /> 『这个嘛……』我不想说谎,但又不能告诉她实情,神情很狼狈。 <br /> 「同学们都说我很少笑,因此看起来凶凶的。」她又露出笑容, <br /> 「如果你觉得我的笑容很甜的话,那我以后尽量多笑了。」 <br /> 『那……那很好啊。』我有些心虚。 <br /><br /><br /> 刘玮亭的背影消失后,我心里百感交集,转身慢慢走回去。 <br /> 虽然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凶,但相处的感觉还不错,也觉得她是好人。 <br /> 可是……可是那封情书的收件人不是她,而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br /> 一想到这,心里便有气,突然精神一振,快步跑了起来。 <br /> 直接跑回寝室。<br /><br /><br /><br /><br />我回到寝室,关上门,并且锁上。荣安冲着我一直傻笑。 <br /> 走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他面前,先敲了他一记:『她不是她啦!』 <br /> 「你说什么?」荣安揉着头说。 <br /> 『我喜欢的女孩子不是刘玮亭!』 <br /> 「可是我明明听到有人叫她刘玮亭啊!」 <br /> 『你确定你没听错?』 <br /> 「我本来很有把握没听错,但经你这么一说,我不确定了。」 <br /> 『可恶!』我掐着他脖子,『你把我害惨了!』 <br /><br /><br /> 「等等。」荣安挣脱我的魔爪,「这么说的话,虽然可能是我听错,但 <br /> 还真的有刘玮亭这个人。」 <br /> 『那又如何?』 <br /> 「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br /> 『神奇个屁!』 <br /> 「这样我算不算是你的爱神邱比特?」 <br /> 『邱你的头!』 <br /> 我又想掐他脖子时,他迅速溜到门边,打开门跑掉了。 <br /><br /><br /> 我熄灭所有光亮,躺在床上回想今天跟刘玮亭相处的点滴。 <br /> 该不该告诉她实情?如果告诉她实话,她的自尊会不会受伤? <br /> 她是那么为我设想,我如果伤害了她岂不是天理难容? <br /> 虽然她很不错,但我喜欢的人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br /> 突然想到一句成语:骑虎难下,倒真的满适合形容我现在的处境。 <br /> 而且巧合的是,刘玮亭刚好是选老虎的人。 <br /><br /><br /> 反复思考了几天,只得到一个结论:绝不能告诉刘玮亭实情。 <br /> 而且那封情书毕竟写得很诚恳,所以我也不能跟她见一次面后就装死。 <br /> 那么,就试着跟她交往看看吧。 <br /> 依我平时的水平,也许她过阵子就不会想理我; <br /> 万一她觉得我不错,也许……嗯……也许…… <br /> 总之,顺其自然吧。 <br /><br /><br /> 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虽然紧张依旧,但我还是坐回老位置。 <br /> 刘玮亭仍然跟笑容很甜的女孩坐在一块。 <br /> 以往我总是专注看着笑容很甜的女孩的背影,现在却不知道该看谁? <br /> 我也无法分辨看谁的时间比较多,因为我几乎是同时看着两个人。 <br /> 下课钟响了,瞥见她们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突然一阵慌张, <br /> 左手拿起桌上的书,右手提着书包,头也不回冲出教室。 <br /><br /><br /> 我直接跑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然后喘口气。 <br /> 等呼吸回复正常后,看到自己站在这棵敏感的树下。 <br /> 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到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 <br /> 「嗨,蔡同学。」她在我面前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br /> 『嗨,刘同学。』我觉得我好像是立正站好。 <br /> 「我们走走吧。」 <br /> 『是。』 <br /> 然后她牵着脚踏车,我跟她并肩走着。 <br /><br /><br /> 「这时候的阳光最好。」 <br /> 『嗯。』 <br /> 「对了,你念哪个系?」 <br /> 『水利系。』 <br /> 「哦,你是工学院的学生。不过你的文笔很好。」 <br /> 『妳怎么知道我的文笔?』 <br /> 「信呀。」 <br /> 『喔。』我又差点忘了是她收到我写的情书,『那是……』 <br /> 「抄的?」 <br /> 『很多地方是。』我抓抓头发,『真是不好意思。』 <br /> 「没关系。」她笑了笑,「还是可以感受到诚恳。」 <br /><br /><br /> 『今天让我请妳吃饭吧。』我说。 <br /> 「这样好吗?」 <br /> 『反正只是学校的餐厅而已。』 <br /> 「好吧。」 <br /> 『谢谢妳。』 <br /> 「该道谢的人是我吧?」 <br /> 『不。妳肯让我请客,我很高兴。』 <br />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br /> 『选孔雀的人会怎样?』 <br />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觉得请客是件快乐的事。」 <br /><br /><br /> 我们进了餐厅,又面对面坐了下来。 <br /> 「今天教授出的作业,你应该没问题吧?」 <br /> 『作业?』 <br /> 「是呀。下礼拜得交。」 <br /> 看来我今天太混了,连教授出了作业都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问她: <br />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 <br /><br /><br /> 「李宗盛、陈升、罗大佑之创作行为比较分析。」 <br /> 『啊?』我张大嘴巴,『这要怎么写?太难了吧。』 <br /> 「不会呀。我觉得还好。」她似乎胸有成竹。 <br /> 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不禁皱了皱眉头。 <br /> 「从他们的性格和背景的差异着手,会比较好写。」 <br /> 『谢谢。』我急忙说,『真是大感谢。』 <br /><br /><br /> 吃完饭,我们往她的宿舍移动,她仍然牵着脚踏车,我在旁跟着。 <br /> 现在的时间回宿舍太早,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br /> 我只好再问她关于作业的事,于是她又跟我点了几个写作业的方向。 <br /> 『妳的功课一定很好。』 <br /> 「还好,还过得去。」 <br /> 『我这样会不会占去妳念书的时间?』 <br /> 「不会。」她摇摇头,「跟你聊天满轻松的。」 <br /> 可是我压力很大耶,我心里这么想着。 <br /><br /><br /> 「宿舍的电话不太方便,以后要找我时可以让人上去叫我。」她说, <br /> 「我住四楼426室。」 <br /> 『好。』 <br /> 「那……」她拖长尾音,一直拖到我听不见为止。 <br /> 『嗯。』我立刻说,『再见。』 <br /> 「呀?」她有点惊讶,「我不是这个意思。」 <br /> 『那……』轮到我拖长尾音。 <br /> 「好吧。下次见。」她说。 <br /> 『嗯,再见。』我说。 <br /><br /><br /> 走了两步,隐隐觉得就这样告别不太妥当,于是停下脚步回头说: <br /> 『其实我……』 <br /> 「嗯?」她也停下脚步,准备聆听。 <br /> 『我……』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有点急又有点紧张。 <br /> 她等了一会,看我始终说不出话来,便向我走近两步。 <br /><br /><br /> 「没关系。」她说,「我跟你一样,也会紧张。」 <br /> 『是吗?』 <br /> 「嗯。」她点点头,「我没有跟异性单独相处的经验,因此很紧张。」 <br /> 『看不出来妳会紧张。』 <br /> 「别忘了,」她微微一笑,「我是选老虎的人。」 <br /> 看到她的微笑,我心一松,表情不再僵硬。 <br /> 她又跟我挥挥手说再见后,便转身走进宿舍。 <br /><br /><br />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虽然如释重负,但不代表跟她在一起是不愉快的。 <br /> 我只是觉得那封寄错的情书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挡在我和她之间, <br /> 因此我受到阻碍,无法自在随意地靠近她。 <br /> 而我也不时分心往后看,因为后面还有个笑容很甜美的女孩。<br /><br /><br />从此每当上完课后,我会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br /> 「我们走走吧。」 <br /> 这是她每次看到我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br /> 说来奇怪,不管我们在一起多少次,每次一看到她,便觉得陌生。 <br /> 但只要走了五分钟的路,我便开始熟悉她。 <br /><br /><br /> 因此我们通常先是在校园走走,然后吃个饭、聊聊天。 <br /> 也曾看过三次电影,吃过两次冰,逛过一次书店。 <br /> 电影是在学校内看的,不用钱的那种,很符合选孔雀的我的特质。 <br /> 她是那种越相处越有味道的女孩,因此挡在我们中间的石头, <br /> 随着相处次数的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小。 <br /> 她的笑容变多了,我上课时也渐渐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在她身上。 <br /> 至于笑容很甜美的女孩,她的笑容对我而言,已经越来越模糊。 <br /><br /><br />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刘玮亭? <br /> 但即使现在还不算,我相信如果这种相处模式继续下去的话, <br /> 不久后她便会占据我的生命。 <br /> 就像顺着河水一路蜿蜒往下,总有一天会看到大海。 <br /><br /><br /> 又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荣安还是在打瞌睡,但我已经很少睡了。 <br /> 一直注视着刘玮亭的背影很奇怪,偶尔也得看看教授、看看黑板。 <br /> 如果实在太无聊,我会在荣安的课本上涂鸦。 <br /> 下课钟响了,收拾书包时正好跟转头向后的刘玮亭四目相接, <br /> 我笑一笑,然后起身先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她。 <br /> 快走到树下时,隐约听到有人叫刘玮亭,我回过头,但没看见她。 <br /> 我不以为意,继续走到树下。 <br /><br /><br /> 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说:「我们走走吧。」 <br /> 『嗯。』我点点头。 <br /> 才走了一分钟,她便擦擦汗说:「天气变热了。」 <br /> 『是啊,好像已经是夏天了。』 <br /> 「那我们到那棵大榕树下乘凉,好不好?」 <br /> 『好啊。』 <br /><br /><br /> 到了大榕树下,她将脚踏车停好,然后坐在树下,我也跟着坐下。 <br /> 「这个夏天你就毕业了,有何打算?」她拿出一张面纸,递给我。 <br /> 『继续念研究所。』我接过面纸,擦擦汗。 <br /> 「很好。」她笑了笑,「要加油。」 <br /> 『会的。』 <br /><br /><br /> 我们又聊一会毕业这个话题,突然看见荣安骑着脚踏车飞奔而来。 <br /> 「我……」他气喘吁吁,「我终于知道了!」 <br /> 正纳闷他到底知道什么时,他不等我发问便继续说: <br /> 「刚刚我走出教室又听到有人叫她流尾停,这次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br /> 没有听错,我马上跑到教务处。上次只看到统计三的刘玮亭便没再 <br /> 往下看,原来统计四竟然还有一个人叫柳苇庭!」 <br /><br /><br /> 他拿出统计四的名条,把柳苇庭这名字圈出,我暗叫不妙,他又说: <br /> 「刘玮亭、柳苇庭,听起来都像流尾停。所以你喜欢的人是统计四的 <br /> 柳苇庭,不是统计三的刘玮亭,你的情书寄错人了!」 <br /> 荣安说完后很得意,又高声强调一次,「寄—错—人—了—!」 <br /> 我苦着一张脸,甚至不敢转头看刘玮亭。 <br /><br /><br /> 刘玮亭站起身,走到脚踏车边,踢掉支架,骑上车,扬长而去。 <br /> 我移动两步,嘴里只说出:『我……』 <br /> 却再也说不下去。 <br /> 荣安看看我,又看看远去的她,说:「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br /> 我没理他,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越来越淡的背影。 <br /><br /><br />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刘玮亭,跟她解释这一切。 <br /> 隔天觉得似乎有话没说完,又写了一封。 <br /> 能说的都说了,只能静静等待下一次的上课时间。 <br /> 这几天我很沉默,连多话的荣安也不敢跟我说话。 <br /><br /><br /> 终于熬到礼拜二的上课时间,但她竟然没坐在笑容很甜的女孩身边。 <br /> 我心里有些慌,以为她不来了。 <br /> 还好四下搜寻后,发现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位置。 <br /> 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背影吧。 <br /> 下课后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踪影。 <br /><br /><br /> 接下来连续两次上课的情形也一样,一下课她立刻走人,比我还快。 <br /> 这期间我又写了两封信给她,但她始终没回信。 <br /> 我只得硬着头皮到她的宿舍楼下,请人上楼找了她三次。 <br /> 前两次得到的回答是:她不在。 <br /> 第三次拜托的人比较老实,回答:她说她不在。 <br /> 我继续保持沉默。 <br /><br /><br /> 这是最后一次上课了,我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她的右侧。 <br /> 下课前五分钟,我已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一下课就往外冲。 <br /> 刚敲完下课钟,立刻转头看她,但她竟然不见。 <br /> 我大吃一惊,不管教授的话是否已说完,拔腿往外狂奔。 <br /> 终于在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旁追上她。 <br /> 我喊了声:『刘玮亭!』 <br /><br /><br /> 她停下脚踏车,但没回头,只问了句:「你确定你叫的人是我?」 <br /> 『对。』我抚着胸口,试着降温沸腾的肺,『我在叫妳。』 <br /> 「有事吗?」 <br /> 『对不起。』 <br /> 「还有呢?」 <br /> 『真的很对不起。』 <br /><br /><br /> 她终于回过头,只是脖子似乎上紧了螺丝,以致转动的速度非常缓慢。 <br /> 然后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淡得令我怀疑她的眼睛里是否还有瞳孔? <br /> 「如果没其它事的话,那就再见了。」 <br /> 她迅速将头转回,骑上车走了。 <br /><br /><br /> 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嘴里也没出声。 <br /> 荣安突然越过我身旁,追着刘玮亭的背影,大喊: <br /> 「请原谅他吧!他不是故意的!」 <br /> 「是我不好!都是我造成的!」 <br /> 「听他说几句话吧!」 <br /> 「请妳……」 <br /> 荣安越跑越远,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 <br /><br /><br /> 然后我听到树上的蝉声,这是今年夏天第一次蝉鸣。 <br /> 我抬头往上看,只看到茂密的绿,没发现任何一只蝉。 <br /> 夏天结结实实地到了,而我的大学生涯也结束了。 <br /><br /><br />我顺利毕业,准备念研究所。 <br /> 搬离大学部的宿舍,住进研究生的宿舍。 <br /> 荣安去当兵了,我和一个机械所的研究生住在新的寝室里。 <br /> 「我好像看过你。」这是新室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br /><br /><br /> 刘玮亭应该升上大四,而笑容很甜的柳苇庭则不知下落。 <br /> 不过我在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游校园时,曾看过柳苇庭。 <br /> 她穿着学士服,被一颗水球击中肩膀,头发和衣服都溅湿了。 <br /> 她却咯咯地笑着,笑容依然甜美。 <br /> 然后我眼前一片模糊。 <br /> 不是因为感伤流泪,而是我在楞楞地望着她的同时,被水球砸中脸。 <br /><br /><br /> 没能跟刘玮亭在一起是件遗憾的事,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愧疚感。 <br />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希望时间能冲淡彼此的记忆。 <br /> 不过这似乎很难,起码对我而言,很难忘掉她的最后一瞥。 <br /> 她的最后一瞥虽然很淡,但在我心里却雪亮得很。 <br /><br /><br />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研究室,回寝室通常只为了洗澡和睡觉。 <br /> 新室友似乎也是如此,因此我们碰头或是交谈的机会很少。 <br /> 一旦碰头,大概也是闲聊两句。 <br /> 他通常会说:「我好像看过你。」 <br /> 这几乎已经是他的口头禅了。 <br /><br /><br />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多月,有系际杯的球赛,各种球类都有。 <br /> 学弟找我去打乒乓球,因为我在大学时代曾打过系际杯乒乓球赛。 <br /> 比赛共分七点,五单二双,先拿下四点者为胜。 <br /> 我在比赛当晚穿了件短裤,拿了球拍,从宿舍走到体育馆。 <br /> 第一场对电机,我打第一点,以直落二打赢,我们系上也先拿下四点。 <br /> 第二场对企管,前三点我们两胜一负,轮到我打的第四点。 <br /> 「第四点单打,水利蔡智渊、企管柳苇庭。」 <br /><br /><br /> 裁判说完这句话后,我吓了一跳,球拍几乎脱手。 <br /> 正怀疑是否听错时,我看到柳苇庭拿着球拍走到球桌前。 <br /> 没想到再次见到笑容很甜的女孩 —— 柳苇庭,会是在这种场合。 <br /><br /><br /> 她走到球桌前时,大概除了企管系的学生外,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br /> 虽然并没有规定女生不能参赛,但一直以来都是男生在比赛, <br /> 突然出现个女生,连裁判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错愕。 <br /> 她甚至还走到裁判面前看他手里的名单,再朝我看一眼。 <br /> 虽然我很纳闷,但无暇多想,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br /><br /><br /> 这是场一面倒的比赛。 <br /> 我指的不是比赛内容,而是所有人一面倒为她加油,包括我的学弟们。 <br /> 她虽然打得不错,但比起一般系际杯比赛球员的水平,还差上一截。 <br /> 再加上她是个女孩子,因此我只推挡,从不抽球、切球或杀球。 <br /> 偶尔不小心顺手杀个球,学弟便会大喊:「学长!你有没有人性?」 <br /> 我只要一得分,全场嘘声四起;但她一得分,全场欢声雷动。 <br /><br /><br /> 我连赢两局,拿下第四点。 <br /> 比赛结束时,照例双方要握手表示风度。 <br /> 当我跟她握手时,她露出笑容。 <br /> 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她的甜美笑容,我想我应该脸红了。 <br /><br /><br /> 第五点比赛快开始时,柳苇庭匆匆忙忙跑出体育馆,我很失落。 <br /> 想起那时上课的情景,也想起她的背影、她的甜美笑容; <br /> 然后想起那封情书,想起刘玮亭,想起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br /> 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br /> 我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哽住。 <br /> 突然学弟拍拍我肩膀,兴奋地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br /><br /><br /> 虽然进入八强,但我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br /> 八强赛明晚才开始,因此我收拾球拍,准备离开体育馆。 <br /> 「同学,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待会再走?」 <br /> 有两个男生挡在我面前,说话很客气,不像是要找麻烦的人。 <br /> 『你们是FBI吗?』我说。 <br /> 「啊?」 <br /> 『没事,我电影看太多了。』我说,『有事吗?』 <br /> 「有人拜托我们留住你,他马上就会赶来了,请你等等。」 <br /><br /><br /> 差不多只等了两分钟,便看到柳苇庭跑过来。 <br /> 她先朝那两位男生说了声谢谢,再跟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 <br />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只是楞楞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br /> 「这里有些吵,我们出去外面说。好吗?」她笑了笑。 <br /> 我回过神,乒乓球在球桌上弹跳的乒乒乓乓声才重新在耳际响起。 <br /><br /><br />走出体育馆,她说:「我们人数不够,我只好来充数。」 <br /> 『充数?』我说,『不会啊,其实妳打得不错。』 <br /> 「哪有赢家夸奖输家的道理?这样岂不表示你打得更好?」 <br /> 『我不是这个意思。』 <br /> 「我知道。」她笑着说,「你可以开玩笑吧?」 <br /> 『可以啊。』 <br /> 「那可以问你问题吗?」 <br /> 『当然可以。』 <br /><br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孔雀。』我叹口气,接着说:『妳应该对我还有印象吧。』 <br /> 「嗯。」她说,「那时教授只问你为什么选孔雀。」 <br /> 『还有别的问题吗?』 <br /> 「你真的叫蔡智渊?」 <br /> 『嗯。』 <br /><br /><br /> 「我刚刚在裁判手上的名单中看到你的名字,吓了一跳。」 <br /> 『为什么?』 <br /> 「你是不是曾经……」 <br /> 『嗯?』 <br /> 「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她说,「你是不是曾经写信给女孩子。」 <br /> 『嗯。』 <br /> 「而这女孩你并不认识。」 <br /> 『对。』 <br /> 「那可是封情书哦。」 <br /> 『没错。』 <br /><br /><br /> 她从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封信,信外头写着:刘玮亭小姐芳启。 <br /> 『这是我写的。』没等她发问,我直接回答。 <br /> 可能是我回答得太突然,她楞了一下,久久没有接话。 <br /> 我看她不说话,便问:『这封信怎么会在妳手上?』 <br /><br /><br /> 「玮亭是我学妹,我毕业时她把这封信给我,又说收信人其实是我, <br /> 而寄信人是水利系的蔡智渊。可是我看这封信的署名是……」 <br /> 『柯子龙。』我打断她,『那是我的化名。』 <br /> 「为什么要化名呢?」 <br /> 『因为……』我想了一会,耸耸肩,『没什么。只是个无聊的理由。』 <br /> 她没追问无聊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br /><br /><br /> 我们都停下脚步,我在等她接下来的问题,她在思索下个问题是什么。 <br />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问: <br /> 「这封信真的是要寄给我的吗?」 <br /> 『是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br /> 「哦。」她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br />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我走了。』 <br /> 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我不等她说话,便转身离去。 <br /><br /><br /> 我不否认今晚突然看到柳苇庭心里是惊喜的,但一连串的问题, <br /> 却令我觉得有些难堪。 <br /> 尤其她是我喜欢的人,更是情书的真正收件者, <br /> 当她在我面前拿着那封情书时,我感觉自己是赤裸的。 <br /><br /><br /> 「请你等等!」 <br /> 走了十多步,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停下脚步。 <br /> 「对不起。」她跑到我面前,「我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 <br /> 『只是什么?』 <br /> 「只是这封信对我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想确定一下而已。」 <br /> 『那妳现在确定了吧。』 <br /> 「嗯。」她点点头,「对不起。」 <br /> 我叹口气,说:『没关系。』 <br /><br /><br /> 「本来想在比赛后马上问你,后来觉得不妥,便先跑回去拿这封信。」 <br /> 她把信拿在手上反转了两次,便收进外套的口袋里,接着说: <br /> 「我怕你走掉,便拜托两个学弟留住你。」 <br /> 『其实一个就够了。』 <br /> 「我怕一个人留不住你。」 <br /> 『为什么?』 <br /> 我看着她,一脸疑惑。 <br /><br /><br /> 她有些不好意思,回避我的目光后,说: <br /> 「我不认识你呀,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暴力倾向。万一你心里不高兴, <br /> 动手打人……」 <br /> 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口,表情似乎很尴尬。 <br /> 我楞了一下,过了几秒后觉得好笑,便露出微笑。 <br /><br /><br /> 「那……」她有些吞吞吐吐,「我还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br /> 『妳问吧。』 <br /> 「我明天晚上可以来为你加油吗?」 <br /> 我看了看她,没多久,她的脸上便扬起甜美的笑容。 <br /> 于是我点了点头。 <br /><br /><br />八强赛对上土木系,我打第五点。 <br /> 比赛刚开打,柳苇庭正好赶到,在离球桌十公尺处独自站着。 <br /> 轮我上场时,我们前四点是一胜三负;换言之,我若输水利系就输了。 <br /> 我对上一个校队成员,看他挥拍的姿势,心里便凉了半截。 <br /> 朝柳苇庭看了一眼,她面露笑容,还跟我比个V字型手势。 <br /><br /><br /> 乒乓球比赛不像拳击比赛,在擂台打拳时,如果爱人在旁加油吶喊, <br /> 你可能会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而击倒一个比你强的对手。 <br /> 然后脸颊浮肿鼻子流着血眼角流着泪,与飞奔上台的爱人紧紧拥抱。 <br /> 但打乒乓球时,技术差一截就没有获胜的机会; <br /> 即使爱人在旁边说如果你赢了就脱光衣服让你看免费也一样。 <br /> 所以我连输两局,也让水利系输掉了八强赛。 <br /><br /><br /> 学弟在我输球后,说:「学长,一起去喝个饮料吧。」 <br /> 我看到柳苇庭正朝我走来,于是说:『我还有事,你们去就好。』 <br /> 然后跟她一起走出体育馆。 <br /> 背后的学弟一定很惊讶我竟然跟昨晚的比赛对手走在一起。 <br /><br /><br /> 「校队打系际杯,很不公平。」一走出体育馆,她便开口。 <br />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br /> 「真的很不公平。」她说。 <br /> 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br /> 「真的实在是很不公平。」她又说。 <br /> 『一起去喝个饮料吧。』我终于开口,『好吗?』 <br /> 「嗯。」她点点头。 <br /><br /><br /> 我们到校门口附近一家冰店吃冰,才刚坐下,发现学弟们也来这里。 <br /> 「学长!你太神奇了!只打了一场比赛便约到这么漂亮的学姐!」 <br /> 「你不懂啦!也许学长早就认识她了。」 <br /> 「对啊!搞不好她是学嫂。」 <br /> 「如果是学嫂,为什么昨晚学长还能镇定地比赛呢?」 <br /> 「学长大义灭亲啊!为了系上荣誉,不惜在球桌上羞辱学嫂。」 <br /> 「真是学弟的榜样啊!学长你该得诺贝尔大公无私奖。」 <br /> 五六个学弟凑过来七嘴八舌。 <br /><br /><br /> 『你们到那边吃冰。』我指着三四步外的空桌,『我请客。』 <br /> 「耶!」学弟们哄然散开,兴高采烈地走到那张空桌。 <br /> 学弟一走,场面虽然静了下来,但我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 <br /> 柳苇庭也没说话。 <br /> 我吃了第一口冰,觉得场面和身体都很冷,便说: <br /> 『确实是不公平。』 <br /><br /><br /> 柳苇庭楞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起来。 <br /> 她的笑容真的很甜美,笑声也是。 <br /> 我突然有股冲动,也跟着笑出声,而且越笑越大声。 <br /><br /><br /> 她的笑声渐缓,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br /> 我紧急煞住笑声,喉间感受到突然停止发声的后座力。 <br /> 「你对学弟还满慷慨的。」她又说。 <br /> 我虽然看着柳苇庭,但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瞬间涌上来。 <br /> 勉强笑了笑后,说:『还好而已。』 <br /><br /><br /> 「你为什么选孔雀?」她问。 <br /> 我记得刘玮亭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想了很久; <br /> 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去思考这个答案。 <br /> 我耸耸肩,说:『没想太多,就选了。』 <br /><br /><br /> 「那你知道我选什么吗?」她又问。 <br /> 『妳选羊。』 <br /> 「你怎么知道?」 <br /> 『我一直注意妳,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封信呢?』 <br /> 「那……嗯……」她欲言又止,「那……」 <br /><br /><br /> 我等了一会,看她始终说不出话,便说: <br /> 『妳是不是想问:为什么那封信会寄错人?』 <br /> 「嗯。」她点点头,放轻音量,「可以问吗?」 <br /> 『妳当然可以问,不过答不答就在我了。』 <br /> 「哦。」她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 <br /> 『开玩笑的。』我笑了笑。 <br /><br /><br /> 我将大四下学期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柳苇庭。 <br /> 叙述这段故事必须包括荣安和刘玮亭,我提到荣安时不免多说两句; <br /> 而提到刘玮亭时总是蜻蜓点水带过。 <br /> 可能是因为这种比重的不均,以致她常插嘴问问题以便窥得故事全貌。 <br /> 也因此,我还是花了一些时间说完,而我们面前的冰也大半融化为水。 <br /><br /><br /><br />我用汤匙随意捞起几处浮在水面的小冰山,放进嘴里后问: <br /> 『妳为什么选羊?』 <br /> 「因为牠最温驯,而且可以抱在怀里,这会让我觉得很温暖。」 <br /> 『羊真是个好答案,早知道我就选羊了。』 <br /> 「你绝对不会是一个选羊的人。」她说得很笃定。 <br /> 『为什么?』 <br /><br /><br /> 「你发觉情书寄错后,并没有立刻告诉玮亭。对不对?」 <br /> 『没错。』 <br /> 「如果玮亭一直不知道实情,你应该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你寄错了。」 <br /> 『嗯……』我想了一下,『应该是吧。』 <br /> 「选羊的人眼里只有爱情,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交往。你怕 <br /> 伤了玮亭,于是选择将错就错,所以你一定不会是选羊的人。」 <br /> 我看了看柳苇庭,陷入沉思。 <br /><br /><br /> 「选羊的人视真爱为最重要的,在追求真爱的过程中,常会不得已而 <br /> 伤害自己不爱的人。如果没有伤害人的觉悟,怎能算是选羊的人?」 <br /> 柳苇庭拿起汤匙在盘子里搅动,她面前的冰几乎已完全变成水。 <br /> 『如果是妳,妳会怎么做?』我问。 <br /> 「我一定在第一时间就把实情说出来。」她放下汤匙,把语气加重, <br /> 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说:「毫不迟疑。」 <br /><br /><br />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惊。 <br /> 我不喜欢自己是个选孔雀的人,如果可以重选,我希望自己选羊。 <br /> 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选羊的人 —— 不管男或女,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br /> 而且会带给另一半幸福,因为在他们眼里爱情是最重要的。 <br /> 但从来没想过,选羊的人必须要有随时可能会伤害人的心理准备。 <br /><br /><br /> 我突然对那个心理测验产生极大的反感,也不愿话题绕着它打转, <br /> 于是说:『不提那个心理测验了,那是个无聊的游戏。』 <br /> 「可是我相信心理测验有某种程度的象征意义。」 <br /> 『是吗?』 <br /> 「相信我,」她笑了笑,「我是学统计的。」 <br /> 我手中的汤匙滑落,撞击盘子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br /><br /><br /> 我开始沉默,柳苇庭则犹豫是否该把面前已融化的冰吃完? <br />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问她:『妳现在念企管?』 <br /> 「嗯。我考上了企管研究所。」她回答。 <br /> 『好厉害。企管很难考呢。』 <br /> 「还好啦,幸运而已。」 <br /> 她放下汤匙,似乎决定放弃面前那盘冰水。 <br /><br /><br /> 学弟们要离开了,我先起身替他们付帐。 <br /> 有个学弟还跟她挥挥手,说:「学嫂,再见。」 <br /> 她笑了笑,也挥了挥手,但没说什么。 <br /> 又坐回她面前时,她将那封情书递给我。 <br /> 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br /><br /><br /> 「这里已经写上了我的住址。」她又拿出一张新的信封,笑着说: <br /> 「请你把那封信装进这个信封内,寄给我。」 <br /> 低头看了看地址,知道她住在学校附近。 <br /> 「记得要在收件人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她又说。 <br /> 『就这样?』我抬头问。 <br /> 「当然不止。」 <br /> 『还要做什么?』 <br /> 「还要贴邮票呀!」她笑得很开心。 <br /><br /><br /> 我将情书和信封收下,她便起身说:「我该走了。」 <br /> 看她往店内的方向走去,猛然想起刚刚只付学弟的帐,赶紧越过她, <br /> 抢先把我们两个的帐也结了。 <br />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笑了笑。 <br />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心里感到不悦,但不好意思当场发作, <br /> 只好勉强微笑,神色颇为尴尬。 <br /><br /><br /> 「如果你仍愿意将信寄给我,我会很高兴。」走出冰店后,她说: <br />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br />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 <br /> 「我的样子应该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吧。」她笑了笑, <br /> 「说不定你已经失去写那封信的理由了。」 <br /> 我还是没有答话。 <br /><br /><br /> 「我们以前上课的时间是星期二,对吗?」她问。 <br /> 『嗯。』我点点头。 <br /> 「今天刚好是星期二,如果下星期二之前我收到信,我会给你答复。」 <br /> 『答复?』 <br /> 「你信上说的呀。」 <br /> 我恍然大悟,她指的应该是: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br /><br /><br /> 『如果我没寄呢?』 <br /> 「那我们就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呀。」 <br /> 我看了看她,她的神情很轻松,笑容也很自然。 <br /><br /><br /> 「再见。」她说。 <br /> 『再见。』我也说。 <br /><br /><br />隔了两天,才把信寄给柳苇庭。 <br /> 其实我没犹豫,只是找不到邮票又懒得出门买,便多拖了一天。 <br /><br /><br /> 那天晚上回宿舍时,我又把情书看了一遍。 <br /> 很奇怪,当初写这封情书时,脑子里都是笑容很甜的柳苇庭; <br /> 但在阅读的过程中,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不断涌现。 <br /> 甚至觉得这封信如果是为了刘玮亭而写,好像也很符合。 <br /> 只不过笑容很甜这个形容可能要改掉。 <br /><br /><br /> 看着信封上的「刘玮亭小姐芳启」,发呆了许久。 <br /> 信封是娇小的西式信封,正面有几朵花的水印, <br /> 背面则画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的表情是凝视而不是微笑。 <br /> 当初不想用标准信封来装情书是因为觉得怪,好像穿军服唱情歌一样。 <br /> 但柳苇庭给我的是标准信封。 <br /><br /><br /> 我叹口气,在标准信封的收件人栏里写上:柳苇庭小姐启。 <br /> 然后将娇小的刘玮亭装进标准的柳苇庭里。 <br /> 黏上封口后,才想到应该只将信纸放进即可,不必包括这个小信封。 <br /> 但黏了就黏了,再拆会留下痕迹,反而不妥。 <br /> 我特地到上次寄这封信的邮筒,把信投进去,听到咚一声。 <br /> 回头看邮筒一眼,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封信很沉重。 <br /><br /><br /> 一直到星期二来临之前,晚上睡觉时都没有作梦。 <br /> 与第一次寄这封信时相比,不仅梦没了,连紧张和期待的感觉也消失。 <br /> 新的星期二终于到来,我算好当初下课的时间, <br /> 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柳苇庭。 <br /><br /><br /> 已经是秋末了,再也听不见蝉声。 <br /> 远远看到有个女孩从教室走向我,我开始觉得激动。 <br /> 彷佛回到当初等刘玮亭的时光,甚至可以听到她说:「我们走走吧。」 <br /> 然后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br /> 擦了擦眼角,当视线逐渐清晰后,看到了柳苇庭。 <br /> 我竟然感到一丝失望。 <br /><br /><br /> 「你就是写信给我的柯子龙?」 <br /> 『是的。』 <br />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 <br /> 『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 <br /> 「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br /> 『嗯。』 <br /> 「那我不笑的时候呢?」 <br /> 『呃……』我想了一下,『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大。』 <br /><br /><br /> 柳苇庭楞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决定该笑还是不该笑? <br /> 最后她决定笑了。 <br /> 「有没有可能又笑眼睛又大呢?」她边笑边问,并试着睁大眼睛。 <br /> 『这很难。』我摇摇头,『除非是皮笑肉不笑。』 <br /> 她终于放弃边笑边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尽情地笑了起来。 <br /><br /><br /> 她笑起来眼睛微瞇,弯成新月状,这才是我所认为的甜美笑容。 <br /> 以前一起上课时,这种笑容总能轻易把我的心神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br /> 虽然认识刘玮亭之后,我对这种笑容的抵抗力逐渐增加; <br /> 但现在刘玮亭已经走了,便不再需要抵抗的理由。 <br /><br /><br /> 望着她的笑容,我有些失神,直到她喂了一声,才回过神听见她说: <br /> 「我们到安平的海边看夕阳好吗?」 <br /> 我点点头。 <br /><br /><br /> 我骑机车载着她,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即使停下车等红灯也是。 <br /> 第一次约会(如果算的话)便看太阳下山,实在不是好兆头。 <br /> 然后我又想起刘玮亭。 <br /> 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得先经过五分钟热机后,才会感到熟悉; <br /> 而跟柳苇庭相处时,却没有觉得陌生的尴尬阶段。 <br />
作者:
流浪在黑白森林
时间:
1.11.2005 12:25
当海风越来越咸时,我发现太阳已快沉没入大海里,赶紧加快油门。 <br /> 「夕阳呀!」才刚停好车,她便一跃而下,往沙滩奔跑,「等等我!」 <br /> 我往前一看,太阳已经不见了。 <br /> 「真可惜。」她回头说。 <br /> 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说:『对不起。』 <br /> 「又不是你的错。」她笑了笑,「干嘛道歉呢?」 <br /><br /><br /> 柳苇庭蹲下身除去鞋袜、卷起裤管,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br /> 我犹豫了两秒,也除去鞋袜,跟上她,一起在沙滩上赤足行走。 <br /> 在海水来去之间,沙滩呈现深浅两种颜色,我们走在颜色最深的部分。 <br /> 沙子又黑又软,轻轻一踏脚掌便深陷。 <br /><br /><br /> 「你知道吗?」我们并肩走了十多步后,她说:「我从未收过情书。」 <br /> 『很难想象。我以为妳应该常收到情书。』 <br /> 「有被搭讪或收到纸条的经验,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来的情书……」 <br /> 她沿直线走动,任由上溯的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确实没收过。」 <br /> 『现在写情书的人少了,收到情书的人自然也少。』我说。 <br /> 「大概是吧。」她说。 <br /><br /><br /> 我们开始沉默,只有海浪来回拍打沙滩的声音。 <br /> 海浪大约只需要五次来回,便足以把我们的足迹完全抹平。 <br />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已经消失的脚印,然后往岸上走, <br /> 直到海浪再也构不着的地方,便坐了下来。 <br /> 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来。 <br /><br /><br /> 「写情书或收到情书,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说。 <br /> 『喔。』我应了一声。 <br /> 「你可能不以为然吧。」她笑着说,「我觉得浪漫很重要哦。」 <br /> 『妳认为的浪漫是?』 <br /> 「在雪地里跑步、丢雪球;或是在沙滩上散步、看夕阳,都很浪漫。」 <br /> 『照这么说,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没办法浪漫了?』 <br /> 「说得也是。」 <br /> 她凝视大海,似乎陷入沉思。 <br /><br /><br /> 我见她迟迟没反应,便说:『我开玩笑的,妳应该知道吧?』 <br /> 「你是开玩笑的吗?」她转头看着我,「我很认真在为他们担忧呢。」 <br /> 『他们?』 <br /> 「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 <br /> 『有什么好担忧的。』 <br /> 「他们的浪漫是什么?」她说,「如果少了浪漫,人生会很无趣的。」 <br /> 『也许他们的浪漫,就是骑在鸵鸟上看狮子吃斑马。』 <br /> 「呀?」她有些惊讶,「这怎么能叫浪漫呢?」 <br /> 『浪漫是因地而异的,搞不好他们觉得坐在沙滩看夕阳叫莫名其妙。』 <br /><br /><br /> 她又没有反应了,隔了许久才说:「你一定是开玩笑的。」 <br /> 『对。』我说。 <br /> 她终于笑了起来。 <br /> 天色已经灰暗,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眼睛在闪亮着。 <br /><br /><br /> 「谢谢你。」停止笑声后,她说。 <br /> 『为什么道谢?』 <br /> 「谢谢你写情书给我。」 <br /> 『喔?』 <br /> 「因为我们在台湾,所以你写情书给我,是种浪漫。」 <br /> 『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妳没拒绝我。』 <br />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br />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br /><br /><br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海浪来回拍打30次的时间,她看了看表,说: <br /> 「我晚上七点有家教。」 <br /> 我也看了看表,发现只剩20分钟,便站起身说:『走吧。』 <br /> 我们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净小腿和脚掌上的沙,然后穿上鞋袜。 <br /><br /><br /> 我问清楚地点后,便加速狂飙。 <br /> 这次不再有太阳已经下山的遗憾,我准时将她送达。 <br /> 『妳几点下课?』她下车后,我问。 <br /> 「九点。」她回答。 <br /> 『那我九点来载妳。』 <br /><br /><br /> 我挥挥手准备离去时,她突然跑过来轻轻抓住机车的把手,说: <br /> 「如果我们在非洲,你会带我骑着鸵鸟去看狮子吃斑马吗?」 <br /> 『应该会吧。』我回答。 <br /> 她又笑了起来。 <br /> 昏黄的街灯下,她的眼睛仍然显得明亮。 <br /><br /><br />那次之后,我又载柳苇庭到安平四次。 <br /> 第一次机车的前轮破了,第二次火星塞点不着火; <br /> 第三次赌气换了辆机车,但骑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 <br /> 第四次终于到了沙滩,不过夕阳却躲在云层里,死都不肯出来。 <br /> 总之,四次都没看到夕阳。 <br /><br /><br /> 最后一次铩羽而归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请妳吃饭。』 <br /> 「如果看到夕阳,你是不是就不会请吃饭?」 <br /> 『不。』我摇摇头,『我还是会请妳吃饭。』 <br /> 「真的吗?」柳苇庭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br /> 『当然。』我点点头。 <br /><br /><br />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说。 <br /> 虽然不喜欢她老提我选孔雀的事,但我已习惯别人对孔雀的刻板印象。 <br /> 『大概我是变种的孔雀吧。』 <br /> 我耸耸肩,开始学会自嘲。 <br /><br /><br /> 我让她选餐厅,她选了一家装潢具有欧洲风味的餐厅。 <br /> 点完菜后,她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化名为柯子龙?」 <br /> 我的心迅速抽动一下,为了不让自己又想起刘玮亭,赶紧回答: <br />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笑话,有被录取。』 <br /> 「是什么样的笑话?」她双手支起下巴,很专注的样子。 <br /> 『妳真的想听?』 <br /> 「嗯。」 <br /><br /><br />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br />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br />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拿起杯子喝口水,说:『就这样。』 <br /> 她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于笑话的简短,但随即眉头一松,笑了起来。 <br /> 她的笑声持续了一阵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齿微笑。 <br /><br /><br /> 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个笑话确实好笑, <br /> 因此她并没有停止笑声的迹象。 <br /> 我见她笑个不停,索性也继续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 <br /> 直到瞥见隔壁桌的客人正盯着我瞧。 <br /> 『说真的。』我立刻停止笑声,『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 <br /> 「说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 <br /><br /><br /> 虽然投稿笑话没什么了不起,但她笑成这样还是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 <br /> 想当初讲这个笑话给刘玮亭听时,她的反应令我颇为尴尬。 <br /> 我心里不禁又开始比较柳苇庭和刘玮亭,她们两个确实大不相同。 <br /> 刘玮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种礼貌或善意; <br /> 而柳苇庭的笑容很单纯,就是开心而已。 <br /><br /><br /> 我知道不应该在与柳苇庭相处时想起刘玮亭,但这似乎很难。 <br /> 即使刻意提醒自己也做不到,因为我对这两个人的记忆是绑在一起的。 <br /> 当我知道柳苇庭喜欢浪漫、收到情书的反应竟然只是单纯的高兴时, <br /> 曾经悔恨将情书错寄给刘玮亭,甚至埋怨她。 <br /> 但随即想起刘玮亭的好与善良,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br /> 便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情绪是非常残忍的。 <br /><br /><br /> 因为刘玮亭,所以我不能坦然面对柳苇庭; <br /> 也失去了我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靠近柳苇庭的惊喜心情。 <br /> 如果没有刘玮亭,如果当初荣安查到的名字是柳苇庭, <br /> 这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啊。 <br /> 光幻想一下就觉得浪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br /><br /><br /> 毕竟我是喜欢柳苇庭的啊,是那种接近暗恋性质的喜欢。 <br /> 从第一眼看见她开始,她的倩影与笑容一直深植在我心里。 <br /> 我无法具体形容喜欢的女孩子的样子,但当柳苇庭出现, <br /> 我觉得她彷佛正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br /> 虽然对她一无所悉,但只要她不是太奇怪、太难相处的女孩, <br /> 要我更进一步喜欢她,甚至爱上她,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br /><br /><br /> 而眼前的柳苇庭并不奇怪,也很好相处,个性似乎也不错, <br /> 我应该早已陷入对她的爱情漩涡中才对。 <br /> 但只因我常回头看到刘玮亭的眼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出漩涡。 <br /> 如今被柳苇庭的笑声感染,我很尽情地用力笑,想用笑声震碎石头, <br /> 那块由寄错的情书、对刘玮亭的愧疚、她的最后一瞥所组成的石头。 <br /> 我似乎是成功了。 <br /> 因为我终于能感受到跟柳苇庭相处时的喜悦。 <br /><br /><br />「说真的。」柳苇庭说,「你在想什么?」 <br /> 我回过神,接触她的甜美笑容,脑海里刘玮亭的空洞眼神逐渐模糊。 <br /> 『说真的。』我说,『我已经想通了。』 <br /> 「嗯?」她很疑惑,「说真的,我不懂。」 <br /> 『说真的。』我说,『我也无法解释。』 <br /> 她楞了一下,也没继续追问,便又笑了起来。 <br /><br /><br /> 吃完饭离开餐厅后,我们信步走着,彼此都没开口。 <br /> 冬天已经轻轻来临,天气有些冷。 <br /> 『说真的。』我发觉走入一条死巷,便停下脚步,『我们要去哪里?』 <br /> 「说真的。」她也停下脚步,「我也不知道。」 <br /> 『不是妳在带路吗?』 <br /> 「我是跟着你走耶。」 <br /> 我们互望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br /><br /><br /> 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离餐厅很近,我说要送她回家,她说好。 <br /> 到了她家楼下,我说: <br /> 『我们班每星期二下午都会打垒球,要不要一起来玩?』 <br /> 「方便吗?」她说,「我是女生耶。」 <br /> 『没关系,我们打的是慢垒。有时慢垒会需要一个女孩子一起玩。』 <br /> 「这么说的话,我又是去充数的啰。」 <br /> 『不,不是充数。』我赶紧否认,『只是想邀妳一起来打球而已。』 <br /> 她先笑了两声,然后说:「好,我去。」 <br /><br /><br /> 上楼前,她回头说:「说真的,这顿饭很贵。」 <br /> 『说真的,确实不便宜。』我笑着说,『不过很值得。』 <br /> 「你真的……」 <br /> 『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话还没说完,我便把剩下的句子接上。 <br /> 她笑了笑,挥挥手后便上楼了。 <br /><br /><br /> 从此每星期二下午,柳苇庭会跟我们一起打垒球。 <br /> 我们让她当投手,每当她把球高高抛出时,脸上便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br /> 由于她个性很开朗而且亲切,没多久便跟我班上的同学混得很熟。 <br /> 打完球后会一起去吃饭,她也会去,我们并不把她当外人。 <br /><br /><br /> 记得她第一次来打球时,班上有个同学偷偷问我: <br />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br /> 我摇摇头,『不是。』 <br /> 随着大家越来越熟,问我的人越来越多。 <br />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br /> 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不算是。』 <br /> 但我犹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br /><br /><br /> 我偶尔会打电话给柳苇庭,约她出来吃个饭或看场电影。 <br /> 她从未拒绝过我,除非她真的有事。 <br /> 她也常到我研究室,打打计算机,跟其它人聊聊天。 <br /> 虽然我还是否认我跟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br /> 但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把我们视为一对。 <br /><br /><br /> 有天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才刚说几句,她便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br /> 『可能吧。』我说,『昨天骑车时,狠狠地淋了一场雨。』 <br /> 「怎么不穿雨衣呢?」 <br /> 『雨衣不见了。』 <br /> 「那为什么不躲雨呢?」 <br /> 『赶着上课,没办法。』 <br />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叫我要保重,便挂上电话。 <br /><br /><br /> 隔天一进研究室,发现桌上有一件新的雨衣和一包药。 <br /> 雨衣上面放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br /> 「雨衣给你。感冒药要吃。记得多休息多喝水。苇庭。」 <br /> 看着纸条上的苇庭,有种触电的感觉。 <br />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临门一脚,它让我内心的某部分瞬间被填满。 <br /><br /><br /> 纸条上的苇庭就只是柳苇庭,我可以藉由文字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样; <br /> 但如果我在心里念着柳苇庭这名字,便会不小心也把刘玮亭叫出来。 <br /> 因为柳苇庭与刘玮亭的发音实在太接近了。 <br /> 如今我终于有单独跟柳苇庭相处的机会,也有了只关于她的记忆。 <br /><br /><br /> 吃完感冒药后两天,又到了打垒球的日子。 <br /> 柳苇庭打了支安打,所有人都为她欢呼鼓掌。 <br /> 「说真的。」又有个同学挨近我问,「她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br /> 『不。』我毫不犹豫,『她是。』 <br /><br /><br /> 我拎起球棒,走进打击区。 <br /> 苇庭站在一垒上对着我笑,并大喊:「加油!」 <br /> 瞄准来球,振臂一挥,在清脆的锵声后,白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br /><br /><br /> 我甩掉球棒,朝一垒狂奔,紧紧追逐我的女友 —— 苇庭的背影。 <br /><br />升上研二,开始感受到写论文的压力。 <br /> 但我跟苇庭的相处,丝毫不受影响,每周二的垒球也照打。 <br /> 我们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又都住在学校附近,相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br /> 反而是彼此之间如果碰到要赶报告之类的事,才会刻意选择独处。 <br /><br /><br /> 我知道苇庭喜欢浪漫,因此尽可能以我所认知的浪漫方式对待她。 <br /> 不过只要我意识到正在做一件「浪漫」的事,便会出状况。 <br /> 比方说,我将一朵玫瑰藏进袖子里,打算突然变出来给她一个惊喜时, <br /> 花却压烂了,而我的手肘也被玫瑰的刺划伤。 <br /> 共撑一把伞漫步雨中,但风太大以致雨伞开了花,反而淋了一身狼狈。 <br /> 冬夜在山上看星星时,我脱掉外套,跟她一人各穿起一条袖子避寒, <br /> 但外套太小,我们挤得透不过气,想脱掉时却把外套撑破。 <br /><br /><br /> 我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帮她庆生,但冰箱强度不够,蛋糕都化了。 <br /> 蛋糕上用奶油写成的可爱的苇庭,爱字已模糊,看起来像可怜的苇庭。 <br /> 情人节当晚我带她去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餐厅吃饭,服务生说: <br /> 「我们客满了。请问有订位吗?」 <br /> 『还要订位吗?』我说。 <br /> 服务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脸上好像冒出三条斜线。 <br /> 他应该是很惊讶我竟然连「情人节要订位」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 <br /><br /><br /> 虽然苇庭总是以笑容化解我的尴尬,但我还是会有做错事的感觉。 <br /> 「没关系,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总是这么说。 <br /> 我越想摆脱选孔雀的形象,这种形象却在她心里越加根深蒂固。 <br /><br /><br /> 我不曾吻她,顶多只是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或是轻轻拥抱她。 <br />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觉得那几乎是一种亵渎。 <br /> 就像我如果走进旅馆的房间,看到铺得平整又洗得洁白的床单时, <br /> 便会觉得躺上去把这张床弄皱是一种亵渎。 <br /> 我有病,这我知道,而且病得不轻。 <br /> 所以每当看见她的漂亮脸蛋扬起甜美笑容时,我便不敢造次。 <br /><br /><br /> 倒是有次打垒球时,准备接高飞球却被刺眼的阳光干扰,球打中额头。 <br /> 所有人都笑我笨,只有她抚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吹了几口气后, <br /> 趁大家不注意时亲了一下。 <br /> 从此我开始矛盾,既舍不得她被球打中,又希望她也被球打中, <br /> 这样我便能亲她一下。 <br /><br /><br /> 我常会幻想我跟苇庭的未来,幻想跟她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 <br /> 彷佛可以听到我在礼堂内对着穿白纱的她说出:我愿意; <br /> 也彷佛可以看到她在厨房切菜时回头看着我的笑脸。 <br /> 也许会生几个小孩,看着小孩一点点长大,终于会开口叫我们爸妈。 <br /> 不过我不敢吻她又该怎么生小孩呢? <br /> 没关系,这是技术性问题,我一定会克服的。 <br /><br /><br /> 苇庭曾问我: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br /> 『每天都可以看到妳的甜美笑容。』我说,『这就是我的梦』。 <br /> 「才不是呢。」她笑了笑,「你是选孔雀的人,不可能会这么浪漫。」 <br /> 『我是说真的。』 <br /> 「是吗?」她一脸狐疑,「如果你现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我就相信。」 <br /> 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想到的事都与浪漫沾不上边,只好说: <br /> 『我们现在往西走,途中碰到的第一家电影院,就进去看电影。』 <br /><br /><br /> 「可是你待会还有课,不是吗?」 <br /> 『不管了。』 <br /> 「你要逃课?」苇庭睁大了眼睛。 <br /> 我点点头,然后问:『这样算浪漫吗?』 <br /> 「嗯。」她笑了笑,「就算吧。」 <br /><br /><br /> 我载着苇庭一路往西,十五分钟后经过电影院,立刻停下车。 <br /> 牵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发现上映的是恐怖片。 <br /> 片名叫:我的爱人是只鬼。 <br /><br /><br /> 我相信苇庭一定不会认为看恐怖片是件浪漫的事, <br /> 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的梦就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甜美笑容? <br /> 但对我而言,那确实是我的梦想,它是否浪漫并不重要。 <br /><br /><br />苇庭是个好女孩,我深深觉得能跟她在一起是老天的眷顾。 <br /> 因此我很珍惜她,想尽办法让她脸上时时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br /> 她是个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情而开心的人,取悦她并不难。 <br /> 苇庭的脾气也很好,即使我迟到20分钟,她也只是笑着敲敲我的头。 <br /> 我只看过一次她生气的表情,只有一次。 <br /><br /><br /> 那是夏天刚来临的时候。 <br /> 我停在路口等红灯,眼睛四处闲晃时,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br /> 虽然她距离我应该至少还有30公尺,但我很确定,她是刘玮亭。 <br /> 毕竟我太习惯看着她从远处走近我的身影。 <br /><br /><br /> 我心跳加速,全身的肌肤瞬间感到紧张。 <br /> 她越来越靠近,只剩下约10公尺时,我又看到她的眼神。 <br />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彷佛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br /> 不知道是因为心虚、害怕,还是不忍,我立刻低下头不去看她。 <br /> 再抬起头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br /> 望着她越走越远,而跟她在一起时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 <br /> 直到后面的车子猛按喇叭,我才惊醒,赶紧离开那个路口。 <br /><br /><br /> 『妳知道……』我一看见苇庭便吞吞吐吐,最后鼓起勇气问: <br /> 『刘玮亭现在在哪里吗?』 <br /> 「嗯?」她似乎听不太懂。 <br /> 『妳的学妹,刘玮亭。』 <br /> 「哦。」苇庭应了一声,淡淡地说:「去年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 <br /><br /><br /> 『可是我刚刚好像看见她了。』 <br /> 「那很好呀。」 <br /> 『如果她考上台大,人应该在台北,我怎么会在台南遇见她呢?』 <br /> 「我怎么知道。」 <br />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br /> 「这需要大惊小怪吗?」苇庭说,「即使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她还是 <br /> 可以出现在大学的母校附近吧。就像你是成大的学生,难道就不能 <br /> 出现在台北街头吗?」 <br /><br /><br /> 我听出苇庭的语气不善,赶紧说了声对不起。 <br /> 她没反应,过了一会才说:「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她?」 <br /> 『不。』我赶紧摇手否认,『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 <br /> 「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苇庭叹口气说:「她应该过得还好吧。」 <br /> 『希望如此。』我也叹口气。 <br /> 苇庭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br /><br /><br /> 从那天以后,我知道在苇庭面前提起刘玮亭是大忌; <br /> 但也从那天以后,我又常常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br /><br /><br /> 毕业时节又来到,这次我和苇庭即将从研究所毕业。 <br /> 苇庭毕业后要到台北工作,而我则决定要留在台南继续念博士班。 <br /> 搬离研究生宿舍前,刻意跟机械系室友聊聊。 <br /> 平常没什么机会聊天,彼此几乎都是以研究室为家的人。 <br /> 我想同住一间寝室两年,也算有缘。 <br /><br /><br /> 「我突然想到一个心理测验,想问问你。」他笑着说,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孔雀。』我回答。 <br /><br /><br />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后,恍然大悟说: <br /> 「你就是那个选孔雀的人!」 <br /> 『喔?』 <br /> 「我们一起上过课,性格心理学。」他说,「难怪我老觉得看过你。」 <br /> 我笑了笑,也觉得恍然大悟。 <br /><br /><br /> 『你选什么?』我问。 <br /> 「我选牛。」他说,「只有牛能确保我离开森林后,还能自耕自足。」 <br /> 『你确实像选牛的人。』我笑了笑,又问:『那你毕业后有何打算?』 <br /> 「到竹科当工程师。」他回答。 <br /><br /><br /> 『然后呢?』 <br /> 「还没仔细想过,只知道要努力工作,让自己越爬越高。你呢?」 <br /> 『念博士班。』我说。 <br /> 他似乎很惊讶,楞了半天后终于下了结论: <br />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br /><br /><br /> 连他都这么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br /><br /><br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 <br /> 由建筑的样式和材料看来,应该是四十年左右的老房子。 <br /> 这房子在很深的巷弄里,有两层楼,占地并不大。 <br /> 楼下有间套房,还有客厅和厨房;楼上也有个房间,房间外有个浴室。 <br /> 房子周围有大约一米五高的围墙,围成的小院子内种了些花草。 <br /><br /><br /> 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并不在室内,而是在院子旁围墙边。 <br /> 楼梯是混凝土做的,表面没做任何处理,保留了粗犷的味道。 <br /> 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显得斑驳而破旧,有些角落还长了一点青苔。 <br /><br /><br /> 屋主把楼下的房间稍微清理一下,然后把所有杂物堆在楼上的房间。 <br /> 因此他虽然把整个房子租给我,但只算我楼下房间的房租。 <br /> 房租便宜得很,我觉得很幸运;唯一的缺点是楼上看起来有些阴森。 <br /> 不过这没关系,我考虑把它借给电影公司当作拍恐怖片时的场景。 <br /><br /><br /> 苇庭在我搬进这里后的第三天,离开台南,到台北工作。 <br /> 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 <br /> 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入睡; <br /> 更不知道该如何不想起她。 <br /><br /><br /> 相聚的时间突然变得珍贵,我开始后悔不够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 <br /> 我空闲的时间比较弹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 <br /> 但她空闲的时间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不一定空闲。 <br /> 刚开始分离时,我大约每两个星期上台北找她。 <br /> 我们会一起吃个饭、逛逛街、看场电影、出去走走。 <br /> 后来这种时间间距慢慢拉长,变成一个月,甚至更久。 <br /><br /><br /> 如果你每天看着一棵树,即使连续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见树的变化。 <br /> 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个月才看一次树,你可能会发觉: <br /> 树干粗了、树枝长了或弯了、叶子多了而且颜色变深了。 <br /> 我每次看见苇庭时,都有这种感觉。 <br />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棵树已经变得陌生。 <br /><br /><br />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着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头只好作罢。 <br /> 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餐厅内几乎不亮灯只在餐桌上点蜡烛。 <br /> 苇庭一定会认为很浪漫,但我觉得点那么多蜡烛只会让空气变糟而已。 <br /> 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br /><br /><br />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 <br /> 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 <br /> 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 <br /> 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配合她的步伐。 <br /> 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br /><br /><br />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 <br /> 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乱走。 <br /> 『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 <br /> 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 <br /> 「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br /> 我也笑了起来。 <br /> 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br /><br /><br />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 <br /> 『嗯?』 <br /> 「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 <br /> 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 <br /> 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br /> 「你该走了。」 <br /> 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br /><br /><br /> 上了出租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 <br /> 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 <br /> 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 <br /> 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 <br /> 然后又看见苇庭。 <br /><br /><br />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 <br /> 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 <br />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 <br /> 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 <br /> 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br /><br /><br />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 <br /> 『嗯。』我回答。 <br />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 <br /> 『谢谢。』我挤了个微笑。 <br /> 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 <br /> 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br /><br /><br /><br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 <br /> 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 <br /> 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 <br /> 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 <br /> 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 <br /> 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 <br />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br /><br /><br /> 见面既然已经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 <br /> 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机率不到一半。 <br /> 而且这机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 <br /> 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br /><br /><br />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 <br /> 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 <br /> 这时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 <br /> 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 <br /> 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br /><br /><br />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 <br /> 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 <br /> 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 <br /> 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 <br /> 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 <br /> 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br /><br /><br />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 <br /> 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 <br /> 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 <br /> 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br /><br /><br /> 我想妳、我很想妳、我非常想妳、我无时无刻不想妳…… <br /> 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 <br /> 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却让我觉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钱的东西。 <br /> 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br /><br /><br />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 <br /> 刚开始我会很努力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 <br /> 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 <br /> 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 <br /> 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 <br /> 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br /><br /><br />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妳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 <br /> 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br /> 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 <br /> 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 <br /> 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br /><br /><br />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妳摘下天上的星星, <br /> 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 <br /> 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br /> 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 <br /> 「你好像在敷衍我。」 <br /> 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br /><br /><br />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 <br /> 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 <br /> 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br /><br /><br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 <br /> 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 <br /> 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 <br /> 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 <br /> 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 <br /> 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br /><br /><br />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 <br /> 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 <br /> 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 <br /> 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 <br /> 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 <br /> 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br /><br /><br />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 <br /> 『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 <br /> 「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 <br /> 浪漫,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 <br /> 『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接近妳的方法。』 <br /> 「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 —— 刘玮亭。」 <br /> 『妳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br /><br /><br />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 <br />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 <br /> 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 <br /> 「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 <br />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br /><br /><br />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 <br /> 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br /><br /><br />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br />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 <br /> 『妳说够了没?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 <br /> 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 <br /> 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br /><br /><br /> 「再见。」 <br /> 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 <br /> 我楞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 <br /> 连续两天,我完全不想打电话给苇庭,电话声也没响起。 <br /> 第三天我检查一下电话机,发现它没坏,一阵犹豫后决定打电话。 <br /> 但只拨了四个号码,便挂上电话,因为很怕又不欢而散。 <br /><br /><br /> 走出房间,绕着院子踱步。 <br /> 正当为了如何化解尴尬的处境而伤脑筋时,又想起情人节快到了, <br /> 这次该怎么过节呢? <br /> 越想头越大,便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br /> 回头仰望着楼上的房间,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 <br /><br /><br /> 我立刻跑到文具店买了几十张很大的红色卡片纸,起码有一公尺见方。 <br /> 回房间后,将这些红色的纸一张张摊在地上弄平。 <br /> 拿出铅笔和尺,仔细测量后在纸上划满了网格线; <br /> 再用刀片和剪刀裁成一片片长9公分、宽4公分的小纸片。 <br /> 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片。 <br /> 然后在每张小卡片上写了三个字。 <br /><br /><br /> 过程说来简单,但前前后后共花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br /> 这七天中,我集中精神做这件事,没打电话给苇庭; <br /> 而她也没打来。 <br /> 我一心只想把这件事做好,希望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br /><br /><br /> 写完最后一张小卡片后,我颓然躺在地板上,非常疲惫。 <br /> 右手握笔的大拇指与中指已经有些红肿,并长了一颗小水泡。 <br /> 看着手指上的水泡,我觉得眼皮很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br /><br /><br /> 电话突然响起,我立刻惊醒,从地板上弹起。 <br /> 我知道这么晚只有苇庭会打来,深呼吸一下平复紧张的心情后, <br /> 才接起电话。 <br /><br /><br /> 「说真的。」苇庭说,「我们分手吧。」 <br /><br /><br />我失恋了。 <br /><br /><br /> 失恋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指失去恋人; <br /> 更深的一层,是指失去恋爱这件事。 <br /> 我想我不仅失去恋人,恐怕也将失去恋爱这件事。 <br /><br /><br /> 苇庭曾告诉我,选羊的人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爱的人在一起, <br /> 所以当她说要分手时,大概不会留什么余地。 <br />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想尽办法去挽留。 <br /><br /><br /> 苇庭说完再见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 <br /> 信封很大,是A4的size,里面装着我写的那封情书。 <br /> 正确地说,是A4的蔡智渊装着标准的柳苇庭里面有娇小的刘玮亭。 <br /> 这打消了最后一丝我想复合的希望。 <br /><br /><br /> 收到信的第一个念头:这是报应。 <br /> 刘玮亭曾经收到这封信,当她知道只是个误会时,我一定狠狠伤了她。 <br /> 如今它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我手上,这大概也可以叫因果循环吧。 <br /><br /><br /> 完全确定自己失恋后的一个礼拜内,脑子里尽是苇庭的样子和声音。 <br /> 想到可能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甜美笑容,我便陷入难过的深渊中, <br /> 整个人不断向下沉,而且眼前一片漆黑。 <br /> 我任由悲伤的黑色水流将我吞噬,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br /> 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头七”后,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 <br /> 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br /><br /><br />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苇庭离去后, <br /> 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时,我又想起刘玮亭。 <br /> 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br />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 <br /><br /><br />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份量超过苇庭,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br /> 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除了面对悲伤走出悲伤外, <br /> 根本无能为力。 <br /> 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 <br /> 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份,我必须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续向前。 <br /><br /><br />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 <br /> 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 <br /> 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 <br /><br /><br />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 <br /> 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 <br /> 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这令我更加痛苦。 <br /> 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 <br /> 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我们的对话: <br /><br /><br /> 『谢谢妳没拒绝我。』 <br />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br /><br /><br />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 <br /> 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 <br /> 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但也许对她而言, <br /> 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 <br /> 随着分离两地,见面的机会骤减,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 <br /> 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br /><br /><br />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br /> 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 <br />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br /> 这类问题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br /><br /><br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 <br /> 都收进楼上的房间。 <br /> 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 <br /><br /><br />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 <br />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 <br /> 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 <br /> 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 <br /><br /><br /> 单人床贴墙靠着,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勉强算是落地窗, <br /> 因为窗台离地板仅约10公分左右。 <br /> 拉开窗帘后,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 <br /> 风起时,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br /><br /><br /> 我听了一会树木的低语,全身很快放松,然后进入梦乡。 <br /> 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 <br /> 戴上眼镜仔细一看,原来在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 <br /> 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 <br /><br /><br />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 <br /> 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化为文字,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 <br /> 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有的不到十个字,有的将近一百字, <br /> 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 <br /> 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 <br /> 有时三天写一则,有时隔半个多月。 <br /> 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便随便找空白处填上心情。 <br /><br /><br /> 由于字写得很小,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 <br /> 「我要走了。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 <br /> 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 <br /><br /><br />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只能跟墙壁说心事, <br /> 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 <br /> 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 <br /> 只觉得他很寂寞。 <br /> 对于仍陷入苇庭离去的悲伤的我而言,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br /><br /><br />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便离开床找了只笔, <br /> 也在墙上写下: <br /> 「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 <br /> 然后留下时间。 <br /><br /><br />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 <br /> 说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 <br /> 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 <br /> 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br /><br /><br />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 <br /> 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 <br /> 只有适时适当的释放,才能走出悲伤。 <br /> 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 <br /> 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br /><br /><br />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 <br /> 『荣安!』 <br /> 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br /> 「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说: <br /> 「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br /><br /><br />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br />
