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开元华人社区 开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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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北京泡泡,又名《爱的是你,不是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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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k
时间:
16.4.2003 10:00
1、飘来飘去飘个不停 <br> <br> 一下火车,天已大亮,东边的天空泛着红色。大街上不时传来“丁丁当当”锅碗瓢盆的声音,是早餐店开门了。两个年轻人各自拖了箱子,向外走,七拐八弯,来到一个早餐店。食谱多为北方口味,大饼、面条、饺子之类,不过竟也有他们在南方常吃的馄饨。两人还没决定要立即适应北方饮食,于是各要了一碗馄饨。吃着吃着,女孩大叫这是什么馄饨,简直麦粉做的。但也只好将就着吃了。吃过早点,按照原计划,他们找报摊买报纸。不过一时没有报摊,再看时间,也才七点不到。 <br> “唉杨妮,恐怕还得再等两个小时。”男青年停下步子说。 <br> “不如我给你唱首歌吧?”叫杨妮的女孩说。 <br> “大街上?人家不把你当成疯子才怪呢。” <br> “轻轻的嘛。”杨妮摇摇他的手臂。 <br> “好好唱吧唱吧,一边走一边唱。”他像恩赦她似地点头答应。 <br> 她清清喉咙:“歌词你替我记着,到时候要把它记录下来。”然后轻轻哼唱起来: <br> <br> <br> 我在天上飘来飘去,飘个不停。可是 <br> 我并不是仙女,不是 <br> 不是一个仙女。我只是飘来飘去 <br> 我飘呀飘呀像一片云似地飘呀飘个不停 <br> 可我不是一片云,不是 <br> 不是一片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 <br> 飘来飘去 <br> 轻得像一个拿不定主意的新兴开放城市 <br> 可是我不是城市,当然不是,我只是 <br> 飘来飘去,飘来飘去飘个不停 <br> <br> <br> “怎么样?”她哼着哼着,突然说了这句话。他一时适应不过来,不免吃了一惊,看着她。 <br> “怎么样?厉害吧?感觉是不是很诚惶诚恐?和一个未来的大歌星在一起,真是了不得。你得把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以后光写回忆散文为生也可以了。这歌怎么样?” <br> “确实可以。蛮好的。”他说。 <br> “真心话?真的蛮好?那你为什么不赶紧掏本子让我签名?” <br> “当然。” <br> “啊呀,我的歌太好了,好得受不了了。一个人觉得太幸福也会受不了的对吧?就像太悲伤了会受不了一样。” <br> “你既没有太幸福也没有太悲伤。” <br> “随便说说的嘛。北京的街道真开阔,一条比得上我们那儿的一百条。你瞧十字路口,简直是一个大广场了。” <br> “是啊,首都就是首都。” <br> “我喜欢这儿,我至少得呆上一到两年。你也得呆下去,我们都不许打退堂鼓。你要怕了,我可不来安慰你。不安慰你,还不许你回去。” <br> “再怎么也不敢回去了,无颜见人嘛。所以也谈不上会不会打退堂鼓。” <br> “死路一条了,死路一条了。”杨妮边说边踢路边的一张从墙壁上掉下来的广告纸。他再次看表,发觉这时时间过得奇慢,这么一段,竟才过去十几分钟,有些烦燥。 <br> “就这么信步乱走?”他看看前方空空的大道说。八点不到,车辆和行人均还不多,只有偶尔的有轨电车和三两个沙沙扫地的清洁工人。 <br> “我在想,”杨妮脚步不停地说,“北京的街道吧,大到了这样的程度:当绿灯亮起,我们慌忙穿越大街,可大街太大了,才走到一半,不行了,绿灯改为红灯了,左右两面的各种车辆呼啸着夹攻过来。怎么办?只好等下次绿灯亮。于是就只好在奔来跑去的公交车轿车大卡车之间汗毛倒竖,簌簌发抖。那场面,呃,一定很有意思。” <br> “也许。”他说。 <br> “有时候,要是抱着个孩子过街,那孩子恐怕会吓得哇哇直哭。这么想来,我以后不能生孩子,否则这么让他在街道中间痛哭,真是对不起他。” <br> “确实对他不起。” <br> “有自己的汽车就不一样了。绿灯一亮,抓紧时间,‘嗖’地跑过去。对,得有自己的汽车。火红色的跑车,多威风!又威风又漂亮。白色的也行,也蛮漂亮。” <br> “当然要有汽车。”他点头赞同,一边细听两只旅行箱的轮子在水泥路上滑行时的“咔咔”声。 <br> “有了漂亮的小汽车,就得有相应的车库,车库就在住处附近。住处嘛,应该是别墅喽,对吧?得买幢别墅,大大的,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宫殿。当然,不要真像宫殿那么大,那样太大了,我不需要,我只要……只要……你说多大最好?”她歪歪头问他。 <br> “啊呀我还真没想过。我看这样,等我们先租个民房住下来,然后就坐在没家具没床的地上一起商量,看看究竟要多大的别墅才合适。” <br> “你!”杨妮停停步子,打他一拳。他不躲避,反将背部送上。 <br> 这时街上行人已经多起来,他们甚至惊喜地看到前面不远处已有一个报摊行将开张了。两人立即奔过去,不由分说,把所有的报纸各买一份,足足买了十二份之多,花花绿绿,塞满怀抱,什么《精品购物指南》、《中华新闻报》、《北京晚报》、《购物导报》、《人才市场报》、《戏剧电影报》、《音乐周报》、《文艺报导》等等等等。虽都是前一天的报纸,但不要紧,他们不介意。《精品购物指南》报上有大量的生活信息,招聘呀、购物呀、征婚呀、招友呀什么的,当然也有房产信息,什么北三环的“天鹅花园别墅”每平米六千八百元出售,别墅配套设施齐全,社区服务周到,配有游泳池、网球场、幼儿园、卫生园等等之类,他们注意的是这样的信息: <br> <br> <br> 地下室出租。每间每月三─四百元。 <br> <br> <br> 当然也有这样的信息:一居室一千一月;二居室一月两千。可他们也不敢多加留意。来时把两个人一年的工资积蓄全带来了,共计也有六、七千块人民币,特地做了一张长城信用卡,算好了只住三四百的房子的。两个人,两间,一共算七百,一年八千四百块。 <br> “唉,本来可以省下一半房租费的哩!”他收拢其它的报纸,只拿一份《精品购物指南》,看着租房信息叹息。 <br> “什么意思?” <br> “你答应嫁给我我们不就可以只租一个房间了?” <br> “哟,这点钱我宁可不省,不过,”她口气缓了缓,把头贴上来,“反正答应了可以和你睡觉的。” <br> “嘘──”他看看周围,“真不害羞。” <br> “现在我倒真的想躺在你的怀里,让你从头到脚抚摸我。不过,只许摸。要是你摸着摸着憋不住了,把手停在我那儿不肯离开,我就一个转身拿背对你,让你求我:小妮子小妮子,一次,就一次,很快的。我就是不理你。让你难受死!嗬。”说罢又大笑,引得偶然经过身边的几个路人回头来看。 <br> 他摇头叹息:“真不知羞呀你!” <br> “是不是现在就打电话?” <br> “太早了。”他看看表,九点零五分,人们刚刚上班。 <br> “太早不管,打过去就是。” <br> 于是他们去打电话。 <br> <br> <br> 2、北大之夜 <br> <br> 打了好多个电话,跑了好多个地方,一直折腾到下午,房子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最后终于决定先住旅馆。便又找人问,顺着别人指点的路线进了北大,又找学生问,又顺着学生指定的路线找到招待所。他们说是北大来探亲的,他们也就让他们住了。招待所的价格还可以,最低价四人一间的50元一夜,最高价是夫妻双人房,180元一夜,他们自然不会住夫妻房,中间价是两人一间的120元一夜。他要了50元的,给杨妮要了120元的。杨妮悄悄说要是另一张床没人你就偷偷溜到我那儿去睡。他捏捏她的手。两人掏出身份证,登了记,拿了钥匙。先到杨妮房间,果然另一张床是空的,没有别人。杨妮做了个鬼脸。他们把箱子统统放这儿,又去看他的房间,发现另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在那儿。他们看了一下,把毛巾挂在门后铁丝上,把刷牙的茶缸放在一张床边的床头柜上,便出来,坐到杨妮房间。坐了一会,又觉身体疲倦,便决定先分头好好洗个澡,休息休息,然后逛逛北大,同时再给一则布告上写有房出租的寿大叔打电话。于是他们分头行动,约定四十分钟后再见面。 <br> 四十分钟后他见到杨妮,眼前一亮。浴后的杨妮分外动人,双颊和嘴唇都显得特别红,下面是黑色牛仔裤,上面是黑色长袖T恤外罩一件白色高腰线衣。他敲开她的门时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女孩儿特有的气息,立时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一切困难都不足挂齿,不禁又对将来充满信心。 <br> 他一把搂住她,嘴唇贴住她的长发闻她的气息,她咯咯笑着推开他: <br> “急不得,说不定还有人要来哩。喂,这是不是人的天性?” <br> “什么?” <br> “欲望呀,性的欲望。” <br> “当然。” <br> 他叹息一声仰面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杨妮打开带来的晶体管小收音机调北京音乐台。音乐台正放着主持人和一个女歌星的对话,这女歌星听上去相当年轻,少不更事的样子。两人的对话文不对题,乱七八糟。对话了一会,便放起她的歌,无非阿哥阿妹之类,庸俗得使人想笑。放完歌,两人又对话,嘻嘻哈哈,唠里唠叨,没完没了。他“腾”地站起,夺过收音机,把它关了。杨妮又夺回去,打开。他说: <br> “要是北京的歌星都这样,你倒可以现在就一夜成名。” <br> “就是嘛。”杨妮说,“我至少要比她唱得好是吧?我就是没有机会,要是给我抓住了机会,嗨,可了不得。” <br> 这时那档节目大概快结束了,那位歌星在给听众留地址,说欢迎朋友们写信给她,也欢迎上门。杨妮忙取出纸笔记她的地址电话:北大平庄1189号。673010258。 <br> “喂你有没有注意她叫什么名字?”她大喊。 <br> “安雯。”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记不过来,早替你留意了。” <br> “啊你真好。安雯。”她把名字记下,扑上来在他脸颊上吻一下。 <br> “可你记她的这些有什么用?” <br> “当然有用喽。一开始我就打了这样的主意,你想我人生地疏,怎么进入到那个圈子去呀,就是靠这样的方法嘛。到时候我去找她,从她那儿套取一些信息。可以的话,最好同她交个朋友,看她是怎么做的,然后我也照样去做。我音质比她好,音域比她宽,还会自己作曲填词,人又漂亮,成功起来肯定很快。” <br> “你真有信心。” <br> “当然,知彼知已,百战不殆。我是知道歌坛形势的。我也知道自己的优势,嘿嘿。”她站起来,张开双臂,转了个圈圈,停下,歪歪脑袋,调皮地笑。“到时候呀,我会是一个有钱的人,到哪儿都不用怕。” <br> 他叹一口气说:“可惜我不像你这样有信心。” <br> “你也得有。”她在他身边坐下,“你的基础很扎实的,你所需要的是找到一个契合点,一个社会与你的个性之间的契合点,只要抓住这个点,就既能自如地发挥你的才华,又能为社会广泛接受。你懂我的意思吗?” <br> “就是知已知彼的意思吗?唉,我不如你,聪明,机灵。而且,这个契合点哪有这么容易找的?” <br> “现在还早,你也不用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进去,先进去,了解形势,再图进取。对吗?就是毛主席的什么战略战术来着……叫做……嘿忘了。” <br> “不用去用什么战略战术,你天生就是军事家。”他由衷感叹,“一个女孩儿,竟能这样胸怀大志,智慧不凡,我是自愧不如呀。我非常非常相信你,你会很快如愿以偿。” <br> “我也非常非常相信你会很快成功。” <br> “为什么?不可能吧?” <br> “怎么会不可能。你想,你有我这样的人在身边啊。” <br> “这倒也是。”他连连点头。 <br> 她又笑起来,说:“别口头上称是,心里暗暗笑话我。” <br> “不会不会。”他说。 <br> 聊了一阵,便出门去逛校园。北大是最有名的名校,人在这儿,不逛不象话,以后也无法向人交待。校园里人来人往,既不能说热闹,也不能说冷清,恰到好处。大道两边树木葱郁,落叶飘飘,树的周围趴满自行车,车身上的镀铬在树枝摇曳时露出的夕阳余光中耀眼闪烁。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篮球,不规范地、三三两两地任意拍球、投篮。有些小树林中设有石桌石凳,许多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学生在那儿看书、谈天。偶尔有成双结对的学生恋人从身旁经过,聊聊我我地说着话。他听说过北大有一处景点,被学生取名为“一塌糊涂”,便拉杨妮去看。未名湖水波荡漾,远处一座塔的影子在水中起伏,在它们的不远处,就是北大图书馆。他把“一塔湖图”说给杨妮听,杨妮又咯咯笑个不停,连声说: <br> “有想象力有想象力,都快和我差不多了。” <br> 逛了大半天,直至黄昏,校园里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从各个方向涌出,走向几个集中的地方,他们猜是食堂。立时感觉自己也可以吃一点了,于是两人就跟着人流出发,走了一、两个食堂,最后找到一个可以不打卡只收钱的研究生食堂,点了茄子肉丝、炒绿豆芽,要了两碗饭,随便吃了点。便出来找电话打。只有磁卡电话,他们没有磁卡,只好拦住学生问哪里有可以不用磁卡的电话,学生告诉他们说13号楼。他们找13号楼。北大很大,地儿不好找,又化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找到,果然有电话可打。于是给那寿大叔打。这次运气不错,寿大叔在。声音沙哑,说话口气懒洋洋的,好象不情愿把房子租出去似的。他跟他约好明天去看房子,他说明天在家等着,又问他姓什么却不等他回答就搁了电话。 <br> 回到招待所,先到杨妮房间,居然没有别人住进来,他心中暗喜,下腹开始蠢蠢欲动,一个劲儿只想着杨妮动人的身体,她在说什么和做什么竟都不觉得了。出发前曾想和她睡觉,被她正面拒绝,说她的第一次得有意义才行。是第一次吗,不可能吧,他暗暗怀疑,可嘴上只说怎么才有意义,她说到了北京以后。 <br> “今天可以一起睡了吧?”他半开玩笑似地直接了当地说。 <br> “当然可以。”她回答得这么干脆,反使他不敢相信。不过按她的脾气,却又可以相信。况且,实际上他们已经在一起睡过了,只不过是没有做过爱而已。最亲密的一次充其量也只是互相搂在一起抚摸。 <br> 时间还早,他们打开电视来看。正是七点多些,大多是新闻联播,有一个文艺台在放一个交响乐队演奏交响乐,他听出是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便闭着眼睛欣赏。可才欣赏片刻,杨妮却把它换了个频道,屏幕上露出新闻播音员庄重的脸。他上去干脆把它关了,回身一把搂过杨妮。 <br> “现在不行,当心来查房。”杨妮脱身出去,又拧开收音机,里面一个男歌星在吼着“我们的大黄河呀,好大的一条河;我们的大长江呀,好大的一条江”,在他吼到“我们的大长城呀”的时候,他们一齐低吼“好大的一条绳”,然后嗬嗬大笑,杨妮一直笑得弯腰蹲到地上。他一把把她拉起,趁势狠狠地吻住她,直把她吻得气喘吁吁。直到服务员进来他们才松手。服务员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女人,她警惕地看了看他们,说: <br> “晚上各自睡各自的房间。” <br> 他们看着她一本正经地点头。中年阿姨放下两壶热水便出去了。 <br> “今天晚上恐怕不成了,你还是乖乖回自己的房间去吧。实在憋不住就想着我自娱自乐好了。” <br> “允许我想你的裸体?” <br> “允许,你尽管想好了,高潮的时候也可以喊我的名字。不过,不允许你跟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乱来,也不允许当着那人的面喊我的名字,我又不是大众情人。” <br> “你很快就会成为大众情人的。” <br> “那倒也是。没办法,有一得必有一失,只希望到时候天下男人们别把我撕成碎片。” <br> 这样的对话使他想起村上春树与他的绿子和直子,继而他又想起此次双双流浪的行为颇似《在路上》的凯鲁亚克和马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他感到外力对杨妮、对自己的深刻影响,深感自己的年轻、脆弱与渺小。当然,对此他已经习惯了,因而也不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聊了一通,两人都觉得有些累,火车上虽然睡的时间不少,毕竟不那么安稳。于是就相互抱了抱便分头早早睡下。 <br> <br> <br> 3、圆明园 <br> <br> 第二天起来洗漱过吃过大饼油条,就拿了地图细查,查到正蓝旗竟在极其遥远的北郊,香山公园附近。杨妮大叫不行,说呆在那儿还不如呆在老家呢,那千里迢迢来北京干什么?于是爽快地决定不去看房了,再另寻机会。 <br> “真要不行,豁出去租个套房算了。”杨妮说。 <br> “这样的话我们得拼命去挣钱了。” <br> “那就去挣嘛。我去歌厅唱歌,你去街头画肖像。对了,你得上街头!不是吗?你得交一些朋友,得有朋友,否则怎么办?你都不知道怎么跟画家们交流。” <br> “交流得有作品呀。” <br> “可是要有受欢迎的作品又非得先交上这儿的朋友不可。只有通过朋友,你才会知道自己应该画什么样的画,不是吗?