作者:
流浪在黑白森林
时间:
1.11.2005 12:28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br /> 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 <br /> 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br /><br /><br />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 <br /> 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 <br /> 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 <br /> 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 <br /> 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br /><br /><br />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br /> 「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 <br /> 『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 <br /> 「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br /><br /><br />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 <br /> 『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 <br /> 「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br /> 『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 <br /> 「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 <br />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br /><br /><br /> 『我跟她已经……』 <br /> 我将一枝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 <br /> 「你们吹了吗?」荣安说。 <br /> 『嗯。』我点点头。 <br /> 「吹了多久?」 <br /> 『超过一年了。』 <br /> 「为什么会吹?」 <br /> 『这要问她。』 <br /> 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br /><br /><br />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 <br /> 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 <br /> 「这很难喔!」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 <br /> 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 <br /> 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 <br /> 「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br /><br /><br />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 <br /> 「太寒酸了吧。」 <br /> 『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 <br /> 「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 <br /> 『当然记得。』我说,『干嘛突然提他?』 <br /> 「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 <br /> 『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br /><br /><br />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 <br /> 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br /> 「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嘛?」他疑惑地看着我。 <br /> 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 <br /> 「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 <br /> 『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br /><br /><br />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工夫便把面吃完。 <br /> 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ㄧ滴不剩后, <br /> 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 <br /> 我无法再从他的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br /><br /><br />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 <br /> 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靠近。 <br /> 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 <br /> 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 <br /> 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br /><br /><br />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 <br /> 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 <br /> 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 <br /> 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 <br /> 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 <br /> 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br /> 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但我始终没回嘴。 <br /><br /><br />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着羡慕和嫉妒。 <br /> 不过我对他丝毫没有羡慕与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种厌恶的感觉。 <br /> 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br /><br />「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喔。」 <br /> 『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br /> 「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 <br />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 <br /> 「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 <br /> 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帐,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br /> 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摀住他的嘴巴。 <br /><br /><br />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br /> 「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 <br /> 『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 <br /> 「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 <br /> 『不方便吧?』 <br /> 「你看,我带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开背包, <br /> 「还有连内裤也带来了,你别担心。」 <br /> 『我才不是担心这个!』 <br /><br /><br />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让我住一晚嘛!」 <br /> 我想想也对,便说:『你睡楼上的房间。』 <br /> 「好耶!」荣安很兴奋,三两下便把上衣脱掉,然后说: <br /> 「我先去洗个澡。」 <br /> 『咦?你身材变好了,竟然还有六块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 <br /> 『怎么练的?』 <br /><br /><br /> 「以前在台北跟一个工程师住在一起,睡觉前他都会讲笑话给我听。」 <br /> 『那……』我实在不想再说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样?』 <br /> 「他讲的笑话都好好笑喔,让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 <br /> 笑出腹肌了。」 <br /> 『胡扯!』 <br /> 「你不信吗?」荣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现在讲个笑话给你听。」 <br /><br /><br /> 「你知道为什么叫霸王别姬吗?那是因为霸王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后, <br /> 还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话,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 <br /> 霸王呀,你别再GGYY了,赶快逃命吧。」荣安边笑边说, <br /> 「这就是霸王别G。」 <br /> 我听完后连话都懒得说,翻过身不去理他。 <br /> 荣安自觉无趣,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br /><br /><br /> 随手拿起床边的书,看了几页后,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br /> 彷佛回到大学时代跟荣安一起住在宿舍内的时光。 <br /> 自从苇庭离开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像今晚这么有活力过。 <br /> 我心里很高兴荣安的到访,但实在不想承认这点。 <br /> 「洗好了。」荣安走出浴室,「我再讲一个笑话让你练练腹肌。」 <br /> 我连视线也懒得离开书本。 <br /><br /><br /> 「你知道肾脏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吗?」 <br /> 『不知道。』 <br /> 「答案是桑椹。因为“桑椹”会“伤肾”啊。」 <br /> 『喔。』 <br /> 「你怎么老是一点反应也没?这样怎么练腹肌呢?」荣安摇摇头, <br /> 「难道选孔雀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吗?」 <br /> 『快给我滚到楼上的房间!』我将手上的书丢向他,『我要睡觉了!』 <br /><br /><br /> 荣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楼上的房间,我起身把房门关上。 <br /> 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敲门说没楼上房间的钥匙。 <br /> 我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他,顺便说:『别再敲门了。』 <br /> 关上门,躺回床上,没多久又听见外面传来「没有棉被啊」的声音。 <br /> 我抱着一条棉被,一步步上楼,踢开楼上房间的门,把棉被往床上扔。 <br /><br /><br /> 「这房间不错。」荣安搂着棉被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br /> 『快睡吧。』我转身离开。 <br /> 「喂!」他叫了我一声。 <br /> 『干嘛?』 <br /> 「真的吗?」 <br /><br /><br />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真的什么?』 <br /> 「你跟柳苇庭真的吹了吗?」荣安转头看着我。 <br /> 我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br /> 他看见我点了头后,没再说什么,视线又转向窗外。 <br /> 我说了声晚安,便走下楼梯。 <br /><br /><br /> 爬完最后一个阶梯,听见荣安在楼上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喔。」 <br /> 『干嘛?』我大声回答。 <br /> 「多陪陪你啰!」他也大声回话。 <br /> 我感觉胸口热热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br /> 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后,我才开口:『随便你。』 <br /><br /><br /> 但我的声音却细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br /><br /><br />荣安果然常来我这里,一个礼拜甚至会来六天。 <br /> 他总是下班后直接过来,隔天要上班时再出门。 <br /> 我给了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 <br /> 除了他睡在楼上的房间外,我们的相处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 <br /><br /><br /> 坦白说,苇庭离开后,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静。 <br />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我毫无知觉。 <br /> 荣安的到来,让我听见噗通一声,我才察觉时间的存在。 <br /> 原来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滞不前,但时间还是继续在走的。 <br /><br /><br /> 荣安的生活很规律,从工地下班后的时间全是自己的; <br /> 而我学校方面的事比较繁杂,有时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br /> 他很喜欢在我房间闲晃,不过只要我在忙他便不会吵我。 <br /> 后来我房间干脆不上锁,随便他来来去去,即使我不在。 <br /><br /><br /> 「要帮你分担房租吗?」荣安问。 <br /> 『不用了。』我回答。 <br /> 「不行啦!」荣安说,「你先试着从对我斤斤计较每一分钱开始,然后 <br /> 慢慢推广到其它方面,这样你才能算是选孔雀的人。」 <br /> 我二话不说,举脚便踹。 <br /><br /><br /> 荣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总是推辞不去。 <br /> 有次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拉了去。 <br />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开在台南运河附近的巷弄里面。 <br />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静的运河边,还是满显眼的。 <br /><br /><br /> 荣安拉着我推门走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店内的装潢时, <br /> 他便朝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小云,我带个朋友过来。」 <br /> 她的视线稍微离开手中的摇酒器,然后点头微笑说:「欢迎。」 <br /> 几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侧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了打量的味道。 <br /> 我有些不自在,勉强挤了个微笑后,便拉着荣安赶紧找位置坐下。 <br /><br /><br /> 吧台是一般的马蹄型,中间大概可坐七个人左右; <br /> 左右两侧很小,各只有两个位置。 <br /> 吧台中间已经坐满了人,我和荣安只好在靠店内的左侧坐下。 <br /> 『你常来?』一坐定后,我轻声问荣安。 <br /> 「对啊。」他回答。 <br /><br /><br /> 吧台内的女子正将摇酒器内的液体倒入杯子,边倒边说: <br /> 「你有一阵子没来啰。」 <br /> 「是啊。」荣安回答得很爽快。 <br /> 她离我们有三步距离,而且视线并没有朝向我们,于是我对他说: <br /> 『人家不是在跟你说话。』 <br /> 她好像听到我的话,转头朝向我,笑了笑、点点头。 <br /> 「你看吧。」荣安说,「她是在跟我说话。」 <br /><br /><br /> 店内弥漫着钢琴旋律,我四处打量,发现角落有钢琴,不过没人弹奏。 <br /> 原来钢琴声是从音响传出来的,可见这家店的音响设备很好。 <br />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br /> 店内摆了八张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张空桌。 <br /> 除了吧台内那个女调酒师外,还有一个年纪20岁左右的女侍者。 <br /> 吧台后方垂了条蓝色帘幕,掀开后里面应该是简单的厨房。 <br /> 「喝点什么?」 <br /> 叫小云的女调酒师走到我们跟前,亲切地询问。 <br /><br /><br /> 「我要 Vodka Lime!」荣安大声回答。 <br /> 感觉在Pub这种地方点酒时,应该要用低沉的嗓音念出酒名才对, <br /> 可是荣安的语调好像是小孩子在讨汽水喝,而且发音也不标准。 <br /> 「好。」小云转向我,「你呢?」 <br /> 『有咖啡吗?』我说。 <br /> 「点什么咖啡!」荣安用手肘顶了顶我,「你要点酒!」 <br /> 如果不是小云在场,我一定顶回去,但现在只好拿起酒单端详。 <br /> 『Gin Tonic。』我说。 <br /><br /><br /> 小云走后,我立刻也顶了荣安,然后说:『干嘛要点酒?』 <br /> 「你要喝点酒,这样才能治疗失恋的创伤。」他哈哈大笑, <br /> 「而且点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疗啊。」 <br /> 正想给他一拳时,小云又带着微笑走过来。 <br /><br /><br /> 她在荣安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莱姆汁,放了个柠檬角; <br /> 在我的杯子倒入琴酒、通宁水,然后加了片柠檬。 <br /> 「你最近很忙吗?」她问。 <br /> 「是啊。」荣安端起酒杯。 <br /><br /><br /> 「这是我大学同学。」荣安指着我,「现在念博士班,是高材生喔。」 <br /> 他的声音不算小,吧台边又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眼神似乎不以为然。 <br /> 「幸会。」 <br /> 小云微微一笑,我则有些尴尬。 <br /> 「我前阵子都在照顾他,所以就没来了。」他又说。 <br /> 「是吗?」她看了看我,眼神含着笑。 <br /> 我很想踹荣安一脚。 <br /><br /><br /> 「刚刚有客人问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心理测验,我也想问问你们。」 <br /> 小云放下手边的东西,似乎准备开始闲聊,然后说: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我心头一惊,放下酒杯。 <br /><br />「狗!」荣安又大声回答。 <br /> 「这里面没有狗呀。」小云摇摇头。 <br /> 「我不管,我就是要选狗。」 <br /> 「哪有这样的,你赖皮。」小云笑着说。 <br /> 我则一句也不吭。 <br /><br /><br /> 「你呢?」小云将头转向我,「选哪种动物?」 <br /> 『孔雀。』 <br /> 我的语气很淡漠,刚才应该用这种语气点酒才会显得性格。 <br /> 她微微一楞,然后说:「你们知道这几种动物的代表意义吗?」 <br /> 「知道啊。」荣安笑了笑,「我们大学时代就玩过了。」 <br /> 「这样就不好玩了。」小云的语气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笑着说, <br /> 「那你们猜猜看我选什么?猜中的话我请客。」 <br /><br /><br /> 「你一定选羊。」荣安说。 <br /> 「猜错了。」小云摇摇头,然后目光朝向我。 <br /> 『妳应该是选马。』我说。 <br /> 「你的酒我请。」小云笑得很开心。 <br /> 『谢谢。』我说,『对选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br /><br /><br /> 「妳为什么选马?」荣安问。 <br /> 「我喜欢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只有马才能带着我四处游荡。」 <br /> 小云说,「你呢?为什么选狗?」 <br /> 「狗最忠实啊,永远不会离开我。」荣安回答。 <br /> 「可是选项里面没有狗呀。」小云说,「如果没有狗,你要选什么?」 <br /> 「我一定要选狗啊!」荣安大声抗议。 <br /> 「好。」小云笑着说,「我放弃跟你沟通了。」 <br /><br /><br /> 他们对谈时,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喝酒,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br /> 小云将脸转向我,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选孔雀,我打算随便编个答案。 <br /> 「你为什么要点Gin Tonic?」她问。 <br /> 『因为……』话刚出口,我才发觉问题不对,『Gin Tonic?』 <br /> 「嗯。」她点点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点Gin Tonic?」 <br /> 我被预料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楞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话。 <br /><br /><br /> 「Gin Tonic通常是女人点的酒。」她看我不说话,便又开口说: <br /> 「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 <br /> 『是吗?』我很疑惑。 <br /> 「难道你没听过:点一杯琴通尼,表示她寂寞?」 <br /> 『没有。』我摇摇头。 <br /> 「其实我觉得大多数点琴通尼的人,只是因为这名字的英文好念。」 <br /> 她笑着说,「你也是吧?」 <br /><br /><br /> 我丝毫不觉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觉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 <br /> 然后说:『没错。我英文不好,怕丢脸。』 <br /> 小云听完后也笑得很开心。 <br /> 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小云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心头暖暖的, <br /> 全身不自觉放松。 <br /><br /><br /> 小云去招呼其它的客人了,荣安则开始跟我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 <br /> 原来他第一次来这里跟小云聊天时,竟发现他的同袍就是小云的哥哥。 <br /> 『这么巧?』我说。 <br /> 「对啊。」荣安随口回答,好像不觉得这种际遇有多了不起, <br /> 「后来我就常来了,偶尔也会带同事来。」 <br /> 『喔。』 <br /> 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后才发觉酒已经没了。 <br /><br /><br /> 荣安又点了一杯Vodka Lime,我因为心情很好,也跟着要了一杯。 <br /> 我和他边喝边聊,小云不忙时也会过来一起聊天。 <br /> 小云虽然健谈,但话并不多,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br /> 是朋友之间那种亲切的笑,而非老板与顾客之间那种应酬的笑。 <br /><br /><br />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几位男士,他们正努力找话题, <br /> 或是持续某个话题以便能跟小云聊天。 <br /> 在生物界里,雄性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总是会炫耀自己。 <br /> 人类也是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欢的异性, <br /> 言谈举止间的炫耀是藏不住的。 <br /> 我偷偷打量小云,发觉她真的很迷人,难怪那些男士会喜欢她; <br /> 也难怪我刚走进这里时,会看到他们警戒而紧张的神情。 <br /><br /><br /> 我和荣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br /> 这时才惊觉他并不像我一样,他一早还得去工地上班。 <br /> 『该走了。』我说,『不好意思,忘了注意时间。』 <br /> 「没关系啦。」荣安说,「你喜欢的话,坐多晚都行。」 <br /> 『还是走吧。』我站起身。 <br /><br /><br /> 荣安要先上个洗手间,我便在吧台边等他。 <br /> 小云似乎没事做了,顺手整理吧台的动作看起来很惬意。 <br /> 当她将吧台上最后一个烟灰缸收好时,说:「为什么你会猜我选马?」 <br /> 『随便猜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br /> 「你运气不错。」 <br /> 『是啊。』 <br /> 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对。 <br /><br /><br /> 没了荣安,我觉得与小云独处时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单, <br /> 读读上面的英文字打发时间。 <br /> 「很辛苦吧?」小云说。 <br /> 『嗯?』我没听懂,视线离开酒单转向她。 <br /> 「当一个选孔雀却又不像选孔雀的人。」 <br /><br /><br /> 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半句。 <br /> 因为我突然觉得今晚喝进肚子里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时燃烧。 <br /><br /><br /> 一直到荣安走过来,我体内的酒精都还未燃烧殆尽。 <br /> 「要记得喔!」荣安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可是高材生呢。」 <br />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体温瞬间回复正常,拉着他便走。 <br /> 当我右手拉着荣安、左手推开店门时,听到小云在背后说: <br /> 「Someone wants a Gin Tonic. It means someone's lonely.」 <br /><br /><br />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云淡淡笑了笑。 <br /><br /><br />小云给我的感觉很好,而且我很感激她并没有追问我选孔雀的理由。 <br /> 我知道她不是忘了问,只是不想问而已。 <br /><br /><br /> 日后每当荣安提议要到Yum去坐坐时,只要我手边不忙,便会答应。 <br /> 到了Yum后,一来不太会喝酒;二来酒的价钱比较贵; <br /> 三来怕随便点个酒结果发现它代表欲求不满寂寞难耐之类的意思, <br /> 所以我干脆点咖啡。 <br /> 小云依然亲切,总是抽空跟我们闲聊,聊久了便觉得算得上是朋友。 <br /> 也知道店里唯一的女服务生叫小兰。 <br /><br /><br />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荣安的腿断了。 <br /> 荣安在工地的宿舍是货柜屋改装的,架在两层楼高的位置。 <br /> 台风来袭时货柜屋被吹落至地上,然后翻滚了一圈, <br /> 在里面的他就这样断了左腿。 <br /> 我听到消息后到医院看他,除了身上有一些擦伤外, <br /> 左脚已上了石膏,可能得在医院躺上两个礼拜。 <br /><br /><br /> 「我突然从床上腾空飞起,眼睛刚睁开,便撞到天花板的日光灯。」 <br /> 荣安躺在病床上,左脚高高吊起,神情不仅不萎靡,反倒还有些兴奋。 <br /> 「然后地板不断旋转而且越来越大,匡的一声我又撞到地板。」 <br /> 我递给他一颗刚削完皮的苹果,他咬了一口苹果后,嘴巴含糊说着: <br /> 「我看到我的一生像快转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快速掠过。」 <br /><br /><br /> 『喔?』我觉得很新奇。 <br /> 「影像变化虽快,但每一幕都很清晰。我还看到好多人,包括国中时 <br /> 的老师、高中时暗恋的女孩等等,都是我生命历程的重要人物。」 <br /> 『这些影像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我问。 <br /> 「黑白的。」荣安哈哈大笑,「因为我肝不好,所以人生是黑白的。」 <br /> 我突然不想同情躺在病床上的他。 <br /><br /><br /> 「你知道我还看到谁吗?」荣安说。 <br /> 『谁?』 <br /> 「后来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身边没有女朋友陪伴,一个人孤伶伶的。 <br /> 我突然觉得肩膀有股力量,于是在黑暗中爬啊爬的,就爬出来了。」 <br /> 『这么说的话,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啰?』 <br /> 「算是吧。」 <br /> 荣安说完后,双眼看着天花板,很累的样子。 <br /><br /><br /> 把手中的苹果吃完后,他转头看着我,又是一阵傻笑。 <br /> 『还吃不吃苹果?』我说,『我再削一个给你。』 <br /> 「好啊。」他点点头。 <br /><br /><br /> 荣安住院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陪他,反正医院就在学校附近。 <br /> 有时我还会带书去待上一整个下午,如果书看完了无事可做, <br /> 就拿起笔在荣安左脚的石膏上推导式子。 <br /> 说来奇怪,在石膏上推导方程式时特别顺畅, <br /> 很多以前没办法克服的难题都已迎刃而解。 <br /> 我怀疑爱因斯坦是否也有朋友断了腿以致他可以推导出相对论。 <br /><br /><br /> 连续过了几个没有荣安来骚扰的晚上,我开始闷得发慌。 <br /> 一个人骑上机车,骑往运河边的Yum。 <br /> 「咦?」小云有些惊讶,「今天你一个人?」 <br /> 『嗯。』我点点头。 <br /> 吧台边虽然只稀稀落落坐了三个人,但我还是习惯坐在左侧角落。 <br /><br /><br /> 小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问:「荣安呢?」 <br /> 『他的腿断了,不能来。』我说。 <br /> 「呀?」她很紧张,「发生了什么事?」 <br /> 我稍微解释一下荣安的状况,并拿起吧台上的火柴盒充当货柜屋, <br /> 然后将火柴盒摔落、翻滚。 <br /> 『他的腿就这样断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br /> 「竟然只有断了腿而已。」小云说。 <br /><br /><br /> 我左手端着咖啡杯,嘴唇离开杯缘,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说: <br /> 『我也觉得只断了腿真是可惜。』 <br />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云突然醒悟,急忙摇摇手,「我的意思是,在 <br /> 那种状况下,应该会受更重的伤,所以只断了腿是……」 <br /> 『没有天理?』 <br /> 「不。」她的脸开始涨红,「那叫不幸中的大幸。」 <br /> 『原来如此。』我继续喝了一口咖啡。 <br /><br /><br /> 「喂。」过了约一分钟,小云说:「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却故意 <br /> 要误解我的意思。」 <br /> 『没错。』我放下咖啡杯,笑了起来。 <br /> 小云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后,她说:「你跟荣安的味道不太一样。」 <br /> 『是吗?』我很好奇。 <br /><br /><br /> 「他是那种典型的学工程的人,而你身上的某部分有我熟悉的气味。」 <br /> 『什么气味?』我闻了闻腋下。 <br /> 「不是身上的味道啦。」小云笑了笑,「我不会形容那种气味,只知道 <br /> 你的气味和我求学时身旁的人的气味有些类似。」 <br /> 『妳念什么的?』 <br /> 「企管。」 <br /> 我微微一惊,试着端起咖啡杯伪装从容。 <br /><br /><br />「看你的反应,好像你有熟识的人也念企管?」小云的眼睛很利。 <br /> 『嗯。』我含糊应了声。 <br /> 「该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念企管吧。」 <br /> 我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br /> 「你又来了。」小云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们曾经山盟 <br /> 海誓,可是现在劳燕分飞,于是你只能在pub里舔拭伤口?」 <br /> 小云越说越开心,但我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br /><br /><br /> 她看我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便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挥了挥,说: <br /> 「不要再玩了,这样不好笑。」 <br /> 『我不是在玩。』我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br /> 「难道……莫非……」轮到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真让我说中了?」 <br /> 『嗯。』我苦笑了一下。 <br /> 「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 <br /> 『没关系。』 <br /><br /><br /> 小云似乎有些尴尬,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后,说: <br /> 「今天让我请客吧,不然我会良心不安。」 <br /> 『好啊。』我说,『不过我还要来一杯Martini。』 <br /> 「你趁火打劫。」 <br /> 『妳忘了吗?』我说,『我是选孔雀的人。』 <br /><br /><br /> 她在加了冰块的调酒杯里倒入琴酒、苦艾酒,用酒吧长匙快速搅一搅, <br /> 然后把冰块滤掉,倒进刚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鸡尾酒杯, <br /> 最后再加一颗红橄榄便算完成。 <br /> 「为什么点Martini?」小云问。 <br /><br /><br /> 『我常看到有人点,所以想喝喝看。』 <br /> 「马汀尼确实是一杯很有名的鸡尾酒,甚至可以说是名气最大。」 <br /> 小云说,「不过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点“酒”?」 <br /> 『既然聊到了我的前女友,我想酒应该会比较适合我的心情吧。』 <br /> 我喝了一口Martini,只觉得满口冰凉。 <br /><br /><br /> 小云走回吧台中央,一个打条领带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也点了马汀尼。 <br /> 「麻烦dry一点。」他说。 <br /> 她有意无意地朝我笑了笑,然后又调了一杯Martini给他。 <br /> 我拿起手中这杯不知道是dry还是wet的Martini,慢慢喝完。 <br /> 「越dry的Martini,表示苦艾酒越少。」 <br /> 一抬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br /><br /><br /> 吧台边只剩下我和另一位点Martini的男子。 <br /> 他算安静,通常一个人静静抽着烟,弹烟灰的动作也很轻。 <br /> 店内还有两桌客人,聊天的音量很小,有时甚至同时闭嘴聆听音乐。 <br /> 小云在吧台内找一些诸如擦拭杯子的闲事来做,左晃右晃。 <br /> 有时晃到我面前,但并没有开口,我猜想她应该还是觉得尴尬。 <br /><br /><br /> 『我不是来这里舔拭伤口,只是单纯喜欢这里的气氛。』 <br /> 在小云第三次晃到我面前时,我开了口,试着化解空气中的尴尬。 <br /> 她没回话,停下手边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br /> 『山盟海誓应该还谈不上,只是经常花前月下而已。至于劳燕分飞嘛, <br /> 东飞伯劳西飞燕,意思是对的;不过我是孔雀,习惯东南飞。』 <br /> 我说完后,发现小云嘴边的微笑很自然,便跟着笑了起来。 <br /><br /><br /> 『其实她研究所才念企管,大学念的是统计。』我说。 <br /> 「我一直念企管。」小云终于开口,「研究所也是。」 <br /> 『喔?』 <br /> 「想不到吧。」她笑了笑,「一个女酒保竟然是研究所毕业。」 <br /> 『我不是这个意思。』 <br /> 「我知道。」 <br /> 小云拿了一小碟点心放在我面前。 <br /><br /><br /> 『她和我一样,都是成大的学生。』我说。 <br /> 「我也是耶。」她说。 <br /> 『那么或许妳认识她吧。』 <br /> 「或许吧。」 <br /> 小云耸了耸肩,脸上一副你不说我就不问的表情。 <br /><br /><br /> 『好吧。』我说,『看在免费的Martini份上,她叫柳苇庭。』 <br /> 「她高我一届,是我学姐。」小云说,「我们还满熟的。」 <br /> 『真的吗?』我很惊讶。 <br /> 「嗯。」她点点头。 <br /> 『真巧。』我说,『妳哥哥是荣安的朋友,妳学姐是我的前女友。』 <br /><br /><br /> 「麻省理工学院的索拉波做了一个研究,在美国随机选出两个人,并 <br /> 假设平均每人认识一千人,那么这两人彼此认识的机率只有十万分 <br /> 之一,可是这两人共同认识某个朋友的机率却高达百分之一。」 <br /> 『假设平均认识一千人?』我说,『好像太多了。』 <br /> 「也许吧。」小云笑了笑,「不过这个研究的重点是说,两个完全陌生 <br /> 的人若不小心碰在一起,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似乎并 <br /> 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br /><br /><br /> 『妳这种讲话的口吻跟她好像。』我笑了笑,『如果她这么说,我一定 <br /> 会叫她把平均认识一千人的假设减少,重算机率后再来说服我。』 <br /> 「那她会怎么反应?」 <br /> 『她应该会笑一笑,然后叫我不必太认真。』 <br /> 「我想也是。」小云说,「她的脾气很好,在系上一直很受欢迎。」 <br /> 『是啊,她确实很好。』 <br /> 端起酒杯,嘴唇刚接触杯缘,才想起Martini早就喝光了。 <br /> 我不把酒杯放下,任由它贴住嘴唇。 <br /><br /><br /> 「我好像应该再请你喝一杯。」小云说。 <br /> 『为什么?』我把酒杯放下。 <br /> 「因为我又让你想起你想忘掉的事。」 <br /> 『没关系,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勉强笑了笑,『而且……』 <br /> 「嗯?」 <br /> 『也忘不掉。』 <br /><br /><br /> 小云和我同时沉默了下来。 <br /> 我几乎可以听见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抽烟时的呼气声。 <br /> 「再调一杯Martini给你吧。」 <br /> 她先打破沉默,然后很快又把一杯Martini放在我面前,说: <br /> 「从现在开始,我把嘴巴闭上,一句话都不说。」 <br /> 说完后,她立刻用左手摀住嘴巴。 <br /><br /><br /> 我静静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苇庭在一起的时光。 <br /> 那确实是段快乐纯真的日子,即使后来不太快乐、有点失真。 <br /> 虽然常会觉得这些回忆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离现在的我很遥远, <br /> 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降温。 <br /><br /><br /> 我应该早就把这第二杯酒喝完,但右手还是机械式举杯、碰唇、仰头。 <br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吧台边只剩我一人, <br /> 另两桌的客人也不见了。 <br /> 我起身对小云说:『我走了。』 <br /> 移动时脚步有些踉跄,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或是坐太久两腿发麻? <br /><br /><br /> 小云还是用左手摀住嘴巴,右手跟我挥挥手表示告别。 <br /><br />荣安出院了,不过还得拄着拐杖一段时间。 <br /> 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里。 <br /> 我每天一大早骑机车载他到工地上班,回来睡个回笼觉后再到学校。 <br /> 有时他同事会顺路在下班时送他回来,有时我还得特地去接他回来。 <br /><br /><br /> 荣安出院后第三天晚上,我载着他到Yum。 <br /> 小云刚看到荣安拄着拐杖时吓了一跳,后来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大碍, <br /> 便觉得好笑。 <br /> 这晚荣安和小云都很健谈,我的话比较少。 <br /> 还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个点Martini的男子。 <br /><br /><br /> 荣安出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学校接到荣安的电话。 <br /> 「喂,来载我。」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我想早点走。」 <br />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你太混了吧。』我说。 <br /> 「反正我是病人,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br /> 我挂掉电话,放下手边的事,有点不太情愿地骑车去载他。 <br /><br /><br /> 我花了20分钟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钟载他回家。 <br /> 到了家门口,车子不熄火让他先下车,因为我还要到学校。 <br /> 他下车时,身体会稍微往右倾斜,先让右脚接触地面,等站稳后, <br /> 左手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扶着车后座,左脚再离开车。 <br /> 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下车的,动作不太顺畅时我才会帮他一把。 <br /><br /><br /> 「喂!」荣安的右脚刚接触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 <br /> 顺着他平举的拐杖往左前方一看,视线只搜寻两秒, <br /> 便在20公尺外电线杆旁,看见苇庭。 <br /> 她好像是被从某户院子里探出头的黄花吸引住目光,于是驻足观望。 <br /><br /><br /> 我楞楞地看着她。 <br /> 原本以双脚和坐在座垫上的屁股稳住机车重心,但不知不觉站起身, <br /> 屁股离开座垫后,机车失去重心,向右倾倒。 <br /> 「啊!」荣安大叫一声,因为他的右脚才刚站稳,左脚尚未离开车子。 <br /> 幸好他的反射动作够快,右脚单足往后弹跳。 <br /> 可是弹跳了三下后便失去重心,一屁股往后坐倒在地上。 <br /> 「唉唷!」他又叫了一声。 <br /><br /><br /> 机车摔落地面的撞击声和荣安的呼叫声,惊醒了苇庭。 <br /> 她转头朝向声音传来处,正好与我四目相接。 <br /> 她的眼神显得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br /> 我也不知所措。 <br /> 我和她只是站着对看,没有其它的动作和语言。 <br /> 倒地的机车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怒吼,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弱。 <br /><br /><br /> 有多久了呢?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br /> 我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苇庭了呢? <br /> 一时之间忘了现在是何时,更忘了她离去的时间点。 <br /> 直到荣安挣扎着站起身,然后走过来低下身把机车熄火, <br /> 这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反而弄醒了我。 <br /><br /><br /> 我转头看了荣安一眼,问:『没事吧?』 <br /> 「还好。」他笑了笑,并试着把机车扶起。 <br /> 他的左脚无法当施力时的支撑点,因此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br /> 『就让它躺着吧。』我淡淡地说。 <br /> 荣安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开门进去。 <br /><br /><br /> 我移动一下脚步,右小腿肚传来一阵痛楚,可能是机车倒地时刮伤了。 <br /> 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机车扶起,只觉得机车比平常重。 <br /> 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机车,放下支撑架,让它先站稳。 <br /> 「还好吗?」苇庭说。 <br /> 一转头,苇庭已来到跟前。 <br /> 『妳问的是车子?』我说,『还是人?』 <br /><br /><br /> 「说真的。」苇庭又问,「你还好吗?」 <br /> 『说真的。』我回答,『我还好。』 <br /> 本来双方都处于一种极度尴尬与陌生的状态, <br /> 但同时说了以前的口头禅后,似乎又带回来一点熟悉的感觉。 <br /><br /><br />『妳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br /> 「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刚办完事,我便一个人走走。」她说。 <br /> 根据以前上《性格心理学》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 <br /> 「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对她而言,并不是类似家的感觉, <br /> 起码可说已不再那么熟悉。 <br /> 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br /><br /><br /> 「你住这?」她指着刚刚荣安进去的门。 <br /> 『嗯。』我点点头,『我搬进这里后三天,妳便到台北工作。』 <br /> 「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 <br /> 『是吗?』 <br /> 「怎么你连自己住多久都不晓得呢?」 <br /> 苇庭笑了笑,笑容虽甜美,却带点客气的成分。 <br /><br /><br />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 <br /> 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进这里,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们分手, <br /> 现在是我念博四上学期的十月,这样算起来的话…… <br /> 『原来已经两年两个月了。』我叹口气说。 <br /> 苇庭先是一楞,然后低声说:「是呀。」 <br /><br /><br /> 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只好沉默。 <br /> 我觉得杵着不是办法,邀她进家门也很唐突; <br /> 但若就此道别,我担心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悔恨与遗憾。 <br /> 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我说:『妳待会有事吗?』 <br /> 「嗯。」她点头说,「七点还有一个饭局。」 <br /> 『现在才五点,』我看了看表,『我们到安平海边看夕阳好吗?』 <br /> 她沉吟一会后,说:「好。」 <br /><br /><br /> 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机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 <br /> 『什么事?』我问。 <br />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 <br /> 「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 <br /> 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 <br /> 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钥匙。 <br /><br /><br />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 <br /> 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 <br /> 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 <br /> 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 <br />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br /> 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br /><br /><br />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br /> 『请妳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br /> 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 <br /> 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br /> 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 <br /> 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br /><br /><br />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 <br /> 「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 <br /> 『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 <br /> 「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 <br /> 『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妳以前也常侧坐。』 <br />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 <br /> 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br /><br /><br />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他大姐? <br />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 <br /> 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 <br /> 于是无欲则刚,反而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 <br /> 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br /><br /><br />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 <br /> 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 <br /> 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 <br />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 <br /> 「谢谢。」她说。 <br /> 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br /> <br /> <br /><br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 <br /> 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 <br /> 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 <br /> 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 <br /> 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 <br /> 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 <br /> 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br /><br /><br />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 <br /> 「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 <br /> 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 <br /> 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br /><br /><br />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 <br /> 『还过得去。』我说,『妳呢?工作顺利吗?』 <br /> 「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 <br /> 『恭喜妳。』 <br /> 「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它方面吗?」 <br /> 『其它方面?』 <br /><br /><br />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 <br /> 『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 <br /> 「都没对象吗?」她问。 <br /> 『目前还没。』我说。 <br /> 「为什么不找呢?」 <br /> 『课业太忙。』 <br /> 「可是……」 <br /> 『妳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妳来说, <br /> 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 <br /> 她楞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br /><br /><br />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 <br /> 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 <br /> 唯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 <br /> 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 <br /> 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 <br />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br /><br /><br /> 『妳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br />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br /> 『真是大手笔。』我说。 <br />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br />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 <br /> 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 <br /> 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br />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br /><br /><br />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 <br /> 「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 <br /> 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br />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 <br /> 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妳觉得他用心吗?』 <br />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br />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br />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br /><br /><br /> 『是吗?』我说,『妳确定?』 <br />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br />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br />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br />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br /><br /><br />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br />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 <br />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br /><br /><br />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 <br /> 三年前的情人节送妳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洒向天空, <br /> 『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 <br />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妳知道我的用心。』 <br />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br /><br /><br />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br />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 <br /> 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br />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br />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br /><br /><br />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br />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 <br /> 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洒向天空。 <br /><br /><br />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br /><br /><br /><br /><br />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br />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br />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br /><br /><br />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br />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br />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它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br />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br /><br /><br />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br /> 『一起吃饭吧。』我说。 <br />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br />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br /> 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br /><br /><br />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br />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br /> 然后周而复始。 <br />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br />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br />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br /><br /><br />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br />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br />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br />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br /><br /><br /> 我心下恍然。 <br />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br />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br /> 『我要跟荣安说妳诅咒他出事。』 <br />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br />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妳一个问题。』 <br /> 「你问吧。」 <br /><br /><br /> 『妳还记得妳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br />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br /> 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br />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机率是多少?』 <br />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机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 <br /> 『我想也是。』 <br /><br /><br />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br /> 『我今天碰到妳学姐柳苇庭了。』 <br />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br /> 『我要一杯Gin Tonic。』我说。 <br /> 「好。」她说。 <br /><br /><br /> 小云调好一杯Gin 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br />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 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br />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br /> 『是啊。』我说。 <br />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br />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彷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br /><br /><br />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机率是多少? <br /> 如果我是女的,机率一定很高。 <br /> 但我是男的,所以机率应该很小吧。 <br /><br /><br />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br />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机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br /> 可是机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br />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br />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嘎然而止。 <br /><br /><br />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br />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br />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br />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br /><br /><br />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br /> 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br />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觉。 <br />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br />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br />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糬冰淇淋。 <br /><br /><br /> 「我弹得如何?」 <br />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br />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br /> 「这就够了。」 <br />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br /><br /><br />『妳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说,『没想到妳钢琴弹得这么好。』 <br /> 「兴趣而已,从小就喜欢弹。」她说,「不过很久没弹了。」 <br /> 『虽然很久没弹,但妳不看谱还是可以弹得很好,真不简单。』 <br /> 她笑了笑,然后说:「我曾想过,如果有天我失去记忆,我应该会忘了 <br /> 所有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但我一定还会弹钢琴。」 <br /> 『是吗?』 <br /> 「嗯。因为钢琴不是存在于记忆,而是存在于灵魂和血液。」 <br /><br /><br /> 她走进吧台内,边磨咖啡豆边说:「别喝酒了,我请你喝杯咖啡。」 <br /> 我点点头说谢谢。 <br /> 「研究所毕业后,我做过本行的工作,前后共三个。」 <br /> 她突然开这话题让我觉得错愕,但我仍然问:『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br /> 「第一个老板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学历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br /> 『会这样吗?』我说。 <br /> 「南部的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个老板,他始终觉得 <br />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我受不了这种歧视,没多久便辞职了。」 <br /><br /><br /> 『那第三个工作呢?』 <br /> 「第三个老板常升我的职,最后叫我做他的特别助理。后来他暗示: <br /> 只要我当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么有什么。」 <br /> 『这太过份了。』 <br />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样努力工作,别人也会认为我是靠美貌攀升。」 <br /> 她把刚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咖啡好了,请用。」 <br /><br /><br /> 「调酒是我的兴趣……」 <br /> 『妳兴趣还真多。』 <br /> 「我是选马的人,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她笑着说,「既然工作做得 <br /> 不开心,而我又喜欢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脸色,干脆就开了这家店。」 <br /> 『开店得看客人的脸色吧。』 <br /> 「我连老板都不甩,」她笑得很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客人呢?」 <br /> 我点点头,笑了笑。 <br /> 「这家店我想营业就营业、要休息就休息,还满自在的。」她说, <br /> 「如果哪天累了或腻了,干脆歇业或关门,好好去玩一阵子再说。」 <br /><br /><br /> 『调酒师不好当吧?』我说。 <br /> 「叫酒保比较亲切。」她笑了笑,「我的专业技术还不太行,不过我 <br /> 很会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br /> 『如果客人点了妳不会调的酒,那该怎么办?』 <br /> 「其实常被点到的鸡尾酒大概只有二十种,而我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 <br /> 鸡尾酒有四十种,所以还可以应付。」她说,「万一碰到白目的客人 <br /> 偏要点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宝了。」 <br /> 『什么法宝?』 <br /><br /><br /> 小云把食指贴住嘴唇比出嘘的手势,然后眨了眨眼,弯下身去。 <br /> 没多久又起身,把一本书放在吧台上,书名叫:Bartender Handbook。 <br /> 「这里面有几百种鸡尾酒酒谱。」她小声说。 <br />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算妳行。』 <br /> 「每次偷翻这本书时,都会让我觉得回到学生时代哦。」她说。 <br /> 『怎么说?』我问。 <br /> 「就像考试时偷看藏在抽屉里的书呀。」 <br /> 说完后,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br /><br /><br /> 我笑了许久,竟然觉得嘴巴有些酸,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后,说: <br />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br /> 「哪些?」 <br /> 『存在于灵魂的钢琴、差点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 <br /> 「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说,「我成功了吗?」 <br /> 『很成功。』我说,『谢谢妳。』 <br /> 她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吧台。 <br /><br /><br /> 我想我该走了,起身结帐时,她却说:「有人帮你付了。」 <br /> 『是谁?』我非常惊讶,『难道是Martini先生?』 <br /> 「Martini先生?」她楞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这样称呼他不错, <br /> 我也只知道他老是点Martini,其它一概不知。」 <br /> 『他为什么要请我?』 <br /> 「不知道。」她耸耸肩,「只知道你真幸运,酒钱有人帮你付,而我也 <br /> 请你喝咖啡。」 <br /> 『可是我现在饿了。』我笑着说,『如果还有人请吃饭就更幸运了。』 <br /><br /><br />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荣安竟然推门进来! <br /> 他走进来时,拐杖还被快阖上的门绊了一下。 <br /> 『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还有,你怎么来的?』 <br /> 「搭出租车来的。」他把拐杖靠在吧台边,找了位子坐下后,说: <br />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以为你在这里喝醉了,所以来接你。」 <br /> 小云看了看我,露出诡异的笑,彷佛在说:你还嫌不够幸运? <br /> 我也笑了笑,心头暖暖的。 <br /><br /><br /> 「我还包了个羊肉炒饭,你要吃吗?」荣安说。 <br /> 我又吓了一跳,小云似乎也吓了一跳。 <br /> 荣安搔了搔头,吶吶地说:「我想你这时候大概会想吃羊肉吧。」 <br /><br /><br /> 我果然是一只幸运的孔雀。 <br />
作者:
流浪在黑白森林
时间:
1.11.2005 12:32
天气开始转凉了。 <br /> 荣安的脚好了,又开始蹦蹦跳跳、莽莽撞撞,令人怀疑曾经受过伤。 <br /> 在常去的Yum里,偶尔会见到Martini先生。 <br /> 而我跟苇庭大概就这样了,不会再有新鲜的记忆产生; <br /> 除非那个索拉波又算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机率。 <br /><br /><br /> 我已经四年级了,也该认真准备毕业论文,我可不想念太久。 <br /> 于是待在学校的时间变长了,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缩短了。 <br /> 但我和荣安还是常一起吃晚餐,偶尔他也会带宵夜到研究室找我。 <br /><br /><br /> 有次我和他到家里附近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一进门服务生便说: <br /> 「请问你们有订位吗?」 <br /> 『没有。』我说。 <br /> 「这样啊……」服务生露出犹豫为难的表情,说:「请在这稍等。」 <br /> 然后他便往里面走进去。 <br /> 我和荣安低声交谈着没想到这家餐厅生意这么好的话题。 <br /><br /><br /> 过了一会,服务生走出来对我们说:「请跟我来。」 <br /> 我们跟在他身后前进,发现整座餐厅空荡荡的,还有近20张空桌。 <br /> 正确地说,除了某桌有三个女客人外,只有我和荣安两个客人。 <br /><br /><br /> 「明明就没什么人,干嘛还要问我们有没有订位?」荣安说, <br /> 「生意不好又不是多丢脸的事。」 <br /> 『这老板一定是个选老虎的人。』我笑着说。 <br /> 「没错。」荣安也笑着说,「只有选老虎的人才会这么死要面子。」 <br /> 『是啊。』 <br /> 说完后心头一紧,因为我突然想起刘玮亭。 <br /><br /><br /> 刘玮亭毕竟跟苇庭不一样,关于苇庭,我虽然会不舍、难过、遗憾, <br /> 却谈不上愧疚。 <br /> 可是我想起刘玮亭时总伴随着愧疚感,这些年一直如此, <br /> 而且愧疚感并未随时间的增加而变淡。 <br /> 当一个人的自尊受伤后,需要多久才会复原? <br /> 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br /> 如果这个人又刚好是选老虎的人呢? <br /><br /><br /> 这顿饭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跟荣安说话也提不起劲。 <br /> 荣安没追问。 <br /> 或许他会以为我大概是突然想起苇庭以致心情陷入莫名其妙的谷底。 <br /> 我也不想多做说明。 <br /><br /><br /> 吃完饭后,我到研究室去,有个程序要搞定。 <br /> 11点一刻,荣安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空? <br /> 『干嘛?』我说。 <br /> 「带你去个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说得神秘兮兮,「不是Yum喔。」 <br /> 『我在改程序,需要专心,而不是散心。』我说。 <br /> 荣安又说了一堆只要一下下、明天再改不会死之类的话。 <br /> 我懒得跟他缠,便答应了。 <br /><br /><br /> 20分钟后,荣安和一个叫金吉麦的学弟已经在校门口等我。 <br /> 金吉麦学弟小我一届,其实他不姓金、也不叫吉麦,金吉麦只是绰号。 <br /> 他曾在系上举办过乒乓球赛,并命名为:金吉麦杯。 <br /> 因为"金吉麦"实在很难听,大家便让他恶有恶报,开始叫他金吉麦。 <br /> 我与苇庭对打的那次系际杯乒乓球赛,金吉麦也有参加。 <br /><br /><br /> 金吉麦很亲切地跟我说声:学长好,然后请我上车。 <br /> 原来是他开车载了荣安过来。 <br /> 在车上我们三人聊了一会,我才知道他现在和荣安在同一个工地上班。 <br /> 「学长。」金吉麦对我说,「带了很多张一百块的钞票了吗?」 <br /> 『什么?』我一头雾水。 <br /> 「我这里有。」荣安抢着说,「先给你五张,不够再说。」 <br /> 说完后荣安数了五张百元钞票给我。 <br /> 「到了。」金吉麦说。 <br /><br /><br /> 下了车后,我发现方圆五十公尺内,没有任何招牌的灯是亮的。 <br /> 这也难怪,毕竟现在的时间大概是11点50,算很晚了。 <br /> 我们三人排成一横线向前走,金吉麦最靠近店家,我最靠近马路。 <br /> 只走了十多步,金吉麦便说:「学长,在这里。」 <br /> 我停下脚步,看见他左转上了楼梯,荣安则在楼梯口停着。 <br /> 往回走了两步,也跟着上楼梯,荣安走在最后面。 <br /><br /><br /> 楼梯只有两人宽,约30个台阶,被左右两面墙夹成一条狭长的甬道。 <br /> 浓黄色的灯光打亮了左面的墙,墙上满是涂鸦式的喷漆图案。 <br /> 说是涂鸦却不太像,整体感觉似乎还是经过构图。 <br /> 爬到第13阶时,发现墙上写了四个人头大小的黑色的字:中国娃娃。 <br /> 还用类似星星的锐角将这四个字围住,以凸显视觉效果。 <br /> 正怀疑中国娃娃是否是店名时,隐约听到细碎的音乐声。 <br /><br /><br /><br />我抬头往上看,金吉麦正准备推开店门,门上画了一个金发美女, <br /> 鲜红的嘴唇特别显眼,神情和姿态像是抛出一个飞吻。 <br /> 门才刚推开,一股强大的音乐声浪突然窜出,令人猝不及防。 <br /> 我被这股音乐声浪中的鼓声节奏震得心跳瞬间加速,几乎站不稳。 <br /> 荣安在后扶住我,说:「进去吧。」 <br /><br /><br /> 里面很暗,除了一处圆形的小舞台以外。 <br /> 舞台的直径约两公尺,离地20公分高,一个女子正忘情地摆动肢体。 <br /> 舞台上方吊着一颗球状且不断旋转滚动的七彩霓虹灯, <br /> 映得女子身上像夕阳照射的平静湖面,闪闪发亮、波光粼粼。 <br /><br /><br /> 我们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摸索前进,听不见彼此的低语。 <br /> 终于在一张小圆桌旁的沙发坐下后,我才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br /> 四周散落十来张大小不等的桌子,形状有方也有圆,排列也不规则。 <br /> 但桌旁配的一定是沙发,单人、双人、多人的都有。 <br /> 就以我们这桌而言,我坐单人沙发,荣安和金吉麦合坐双人沙发。 <br /> 我们三人呈反L字形坐着,荣安靠近我,金吉麦在我右前方。 <br /><br /><br /> 音乐暂歇,女子甩了甩发,露出妩媚的笑。 <br /> 有几个人拍手但掌声并不响亮,混杂在其中的几声口哨便格外刺耳。 <br /> 10秒后,音乐又再响起,女子重新舞动。 <br /> 荣安推了推我肩膀,然后靠近我说:「先点饮料吧。」 <br /> 我一看Menu便吓了一跳,连最便宜的泡沫红茶竟然也要180块。 <br /> 『这里的泡沫红茶会唱歌吗?』我说。 <br /> 「不会。」 <br /><br /><br /> 我循声抬起头,一个穿着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正盯着我。 <br /> 她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刘海像珠帘垂在额前,却遮不住冰冷的眼神。 <br /> 在意识到她为什么站在我身旁之前,只觉得她的脸蛋、头发、身材、 <br /> 衣服等都充满柔软的味道,可是身体表面却像裹了厚厚的一层静电。 <br /> 若不小心接触这保护层,便会在毫无防备下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刺痛, <br /> 甚至发出哔剥的爆裂声。 <br /><br /><br /> 「你到底要点什么?」她说。 <br /> 我终于知道她只是服务生,而且刚刚那句「不会」也是出自她口中, <br /> 不禁觉得尴尬,赶紧说:『泡沫红茶。』 <br /> 说完后下意识搓揉双手,缓解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br /><br /><br /> 金吉麦看了看表后,笑着说:「这个时间刚好。」 <br /> 我也看了看表,刚过12点,正想开口问金吉麦时,音乐又停了。 <br /> 这次突然响起如雷的掌声,口哨声更是此起彼落, <br /> 而且每个口哨都是又尖又响又长,似乎可以刺穿屋顶。 <br /> 跳舞的女子在掌声和口哨声中走下舞台,来到离舞台最近的桌子旁。 <br /><br /><br /> 音乐重新响起,不知道从哪里竟然又走出来三个女子,不,是四个。 <br /> 因为有一个站上舞台,开始扭动腰臀;其余三个则分别走近三张桌子。 <br /> 先前的舞者离我最近,我看见她背朝我,正跨坐在一位男子腿上, <br /> 随着音乐扭动腰、摆弄头发,背部露出一大片白皙。 <br /> 而另三个走近桌旁的女子,也各自选择一位男子,极尽挑逗似的舞着。 <br /> 这四个女子的舞姿各异,但都适当保持与男子的肌肤接触。 <br /> 或跨坐腿上;或勾住脖子;或搭上肩膀;或贴着额头。 <br /> 而她们在初冬午夜时的穿著,都会让人联想到盛夏的海滩。 <br /><br /><br /> 我感觉脸红耳热、血脉贲张。 <br /> 荣安只是傻笑着,金吉麦则笑得很开心。 <br /> 我彷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中没有语言和歌声, <br /> 只有喧闹的音乐、扭动的身影、诡异的笑容和剧烈的心跳。 <br /><br /><br />有个黄衣女子往这里走来,将一个很大的透明酒杯放在桌上。 <br /> 杯子的直径起码有30公分,倒满两瓶酒大概不成问题。 <br /> 不过杯子里没有酒,只有七八张红色钞票躺在杯底。 <br /> 我略抬起头看着她,她说:「要吗?」 <br />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转头看了看金吉麦,只见他猛点头。 <br /><br /><br /> 黄衣女子笑了笑,开始在我面前舞动起来。 <br /> 她将双手放在我头上,随着节拍反复搓揉我头发、耳垂和后颈。 <br /> 彷佛化身为听见印度人吹出笛声的眼镜蛇,她的腰像流水蜿蜒而下, <br /> 也像藤蔓盘旋而上。上上下下,往返数次。 <br /> 然后她停了下来,双手搭在我肩膀,身体前倾,跨坐在我腿上。 <br /><br /><br /> 从她舞动开始,我的肌肉一直是紧绷着,根本无法放松。 <br /> 当她跨坐在我腿上时,我吃了一惊,双手缩在背后做出稍息动作。 <br /> 后来她甚至勾住我脖子,我的鼻尖几乎要贴着她扬起的下巴, <br /> 而我的眼前正好是她艳红的双唇。 <br /> 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混杂少女汗水的气味,顺着鼻腔直冲脑门。 <br /> 我的视线偷偷往上移,看见她眼睛朝上,额头渗出几滴汗水。 <br /> 大约是20岁的女孩啊,也许还更小,一脸的浓妆显得极不相称。 <br /><br /><br /> 我偷瞄她几次,她的视线总是朝上,因此我们的视线始终无法相对。 <br /> 这样也好,如果视线一旦相对,我大概连勉强微笑都做不到。 <br /> 只好试着胡思乱想去耗掉这一段男下女上的尴尬时光。 <br /> 我突然联想到,她好像是溺水的人,而我是直挺挺插入水里的长木。 <br /> 她双手勾住我并上下前后舞动的样子, <br /> 像不像溺水的人抱住木头而载浮载沉? <br /><br /><br /> 「谢谢。」 <br /> 她停止动作,离开我的腿,直起身时淡淡说了一句。 <br /> 『喔?』思绪还停留在我是木头的迷梦中,便顺口说:『不客气。』 <br /> 「什么不客气!」金吉麦有些哭笑不得,不断对我挤眉弄眼。 <br /> 荣安拉了拉我衣袖,在我耳边说:「给一百块小费啦!」 <br /> 我恍然大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她带来的大酒杯中。 <br /> 她没再说话,逆时针绕着圆桌走了半个圆,到金吉麦面前。 <br /><br /><br /> 我有脱离险境的感觉,略事喘息后,转头跟荣安聊天。 <br /> 聊了一会后,我才知道这家店每晚12点过后,便有这种热舞。 <br /> 因为坚持着12点过后的规矩,再加上没有明显的违法情事, <br /> 因此辖区警察也不会来找麻烦。 <br /> 「一百块小费是基本,但你若高兴,多给也行。」荣安说。 <br /> 我瞥见金吉麦轻松靠躺在沙发上,右手还轻抚那黄衣女子的背。 <br /><br /><br /> 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将饮料端来,她对周遭一切似乎不以为意, <br /> 即使黄衣女子正坐在金吉麦腿上热情舞动着。 <br /> 反倒我觉得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她。 <br /> 她把饮料一一摆好后,便转身走人。 <br /> 喝了一口泡沫红茶,味道很普通,跟一杯卖10元的泡沫红茶没啥差别。 <br /><br /><br /> 「赏妳一百块大洋。」 <br /> 金吉麦将一百块钞票放进大酒杯,并笑着跟黄衣女子挥挥手。 <br /> 「学长,放轻松啦。」黄衣女子走后,金吉麦笑着说:「这里不算是 <br /> 色情场所,你不会被抓进警察局的。」 <br /> 然后他说真正的色情场所,一般人消费不起却又心存好奇, <br /> 所以这里刚好提供给生活在光明里的人一个接近黑暗的机会。 <br /> 「如果你不要这种特别服务,说“不”就行了。」 <br /> 听到他这么说,我才稍微安心。 <br /><br /><br /> 看了看四周,有几桌的客人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甚至还有女生。 <br /> 他们还满悠闲自在的,似乎只是单纯喜欢这种热闹、新鲜与刺激。 <br /> 「嗨,你好。」一个红衣女子走近我,带着微笑。 <br /> 『不。』我说,并摇摇头。 <br /> 「好嘛。」她昵声撒娇,「没关系啦。」 <br /> 『这……』我不知所措,眼神转向金吉麦求援。 <br /> 没想到金吉麦反而笑着说:「我学长会害羞,妳要温柔一点。」 <br /> 女子嫣然一笑,放下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在桌上,然后在我耳边轻声说: <br /> 「别紧张哦。」 <br /><br /><br /> 不紧张才怪。 <br /> 她不像先前的黄衣女子视线总是向上,她跳舞时始终直视着我。 <br /> 如果我稍微偏过头,她的双手会捧着我脸颊,将我扳正朝着她。 <br /> 还好她并没有跨坐在我腿上,我还不至于太紧张。 <br /> 视线偷偷游移,瞥见桌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杯子。 <br /> 大杯子的杯底躺了十多张钞票,其中竟然还有几张五百块的钞票; <br /> 小杯子是普通的茶杯,装满了四四方方的冰块。 <br /><br /><br /> 她突然停下来,从小杯子里拿出一个冰块,含在口中。 <br /> 然后她跨坐在我腿上,双手轻放在我肩上,脸慢慢贴近我。 <br /> 被火红嘴唇含着的白色冰块,滑过我右耳、右耳垂、右脸颊后往下, <br /> 绕着脖子的弧度,经过喉结的高突,往上滑过左脸颊、左耳垂、左耳。 <br /> 沿路上,我不仅感受到冰块的冷,更感受到她鼻中呼出的热。 <br /> 而她嘴里更不时含糊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br /><br /><br /> 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拿到五百块小费的必杀技吗? <br /> 或许她认为这是种挑逗,但对我而言却是折磨。 <br /> 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br /><br /><br /><br />她终于离开我腿上,将口中的冰块吐在桌上,其实也只剩小冰角而已。 <br /> 我不等她开口,立刻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大杯子里。 <br /> 她说声谢谢,低头又将桌上的小冰角含进口中,然后拉开我衣服领口, <br /> 将冰角吐进衣服内。 <br /> 我吓了一跳,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冰凉,赶紧拉扯衣服抖出那块小冰角。 <br /> 她咯咯笑着,视线转向荣安。 <br /> 「不。我怕冷。」荣安迅速站起身,「我要去上厕所。」 <br /> 说完一溜烟跑掉。 <br /><br /><br /> 「来这里吧。」金吉麦说,「让我的热情融化妳的冰块。」 <br /> 红衣女子笑吟吟地点点头,走向金吉麦。 <br /> 我整理好衣服,越来越觉得这地方真的不适合我,开始如坐针毡。 <br /> 环顾四周,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乐在其中; <br /> 除了站在吧台旁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 <br /><br /><br /> 我不禁多看她两眼,发觉她只是斜靠在吧台,视线虽偶尔会四处游移, <br /> 但没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吸引住她的目光超过0.1秒。 <br /> 震耳的音乐、舞动的女子,使这个空间的温度升高、空气也快速流动。 <br /> 所有人都在动,即使只是单纯听音乐的人,手指也会跟着打节拍; <br /> 只有她,始终是冰冷的存在,一副天蹋下来也与她无关的样子。 <br /> 她就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 <br /><br /><br /> 荣安从厕所回来了,我埋怨他不讲义气,竟然独自溜走。 <br /> 「没办法。」他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动来动去。」 <br />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我说。 <br /> 「这地方是包商请我们来玩的,金吉麦那时也在。」荣安说,「我虽然 <br /> 不习惯这里,不过看其它人都很开心,所以猜想你也会开心。」 <br /> 我苦笑两下,说:『所以你这次才拉金吉麦来壮胆?』。 <br /> 「是啊。」荣安偷瞄了金吉麦一眼,「他在这种场合算是如鱼得水。」 <br /> 我也看了看金吉麦,但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身影被一个绿衣女子遮住, <br /> 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双手。 <br /><br /><br />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张地站起身,猛摇手说: <br /> 『不。我不要。』 <br /> 匆忙起身时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摇摇晃晃后倒了下来,发出匡的一声。 <br /> 「你做什么?」她说,「我是来收杯子的。」 <br /> 这才看清楚她是穿蓝色衣服的女子,于是说:『我以为妳是……』 <br /> 她刚弯身用手将杯子扶正,但听到我的话后,立刻直起身子逼视着我, <br /> 冷冷地说:「是什么?」 <br /><br /><br /> 极度嘈杂的环境中,杯子撞击桌面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br /> 但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耳里。 <br /> 我好像不只接触她的静电保护层,可能已经穿透保护层并冒犯了她, <br /> 于是她释放出更高的电压、更强的电流。 <br /> 我觉得应该跟她说声对不起,但却开不了口。 <br /><br /><br /> 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开,不再理会依旧呆立的我。 <br /> 荣安拉了拉我,让我重新坐回沙发。 <br /> 我靠躺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舞台上舞者的扭动,偶尔转头跟荣安说话。 <br /> 当任何想热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时,我立即摇手摇头并转身以示拒绝。 <br /> 荣安也是,只不过他的拒绝方式就是跑进厕所。 <br /> 金吉麦似乎来者不拒,我转头看他时通常看不到他的脸。 <br /><br /><br /> 「给点专业精神好不好,拜托。」 <br /> 那是金吉麦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观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 <br /> 「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不能使用两次!」 <br /> 那是红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麦腿上时,他说的话。 <br /> 金吉麦不断送往迎来,各种颜色的女子都曾一亲芳泽他的大腿。 <br /> 到后来我干脆连口袋剩下的三张百元钞票也给他。 <br /><br /><br /> 我们在午夜两点离开中国娃娃,虽然外面天气冷,但我觉得神清气爽。 <br />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个心理测验,便问金吉麦: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学长,这个我大学时代就玩过了。」他回答,「那时我选老虎,因为 <br /> 老虎最威猛,会让我觉得最有面子。但是现在嘛,我会选别的。」 <br /><br /><br /> 『你现在会选什么动物?』我又问。 <br /> 「孔雀。」他笑着说,「孔雀既高贵色彩又艳丽,如果带在身边的话, <br /> 随时随地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br />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几年前打系际杯乒乓球赛时,他兴奋地跟我说: <br /> 「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br /> 他那时候的笑容,跟刚刚女子坐在他大腿时的笑容,完全不同。 <br /><br /><br /> 『你也选孔雀啊……』 <br /> 我说完这句话后,试图再多说点什么,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 <br /><br /><br /><br />这一年快过完了,新的一年即将来到。 <br /> 过完耶诞后,旧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 <br /> 跨年夜当晚,我和荣安跑到Yum去倒数计时。 <br /> 「10、9、8、7、6、5、4、3、2、1……」 <br /><br /><br /> 「新年快乐!」 <br /> 新年的第一个一秒钟,我、荣安、小云三人互相道了声新年快乐。 <br /> 每次过新年大家都说这句,再怎么无聊的人也不会在新年说节哀顺变。 <br /><br /><br /> 「时间过得真快,」小云说,「又是新的一年了。」 <br /> 「是啊。」荣安点点头,「我觉得小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人长越大时间 <br /> 过得越快。」 <br /> 『一年的时间,对三岁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对二十岁 <br /> 青年而言,却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七十岁的老人, <br /> 那么一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顿了顿, <br /> 『所以年纪越大,一年对他而言感觉越短,当然觉得时间过得越快。』 <br /><br /><br /> 「很有趣的说法。」 <br /> 我们三人闻声后同时转头,原来是Martini先生开了口。 <br /> 『谢谢。』我说,并朝他点点头。 <br /> 「新年快乐。」他举起杯子,向我们三人致意。 <br /> 「新年快乐。」我和荣安也举杯回敬,小云则只是挂着微笑说。 <br /><br /><br />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领带上画了个女人。 <br /> 我猜应该是毕加索的画,因为画里女人的脸蛋四分五裂, <br /> 满符合毕加索的特色。 <br /> 很少看到领带的图案是用名画制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条领带几眼。 <br /> 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时,他一定打了条领带。 <br /><br /><br /> 「新年到了,祝你学业有成。」小云先对我说,然后告诉荣安: <br /> 「祝你步步高升。」 <br /> 她又转头跟Martini先生说:「祝你……」 <br /> 「要押韵喔。」她还没说完,Martini先生便插进话。 <br /> 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后,说:「祝你跟你爱人,相爱到永恒。」 <br /> 「谢谢。」他说。 <br /><br /><br /> 「你有爱人吧?」小云问。 <br /> 「曾经有过。」他回答。 <br /> 小云可能有些尴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头。 <br /> 我暗自觉得好笑,没想到她跟荣安一样,一开口就说错话。 <br /> 「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爱人跟你海誓山盟。」 <br /> 「谢谢。」他终于笑了笑,「辛苦妳了。」 <br /> 小云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br /><br /><br /> 「如果真的找到爱人的话……」Martini先生举起杯子,叹口气说: <br /> 「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让我等。」 <br /> 他发现酒杯空了,说:「请再给我一杯Martini,麻烦dry一点。」 <br /> 小云点了点头,便开始为他调酒。 <br /><br /><br /> 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爱人」的意思,是曾经有过的那个爱人? <br /> 还是另一个全新的爱人? <br /> 或许他觉得都无所谓,只要是一个不必等待的爱人就行。 <br /><br /><br /> 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当我和荣安离开Yum时, <br /> 他还留在吧台边,一个人静静喝酒、抽烟。 <br /> 新的一年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但对他而言, <br /> 似乎是另一种等待的开始? <br /><br /><br /> 过完新年没多久,荣安便调到屏东的工地。 <br /> 虽然从台南到屏东,火车的车程大约只有1小时15分, <br /> 但他已经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时那样,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这儿, <br /> 然后隔天再从我这儿去上班。 <br /> 他大概只能放假时来找我了。 <br /><br /><br /> 我得习惯荣安不再三天两头出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br /> 小云也得习惯我一个人跑去泡Yum。 <br /><br /><br /> 我跟自己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不小心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br /> 有一天我爬到楼上的房间,重看一遍墙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 <br /> 忽然觉得窗外的树好像在跟我说话,我走近落地窗,将右耳贴着窗。 <br /> 『什么?你想要我搬上来?』 <br /> 『因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说话?』 <br /> 『既然你这么寂寞,那我就搬上来喽!』 <br /><br /><br /> 所以我搬到楼上的房间。 <br /> 反正只是楼上楼下,而且又没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样一样搬。 <br /> 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东西,包括那封情书,我通通塞进床底下。 <br /> 那封情书曾被我藏进楼上的房间,荣安常来时,我又把它拿到楼下。 <br /> 如今被丢入床下,命运算坎坷。 <br /><br /><br /> 搬到楼上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倒是视野变好了、人也看得比较远。 <br /> 我很喜欢看着落地窗外的树,也喜欢跟他(她?)说说话。 <br /> 荣安第一次从屏东来找我时,看我搬进楼上的房间,着实吓了一跳。 <br /> 「你又遭受了什么打击?」他说。 <br /> 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后都睡楼下。 <br /><br /><br /> 春天刚来临时,房东来拜访我,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 <br /> 这些年来,我都是把房租直接汇进他银行户头,彼此从不见面。 <br /> 「咦?」他很惊讶,「想不到你搬到楼上了。」 <br /> 我笑了笑,点点头。 <br /> 「你应该注意到墙上的字了吧?」他说。 <br /> 『你也知道墙上有字?』我有些惊讶。 <br /><br /><br /> 「嗯。」他点点头,「以前我租给一个年轻人,他搬走后我便看到了。 <br /> 我希望那面墙保持原状,便不再将楼上的房间租给人。」 <br /> 『是这样啊。』我说,『那我……』 <br /> 「没关系。」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动那面墙,就可以继续住。」 <br /> 『其实我也在墙上写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蓝色的笔, <br /> 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 <br /> 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说了声:「很好。」 <br /><br /><br /> 临走前,他主动将我的房租调降五百块,并请我帮个忙, <br /> 帮他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 <br /> 「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说。 <br /> 『咦?』 <br /> 「如果来租的人你看得顺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没什么特别感觉, <br /> 房租就是四千五。」 <br />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房东真性格。 <br /><br /><br /> 房子毕竟是房东的,而且这里多住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大的不便。 <br /> 如果荣安来找我,跟我在楼上挤一挤就得了。 <br /> 两天后,我便写好了十几张租屋红纸,贴在附近的布告栏。 <br /> 第三天开始,陆续有人来看房子,每当他们问我房租多少? <br /> 『四千五。』我总是这么回答。 <br /><br /><br />一个礼拜过去了,来看过房子的人都没下文。 <br />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房东也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并不强求。 <br /> 如果房间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还会觉得高兴。 <br /> 坦白说,楼下的房间是套房,还有小客厅和厨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 <br /> 四周的环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旧外,并没有明显的缺点。 <br /><br /><br /> 贴完红纸后十天,我从学校回来的途中,瞥见几户人家的花朵正绽放。 <br /> 春天终于来了,我在心里这么说。 <br /> 到了家门口,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子背对着我,正站在门前。 <br /> 我停好车,犹豫了两秒,便从她身旁经过,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br /> 「这里是不是有房间要出租?」蓝衣女子问。 <br /> 『嗯。』我点点头。 <br /> 「我可以看一下吗?」 <br /> 我打开门,说:『请进。』 <br /><br /><br /> 我领她到楼下的房间,开门让她进去随便看看。 <br /> 然后我回楼上的房间把书本、研究报告放在书桌,再走下楼。 <br /> 她已经站在院子里,我有些吃惊。 <br /> 「房间还不错,而且这个院子我很喜欢。」她说,「房租多少?」 <br /> 『四千五。』我说。 <br /> 「很合理。」她说,「我租了。」 <br /> 没想到她会立刻决定,我毫无心理准备。 <br /><br /><br /> 「这楼梯很有味道。」她说,「可以爬上去吗?」 <br /> 『当然可以。』我说,『我就住楼上。』 <br /> 她爬了五层阶梯,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我。 <br /> 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说:『如果妳觉得不方便,那……』 <br />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说,再瞥我了一眼后,继续转身上楼。 <br /> 我觉得她讲话的语气好像听过,眼神好像看过,而那张脸也有些眼熟。 <br /><br /><br /> 她在楼上四处看看,见我房门没关,便说:「可以参观吗?」 <br /> 『请便。』我在楼下说。 <br /> 她走进我房间,过一会出来说:「你到楼下房间想办法敲天花板。」 <br /> 『为什么?』我很纳闷。 <br /> 「先别管。」她说,「就拿个扫帚之类的东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br /> 我在院子找了只木柄扫帚,进了楼下房间,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 <br /><br /><br /> 「敲了没?」她似乎在楼上大声叫喊。 <br /> 『敲了。』我也大声回答。 <br /> 「用力一点。」她大叫,「再敲!」 <br /> 我吸口气,双手握紧扫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br /><br /><br /> 等了一会,没听见她说话,便大声问:『好了吗?』 <br /> 「好了。」她说。 <br /> 我走出房间,她也走出房间身体靠着栏杆,低头看着我,说: <br /> 「听过一首西洋老歌《Knock Three Times》吗?」 <br /> 『好像听过。』我仰起头说。 <br /><br /><br /> 她心情似乎很好,开始唱起歌: <br />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br /> Twice on the pipe if the answer is no <br /> Oh my sweetness ……」 <br /> 唱到这里,用手拍了栏杆三下,再接着唱: <br /> 「Means you'll meet me in the hallway <br /> Oh twice on the pipe means you ain't gonna show」 <br /><br /><br /> 她停止唱歌,说: <br /> 「这首歌是说男孩的楼下住了个喜欢的女孩,不过男孩并不认识她。 <br /> 他唱说如果女孩喜欢他的话,就在天花板敲三下;如果不喜欢,就 <br /> 敲两下水管。敲三下表示他们可以在走廊见面,敲两下的话……」 <br /> 她耸耸肩,「男孩就可以死心了。」 <br /><br /><br /> 从她唱歌开始,我一直仰头注视着她,虽然纳闷,但始终没说话。 <br /> 「我念高中时非常喜欢这首歌,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哼着唱。」她说, <br /> 「没想到这首歌描述的情形,竟然很符合我们这里的状况。」 <br /> 『喔。』我应了声。 <br />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她说,「我大概会把水管敲坏吧。」 <br /> 我又看了看她,越看越眼熟。 <br /><br /><br /> 「就这样吧。」她走下楼梯,「我会尽快搬进来。」 <br />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谁、是哪种人,心里莫名其妙浮现那个心理测验。 <br /> 来不及细想,便开口问她: <br /> 『妳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妳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妳会带哪种动物?』 <br /><br /><br /> 她停下脚步,人刚好在阶梯一半高的位置,说:「为什么问这问题?」 <br /> 我有些心虚,说:『只是突然想问而已。』 <br /> 她挺直腰杆,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选孔雀。」 <br /> 我吃了一惊,楞楞地看着她。 <br /><br /><br /> 「怎么了?」她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也要根据这个心理测验的结果, <br /> 来认定我是贪慕虚荣、视钱如命的人?」 <br /> 『不。』我一时语塞,『我……』 <br /> 「这个心理测验我也玩过,孔雀代表金钱,对吧?」她继续走下楼梯, <br /> 「我被嘲笑很久,无所谓了。」 <br /><br /><br /> 我终于认出她了。 <br /> 她是中国娃娃里,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服务生。 <br /> 那时灯光昏暗,交会的时间又不长,所以对脸孔并未留下深刻的印象。 <br /> 我想我现在会认出她,大概是因为那股似曾相识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br /><br /><br /> 她依然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难怪我可以认出她。 <br /> 而我对她而言,应该只是乌鸦身上的一根黑毛而已, <br /> 她一定不记得看过我。 <br /> 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共通点:都是选孔雀的人。 <br /><br /><br /> 「你刚刚说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问。 <br /> 『四千块。』我回答。 <br /> 「是吗?我记得你好像说四千多。」 <br /> 『不。』我说,『就是四千块。』 <br /> 「好吧。」她说,「押金要多少?」 <br /> 『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东。』 <br /><br /><br /> 她看着院子里围墙边的花花草草,然后说:「春天好像来了。」 <br /> 『是啊。』我说。 <br /><br /><br />蓝衣女子看完房子后,隔天便搬进来。 <br /> 她搬进来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个照面,便各自去忙。 <br /><br /><br /> 院子里多停放了一辆机车,应该是她的。 <br /> 但即使机车在,她却未必在楼下房间,这让我有些纳闷。 <br /> 连续一个礼拜,只看到她房间亮着的灯,从没碰过面。 <br /> 我只知道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其它一无所悉,连名字也不知道。 <br /><br /><br /> 隐约听到咚一声,像低沉的鼓音。 <br /> 正怀疑声音从哪传来时,又听到一声咚,这次确定是从楼下。 <br /> 走出房间,看见她站在院子,说:「听见了吧?」 <br /> 『嗯。那是什么声音?』 <br /> 「敲天花板的声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扫帚,「这样叫你比较直接。」 <br /> 『有事吗?』我问。 <br /> 「嗯。」她点点头,「可不可以麻烦你载我去车站坐车?」 <br /><br /><br /> 我说了声好,走下楼发动机车,瞥见她的机车就在旁边。 <br /> 心里刚浮现为什么她不自己骑机车到车站的想法,便听见她说: <br /> 「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来,如果骑机车去车站,还得付寄车费。」 <br /> 『妳要坐火车?』她坐上车后座后,我问:『还是客运?』 <br /> 「客运。」她回答,「车钱比较便宜。」 <br /> 我载她到统联客运,一路上她双手抓着车后铁杆,跟我保持距离。 <br /> 「谢谢。」下了车后,她说:「让我省了一趟出租车钱。」 <br /> 她跟我讲的这三句话都离不开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br /><br /><br /> 隔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发现她房间的灯是亮的。 <br /> 她可能听到关上院子铁门的声响,在房间说:「你有空吗?」 <br /> 『嗯。』我在院子回答。 <br /> 「能不能请你进来一下?」她说,「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br /> 我犹豫一下,便走进我曾经住过几年但现在是她的房间。 <br /> 房间充满蓝色的基调,除了床位没变外,其余都变了。 <br /><br /><br /> 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个黑色包袱,上面摆了几条牛仔裤。 <br /> 旁边还放了张灰色厚纸片,写上:名牌牛仔裤特卖,一件190元! <br /> 我看她正瞧得专注,悄悄走到她身后站定。 <br /> 「如果是你,你会买吗?」她突然开口。 <br /> 『不会。』我摇摇头。 <br /> 她转头看我正站着,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br /><br /><br />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闹区摆摊卖牛仔裤,生意很差。」 <br /> 她看我也盘腿坐下后,用解释的口吻说着。 <br /> 『就剩这几件?』我说,『生意怎能说不好。』 <br /> 「还有几十件我放在台北,没带回来。」她说。 <br /> 『喔。』我随手拿起一件牛仔裤,说:『这真的是名牌吗?』 <br /> 「你说呢?」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暧昧。 <br /><br /><br /> 『如果一颗钻石卖妳100块,妳会买吗?』我问。 <br /> 「当然不会。」她说,「这种价钱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br /> 『如果是1000块呢?』 <br /> 「嗯……」她说,「那应该会看一下。」 <br /> 『所以妳卖不出去的症结在价钱。』 <br /> 「哦?」 <br /><br /><br /> 我向她借只笔,把灰色厚纸片上写的190,加了一笔变490。 <br /> 「490?」她有些好奇。 <br /> 『嗯。』我说,『名牌牛仔裤也得一两千块,妳卖190人家一定以为 <br /> 是假货;如果卖490的话,人家可能会觉得捡了便宜。』 <br /> 她沉思一会后,说:「190都卖不出去了,490的话……」 <br /><br /><br /> 『在台北闹区走动的人,口袋饱满、生性多疑,如果卖太便宜他们会 <br /> 觉得不屑,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就像是100块一颗的钻石那样。』 <br /> 「真是这样吗?」 <br /> 『嗯。卖490会让人产生也许真是名牌牛仔裤的错觉;而卖190只是 <br /> 摆明告诉人,妳只是想便宜地卖杂七杂八品牌的牛仔裤而已。』 <br /> 她想了一下,说:「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卖卖看。」 <br /><br /><br /> 我觉得盘腿坐着脚有些酸,便站起身子,问:『妳在台北摆摊?』 <br /> 「偶尔而已。」她说,「因为货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较好卖。」 <br /> 『那……』 <br /> 「嗯?」 <br /> 『没什么。』 <br /> 我紧急煞车,因为觉得如果问她在中国娃娃的工作,应该是种冒犯。 <br /><br /><br /> 「你是做什么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裤,一面问。 <br /> 『我还在念书。』 <br /> 「什么?」她很惊讶,停止手边动作,「你这种年纪还在念书?」 <br /> 『我在念博士班。』 <br /> 「哦。」 <br /> 她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br /><br /><br /> 「你念什么的?」她又问。 <br /> 『工程。』 <br /> 「念工程的人应该很老实,怎么你的想法这么奸诈?」 <br /> 『奸诈?』 <br /> 「我用很低的价钱拿到这些裤子,只想便宜卖,有赚就好。哪像你, <br /> 知道要抬高价钱来诱骗人。你念那么多书,是要念来骗人的吗?」 <br /><br /><br />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br /> 虽然我在《性格心理学》这门课中学到一点心理学的皮毛, <br /> 但我害怕我对金钱的敏锐度是来自选孔雀的本质,而非所学得的知识。 <br /> 突然想到小云也曾说我不太像学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说: <br /> 『可能是因为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吧。』 <br /> 她微微一楞,不再说话。 <br /><br /><br />我姓李,叫珊蓝。」她突然又开口,把语气放缓后,接着说: <br /> 「珊瑚的珊、蓝色的蓝。」 <br /> 『喔。』我应了声,默念一遍珊蓝,好熟的音。 <br /> 「你在想什么?」 <br /> 『珊蓝?』我终于想到了,『妳会不会刚好有个妹妹,叫:泪下。』 <br /> 「嗯?」 <br /> 『因为有句成语叫:潸然泪下。』 <br /><br /><br /> 我大概说错话了,场面原本要转热,却又变冷了。 <br /> 说声晚安后,走到她房间门口时,听见她问:「你叫什么?」 <br /> 『我叫蔡智渊。智慧的智、渊博的渊。』我回头说。 <br /> 「哦。」她简单应了声。 <br /> 我见她没进一步的反应,便走出房间,爬回楼上。 <br /><br /><br /> 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又听到地板传来咚咚两声。 <br /> 我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说:「我想到了。」 <br /> 『想到什么?』 <br /> 「你叫智渊。也就是说,如果你长“痔”疮,并不“冤”枉。」 <br /> 我有点哭笑不得,苦着脸说:『妳好幽默。』 <br /> 她好像很高兴,说声晚安后就回房了。 <br /><br /><br /> 坐在书桌前,回想这个在中国娃娃遇见的蓝衣女子 —— 李珊蓝。 <br /> 记得书上曾说孔雀仅有两种,一种是蓝孔雀;另一种是绿孔雀, <br /> 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蓝跟蓝孔雀联想在一起、影像重迭。 <br /> 院子里传来机车的引擎声,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 <br /> 她应该是准备要到中国娃娃去上班了吧? <br /><br /><br /> 我只要想到中国娃娃,便会忆起那股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 <br /> 心跳也瞬间加速。 <br /> 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但却不敢开口询问,怕被电伤。 <br /> 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薪水高吧,毕竟她是选孔雀的人。 <br /> 突然想到我曾误认她是热舞女郎,还欠她一句抱歉。 <br /> 该怎么还她呢? <br /><br /><br /> 那晚在书桌看些闲书,偶尔还去翻翻介绍孔雀的书籍和图片。 <br /> 图片上的蓝孔雀总是昂着美丽的头、踏着优雅的步,神韵透着骄傲, <br /> 跟李珊蓝的样子倒还满相似。 <br /> 不过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却一点也不像。 <br /> 隐约听到院子的铁门开启,看了看表,快五点了,赶紧熄灯睡觉。 <br /><br /><br /> 两天后,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正好碰到荣安。 <br /> 「放假啰!」他很兴奋,「想我吗?」 <br /> 我不想理他,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 <br /> 「新搬进来的那个女孩人怎么样?」他问。 <br /> 『什么怎么样?』 <br /> 「漂不漂亮、个性好不好、有什么嗜好、做什么的……」 <br /> 『我不清楚。』我打断他,『只知道她是选孔雀的女生。』 <br /><br /><br /> 荣安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才说:「你喜欢她吗?」 <br /> 『我不想回答无聊的问题。』 <br /> 「找机会我看看她,帮你鉴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br /> 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着,还很得意地拍胸脯。 <br /> 『其实我们都见过她了。』我说。 <br /> 「是吗?」荣安睁大眼睛。 <br /><br /><br /> 『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国娃娃碰到的那个女服务生?』 <br /> 荣安想了一下,说:「没印象耶。」 <br /> 『那时我差点打翻泡沫红茶,她不是……』 <br /> 「我记起来了!」他打断我,「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冷很凶的女孩吗?」 <br /> 『嗯。』我点点头。 <br /><br /><br /> 「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啊……」荣安欲言又止。 <br /> 『是啊。』我说。 <br />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br /> 他一定觉得中国娃娃是个奇怪的场所,所以在那里上班的女孩子…… <br /> 「其实也无所谓。」荣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后,说: <br /> 「也许她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还是很适合你啦。」 <br /><br /><br /> 正想骂荣安胡说八道时,背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 <br /> 「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吗?」 <br /> 我和荣安转过头,李珊蓝正走进院子,接着说:「不,我不是。」 <br /> 她也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走到房间门口,再转头朝我们说: <br /> 「我连笑都不想卖。」 <br /><br /><br /> 我呆立许久,无法动弹。 <br /> 浑身像刚接触高压的电流般,灼热而刺痛。 <br /><br /><br />「原来你曾见过你现在的新室友呀。」 <br /> 小云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说了这一句。 <br /> 「我也见过喔。」荣安插进一句。 <br />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小云问。 <br /> 「一家叫中国娃娃的店……」 <br /> 荣安还未说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 <br /><br /><br /> 「中国娃娃?」小云很好奇,「那是家什么样的店?」 <br />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抢在荣安之前,赶紧回答。 <br /> 「是吗?」小云疑惑地看着正在拉扯荣安的我。 <br /> 「那家店并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进话。 <br /> 我两手一软,放开荣安。 <br /> 小云转头看着Martini先生,等他继续开口。 <br /><br /><br />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蓝底白条纹,非常朴素的花样。 <br /> 他喝口酒,继续说:「那里晚上12点过后会有热舞。」 <br /> 「热舞?」小云问。 <br /> 「就是贴在男人身上跳舞之类的,不过舞跳完后要给小费。小费通常 <br /> 是一百,如果舞够热,两百、五百也常有人给。」他顿了顿,又说: <br /> 「要对热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费多一点的话……」 <br /> 『好了。』我急忙说,『解释得够清楚了。』 <br /><br /><br /> 小云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扫过我和荣安,我和他都低下了头。 <br /> 「你去过吗?」她又问Martini先生。 <br /> 「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去。」他说。 <br /> 「那你们两位呢?」小云露出暧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为兴趣?还是 <br /> 因为心情?」 <br /> 我和荣安都觉得尴尬,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杯子。 <br /><br /><br /> 这晚小云尽情地嘲弄我和荣安,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br /> 临走前,她甚至还对我和荣安鞠躬哈腰,然后说: <br /> 「真不好意思,敝店没提供热舞服务,委屈您们两位了。」 <br /><br /><br /> 荣安又回屏东工地上班后,我天天都会遇到李珊蓝。 <br /> 有时我刚回来她要出去;有时她刚回来我要出去; <br /> 有时同时刚回来而在院子里碰面;有时同时要出去而在阶梯口擦肩。 <br /> 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期而遇,我们都没交谈,气氛诡异。 <br /><br /><br /> 有一次我听到垃圾车的音乐,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楼。 <br /> 眼角瞥见院子边还有包垃圾靠着墙,左手便顺便提起。 <br /> 才刚跨出院子,便听到她在背后说:「你做什么?」 <br /> 『倒垃圾。』我回过头说。 <br /> 「把垃圾放下。」她说。 <br /> 『为什么?』我说。 <br /> 「那是我的垃圾,你凭什么帮我倒。」 <br /><br /><br /> 刚听到时只觉得茫然不解,两秒钟过后,便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br /> 眼见垃圾车开始起动,我加快脚步,跑到垃圾车旁丢了那两包垃圾。 <br /> 倒完垃圾回来,只见她站在院子里。 <br /> 『顺手而已。』我说。 <br />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br /> 她说完后,直接转身进房。 <br /> 我觉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还挨了猫一巴掌。 <br /><br /><br /> 隔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结婚典礼,荣安也从屏东赶来。 <br /> 进到会场才刚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说: <br /> 「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br /> 又是那个选孔雀的施祥益。 <br /><br /><br /> 虽然早有可能遇见他的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他还是有强烈的不舒服感。 <br /> 还好喜宴会场既热闹熟人又多,不用担心要一直跟他应酬对话。 <br /> 只是讨厌他老说欠我两千却忘了带钱这件事,而且言谈之间还颇得意。 <br /> 荣安大概也听烦了,终于忍不住对施祥益说: <br /> 「你总有带提款卡吧?」 <br />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没带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br /> 「信用卡也行。」荣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货公司,待会去买东西, <br /> 就刷你的卡抵债。」 <br /><br /><br /> 施祥益没想到荣安会这么说,楞了一下后,又干笑两声说: <br /> 「不会刚好要买两千块的东西吧。」 <br /> 「刷多了就退你钱,不就得了。」荣安说。 <br /> 「我今天会早点走,可能没办法逛百货公司。」施祥益说。 <br /> 「不需要逛,他已经知道要买什么了。」荣安转头跟我说,「对吧?」 <br /> 我觉得这样整施祥益很好玩,便点头说:『对。』 <br /> 他的脸微微涨红,随即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br /><br /><br /> 席中我去上洗手间,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随便洗下手然后走人, <br /> 却听见他说: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我没回答,只是纳闷他突然提起这个心理测验。 <br /> 「我记得你跟我都选孔雀。」他又说。 <br /> 『对。』我说。 <br /><br /><br /> 「其实太容易选择了。」他眼睛直视洗手台前那面大镜子,「选马? <br /> 离开森林后只要有钱,买辆车就好,根本不需要马。选老虎?被牠 <br /> 吃掉怎么办?至于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点用都没有。」 <br /> 他扭开水龙头,洗净双手,然后甩干手上的水。 <br />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贵,才能衬托自己,也才会让别人羡慕。」 <br /> 『孔雀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我说。 <br /> 「你以为钻石除了名贵外,还能有什么用途?」他哈哈大笑, <br /> 「名贵就是最大的用途!」 <br /><br /><br /> 我不想再说话,连手也不想洗,转身便走。他又说: <br /> 「你一定认为我唯利是图,所以看不起我吧?」 <br />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对着镜子用双手小心翼翼梳理头发。 <br /> 「我也看不起你。」他继续说,「你留在学校念书,到后来还不是得 <br /> 离开校园,然后追逐名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坦白面对自己 <br /> 的欲望,而你却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虚荣又希望别人认为你清高。」 <br /><br /><br /> 我确定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身便离开。只听到背后传来: <br /> 「别忘了,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 <br /> 回到座位,举起筷子夹菜,却觉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稳。 <br /><br />
作者:
流浪在黑白森林
时间:
1.11.2005 12:35
喜宴结束,荣安缠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货公司。 <br /> 荣安还拉了三个同学一道起哄,不让施祥益有脱逃的机会。 <br /> 我一进百货公司,便指着某化妆品专柜正在特价的一瓶香水,说: <br /> 『这瓶卖1990,我就买这瓶。剩下的10元就让你赚吧。』 <br /> 施祥益说了一堆下次他一定会还钱以及我又用不着香水之类的话。 <br /> 『正如你所说,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我打断他,耸耸肩说: <br />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讨回这笔债。』 <br /> 他瞪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 <br /><br /><br /> 施祥益悻悻然走后,我、荣安和其它三个同学在原地聊天。 <br /> 「他上次叫我代包两千块红包,到现在也没还。」第一个同学说。 <br /> 「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这个方法把两千块讨回来。」第二个同学说, <br /> 「不过我很好奇,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兼笨蛋帮他代包红包?」 <br /> 只见第三个同学哭丧着一张脸说: <br /> 「我就是那个倒霉鬼兼笨蛋!而且这次是两千八!」 <br /><br /><br /> 我们五个互相取笑了一阵后便做鸟兽散,我回家,荣安回屏东。 <br /> 回程中我不断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钱, <br /> 那么为什么我对金钱的追求或重视程度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呢? <br /> 或许金钱只是狭义的虚荣,广义的虚荣可能还包括其它东西。 <br /> 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学位,是否也属于广义的虚荣? <br /><br /><br /> 刚踏进院子,发现李珊蓝正在院子中驻足,似乎若有所思。 <br /> 我从她身后经过,打算爬楼梯回房间。左脚才踏上第一阶,便回头说: <br /> 『对不起。』 <br /> 她没回答,也没反应,我的脚步停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爬。 <br /> 过了一会,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说对不起?」 <br /> 『上次在中国娃娃,妳来收杯子时,我以为妳是热舞女郎,所以……』 <br /> 我想了一会,直接说:『所以对不起。』 <br /><br /><br /> 她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热舞女郎,你就不必说对不起?」 <br />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她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和脚步都没移动。 <br /> 「你凭什么看不起热舞女郎呢?」她加强语气,「凭什么呢?」 <br /> 『没有……』我有些心虚。 <br /> 「你们到心里认为是不正当的场所去玩,」她终于转身面对我, <br /> 「却要瞧不起在那些场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 <br /> 我觉得有些羞惭,答不上话。 <br /><br /><br /> 「你看不起在中国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国娃娃玩的人。」 <br />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推开院子铁门离开。 <br /> 我楞了一会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楼上的房间。 <br /><br /><br />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br /> 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蓝的对话,不禁起了感慨: <br /> 原来孔雀不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间彼此也看不起。 <br /><br /><br /> 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 <br /> 漱洗完毕后下楼,右脚刚踏完最后一阶,李珊蓝也正好推开房门走出。 <br /> 我见她提了我看过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摆摊。 <br /> 『妳要去台北吗?』我问。 <br /> 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br /><br /><br /> 『要不要我载妳?』我走到机车旁,『这样可以省出租车钱。』 <br /> 「我用走的,一样可以省钱。」 <br /> 她冷冷抛下话后,昂首走出大门。 <br /> 我有些不高兴,早知道当初应该说房租是四千五,而不是四千。 <br /> 这天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在学校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睡觉。 <br /><br /><br /> 谁知道躺下没多久刚看到梦乡的入口时,便被地板传来的咚咚声弄醒。 <br /> 我一肚子火,踢开棉被,劈哩啪啦冲下楼。 <br /> 我要跟她说清楚,请她用正常的方法叫我,不要老敲天花板。 <br /> 如果她再这么敲,哪天地板蹋了,她自己去跟房东解释。 <br /><br /><br /> 我来到她房门口,房门半掩,我看见她正坐着。 <br /> 她手里拿着一小瓶东西,瓶身透明,只有手指大小。 <br /> 我见她转动把玩那瓶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 <br /> 她看到我,说了声请进,然后把那瓶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br /> 「我想要这瓶香水很久了,今天终于买了它。」她说。 <br /><br /><br /> 『有事吗?』我说。 <br /> 「裤子卖光了。」她说。 <br /> 『什么裤子?』 <br /> 「本来该卖190结果却卖490的牛仔裤。」 <br /> 『喔。』。 <br /> 「我本来半信半疑,没想到生意真的很好。」 <br /> 她又拿起那瓶香水,似乎越看越喜欢,还递给我观赏。 <br /> 我低头看了看,很巧,跟施祥益买给我的那瓶香水是同一品牌。 <br /><br /><br /> 「我真笨,竟然没想到提高定价反而比较好。」她说。 <br /> 『是啊。』我说,把香水还她。 <br />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说我笨,是谦虚。」 <br /> 『我说妳笨,是诚实。』 <br /> 她又打量了我一会,似乎纳闷我竟然会取笑她。 <br /><br /><br /> 「没关系。」她耸耸肩,「我心情好,而且我要谢谢你。」 <br /> 『怎么谢?』 <br /> 「这条牛仔裤给你。」她说,「我特地留了这条,你应该可以穿。」 <br /> 『就这样?』 <br /> 「喂,一件要490耶。有个男的要买,我还不卖呢。』 <br /> 『妳真有原则。』 <br /><br /><br /> 我接过那件牛仔裤,深蓝色直筒,腰身的尺寸正好是我的尺寸。 <br /> 「我说过谢谢了吗?」她说。 <br /> 『算吧。』 <br /> 「那我再说一次。」她说,「谢谢你。」 <br /> 『不客气。』我说。 <br /> 我呼出一口气,刚刚冲下楼的狠劲早已消失无踪。 <br /><br /><br /> 「我不喜欢别人因为我在中国娃娃工作,就认为我是随便的女人。」 <br /> 『我那次去中国娃娃,是被朋友带去的,之前完全没听过这家店。』 <br /> 「我只想多赚点钱,虽然我不喜欢那家店。」 <br /> 『我去过一次后,就没有下次了。』 <br /> 「我骂你的口气太重了。」 <br /> 『我不该用异样的眼光看妳。』 <br /> 我们各说各话,几乎没有交集。 <br /><br /><br /> 同时沉默了一会后,我们异口同声说: <br /> 「对不起。」 <br /> 这是唯一的交集。 <br /><br /><br />当蝉鸣从房间落地窗外的树上传来时,我知道夏天到了。 <br /><br /><br /> 以前住楼下时,从未在这里听过蝉鸣; <br /> 没想到一搬上来,窗外树上蝉的叫声竟如此嘹亮。 <br /> 听到第一声蝉鸣时,除了惊讶外,又突然想起刘玮亭。 <br /> 记得《性格心理学》最后一堂下课后,我奋力追出教室时, <br /> 接触到她的最后一瞥。 <br /> 那时觉得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只听见身旁树上的蝉鸣。 <br /><br /><br />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蝉越来越多,而且越叫越响。 <br /> 穷学生没钱在房间装冷气,只好打开落地窗吹吹自然风。 <br /> 一到下午,只要第一只蝉叫了第一声,所有的蝉便不甘示弱跟着叫, <br /> 彷佛在比赛谁的气足、谁的声音嘹亮。 <br /> 于是房间里像是有一个小型交响乐团在卖力演奏,但旋律毫无章法。 <br /> 我常常气得朝窗外大喊:『你们一定要这么不成熟吗?』 <br /> 但蝉们不为所动,依旧各唱各的调。看来这个夏天会很漫长。 <br /><br /><br /> 我也渐渐多了解李珊蓝一些。 <br /> 知道她除了深夜在中国娃娃上班、偶尔到台北摆摊外, <br /> 她也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大卖场打工。 <br /> 会知道这点是因为她有次拿超市过期的水果罐头给我。 <br /><br /><br /> 「才超过保存期限两天而已。」她说。 <br /> 『吃了不会死吧?』我说。 <br /> 「了不起重伤,要死哪那么容易?」她说。 <br /> 我觉得这话好熟,后来才想起这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对白。 <br /> 因此我猜她大概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 <br /><br /><br /> 这个夏天也特别热,荣安来找我时,常热得哇哇乱叫。 <br /> 「看来只好讲个冷笑话来降低一下温度。」他说。 <br /> 『我不想听。』 <br /> 「你猜猜看,」他不理我,继续说:「水饺是男的还是女的?」 <br /> 『我不想猜。』 <br /> 「水饺是男的。」他说,「因为水饺有包皮。」 <br />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越笑越夸张,还笑岔了气。 <br /><br /><br /> 夏天的晚上在家里待不住,我和荣安通常会出去晃。 <br /> 当然最常去的地方还是Yum。 <br /> 小云总会泡一壶酸梅汤请我们喝,酸酸甜甜的,很清凉消暑。 <br /><br /><br /> 有天晚上小云炸了盘鸡块请我们吃,我吃了一块后抓抓嘴角的伤口。 <br /> 「你嘴角怎么了?」小云问。 <br /> 『这两天熬夜,应该是上了火。』我说。 <br /> 小云立刻把放在我和荣安之间的鸡块移到荣安面前,然后说: <br /> 「那你要吃清淡一点的东西,少吃点肉类。」 <br /> 我抗议说:『妳看过老虎熬夜后改吃素吗?』 <br /><br /><br /> 没想到话题由老虎开始,七转八转竟然转到刘玮亭身上。 <br /> 小云对刘玮亭很好奇,我简短述说往事,反倒是荣安巨细靡遗。 <br /> 「都是我不好。」荣安说,「如果当初我查到的是柳苇庭就好了。」 <br /> 『跟你无关。』我说。 <br /> 「可是……」 <br /> 『别说了。』我打断荣安,『是我不够坦诚,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她 <br /> 情书寄错了。』 <br /><br /><br /> 我自以为是的善意选择隐瞒,却不知道这样反而造成更大的伤害。 <br /> 因为刘玮亭应该会觉得我的将错就错是在同情她。 <br /> 她是选老虎的人,怎能忍受这种同情? <br /> 甚至她会觉得是种羞辱。 <br /> 想到以前跟柳苇庭在冰店的对话,不自觉叹口气说: <br /> 『如果我是选羊的人就好了。』 <br /><br /><br /> 「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Martini先生突然开了口。 <br /> 小云和荣安同时转过头去异口同声说:「什么故事?」 <br /> 「右边的石头。」Martini先生说。 <br /> 『右边的石头?』我也转过头。 <br /><br /><br /> 虽然我们三人都直视Martini先生,但他仍不慌不忙清了清喉咙,说: <br /> 「嘴巴有些干。」 <br /> 小云见他眼光瞄向那壶酸梅汤,赶紧说了声抱歉,然后倒了一杯给他。 <br /> 他喝了一口后,说:「很好喝。」 <br /> 「谢谢。」小云笑了笑。 <br /><br /><br /> 「有个人的右边有颗很大很大的石头,几乎是像山一般大的石头。」 <br /> Martini先生又喝了一口酸梅汤,「这个人很想爬上石头顶端看上面的 <br /> 风景,可惜尝试很多次都没成功。最后他放弃了,只好往左边走。但 <br /> 不管他走了多远、看了多少美景,他依然念念不忘右边的石头,甚至 <br /> 还会折返,再试一次。」 <br /><br /><br /> 我等了一会,见他不再说话。便问:『然后呢?』 <br /> 「没有然后了。这个人的心中,将永远存在着属于右边石头的遗憾。 <br /> 他甚至会认为右边石头上的风景,可能才是最美的。」 <br /> Martini先生看了我一眼,说:「你们刚刚提到的刘玮亭,也许就是 <br /> 你右边的石头。」 <br />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 <br /><br /><br /> 「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有右边的石头。但你可能是那种会在左右之间 <br /> 往返的人,而我……」Martini先生说,「却一直待在原地。」 <br /> 「为什么不往左边走呢?」小云插进一句。 <br /> 「我如果不爬上右边的石头,就永远不可能往左边走。」 <br /> Martini先生回答后,摸了摸他的领带。 <br /><br /><br /> 他今天打的领带是绿色底白色圆点,看起来像是雪花飘落在草原。 <br /> 这种图样跟现在的季节很不搭调。 <br /> 我也注意到他偶尔会摸摸领带结,甚至轻轻晃动领带的下襬。 <br /> 给人的感觉像是领带很重,让他的脖子有些不舒适。 <br /><br /><br /> 这晚Martini先生走得早,留下一些疑惑给我们三人。 <br /> 小云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是右边的石头?而不干脆说右边的山? <br /> 我和荣安的解释是:山比较好爬,但石头可能光秃秃的,很难爬。 <br /> 荣安的疑惑是:为什么要说右边?而不说左边? <br /> 我和小云很不屑地回答:有差吗?右边左边不都一样?还是得爬。 <br /> 我的疑惑则是:为什么刘玮亭会是我右边的石头? <br /> 但我们三人都没解答。 <br /><br />酷热的日子里,下雨便是难得的享受。 <br /> 连续两天的大雨,让我悠闲地在家里睡了两天午觉。 <br /> 第三天雨势转小,但不减我睡午觉的兴致。 <br /> 睡到一半时,好像听见有人叫门,戴上眼镜睁眼一看却吓了一跳, <br /> 一个浑身湿淋淋而且头发还滴着水的女子正站在昏暗的房门口。 <br /> 我还以为是水鬼来索命。 <br /><br /><br /> 看了第二眼后才发现原来是李珊蓝。 <br /> 『怎么不是敲天花板呢?』我急忙从床上起身,『有事吗?』 <br /> 「我钥匙忘了带回来,被锁在门外了。」 <br /> 『妳看我的样子像锁匠吗?』 <br /> 「你有没有备用钥匙?」 <br /> 『没有。』我摇摇头说,『我有的两把钥匙都给妳了。』 <br /><br /><br /> 「原来你没有备用钥匙,怎么办呢?」 <br /> 『找锁匠啊。』 <br /> 「另一把钥匙放在房间内,怎么办呢?」 <br /> 『找锁匠啊。』 <br /> 「房东又不住在台南,怎么办呢?」 <br /> 『找锁匠啊。』 <br /> 「烦不烦呀。」她瞪了我一眼,「找锁匠不用钱吗?」 <br /><br /><br />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又想省钱。 <br /> 『还有个办法,不过不知道是否行得通。』我说。 <br /> 「真的吗?」她眼睛一亮。 <br /> 我下楼到她房门口,拿张电话卡斜插进门缝,房门便应声而开。 <br /> 『这种老式的喇叭锁很容易开的。』我说。 <br /> 「太不安全了。」她说。 <br /> 『是啊。』我点点头,『这种锁确实很不安全。』 <br /><br /><br />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是指你。」 <br /> 『嗯?』 <br /> 「这样你不就可以随时开我房门?」 <br /> 『我干嘛开妳房门?』 <br /> 「你现在不就开了?」 <br /> 『那是妳叫我开的!我没事开妳房门干嘛?』 <br /> 「我哪晓得。」她说,「这要问你。」 <br /> 『妳……』我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妳到底想怎样?』 <br /><br /><br /> 「除非你发誓。」她说。 <br /> 『好。』我说,『我发誓,绝不开妳房门。』 <br /> 「如果我又忘了带钥匙呢?」 <br /> 『我发誓,除非妳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可以了吧?』 <br /> 「你还没说如果违背誓言会怎样。」 <br /> 『我发誓,除非妳叫我开门,否则我绝不开。』我心里有气,沉声说: <br /> 『如违此誓,别人永远会说我是虚荣的孔雀,不会真心爱我。』 <br /><br /><br /> 我说完后,她便沉默了。 <br />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会出口,也觉得这样讲好像太重了, <br /> 于是也跟着沉默。 <br /><br /><br /> 我看她发梢还渗出水珠,便打破沉默:『妳赶紧进去吧,免得着凉。』 <br /> 她嗯了一声,便走进房间,关上门。 <br /> 「喂。」我转身走了两步,听到她开门说:「对不起。」 <br /> 刚回过头,房间也正好关上。 <br /> 『我拿片木条钉在门边,这样电话卡就打不开了。』我隔着房门说。 <br /> 「谢谢。」她也隔着房门说。 <br /><br /><br /> 爬楼梯时,差点在湿漉漉的阶梯上滑一跤。 <br /> 回房间后,又开始纳闷刚刚为什么会发那个誓? <br /> 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太介意别人对孔雀的偏见。 <br /> 可是,真的是偏见吗? <br /><br /><br /> 隔天终于放晴了,我不再有偷懒的借口。 <br /> 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便看到李珊蓝双手放在背后神秘兮兮地走过来。 <br /> 我用警戒的口吻问:『有事吗?』 <br /> 她露出古怪的笑容,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上拿着三个信封。 <br /> A4信封的蔡智渊、标准信封的柳苇庭、西式小信封的刘玮亭。 <br /><br /><br /> 我楞在当场,久久没有反应。 <br /> 「我整理房间时,在床底下发现的。我认为……」 <br /> 她话没说完,我回过神一把抢走那三个信封。 <br /> 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把它们都各撕成两半。 <br /> 轮到李珊蓝楞住了。 <br /> 我不等她回神,立刻冲到楼上房间拿出打火机,再冲下楼点火烧毁。 <br /> <br /> <br /><br />火光中,关于刘玮亭与柳苇庭的记忆迅速在脑海里倒带一遍。 <br /> 我静静看着红色火焰吞噬纸张,红色经过之处只留下焦黑, <br /> 偶尔也飞扬起纸灰。 <br /> 火光熄灭后,我开始后悔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br /><br /><br /> 「忘记了吗?」她突然问。 <br /> 『嗯?』 <br /> 「关于这些的记忆。」她指着地上的焦黑。 <br /> 『不。』我摇摇头,『还记得。』 <br /> 「所以说烧掉根本没用。如果有用的话,这世界早就焦黑一片了。」 <br /> 『算了。』我叹口气,『反正都烧掉了。』 <br /> 「你当初花了那么多心血写情书,就这么烧掉岂不可惜?」 <br /> 『妳怎么知道那是情书?』我提高音量。 <br /><br /><br /> 「这……嗯……」她似乎发现说溜了嘴,「猜也知道。」 <br /> 我瞪视着她,她只好又接着说:「我只看了一点点啦。」 <br /> 『妳看到哪里?』 <br /> 「柯子龙。」 <br /> 『那已经是信的最后了!』 <br /> 「不好意思。」她勉强微笑,「文笔太流畅了,不知不觉便看完了。」 <br /> 『妳……』 <br /> 「往好处想,如果哪天你突然想知道信的内容,我还可以帮你温习。」 <br /> 我不想理她,拿起扫帚和畚箕扫除地上的黑。 <br /><br /><br /> 扫完地,将扫帚和畚箕归位后,正想上楼回房时,听到她说: <br /> 「想跟我这只虚荣的孔雀说说话吗?」 <br />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说:『为什么说自己是虚荣的孔雀?』 <br /> 「我曾经有个男友,他说过我很骄傲又爱钱,简直是只虚荣的孔雀。」 <br /> 虽然她说得很淡,但我相信她刚听到时一定很受伤。 <br /> 我的气完全消了,向她走近几步,问:『你们怎么分手的?』 <br /><br /><br /> 「我先男友……」 <br /> 『是前男友吧。』 <br /> 「我习惯叫先男友,这样可以感觉到他已经死掉了。」 <br /> 『妳好狠。』我忍不住笑了笑。 <br /> 「我先男友跟我分手时说了个比喻:当你吃过水蜜桃,还会觉得橘子 <br /> 好吃吗?」 <br /><br /><br /> 『他暗示妳是橘子?』我说。 <br /> 「嗯。」她说,「橘子虽好,但水蜜桃才是真爱。而不顾一切追求真爱 <br /> 则是他的宿命。」 <br /> 『妳先男友也是选羊的人吗?』 <br /> 「嗯。」她点点头,然后说:「也是?」 <br /> 『我前女友是选羊的人。』 <br /> 「要说先女友。」 <br /> 『不,我希望她还活着。』 <br /> 「你心地不错。」她笑了笑。 <br /><br /><br /> 地上还有一点烧过的痕迹,我们同时注视那里,不再说话。 <br /> 「谈谈你吧。」过了许久,她说。 <br /> 我连从哪里开始、要说些什么都没犹豫,直接从那封情书开始。 <br /> 一直说到苇庭离开后,我在楼上房间的墙上写字排解悲伤。 <br /> 除了房东早已知道墙上有字,于是便跟他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以外, <br /> 我从未跟别人提过墙上的字,连荣安也没,更别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了。 <br /> 竟然把这种心事也说出口,我很纳闷。 <br /><br /><br /> 「你喜欢那个选老虎的刘玮亭吗?」她问。 <br /> 『算喜欢吧。』我说,『程度还不清楚。』 <br /> 「你说过后来你写了几封信去解释,信里有提到你喜欢她吗?」 <br /> 『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拼命解释和道歉。』 <br /> 「她应该也喜欢你,如果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她就不会伤得更重了。」 <br /> 『啊?』我很惊讶,『为什么?』 <br /><br /><br /> 「再多的解释和道歉虽然可以说明你并不是有意欺骗,但却间接告诉 <br /> 她,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在为你无心造成的错误善后而已。」她说, <br /> 「她是真心对你,你却虚情假意,她能不伤心吗?」 <br /> 我心里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br /> 「你最后一次在教室外追上她时,她心里其实希望听到你说喜欢她, <br /> 可惜你还是只说对不起。」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br /> 「别伤女孩子的心,会下地狱的。」 <br /><br /><br /> 我不确定我是否会下地狱,但我终于知道,刘玮亭是我右边的石头。 <br /> 从我伤了她的心开始,我右边的石头便出现了。 <br /><br /><br /> 我楞楞地看着地上烧过的痕迹,陷入沉思。 <br /> 过了一会,听到她说:「好像要下雨了。」 <br /> 我没反应,依然看着地上的黑。 <br /> 「哇!」她失声叫着:「真的下了!」 <br /> 我感觉雨点恣意地拍打我的全身上下,但我还是不动。 <br /><br /><br /> 李珊蓝回房拿了把雨伞,又冲进雨中作势要递到我。 <br /> 我摇摇头。 <br /> 「拿着吧,又不用钱。」她说。 <br /> 我右手接下伞。 <br /> 「撑开呀!笨蛋!」她大叫。 <br /> 我缓缓撑开伞,遮住头上的雨。 <br /><br /><br /> 雨已经够大了,但地上遗留的那一团烧过的黑,依然黑得发亮。 <br /><br /><br /><br />熬过了酷热的日子,凉爽终于来到。 <br /> 但不管酷热或凉爽,我和荣安还是喜欢泡Yum。 <br /><br /><br /> 「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我要带你来Yum吗?」荣安问。 <br /> 『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 <br /> 「那时你刚失恋,」荣安突然放低音量,「我想介绍小云给你认识。」 <br /> 『是吗?』我很疑惑地看着他。 <br /> 「小云很不错、你也很好,如果能在一起就更完美了。」 <br /> 『你想太多了。』我说。 <br /><br /><br /> 小云确实是不错的女孩,亲切随和又善解人意。 <br /> 但我对她没特别的感觉,我相信她对我应该也是如此。 <br /> 虽然她总会招待我免费的东西,在店里也最常陪我聊天、谈心事, <br /> 但不管我们靠得多近,都在朋友的界线内。 <br /><br /><br /> 店里常有人对小云献殷勤,试图追求她,但她都不为所动。 <br /> 小云是选马的人,她这匹马虽然看起来很温顺又漂亮, <br /> 但如果发现你想驯服她、驾驭她,她的野性便会出现。 <br /> 我常看到试图驯服她的人反而被摔得鼻青脸肿。 <br /><br /><br /> 有次她拿张演唱会的门票给我,说是客人送她的。 <br /> 演唱会当晚,我进到会场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时,听见隔壁的男子说: <br /> 「你坐错位置了。」 <br /> 『没错啊。』我看了看票,又拿给他看,便一屁股坐下。 <br /> 尽管整场演唱会台上热闹滚滚,而且还有个歌星在台上跌倒, <br /> 但我却一直感受到隔壁传来的冰冷目光和强烈的怨念。 <br /><br /><br /> 又有次吧台边一位客人对小云几乎是拼命邀约,但她始终笑着摇头。 <br /> 「那总可以请妳喝咖啡吧?」那人说。 <br /> 「好呀。」她回答。 <br /> 那人喜形于色,露出终于登上圣母峰的神情。 <br /> 只见小云走到咖啡机旁,煮好了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端给他。 <br />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她笑着说。 <br /> 那人嘴巴大开,直接由圣母峰掉落万丈深渊。 <br /> 他临走时,小云还不忘提醒他要再多付两杯咖啡钱。 <br /><br /><br /> 还有一次有个客人先是吹嘘自己是个电影通,然后邀小云看电影。 <br /> 「我只看恐怖片哦。」她说。 <br /> 「这么巧?」那人满脸堆笑,「我也最爱看恐怖片呢。」 <br /> 「我不信。」她说,「看恐怖片得过三关,你过了我才信。」 <br /> 「别说三关了,三十关我也照过!」那人拍拍胸脯。 <br /> 小云嘴角挂着微笑擦拭吧台,突然身体迅速前倾,朝他大喊:「哇!」 <br /> 那人吓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握着杯子的手一晃动,酒洒了大半。 <br /> 「连第一关:突如其来的惊吓都过不了,怎能看恐怖片?」她叹口气。 <br /><br /><br /> 这些情景我和荣安都看在眼里,而当他知道我和她之间并没有来电后, <br /> 更对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觉得好奇。 <br /> 「不过话说回来,」荣安说,「如果小云连你都不感兴趣,大概也很难 <br /> 喜欢其它男生了。」 <br /> 『你这句话太贴切了。』我立刻举起咖啡杯跟荣安干杯。 <br /> 「她该不会是……」荣安欲言又止。 <br /> 『我想不会吧?』我也语带保留。 <br /><br /><br /> 「我不是同性恋。」 <br /> 小云突然冒出来说了这一句,我和荣安都吓了一跳。 <br /> 「在背后议论人是不道德的。」她又说。 <br /> 我和荣安立刻说今天的酒很好喝、咖啡特别香醇之类的话来含混过去。 <br />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不想交男朋友而已。」她说。 <br /> 『总该交个男朋友吧。』荣安说。 <br /> 「想交的时候再说喽。」小云耸耸肩。 <br /><br /><br /> 「可以请妳吃饭吗?」吧台边又有个不怕死的客人对小云提出邀约。 <br /> 「吃什么呢?」她说。 <br /> 「吃什么都可以啊,随便妳挑。」那人说。 <br /> 「好呀。」她笑着说。 <br /> 说完后,小云掀开吧台后方垂挂的蓝色帘幕,走进里面的厨房。 <br /> 要走进去前,她还转头朝我们眨眨眼。 <br /> 我和荣安互望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br /><br /><br /> 小云倒不是只要客人一邀约便整他,她整的都是一再邀约纠缠的人。 <br /> 她对客人是亲切的,甚至会主动攀谈。 <br /> 不过Martini先生是例外,小云从不主动跟他聊天。 <br /> 「他的脸上彷佛写着:绝对不要打扰我的字眼。」小云对我说, <br /> 「他是老客人了,但我只看过他主动跟你说话。」 <br /> 『真的吗?』我很好奇,『为什么?』 <br /> 「我也不知道。」小云说,「可能你们有缘吧。」 <br /><br /><br /> 也许我跟Martini先生算有缘,但真的跟我有缘的应该是李珊蓝。 <br /> 除了她刚搬进来那个礼拜我几乎都没遇见她以外, <br /> 之后的日子里,我随时随地都会碰到她。 <br /> 即使是不想碰到她、不该碰到她,也会碰到她。 <br /><br /><br />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叹口气,我正准备睡觉呢。 <br /> 下楼到她房门口,看见地板上躺了几件夹克。 <br /> 「你觉得该卖多少钱?」她问。 <br /> 我走进房间,说:『妳打算卖多少?』 <br /> 「680。」她说。 <br /> 我拿起一件夹克看了看后,说:『稍微低了一点。』 <br /><br /><br /> 看到旁边一张牌子写上:名牌夹克特卖。 <br /> 『夹克跟牛仔裤不一样,这样写太笼统了,又没创意。』我说。 <br /> 「那该怎么写?」她问。 <br /> 『就写意大利进口高级夹克。』 <br /> 「嗯。」她点点头,「这样确实比较好。」 <br /> 『最好再加上Vanpano。』 <br /> 「Vanpano?」她很疑惑,「那是什么?」 <br /><br /><br /> 『意大利文啊。』我说。 <br /> 「真有这牌子?」她说。 <br /> 『我胡诌的。反正意大利文念起来好像都是什么什么诺的。』 <br /> 「你又要骗人了。」 <br /> 『我是在帮妳耶!』我大声说,『写上Vanpano就更有说服力了。』 <br /> 「我照做就是了,别生气。」她笑着说。 <br /><br /><br /> 「那定价要多少?」她问。 <br /> 『嗯……』我想了一下,『980。』 <br /> 「这种价钱不太好卖。」 <br /> 『富贵险中求,赌一赌了。』我说,『记得要打扮一下,上点妆;也要 <br /> 穿漂亮一点、成熟一点,人家才会更相信这真是意大利名牌。』 <br /> 「干嘛要这样?」 <br /> 『妳会相信一个邋遢的小女孩卖的是高档货吗?』 <br /> 她犹豫一下,便点点头。 <br /><br /><br /> 『如果人家还是不相信这是意大利名牌,那就让妳妹妹出来。』 <br /> 「我妹妹?」她楞了一下。 <br /> 『泪下啊。』 <br /> 「别老讲潸然泪下,很难笑。」 <br /> 『抱歉。』我笑了笑,『只要妳一脸委屈、楚楚可怜,人家便不忍心 <br /> 怀疑妳。』 <br /><br /><br /> 我又拿起夹克左看右看,突然说:『惨了,衣服内的商标会穿帮。』 <br /> 「这简单。」她笑了笑,「我会做Vanpano的商标别在袖口。」 <br /> 『怎么做?』 <br /> 「这是商业机密。」 <br /> 『没想到妳也要骗人。』 <br /> 「如果你已经抢劫了,在逃跑途中还会等红灯吗?」 <br /><br /><br /> 我们笑了一会,不约而同离开房间走到院子,夜已经很深了。 <br /> 夜风凉爽,四周寂静,彷佛所有东西都睡着了。 <br /> 『这种天气还不太需要夹克吧?』我说。 <br /> 「台北已经开始冷了。」她说。 <br /> 『上台北前记得告诉我,我载妳去车站坐车。』 <br /> 「嗯。谢谢。」 <br /><br /><br /> 「如果卖得不错,我会留一件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她说。 <br /> 『蓝色。』我说。 <br /> 「跟我一样。」 <br /> 『这是我的荣幸。』 <br />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br /><br /><br /> 我们静静站了一会,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br /> 『为什么这么拼命赚钱?』过了许久,我问。 <br /> 「我的愿望是存很多很多钱,然后过有钱人的日子一个月,即使只有 <br /> 三天也行。」 <br /> 『然后呢?』 <br /> 「钱花光了,就只好回到平凡的生活呀。」她笑了笑,「而且有钱人的 <br /> 日子不能过太久,习惯后会不快乐的。」 <br /> 『怎么说?』 <br /><br /><br /> 「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所以对于钱不能买到的东西,比方快乐之类 <br /> 的东西,有钱人会更渴望。」 <br /> 『快乐本来就难,穷人富人都一样。』 <br /> 「话虽如此,但有钱人的不快乐一定比穷人的不快乐更惨。」 <br /> 『喔?』 <br /> 「穷人不快乐时会觉得也许有钱后就会快乐了,心里还有些安慰。但 <br /> 有钱人呢?他们连说这种安慰自己的话的权利都没有,岂不更惨?」 <br /><br /><br /> 『那妳为什么还想当有钱人呢?』 <br /> 「我不是想当有钱人,只是想过有钱人的日子。」 <br /> 『这有差别吗?』 <br /> 「人不会飞,便想飞。但人只是想飞,并不是想变成鸟。万一人真的 <br /> 变成鸟,反而会不快乐。」 <br /> 我没有答腔,陷入沉思。 <br /><br /><br /> 她见我许久不说话,便说:「你很难理解我的愿望吗?」 <br /> 『勉强可以理解。但妳辛苦许久赚来的钱一下子花光,不心疼吗?』 <br /> 「只要飞过,便值得了。」 <br /> 『真的值得吗?』 <br /> 「鸟一天到晚在飞,一定不会觉得飞行是件快乐的事;但人只要可以 <br /> 飞三天,你想想看,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三天呀!」 <br /> 她说完后,露出自在的笑,这是我认识她以来,她最灿烂的笑容。 <br /><br /><br /> 眉头一松,我也笑了起来。算是终于理解,也算是一种祝福。 <br /> 我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觉得没有其它话题值得破坏眼前的宁静。 <br /> 于是都保持沉默。 <br /> 偶尔她轻声哼着曲子,空气中才有些微扰动。 <br /><br /><br />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我们才各自回房。 <br /><br /><br />两个礼拜后,李珊蓝给了我一件蓝色夹克。 <br /> 左手袖口上勾了张纸标签,上面印着Vanpano和Made in Italy。 <br /> 『妳比我还会骗人。』我指着标签上印着$4680的小贴纸。 <br /> 「送佛就要送到西呀。」她眨眨眼睛,透出一丝狡黠。 <br /><br /><br /> 再一个月后,台南的天气终于需要夹克。 <br /> 我穿起这件蓝夹克,发觉还满好穿的,也满好看,便总是穿着它。 <br /> 于是它几乎成了我这个冬天的制服。 <br /><br /><br /> 这个冬天李珊蓝除了卖夹克外,也卖裤子、毛衣、皮包等衣物及配件。 <br /> 甚至是开运帽子之类的奇怪东西。 <br /> 『开运帽子?』 <br /> 「电视上那些命理大师不是常说穿戴某些东西可以招来好运吗?」 <br /> 她给了我一顶帽子,「这就是可以带来好运的帽子。」 <br /> 『妳以为羚羊戴上这顶帽子就不会被狮子抓到吗?』我将帽子戴上。 <br /> 「不要就算了。」她一把摘下我头上的帽子。 <br /><br /><br /> 我总是载她到车站坐车上台北,她回台南时也会打电话要我去载她。 <br /> 除了在中国娃娃当服务生、在台北摆摊、在超市工作外, <br /> 她偶尔会有额外的工作,比方说当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的彩绘模特儿。 <br /> 这个工作就是出一张脸,让别人在脸上涂涂抹抹示范化妆品效果。 <br />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她还在一家百货公司扮耶诞老人。 <br /> 『妳扮耶诞老人?』我说,『太瘦了吧。』 <br /> 「人家要的是俏丽型的耶诞老人。」她说。 <br /><br /><br /> 12月24号那天,在研究室明显感觉到所有学生心情的浮动。 <br /> 因为晚上便是耶诞夜了。对我这种曾经有伴再回复单身的人而言, <br /> 绝对是痛恨这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 <br /> 受不了周遭的人不断讨论晚上做什么、去哪过的话题,索性回家。 <br /><br /><br /> 刚踏进院子,便看到地上摆了三大篓红玫瑰。 <br /> 正感到好奇时,听见李珊蓝说:「你回来正好。」 <br /> 『有事吗?』我说,『还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红玫瑰?』 <br /> 「我要去成大附近卖红玫瑰,帮我吧。」 <br /> 『不好吧。成大附近认识的人很多,如果遇到,我会不好意思。』 <br /><br /><br />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说,「晚上就是耶诞夜了,很多男生需要花, <br /> 我们卖花是在做功德耶。」 <br /> 『功德?』 <br /> 「平常一朵红玫瑰卖十块,现在起码涨三倍以上,但我只卖20。你想 <br /> 想看,那些想买花的男生,一定感激到痛哭流涕。」 <br /><br /><br /> 我还是犹豫不决,她又说: <br /> 「看在我常常从超市拿东西给你的份上,帮我卖花吧。」 <br /> 『那些东西都是过期的。』我说。 <br /> 「过期的肉不是肉吗?难道过期的猪肉会变成苹果吗?」 <br /> 『这……』 <br /> 「不帮就算了。」说完她弯下腰抱起一篓红玫瑰。 <br /> 那竹篓有半个人高,她抱得有些吃力,我便说:『好吧,我帮妳。』 <br /><br /><br /> 她选了校门口做摆摊地点,我暗叫不妙,那确实是最多人出入的地方。 <br /> 生意很好,她忙着数花、包装、结帐,我除了帮她数花外, <br /> 右手一直有意无意遮住眼睛,不想让人看清我的轮廓。 <br /> 看守校门的警卫走过来,虽然猜想是来赶我们走的,但心下反而庆幸。 <br /> 「我要买五朵。」警卫说。 <br /> 「好。」她回答。 <br />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br /><br /><br /> 「学长?」 <br /> 我闻声转头,是硕士班的学弟,他的表情像是在北极看到了猴子。 <br /> 『……』我嘴巴大开,像是上岸的鱼。 <br />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打八折!」她说。 <br /> 「太好了,我去叫其它同学来买!」 <br /> 学弟拿了花就走。 <br /> 我楞了好几秒,才朝他背影喊:『千万不要啊!』 <br /><br /><br /> 「放轻松吧。」她说,「卖花有什么好丢脸的?」 <br /> 我答不上话,只觉得很不习惯像这样抛头露面。 <br /> 吞了一下口水,吶吶地说:『买花的男生真多。』 <br /> 「当然啰。」她说,「你以为其它男生都像你一样,在卡片写上玫瑰花 <br /> 来混过去吗?女孩需要的是鲜花,会凋谢的花。」 <br /> 『喂,别提这件事。』 <br /><br /><br /> 「不过你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来省下买花的钱,不愧是选孔雀的人。」 <br /> 听她这么说,我倒吓了一跳。 <br /> 从选孔雀的那一刻开始,没有人说我像选孔雀的人,她是第一个说的。 <br /> 别人都认定我是孔雀,只是不像而已。苇庭就是如此。 <br /> 我看着两个空篓子和一个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的篓子,说: <br /> 『幸好快卖光了。』 <br /><br /><br /> 「还有三篓。」她说。 <br /> 『什么?』我失声大叫。 <br /> 「生意实在太好了,我紧急再叫了三篓,没想到还有货。很幸运吧。」 <br /> 『妳……』 <br /><br /><br /> 六篓花卖得差不多时,天色已经灰暗,看了看表,快六点了。 <br /> 我们刚进家门,她说:「你也该买几朵花送我吧。」 <br /> 『为什么?』我说。 <br /> 「耶诞夜没花的女孩很可怜耶。」 <br /> 我看了她一眼,说:『我想睡觉,懒得再去买花了。』 <br /> 「不用出去买。」她说,「这里还剩下几朵,一朵卖你十块就好。」 <br /> 『妳……』 <br /><br /><br /> 「开玩笑的。」她突然笑得很开心,「我才没那么夸张。」 <br /> 我松了一口气,便瞪她一眼。 <br /> 「剩下这几朵花,你拿去送给喜欢的人吧。」 <br /> 她把花包成一束拿给我,我算了算,共17朵。 <br /> 「晚上不要太早睡。」她说。 <br /> 『嗯?』 <br /> 「总之别太早睡,还有节目。」她发动机车,「我先走了。」 <br /><br /><br /> 我回到楼上房间,把那17朵红玫瑰往书桌一摆,倒头就睡。 <br /> 在外面站了好几个钟头,身心俱疲,我睡得很沉。 <br /> 但睡到一半还是被门铃声吵醒,迷迷糊糊下楼打开门看到十几个学生。 <br /> 「我们来报佳音!」他们说。 <br /> 说完他们唱起歌,我越听眼皮越重,几乎分不清哈利路亚和阿弥陀佛。 <br /> 「耶诞夜会有奇迹喔!」唱完后,一个黄头发的外国男生说。 <br /> 他的中文不太流利,我把「奇迹」听成「鸡鸡」,不禁吓了一跳。 <br /><br /><br /> 再回去睡觉,醒来后已经快12点了。 <br /> 户外隐约传来耶诞歌声,更显得屋内的安静。 <br /> 虽然平安夜以宁静和平安为幸福,但此刻的静谧却让我透不过气。 <br /> 坐在床缘发呆了几分钟,决定找个吵闹的地方。 <br /> 这种日子的这个时刻,我所知道的可能有声音的地方就只有Yum了。 <br /><br /><br /><br />一进到Yum,果然如预期般,店内几乎客满,幸好吧台边还有个空位。 <br /> 「Merry Christmas。」 <br /> 我才刚坐下,右边传来这一句。转头一看,是Martini先生。 <br /> 『Merry Christmas。』我也说。 <br /> 他今夜照例又打条领带,图样是由一幅画制成。 <br /> 这次我认出来了,是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 <br /><br /><br /> 小云非常忙碌,将我的咖啡端过来时只说了声耶诞快乐,便又去忙了。 <br /> 店内很热闹,洋溢欢乐的气氛。所有人高声谈笑,或畅快举杯。 <br /> 我和Martini先生像怕冷的南极企鹅,当所有企鹅在冰雪中玩乐时, <br /> 只有我们两只企鹅蜷缩在角落里避寒。 <br /> 身为南极的企鹅却怕冷,我觉得很可笑,也有点可悲。 <br /><br /><br /> 「有空吗?」Martini先生说。 <br /> 『嗯?』 <br /> 「我想说话。」他说。 <br /> 『有空。』我回答。 <br /> 「故事很长。」 <br /> 『我有一整夜的时间。』 <br /><br /><br /> 「念大学时,我有个女朋友。」 <br /> 这是Martini先生的开场白。 <br /> 然后他说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以及她的样子。 <br /> 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但叙述她的时候,却显得琐碎甚至有点啰唆。 <br /> 我安静聆听,不曾打断。其实这段叙述的重点只有: <br /> 女孩大他两岁、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认识、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br /> 他爱她,是一头栽进不管死活的那种。 <br /><br /><br /> 「一考上研究所,我很兴奋,立刻跑去告诉她。」他喝了一口酒, <br /> 「但她用冷静的口吻说:我还要念两年研究所、当两年兵、出社会后 <br /> 至少还要有两年奋斗才能小有经济基础。」 <br /> 『她说这些做什么?』我插进第一句话。 <br /> 「意思是说:等我们真正能够在一起时,最起码也要等到六年后。」 <br /> 『那又如何?』 <br /> 「她25岁,六年后已经30多,不再年轻了。」 <br /><br /><br /> 「我说我会很努力赚钱的,不念研究所也行。她却一直摇头。」 <br /> 他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后,说:「然后她说了个心理测验。」 <br /> 『什么样的心理测验?』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我吃了一惊,没有答话。 <br /><br /><br /> 「你也玩过,对吧?」他看我点了点头,便接着说:「她选牛。」 <br /> 『牛?』 <br /> 「她希望稳定,生活才会有重量,不会像生活在月球一样。而只有她 <br /> 将来的另一半经济条件够、事业有基础,她才会觉得稳定。」 <br /> 『这点你做得到啊。』 <br /> 「但至少还要六年。不是吗?」 <br /> 他捻熄了烟,静静看着面前的空杯子。 <br /><br /><br /> 『然后呢?』我问。 <br /> 「她说我们先分开,等六年后我事业有成,有缘的话就会再聚。」 <br /> 『六年到了吗?』 <br /> 「去年就是第六年。」 <br /> 『那她呢?』 <br /> 「我们约在校门口碰面,在耶诞夜时。」他摇摇头,「但她没来。」 <br /> 『她……』我接不下话。既然她没来,想必他也没遇见她。 <br /><br /><br /> 「有没有想过,也许那女孩并不够爱你。」 <br /> 小云突然出现,问了一句。我吓了一跳。 <br /> 「无所谓,只要我够爱她就行。」Martini先生回答。 <br /> 『现在这么忙,妳……』我对小云说。 <br /> 「小兰可以应付。」她笑了笑,「听故事比较重要。」 <br /> 小云端来一杯酒放在他面前,说:「这杯dry Martini,我请客。」 <br /> 「谢谢。」他点点头。 <br /><br /><br /> 「也许六年之约只是分手的借口。」小云说。 <br /> Martini先生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淡淡地说:「我不愿意这么想。」 <br /> 「对不起。」小云似乎不忍心,「我没别的意思。」 <br /> 「没关系。」他说,「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刚开始的两年, <br /> 也就是我念研究所的时候最难熬,那时我常在墙上写字。」 <br /> 听他这么说,我联想到房间墙上的字。 <br /><br /><br /> 「当兵那两年,我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够稳重,所以她 <br /> 看不到未来。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以前很邋遢,牛仔裤如果破洞 <br /> 还是照穿不误,而且看电影逛街都穿拖鞋。」 <br /> Martini先生端起那杯dry Martini,喝了一口后,接着说: <br /> 「退伍后,我刻意改变自己,随时打条领带,上班或放假都一样。」 <br /> 「其实也用不着如此。」小云说。 <br /><br /><br /> 「领带代表男人的事业,唯有合适的领带才能衬托男人的身份地位。」 <br /> 『有这种说法吗?』我很好奇。 <br /> 「这是她说的。」他回答。 <br /> 我看了看小云,小云也看了看我,我们都觉得这种说法不客观。 <br /> 「工作后这几年,我升得很快,收入也算高,但还是不习惯打领带。 <br /> 西方人的前辈子一定是吊死鬼,所以才保留着勒紧脖子的习惯。」 <br /><br /><br /> 说完后,他勉强笑了笑,然后说: <br /> 「真好。她走后,我觉得大部分的我已死去,没想到我还有幽默感。」 <br /> 我和小云也笑了笑。 <br /> 「我只要无法排解想念她的痛苦,便会来这里。」他叹口气,「她是我 <br /> 右边的石头,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我只能在原地等待和想念。」 <br /> 『可是她既然已经失约,你何不……』 <br /> 他摇摇头,算是打断我。说:「我常幻想她一定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我, <br /> 只要我习惯打领带后,她就知道我已有事业基础,便会出来见我。」 <br /><br /><br /> 『你今天打的领带,就很适合你。』我说。 <br /> 「是吗?」他低头看了看。 <br /> 『而且你以前都会摸摸领带的结和下襬,今天一次也没。』 <br /> 「真的吗?」他睁大眼睛。 <br /> 小云看了看我,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 <br /> 「也许我已经习惯打领带了吧。」 <br />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尽。 <br /><br /><br /> 「我早该想到,她选择在耶诞夜碰面是有特殊意义的。」 <br /> 『什么特殊意义?』我问。 <br /> 「耶诞夜会有奇迹。她应该是暗示:我们的重逢,正需要奇迹。」 <br /> 我和小云都没接话,生怕说了不恰当的话,对他太残忍。 <br /> 「去年和今年的奇迹都没出现,以后大概也不会出现了。其实我心里 <br /> 明白跟她在一起是种奢望,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br /> 说完后,他便沉默了。 <br /><br /><br /> 我们三人沉默了许久,我决定打破沉默,便说: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猜猜看。」他说。 <br /> 『你一定选羊。』我说,『只有选羊的人对爱情才会这么执着。』 <br /> 「猜错了。」 <br /> 「那你选什么?」小云问。 <br /> 「我选孔雀。」他说。 <br /><br /><br /> 『为什么?』 <br /> 我因为太惊讶,突然叫了一声,店内有四个人同时转头朝向我们。 <br /><br /><br />「因为我姓孔。」Martini先生说,「孔雀给我的感觉像是孔家的鸟, <br /> 所以就选牠了。」 <br /><br /><br /> 「就这样?」小云说。 <br /> 「嗯。」他点点头。 <br /> 小云和我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种选孔雀的理由。 <br /> 「心理测验如果要测得准,就要只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不能想太多。」 <br /> 他淡淡笑了笑。 <br /><br /><br /> 店里的客人并没有减少的迹象,看来大家都想玩个通宵。 <br /> 小云去帮小兰的忙,在听故事的这段时间,小兰已经忙翻了。 <br /> 我突然想起墙上的字,便跟他说我房间的墙上也有字,是黑色的字。 <br /> 「以前我住在东宁路的巷子,是栋老房子,有两层楼。」他说。 <br /> 我朝他猛点头。 <br /> 「那里有院子,院子旁的阶梯通到楼上,房间有个很大的窗。」 <br /> 这次我连头都不点了,只是睁大眼睛。 <br /><br /><br /> 他看到我的反应后,便说:「改天我回去看看那面墙。可以吗?」 <br /> 『随时欢迎。』我说。 <br />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谢谢你听我说话,我觉得这些年来我好像 <br /> 从没开口似的。」 <br /> 『不客气。』我说。 <br /> 他走后,我开始觉得店里很吵,坐没多久,也离开了。 <br /><br /><br /> 凌晨三点左右回到房间,又重看了一遍墙上的字。 <br /> 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和她之间的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br /> 朦胧间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一看,是李珊蓝。 <br /> 「原来你在睡觉,难怪敲天花板你都没反应。」她的语气有些埋怨, <br /> 「不是叫你别太早睡吗?」 <br />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看了看表,大声说:『还能算早吗?』 <br /> 「火气别那么大。」她反而笑了笑,「来烤肉吧。」 <br /><br /><br /> 院子里已摆了两张小板凳和烤肉架,她又拿出几包肉和一瓶烤肉酱。 <br /> 我随手拿起一包肉看看保存期限,叹口气说:『果然又是过期的。』 <br /> 「才过期几个钟头而已。」她说。 <br /> 又看了看烤肉酱,我失声大叫:『有没有搞错?连烤肉酱也过期!』 <br /> 「保存期限是三年,才过期三天而已,值得大惊小怪吗?」 <br /> 我有些哭笑不得。 <br /><br /><br /> 「可惜没有过期的木炭。」她说。 <br /> 『木炭哪会过期。』我说,『没木炭怎么烤肉?』 <br /> 「去买呀!」 <br /> 『现在要到哪买?』 <br /> 「我工作的那家超市是24小时营业,可以买。」 <br /> 『妳不会顺便买回来吗?』 <br /> 「买木炭不用钱吗?」 <br /> 我睁大了眼睛看她。 <br /><br /><br /> 「别这样看我。」她耸耸肩,「我已经贡献肉和烤肉酱了。」 <br /> 『妳的意思是?』 <br /> 「木炭当然要你去买。」 <br /> 『好。』我发动机车,『算妳狠。』 <br /> 我骑到超市买了一袋木炭,只花了几十块钱。 <br /><br /><br /> 『才几十块。』一踏进院子,我举起那袋木炭,『妳却舍不得买。』 <br /> 「正因为便宜,才会觉得让你买也无所谓。」她说。 <br /> 『如果很贵呢?』 <br /> 「那就更应该让你买了。」她笑了起来。 <br /> 『妳……』 <br /> 「快烤吧。」她说,「越拖肉便过期越久,吃进肚子就越危险。」 <br /><br /><br /> 我捡了几块石头围成方形,放进木炭后点了火,摆上烤肉架。 <br /> 『这个耶诞夜妳怎么过?』我放了几片肉,开始烤。 <br /> 「工作呀。」她回答,「上半夜超市,下半夜中国娃娃。」 <br /> 『没去玩吗?』我问。 <br /> 「现在就在玩呀。」她笑了笑,「只要天没亮,就还算是耶诞夜。」 <br /> 我看了看表,离天亮还有一个半钟头。 <br /><br /><br /> 「你呢?」她问,「你怎么过?」 <br /> 我想了一下,便把在Yum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br /> 在彼此各吃了三片烤肉后,我才讲完。 <br /> 『所以今年耶诞夜的节目是听故事。』我说。 <br /> 她没说话,拿竹筷轻轻拨弄炭火,陷入沉思。 <br /><br /><br /> 「那女孩大概早就忘了六年之约了。」过了一会,她说。 <br /> 『我猜也是。』我说,『他痴痴等待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真可怜。』 <br /> 「不。」她摇摇头,「女孩应该是爱他的,只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比爱情 <br /> 更重要而已。」 <br /> 『她太现实了吧。』我说。 <br /><br /><br /> 「现实?」她的语气显得不以为然,「为了爱情而放弃更好的生活,与 <br /> 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弃爱情,谁比较高尚呢?」 <br /> 我楞了一楞,没有答话。 <br /><br /><br /><br /> 「这两种人的区别只在于重视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并没有孰优孰劣。 <br /> 但因爱情通常被人们神圣化,所以选择爱情的人也被神圣化。」 <br /> 她将三片烤好的肉两片夹进我盘子,一片夹给自己。接着说: <br /> 「平心而论,在那个心理测验的五种动物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 <br /> 难道只因选羊的人选择爱情,我们便认为选羊的人情操最高贵?」 <br /><br /><br /> 我想她说得没错,也许只是选择的不同而已。 <br /> 为了爱情牺牲一切的人会被歌颂; <br /> 但为了一切牺牲爱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大概会被指责吧。 <br /><br /><br /> 我们结束这话题,转而闲聊。当肉片都烤完后,炭火正红。 <br /> 「你买太多木炭了。」她说。 <br /> 『是肉太少了。』我说。 <br /> 「不要顶嘴。」 <br /> 『是。』 <br /> 她笑了笑,看了看天色后,说:「天快亮了。」 <br /><br /><br /> 「好。」她站起身,「耶诞夜结束了。」 <br /> 『等等。』 <br /> 我跑到楼上房间,把桌上的17朵红玫瑰拿给她,说:『耶诞快乐。』 <br /> 「为什么送我花?」 <br /> 『妳说过的,耶诞夜没花的女孩很可怜。』 <br /><br /><br /> 她低头数了数花朵,再抬头说:「我知道你前女友为什么不要你了。」 <br /> 『喂。』我瞪了她一眼。 <br /> 「这里总共有17朵,你知道17朵玫瑰代表什么吗?」 <br /> 『不知道。』 <br /> 「在玫瑰花语中,17朵的意思是:好聚好散。」 <br /> 『啊?』我张大嘴巴。 <br /><br /><br /> 「这样好了,我拿10朵,你拿7朵。」说完后,她将7朵玫瑰给我, <br /> 「10朵的意思是:完美的你,7朵则是:祝你幸运。我完美、你幸运, <br /> 可谓皆大欢喜。」 <br /> 『我要完美。』 <br /> 「别傻了。」她笑了笑,说:「耶诞快乐。」 <br /> 我们将院子简单清理完毕后,天已微微亮了。 <br /><br /><br /> 隔天进研究室,所有人都在讨论昨晚耶诞夜怎么过的心得。 <br /> 当别人问我耶诞夜怎么过时,我都是回答: <br /> 『烤肉啊。』 <br /><br /><br /> 一个礼拜后,Martini先生突然造访。 <br /> 我让他进房间后,便独自一人下楼,在院子等待。 <br /> 过了约半小时,他才下楼。 <br /> 他的表情极为轻松,脸部肌肉线条不再僵硬,开始有圆滑的曲线。 <br /> 「谢谢你。」他说。 <br />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br /><br /><br /> 「我刚刚又在墙上留言。」他说。 <br /> 『你写什么?』话刚出口便觉得冒失,赶紧说:『抱歉。』 <br /> 「没关系。」他笑了笑,「反正你也会看,不是吗?」 <br /> 我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br /> 「我要开始往左边走了。」他说,「这是我最后的留言。」 <br /><br /><br /> 我们同时沉默,我瞥见他仍然打了条领带。 <br /> 领带的图样是我上次看过的,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 <br /> 他突然把领带摘下,说:「送给你。」 <br /> 『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我说。 <br /> 「这确实有些贵,但并不重。」他笑了笑,「就当作纪念品吧。」 <br /> 我只好说声谢谢,然后收下。 <br /><br /><br /> 「我已经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他说,「你呢?」 <br /> 我楞了楞,李珊蓝正好开门进来。 <br /> 她看到我和他站在院子里,显得有些惊讶。 <br /> 我赶紧跟她介绍:『这是我跟妳提过的Martini先生……』。 <br /> 「Martini?」他笑了笑,「很有趣的称呼,不过我姓孔不姓马。」 <br /> 『她是……』我指着李珊蓝,想了一会说:『另一个选孔雀的人。』 <br /><br /><br /> 「今天真是好日子,三只孔雀共聚一堂。」他说,「希望将来有天我们 <br /> 都能开屏。」 <br /> 「我是雌孔雀,无法开屏。」她说。 <br /> 我们三只很有默契的同时笑了笑。 <br /><br /><br /> 我想Martini先生以前一定是个开朗的人,只不过这些年的等待, <br /> 将他脸部的线条压得又硬又直。 <br /> 如今他已爬上右边的石头,又重拾从前的开朗。 <br /> 以这个角度而言,现在的他,正在开屏。 <br /> 「我走了。」Martini先生挥挥手,意味深长地说:「再见。」 <br /><br /><br /> 从此我不再见到他。 <br /><br />