你现在一个人闭门造车,到时候画出来的画没人看,那岂不是徒劳无功。你又不是那种画什么都有人接受的大家。对你来说,是你要去适应社会的趣味,而不是社会来适应你的趣味。当然,我也一样。”她嘟嘟嘴耸耸肩。 <br> “这我知道。”他说。 <br> “我赶快去认识那个叫什么安雯的,你也找机会认识这儿画家圈子里的人。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投靠,由别人带我们成功,而不是盲目地一个人乱爬。” <br> “那今天我们做什么?” <br> “其实朋友有了,房子也会有的。我们盲目地问来问去,也找不到房子。我看还是先去认识人。我去找那个安雯,你嘛,嗯,怎么去认识他们呢?美术学院、美术馆……对了,你可以先去中国美术馆,不,我们一起去好了。快拿出报纸来看看,这几天哪儿有什么展览,如果有青年画家或先锋派画家的展出,我们马上过去,找那个人,装做是崇拜者,去认识他。然后告诉他你也是个画家,请求他的帮助。” <br> “行。行李就放在这儿,说不定今晚还得住。我们先一起去找画家吧。” <br> <br> 行李不用随身带,他感到轻松极了。两人打了辆红色夏利出租车,说到中国美术馆。车上,杨妮一个劲地同司机攀谈。北京的司机大都热情,很喜欢同乘客谈话。这个司机是个胖胖的小伙子,皮肤黑黑的,头发短短的,一口京腔很是纯正。 <br> “北京真大呀。”杨妮说。 <br> “你们是南方来的?”司机说。 <br> “哟,师傅真是有眼光,一眼中的。”杨妮说。 <br> “而且刚来。”司机有些得意,微笑着注视前方。 <br> “呀,越发神了!”杨妮拍手大叫。他转头看看她,她对他眨眨眼。 <br> “搞艺术的。这会有没有说错?” <br> “没错。我们是搞画画的。喂师傅,我们正在找房子呢,您说我们该到哪儿去租房子好?”杨妮像个熟人似地。 <br> “画画的嘛,那最好还是跟画画的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司机说。 <br> “就是。可我们不知道画画的都住在哪儿。” <br> “这我知道。外地来的画画的住圆明园一带的居多,我常常载一些人到那儿。” <br> “那你知道哪儿有房子租喽?” <br> “当然知道,我哪儿不知道。” <br> “唉,我们苦于不知道哪儿有房出租,这几天正怕要露宿街头呢!” <br> “急着用?这早说不就得了,我有一哥们就是吃瓦片的。” <br> “吃瓦片?” <br> “吃瓦片就是出租房子。得,我给你们留下他的呼机号码,你们自己找他。他有房出租。” <br> “可是我们想住在圆明园那儿呀。” <br> “告诉你实话,他是干中介的,信息有的是,你们只要说是我介绍的,他不收你们中介费。” <br> “既然这样,你直接带我们去得了,现在就去,好吗?” <br> “现在就去?真这么急呀。” <br> 杨妮使劲点头。司机把车一个转弯,便朝另一方向跑去。杨妮乐得直冲他做鬼脸。 <br> <br> 不用多说,房子的事很快敲定。圆明园那边就是有空房,人们没发现是因为他们没有线索。有了线索事情就不一样了。他们找了两间并排的小屋,一人一间。这是一排小屋中的其中两间。他们这才发现村里面这样一排排的小屋其实有许许多多,是这一带的农民专门造了出租的。这样的小屋,一般每间只有六平米左右,极小极小,几乎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小,自然房租也便宜,一间每月也就300元人民币,若加上水电等等费用,每月一间400元也差不多了。他们两间,共800。 <br> “才第二天就敲定了,看来我们会很顺。”从北大招待所拿出箱子,雇三轮车拉来,铺好床,他高兴得在床上蹦跳。 <br> “以后的路长着哩,你别太高兴了。我记得每当我过分高兴的时候,总有不好的事情意外发生。当然这是以前,学生时代。比如期末考试,第一课考得很顺,就得意不得了,结果呢?从第二课开始就坏了。还比如……总之我们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杨妮说。不过她看上去也很高兴。 <br> “今天晚上你可得实践诺言了。”他提醒她。 <br> “什么诺言?”却不料她竟这么说,叫他一愣。 <br> “就是这个。”他扑过去搂住她,在她脸上吻了一口说。她微微一笑,说: <br> “自然。”她一边说一边铺好被单。 <br> 来时他们各带了一条毛毯和一条被单,现在天气还不怎么冷,尚可应付。 <br> 很快,他们在天色还显明亮的黄昏互相拥抱。这是在杨妮的房间。幸好也带了现成的窗帘,现在正好用来遮住窗口。 <br> “我真没干过这个。你可要配合我。”他一边脱着她的衣裳,一边想着怎么下手。 <br> “真没干过?”杨妮双手高举,任他脱她毛衣,当他碰着她胳肢窝时“咯咯”一笑,然后又仰面一躺,再让他脱牛仔裤。 <br> “真没有。你瞧我,紧张极了,简直浑身发抖。” <br> “那也不用紧张,你又不是不熟悉我,我也不是不熟悉你,我们不是已经睡过了吗。而且这事你也已经觊觎我很久了,该有思想准备了。” <br> “是啊,我们认识至今,也快两年了。” <br> “快两年了吗?”杨妮看着他忙碌,脸上兴味盎然。 <br> “你还在发抖。”静了一会,杨妮忽然笑起来,一边来呵他的痒。他把双臂一挟,挟住她的手,立即又放开,一把抱住她。 <br> 他感觉到两个人的呼吸同时急促起来。 <br> 忙了大半天,他才感觉事情应该完了,就说: <br> “你够了吗?” <br> “大概够了。”杨妮说。 <br> “你好像比我老练得多。”他说。 <br> “当然。” <br> “什么当然?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也不曾有过。” <br> “我说过以前不曾有过吗?” <br> “你说第一次应该认真些,得到了北京以后。” <br> “嗯,我是说过。” <br>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你的第一次?” <br> “你感觉不出来吗?” <br> “我说你比我老练嘛。” <br> “而且我没有流血。这说明我的处女膜早就破了。” <br> “这倒说明不了什么,处女膜说明不了什么。”他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仰躺在她身边。 <br> “哟,你倒还蛮懂女孩家的事的。”杨妮笑。“据我所知,男人们都很在乎这个处女膜的问题。不过你怎么知道处女膜说明不了什么?” <br> 他把头枕在脑后说:“和女生谈到过这方面的事。” <br> “其实我确实和一个男生干过这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才高中二年级。” <br> “天哪!”他跳起来,“才高中二年级?几岁?” <br> “还能几岁?十六岁嘛。” <br> “十六岁!十六岁就干这个,你看我现在才第一次,可已经都老了。” <br> “得了吧你……其实那次根本不能算干,只不过是好奇,玩玩而已。而且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行为,所以那是不算的。” <br> “可以不算呀。” <br> “对啊,不算干过。” <br> “所以你说同我才是第一次。” <br> “就是这么回事。” <br> “那也好。” <br> “这是我的一个开始。人生啊、命运啊、性啊,都是一个开始。” <br> 谈了一通,两人都想睡觉了,于是晚饭也不吃,就搂在一起进入梦乡。 <br> <br> <br> 这就是初到北京的第一天和第二天。他想,当时他们的感觉大致是,他感觉他拥有了杨妮,杨妮感觉她拥有了北京。 <br> 这两天,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的人类,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呢? <br> <br> <br> 4、一个“先锋艺术家”的诞生 <br> <br> 一片镁光闪过之后,又一片镁光,然后又是一片,一片又一片。第二天他的照片上了美国哥伦比亚各大报,他的活动影像上了各家电视台,他的谈话录音上了各个广播电台。购画的人争先恐后,白跑一趟美国的担忧荡然无存。同行纷纷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街上行人见了再三回头,甚至有人高马大的白种女孩递上自己的照片……总的来说,本届哥伦比亚国际艺术展,他出尽了风头。他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人物肖像,受到洋人们空前的热烈欢迎。最后所有的画都卖了出去,所有的,包括原来在北京郊外简陋民房里的那些塞在床底下的速写和草图。 <br> “运气不错,祝贺你。” <br> “祝贺我什么?艺术成功,还是出名成功?” <br> “两者。还包括发财。” <br> “啊?”他真的没有想到成功与发财有关。他以为它只跟爱情有关。 <br> 只跟一个女孩有关。 <br> “还有女人。粉子多的是。”有人斜刺里说。 <br> 这届哥伦比亚国际艺术展的题目是《繁复的艺术》,它旨在“接纳充满了自由表达,有时也带些混乱的文化上的兼收并蓄”。在后现代化和后工业化的西方社会,自冷战结束后,每一个民族都在为重创或维护自己的民族个性而努力,或通过重创自己的疆域和语言文化,以维护各自原有的民族文化和疆域。但在整个世界已经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信息化时代的情况下,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频繁交流不可避免,卫星电视、internet网络等等现代信息工具把一种标准化的信息冲击给予全球人民。毫无疑问,在这样的趋势下,在这个世纪末,文化必须超越狭隘的地理疆域和前定的价值体系,包容一切,实现多元化。也因此,国际艺术展的参展国达到八十三个,展出画家近一千名,是近百年历史的国际艺术展中参展国和参展画家最多的一次,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中国参加的画家有17名,由当代著名先锋艺术评论家于剑戈和美国驻华大使馆文化处官员索瓦丝小姐选定,都是前卫的青年艺术家。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最强烈的叛逆者和最热情的继承者的矛盾集合体”,成为17名画家中的一个。 <br> 而本届国际艺术展最为家喻户晓的作品,就是他,中国画家赵冰冰的“中华人物系列”。那些穿着古代戏装的中国当代青年,或在电脑面前接吻,或在几百年前的北京故宫撩起长袍做爱,或者开着火红色跑车唱着“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或者手持红皮书大喊“打倒帝国主义!”“推翻三座大山!”的口号,等等等等。人物的外在形象全按中国国剧京剧中的样子设计,大花脸、小花脸、大白脸、小白脸,长袍短褂、生旦净丑、男男女女。在国际艺术展结束的时候,他又被授予了专门奖励30岁以下艺术家的“21世纪奖”。 <br> 信息迅速地反馈到国内。 <br> <br> <br> 5、这样的场景需要音乐伴奏 <br> <br> 国际艺术展结束之后,他们登上从华盛顿起飞、直飞北京的班机。 <br> 银白色的飞机象一片刺眼的阳光,他们置身在这片阳光之中。盛大的光芒快速向前移动,在春寒料峭的天地间宛如一个奔跑的天使。他伏身舷窗边,看着地上送行的人群渐渐变小,最后变成一堆蚂蚁。然后,人开始往后仰,飞机开始向上飞升,直刺蓝天。 <br> “啊,真美!”有人大声叹息着,春光满面。 <br> “真美。”他身边一个女画家应声说。 <br> “真美?你指什么?”他回身向她。 <br> “一切。你的成功!” <br> “成功?” <br> “你不是成功了吗?现在你已是一个国际知名的画家了!” <br> “是啊。”他微微一笑。 <br> 空中小姐款款走来,问他们要什么饮料,邻座替他点了杯椰汁,她自己要了什么,他没想知道。 <br> 白云开始在窗外出现,一朵一朵,一片一片;看不见的扩音机上放着前年的爱尔兰流行曲《神秘园之歌》,他把身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有一阵子人群嘈杂,一伙人走到他的面前,面露喜色地看着他。他吃了一惊,也看着他们。其中一个跑回去,拿来一个笔记本,说: <br> “签个名,好吗?谢谢!” <br> 其他的人也纷纷拿出了他们的可以用来写几个字的东西:笔记本、书、纸条等等。 <br> “他们认出你来了!”邻座伏在他的耳朵边高兴地说。 <br> “刚刚在西方走红的画家!”有人在说。 <br> 他一个个地给他们签名,虚荣心顿又生起,感觉眼前灿灿烂烂。这多好!成名。而除了陈逸飞等人之外,极少有画家受到这种明星般的待遇,或者说遭遇。 <br> 飞机飞行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扩音机的乐曲声中传出一个抑扬顿挫的女声:“北京就要到了!”又过一阵,飞机开始降落,他再次向舷窗外眺望,远处的高大建筑物渐渐地出现在眼帘中,蓝天越来越远,人群中出现欢呼的低喊……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头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个炸弹在身体里面炸响,他的眼泪几乎突眶而出,他猛然地产生这么一个预感:他也许永远也见不着她了! <br> 杨妮。 <br> <br> 一阵对地心引力的紧张感受之后,飞机已经着陆,在跑道上奔跑。艺术家在兴奋地说着什么,扩音机里的音乐换成了巴赫的交响乐,窗外的北京已经越发亲切。他的眼前却空茫一片。 <br> 下了飞机,他一眼看到了罗京京。她正在那里朝飞机张望,看见他,立即奔上来,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他拉拉她的手。 <br> “我在国内报纸知道了你在那儿的情况。”罗京京说。 <br> “变成个名人了吧?” <br> “当然。可不要冲昏头脑。” <br> “怎么会,我本来就不图这个。况且,其实在国内我就早已小有名气了。” <br> “国内开始出现一些评论你的画的文章,让人高兴的是,连王月明都提到了你。” <br> “是吗,王月明?我可是他的崇拜者。” <br> “你也有崇拜的人啊?” <br> “我崇拜的人多着哩,王月明就是其中一个。” <br> “呆会再说吧,我们先上车,我送你回去,下午我还有个采访任务,明天我会陪你。” <br> 他们向同行的画家们挥手告别,打了辆计程车,往市内开去。春天的北京,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风沙。他裹了裹风衣,感觉好象回到了家。罗京京把车窗关好,挽着他的胳膊。 <br> “王月明刚从伦敦回来,他说他在那儿见到过杨妮。” <br> “真的?他怎么说起杨妮的。”王月明是国内炙手可热的明星作家,这一年国内影坛正被称为“王月明年”,尽人皆知。 <br> “他说杨妮在欧洲走一程唱一程,卖唱为生。” <br> “她说过她会回国吗?” <br> “这我怎么知道?王月明怎么会跟我说这个。那点信息也是我去采访他时他偶然提到的。” <br> “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他?” <br> “就为了问问杨妮的事?” <br> “不全是。主要的原因也是因为王月明一直是我仰慕的人。要知道,他的《一半是云朵,一半是波浪》我看过七遍,他的《植物凶猛》我也看过四遍。他也认识杨妮,这让我高兴。” <br> “以前怎么不去认识他?” <br> “这……” <br> “就是为了杨妮嘛。你这人,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主义者。杨妮和空中的一朵云有什么区别?” <br> “你别生气。” <br> “我生什么气呀,你想谁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去找王月明,我给你联系。” <br> 他们在清华大学北门下车,他付了车钱,拎着箱子,和罗京京一起走向他的小屋。 <br> 他的小屋朴素而温馨,离清华北门才二、三百米左右的路程。房子正是罗京京替他租下的。以前他都住在圆明园,那儿由于象他这样的流浪画家的聚居,而形成一个后来世人皆知的“画家村”。但画家们于去年被遣散,说是由于治安问题。他当然也被迫撤离。有着不错的社会关系,被他称为他的“经纪人”的罗京京迅速地给他找到了房子。 <br> 去了欧洲一个多月,房子还保留着。他跟房东大嫂打了招呼,从她那儿拎了壶热水,就开锁进门。 <br> “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br> “OK!” <br> 他送走罗京京,把门锁上,揭开床罩,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开始发呆。飞机上这个可怕的预感使他对杨妮顾念不已。枕头底下杨妮以前的信还在,他取出来又读一遍,不祥的感觉始终笼罩。 <br> <br> <br> 6、嘉莉妹妹? <br> <br> “喂,陪我去北京,敢不敢?” <br> “有什么不敢的。” <br> “去了就不回来喽。” <br> “什么意思?” <br> “我想到北京去,我觉得我们这么大了,应该出去了,出去自由飞翔。飞呀飞呀自由自在地飞,像翅膀刚刚丰满的小鸟那样‘突’地飞走。”杨妮把手往天空一指。 <br> “我不想去。”当时他正在画即将新上映的电影《有话好好说》的海报。 <br> “老在这儿,老在一个小城有什么意思呢?你应该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我是再也不想呆在这儿啦。你不走我一个人也会走。” <br> “可我觉得这样活着也挺好,每个星期画几张海报,然后随便干点别的。”他往穿警服的葛优的脸上勾了几笔说。 <br> “你这样画呀画呀有什么意思呢?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你得有出息,连我都想做个红歌星,你就更应该有自己的理想啦。你得有。你让自己有,好不好?”杨妮走到面前,遮住托着瞿颖的脸的姜文噘着嘴说。 <br> “你非得让我有出息不可?” <br> “唉,”她说,“当然也不是要有出息没出息,我的意思只是我们得争取自由,然后可以满世界地走。” <br> 他在这个中等城市的某家渐趋衰败的电影院做美工,杨妮则在差不多已经衰落的地方剧团拉二胡。他们都毕业于省城一家艺术学院,一年前毕业回了这儿。 <br> “可是,太突然了。”他停下笔,画面上姜文只戴着半顶帽子。 <br> “不突然,说起来很简单:我要去北京,你陪我去。就这么简单。” <br> “可是你也太突如其来了。”他站起来,拉过一条长木凳,让她坐下。她崇拜三毛,向往流浪,一直有出去的念头,这他知道,可他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地要去北京。 <br> “那么多的外地歌手,在北京都出名了,你看,张楚、艾敬、解晓东、孙悦……到了那里我先争取做个歌星,然后呀,我可以背一支吉他,穿越撒哈拉大沙漠。” <br> “我看你是迷三毛迷得走火入魔了。” <br> 很多很多年前,11月份,三毛来中国大陆,当时还是很小的毛丫头杨妮就见过她。她后来,也许会毕生,对那一童年场景记忆犹新。 <br> 当时杨妮正在读中学,当她放学回家,打开她的小收音机,得知三毛正在他们的省城时,毫不犹豫地缠着她的老爸带她去了省城,并且使尽一个漂亮小女孩所能使的一切手段,和三毛见了一面。 <br> “这跟三毛无关,没有她我照样走我的路。你到底敢不敢去?不敢去我一个人去。” <br> “你真想好了?准备辞职?让我也辞职?你妈妈怎么办?到了北京我们又怎么生活呢?” <br> “你怎么管这么多?我们年纪轻轻,我会唱歌、你会画画,怎么会生活不下去;妈妈有自己的工作,也有自己的麻将伙伴,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到底愿不愿意陪我去?” <br> “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有什么好说。去就去!” <br> 她开心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依着我的,不然,我也不会喜欢你啦。” <br> “可是,你对唱歌有把握吗?” <br> “你知道的嘛。” <br> 的确,他觉得她也许真会成功。她不但歌唱得颇有香港王菲的风格,甚至也会自己作词作曲。她写过不少歌,自己在磁带上录了几首给别人听,听过的人都说好。 <br> 就这样,经过几天的谁备,他们竟然真的双双辞了职,踏上了一条流浪之路。 <br> <br> 他常常想,要是不来北京呢?在南方那个单调的小城市,我们会怎么样?在那里没有艺术的氛围,甚至没有文化的气息,人们只有一个心愿,并从小到大,从年轻到年老,从生到死地力求实现它,那就是:物质生活要比人家稍微丰富一些,至少不能比别人差。如此之外,别无所求。他也是这样的人,除了物质,别无所求,画画只是一种职业。这么过下去,一切都是平静的,在没有波澜的物质追求中,度过一生。虽是单调,常常会有空虚和无聊,但不至让人时不时地心惊魄动,并随时想到生和死、爱情和背叛。 <br> 他猛然地又想:在到北京的路上,我们说了些什么来着? <br> <br> “哇,到北京的路这么远,简直没有尽头嘛!” <br> “以后路还要更远哩。” <br> “怕啦?”杨妮眯着一只眼笑他。 <br> “怕?”他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br> “你怕我。”她说,从她的铺位上伸过手来刮他的鼻子。他把她的手拨拉回去:“我怕你?嘁。” <br> 列车发出低沉的哐当哐当声,一片片原野、一个个山岗、一棵棵树木、一个个村庄、一座座城市从外面哗哗地无声掠过,就象关了音量的电视机中的长江流水一般。 <br> “我来唱一首歌吧?”杨妮从身边拿过吉他,翻身坐起。卧铺车厢里的乘客们都伸长了脖子看她。 <br> 她会拉二胡,当然也会弹吉他。在她洁白纤细的手指的轻轻弹拨下,吉他发出了他没有听到过的曼妙的乐曲。在乐曲声中,她看着窗外飞速流逝的风景,轻轻吟唱: <br> <br> <br> 北京北京你怎么那么远 <br> 走了一千里一万里 <br> 还没有走到你的身边 <br> 我走过长江 <br> 我走过黄河 <br> 我走过城市和村庄 <br> 走过平原和高山 <br> 走过昨天 <br> 走过我会唱歌的学生时代 <br> 走过我拉二胡的二十岁 <br> 走过现实和梦幻 <br> 走了一千里一万里 <br> 还没有走到你的身边 <br> <br> 北京北京你怎么那么远 <br> ………… <br> <br> <br> “没啦!”突然一声喊,伴以一个重重的音符,把所有听得入迷的旅客吓了一跳。他惊讶地抬头看她,她正调皮地笑着,把吉他放到吉他袋里去。 <br> “才一半嘛!”他说。 <br> “没啦,”她歪歪头,“只能作一半,余下的绉不下去了。绉呀绉呀绉不下去喽。”说完嗬嗬地笑。 <br> “你应该先把这一半歌词记下来,以后把整首作完。” <br> “对,我得把它记下来。”她从包里取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本,“你帮我回忆。” <br> 他们一句一句地回忆着,时不时地旁边的乘客提醒一句或者半句。等她把所有已经唱出的的歌词和曲调记录到本子上,他说: <br> “你瞧第一段的曲调有了,就意味着第二段的曲调也有了。现在重要的是把后面的歌词续好。” <br> “可是,我想算啦!我已经没兴趣了。” <br> “没兴趣了?那也得把它完成。” <br> “算了算了。”她摆摆手,躺到铺位上,不出声了。 <br> 他心有不甘,摇摇她说:“可以做下去的事情,就得做下去,把它做完。嗯?” <br> “我就不。我没这个习惯,从来就没有。”她说。 <br> “我真担心明天早晨到了北京火车站你突然又说不喜欢北京了,要回去了。” <br> “说不定。” <br> “我还担心有一天你会彻底放弃唱歌。” <br> “说不定。” <br> “那这一切都是干什么呢?你想过没有?” <br> “自由。” <br> “自由,太抽象了吧?” <br> “我只能这么回答,因为我表达能力有限。” <br> “你表达能力还有限?说话时总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头有尾,生动曲折,还表达能力有限?”他冷笑。 <br> <br> <br> 7、一个跳来跳去的小炸药包<br> <br> 这是他记得的当时在火车上的情形。她从来凭着兴致做事,一旦没了兴致,一辆列车拉她她都不动。这半首歌至今还是半首吧?因为后来没在她的专辑当中见到。半首歌的乐曲飘浮在周围,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屋子里还有一个女孩的气息,当然不是她的,而是罗京京的。此刻杨妮会在哪儿呢?她把他拉来了北京,自己却飞去欧洲,还说她要周游世界,不知道什么回来。<br> 这个可恶的杨妮!<br> 我是怎么认识她的?我为什么会认识这个狐狸精聂小倩、这个女妖塞壬、这个跳来跳去的小炸药包、这个云里雾里的小飞机、这个捉弄人类的小计算机?<br> <br> 那年他们都是十九岁,都在南方那个著名的风景城市、亦即他们的省城的一个艺术学院读书。她学音乐,而他学美术。他常常听她在操场边的草坡上拉二胡或是弹吉他。他记得那时她常常穿一条嗽叭状的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粉红色的高腰毛衣,两臂伸展时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展开了翅膀,青春气息浓得不可收拾,而且在他心中象美神一般放射着光芒。开始的时候,他在操场上踢球,常常故意把球踢到她的旁边去,随后跑到她那儿去拣,同时总是抓住机会看她。有一次,正当他拣了球,不失时机地看了一眼她的长发,她突然抬头,妖媚地一笑说:<br> “故意的吧?”<br> 他一下慌了,说不出话来,急忙一个转身,撒腿就跑。她在后面哈哈大笑。<br> 可第二天黄昏她还在那儿,拨拉着吉他,哼哼呀呀地唱着歌。这会他只敢远远地眺望她,不敢再走近。可是他踢了一会,却注意到她一直在看他,等他也远远地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竟向他招了招手!他的胸口“咚咚”直响。他站在那儿,不知所措。<br> “叫你呢!”她喊出声来。<br>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br> “嗯!”她在那儿使劲地点头。<br> 他立时喜笑颜开,马上一边踢着球,一边向她那儿跑过去。<br> “什么事?”他停在她的身边。<br> “嗯?”她依然弹着吉他,一边抬头,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br> “你、你不是叫我吗?”<br> “我叫你?我叫你干吗?”她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大吃一惊,脸涨得通红,忙看周围,幸好,虽然人不少,但他们都是自己在玩自己的。他狠狠地一踢球,仓皇离去。<br> 大概是出于好奇心,也出于对她的朦胧思念,接下去的那个黄昏他依然照常去踢球,而她,也依然照常在那儿──这会是在拉二胡。这回他没有再把球踢到她的身边去,只顾自己在那儿踢。他们艺术学校,爱好体育的人不多,所以常常是他一个人踢,很少有人一起来玩。不过这次他一个同寝室的家伙一定要跟他一起来踢。他很怕他看穿他对一个女孩的想往(虽然开始有点恨她了),就只在离她远远的操场的另一个角落踢。可是没有想到,正当他和那同学低着头猛争一个球的时候,一抬头却看到她就在眼前!<br> “嗨!”她看着他,“我为昨天的事向你道歉。”<br> “嗯嗯没什么。”他羞得满脸发烫。<br> “真没什么吗?”想不到她还不走。<br> “真没什么,我都忘了。”<br> “那就好,可不要想起来哟!再见。”她嫣然一笑,抱着二胡,转身走开。<br> “那是谁?你认识?”果然那家伙立即追问起来。<br> “我不认识。”他一脚踢球,同时奔跑起来。<br> “真漂亮。”那家伙咽了口口水,跟在他后面跑。<br> 他们踢了一会。注意到她已经走了以后,他感到自己整个儿蔫了,再没兴致呆在操场上。这时他才有所明白,他天天来这儿踢球,也许只是为了看看她。<br> “这么漂亮的女孩!介绍给我认识怎么样?”那家伙居然也念念不忘。他感到胸口突地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酸酸的东西,它使他不加思索地大喊一声:<br> “不许你再提她!”<br> 就是这样吧,他们算是认识了,以后一有机会自然走在一起。想想人真是很渺小的东西,偶然的相遇便会改变他的命运。当你走在路上,无意中,上帝伸手拨转一下你的方向,你的生活就整个儿地,一下子地,毫无商量余地改变了,而且根本回不去;同时,你自己还不知道这一切哩!上帝让你碰到她,你就碰到了她,你的命运和她的连接在一起。对你来说,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br> <br> <br> 8、匆匆做爱的味道<br> <br> 他躺在脏脏的床上,就这么眼望着天花板发着呆。正胡思乱想间,门突然被砸开了,一帮一看人家就知道是画画的家伙吵吵嚷嚷地冲了进来:<br> “回来啦!你这家伙,也不先向我报到!”<br> 他暂时把杨妮搁在心底里。<br> “没来得及。你瞧,我刚进门。”他一骨碌起来。<br> “走,去喝一杯,为你庆功。可惜姜大胡子不在了,不然,他又有机会醉一场了。”说这话是行为艺术家陈大同。<br> “又有了借口对吧。”<br> 姜大胡子是他在这儿认识的最好的朋友,曾经还是他的邻居,是个版画家,名叫江蓬,画家们一律叫他姜大胡子,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大胡子(许多画家都有大胡子)而是因为他自称姜大胡子。<br> 大伙儿到清华大学的一个食堂旁边的小酒馆去。这伙人中,有名气已经比较响亮的装置艺术家张伟健、行为艺术家陈大同、有刚刚出道的新生代版画艺术家王戟和剪纸艺术家吴桂林,还有从事正经平面创作的油画家余伟南和袁胜九等等。一伙人听说是他回来了,一齐吵吵嚷嚷,大叫着要他请客。他一迭声说:<br> “当然请当然请。”<br> 清华园的小酒馆酒菜价廉物美,到得那里,大伙也没因为他刚从国外回来而非叫他到高档酒家去。大家对酒和艺术之外的物质世界,考虑不多。他呢,懒得到高档酒店去,一来路远,二来他们对清华大学有感情。<br> 八、九个人,把两张餐桌拼起来,刚刚围满。他们点了红焖羊肉、姜爆螺丝、青椒肉丝之类的家常菜,便齐喊着先上酒。老板先给他们温黄酒,一会儿便端了上来。他另外特别要了啤酒。大伙儿一人一大碗,互不客气,喝将起来。<br> “给大伙儿讲讲这届国际艺术展的情况。”张伟健怂恿他,断然的口气又象是命令他。此时他已是一个颇有成就的艺术家,已是一个住别墅开小车的富人了。可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依然很有进取心、进攻心,他曾反复引用这个名句:艺无止境。“艺无止境”这四个字和在他那儿和它平常的意思不一样,因为他的艺无止境就是钱无止境。把艺术和钱结合得最好的中国艺术家,可能就是他了。<br> “当然。”他说。下飞机以后,他一直为一个预感所笼罩,为杨妮的形象、声音、目光、以及各种各样的动作所缠绕,无力挣脱。现在这样也好,让他在美国再逗留一会,然后在逗留过程中让自己醉掉。<br> “画展是按照镶钳画的结构进行布置的,”他咕隆隆喝了一大口啤酒──最冷的天气他也只喝啤酒,开始发言,“目的是通过对于艺术创造中个人题材、背景和风格等镶钳小块的拼合式展览来了解全球艺术的繁复性。”<br> “你就挑一些你印象最深的介绍给我们。”版画家王戟说。<br> “装置艺术在本届国际艺术展中地位怎么样?”白面长须、清清秀秀张伟健显得急躁,急于知道自己这一行的国际状况。错过了这次展览,他早已愤愤不平。他走之前他曾说:“我错过一次机会,你可一定要抓住。”他知道他的意思,既是艺术有可能被承认的机会,也是有可能挣到外币的机会。<br> “那就先谈谈装置艺术。”他说,“装置艺术、行为艺术等等艺术样式在国际上早已经取得和平面艺术同等的地位,这是毫无疑问的。以这次展览为例……哟,手机响了。”他一看是罗京京 ,忙站起来,走到门口。<br> “现在在干吗?”<br> “跟陈大同张伟健他们在喝酒。你要不要过来?”<br> “刚下飞机也不好好休息休息。我不过去了,正忙着呢。你不是想见见王月明吗?我跟他联系过了,他叫你明天和我一道过去。”<br> “太好了。”<br> “明天我找你。注意,不要喝醉!你要喝醉了我可不会象上次那样伺候你。”<br> “再说好吗?明天你呼我。”<br> 他挂了电话,眼前又闪出了杨妮。形象鲜明,栩栩如生。他决定大醉一场。<br> <br> 他很想做个梦,在梦里和杨妮再见一次,最好是做一次爱。他想念她,也想念她令他着迷的身体。她和他一般高,但比他轻足足三十斤,看起来窈窕多姿,走路的时候象是被后面的谁推着,头和背部往后仰,越发显出婀娜。她的皮肤洁白细腻,小乳房向上微微翘起。她虽是单眼皮但眼睛却很大,看人的时候因为略有近视而显得目光迷离。她的嗓音纤细而微带沙哑,说话絮絮叨叨,永远没个完,可以一口气讲上三、四个小时而不知疲倦。有时罗京京说话也较多,那正是因为他在她面前一再地缅怀杨妮说话的样子的结果。在做爱的时候,杨妮和任何女孩都不一样,她会象死亡和恶梦一般把他紧紧箍住,使他大气喘不出一口,使他恨不得真正死去。<br> 就这样他想念着她,想念着她看人的样子、她说话的样子、她撒娇的样子、她做爱的样子……同时象数催眠数字一般地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她的名字,竭力入睡,满怀着梦见她的渴望。一段时间以后,她果然来了,立时满室生香。但她只是在他眼前飘呀飘着,他伸出手,无论怎么抓都抓不住。后来他感到全身像飞起来似的轻飘,终于也飘了起来,和她一起飘出窗户,融入无边的月光之中。这时候他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眼望着窗外。<br> 月光从窗口透过窗前树丛倾泻而入。这月光和以前的月光没什么不同,但他对它的感觉却和以前有不同。以前的月光是寒冷的,寒冷而美;现在却是暖和的,暖和,因而缺乏刺入骨髓的力量。<br> 通过久久地呆看,可以发现月光是怎样移动它洁白纤长的腿的。他注意离他最近的那一缕从树丛穿越而来的月光:开始的时候它还在他的脸上,搔着他,逗着他;慢慢地它往下移动,移至他的喉咙、他的胸、他的腹部,然后继续下移。他记得杨妮曾想做这么一首歌的,题目是《和月光做爱》。那时还是他们才到北京不久。<br> “《和月光做爱》,这题目怎么样?”她拿着一支铅笔,在纸上写下这么几个字,然后问他。<br> 他毫不思索地说:“太大胆了,绝对不行。”<br> “绝对不行?”<br> “绝对不行。”<br> “当然不行。我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以为这样的歌也能唱出来。……这鬼样的,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和月光做爱,多美的意境,我相信能得到许多女孩子的共鸣,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禁忌,动不动就有禁忌,到处都有禁忌?”<br> “聪明人应该在禁忌与禁忌的逢隙里穿行。”