作者:
流浪在黑白森林
时间:
1.11.2005 12:37
Martini先生一离开,李珊蓝立刻说:「我可以去看墙上的字吗?」 <br /> 我想了一下,便点点头。 <br /> 她立刻跑上楼梯。 <br /><br /><br /> 『喂!』我突然想起墙上也有我的留言,『只能看黑色的字。』 <br /> 「为什么?」她停在阶梯一半的位置,回头说。 <br /> 『蓝色的字是我写的。』 <br /> 「知道了。」她边跑边说。 <br /><br /><br /> 我在院子站了很久,觉得腿有些酸后,便往楼上走。 <br /> 走到楼上的栏杆旁时,她正好从我房间出来。 <br /> 「他的留言真的会让人很有感觉。比较起来,你的留言便显得……」 <br /> 她突然摀住嘴巴,不再往下说。 <br /><br /><br /> 『不是叫妳别看蓝色的字吗?』我瞪了她一眼。 <br /> 「对不起。」她说,「我色盲。」 <br /> 『妳……』 <br /> 「我去上班了!」她一溜烟跑下楼。 <br /><br /><br /> 两天后荣安放假,我跟他又去泡Yum。 <br /> 当他知道Martini先生在耶诞夜说的故事后,便说: <br /> 「不公平!为什么我没听到?」 <br /> 『听到又如何?』我说,『你没慧根,故事再怎么动人对你都没用。』 <br /> 「起码我可以说些话安慰他啊。」荣安说。 <br /> 「你要说什么?」小云问。 <br /><br /><br /> 「我会说那女孩自从离开他后,便历尽沧桑、饱尝辛酸、漂泊无依, <br /> 最终沦落风尘。」荣安说,「这样他应该会觉得好过一些。」 <br /> 我和小云差点吓出冷汗。 <br /> 『幸好你不在。』我说。 <br /><br /><br /> 然后我说了Martini先生来找我并把领带送我的事。 <br /> 我没提及墙上的字,因为不想让荣安和小云也知道我的留言。 <br /> 「他最后说什么?」小云问。 <br /> 『他说他已经爬上右边的石头了。然后问我爬上了没?』 <br /> 「你怎么回答?」荣安问。 <br />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br /><br /><br /> 自从知道刘玮亭是我右边的石头后,我连攀爬的勇气也没, <br /> 只是站在山脚下仰望。 <br /> 或许我该像Martini先生一样爬到山顶,不管耗去多少精力和时间。 <br /><br /><br /> 两个礼拜后荣安又来找我时,告诉我一件事。 <br /> 「我查到刘玮亭在哪里了。」他说。 <br /> 我不知道该做何种情绪反应,只是沉默不语。 <br /> 「这次我非常小心,绝对不会再弄错了。」过了很久,他说。 <br /> 我还是沉默不语。 <br /> 「本想先去找她,但后来想想我老是做错事、说错话,这次无论如何 <br /> 绝对不能再害你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 <br /><br /><br /> 荣安用了两次「绝对」这种字眼,认识他这么久,很少见。 <br /> 他的表情显得愧疚和不安,有点像杀人凶手面对死者家属。 <br /> 我知道荣安对刘玮亭的事很自责,但没想到自责程度竟会如此之深。 <br /> 『你怎么查到的?』叹口气,我问。 <br /> 「利用网络的搜寻引擎找到的。」他说。 <br />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么简单。 <br /> 他又不是情报局或调查局的人,原本就不会有其它神通广大的方法。 <br /><br /><br /> 荣安离开后,我犹豫着该不该去找刘玮亭? <br /> 如果找到她,又该说什么?做什么? <br /> 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br /> 犹豫了三天,还是举棋不定。 <br /> 第四天突然想到也许可以问问李珊蓝的意见。 <br /><br /><br /> 『要出门啊。』我特地在她要到超市上班前几分钟,在院子等她。 <br /> 「嗯。」她点个头,便出去了。 <br /> 『回来了啊。』我算准她下班回来的时间,提早几分钟在院子等她。 <br /> 「嗯。」她还是点个头,走进房间。 <br /> 『又要出门啊。』这次她是要到中国娃娃上班。 <br /> 「嗯。」她说。 <br /> 『又回来了啊。』五个小时后,我说。 <br /> 她没回话,只是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后,便走进房间。 <br /><br /><br /> 我很懊恼自己竟然连开口询问的勇气也没,颓然坐在阶梯上。 <br /> 「喂。」她突然打开房门,「你到底想说什么?」 <br /> 站起身,我脸上微微一红。 <br /> 「还是说吧。」她笑了笑,「不过借钱免谈。」 <br /> 我只好把是否要找刘玮亭的事告诉她。 <br /><br /><br /> 「你一定要去找刘玮亭。」李珊蓝说,「不只是为了你,也为了你那个 <br /> 叫荣安的朋友还有刘玮亭本身。」 <br /> 『为什么?』 <br /> 「就以右边的石头这个比喻来说,刘玮亭是你右边的石头,但你可能 <br /> 也是她右边的石头呀,而你和她之间就是荣安右边的石头。」 <br /> 我如梦初醒,决定去找刘玮亭。 <br /><br /><br /><br />荣安说刘玮亭现在又回到成大念博士班,要找她很容易。 <br /> 算了算时间,我跟她已经六年多没碰面了。 <br /> 我鼓起勇气、整理好心情,踏进她所在的系馆。 <br /> 问了一个同学:博士班的研究室在几楼? <br /> 他反问我要找谁? <br /> 当我说出刘玮亭后,他的表情很古怪,然后开玩笑说: <br /> 「你到三楼,如果哪间研究室让你觉得最冷最阴森,那就是了。」 <br /><br /><br /> 我爬到三楼,看见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两边都是房间。 <br /> 虽然是下午,但走廊上没亮灯,光线晦暗,几乎看不见尽头。 <br /> 门上挂着名牌,我不必用心感受每间房间的温度,用眼睛找就行。 <br /> 左边的第八间,门上的名牌写着:刘玮亭。 <br /><br /><br /> 那个同学说得没错,她的研究室有种说不出的冷。 <br /> 好像不曾有人造访、室内不曾有温暖,我想到原始森林里的小木屋。 <br /> 如果我是福尔摩斯,我会藉由科学方法量测门上的凹痕、门口的足迹, <br /> 然后得出几乎没人敲过门以及门口只有她的脚印的结论。 <br /> 我甚至怀疑所有人经过她研究室时,都会选择绕路而行。 <br /><br /><br /> 深吸了一口气,敲了两下门。 <br /> 过了像一分钟那样长的三秒钟后,里头传出:「请进。」 <br /> 扭转门把顺势一推走进。连门把都出奇的冷。 <br /> 然后我心跳加速,因为看到了刘玮亭。 <br /><br /><br /> 她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双手敲打着键盘,发出轻脆的声音。 <br /> 过了两秒钟,她转过头,看见我后,停止敲打键盘。 <br /> 我跟她的距离只有三公尺,却像隔了三个光年。 <br /> 实在太安静了,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br /> 十秒钟后,她又转头盯着屏幕;再半分钟后,键盘又发出呻吟声。 <br /> 「有事吗?」键盘哀叫了一分钟后,她终于开口。 <br /><br /><br /> 『我……』 <br /> 刚发出声音,才知道声音已经沙哑,清了清喉咙后,还是无法继续。 <br /> 「如果你要说抱歉,那就请回吧。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br /> 她打断我,语气没有高低起伏。 <br /> 听她这么说,我更紧张了,要出口的话又咽回去。 <br /> 「出去记得关门。」她说,「还有,别再来了。」 <br /><br /><br /> 『这些年来,只要一想到妳就很愧疚,甚至觉得伤心……』 <br /> 我终于又开口。但话没说完,便听见她冷冷地说: <br /> 「你只是心里难受,不是伤心。你的心受伤了吗?被喜欢的人欺骗或 <br /> 背叛才叫伤心,而你并没有。所以请不要侮辱伤心这种字眼。」 <br /> 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br /><br /><br /> 『我知道妳很伤心,所以我必须再见到妳,跟妳说一些话。』 <br /> 「没什么好说的。」她的语气冰冷依旧。 <br /> 『请妳听我说些心里的话,好吗?』 <br /> 她看见我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后,叹口气说: <br /> 「算了,你还是走吧。我的自尊所剩无几,就让我保有它吧。」 <br /> 说完后,她站起身,背对着我。 <br /><br /><br /> 我无法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但如果现在放弃,它将会更高更难爬上。 <br /> 突然想起烧掉情书那天,李珊蓝所说的话。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 <br /> 『我知道现在讲时间不对,可能也不重要,但如果能回到六年多前, <br /> 回到最后一堂课下课后,回到在教室外那棵树下追上妳的时间点, <br /> 我不会只说对不起。我还会说:我喜欢妳。』 <br /> 虽然她背对着我,但我可以从她的背部和肩膀,看到如针刺般的反应。 <br /><br /><br /> 『那封情书确实是寄错,刚开始我也确实抱着将错就错的心态。可是 <br /> 后来,我真的很喜欢妳这个人,只是单纯的喜欢,没考虑到未来。 <br /> 也许在喜欢妳之后我仍会被别的女生吸引,或觉得别人才是真爱, <br /> 但在我大四毕业前夕的那棵树下,在那个时间点,我是喜欢妳的。』 <br /><br /><br />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似乎已用尽所有力气,我感到全身虚脱。 <br />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我,隔了很久,才说: <br /> 「你真的伤了我,你知道吗?」 <br />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br /><br /><br /> 「我知道你没恶意,寄错情书也只是个误会,但那时的我是真心对待 <br /> 你的。你不仅伤了我的自尊,也打击了我的自信。这些年来,我不 <br /> 靠近任何男生,也不让他们靠近我,我甚至都不笑了。我无法走出 <br /> 这个阴影,我需要光线,但又害怕见光。」 <br /> 她的语气很平和,已没有先前的冰冷。 <br /><br /><br /> 我知道说太多的抱歉都没用,而且我也说过太多次了。 <br /> 她说完那番话后,沉默了一会,又说: <br /> 「让我们回到你所说的那个时间点,我停下脚踏车,而你跑过来。」 <br /> 说到这里,她突然有些激动,试着稳住情绪后,接着说: <br /> 「请你告诉我,在那个时间点的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br /> 『嗯。在那个时间点的我,是真心喜欢妳。』 <br /><br /><br /> 她看着我,眼神不再冰冷,因为温暖的液体慢慢充满眼眶。 <br /> 然后她哽咽地说: <br /> 「我们走走吧。」 <br /><br /><br /> 听到这句她以前常说的话,我也觉得激动,视线开始模糊。 <br /><br /><br />据说眼泪含有重金属锰,所以哭过后会觉得轻松。 <br /> 我在刘玮亭的研究室内流了一下泪后,便觉得身体轻盈不少。 <br /><br /><br /> 离开她的研究室,走到户外,我们在校园里闲晃。 <br /> 初春的阳光很温暖,她却瞇上了眼,我知道她一定很久没晒太阳。 <br /> 我们分别说说这六年多来的经历,她很讶异我跟苇庭成为男女朋友, <br /> 却不讶异我跟苇庭分手。 <br /><br /><br /> 「苇庭学姐和你并不适合。」她说,「你虽然不像是选孔雀的人,但她 <br /> 却是道地道地选羊的人。」 <br /> 『这有关系吗?』我问。 <br /> 「她爱人跟被爱的需求都很强烈,但你不同。」她说,「你们相处久了 <br /> 之后,你会窒息喘不过气,但她却嫌不够。」 <br /> 我沉思一会,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 <br /><br /><br /> 我和刘玮亭都知道,以后不可能会在一起。 <br /> 过了那个时间点,我们的生命便已错开,不会再重迭。 <br /> 现在的我们虽并肩走着、叙叙旧,但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治疗, <br /> 治疗彼此心里被右边石头所压痛的伤。 <br /><br /><br /> 走着走着,又到了以前上课的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br /> 以前总在这棵树下等刘玮亭,她的最后一瞥也在这棵树下。 <br /> 「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第二次机会,我们算是幸运的。」她说。 <br /> 『幸运?』 <br /> 「不用抱着愧疚和伤痕过下半辈子,而有第二次面对的机会,这难道 <br /> 不幸运?」 <br /> 我看看身边的树,没想到还能跟刘玮亭再次站在这里,便点点头说: <br /> 『确实是幸运。』 <br /><br /><br /> 天色已渐渐昏暗,我们做好了道别的心理准备。 <br /> 「你是选孔雀的人,祝你开屏。」她说。 <br /> 『妳是选老虎的人,祝妳……』我想了一下,『祝妳吃得很饱。』 <br /> 她突然笑了出来,终于看到她的笑容,我也笑得很开心。 <br /><br /><br /> 离开校园,我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 <br /> 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因为有情书的压力,难免多了份不自在。 <br /> 现在什么都说清楚了,聊天时更能感受刘玮亭的纯粹。 <br /> 纠缠六年多的愧疚感终于一扫而空,我觉得双脚几乎要腾空而起。 <br /> 刚走进家门,不禁闭上双眼,高举双手仰身向后,心里吶喊: <br /> 终于可以爱人了! <br /> 我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爱人的能量。 <br /><br /><br /> 「干嘛?溺水了在求救吗?」 <br /> 李珊蓝正站在院子,纳闷地看着我。 <br /> 我睁开双眼,嘿嘿两声,算是回答。 <br /> 「是不是捡到钱?」她说。 <br /> 『妳怎么开口闭口都是钱。』 <br /> 「我是选孔雀的人呀,你能期待我说些有气质的话吗?」 <br /> 我不理她,顺着阶梯爬上楼。 <br /><br /><br /> 「喂。」她在楼下喊:「明天再帮我个忙吧。」 <br /> 『什么忙?』我倚在栏杆往下望。 <br /> 「明天是二月十四情人节,我要去卖花……」 <br /> 『门都没有。』我打断她。 <br /> 「这样好了,二八分帐如何?」 <br />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 <br /> 「你该不会想要三七分帐吧?」她说,「这样太狠了。」 <br /><br /><br /> 我有些无奈,摇摇头说:『我不习惯像上次那样卖花。』 <br /> 「我也不习惯呀,不过为了赚钱也没办法。」她说,「不然就四六吧, <br /> 再多的话就伤感情了。」 <br /> 看了一眼她求助的眼神,只好说:『好吧,我帮妳。』 <br /> 「我就知道你人最好了。」她笑得很开心。 <br /><br /><br /> 隔天要出门卖花前,我还是有些踌躇,李珊蓝给我一副深色太阳眼镜。 <br /> 『干嘛?』我说,『太阳又不大。』 <br /> 「戴上了它,人家比较不容易认出你。」她说。 <br /> 『我这种翩翩风度,即使遮住眼睛人家还是可以认出我的。』 <br /> 「是吗?」她笑了笑,又递给我一根手杖。 <br /> 『又要干嘛?』 <br /> 「你干脆装成视障人士好了。」 <br /> 『妳真无聊。』我瞪她一眼,并把手杖和太阳眼镜都还给她。 <br /><br /><br /> 这次卖花的生意更好,全部卖光一朵都不剩。 <br /> 虽然我仍是遮遮掩掩,还是被两个学弟认出来。 <br /> 花卖完后,李珊蓝数了些钱要拿给我。 <br /> 『不用了。』我摇摇手。 <br /> 「你……」她欲言又止。 <br /> 『妳是不是想说:我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br /> 「不。」她说,「你确实像是选孔雀的人。」 <br /> 『那妳想说什么?』 <br /><br /><br /> 「你不要钱,是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br /> 『莫名其妙!』我骂了一声,隐隐觉得脸颊发热。 <br /> 她倒是笑得很开心,神情看起来甚至有些狡黠。 <br /> 『我明白了。妳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会跟妳要钱?』 <br /> 「对呀。」她笑着说,「如果你要钱,我宁可不要你帮。」 <br /> 我苦笑一下,没想到自己被她摸得这么透。 <br /><br /><br />我在该受诅咒的情人节夜晚到研究室去忙,一直到凌晨四点才回家。 <br /> 洗完澡,准备舒舒服服睡个觉。 <br /> 梦到庙会的锣鼓喧天,舞狮的人将狮头贴近我,吓了一跳便醒过来。 <br /> 门外传来响亮的咚咚敲门声,下床开了门,果然是李珊蓝。 <br /> 「下来吃饭吧。」她说。 <br /> 『现在?』看了一下表,不禁失声大叫:『现在快五点了!要吃晚餐? <br /> 宵夜?还是早餐?』 <br /> 「别哭了。」她笑了笑,「下来吧。」 <br /><br /><br /> 她在房间内摆满了一桌丰盛的菜,还有一瓶剩下三分之一的红酒。 <br /> 她将酒倒入酒杯,刚好盛满两个酒杯。 <br /> 「客人喝剩的。」她指着手中的空酒瓶。 <br /> 我望着一桌满满的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br /> 「其实材料昨天下午就准备好了。」她说。 <br /> 『那为什么现在才弄呢?』 <br /> 「昨天是情人节呀,如果昨晚弄给你吃,你误会了怎么办?」 <br /> 我只得苦笑。 <br /><br /><br /> 「吃吧。」她说。 <br /> 『我还不饿。』我说。 <br /> 她递给我一柄扫帚。 <br /> 『干嘛?』 <br /> 「院子脏了,拿扫帚去扫一扫,扫完后就会饿了。」 <br /> 我瞪了她一眼,直接坐下来准备吃饭。 <br /><br /><br /> 「猜猜看。」她说,「这里只有一样东西不是过期的,你猜是哪样?」 <br /> 『这哪需要猜?』我说,『当然只有酒不会过期。』 <br /> 「你好聪明。」她笑得很开心。 <br /> 『妳这样吃早晚会出事。』 <br /> 「别说丧气话了,人要勇往直前、不畏艰难。」 <br /> 每次提醒她这点,她都不以为意,我没再多说,开始吃饭。 <br /><br /><br /> 我跟她提到去找刘玮亭的事,顺便感激她的指点与鼓励。 <br /> 「选孔雀跟选老虎的人果然不一样。」听完后,她说。 <br /> 『哪里不一样?』 <br /> 「她受伤后,便把自己锁在寒冷的高山上,换作是我,却会挺得更直、 <br /> 抬得更高,更勇敢也更骄傲地走进人群。」 <br /> 我看了她一眼,相信她真的会这样。 <br /><br /><br /> 「你一定很后悔将那封情书烧掉吧。」她说。 <br /> 『为什么要后悔?』 <br /> 「那封情书可是你年少青涩与冲动的见证呢。」 <br /> 『算了。』我说,『都已经烧掉了。』 <br /> 她起身去拿了张白纸,并把一枝笔交到我右手中。 <br /> 「现在我说什么,你马上用笔记下。」她说。 <br /><br /><br /> 我很纳闷地看着她,只见她闭上眼睛沉思,过了一会张开眼睛说: <br /> 「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园,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 <br /> 听到第二句才猛然想起这是那封情书的开头,右手拍桌大喊:『喂!』 <br /> 「别吵。」她说,「我正在努力回想。」 <br /> 『够了喔!』 <br /> 「我试着帮你还原那封情书耶,你怎么不知感恩呢?」 <br /> 『妳……』我觉得脸上发烫。 <br /><br /><br /> 「别气了,继续吃饭吧。」她满脸堆笑。 <br /> 我瞪了她一眼,重新端起碗筷。 <br /> 「写情书是高尚的行为,你以后还会写吧?」 <br /> 『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 <br /> 「万一人家又退回来给你,你可别再烧掉了。」 <br /> 『妳少诅咒我。』 <br /> 低头扒了两口饭,抬起头时刚好接触她的目光, <br /> 我们好像同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br /><br /><br /> 两天后荣安来找我,我们又到Yum找小云。 <br /> 我说我终于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他们很开心,尤其是荣安。 <br /> 他多喝了几杯,又唱又闹的,最后是我扶他回家。 <br /> 突然想起Martini先生,如果他在,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br /> 有些人相处几次便可以交心;有些人即使天天在一起也要处处提防。 <br /> Martini先生就属于前者。 <br /><br /><br /> 我偶尔会去找刘玮亭聊聊天,总觉得跟她说完话后全身便会充满能量。 <br /> 再加上同是博士班研究生,有共同的毕业压力,彼此都能体会。 <br /> 后来我有篇要投稿到期刊的论文需要多变量分析,我找她帮忙, <br /> 她很爽快答应,三天后便把结果给我,让我很顺利完成那篇论文。 <br /><br /><br /> 天气又变热了,距离刘玮亭的最后一瞥,刚好满七年。 <br /> 原本跟她约好下午五点在那棵树下碰头,我想请她吃个饭,算是报答。 <br /> 但我三点半刚好要到教务处办些手续,办好后也才四点, <br /> 便在那棵树附近走走,顺便等她。 <br /> 远远看见刘玮亭跟一个男子正在散步,她的神情很轻松,谈笑自若。 <br /> 虽然两人之间并无亲密的动作,但亲密的感觉是可以嗅出来的。 <br /><br /><br /> 刘玮亭的春天来了,我很替她高兴,心里丝毫没有其它的感觉。 <br /> 我决定爽约,也决定不再找她聊天,以免造成困扰。 <br /> 先离开校园去买了六朵玫瑰,再回到附近教室拿了根粉笔。 <br /> 用粉笔在那棵树的树干上画只开屏的孔雀(但看起来像奔跑的公鸡), <br /> 然后把玫瑰放在树下。 <br /><br /><br /> 六朵玫瑰的花语是:祝你一切顺利。 <br /> 我想刘玮亭会明白的。 <br /><br /><br />快升上博六了,如果没有意外,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可以毕业。 <br /> 但毕业后要做什么? <br /> 这问题开始困扰着我。 <br /><br /><br /> 我30岁了,30岁才踏入职场,已经太老了。 <br /> 看来只有找间研究机构当个研究员,或是找间学校谋个教职才是正途。 <br /> 只可惜在中国人的社会里,有关系就没关系、没关系就有关系, <br /> 自问没关系又不是很出色的我,恐怕连谋个教职都很困难。 <br /> 荣安和小云都劝我别想太多,毕业后再说。 <br /> 李珊蓝则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合作。」 <br /><br /><br /> 『做什么?』我问。 <br /> 「摆摊呀。」她说。 <br /> 『啊?』 <br /> 「你很有天分,我们合作一定可以赚钱。」 <br /> 我决定听从荣安和小云的意见,毕业后再说。 <br /><br /><br /> 我待在研究室的时间变得更长,后来干脆买了张躺椅放在研究室, <br /> 累了就在躺椅上睡觉,最高纪录曾经连续三个晚上在研究室过夜。 <br /> 荣安来找我时,我们还是会去Yum和小云聊天,这已经是习惯了。 <br /> 跟李珊蓝的相处也照旧,常载她去车站,也常从车站载她回家。 <br /> 常共同研究如何把便宜的东西卖贵,而过期的食物也没少吃。 <br /><br /><br /> 时序已入秋,我多放了一条薄被在研究室的躺椅上。 <br /> 连续两晚睡在研究室后,第三天晚上决定回家洗个热水澡。 <br /> 刚洗完澡,打算换件衣服再到研究室上工,突然地板传来咚咚两声。 <br /> 下楼到李珊蓝的房间,发现桌上摆了个小蛋糕。 <br /> 『谁过生日?』我问。 <br /> 「我。」她双眼盯着桌上的蛋糕。 <br /><br /><br /> 我楞楞地看着她,觉得她看起来有些怪。 <br /> 「怎么了?」她抬头瞄了我一眼,「我不能过生日吗?」 <br /> 『当然可以。』我连忙说,『这蛋糕……』 <br /> 「花钱买的。」她说。 <br /> 我有点惊讶,又看了她一眼,说:『妳是我认识的那个李珊蓝吗?』 <br /> 「喂。」她瞪了我一眼。 <br /> 她似乎心情不太好,我便不再往下说。 <br /><br /><br /> 桌上还摆了一瓶剩不到一半的红酒,旁边有个酒杯。 <br /> 『这瓶酒又是客人喝剩的?』 <br /> 「不。」她说,「今天我生日,店里送的。」 <br /> 『怎么会只剩一半呢?』 <br /> 「那是我喝掉的。」 <br /> 『啊?』我吓了一跳,『妳一个人喝酒?』 <br /> 「不可以吗?」 <br /><br /><br /> 她又倒了一杯酒,刚举起酒杯时,我说:『别喝了。』 <br /> 「我不可以祝自己生日快乐吗?」她说。 <br /> 『庆生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要喝酒。』 <br /> 「我的生日竟然只能自己庆祝,这难道不值得喝酒吗?」 <br /> 说完后,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想了一下,说: <br /> 『妳慢着喝,我送妳一样东西。』 <br /><br /><br /> 我跑回楼上房间,翻箱倒柜找出那瓶香水,我知道这是她最爱的品牌。 <br /> 下楼将香水递给她,她露出惊喜的表情。 <br /> 「这是你特地买的吗?」她说。 <br />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告诉她因为施祥益欠了我两千块迟迟不还, <br /> 于是我们几个同学捉弄他,让他在百货公司刷卡抵债, <br /> 没想到刚好买到这瓶她最喜爱的香水。 <br /><br /><br /> 她的眼神由亮转暗,说: <br /> 「你连欺骗女孩子都不会,难怪你前女友不要你。」 <br /> 『喂。』我说,『别以为喝醉了就可以乱说话。』 <br /> 「我没喝醉,而且我也没乱说。」她突然变得激动,「你连说这是特地 <br /> 为我买的来逗我开心都做不到,有哪个女孩会喜欢你!」 <br /> 『够了喔。』我有点生气。 <br /><br /><br /> 「不够不够,我偏要说。」她站起身大声说:「我今天已经30岁了, <br /> 我不知道未来长怎样?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不知道过去在干什么? <br /> 看见秋天的落叶不再觉得那是诗,只觉得伤感,可见我老了。但我 <br /> 还是孤身一人,没有人爱我,不知道要爱谁。我……」 <br /> 她的语气急促,以致说话有些喘。换口气后,大喊: <br /> 「我甚至没有狗!」 <br /><br /><br /> 『狗?』我很纳闷。 <br /> 「对。我没有狗。」 <br /> 『狗很重要吗?』 <br /> 「我不管。没有狗就表示我很可怜。」 <br /> 她虽然30岁了,可是现在说话的逻辑却像三岁小孩。 <br /><br /><br /> 『嗯。』我点点头,『是很可怜。』 <br /> 「你不用同情我。」 <br /> 『好。我不同情妳。』 <br /> 她哼了一声,呼吸慢慢回复正常,神情也不再激动。 <br /><br /><br /> 「我已经30岁了,你知道吗?」她说。 <br /> 『现在知道了。』 <br /> 「我没什么朋友,大家都说我虚荣爱钱。」 <br /> 『不至于吧。』我说,『起码我就不觉得妳虚荣爱钱。』 <br /> 「是吗?」她说,「你敢发誓?」 <br /> 『不敢。』我摇摇头。 <br /> 「你……」她又开始激动。 <br /> 『开玩笑的。』我赶紧陪个笑脸。 <br /><br /><br /> 「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过去的日子好像一片空白、什么都没留下, <br /> 失去的东西太多,手里却一样也没有,我简直活得乱七八糟。」 <br /> 她说完后看了看我,我觉得好像看过这种眼神。 <br /> 那是在《性格心理学》的课堂中,当教授提起那个心理测验时, <br /> 我在心里看见的,孔雀的眼神。 <br /> 当初就是因为这种孔雀的眼神,我才会选了孔雀。 <br /><br /><br /> 『妳希望过过三天有钱人的日子,可见妳有理想;妳知道要努力赚钱 <br /> 才做得到,可见妳有方向;能省钱妳一定一毛钱都不花,可见妳有 <br /> 原则;过期的食物妳可以很自然吃进肚子,可见妳很豁达……』 <br /> 「豁达?」她打断我,「那叫不怕死吧。」 <br /> 『这样说也可以啦。』我笑了笑。 <br /> 她扳起的脸似乎想笑,却忍了下来。 <br /><br /><br /> 『妳叫我下来,只是想说妳活得乱七八糟吗?』 <br /> 「这瓶酒我一个人喝掉太可惜了,叫你下来喝还可以卖你一杯50。」 <br /> 『一杯50太便宜了,我会良心不安。这样吧,算80块好不好?』 <br /> 「你高兴就好。」 <br /> 『那蛋糕怎么卖?』 <br /> 「你少无聊。」 <br /> 她瞪我一眼。 <br /><br /><br /> 她倒杯酒并切了一块蛋糕给我,说:「我的生日,免费招待。」 <br /> 『生日快乐。』我说。 <br /> 「老女人的生日有何快乐而言。」 <br /> 『那香水还我。』 <br /> 「干嘛?」 <br /> 『我可以转送给快乐的老女人。』 <br /> 「哪有送了人再要回去的道理。」 <br /> 她拿起那瓶香水看了看,紧绷的脸部肌肉已经松弛。 <br /><br /><br /> 我不让她再喝酒,自己把剩下的酒喝光。 <br /> 喝完酒,吃了三块蛋糕,我站起身说:『现在轮到我了。』 <br /> 「嗯?」她很疑惑。 <br /> 『我30岁了,还是孤身一人,没有人爱我,不知道要爱谁。我……』 <br /> 「喂!」她用力拉一下我的衣袖,显得气急败坏,「干嘛学我!」 <br /> 『我喝醉了,没办法。』 <br /> 「你……」 <br /><br /><br /> 『生日快乐。』我笑着说。 <br /> 她看了我一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br /><br /><br />那晚原本还要再到研究室,但酒的后劲让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br />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出门找宠物店。 <br /> 没想到一只纯种小狗的价钱竟然都要上万元。 <br /> 不禁感叹生不逢时,竟生在一个狗比人贵的时代。 <br /><br /><br /> 我向很多学弟询问是否有人有不想养的狗? <br /> 过了几天,有个学弟说他女友的妈妈的朋友的邻居的母狗刚生完小狗。 <br /> 我跑去碰碰运气,很幸运从一窝小狗中抱回一只白色小公狗。 <br /> 牠大约一个月大,刚断奶,父亲是长毛犬,母亲是短毛犬,牠像父亲。 <br /><br /><br /> 我将小狗抱给李珊蓝,她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br /> 「这是真的狗吗?」 <br /> 她用手轻轻抚摸小狗的身体,小狗回头舔了舔她手指。她兴奋地大叫: <br /> 「是真的耶!」 <br /> 『让妳抱吧。』我说。 <br /> 她小心翼翼接过小狗,将脸颊贴着牠的身体,神情充满愉悦。 <br /><br /><br /> 李珊蓝将小狗养在院子里,她要睡觉时再把牠抱回房间。 <br /> 她从工作的超市拿了一大包狗干粮和两箱狗罐头准备喂牠。 <br /> 『这些东西是过期的吧?』我问。 <br /> 「开什么玩笑。」她的口吻带点训斥,「牠哪能吃过期的东西。」 <br /> 『喂。』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呢?』 <br /> 「你跟小狗计较,太没志气了吧。」 <br /> 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br /><br /><br /> 小狗很活泼,几天后便认得我和李珊蓝两人。 <br /> 荣安第一次看见牠时也很兴奋,把牠抱起来逗弄一番后,突然大叫: <br /> 「啊!」 <br /> 『怎么了?』我吓了一跳。 <br /> 「你看!」荣安将小狗的肚子朝向我,「牠只有一颗睪丸耶!」 <br /> 我差点跌倒,李珊蓝则一个箭步从荣安手中抢走牠,直接走回房间。 <br /><br /><br /> 「怎么了?」荣安一头雾水,「我说错话了吗?」 <br />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br /> 「莫非睪丸不能算颗,要算粒?」荣安自言自语, <br /> 「所以要说一粒睪丸才对?」 <br /> 我不想再听他胡说八道,拉着他一起到Yum。 <br /><br /><br /> 小云听说我为了李珊蓝抱回一只小狗来养,好奇地问东问西。 <br /> 但她不对小狗的样子或如何养牠好奇,她好奇的是我的动机。 <br /> 『我想她大概很喜欢小狗,所以想办法抱了一只,就这么简单。』 <br /> 在小云的追问下,我回答。 <br /> 小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追问。 <br /><br /><br /> 『我的动机很奇怪吗?』过了一会后,我问。 <br /> 「不会呀。」她说。 <br /> 『可是妳看我的眼神很怪异。』 <br /> 「是吗?」她连续眨了几下眼睛,「会怪吗?」 <br /> 『很怪。』我说。 <br /><br /><br /> 小云没回答,转身煮咖啡。煮好了端给我时,弯身靠近我,说: <br /> 「你喜欢她吧?」 <br /> 这个疑问句吓了我一大跳,我不知作何反应,只是楞楞地望着她。 <br /><br /><br /> 决定要抱只小狗给李珊蓝时,并没有因为喜欢她所以要取悦她的念头, <br /> 真正动机只是单纯因为她有着孔雀的眼神。 <br /> 虽然我从未看过真的孔雀,但在教授询问那个心理测验时, <br /> 心底浮现上来的孔雀眼神,竟与李珊蓝生日那晚的眼神一样。 <br /><br /><br /> 『嗯。』 <br /> 想了很久,我缓缓点了点头。 <br /> 这次轮到小云和荣安吓了一跳。 <br /> 小云惊讶我的大方承认;而荣安则惊讶我喜欢李珊蓝。 <br /> 我们三人同时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br /><br /><br /> 「你为什么喜欢她?」小云首先打破沉默。 <br /> 『她好像需要我,这让我有种被需要的感觉。』我说。 <br /> 「被需要的感觉?」小云很纳闷,「这不是爱吧。」 <br /> 『或许吧。』我耸耸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说: <br /> 『反正我不是选羊的人,不会在乎喜欢的人是否就是真爱。』 <br /> 小云不再追问,只淡淡笑了笑。 <br /><br /><br /> 『妳觉得呢?因为这种理由而喜欢一个人,会不会很奇怪?』我问。 <br /> 「你有自己的想法就好,我怎么看并不重要。」小云也耸耸肩, <br /> 「你忘了吗?我也不是选羊的人。」 <br /> 『那妳会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而喜欢一个人?』 <br /> 「我是选马的人,搞不好会因为某个男生跑得快而喜欢他也说不定。」 <br /> 她说完后便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只剩荣安仍是满脸问号。 <br /><br /><br /><br /> 回家的路上,荣安几度想开口最后却忍住,这对他而言很不寻常。 <br /> 直到踏进我房间,他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喜欢李珊蓝吗?」 <br /> 『这很重要吗?』我说。 <br /><br /><br /> 「可是她的脾气不太好。」 <br /> 『这很重要吗?』 <br /> 「你们的学历和生活背景都有很大的差异。」 <br /> 『这很重要吗?』 <br /> 「你不是最讨厌选孔雀的人吗?可是她偏偏就是选孔雀的人。」 <br /> 『这……』 <br /> 我接不下话。 <br /><br /><br /> 我确实不喜欢选孔雀的人,也讨厌自己选了孔雀。 <br /> 虽然大家(李珊蓝除外)都说我不像选孔雀的人, <br /> 但李珊蓝却像极了选孔雀的人。 <br /> 这么说的话,如果我喜欢她,岂不造成矛盾? <br /><br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荣安突然问了这个心理测验,我很讶异。 <br />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狗吗?」他问。 <br /> 『不知道。』我摇摇头。 <br /> 「狗应该代表友情吧。」他说,「发明这个心理测验的人,一定不认为 <br /> 这世上有人会觉得友情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br /> 我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br /><br /><br /> 「你还记不记得,刚升上大二时要换寝室的事?」他说。 <br /> 『嗯。』我点点头。 <br /> 「那时大家都说我常闯祸、会带来厄运,甚至说我行为举止很怪异, <br /> 不像正常人,比方说我会遛鸟。」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接着说: <br /> 「所以没有人肯跟我住同一间寝室。」 <br /> 『这事我记得。』 <br /><br /><br /> 「只有你肯接纳我。」他说,「你问我:睡觉会不会打呼?我回答: <br /> 不会。然后你说:这间寝室只有一条规定--如果有人睡觉打呼, <br /> 另一个人便可以用脚踹他的屁股。」 <br /> 我想起这段往事,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br /> 「打从我们住同一间寝室开始,你便是我这辈子最好最重要的朋友, <br /> 如果将来我们同时喜欢一个女孩子,我一定会让你,也会帮你。」 <br /> 『不用你让。』我笑了笑,『最好你也别帮。』 <br /><br /><br /> 「刘玮亭的事我很自责,是我害了你,让你一直背负着对她的愧疚。 <br /> 我发誓除非你找到真正喜欢的人,否则我这辈子一定不交女朋友。」 <br /> 『你放心好了,她现在已经有男友,我不会再觉得愧疚了。』 <br /> 他点点头,又继续说: <br /> 「原以为你跟柳苇庭在一起就会幸福快乐,没想到你们还是分手了。」 <br /> 『说这干嘛?』我说,『都已经过去了。』 <br /><br /><br /> 「我觉得你能幸福快乐最重要,所以不管那个心理测验的选项里是否 <br /> 有狗,我一定要选狗。」荣安突然提高音量,握紧拳头大声说: <br /> 「我一定要选狗!因为友情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br /><br /><br /> 脑海里浮现荣安怯生生站在寝室门口询问,他是否可以住进来的往事。 <br /> 我很清楚忆起他那时候的眼神。 <br /> 没错,也是因为他的眼神,所以我决定跟他同住一间寝室。 <br /> 即使当时班上同学不是劝我,就是笑我笨。 <br /><br /><br /> 「你真的喜欢李珊蓝吗?」 <br /> 『应该吧,还不太确定。』我说,『也许等弄清楚她选孔雀的理由后, <br /> 便可以确定。』 <br /> 「如果你确定了,一定要告诉我喔。」 <br /> 『嗯。』我点点头,『一定。』 <br /> 荣安很开心,又一个劲儿的傻笑。 <br /><br /><br />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 <br /> 『什么秘密?』我问。 <br /> 「其实你睡觉很会打呼。」 <br /> 『真的吗?』我很惊讶。 <br /> 「嗯。」他点点头,「但我从没踹过你屁股。」 <br /> 『还好你选狗。』我说。 <br /> 然后我们同时开怀大笑。 <br /><br /><br /> 跟荣安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很清楚他容易讲错话、容易闯祸的样子。 <br /> 但我更清楚知道他的质朴、他的善良可爱,以及他对我的忠实。 <br /> 他带我去Yum、常来台南陪我,也是希望我能快乐。 <br /> 记得有次他问我:「想不想看见幸福的样子?」 <br /> 『想啊。但是怎么看?』 <br /> 他立刻脱下裤子,露出他的命根子,得意地说: <br /> 「我用蓝色的笔将小鸟涂成青色就变成青鸟了,青鸟是幸福的象征。 <br /> 现在你看见青鸟了,恭喜你!你已经找到幸福了!」 <br /><br /><br /> 我可能会因为这样而长针眼,不禁恨恨地说: <br /> 『干嘛还需要用笔涂?我踹几脚让它淤青,它也会变青鸟。』 <br /> 「说得也是。」他说。 <br /> 我抓起地上的裤子,往他脸上一砸,大声说:『快给我穿上!』 <br /><br /><br /> 想到荣安以前那些无厘头的举动,虽然当下总觉得生气和哭笑不得, <br /> 但现在回想起来,心头却暖暖的。 <br /> 荣安是选狗的人,即使他是条癞皮狗,他仍是最忠实的狗, <br /> 只属于我的狗。 <br /><br /><br /> 一个月后,荣安又要从屏东调到宜兰。 <br /> 宜兰跟台南,一个在台湾的东北,另一个在西南。 <br /> 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br /> 他要去宜兰前,还特地先来找我,并拉着我很慎重地交代李珊蓝: <br /> 「他就麻烦妳照顾了,万事拜托!」 <br /> 李珊蓝觉得莫名其妙,还瞪了他一眼。 <br /><br /><br /> 「你一定要记得,我是选狗的人。」临上车前,荣安对我说: <br /> 「不管你变得如何、别人怎样看你,我始终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br /> 车子刚起动,他立刻摇下车窗,探出头大声说: <br /> 「即使天塌下来,我仍然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千万要记得喔!」 <br /><br /><br /> 送走荣安后,我走进院子,李珊蓝正在逗弄着小狗。 <br /> 「有狗的陪伴真好。」她说。 <br /> 『没错。』我说。 <br /><br /><br /> 我开始怀念那晚的开怀大笑。 <br /><br /><br />既然荣安走了,我又要忙着赶毕业论文, <br /> 去Yum的次数便大为减少。 <br /><br /><br /> 小狗一天天长大,长得健康可爱,每当听到开启院子铁门的声音, <br /> 就跑来我脚边又叫又跳。 <br /> 只要抱起牠,看见牠only one的睪丸,我立刻想起荣安。 <br /> 真是奇怪的联想。 <br /><br /><br /> 冬天到了,李珊蓝不再让小狗待在院子,把牠养在房间内。 <br /> 她要上台北时,会把牠交给我,我也会让牠待在楼上的房间。 <br /> 牠很乖,当我坐在书桌前,牠会安静趴在我脚边。 <br /> 我到车站载从台北回来的她时,她一进院子便会直奔我房间抱牠下楼。 <br /> 但当我回房时,总可以看到书桌上她放置的小礼物。 <br /><br /><br /> 研究室太冷,所以不管我忙到多晚,都会回家睡觉。 <br /> 有天寒流来袭,又飘着雨,我冷到受不了,便提早回来。 <br /> 坐在书桌前写东西,隐约听到很细微的咚一声。 <br /> 像是李珊蓝敲天花板叫我的声音,但太轻了,而且也不该只有一下。 <br /> 我侧耳倾听,隔了约20秒,又是一声咚。 <br /> 虽然声音已大了点,但还是太轻。 <br /> 如果真是她叫我,为什么这两下的时间间隔这么长? <br /><br /><br /> 放下笔,犹豫了一分钟,最后决定还是下楼看看。 <br /> 李珊蓝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清晰的白色光线透出,我便推开门。 <br /> 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我大吃一惊:『妳怎么了?』 <br /> 「我……」她讲话似乎很吃力,「我肚子痛。」 <br /> 『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br /> 「我也不知道。」 <br /> 『很疼吗?』 <br /> 「嗯。」她的双眉纠结,缓缓点了点头。 <br /><br /><br /> 看了看表,已经快12点了,医院都关门了,只剩急诊处开着。 <br /> 走到巷口招出租车的路对她而言可能太远,而且现在也不好叫车。 <br /> 我立刻冲上楼拿件最厚重的外套,让她穿上后,再帮她穿上我的雨衣。 <br /> 发动机车,要她从后双手环抱我的腰,然后十指相扣。 <br /> 我单手骑车,另一手抓紧她双手手指,生怕她因力不从心而滑落车下。 <br /> 顶着低温的雨,小心转弯,我花了七分钟到急诊处。 <br /><br /><br /> 急诊处的人很多,而且所有人的动作分成两种极端的对比: <br /> 动作极迅速的医生和护士;动作极缓慢的病患和扶着病患的家属。 <br /> 去挂号前,我问她痛的部位在哪?她手按着肚脐下方。 <br /> 「肚子痛吗?」挂号窗口的护士小姐说,「是不是右下腹部?」 <br /> 『不是。』我回答。 <br />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说。 <br /><br /><br /> 量完血压和体温后,护士小姐叫我们坐着稍等。 <br /> 我坐不住,起身走动时看到墙上写着急诊处理的先后顺序。 <br /> 排在前面大概是出血和休克之类的,腹痛之类的排在遥远的天边。 <br /> 连牙齿出血都排在腹痛的前面。 <br /> 回头看见李珊蓝始终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眉间及脸部都写着痛。 <br /> 突然有股冲动想朝她的脸打一拳,让她牙齿出血,以缩短等待的时间。 <br /> 在那漫长等待的十分钟内,我重复了20几次起身和坐下。 <br /><br /><br /> 「肚子痛吗?」坐在我旁边一个看来像是病患家属的中年妇人说: <br /> 「是不是右下腹部?」 <br /> 『不是。』我忍着不耐,勉强回答。 <br />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又说。 <br /> 现在是怎样? <br /> 难道说肚子痛一定是盲肠炎、屁股痛一定是长痔疮吗? <br /><br /><br /> 我无法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会抓狂。 <br /> 瞥见走道角落有张移动病床,我扶起李珊蓝走到病床边,让她躺下。 <br /> 我推着病床往里走,才走了七八步,一位年轻的男医师迎面走来。 <br /> 「肚子痛吗?」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珊蓝。 <br /> 『嗯。』我点点头。 <br /> 「是不是右下腹部?」他说,「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 <br /> 『不是盲肠炎!』我粗鲁地打断他。 <br /><br /><br /> 他吓了一跳,双眼呆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太冲动,也很失礼,便说: <br /> 『对不起。』 <br /> 「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 <br /> 他戴上听诊器低身简单检查一下她,沉吟一会后,摘下听诊器说: <br /> 「看她疼痛的样子很像盲肠炎。但既然不是盲肠炎的话,嗯……」 <br /><br /><br /> 他叫来了一个护士小姐,将李珊蓝推进急诊观察室。 <br /> 抽了一些血,吊了瓶点滴,并在病床上挂个红底黑字的牌子, <br /> 上面写着:禁食。 <br /> 『她怎么了?』我问。 <br /> 「先观察一下。」他说,「再看看验血的结果。」 <br /><br /><br /> 医师走后,我站在病床边对她说: <br /> 『早叫妳别吃过期的东西,妳偏不听。』 <br /> 「你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她睁开眼睛说。 <br /> 『这是机会教育。』我说。 <br /> 她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br /><br /><br /> 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说:「你全身都淋湿了。」 <br /> 『没关系。待会就干了。』我说。 <br /> 「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下楼找我?」 <br /> 『妳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轻,间隔又长,我还以为听错。』 <br /> 「你再晚几分钟下来,我恐怕就死了。」 <br /> 『胡说。』我看了看表,『已过了约半小时,妳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br /> 「这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吗?」 <br /> 我简单笑了笑。看看四周,几十张病床上躺满了病患。 <br /><br /><br /> 『还很疼吗?』我问。 <br /> 「已经好一点了,不过还是很疼。医生怎么说?」 <br /> 『他说妳很漂亮。』 <br /> 「对。」她淡淡笑了笑,「这才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 <br /> 我稍微放松心情,这才感觉到身上的雨水与汗水所造成的黏腻。 <br /><br /><br /><br />「要开刀吗?」她问。 <br /> 『不知道。』我摇摇头。 <br /> 「如果要开刀就开吧,不过要缝合时记得叫医生缝得漂亮一点。」 <br /> 『要不要顺便叫医生在妳肚皮上缝只孔雀?』 <br /> 「那样最好。」她说。 <br /><br /><br /> 我们又聊了一会天,李珊蓝的神情不再像刚进医院时那般萎靡。 <br /> 左边病床上是个胃出血的老年人,刚吐了半脸盆的血; <br /> 右边病床上是脸部被玻璃割伤的小女孩,一直哭着喊痛。 <br /> 比较起来,我们算幸运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别人的痛苦。 <br /> 瞥见刚刚的男医师朝我招手,我立刻离开病床走向他。 <br /><br /><br /> 「这一栏是白血球数目。」 <br /> 他指着一个数字,我低头看了看,一万九千六百多。 <br /> 「正常数目在四千到一万之间。」他说,「如果接近两万,病人可能有 <br /> 意识模糊的情形。但看你们谈话的样子,她好像很正常。这……」 <br /> 他想了一下,决定再抽一次血,并告诉我: <br /> 「如果她状况不稳定,随时通知我。」 <br /><br /><br /> 医生抽完血,又挂了另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水。 <br /> 他走后,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确实很清醒也很正常。 <br /> 但突然想到她是只骄傲的孔雀,她会不会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镇定? <br /> 『妳的提款卡密码是多少?』想了一会后,我问。 <br /> 「问这干嘛?」她说。 <br /> 『只是想知道而已。』 <br /> 「别傻了,我死也不会说的。」 <br />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意识非常清醒。 <br /><br /><br />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雀吗?」 <br /> 『嗯?』我先是惊讶她突然这么问,随即摇摇头说:『不知道。』 <br /> 「据说猎人喜欢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为雨水会将孔雀的大尾巴弄湿 <br /> 而变重,孔雀怕雨中起飞会伤了羽毛,于是不管猎人靠得再近,牠 <br /> 绝对动也不动,选择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br /> 『是这样吗?』我很好奇,『虽然不能飞,但总可以跑吧?』 <br /><br /><br /> 「孔雀很爱护牠那美丽的羽毛,尤其是尾巴,牠平时不太飞正是因为 <br /> 不希望弄伤或弄掉羽毛。在猎人的枪口下,孔雀既不飞、也不跑, <br /> 因为仓皇奔跑时,尾巴一定会拖在泥泞里。所以孔雀宁愿站着等死 <br /> 也不想逃命,怕伤了一身华丽。」 <br /> 她说这段话时,眼睛直视天花板,并未看着我。 <br /><br /><br /> 「大家都说孔雀贪慕虚荣,为了爱美连性命也不要,可谓因小失大。 <br /> 但如果孔雀不能开屏、不能拥有一身华丽,那么活着还有意义吗?」 <br /> 正思索着该如何接她的话时,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 <br /> 「所有动物都认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牠认为信仰比生命 <br /> 重要,而牠那美丽的羽毛就是牠的信仰。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牠 <br /> 依然捍卫牠的信仰。」 <br /> 我注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淡。 <br /><br /><br /> 「人们把孔雀编成负面教材,教育孩子千万别学孔雀的骄傲与虚荣。 <br /> 孔雀没有朋友,也没有了解牠的人,牠明明具有高贵的信仰,大家 <br /> 却只会说牠骄傲、虚荣,牠一定很寂寞。」 <br />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后,接着说: <br /> 「孔雀这么寂寞,我当然选牠。」 <br /><br /><br /> 我终于知道李珊蓝选孔雀的理由。 <br /> 以前很讨厌别人对选孔雀的人的偏见,没想到自己对孔雀也有偏见。 <br /> 但现在是偏见也好,不是偏见也罢,都无所谓。 <br /> 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虽然选孔雀的理由不同, <br /> 但都因为选了孔雀而被认为虚荣。 <br /><br /><br />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蓝色的海。 <br /> 然后她转头看着我。我们目光相对,没有说话。 <br />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5169。」 <br /> 『嗯?』 <br /> 「5169,我的提款卡密码。」 <br /> 她说完后,竟指着我微微一笑。 <br /><br /><br /> 我突然会意过来,惊觉她的意识可能开始模糊。 <br /> 匆忙转身却撞到隔壁病床的点滴架,架子晃了两下后我才将它扶正。 <br /> 然后慌张地去找那个医师。 <br /><br /><br /> 医生赶来帮李珊蓝打了两针,又换了另一种点滴瓶。 <br /> 由于开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络李珊蓝的家属, <br /> 因此他还是建议多观察,万不得已时才开刀。 <br /> 所幸她的状况逐渐稳定,白血球数目也开始下降。 <br /> 当她终于摆脱剧痛而沉睡时,已经凌晨四点了。 <br /><br /><br /> 我回家简单睡个觉,隔天一早又到医院的急诊处。 <br /> 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详。 <br /> 我出去买了份报纸,找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看报纸。 <br /> 报纸看完后,她还没醒,这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便又出去吃早餐。 <br /><br /><br /> 再回来时,她刚好醒过来。 <br /> 『好点没?』我问。 <br /> 「好多了。」她说。 <br /> 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笑了笑。 <br /> 「折腾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说。 <br /> 『不会的。』我说。 <br /><br /><br /> 李珊蓝一共在急诊观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 <br /> 她隔壁的病床上不停换着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顶多待一晚。 <br /> 因为症状轻的,经治疗或包扎后就回家休养;症状严重的就直接住院。 <br /> 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待了三晚,非常少见。 <br /> 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为没吃东西也没喝水以致嘴唇干裂。 <br /><br /><br /> 这段期间内,我总是搀扶着她上洗手间。 <br /> 但在洗手间前十步,她会坚持要我留步让她自己走。 <br /> 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没什么朋友,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来探望她。 <br /><br /><br /> 办完出院手续,我载她回家。她一进家门便说:「真是历劫归来。」 <br /> 我先让她休息,然后出门买些米和罐头,回来煮了锅稀饭。 <br /> 她捧着碗的左手有些颤抖,连举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稳。 <br /> 『只是一顿稀饭而已,妳不必感动,也不必激动。』 <br /> 「笨蛋。」她说,「我是三天没吃饭,浑身无力而已。」 <br /><br /><br /> 连续一个礼拜,我一直提着心,晚上睡觉不关房门,睡得也不安稳, <br /> 怕她突然又出状况。 <br /> 一个礼拜过去后,见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 <br /> 然后我拨了通电话给荣安,告诉他我已经确定喜欢李珊蓝了。 <br /> 他在电话那端又吠又叫,很兴奋的样子。 <br /><br /><br /> 确定喜欢李珊蓝这件事,让我在接下来几天面对她时觉得不自在。 <br /> 我像只骄傲的孔雀,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br /> 或许我该好好学习该如何开屏以展现一身灿烂,吸引她的目光。 <br /> 毕竟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随性地在她面前开屏, <br /> 她应该就能懂的。 <br /><br /><br /> 毕业论文口试前几天,为了放松自己紧张的心情,我一个人去Yum。 <br /> 很久没看到小云了,想跟她聊聊天。 <br /> 进了店里刚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br /> 苇庭也在。 <br /><br /><br /> 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促进一段感情的产生; <br /> 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缘分只会造成更多的尴尬而已。 <br /> 我很尴尬,苇庭应该也尴尬,连小云的脸上也写着尴尬。 <br /><br /><br />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小云打破沉默,用很客气的口吻说。 <br /> 我先是纳闷,心下随即雪亮,原来这小子故意装陌生来逃避尴尬。 <br /> 『喂,别装了,我和妳很熟的。』我说,『老规矩,妳煮的咖啡。』 <br /> 小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煮咖啡。 <br /><br /><br />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苇庭都没说话。 <br /> 小云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时,我才开口问苇庭:『妳怎么会在?』 <br /> 苇庭迟疑一下,说:「我要结婚了,来邀小云参加喜宴。」 <br /> 『这是好事啊。』我说。 <br /> 「没人说是坏事吧。」小云说。 <br /> 「对呀。」苇庭说。 <br /><br /><br /> 我们三人又沉默了。 <br /> 苇庭终于又开口:「我也很欢迎你来参加喜宴。」 <br /> 『妳明知道我不会去的,干嘛要赚我的红包呢?』我笑了笑,说: <br /> 『不过我还是会祝福妳的。』 <br />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苇庭说。 <br /> 我脸色微微一变。 <br /><br /><br /> 苇庭看见我的反应,便说:「对不起。」 <br /> 『干嘛道歉?』我说。 <br />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说你是选孔雀的人。」 <br /> 『不。』我摇摇头后,说:『我很庆幸选了孔雀。』 <br /> 苇庭和小云互相看了看,同感惊讶。 <br /><br /><br /> 我将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尽,站起身对苇庭说:『先恭喜妳了。』 <br /> 「谢谢。」她笑了笑。 <br /> 『他选什么动物?』我问。 <br /> 「他也选羊。」 <br /> 『真是一大的卷帘格。』 <br /><br /><br /> 「一大?」她很疑惑,「卷帘格?」 <br /> 『一大合起来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卷帘格是指谜底要由下而上 <br /> 倒过来念,所以就是天作之合。』 <br /> 「谢谢。」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br />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容离开Yum,却还是忘了付咖啡钱。 <br /><br /><br /> 回到家,刚推开院子铁门时,发现李珊蓝站在院子。 <br /> 「怎么这么早回来?」 <br /> 『怎么这么早回来?』 <br />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br /> 『今晚没到研究室,一个人跑去Yum,结果竟然碰见去送结婚喜帖的 <br /> 前女友,所以提前回来了。』我先开口回答她,『说完了。』 <br /><br /><br /> 「你没任何反应?」 <br /> 『如果我选马,可能立刻开溜,因为怕她纠缠我;如果我选牛,可能 <br /> 会客套应酬,因为怕她先生以后跟有我事业往来;如果我选老虎, <br /> 可能会把水往她脸上一泼,然后掉头就走;如果我选羊,我可能在 <br /> 她的婚礼上大喊:别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爱着妳的人!』 <br /><br /><br /> 「但你选的是孔雀呀。」 <br /> 『所以我优雅地站起身,并说了个有气质的灯谜当作祝福。离开时, <br /> 连咖啡钱也没付。』 <br /> 「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她笑着说,「总算没丢孔雀的脸。」 <br /><br /><br /> 『轮到妳了。』我说,『这个时间妳应该在中国娃娃吧?』 <br /> 「我不在那里上班了,因为我怕会变成热舞女郎。」她回答。 <br /> 『为什么?』我很惊讶。 <br /> 「她们赚钱似乎很容易,这种诱惑对我来说越来越大。我怕有天抗拒 <br /> 不了诱惑,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br /> 『什么时候辞掉的?』 <br /> 「我出院后第三天。」 <br /><br /><br /> 「对了。」她又说,「超市的工作我也辞了。」 <br /> 『为什么?』我更惊讶。 <br />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常有免费的过期食物可拿。既然 <br /> 我以后都不吃过期的东西,那就没必要再去工作了。」 <br /> 『妳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br /> 「如果再不听,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br /> 我笑了笑,挂心的事少了一件。 <br /><br /><br /> 『超市的工作是什么时候辞的?』 <br /> 「也是我出院后第三天。」 <br /> 『妳还有什么转变是在出院后第三天所发生,而我并不知道的?』 <br /> 「有。」 <br /> 『什么转变?』 <br /> 「我觉得认识另一个选孔雀的人真好。」 <br /> 说完后,她笑了笑。 <br /><br /><br /> 『其实妳出院后第三天,我也有个转变。』 <br /> 「什么转变?」 <br /> 『我很庆幸自己也选了孔雀。』 <br /> 「即使被认为虚荣也无所谓?」 <br /> 『是啊。』我说,『无所谓了。』 <br /><br /><br /> 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 <br /> 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作者:
流浪在黑白森林
时间:
1.11.2005 12:43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 <br />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 <br /> 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 <br /> 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br /><br /><br />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 <br /> 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 <br /> 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个晚上。 <br /> 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 <br />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 <br /><br /><br /> 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讯息。 <br /> 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 <br /> 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 <br /> 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 <br /> 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 <br /> 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它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br /><br /><br /> 「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 <br /> 『两年吧。』我回答。 <br /> 「然后呢?」 <br /> 『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 <br /> 「你想留就可以留吗?」 <br /> 『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 <br /> 「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 <br /><br /><br /> 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 <br /> 我楞了楞,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 <br /> 「为什么不想呢?」 <br /> 『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 <br /> 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 <br /> 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 <br /><br /><br /> 「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 <br /> 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 <br /> 『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继续待在 <br /> 里面念书而已。』 <br /> 「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 <br /> 『是啊。』 <br /><br /><br /> 「你真的想去美国吗?」 <br /> 『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彷佛是在 <br /> 身上镀了一层金啊。』 <br /> 「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 <br /> 『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 <br /> 小云不说话了。 <br /><br /><br /> 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 <br /> 『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br />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 <br /> 『这家店怎么办?』 <br /> 「我会交给小兰打理。」 <br /> 『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 <br /> 「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 <br /><br /><br /> 我哑口无言。 <br /> 小云并没有犹豫为难不舍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轻松。 <br /> 彷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已。 <br /> 她选择最重要的,其它一笑置之。 <br /><br /><br /> 我突然发现刚刚也做了道选择题,我选了美国,放弃李珊蓝。 <br /> 而我选择美国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我想去,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 <br /> 日后可能带来的名与利,以及虚荣。 <br /> 这就是那个心理测验中,孔雀的象征意义啊。 <br /> 之前以为自己是个选了孔雀却不像选孔雀的人, <br /> 于是自命清高、自认被误解而委屈、自觉莫名奇妙背负选孔雀的原罪; <br /> 但没想到这其实只是我一直没碰到选择题而已。 <br /> 一旦事关前途、事关身上是否镀了层金,其它的东西便全抛下了。 <br /><br /><br /> 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完完全全是选孔雀的本质。 <br /> 想到这里,我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冰冷。 <br /><br /><br /> 认清自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后,想到这些年来对那个心理测验的排斥, <br /> 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br /> 既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而且也已做了选择,那就诚实面对吧。 <br /> 我一面办理毕业的离校手续,一面办理出国的手续。 <br /><br /><br />我还没打算告诉李珊蓝,甚至觉得不告诉她也无所谓。 <br /> 她似乎没发觉我的转变,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仍然照旧。 <br /> 开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下楼。 <br /> 『这些是什么?』进了她房间后,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 <br /> 「手工制成的一些手创品。」她回答,「台北现在很流行哦。」 <br /> 『喔。』 <br /> 我蹲下身,挑了一两样放在手心仔细检视。 <br /><br /><br /> 「你觉得如何?」她盘腿坐下,「我问过一些人的意见,有人说好看, <br /> 但也有人说难看。」 <br /> 『我的意见就是这两个意见加起来。』 <br /> 「什么意思?」 <br /> 『好难看。』 <br /> 「喂。」 <br /><br /><br /> 我站起身,笑了笑说:『打算到台北卖这些?』 <br /> 「嗯。」她点点头。 <br /> 『那祝妳生意兴隆。』 <br />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很不可思议。 <br /> 我没多说什么,跟小狗玩一会后便上楼。 <br /><br /><br /> 我蹲下身跪着左脚,刚将一大堆书本装箱准备用胶带封上时, <br /> 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说:「忘了告诉你,我找到新工作……」 <br /> 但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br /> 我也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br /> 「你在做什么?」 <br />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询问。 <br /><br /><br /> 『我要去美国了。』 <br /> 一面说,一面撕开胶带,发出裂帛声。 <br /> 我们同时被这刺耳尖锐的声音所震慑,于是像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人, <br /> 虽互相注视,却无法动弹。 <br /> 我彷佛可以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扑通。 <br /><br /><br /> 过了许久,她先解开穴道,呼出一口气后,说: <br /> 「你喜欢美国吗?」 <br /> 『不喜欢。』 <br /> 「那为什么要去美国?」 <br /> 『因为对我的未来有帮助。』 <br /> 胶带顺着纸箱的接合处一路往前,纸箱终于闭上了嘴。 <br /><br /><br /> 「到美国后,记得帮我跟柯林顿问好。」 <br /> 『美国总统早就不是柯林顿了,现在是布什。』 <br /> 「怎么跟以前打波斯湾战争的那个布什名字一样?」 <br /> 『他是以前那个布什的儿子,布什是姓,不是名。』 <br /> 「美国是他们家开的企业吗,怎么父子俩都当总统呢?」 <br />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布什也打波斯湾战争。』 <br /> 「父子俩同样不要脸。」 <br /> 『对。』 <br /><br /><br /> 她走进房间,闲晃似的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说: <br /> 「这么不要脸的人当总统,你干嘛还去美国呢?」 <br /> 我答不上话,只得苦笑。 <br /> 她在房间内走了半圈,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br /> 半个人高的纸箱隔在我们中间,像是一道障碍。 <br /><br /><br />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没回头。 <br /> 『两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后,回答。 <br />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br /> 『不管别人认为妳如何,但我觉得妳很不错。』 <br /> 「不可能。」她摇摇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差劲,要不然你不会连要去 <br /> 美国这种大事都不想告诉我。」 <br />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br /><br /><br /> 「只是什么?」她依然没回头。 <br /> 『算了。』我说,『也没什么。』 <br /> 「你到底说不说?」 <br />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br /> 「别婆婆妈妈的,不要忘了,你是选孔雀的人。」 <br /> 听到孔雀这名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br /><br /><br /> 『对,我是选孔雀的人。』凝视她的背影许久后,我终于开口: <br /> 『所以我虽然喜欢妳,但我还是要去美国。』 <br /> 原先以为应该在森林僻静处,当阳光从茂密树叶间点点洒落在身上时, <br /> 我才会突然开屏,而她则惊讶于我的一身华丽; <br /> 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下开口说我喜欢她。 <br /><br /><br /> 她慢慢转身朝向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地说: <br /> 「在你去美国前,我想说些话鼓励你。」 <br /> 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br /> 「你是个没用的男人!」 <br /> 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br /><br /><br /> 「人会奋发向上,常是因为被歧视、被侮辱或被欺负。」她微微一笑, <br /> 「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韩信的胯下之辱,还有伍子胥、张仪也是。」 <br /> 『所以呢?』 <br /> 「所以我现在要用韩信式的鼓励法,激励你奋发向上。」 <br /> 『可不可以不要用韩信?像王宝钏会用苦守寒窑来激励薛平贵啊。』 <br /> 「不行。我一定要用韩信。」她说,「仔细听好了。」 <br /><br /><br /> 「你只会念书,什么都不会,终将一事无成。」 <br /> 「你虚伪、自私,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br /> 「你是无价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价值的。」 <br /> 「你不懂体谅、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br /> 「你别以为自己渴望爱情,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爱情,你只想拥有一切 <br /> 满足虚荣。拥有才会使你快乐,但爱并不会!」 <br /> 「你懒散怠惰、不思积极进取,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你把用来 <br /> 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制造火箭的你却只知道放烟火。」 <br /> 「你以为去美国就能飞黄腾达吗?不,你一定会落魄街头,伸出黄色 <br /> 的手心,乞讨白色的怜悯。」 <br /><br /><br /> 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也许借题发挥、也许指桑骂槐、 <br /> 也许真是要我学韩信,我一点都不在意。 <br /> 我只是略低下头,任由这些言语像蚊子般钻进耳里,但我的心如坦克, <br /> 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br /><br /><br /> 「你只是……」她略显激动,呼吸有些急促,平复胸口后,大声说: <br /> 「你只是一只虚荣的孔雀!」 <br /> 胸口终于受到重击,我觉得受伤了,抬头看了看她。 <br /> 她的脸已胀红,呆立了一阵,清醒后立刻跑下楼。 <br /><br /><br />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妹妹来了。 <br /> 珊蓝跟泪下终于聚在一起,组成了潸然泪下。 <br /><br /><br /> 缓缓站起身,双脚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后颓然坐在纸箱上。 <br /> 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却连开口都很困难。 <br /> 感觉自己像纸箱一样被封住嘴,甚至连心也封住了。 <br /> 然后我听到地板传来咚一声。 <br /> 几秒后,再一声咚。 <br /> 我努力平复情绪,情绪稳定后便站起身,打算下楼找她。 <br /><br /><br /> 突然又响起一声咚。 <br /> 前后总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紧张,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br /> 脑海浮现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所说的那首歌:《Knock Three Times》。 <br /> 敲三下表示她喜欢他。 <br /> 我彷佛回到那时候,听见她的歌声。 <br />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br /><br /><br /> 歌声在脑海里流窜,所到之处也勾起这两年来相处的记忆。 <br /> 歌声停止后,我开始正面面对美国和李珊蓝的选择题。 <br /> 我跟小云不同,面临这种选择题时只感到痛苦和不安。 <br /> 而痛苦的原因在于我心里很清楚,我终究是会选美国。 <br /> 可恶,为什么我是选孔雀的人呢? <br /> 如果我选羊,该有多好? <br /><br /><br /> 我突然有股冲动,泄愤似的将纸箱上的胶带撕开。 <br /> 纸箱发出尖锐的呻吟声,纸箱嘴边的皮肤也被扯掉一些。 <br /> 使劲举脚踢开挡住我去路的纸箱,但纸箱太重了,脚掌反而受了伤。 <br /> 顾不得疼痛,我边跛着脚、边跑下楼。 <br /><br /><br /> 才跑到阶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见她已打开院子铁门。 <br />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br /> 然后她将头转回,夺门而出,关上铁门。 <br /> 铁门发出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余音久久不散。 <br /><br /><br /> 我只看见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br /><br />连续两天,我没碰见李珊蓝。 <br /> 我不怎么担心她会消失不见,因为小狗还在。 <br /><br /><br /> 决定先回老家一趟,顺便把一些行李带回。 <br /> 在老家待了三天,除了跟亲友叙叙旧外,也办了很多杂事。 <br /> 这些杂事都跟出国有关。 <br /> 第四天,我坐火车回台南。 <br /><br /><br /> 从台南车站回家的路上,会经过成大,我心血来潮便走进校园。 <br /> 信步在校园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以前上《性格心理学》的教室外。 <br /> 选羊的柳苇庭、选老虎的刘玮亭、选狗的荣安、选牛的机械系室友、 <br /> 选孔雀的施祥益和我,曾经共同在这间教室待过。 <br /> 屈指一算,离开这里也已经八年了。 <br /><br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教室内突然传来教授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停下脚步。 <br /> 没多久教室内便是一阵嬉闹,八年前的景象突然近在眼前。 <br /> 「选马的同学请举手。」 <br /> 又听到“马的”,我淡淡笑了笑,便走开了。 <br /><br /><br /> 我在隔壁栋大楼走廊内的水泥栏杆上坐了下来,回想逝去的日子。 <br /> 苇庭已嫁人,刘玮亭和我都在今年拿到博士学位,荣安现在在宜兰; <br /> 至于施祥益,虽然希望他事业失败,但听说他的补习班又多开了两家。 <br /> 正在感慨时,迎面走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br /> 『老师好。』 <br /> 我从水泥栏杆上弹起。 <br /><br /><br />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说:「你上过我的课吧。」 <br /> 『嗯。』我点点头。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老师。』我回答,『我选孔雀。』 <br /> 他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 <br /> 虽然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 <br /> 『老师,这个心理测验准吗?』 <br /><br /><br /> 他把手中的课本随手搁在水泥栏杆上,然后说: <br /> 「Roger Brown 曾经讲过一段话。」 <br /> 『他是谁?』 <br /> 「他算是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家,我常在课堂上提到他。」 <br /> 『对不起。』脸上微微一红,『我不是个用功的学生。』 <br /> 「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 <br /><br /><br /> 「这段话的大意是:心理学家往往在即将可以用一个机械式理论解释 <br /> 人类复杂的心理历程时,感到雀跃不已。」 <br />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然后像怕我不懂似的补充说明: <br /> 「人类的心理历程其实是富有智能与弹性的心理历程。」 <br /> 『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br /><br /><br /> 「但有时在最后一刻,这种机械式理论被证明出来不仅完全无法解释 <br /> 人类的心理历程,还会突然迸出一些无法捉摸的现象。」 <br /> 他说这段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祥和的笑容。 <br /> 我不发一语,默默思考他的话。 <br /><br /><br /> 「让我回到你问这个心理测验准不准的问题。猜猜看,我选什么?」 <br /> 『我不会猜。』 <br /> 「猜猜看嘛,猜错我又不会当人。」他笑了笑。 <br /> 『难道老师也选孔雀?』 <br /> 「没错。」他点点头,「因为在这五种动物中,只有孔雀是两只脚。 <br /> 我觉得牠也许会被其它动物排挤而没有朋友,所以我选孔雀。身为 <br /> 老师,总会特别关心坐在角落、看起来很寂寞的学生。」 <br /><br /><br /> 『那老师像……』我有些难以启齿,『像选孔雀的人吗?』 <br /> 他听完后哈哈大笑,笑声停止后,说: <br /> 「我放弃台北的高薪,跑来台南教你们这群不用功的学生。你说呢?」 <br /> 原来教授、李珊蓝、Martini先生、施祥益、我、即使包括金吉麦, <br /> 虽然都选了孔雀,但我们各自有不同的选择理由。 <br /> 这其中有的是地道选孔雀的人;有的则完全不像。 <br /><br /><br />「你为什么选孔雀?」他问。 <br /> 『我……』 <br /> 「没关系。」他说,「再奇怪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 <br /> 我将思绪回到八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心理测验的情景,然后说: <br /> 『是因为孔雀的眼神。』 <br /> 「眼神?」 <br /><br /><br /> 『所有的动物一定都想跟着我离开森林。但孔雀那么骄傲,绝对不肯 <br /> 乞求,所以牠的眼神应该带点悲伤,甚至在我做选择的时候,牠会 <br /> 远远避开。可是我如果不选孔雀,牠一定活不下去。』 <br /> 「活不下去?」 <br /> 『小时候同学常抓麻雀来养,但麻雀被绑着以后,会不吃不喝,甚至 <br /> 会咬舌自尽。我觉得孔雀和麻雀一样,只要我一离开森林,牠一定 <br /> 不想活下去。』 <br /><br /><br /> 「记不记得我说过这个测验的问法有很多种?」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镜, <br /> 「我现在用另一种问法问你。」 <br /> 『老师请说。』 <br /> 「如果森林发生大火,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孔雀。』我回答。 <br /> 「为什么?」 <br /> 『孔雀跑得最慢又不太会飞,如果不带着牠,牠会被烧死的。』 <br /><br /><br /> 「如果洪水侵袭森林,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 『还是孔雀。』 <br /> 「为什么?」 <br /> 『孔雀不会游泳,一定会淹死。』 <br /> 「那么以这个心理测验的机械式理论而言,你确实是选孔雀的人。」 <br /> 他微微点个头,「再多告诉老师一些你选孔雀的理由。」 <br /><br /><br /> 『孔雀心里很明白,牠无法在大火和洪水中存活下来,却不肯求援。 <br /> 牠只是站得远远的,静静看着我,眼神充满着悲伤,而且努力压抑 <br /> 眼神中的悲伤以免被我察觉。我不知道最想带哪种动物离开森林, <br /> 只知道如果不带着孔雀,牠一定会死。我……』 <br /> 话没说完,我突然感到浓烈的悲伤,喉咙也哽住。 <br /> 因为我已将孔雀的眼神和李珊蓝的眼神重迭在一起。 <br /> 清了清喉咙后,才又开口问:『老师,我真的是选孔雀的人吗?』 <br /><br /><br /> 「人的心理历程是软的而且具弹性,机械式理论是很难预测的,也会 <br /> 常出错。」他的眼神变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后,说: <br /> 「孩子,你要记住: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 <br /> 才可以。」 <br /> 说完后,他拿起水泥栏杆上的课本,朝我微微一笑后,便离开了。 <br /><br /><br />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过神后,才慢慢往大榕树走去。 <br /> 在树下席地而坐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br /> 「刚刚课堂上的心理测验,都没看见你举手,你到底要选什么?」 <br /> 回过头,一对看似情侣的男女坐在另一边树下。 <br /> 「我都不选。」男孩回答。 <br /><br /><br /> 「为什么?」 <br /> 「只要我选了一种,就对其他四种动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选。」 <br /> 「不行!你一定要选一种,即使你不想选。」 <br /> 「嗯?」 <br /> 「别以为你全部不选是重感情的表现,因为选了一种,只对其他四种 <br /> 不公平;但若不选,便对五种动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语气很坚定, <br /> 「所以一定要选择,并带所选的动物离开森林,不管那是什么动物!」 <br /> 男孩楞了楞,没有答话。 <br /><br /><br /> 我也楞了楞。 <br /> 如果那五种动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样,干脆不选择; <br /> 但我已做出选择,选了孔雀。 <br /> 不管孔雀在那个心里测验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钱及虚荣,或者美国, <br /> 我现在只知道李珊蓝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蓝。 <br /> 我可以带着孔雀离开森林啊,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孔雀的权利。 <br /><br /><br />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br /> 一进院子,还来不及喘气,便猛敲李珊蓝的房门。 <br /> 我冲动到忘记礼貌和曾经发过的誓,伸手扭转门把,房门没上锁。 <br /> 只看了一眼,双脚突然变成石块,僵住了很久很久。 <br /> 等双脚可以移动后,我走回院子,缓缓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br /><br /><br /> 我很清楚李珊蓝走了,是那种不回头的走法。 <br /> 因为小狗不见了。 <br /><br /><br />房东说,在我坐火车回台南的前一天,李珊蓝便搬走了。 <br /> 没说要去哪里,也没留下只字词组。 <br /> 我希望带着孔雀离开森林,但骄傲的孔雀却选择远远避开, <br /> 不让我为难。 <br /><br /><br /> 我打包剩下的东西,打算什么东西也不留下。 <br /> 只剩挂在墙上,李珊蓝送我的那件蓝色夹克。 <br /> 拿起夹克,发现它遮住的墙上写了一些红色的字。 <br /><br /><br /> 「我会骄傲地留在森林,或是走进另一座森林。 <br /> 虽然我注定无法开屏,但你可以。 <br /> 祝你开屏。 <br /> 李珊蓝 」 <br /><br /><br /> 我曾告诉她,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情书。 <br /> 所以我写了封情书,收信人是李珊蓝。 <br /> 署名不再用柯子龙,而是用本名蔡智渊。 <br /> 将这封情书贴在墙上,与黑色的字、蓝色的字、红色的字混在一起。 <br /><br /><br /> 临走前,顺便帮房东找新房客。 <br /> 只花了一天便找到新房客,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 <br /> 他一走进楼上的房间,便被那片落地窗吸引住目光。 <br /> 凝视落地窗许久后,他终于开口: <br /> 「这片落地窗好像千年未曾有人造访的火山湖,宁静深邃、晶莹剔透。 <br /> 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感觉它正浮上满满的文字静静诉说一个故事。 <br /> 太棒了!我一定要住这里。」 <br /><br /><br /> 他越说越兴奋,说完后转头看到一脸疑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说: <br /> 「我是写小说的,一个三流的作家。」 <br /> 我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br /> 「咦?」他注视着床边的墙,「墙上怎么会有一封信?」 <br />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正寻求解答。 <br /><br /><br /> 我看了他一会,便问了那个心理测验: <br />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br />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br /><br /><br /> 他想了很久,回答:「那我就不离开森林。」 <br /> 我楞了楞,又问:『如果森林发生大火,或是洪水侵袭森林呢?』 <br /> 「我还是不会离开森林。」他说。 <br /> 『为什么?』 <br /><br /><br /> 「这些动物都是我养的,不管我喜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 <br /> 拥有,也只拥有彼此。我没有权利、也不想决定哪种动物可以活、 <br /> 哪些动物该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牠们,直到末日来临。」 <br /> 他的神情很认真,但过了一会便笑着说:「我的想法很怪吧?」 <br /> 『不会。』我也笑了笑。 <br /><br /><br /> 也许就像Martini先生觉得他跟我有缘于是告诉我他的故事一样, <br /> 我也觉得这个年轻作家跟我有缘。 <br /> 『想听那封信的故事吗?』我指了指墙上。 <br /> 「迫不及待。」他说。 <br /> 我请他坐下,然后告诉他我的故事。 <br /> 虽然他听得津津有味,但始终没插嘴。 <br /><br /><br /> 「两年后,你会回台湾吧?」听完故事后,他问。 <br /> 『即使布什总统跪着求我,并抱住我大腿,我还是会回来。』 <br /> 「是为了李珊蓝?」 <br /> 『嗯。』我点点头。 <br /><br /><br /> 「是不是因为她已变成你右边的石头?」 <br /> 『不只是这样。』 <br /> 「喔?」 <br /> 『我选孔雀的理由是因为如果不选孔雀,牠便活不下去。但我也是只 <br /> 孔雀啊,如果李珊蓝没有选我,我也活不下去。』 <br /><br /><br />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 <br /> 「我相信李珊蓝一定会再回来这里。」 <br /> 『为什么?』 <br /> 「因为她知道你也会回来这里。」 <br /> 我笑了笑,觉得这个年轻的三流作家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br /><br /><br /> 「如果她回来,我会帮你转交这封信。」他指了指墙上。 <br /> 『谢谢。』我卸下了心头重担。 <br /> 把身上的钥匙交给他后,我跟他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br /> 是那种心里很清楚一定会再回来的离开。 <br /><br /><br /> 终于要离开台湾这座森林了。 <br /> 虽然荣安哇哇叫了半天,我还是坚持不让他到机场送我。 <br /> 我没带走任何一种动物,只有自己同行。 <br /><br /><br /> 天快要亮了,这时候的夜最黑。 <br />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机场大厅里,静静等待开屏。 <br /><br />
作者:
流浪在黑白森林
时间:
1.11.2005 12:45
~~~~~~~~~The end~~~~~~~~~~~~<br /><br />大家慢慢欣赏噢。。。。。 <!--emo&B)--><img src='style_emoticons/<#EMO_DIR#>/cool.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cool.gif' /><!--endemo-->
作者:
aga
时间:
1.11.2005 20:47
不错阿
作者:
流浪在黑白森林
时间:
4.11.2005 13:46
呵和。谢谢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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