<br> “可我不想做这样的聪明人!累不累呀。我真不明白要有这么多禁忌干吗!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干脆不活算了!”在这方面,她总会显得过于激动。<br> “可总得活下去。”他嘟哝说。<br> “是呀,没有因为这个而不活的道理。”她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眼望着月光,不说话了。<br> “对了,我想起一首歌。本来是很有意思的一首歌。”她又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看着他画画。<br> “什么歌?”他把画笔停一停。<br> “辛晓琪的《味道》,想起曲调来了吧?歌词还记得吗?是不是只能想起一、两句?”<br> “那怎么了?”<br> “是这样的,我给你唱一段。你听着,注意歌词。”说着唱起来──<br> <br> <br> …………<br> 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br> 想念你白色袜子<br> 和你身上的味道<br> 我想念你的吻<br> 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br> 及匆匆做爱的味道<br> …………<br> <br> <br> 她尤其把上面一段中的最后一句强调了一下。唱完狡黠地一笑,看着他的反应。一如她所料,他说:<br> “那一句好象是‘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么?”<br> “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比较一下,这两句用哪一句好?原来那句还是我给改过来的那句?”<br> “嗯──说不上来。”他说。<br> “傻瓜,肯定是我改后的那句。要不我干吗要改?”<br> “你干吗要改?”<br> “如果这真是一首好歌的话,那它的歌词本来就应该这样!我怀疑原来就是这样的,后来给改成了现在的样子。”她认真地说。<br> 他一点也不相信地说:“你可真会自作主张。”<br> “哼!你敢说我!”然后她就扑了上来。<br> 那次有没有做爱?记忆中没留下任何印象,看样子是没有。他记得那还是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星期,他们分头找工作。她抱着一把吉他,他背着画夹拿着画笔。后来怎么样了?<br> 他翻身坐起,拉亮电灯。电灯光并不亮,尤其是在月光朗照的情况下。他走出去,去看月亮。其时已是深秋,外面风声很大,月光好象不胜其吹,在阵阵颤抖。<br> 他在月光中,忽然感觉异样,恍惚中好象杨妮正站在他的面前,白色的嗽叭牛仔裤,粉红色的高腰毛衣,长发披散在肩上,眼睛清澈透亮,拎着她的棕色小旅行箱,笑嘻嘻地看着他。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即却是毛骨耸然,急忙一个转身往回走,不意差点跟身后走来的两个小青年迎面撞上。同他们擦肩而过时,听到那个女孩儿说:“这就是北京呀?”那男孩回答说:“还有另外一个北京。首先我们得走好第一步。”他忍不住回头细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各拎着一只皮箱,显然是来看房子的,这么晚了,还没找到。他看着他们逐渐模糊的背影,好象是看那一年6月22日的他们,多年前的他,和杨妮。<br> 眼前的“杨妮”消失在月光之中,而那个真正的杨妮,她会不会在他的世界中永远消失,就如同他在飞机上所预感的那样?<br>9、见到一帮歌手<br> <br> 《人才市场报》和《中华新闻报》上都有大量的招聘人才的信息,可那些工作,他大都不合适,无非为经济方面的人才,什么秘书、财务、会计,或打字员、导购员、公关之类,电脑软件设计人员也颇受青睐。我合适的只是画画,要不就是体力活。干体力拉不下面子,画画却没有人要,困境可想而知。而杨妮,真是要她干什么她就能干什么,特别是公关和秘书,根本不成问题,而由于她的美貌,只要她一去应聘,不管她合适不合适,干不干得来,没有一个公司会不要她。<br> 问题在于她根本用不着去做这些工作。她找到的工作就是她喜爱的唱歌。<br> 她果然按照电台上那个女歌手安雯留给的地址找了过去。走之前他记得她说:<br> “今天是1号,1后面是2,2后面是3,必然这样,逃不了的。你看着吧,一、二、三!我会顺利地迈出第一步的。”<br> “还是一起去吧,”他说,“人多力量大。”<br> “一起去我怕你起不了什么作用,你的力气是比我大,”杨妮摸摸他胳膊上的肌肉,“可你应该知道,许多时候,我觉得,女孩子办事要比男孩子容易。”<br>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拂然不悦。<br> “那就一起去吧。不过话主要由我说。”杨妮像安慰孩子似地说。<br> “你本来就比我会说。”他说。<br> “那到时候你就让我说,别打断我。你有的时候老想打断我的话──别插嘴!别不承认。”她拿手指掩掩他的嘴。“其实呀,不说我的长相,凭我的嘴,我也是可以打下天下来的对吧?”<br> <br> 两人打的到北大平庄,问了几个人才找到那确切的地方。那地方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大门油漆剥落,木料有些糟了,门框上写着北大平庄1189号。两人进去,过了影壁墙,才发现这个四合院里面还是蛮大的,北边是五间正房,东西各三间厢房,颇有规模。只是房屋看上去都灰蒙蒙的,一副陈旧不堪的样子。院子里停满了很多辆新新旧旧的自行车,围着一堆青砖。青砖上放着一些旧的瓦盆和花盆,有两只盆里面还种大蒜什么的。看不到一个人,但听得到有起起伏伏的歌声从屋子里传出来。<br> 杨妮调整一下脸色,便轻松地扣一个传出女孩儿歌声的小屋的门。门开了,走出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br> “找谁?”<br> “安雯是这儿吗?”<br> “找我?”里面立即窜出另一个女孩,引人注目地梳着两根辫子,穿着背带牛仔裤。<br> “你就是安雯?”<br> “是呀!”安雯一副欣喜的样子,看来正处于渴望听众、渴望崇拜者的阶段。但从她的脸相看,她并不是一个性格活泼的人。杨妮点点头。<br> “要我签名吗?”安雯看看他们热情地说,并已拿出了签名笔。<br> “噢!签名。”杨妮急中生智地拿出一本歌谱,叫她在那上面签。安雯签了名,顺便拿起歌谱来看,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哼着哼着说:<br> “这是你的?你自己写的?”<br> 杨妮点点头。<br> “哇!”安雯跳起来,大叫:“元浩小彦,你们来看!”<br> 院子里的许多小门都开了,每一个门里走出一个小伙子或一个姑娘,聚拢过来。他们看看,只见一个个长得很是英俊漂亮。<br> “这位女孩,”安雯对他们说着,又转头对杨妮说,“你叫什么名字?”<br> “杨妮。”<br> “这位杨妮歌写得很好!喏你们看看歌薄。”<br> 一个稍大一点的养着一头长发的男孩接过歌薄,大伙儿围上去,就站在门口看起来,有人一边哼起来。这情形给他们很温馨的感觉,他想此刻杨妮肯定爱上了这伙热情活泼的人们。<br> “你是刚来北京吧?想在北京发展?现在有没有什么公司要你呢?”他们接二连三地问了很多问题,叫杨妮不知从何回答起。这时那个长发大男孩说:<br> “给我们唱一首听听,怎么样?”<br> “对,唱一首听听看。”有人附和。<br> “好啊。”杨妮笑笑,从背上拿过吉他,想了一想,说:“唱《蝴蝶》吧。”就唱起来:<br> <br> <br> 我只是很小的一只蝴蝶,飞到了北京<br> 北京那么大,可我<br> 只是很小的一只蝴蝶,很小<br> 可以随时被你放进口袋里<br> 可以随时被你一口气吹走<br> 我那么小、那么孤单,我只是<br> 很小很小的一只蝴蝶,飞到了北京<br> 你那么大,像北京那样大<br> 你把我轻轻地──托在掌上<br> 你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br> 你没有说话、没有把我放进口袋,没有<br> 一口气把我吹走<br> 你只是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br> 你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慢慢地<br> 落下了泪水<br> <br> <br> 还没唱完,大家已经鼓起掌来。安雯说:<br> “真不错,是不是?”<br> “有民谣的风格。对了,你知道艾敬吧,也知道李春波吧,你的歌有一种和他们相似的城市民谣的风格。不过,同他们的又不一样,你的更空灵些。对了,你有什么打算吗?”长发男孩说。<br> 杨妮笑笑说:“为什么不先互相认识一下呢?我叫杨妮,从南方来。”她又指指我:“这位是我伙伴,叫宋荣桓,画画的。”<br> “我叫李元浩,黑龙江人,在这儿已经七年了。”那个长发男孩说。然后大伙儿一个个进行自我介绍。都来自五湖四海,或者是毕业于这儿的音乐学院,留下不回去的,或者是象我们一样直接从外地来发展的。<br> “我还没什么打算。说实话,我刚来,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等大伙儿介绍完毕,杨妮说。<br> “那我们来给你出主意。”安雯是个热心的女孩,她指指李元浩,“他是老北京了,深知这个圈子里的事儿。再说,我们大伙都在这条道上呢,你找到这儿算是找到了家啦。”<br> “你得这样,”李元浩说,“先挣钱,以便能够在这儿安全地呆下去。当然,如果你有足够的积蓄,那不忙着去挣钱也没关系。第一步是要在这儿呆下去,只要你确实唱得好,呆下去机会迟早会有。生存问题解决之后呢,就要有意识地去图发展了。发展途径有:遇到什么歌唱比赛,获它个一等奖,一鸣惊人;被唱片公司看中,包装、出唱片;自己出资,或录歌,或拍MTV,打通电台、电视台的关系。自己出资录歌可能性小一些,当然也有,比如安雯……”说到这里看安雯一眼,安雯脸一红,说:<br> “老站在这儿说话呀?元浩的屋子最大,到那儿坐去。”<br> “不影响你们吗?”杨妮看看大伙儿。<br> “怎么会,来了个新姐妹,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大伙一齐说。说得杨妮很开心。一伙人来到李元浩的小屋,又纷纷退出回自己屋子搬凳子。<br> “最好是被唱片公司看中,这样自己省心省力,只管唱歌便是,包括生活问题,一切都不用担心了。”李元浩接下去说。那个叫小彦的插嘴说:<br> “这儿有好几个出去了,就是被唱片公司要去的。男的、女的都有。”<br> “要被他们看中,主要看自己的实力,也要看运气。象我,这两方面一直没有,所以这么多年还在这里。”说到这里,李元浩自嘲地笑笑。安雯说:<br> “元浩就是喜欢过这样的生活,自由自在,唱歌挣钱。我看,依杨妮的实力,一下子被唱片公司看中是很有可能的。”<br> “你得这样,”另有一个男孩说,“你慢慢地在歌厅呀什么的地方先唱起来。那儿时不时地会有星探出没的。”<br> “可是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歌厅需要人。”杨妮不好意思地撇撇嘴,看得出,这时她已决定要和这些朋友们交往了。<br> “这个不成问题。”李元浩说,“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歌厅唱,每个人向老板打听一下就是了。对了,小彦,你不是说你们那儿正缺歌手吗?”<br> 叫小彦的是个女孩,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她眨巴着她的大眼睛说:<br> “歌厅是要人,可是杨妮真愿意去吗?我是觉得她去是屈才了。”<br> “可是现在没有更好的机会呀。”李元浩说。<br> “我愿意去歌厅,先唱一段时间看看。”杨妮说。他们如此认真热情地讨论她的事情,好象讨论他们自己的事情似的,这使她很感动。<br> “既然这样,那什么时候小彦你带她过去看看。”<br> “我先跟我们老板说说看吧。”小彦说。<br> “那真是太好了,真是感谢你们。”杨妮真诚地说。<br> 这时安雯说:“你是专业学音乐的吧?”杨妮点点头,安雯说:<br> “其实你主动去找音像公司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个音像公司的地址,你不妨拿着歌去看看。”<br> “是吗?”杨妮眼睛一亮。<br> “本来我可以带你去,可我刚刚跟他们闹翻。”安雯说着,回自己屋去拿了张名片过来,递给杨妮:“这是那个音像公司制作人的名片,他叫刘德化,不是那个歌星刘德华,你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去找他都可以。他如果看中了你,就会包装你。”<br> “他那个公司倒有名气,叫先锋音像公司,包装出过几个女歌星。只是,”李元浩说,“安雯,你也得把利害关系告诉她。”<br> “只是那个刘德化喜欢泡妞,要进他的公司,先得过他这一关。”<br> “是吗?”杨妮笑笑说,“我还没到需要献身的地步吧?”<br> “所以你名片先留着,不一定要先去,等以后你自己觉得有必要,再去找他。”<br> 于是杨妮跟小彦说好等小彦跟老板说过了再联系,到时杨妮主动打电话来,因为跟她联系不方便,而他们这儿不少人是有手机的,而且还有一个公用的电话。然后,两人提出回去。他们跟这帮歌手告了别,就走出四合院。安雯跟出来送他们。杨妮因刚才安雯打扮活泼却说话不多,有些奇怪,就说:<br>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br> 安雯摇摇头,不说话。杨妮说:<br> “我从北京音乐台的一个节目里听到你的歌声和谈话,就在昨天。我是听了这个节目才找过来的。你不是已经是个歌星了吗?”<br> “那里。”安雯却苦笑笑,“你觉得我那些歌好听吗?其实根本不行。这个节目是早些时候做的,昨天才播。其实一个月前我已经不唱歌了,现在也没工作。”<br> “这是为什么呢?”<br> “怎么说呢。你刚来,而我要走了,跟你说实话也无妨。我从是青岛过来的,已经三年了。今年年初在蓝岛歌厅认识了一个款爷,说要帮助我,条件是他帮助我的这段时间我属于他,现在他却因为巨额行贿罪蹲在监狱里……唉,一言难尽,下次再跟你聊好吗?”安雯一脸忧郁。<br>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经历,刚才你还这么一副活泼的样子,还主动要给我签名,我还以为你正走红哩。”杨妮已经理解了。<br> “这是虚荣心在作怪。”安雯笑笑说,“我以为你是一般歌迷。”<br> 聊了一会,三人已走到胡同口,便就在那儿道别。他们再打的士回圆明园。<br> 第二天上午杨妮就打电话过去,李元浩接的,他立即去叫小彦。小彦说老板答应了,说好今晚就可以过去试唱。杨妮当晚就去那个蓝岛歌舞厅,才唱半首,老板便和她签了合约,试用期三个月,每周唱三个晚上,唱一首歌给一百。<br> “好啦,敲定啦。你看,凭我那几下子,走到哪里都不怕,走到哪里就把胜利的红旗插到哪里。怎么样,不怕了吧?”<br> “你是不用怕,可是我怕。”<br> 10、卖艺 <br> <br> 在杨妮顺利走出这一步的时候,他却双腿陷进了泥沼,动弹不得。报纸所登招聘的工作他自己觉得都不合适。但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还是去了几家试试。先到一家广告公司,那儿也招创意策划和平面设计。可跟那个经理才谈几句他就退缩,因为那一套他根本不懂。而事实上他们的要求也是要应聘者有在本行业两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后来又到一个药品公司,想做药品推销员行吗?那个公司的销售经理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医药和营销方面的,最后他说:“这两方面你都缺乏。最可惜的是,你不善于说话,因而做推销员不合适。”不合适不合适,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合适。回来垂头丧气。杨妮劝他: <br> “懂什么专业就吃什么饭嘛,我们去干哪种活干吗?你画画就要画画的活,我不相信画画挣不来钱。” <br> “那就只能上街去给人家画肖像了。”他说,“可现在干这行还会有生意吗?” <br> 这年头照相机录像机不说,数字DV技术也已经蓬勃兴起,画肖像他是信心不足。但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也只好试试了。于是他拆了一只纸板箱,留下一面硬纸板,在上面用墨汁写上“画肖像”三个大字,然后举着纸板,背着画夹,走在大街上。开始的时候杨妮想陪着他,但被他推走了,他觉得这多少总有点丢面子。结果,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了一天,到头来却只收到行人的目光,除此之外别无所获。 <br> 第二天他决定到公园去,他先择了北海公园。那天,公园刚开门,他便背了画夹,靠着一棵大树站着,等待行人的青睐。才站一会儿,就看见了一件令他笑疼肚皮的相当有趣的事情。这就是:来了一个和他一样举着纸板,背着画夹的人,纸板上同样写着:画肖像!那个人三十出头的样子,养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一望便知是个专业画画的。他看见他,就走过来说: <br> “这位老兄,这儿可是我的地盘呀,你怎么突然无端端地跑这儿来了,没喝醉吧?” <br> “这是你的地盘?” <br> “我在这儿,已经好几个月了,生意虽然糟糕透顶,但尚可勉强维持生计。现在你这么一来,我看两个人都没得酒喝了。喂,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br> “和你一样。”他看看他挂满油彩的黄色风衣。 <br> “一杯酒只能一个人喝。你得另想办法。或者你到别处去。” <br> “我到别处去吧。”他无可奈何地开步要走,他却又拉住了他: <br> “这样真是委屈你了。其实看得出来,你和我一样,也混得不易,你是刚来北京?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大胡子声音柔和了许多。 <br> “我就是南方人。”他说。 <br> “哦,你画什么?” <br> “油画,写实的。” <br> “现在搞写实的不吃香,除非搞商业画,可搞商业画有辱艺术家名声。作为艺术品,只有那些老教授喜欢,可老教授又不会买你的画。你得画一些让外国人喜欢的。” <br> “外国人喜欢的?” <br> “只有外国人喜欢你才能作为艺术家生存下去,外国人有钱,你要设法把画卖给他们。” <br> “外国人喜欢什么样的画?” <br> “这说起来复杂。其实在外国人眼中,我们搞平面画的,都不吃香了,他们对装置、行为艺术更感兴趣。”大胡子叹了口气。 <br> “那你搞什么呢?” <br> “版画。你住哪里?” <br> “我就住在圆明园,听说那儿住有很多画家,我没见到一个,我刚来,还没进入那个圈子。” <br> “没有必要进入那个圈子。我也是住那儿的,已经住了两年了。画画要靠你自己。”大胡子说。 <br> “可别人都说大伙住在一起有利于信息交流。” <br> “这个嘛,也有道理。”大胡子捋捋大胡子。 <br> 他很惊讶他们就这么一下说了那么多话。他想大概是两人都在异乡,太孤单了吧。他看得出他也并非本地人。 <br> “这么着,”大胡子越来越显得热情,“我们先不画画了,先找个地方聊聊。最好是一起喝一杯,你请还是我请?” <br> “我请。” <br> “我看你穷光蛋一个,我请吧,走。” <br> “你叫……” <br> “我叫江蓬,人称姜大胡子,你呢?” <br> “我叫赵冰冰。可是你为什么叫姜大胡子而不叫江大胡子呢?” <br> “他们说我长得像生姜,我像吗哈哈。你酒量怎么样?” <br> “酒量?还行。”他不知道什么酒量算行,什么算不行。 <br> <br> <br> 11、才女才女 <br> <br> 他和姜大胡子就这样认识了。杨妮听说他认识了住在这一带的一个画家,连呼“有进步有进步”,叫他多多同他交往。在杨妮的催促下,他常去找姜大胡子,也邀姜大胡子来他的住处。姜大胡子一来他的住处,杨妮必从隔壁过来,和他们一起聊,大侃艺术与人生,其学识之广博,谈吐之妙语连珠,连他都惊讶不已,更把姜大胡子侃得一愣一愣的。回头姜大胡子便四处宣传,说这儿出了个如何了得的艺术女孩云云。不久,大伙儿都知道这儿有个很会聊的漂亮女孩,于是到他们这儿来的艺术家一时多起来。杨妮给他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杨妮对任何艺术都有一套她自己的见解,她常常毫不委婉地对他们的作品进行评论,把那些艺术家说得一愣一愣。 <br> 和姜大胡子认识的另一个结果是以后就每天一起出去画肖像,只是不在同一个公园。他依旧在北海,他则到北海公园附近的什刹海。虽说其实是入不敷出,但他自认为他的生计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 <br> 姜大胡子的住处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从此他们常来常往。虽然杨妮和他分歧颇多,但他们三人还是常常在一起吃饭,谈天说地。姜大胡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只是似乎对世界与艺术的看法总是太激进,以至使人觉得有些偏,但他这样在他们眼中却显得更为可爱。 <br> 长须瘦削的装置艺术家张伟健也是在那个时候和他们交往起来的。当时,在对装置艺术还一无所知的他的眼中,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张伟健开口闭口大谈艺术的国际化,说艺术是超民族、超国界的,我们从事的必须是世界性的艺术,必须使自己的行为和思维方式世界化。 <br> “搞装置艺术最有意义,”他滔滔不绝地对着他们、特别是对着杨妮说,“因为装置艺术与三度空间以及大自然的关系是直接的,就像建筑一样。正因为如此,它对于人的作用也是直接的,是一门直接的艺术,其价值超过平面美术。” <br> 他这么说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以后自己还有画油画到处挣钱的时候? <br> 他的最得意的装置艺术作品是用木头雕刻出中国长城,而在长城的下面装上木头轮子,顶端又刻上眼睛,然后再在尾部装上电动装置,安上蓄电池,开关一开,长城便跑了起来。他把这作品定名为“规矩的反应”,说长城是中国人守规守矩的象征,它的飞奔表示了市场经济时代中国人的心态。 <br> 他向杨妮炫耀他的作品,却遭到杨妮的冷落,大有不甘,竟为此特地又搞了一个作品,题为《和平年代》,把杨妮拉去看,以期得到她的青睐。不想杨妮看了之后只说: <br> “你真是敢作敢为。” <br> 语气里没有一丝赞颂的意味。这使张伟健的热血奔涌,开始崇拜起杨妮来。 <br> 这名为《和平年代》的装置作品,其实充满血腥、暴力和死亡的气息,使人看了毛骨耸然:他在一个装满福尔玛林溶液的巨大的玻璃缸中,浸了半个血淋淋的牛头和半边血淋淋的山羊尸体。 <br> 这件作品除了杨妮之外无不叫好,使张伟健名声大噪。可越这样,张伟健越看重杨妮,觉得杨妮与众大大不同,于是就三天两头借跑赵冰冰这儿为名来看杨妮,缠着要同杨妮探讨艺术。 <br> “我的作品,你真的认为意义不大?”一开始他心有不甘。 <br> “这种哗众取宠的东西除了能给作者带来一些利益之外,我看不出它还有什么价值。没有没有。”杨妮说完还摇摇头。 <br> “你不认为它震颤了观众、打动了观众的心?” <br> “如果这就叫做打动了观众的心灵,那所有的暴力恐怖片也都是优秀的艺术作品了。” <br> “我的作品当然不同于那些通俗电影。” <br> “当然不同,因为还没有建立类似的模式,还不在模式之中。” <br> “可没有模式的独创本身就是艺术的标志。” <br> “极端的美和极度的丑都可以说是艺术的标志,但凡美的和丑的都是艺术吗?再说,就算真有所谓标志之说,符合一两个标志未必就是艺术了;具体地再说独创性问题,任何事情都有个开头,但凡开头都是艺术,那就是泛艺术,那每个人都是艺术家了。当然,你可以说每个人的确就是艺术家。可既然每个人都是艺术家,那你们这些人就实在没必要戴着艺术家的帽子混饭吃了。”杨妮说着说着轻轻笑起来,显出自鸣得意的样子。 <br> “可它是有可以言说的意义的!”张伟健有些气急败坏了。 <br> “你想说它的意义是虽在和平年代,但仍有暴力。就生命本身来说,不存在真正的和平是吗?” <br> “对啊。”张伟健面露佩服的神情。 <br> “那这种作品就更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了。”杨妮说完,回了自己的房间,再不出来答话,把张伟健搞得颠三倒四,魂飞魄动。 <br> “好厉害的女孩儿!你小子真是福气。”他对赵冰冰说。 <br> “我怎么福气了?她又不属于我。”赵冰冰没好气地回道。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杨妮身上还有这样的禀赋,那就是对艺术的鉴赏力与众不同,可以说是眼光独到,这使他对她也敬重起来,并同时有了隐隐约约的自卑。 <br> 过一些日子张伟健又来找杨妮,一定要她说清楚前几天她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br> “那这种作品就更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了,这是什么意思?” <br> 当时杨妮正在同一个叫陈大同的行为艺术家讨论行为艺术的问题,见他急不可耐,就转身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br> “我其实一点也不懂。” <br> 说罢哈哈地笑起来。 <br> 没想到这句话更叫这些艺术家着迷。当下张伟健就激动得在房间里乱蹦乱跳,久久难以平息被深深打动的心灵。自此,杨妮有了第一个死心塌地崇拜者,同时,附带听到了这句话的陈大同也对她着迷起来。 <br> 这陈大同的名声更为响亮。去年在中国美术馆的一次现代美术展上,他以一项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真正地惊了世骇了俗。那就是,在展览的最后一天,他竟在美术馆乱砸乱打,把一部分艺术作品砸得稀里哗啦,虽然他为此被拘留三天,但却没有因赔款而负债累累,因为那些被砸的艺术品是他事先争得同意,那些艺术家捐助给他的这项艺术行为的。而他,就因为这次行为和入狱的壮举而闻名京城。 <br> 他的这次行为艺术叫做:《世纪末──艺术的崩溃》 <br> 他是在姜大胡子那儿认识他的。他逢人便谈行为艺术的伟大,说它是平面绘画的超越,是美术的未来所在,也是艺术的未来所在。只有行为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回头他跟杨妮说起这个人,杨妮说: <br> “他那样叫做艺术?他那样要叫做艺术,那我早是个伟大的行为艺术家了。” <br> 当时姜大胡子也在,他赞同地点头不止:“说得好。你真是《皇帝的新衣》的那个小孩。可惜我们都是大人了。对了,回头一定要请你喝一杯。” <br> 那天陈大同在姜大胡子那儿,姜大胡子就把他带到他们这儿,想让他尝尝杨妮这个“小孩”的厉害。 <br> 陈大同照例大谈行为艺术如何如何,杨妮“咚”地拨一下吉他说: <br> “我搞过一个行为艺术,可惜当时没有记者在场,被埋没了。可惜呀一个天才的艺术家,被埋灭在地底下,暗无天日呀。” <br> “你说说看。” <br> “你知道吗,我化了两年的时间,做了一件一般人要两年才能完成的事情。” <br> “是吗?那是什么?” <br> “读大学,艺术学院音乐系专科。” <br> “这算什么艺术?”陈大同断然否定。 <br> “这怎么不算艺术?”杨妮睁大眼睛,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br> “你读了两年大学,所有的专科大学生都读了两年大学。你和普通的大学生一模一样嘛,这算什么艺术?” <br> “别人读大学那是在读大学,我读大学却不是在读大学。” <br> “什么意思?” <br> “我是带着一种观念在读,一种艺术的观念。我读书时候的自己给自己确定的身份不是学生,而是艺术家,行为艺术家。我读书的过程不是吸取知识的过程,而是从事艺术的过程。当我读书,我并不是在读书,而是在搞艺术。” <br> “我不明白。读书就是读书,读书怎么会是艺术,你得详细解释一下。” <br> “我解释给你听,”杨妮笑着说,“只怕你越听越糊涂。” <br> “你说你说。”陈大同着急起来。 <br> “从理论上说,”杨妮狡黠地看他一眼,竟然侃侃而谈,“我将艺术行为从特定的环境进入广泛的社会、政治与文化等等基本要素之中,由此强调了艺术家的心灵对于世界的敞开,强调了对于物与非物、艺术与非艺术界线的超越,并通过了呈现与消失、过程与状态、虚构与事实之间的转换。由此,艺术家作为个体参与过程而消除了个人权力,艺术与艺术家被合理消解,艺术在艺术家的操作下也提高到一种更符合当代人类的精神与状态的广义进化。所以说,我是艺术家,是一个行为艺术家,我读大学的过程即标志着我作为行为艺术家的一个艺术作品的完成。” <br> 杨妮话还没说完,陈大同已经跳了起来,大叫: <br> “不管我有没有听懂,不管你说得有没有道理,我都承认你是一个真正的行为艺术家,而且是了不起的行为艺术家。” <br> “这是为什么?”姜大胡子笑,“你这样子,好象是刚刚喝下去一大口酒似的。” <br> “刚才这翻话本身就是行为艺术,题目可叫‘行为艺术之行为’,内容是通过一番故作深奥的、稀奇古怪的理论,诱使别人,特别是别的行为艺术家承认她是行为艺术家。”陈大同说。 <br> “就是嘛。”杨妮“咚咚”地弹起吉他来。他说: <br> “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 <br> 杨妮一边弹吉他一边对他得意地笑:“当然,还有厉害的你没看到哩。” <br> 住在附近的和他们常来常往的还有版画艺术家王戟、剪纸艺术家吴桂林、油画家余伟南和袁胜九等等。<br> <br> <br> 12、“我要走了!”<br> <br> 杨妮在美术家群落中的出色表现使他自豪,也使他开始对她产生另一种感情,那是一种有着丰富内容的感情,里面掺杂着一种复杂的感受,有依赖,也有敬重。姜大胡子有一次暗暗警告他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杨妮很快就会离你而去。”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但他还是问他凭什么说这样的话。他说:“她的梦想要比你远大得多,她的心灵也要比你丰富得多,她的未来也要比你广阔得多。”“更重要的是,”他补充说,“她的酒量也要比你好得多。”<br> 他把他这番话说给杨妮听。杨妮笑笑说:<br> “姜大胡子看人还是蛮有眼光的。对了,你可以给他画一幅画,题目就叫《大胡子的眼光》,乱七八糟的胡子丛中,露出一双犀利无比的眼睛,寒光闪闪。”<br> “这么说,你是真的会离开我了?”<br> “我每天都在离开你呀,现在在说话,呆会就拜拜了;明天再见,后天又拜拜了;后天再见,大后天又拜拜;大后天再见,大大后天又拜拜……如此如此,我不是在无休无止地离开你吗?”<br>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br> “那叫我怎么说呢。那种离开也可能。一个人就像一个地方一样,有的人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有的人到处流浪。我们现在都是流浪者,都会从一个地方飘到另一个地方。崔健不是唱吗──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我不想呆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来来来来来来来,拉拉拉拉拉拉拉。”说着说着她唱了起来。<br> “拉拉拉拉,还倒倒倒倒哩。我以为我是你的男朋友了。”<br> “我不知道什么是男朋友女朋友。但你也知道,我们不可能是那种以后需要结婚的意义上的男女朋友,对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的。”<br> “可我喜欢你。我们也已经……”<br> “是的,我们已经亲密无间,可你是知道我的个性的,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吊死,也不会一直在一个不变的朋友圈当中,所以我不会有固定的男朋友,结婚更是谈不上。况且,我有我的追求,你也应该有你的。我们到北京来,原本就都应该有目标的。”<br> “我不需要什么目标。”<br> “又是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们都已经说了无数遍啦,我厌倦了。你想怎么样呢?就想没出息地守着一个女孩?”杨妮皱皱眉。<br> <br> 他当时沮丧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宁愿相信杨妮说那些话是为了刺激他进取。可事实是,杨妮回来的次数终于渐渐少起来。常常第二天早上他去看她,她的房间却空无一人。他问她怎么晚上都不回来睡觉了,到哪儿去了呢?“歌厅忙,一直唱到凌晨,就顺便在那儿睡下了。”开始的时候她还作点解释,可后来次数多了,她也就懒得解释了。直到有一天,他记得是中秋之前,她忽然到他的小屋来说:<br> “我想搬走了。”<br> “搬走?”当时他正在画一幅姜大胡子的肖像画,一听这话惊得猛跳起来。<br> 在这儿他们一住三个月,日子平静恬淡。她去唱歌,他去画画,挣来的钱都归他管。他负责家务,她负责逗他开心。他已习惯这样的日子,并且习惯成自然了,任何变故都让他觉得意外,突如其来。<br> “我得到我的群体中去,就像你在你的群体中一样。跟画家们在一起一段时间还可以,可时间长了就没劲了,老这么一些话,这么一类观念,老这么一些人。我得到我的群体中去,我还得去经历不同的人,看看不同的生活。我多么向往新鲜的没有体味过的生活呀,我得走了。以后,我会不断地搬家,不断地换环境,不断地和新的朋友交往。”<br> “去那个北大平庄的四合院?”<br> “对。当然我知道以后会再换地方的,可现在我想去那儿。那儿大家都是唱歌的,可以彼此有所照顾,在唱歌方面也会有所帮助。”<br> 他黯然良久,终于说:“姜大胡子还真说对了。”<br> “宋荣桓,”她在他的床上坐下来,开始语重心长
作者:
lok
时间:
16.4.2003 10:01
“宋荣桓,”她在他的床上坐下来,开始语重心长地说话,“我之所以作出搬走的决定,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束缚在一起。我有我的世界,你也会有你的世界。你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只要你自己把握得好,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我相信你是会成功的。这一点你要相信我的眼光。你有韧性,肯吃苦,只要方向对头,坚持不懈,肯定成功。”<br> “可是我根本没想要成功。”<br> “但现在的情况,你只能争取成功。否则怎么办?”<br> “怎么我都不在乎。我来,只是为了陪你而已,现在你不需要我陪了,我走就是。”<br> “宋荣桓,世界那么广阔,你怎么眼界老打不开?回那个小城有什么意思?你应该不断地进取进取,让一个个新的世界不断地在眼前展开。只有那样,生活才会又新鲜又刺激,生命才有意义。”<br> “其实我对生活根本没有特殊的要求。”<br> “你没有要求这没错,可你的生命它自己会有要求。生命永远是动态的,它也必须动。你可以静下来,但你的生命必须动。生命在动,它又会推着你动。你们都要动,否则会死的,真的。好了,不说了,这样说下去没完没了。明天我就搬走。”<br> 可第二天她没有搬。第三天也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动。她说她还是在这儿住一段再说,他问她为什么,她说:<br> “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现在我想跟你多呆一段。”<br> <br> <br> 13、意外消息 <br> <br> 其时杨妮在歌舞厅的名声也似乎越来越响亮,每晚回来都捧着一大捧鲜花,同时她的收入也越来越高。 <br> “今天你陪我去。”有的时候,她不知怎么的,会叫他陪她同去蓝岛歌舞厅。可他每一次陪她,坐在那个歌舞厅里,总是觉得不舒服,往往起一身鸡皮疙瘩。绿岛歌舞厅的规模算是较大的,里面还有酒吧和KTV等。在那儿唱的歌大都是那些令人反胃的流行曲,什么《今夜为什么不来陪我》、《我的美丽就是你的快乐》、《我爱你爱》、《爱我还是爱她》之类,根本不允许她唱她的原创歌曲。而那些歌,每一首都叫他听得如坐针毡。在那儿跳舞喝酒唱歌的,又大都是些暴发户,其粗鲁的行为举止,实在让他难以忍受。最让他感到忍无可忍的是这些家伙时不时地想沾歌手的便宜,往往连送几天鲜花之后就请吃霄夜,霄夜以后会发生些什么,就看歌手自己了,许多歌手就在这个时候傍上大款,或被那些家伙玩弄。杨妮自然也不能免于被送鲜花和被请吃霄夜。不过她对此倒不以为然,有花就收是自然,霄夜竟然也是逢请必去。她叫他陪去的日子,就是她不想跟人去吃霄夜的日子,而不叫他陪的日子,她就会跟某些款爷在一起。 <br> “你是杨妮的男友啊?”某次正看杨妮在台上唱歌,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女人走到他的身边跟他打招呼。 <br> “你认识我?”他回道。见她穿一件紫红色上绣一朵深红牡丹的旗袍,气质高雅。 <br> “听小彦说起过你。小彦是我女儿。” <br> “噢。” <br> “从今晚起,我也将在这儿唱歌了。”她说。 <br> “母女同台?”他略感好奇,再看她一眼,便想可能她是专业演员出身。 <br> “我唱民族的,跟这些女孩儿们不一样。” <br> “会受欢迎吗?”他怀疑道。 <br> “我有信心。我打算专唱怀旧歌曲,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旧歌。和杨妮怎么样了,打算结婚吗?” <br> “不知道,”他说,眼前闪过杨妮,一眼瞥去,她正在唱歌。“像我们这样的人,今天根本不知道明天的事。” <br> “我听小彦说有一个姓吴的商人三天两头找她,你可要小心些。” <br> “是吗?姓吴的商人?”他本就知道会有有钱人找她,不过既然从小彦和她妈口中说出,看来不仅仅是送送鲜花吃吃霄夜那么简单了。 <br> “我从哈尔滨赶来,在这儿不要老面子地唱歌,就是为了不让那些人在小彦身上打主意。” <br> “你唱歌只是为了陪小彦?” <br> “不过也不仅仅是。唱歌主要还是为了挣钱。我想挣够了钱到时候给小彦出一盒歌带。” <br> “真难得有你这样的母亲。” <br> “我是想让她女承母业。我本来就是哈尔滨一个剧团的,这也是我的专业。”小彦妈妈笑笑。 <br> 两人又聊了一阵,台上杨妮的歌声停了,小彦在台前向这边示意,好象是轮到她妈唱了。她妈上台去,唱的是《玫瑰玫瑰处处开》,果然不错,时而高亢有力,时而低婉动人,换来了阵阵掌声。听到一半,杨妮从后台出来,说她可以走了。他们一起走出蓝岛歌舞厅,打车回圆明园。路上,他对她说了刚才小彦妈跟他的对话。杨妮不以为然: <br> “那个姓吴的,挺有钱的。我很想看看他怎么为一个唱歌的女孩化钱。” <br> “看到了吗?” <br> “还没有。目前还只是吃吃霄夜。” <br> “可等到他为你化了钱,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br> “这我知道。可你也知道我的能耐对吧,我杨妮可是个聪明过头的坏女孩,到时候吃亏的恐怕只能是他。嘻嘻。” <br> “这也不一定,你又不知道他的实力。” <br> “正因为还没有很好地了解他,我才还没有答应他的一些无理要求。现在正在了解过程中。这家伙的实力我估计还可以,手上的钻戒你猜要多少钱?他说二十万,小彦说二十万是吹牛,但十万还是要的,她在一个珠宝首饰店看到过这种钻戒。嗯,所以,我要考核考核他。” <br> “杨妮,”他正色道,“你跟我说这个,不怕我不高兴?” <br> “如果这样你就不高兴,那反正这不高兴是迟早的事。今天没有不高兴,明天总会有的。宋荣桓,可我想你迟早总得适应我,而且我有我的自由呀。” <br> 这时车到圆明园,他付了钱,两人下车,步行进村。<br> 14、世界变了 <br> <br> 白天,她依然生龙活虎地和画家们谈艺术,因为她的对于艺术的领悟力、她的生机勃勃的灵气、天马行空的想象、收放自如的生活态度和美丽的容貌,他们这两个小房间仿佛成了艺术家们的沙龙,而她就是沙龙女主人。在南方的时候他不知道她懂艺术懂那么多,这使他想起一句话,原句忘了,意思是说,每粒种子,只要给它合适的土壤,它就一定能健康成长。他想以前在南方杨妮没有找到自己的土壤,所以自己的光芒也无从放射。而对于他自己,还要再过一年左右的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土壤,才发现北京对于一个具有文化气质的人的来说是多么宝贵,不可多得,对于从事艺术的人更是如此。 <br> 由于杨妮已经屡次指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预感到他们之间的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他总觉得,他们还年轻,又没有别的男孩或女孩插足,总不能搞得像那些双方都已结婚的秘密情人,想到了来个幽会,想不到就各自过各自的家庭生活。可事实与此差不多。 <br> 自那天的谈话后,他猜测她那些彻夜不归的日子肯定是和那个姓吴的商人在一起了。他很不明白像她这样的女孩儿何以也会跟上一个“大款”?他们这时的生计并没有成为问题,而就算缺钱使用,杨妮总应该会有她的法子,何必去和一个商人来往?曾有一次他在那个歌厅里见过这个“大款”,也就是一般的商人而已。 <br> 当然,他也知道,这都是为了一个深远的目的。这一点很快得到了证实。 <br> “以后我可以不去蓝岛啦,”一个晚上她回来较早,兴致盎然地宣布这个消息,“我要开始录自己的歌了。” <br> “真的!”他当然高兴,“哪个音像公司?” <br> “天星。” <br>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小型的?” <br> “现在还小,很快就会大的。跟你说吧,它是专门为我开起来的!” <br> “肯定是那个姓吴的。”他一下明白过来。 <br> “他是做地产生意的,这次专门为我办了音像公司,还从香港请来一班老牌队伍专门为我包装,从整体策划到音乐编配、演奏、伴舞、地毯式轰炸型宣传,无不安排。很快,我就会红了。一、二、三,我的又一个第一步就顺利迈出去啦。” <br> “嗯,很快就会红了。” <br> “什么?什么很快就会红了?”姜大胡子推门进来,大声嚷嚷。 <br> “我快要出盒带了。”杨妮说。 <br> “这是迟早的事嘛。”姜大胡子说,“不过,还是得为你庆祝一下,咱们去喝酒怎么样?” <br> <br> 第二天杨妮便搬了出去,说是为了录歌、写歌的需要,她必须住在公司。他替她整理简单的物品,除了自己的衣服,她把什么东西都留给了他,包括那张尚有一、两千块钱的信用卡。她说那儿什么都不缺,更不缺钱。 <br> “那姓吴的机会更多了。”他酸溜溜地说。 <br> “这不看空间距离。只要他肯这样做,他就有机会。”杨妮不以为然。 <br> “你喜欢他吗?” <br> “我喜欢他的钱。”杨妮笑笑,“这次他为我投了足足有一百万。” <br> “可是你不止值一百万。” <br> “他还会付出的。” <br> “那你也还得付出。” <br> “所以这笔交易没完。” <br> “可是,”他看着她,“你这么做和许多女孩儿没什么区别,在这个方面你怎么不发挥你的才气与灵气?” <br> “也许,”杨妮承认,“我在这方面缺乏创意,搞来搞去搞了老套。主要是因为我性子太急,想早点上路。” <br> “你确信你这次能成?” <br> “我想能成。当然,也许会有意外,不过,即使不成,也给了我经验与经历,能为我下次的成功打下基础,对吗?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是,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高兴一下,嗯?” <br> 跟房东大妈打了招呼,退掉一间房子。然后他送她到村口去打车。一路无语,走到村口等车。两人互相看看,他觉得她有些陌生。 <br> “你竟然为此和人睡觉!”他终于控制不住了,仰起脸,迎着太阳看。 <br> “你终于说了。”杨妮笑笑,“你叫我怎么说呢?” <br> “你怎么说?” <br> “我和你也睡过,可能也还会睡对不对?” <br> “和我不一样。” <br> “怎么不一样,都一样的和人睡觉嘛。男男女女,不就这么一回事?你何必介意呢?我跟别人去睡,你也可以和别的女孩去睡啊。再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好了,车来了,别忘了给我打电话。”她钻进一辆红色桑塔纳,一溜烟走了。 <br> 在南方他们已经相处两年,大学的最后一年与工作后的第一年。这两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在别人眼中已是情侣。来北京后他们住隔壁,吃饭都在一起,时不时地在同一张小床上挤着睡觉。而现在她说走就走了,一下子,一溜烟似地,“嘟”的一声就消失不见了。 <br> 他望着路的尽头,百感交集。 <br> 其时已是初秋,天气转凉,落叶片片坠落,路上行人在风中匆匆忙忙。他并不回住处,信步乱走,先是横穿北大,后又横穿清华,毫无目的、也目不斜视地走,走了足足有三四个小时,最后来到白石桥路上的一个小酒馆,要了两盘菜,温了一斤加饭酒,自斟自饮起来。 <br> 小酒馆旁边大概是个音像店,放着一个香港歌星的“你为什么离开我”之类的失恋歌曲,不知是磁带的缘故还是机子不好,音质极差,像是那个歌星得了重感冒却还在那儿坚持诉苦。从他所坐的角度,抬头望窗外时一眼就能看到一个性生活用品商店,门口贴着男女性生活所需物品的广告,大都是男女赤身裸体在一起交媾的像片,橱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样品,避孕套、“夏娃露”之类,还有令人不堪目睹的男女性器官模型及大小不一的自慰器。他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短发青年对着一张像片看了一阵,便拐进了商店,又看到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在门口犹豫了好一阵,终于也进去了,然后还看到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儿,手挽着手,像两个老主顾似地出现在这儿小酒馆顾客们的视野中,然后直接进了那个神秘地半开半闭着的门。有几个嘻皮士或摇滚青年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在在店门口走过,一个流浪汉披散着乱麻般的肮脏长发慢悠悠踱着步。他看了一阵,感到非常迷茫,不知这个世界这么多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回身再看小酒馆,大多是男的,老老少少,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吸面条喝二锅头。只有两个女的,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一个则二十来岁,竟也在喝酒。酒是黄色的,大概和他的一样。那个小的女孩儿脸上挂着泪痕,正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大的那个女子不时地“嗯”一声。 <br> 他拂身站起,付了钱,走出酒馆,搭366路电车到清华北门,又走十来分钟回到住处,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 <br> 傍晚醒来,他感觉这个世界已经起了变化。<br> 15、阳光酒吧 <br> <br>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同杨妮联系。主要是他自己没给她打电话过去。她是无法跟他联系的,因为他没有呼机手机,更没有电话。姜大胡子他们得知她已搬走,一个个都象失去了什么似的。 <br> 他继续到什刹海那边给人画肖像,依旧入不敷出。信用卡上和杨妮两个人的积蓄越来越少,再找一个工作已经提到日程。这回他没有买什么《人才市场报》之类的信息报,而是四处托那些画家艺术家们。不久以后他便有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工作,给人看顾一家书店,一周上五天班,每天八个小时。这工作虽非他所愿,但他想干一段,看看书也好。这是一个艺术书店,专营画册美术书之类。书店位于海淀体育馆附近,是一家个体书店,共只有二十平米的店面,连他共有三个店员。为了上班之用,他在北大化一百元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就这样,他开始每天骑车上班。 <br> 杨妮把她的袖珍收音机也留给了他,下班之后,他往往一边画画一边收听北京音乐台的节目;同时也密切注意新歌手浮沉的情况。可是一直没有杨妮的消息。 <br> 十月,天气逐渐变冷,而暖气尚不到开起来的时候。那晚,他缩在寒风呼呼吹着的房间里时,仿佛有什么天启突如其来地到达他的心中,使他一下子消除了对杨妮的恼恨,也不再生气。他立即奔到村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前,给杨妮拨电话。 <br> “是你吗?你好吗?”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虽然这是她离开以后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电话。 <br> “你怎么样、有进展吗?我没有在报刊电台上看到你的任何消息。” <br> “矛盾很多,很复杂,一下子说不清楚。要么我们见一面吧,好好谈谈。” <br> “到这儿来吧。”他说。 <br> “不,”她在那边顿了一下说,“我不想再回那儿去,你别介意。这样,我们找个方便一点的酒吧好吗?” <br> 他们在北京电影学院附近的“阳光酒吧”碰了面。酒吧光线幽暗,适合于谈心,也适合谈情说爱。但他和杨妮,似已过了谈情说爱这个阶段,又象是尚未到这个阶段。落坐之后,杨妮给他要了杯意大利黑啤酒,自己要了杯薄荷宾沾。两人互相对看了几秒钟,杨妮说: <br> “怎么这么久不给我打电话。难道我真的是一只鸟,飞走了就飞走了,联系都不能联系了?小鸟没有电话,可我有啊。” <br> “我一直没反应过来,一直处在发呆的状态。”他说。 <br> “现在终于醒过来了,对生活啊爱情啊有了新的认识对吧。对我呢,对我有没有新的认识?在你眼中,现在的我是不是换了一个人,我已经不是此杨妮、而是彼杨妮了。” <br> “想通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br> “嘿好朋友。当然是好朋友,以前也是。其实现在和以前一样,没区别。对了,你的画画怎么样了?我觉得你坚持你现在这种风格,并且使技巧成熟,终究会得到赏识的。你那样的人物肖像,何尝不是一种现代绘画新风格。” <br> “我是随便画画。” <br> “应该形成自觉意识,并创作系列作品。多向别人讨教,有意识地进行理论阐述,在画界活动活动,你会成功的。我听人家说,成功的滋味很甜的,就像小时候吃糖那种滋味。为什么不努力一把,好尝尝这小时候尝过的滋味呢。” <br> “我要有你这样聪明,也早成功了。” <br> “这跟聪明不聪明关系不大的,没听人家说,成大业者多是不太聪明的人。不聪明才肯钻啊。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说你不聪明。” <br> “嗯,”他叉开话题,“你的歌呢?你怎么样了?” <br> “走了弯路。”杨妮抬头看一眼前方跳舞的人群,把手掌在空气中弯一弯,“那姓吴的家伙又有新人,一个妖媚的女孩。那个姓吴的是《红色娘子军》里的南霸天。” <br> “呃?” <br> “公司刚成立,他就又看上了一个女孩,于是重点转向,资金转移,着力推介她,把我晾在一边,一直晾到现在,但放手呢又舍不得,想着以后再用,这叫吃着嘴里的瞅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br> “哦。” <br> “主要是我开始时太轻敌,没把那女孩放在眼里,心想我是老大,她是老几?──我妈只有我一个独生女儿,我不就是老大吗?结果去了趟香港采风回来,一切已是定局。好啦,我在考虑换个公司。” <br> “那女孩是谁,这么厉害,能够跟你竞争。” <br> “田梦儿。天天在排行榜上唱着呢,应该听说过吧。这女孩邪门,相当放得开,走麦当娜路线,服装暴露得让人目瞪口呆,竟然肯在台上露出乳尖尖,一下子就把人给吸引住了,也叫人过目不忘;化妆又很奇特,整个儿象个淫荡的女巫。总之,这家伙成功也在情理之中,怪只怪我大意,没能抓住已经到手的机会。” <br> “你考虑换个公司,有这样的公司吗?” <br> “现在这样,回歌厅唱歌是不可能的了,我已没那个心思,对那种场合也早已腻烦了、恨透了。所以,我开始考虑去找那个先锋音像公司的制作人。” <br> “先锋音像公司?” <br> “就是上次安雯介绍给我的那个,那个刘德华的兄弟,还没相认的兄弟。” <br> “那个刘德化?看样子你是走这条道走到底了。” <br> “我觉得没什么。而且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你想,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没有关系、更没有势力,除了投靠别人,还能指望什么呢?能投靠别人也已算是可以了。当然,以我的能耐,虽说是投靠别人,但实际上总是那个我投靠的人在靠我。我说得对吧。” <br> “对。” <br> 他无话可说,默默喝酒,一杯接一杯。等他喝至第七杯,杨妮站起来: <br> “走吧,到我那儿去。” <br> <br> 杨妮付了款,两人走出酒吧。这时夜已很深,寒风凛冽,各种各样的汽车仍在来来往往,车灯光在空气中阴气森森的。他们打了车,来到平安里杨妮的住处。这是一套二居室的公寓房,里面家俱电器一应俱全。杨妮进门,打开电视,打开音碟机,放爱尔兰歌手恩雅的回气荡肠的歌。 <br> “地方还不错,吴老板租的。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了。离开!离开你、你、你。离开,离开你,离──开──你。”杨妮一边哼着张楚那首《爱情》一边给他泡了一杯咖啡,自己倒了杯果茶。 <br> “那个田梦儿已经推出来了,现在不是可以做你了吗?”他说。 <br> “她的事儿还多着哩,还要竞选北京最佳歌手,还要开演唱会等等,再说,她那儿一下子投入这么多,一时之间很难再分心投资于别的歌手。你瞧,他现在还叫我耐心耐心耐心。”杨妮笑笑,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br> “可是你说走就走,没关系吗?” <br> “有什么关系?本来同这个公司就没有什么正式的关系,我只不过是被那姓吴的偷偷养起来的‘小蜜’而已,不是公司的人。离开!离开你、离开。离开你依依,离开哎哎──”<br> 16、轻敲歌坛之门 <br> <br> 第二天他从平安里坐111路电车再转332路去上班,在街口顺便买了张最新的《北京青年文化报》,看上面的“流行速递”版,上面果然有关于田梦儿的好几篇捧场文章,配有好几张她的彩照。他想要是没出意外,在这个位置上的女孩本来应该是杨妮。可是是杨妮又怎么样呢?就算她就是杨妮,此后她又会怎么样呢?明星生活和平民生活,究竟会有什么不同? <br> 他的心境终于平静了下来,和杨妮的关系,以昨晚为起点,走向正常化。他开始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和她互通消息。她的所作所为,他并不加以干涉,她也鼓励他去交新的女友,以打开新的天地,扩大交往,增强信息量。可惜的是他对别的女孩均没有超出一般交往的兴趣,所以交际范围始终限于圆明园的艺术家们。 <br> <br> 杨妮真的去找了刘德化,还是和安雯一起去的。安雯也才二十二岁,比杨妮大一些,却像一朵经了风霜打击的菊花,笑起来眉角也仍会有淡淡的忧郁。她曾经被报刊电台宣传过,可是才宣传了一轮,她的“赞助人”却因经济案件锒铛入狱,她随即就被打入冷宫,刚要开始做的专辑,也被迫搁浅,现在还封冻在刘德化的先锋音像公司。因为她那位“赞助人”是刘德化曾经的生意伙伴,当初刘德化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为他做的,而“赞助人”一入狱,刘德化就开口向安雯要钱,说本来就无法保证她能不能红,给她做音带是冒着赔钱的危险的,现在他不想再冒险,除非她自己出钱。可是安雯有什么钱?安雯一度由于受不了这样的变化,重病一场。他们初次见到安雯的那次,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刚刚恢复过来。 <br> “陪我去,不要紧吧?”杨妮本来是想一个人去,因为她认为这也没什么大了的,可安雯不放心,说他们本不认识,刘德化很难会信任一个自己找上门去的歌手,况且杨妮又是那么的漂亮,容易给人产生她不是歌手而是一个玩艺术的女孩的第一感觉。 <br> 两人来到和平里的一幢写字楼,走进七楼先锋公司的写字间。这是杨妮第一次来到一个音乐制作公司内部,她不自觉地细细观看里面的工作环境。只见一条走廊两侧左右对称地分布着六个办公单元,都用毛玻璃隔开,每个单元门上的马赛克牌子写着“市场调研部”、“推介设计部”、“财务部”、“制作策划经理部”等。她们直接到“制作策划经理部”找经理刘德化。 <br> 刘德化长得一点也不像刘德华,倒长得郭富城,身材矮墩墩的,一张脸堪称英俊,看上去四十不到的年纪。 <br> “现在大陆原创歌坛不太景气,我们公司今年不打算推新的歌手。”没想刘德化一口回绝。“瞧,安雯的歌,至今还积压在公司里。” <br> “可她真的是一个极为优秀的歌手,肯定会替你们赚钱的。”安雯说。这个善良的女孩,自己的歌出不了,倒很希望别人能顺利。 <br> “除非你自己出资。”刘德化对杨妮说。 <br> “这样吧,”杨妮说,“什么时候咱们好好谈谈?” <br> “行。”刘德化看她一眼。 <br> 其实杨妮已经从刘德化的眼神里知道自己希望极大,问题只在如何把握好同他的关系。所以第二次杨妮就一个人去了,背着把吉他。 <br> “你说我自己出资,就给我制作?” <br> “我不想背风险,你应该知道现在音像公司赔钱的也着实不少,许多歌手出的专辑,根本只是浪费人力财力物力。”刘德化的态度比上次和缓多了。 <br>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也只是那样的一个歌手呢?” <br> “你不就是一个漂亮女孩吗?跟其他的漂亮女孩难道会有什么重大的区别?”刘德化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 <br> “有区别。”杨妮自信地一笑,“歌唱得比别人好、写得更比别人好不说,最重要的一个区别是,初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了你,而别人恐怕不一定。” <br> “是吗?”刘德化似乎被杨妮的大胆吃了一惊,“不过你敢这样说的确已与众不同。” <br> “你不要这样说。我是真的喜欢你。”杨妮半开玩笑似地含笑说。 <br> “这下我真相信你与众不同了,当面撒这样的谎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刘德化睁大眼睛看她。 <br> “真的。” <br> “好啦,我服了。就算我不服,出于好奇我也要和你打打交道。这样,你给我唱一首试试看。” <br> “我的歌不少,你要听什么样儿的?”杨妮嫣然一笑,拨了一下吉他。 <br> “什么样的都行,先随便听听。” <br> “这样吧,来首爵士乐风格的。《远方的人》。”杨妮就站在刘德化面前,轻拨吉他,自弹自唱起来: <br> <br> <br> 鸟一只一只地飞翔,我的嫉妒也就一次一次地乱舞 <br> 鸟,你再美也美不过我 <br> 你再飞也飞不过我 <br> 我一来到梦中,就比你更漂亮更快! <br> <br> 哎要是我真能从昨夜的梦直接飞到今天的阳光下就好了<br> “挺有风格嘛。专业学过音乐?”刘德化站了起来,脸色认真。 <br> “读过两年音乐系,专业是二胡,不过自己钻研过多种风格的现代音乐。” <br> “这首歌唱得相当不错。词也是你自己写的?” <br> “当然。”杨妮开心得笑起来,“怎么样?” <br> “你的自信是对的。”刘德化说,“实际上,哪个负责的制作人会放着优秀歌手不用?况且,我们正有一个计划,想在今年推一个儿童歌手。” <br> “儿童歌手呀我的天。” <br> “不是儿童的歌手,而是为儿童唱歌的歌手,当然也不纯粹是针对儿童,大人也会喜欢的那种。” <br> “是不是类似范晓萱那种?” <br> “对,类似范晓萱的《你和甜蜜》那种,象《健康歌》呀什么的。” <br> “就是那首‘小萱萱,来来来……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这样的歌会受欢迎吗?” <br> “我们经过周密的市场调查才决定那样做的。少年儿童是个非常广阔的市场,而就音像市场来说,提供给他的音像太少太少,一直是供不应求。” <br> “所以就只打算做给少年儿童的,没打算做情歌呀摇滚呀什么的?” <br> “对。没打算做。” <br> “我可以试试。不过我想,少年和儿童是有所区别的,到底是面向儿童,还是面向少年,这可要区别清楚。” <br> “事实上,”刘德化说,“是面向他们的家长。” <br> “往往家长操纵着他们的娱乐方式。所以,也不一定要像‘屁股扭扭’那样浅白对吧。”杨妮点头说。 <br> “我看你很有潜力,如果你觉得你可以作这样的歌,不妨试试,我看了之后要觉得可以,可以马上拍板的。” <br> “得我自己作词作曲吗?” <br> “公司现在没有现成的词曲作者。” <br> “哦。” <br> “这样效果更好,你也更容易走红。而且我一贯的宗旨是,除非特殊情况,否则要推就推创作歌手。再说,就少年儿童这个市场来说,对唱歌的要求可以适当放宽。所以,如果一样要人家作词作曲,那会唱歌的人多的是,不一定需要你了。”刘德化说。 <br> 杨妮说:“我试试吧。给我多少时间?对不起,我这么问你。可是要叫我一件事却不限定时间,我会有隋性的。读中学时的一个寒假里我妈叫我打一双手套,由于她没有限定时间,结果我到第三个冬天才打好。” <br> “有了歌你随时都可以找我。我给你我的手机号码。” <br> 杨妮在他原来的名片上记下他的手记号码,就要告辞。刘德化说: <br> “可以的话,晚饭可以一起吃,我们再详细谈谈。” <br> “谈得还不够呀。”杨妮说。 <br> “等你第一首歌拿来了再说吧。”刘德化一刹那又改变了主意,大概是想放长线钓大鱼。<br>17、小旋风 <br> <br> 他在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下了班立即去找她。她还没从吴老板那儿搬出来。吴老板那个属下公司又正开始策划让田梦儿当选十佳歌手的一系列计划,也懒得顾她,吴老板本人又在为他的一桩生意呆在海南岛,所以她就继续不受干拢地住下去。 <br> “叫我给儿童写歌。那种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的。你看我写不写得出来?我的心态还有儿童的残余吗?”详细讲了今天的经历以后,她说。 <br> “可是你没写过呀。” <br> “是没写过。看来只好试试了。” <br> “为什么不让你唱已有的歌?” <br> “他说那种歌市场大,再说也是本来的计划。反正没办法啦,只好先迎合他,否则,岂不是还要这样不死不活地熬下去?对了,你看我,还能不能打扮成十九岁的模样?” <br> “要打扮成十九岁干什么?” <br> “唱儿童歌嘛,上了二十岁不太好。” <br> “可是你看上去像十八岁。再说,你本来才二十岁多一点点嘛。” <br> “唉,来北京都已经快半年啦,毫无进展,我真怕这样耗下去。” <br> “你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半年算什么?有多少人混了十年二十年仍是老样子。”他说。 <br> “你这种心态就是不对。时间过得真的很快的,一个人吧,不知不觉,一转眼,就老了。”杨妮把双眼往上一抬,让前额出现调皮的抬头纹。 <br> “你怎么忽然会有这样的心态?”他看着她光采非凡的脸。 <br> “叫我写儿童歌,我一时真没感觉,所以就有老了的感觉。老喽,走不动喽,腰弯了背驼了,快要见阎王喽。”杨妮粗声粗气地装得像个老太婆。他不说话看着她,她表演一会,见得不到反响,撇撇嘴也不说话了。 <br> 默默坐了一会,杨妮提出出去吃饭,说懒得自己做了。两个便出去。黄昏的北京,街道拥挤,人群嘈杂。沿街的主要商店依然灯火通亮。他们一路走过卡地亚时装店、新新食品店、燕枫服装店、燕华美容城、唯尔雅时装店,再经过航空胡同,便进入杭州知味观饭庄。人在北京,他们仍喜欢吃南方风味的饭菜,虽说这儿的外地菜,大多是变了味的,变成杂味菜,但毕竟仍有异地风韵。 <br> 两人点了盆西湖醋鱼和几个特色菜,在等上菜的时候,杨妮把筷子拍得“啪啪”响,依然是一年多前的学生作风。 <br> “你瞧你,这像长大了的样子吗?”他指指她的拿着筷子的手。 <br> “对啊,”杨妮头一歪,“吃饭乱拍筷子,这也是少年儿童的表现,是吧?” <br> “确实有必要回忆一下他们的所作所为,最好去观察他们。”他答非所问地说。 <br> “对,我先化几天时间去小学生的学校看看。” <br> <br> 过了三天,杨妮便给刘德化打电话,说写好了一首,能不能先听听,如果可以,她就继续往下写。刘德化说你可以马上过来,正好他们大家都在开会,到时可以顺便讨论一下你的歌。于是杨妮便背了吉他,打的往先锋公司。 <br> “你先唱唱看。”杨妮一到,刘德化就把她拉到一个小型的会议室,要她当着大家的面唱。杨妮看了一眼大伙儿,颇有自信地一笑,便轻拨吉他,唱起了她刚写的《小旋风》: <br> <br> <br> 我呼呼呼地在天空跳来跳去 <br> 我看见花就跳得更带劲了。啊花这么漂亮 <br> 像是蓝天和阳光编织而成的 <br> 可她跳不起来,她被大地紧紧拉住啦 <br> <br> 花,跟我一起跳跃吧,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吧 <br> 不要在这大地上开了 <br> 你给谁好看呢,你拿颜色给谁看呢? <br> 在这糟糕的大地上 <br> <br> 我呼呼地天空纵来纵去,从一朵云 <br> 纵到另一朵云。从一片蓝天 <br> 纵到另一片蓝天。可花只是一动不动 <br> 啊花我该怎么办呢? <br> 我是透明的,浑身上下除了飞的愿望就什么也没有了 <br> 我拉不起你,带不动你,更不能使你飞起来 <br> <br> 花拼命地扭着花枝想要挣脱地面 <br> 可大地太强大啦 <br> 我又空荡荡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br> 你只好留在大地上了,花,我只好独自走了 <br> 我看你摊开两片花瓣摇摇头,露水一溜儿落下来 <br> 你是在哭了 <br> 你哭了,你只能永远永远地被紧紧拉在大地上<br> “你们觉得这样的歌可以吗?”等杨妮唱好,刘德化面向大家说,“会议继续进行,下一个议题就是讨论可不可以推出这样的歌,要不要集中力量推出这位歌手。她叫杨妮,刚从南方过来,专业学过音乐。” <br> 杨妮微笑着向大家颌首。 <br> “很有特色,”一个瘦长个,长得颇像电视导演冯小刚的青年说,“只是这么有特色的歌,能否被一下子接受是个问题。” <br> “发言之前先自我介绍一下,让杨妮认识认识。”刘德化说。 <br> “我是市场调研部主任。”瘦长个说。 <br> “我是推介设计部的。这歌可以定位为童话歌曲,由此进行炒作。因为国内没有这样的先例,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目。可以做做看。” <br> “我是策划制作部的。听说范晓萱的《你的甜蜜》卖得不错,这说明这类歌还是能吸引人。当然这歌跟范晓萱的不一样。我觉得跟范晓萱的比,这歌更诗意、更美,因而观众的档次恐怕得更高。这是个麻烦问题。” <br> “我们不可小看听众。哦,我是推介设计部的。听众其实还是会喜欢上点档次的东西。你看刘欢的歌这么走红,这就是例子。他的‘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那是有深度的。还有艾敬《我的一九九七》,那也不是一首太通俗的歌。就更不用说王靖雯的歌和崔健张楚窦唯何勇他们的摇滚了。” <br> “一度走红的城市民谣、校园民谣,并不都是很通俗的。” <br> 大家东一句西一句七嘴八舌讨论了足足一个小时,最后刘德化说: <br> “初步可以定下来了,就是做。只是杨妮,你有信心再作九首同等风格的歌吗?而且保证质量?” <br> “我想,给我一个月时间,我可以去做做看。” <br> “行,那就给你一个月时间。如果你觉得可以,现在我们就签协议。”刘德化拿出一个文案,给杨妮看。杨妮看了看,内容繁复,但归纳起来很简单,就是两年内她必须完全为先锋音像公司唱歌,公司对她将从出专辑、拍MTV、录制电视专题节目、在各报刊杂志上曝光、在全国乃至亚洲巡回演出等各方面进行投资操作,开展全面包装。毫不犹豫地,她在上面签了字。 <br> <br> 杨妮于是忙碌起来,身心整个儿都沉浸在她的“童话歌曲”中。她给自己的歌曲定下一个总名:“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因为这些歌面对的听众其实要广泛得多,绝对不会限于儿童少年,肯定还有其他各个年龄阶段的人,这个总题目一取,全部的歌曲也就可以为成年人所接受了。她是这样认为的。<br>
作者:
lok
时间:
16.4.2003 10:02
18,平静下来吧<br>他给杨妮打电话,她介绍了详细的情况,并说现在正在忙着,这一个月内她一点时间都不会有。他于是不再找她,也开始忙着画自己的画。在书店的时间,他大都用来看各种各样的美术书了,收获很大。<br> <br> “杨妮怎么样了?”姜大胡子他们十分关心杨妮,时不时地要盘问他一通。<br> “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呗。”他总是这样敷衍。<br> “怎么还没有出名?像她这样的女孩不出名,那可不符合市场规律啊。”陈大同说。<br> “这是什么话?”姜大胡子反驳说,“她可不是个物质女孩。”<br> “可她想往明星生活,她想过一种辉煌的生活。”<br> “不一定吧?我们并不十分了解她。”<br> “但她无论如何是个好女孩。”<br> 日常生活是枯燥乏味的,他当时的飘泊生活也不例外。每天上班,中午和两个同事一起吃快餐盒饭。傍晚回来,在床上躺一会,就到小饭馆去吃一碗面条什么的。晚上画画或看书。<br> 晚上画画光线不足,竟由此让他摸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创作方法,就是借助特定的光线,画出光线特殊的画来。<br> 但他对自己的画从来没有满意过。他认为自己仍处于打基础的阶段,因而对过于抽象的现代派绘画,只有观赏的兴趣,并没有去画的兴趣。其时他开始回过头来一味地写实,工工整整地作画,并多方学习、探讨。<br> 在这个阶段他还粗略研究了中国的艺术史,当然,确切地说是美术史。中国美术近百年来走的路是坎坷不平的,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它一度提负起对旧的腐朽势力的思想抗争和抵御外国侵略者的民族敌忾;而同时,出于艺术本身的要求,它还要适应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观念转变。由于当时政治、社会与文化的复杂性,中国的美术出现了流派杂陈、艺术水准参差不齐的局面。这种状况并且一直延续至今。就新时期的中国美术来说,“星星美展”依然沿袭一贯的政治针对性,“伤痕美术”依然使用陈旧的抒情话语,而八五之后的新潮美术,虽掀起了一个破坏高潮,却只出现了一些“伪古典”、“伪现代”、“伪民间”,艺术家很少能从精神上从民间、古典、现代范式中蜕化出来,带着真实的内涵和切身的感受,展翅飞翔于真正属于艺术的、自由创造的天空。之后,许多艺术上的有识之士都把眼光放到了更新一代艺术家身上,希望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与以往艺术有别的品格,具有真正的精神气质、心灵感受和趋近纯粹的艺术语言。这“更新”一代的艺术家,比较起他们来,自然也算老一辈了,他们这一代的艺术,被称为“近距离艺术”。所谓近距离是指拉近艺术与生活、艺术与观念的距离。<br> 对于他们这些更年轻的从事美术的人来说,迫切要做的是什么呢?这是一个长期困拢着他的问题。<br> 那年十一月初,他记得是暖气刚刚开起来的那天,姜大胡子拉他去中国美术馆看一个画展,油画家、行为艺术家赵友胜的“油画及行为艺术展”。这次画展给他的触动很大,其探索性和思想性都引起了他的思考。<br> “这赵友胜是什么样的人?”<br> “老朋友了,当年也住我们那一带。”姜大胡子说。<br> 赵友胜属于“新生代”艺术家,即被评论家称为“近距离”艺术家的那一代。事实上姜大胡子陈大同他们也属这一代。这一代大都出生于六十年代,和前辈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经历单纯,从学校到学校,没有经历过红卫兵和知青的人生体验,和之前的几代人有着明显的精神断层,兼之在他们的成长期,中国社会思想解放、思潮纷拢,西方各种思想流派也纷纷传入中国,这一切都致使他们不再有共同一致的人生原则和艺术主张,群体意识淡化。他们崛起的标志是八年前的“中国新生代艺术展”,这次展览集中了展出了王小亮、徐珊虹、韦国新、王海豹、李秋月等等的油画。他当然无缘参观这次展览,但他上班的书店就有《中国新生代艺术家画册》,他当然细细看了。他发现他们与以前的中国美术确实有了不同。以前都是现实主义,带着各各不同的主题思想;八五新潮美术崛起以后,“大观念艺术”开始受到重视,但八九年的那次“中国现代艺术展”上的两声枪响为这种新潮艺术划上了休止符。现在这些“新生代”艺术家们则以都市活生生的现代场景作为他们的创作背景,强调生活自身的逻辑性与完整性,利用自己最熟悉的生活现象来喻示人生经验。他们尝试以相对样式化和风格化的艺术语言同各自潜在切近的人生感受相结合,作品不再设定某种概念,不再有单一的精神指向,里面渗透出来的精神因素既芜杂又琐碎。他们的写实也被称为“新写实主义”。<br> 不管怎样,在他心中,这一代艺术家没有什么震撼性的作品,没有让人感受到艺术的美与力量,没有让人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得到精神的滋润、为艺术所提升。这一切,与他心目中伟大的艺术,相去甚远。由此也使他对自己产生了一个要求,就是创作与他们不同的作品。可是,他怎么来找到自己的道路呢?<br> 赵友胜也是这一代的代表性人物。但他的这次油画展,却让他耳目一新,重新恢复了对非古典艺术家的信任。<br> 整个画展,看上去规模庞大,但实际上只有一幅画。<br> 这一幅画的规模很大。<br> 现在还记得刚刚踏进美术馆一楼那个最大的展厅时的那种感受。那是真正的惊心动魄。一进门,立即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生活的压力。因为,从展厅顶部到两侧墙壁,都被一幅巨大的油画占满了;这幅画带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嘈杂无比、琐碎不堪的菜市场,而实际上,这幅巨大的几百平米的油画,它画的就是一个小菜市场。里面有各色各样的人物,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职业、不同阶层、不同服装、不同地域,什么样的人都有,都挤在一个菜市场里,画家把他们一个一个、事无巨细地描画了下来,包括一框一框、一堆一堆的大白菜、青椒、豆腐、蕃茄、猪肉等等。他用的手法也是纯写实的,是对日常生活场面的直接表述,但细看作品,它与一般人所熟知的写实绘画,诸如古典风绘画、怀斯风绘画、风情绘画等,真有天壤之别,上面的人物与景物,既是现实的,又像不是现实的,总使人觉得有所不同,这不同在哪里呢?却搞不清楚。其实,在这里,画家已渗透进去了自己的主观的东西,这主观的东西使得画中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到底有所不同,但又不是通过变形使之不同,而是通过改变观众的感觉而使之不同。<br> 这幅画具有纯熟精湛的技术性,据说画家画这幅画化了整整三年时间。<br> “不是说,这还是一个行为艺术展吗?行为艺术呢?”他问姜大胡子。<br> “你注意墙角的那些照片。”姜大胡子指指墙角,每一个墙角果然都贴满了照片。<br> 他们然后去找这位赵友胜。他和姜大胡子原来就认识。<br> “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画。”一见面,经过了姜大胡子的介绍后,他立即情不自禁地说。<br> “是吗?被打动了?”白面、山羊胡子、戴副黑框眼镜的赵友胜自豪地笑笑。<br> “喝酒去,我请客,以示庆贺。有话呆会再谈。”姜大胡子大手一挥,把他们往外推。<br>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赵友胜说。<br> “不就下午三点嘛,这怎么啦,这个时候饭店都不开门吗?”姜大胡子嚷。<br> “你没看到这是我的展览?”<br> “怎么,难道这是你的展览,而不是你的那幅油画的展览?”姜大胡子被自己说得得意一笑。<br> “倒也是。”赵友胜说,“走,不过我请客,你那点画肖像画的钱糊口还不够吧?”<br> 三人来到美术背后的一家小饭馆。姜大胡子要喝白酒,赵友胜只肯意思意思地喝点黄酒,说在办展览,下午不定还要接见什么人呢。他一向只喝啤酒和黄酒,于是也要了黄酒。<br> “听说你画这幅画化了整整三年时间?”一口酒下肚,他问赵友胜。<br> “三年,还要超出几天。”赵友胜说。<br> “这作画过程本身,怎么也是一项行为艺术?”<br> “正是这样。所以在展厅油画旁边展出了我画这幅画时的几百张照片。”<br> “我说,”姜大胡子给自己再倒一杯白酒,说,“这所谓行为艺术,不就是个简简单单的作画过程吗?”<br> “一幅画化三年时间,这本身就有它的特殊性。”赵友胜说。<br> “可也有人一幅画画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姜大胡子说。<br> “这不一样。其实,”赵友胜说到这儿笑了,“对回答这类问题,我早有准备;而且早已有不少记者和美术爱好者说过类似的话了,昨天的《中国美术报》就有我和一个记者的对话录,里面讲得很详细。”<br> “我们没有这份报纸。”他把一块红闷羊肉挟到眼前的小碟子里,“你在这儿说说看吧。”<br> “从一般意义上讲,画画,也不过是干活而已,或者,只是普通的创作过程而已,但由于我事先就有意识地把这一过程当作特殊行为,它就有所不同了。因为所谓行为艺术就是由这个‘有意识’决定的。我是想把这一过程视作一种象征,一种人类为了某件事情而付出劳动的象征。”<br> “人类当然得为任何一个收获付出劳动。你这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姜大胡子又一口把杯里的白酒喝干。<br> “可我这付出了三年时间得到的结果也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它只是对一个普通生活场景的照实描绘而已,而这种场景天天在那儿发生,没有被如此表现的必要。真要这样写实地表现,那一张照片也已足够。”<br> “这么说,你想表现的是,人们怎样为一件本不需要做的事情付出巨大的无谓劳动?”他说。<br> “确切地说,我想表现一种无聊感。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在这幅画规模所造成的神圣庄严的外在氛围中,其实有一种彻底的无聊隐含其中,就是:你这是干什么呀!三年时间,就搞这个,这不是打发时间吗?”<br> “可是我们都认为那幅画是有意义的。”姜大胡子又倒一杯白干,看看他,又看看赵友胜。<br> “这就是我的失败了。”赵友胜说。<br> “这失败也是胜利。而实际上,你也不是不要这种胜利。”姜大胡子狡猾地朝他眨眨眼。两人一齐笑了。他喝了一大口黄酒,由衷地说:<br> “不管作者是怎么样态度,画就是画,既然挂在那里,就已经与你无关。我认为这是一幅杰作,我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启发。客观上,你的这幅画体现出中国新潮艺术所能获得的最高成就,它已不同于那些由各种思想疯狂搅拌而成的反叛艺术了,它可能就是中国现代美术的转折点,这就是,从此后,我们要进入一个建设、整合的阶段。”<br> “哇,宋荣桓,”姜大胡子大叫,“真的吗?你真的这样认为?”<br> “就是这样。”<br> “其实这点我都没认识到,而你认识到了,我看,”赵友胜有点激动地举起杯子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你是很有希望的。”<br> “可我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br> “你很快就会认识到的。我很欣赏你,保持联系吧。我给你手机号码。你呢,怎么同你联系?”赵友胜兴致勃勃去找服务小姐要纸笔,写给他他的手机号。他遗憾道:<br> “我没有手机,你无法同我联系。”<br> “那你主动跟我保持联系吧。我们必须在交流中进步。”<br> 他深为交了一个新的朋友、并且是一个优秀的朋友而高兴,却不料他马上去了美国,不久又去德国,最后在那儿定居了。他再没见过他。<br> 这次参观之后,他暂时中止绘画,打算在思考和交流一个阶段之后再提画笔。<br>19、最新金曲<br><br>十二月中旬,他终于在报纸上看到了杨妮的名字。这是杨妮第一次在《北京青年文化报》上出现,不能不使他惊喜万分。这是“流行专递”栏目上一则有关北京音乐台“最新金曲排行榜”的排名情况的简单介绍。这则简介中有关杨妮的一句话是:<br> <br> 先锋音像公司最新签约歌手杨妮的《小雨点》从上周第六名的位置挤到了本周的第三名。<br> 天哪,该死。我竟然没有留意杨妮的歌也会上排行榜。我已经足足两个星期没有听“最新金曲排行榜”这个栏目了,而以前是多么关注着它。这真是有意思。不过也难怪,因为怕打扰她,我一直没有跟她联系。联系一失去,我也就忙着管自己的事了。<br> 他立即买了报纸,奔回圆明园,把消息告诉姜大胡子他们,大伙约好到晚上六点,同听“最新金曲排行榜”。<br> 这一天晚饭自然吃得特别早,六点整,大家便准时等在收音机前面了。按照惯例,排行榜上的歌是从最后一名开始放的,大家以前未有的耐心等待着杨妮的出现。这场面让他感动。这些艺术家们一向是看不起流行音乐的,对那些排行榜上的歌曲往往很是反感,他们也从不听这类歌。可是自从认识了杨妮,他的感觉中,他们似乎对流行音乐的看法都发生了变化,至少是不那么反感了。而对于杨妮本人的歌,则不用说,除了赞赏,还是赞赏。<br> “第三名,杨妮《小雨点》。”主持人这句话一出,大家一阵欢呼。一阵裂帛似的吉他开始曲响过之后,杨妮轻快的歌声响起来:<br> 雨点飘下来了飘下来了,她小巧的拳头<br> 俏皮地砸在我的身上<br> 啊雨点儿,我的小妹妹,我的小电子计算器,我的小飞机<br> 我的小炸药包<br> 一路追赶着我、打着我、咬着我、哗啦哗啦地骂着我<br> 我东奔西突地逃、上上下下地跳<br> 天空里满是晶晶亮亮的小妹妹的小拳头<br> 大地上满是我跳来跳去的水花四溅的逃<br> 我跑啊跳啊逃不动啦我的好妹妹<br> 不要再打我了<br> 再打我全身上下就满是你湿漉漉的小拳头了<br> 满是你的小拳头那我就是一朵云啦<br> 做了云朵我得在天空不停地飘来飘去<br> 可我不敢飘泊呀我只能安安稳稳地<br> 在大地上平平静静地活着<br> 啊你怎么了雨点,果真不来打我啦<br> 跳来跳去的小东西现在终于安分下来了<br> 只在天空静静地飘呀飘呀飘着<br> 她飘呀飘着,她那一个个闪亮的飘舞<br> 却又像一个个小巧的拳头<br> 击打着我那东、躲、西、藏的梦想<br> “这首歌排在排行榜上真是不对,它根本不是一般的歌,根本不是流行歌曲!”刚刚听完,装置艺术家张伟健抢先跳了起来。<br> “它排在这儿只是提高了流行音乐的地位。”行为艺术家陈大同说。<br> “这算什么歌?”剪纸艺术家吴桂林说。<br> “这是天籁。”他说。<br> “别一个劲地夸个不停了,快给杨妮打电话,咱们要替她庆祝一下!大家都要喝个痛快。”姜大胡子立马又想到了酒。<br> 宋荣桓点点头,说一声“有道理!”立即给跑出去给杨妮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个说话粗鲁的男人。<br> “杨妮不在吗?”<br> “杨妮?谁?”<br> “就是住在这儿的那个女孩。”<br> “住在这儿的是我,我不叫杨妮,更不是什么女孩!”那家伙吼了一声就挂了电话。他气得大骂一声国骂又拨过去:<br> “我找杨妮!”<br> “这儿房子换人了,那个房客走了。行了吧?”<br> 他心一凉,立即拨114查询先锋音像公司,回答说没有他们的资料。他想糟了,以后可怎么联系?除非她来这儿找我,但她会来吗?<br> 一个星期之后,他又在《中华音像世界》杂志的“新碟点评”上看到了对杨妮专辑的评论,才知道她的第一张专辑终于出版了:<br> 杨妮《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br> (先锋音像/国际文化)<br> 得分:6分(基本不错)<br> 点评:<br>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歌手?竟然唱出了如此与众不同的歌。但正因为它们的与众不同,得分只能是基本不错的6分,因为听众、乐评人、市场三者,均感一定程度的不适应。<br> 她是一个流浪中的女孩,但在飘泊不定的生活中她的心境是乐观健康的。她的被定位为“童话歌曲”的歌曲,基本是这一状况的写照。<br> 专辑中的歌词首首均是优秀的诗歌,散发着儿童式的天真气息以及人文精神的光芒。其中《小雨点》主要是因这个原因而连续三周上了各大排行榜。<br> 曲调上,这张专辑融合蓝调摇滚与布鲁斯音乐的风格,又有出新。<br> 编曲、制作上,音乐成分赶不上歌词的文学成分,基本是音乐跟着歌词走。可能杨妮在歌词上化的工夫更多,也可能编曲者与制作者在录制时太匆忙了些。<br> 总的来说,撇开市场与受众反应不谈,这张专辑因它在歌词、编曲上的别具一格而具有了特殊的意义。<br> 他跑到西单音像大世界买了一盒《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的磁带与CD片,由于没有录音机与唱碟,在陈大同那儿放了一遍之后,它们就作为收藏品保存起来了。<br>20、时间像刀一样快<br><br>时间过得飞快,正像杨妮曾经说的,“像钢刀一样快”,元旦迅速地来到了。杨妮始终没有过来。出了一个专辑之后,他一直在电台电视台上留意她的形象出否出现,结果只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她的消息,该消息发表于前年12月25日的《北京青年文化报》“流行速递”版,题为《先锋公司起诉杨妮》,全文如下:<br> <br> 曾以“童话歌曲”而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引起注意的歌坛新星杨妮,在出版专辑《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以后,宣布不再唱歌,并与其所在公司先锋音像脱离关系。先锋公司不同意,宣布其退出为单方面违约。在谈判无效的情况下,先锋公司以上述理由将杨妮起诉到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据知情人士透露,之所以发生这次纠葛是因为双方在第二张专辑的定位上存在严重分歧,杨妮希望发展“童话歌曲”风格,公司则以第一张专辑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为由希望她唱普通的爱情流行曲。<br> 他终于决定化功夫把她找到。他给电台打电话,询问是否知道先锋音像公司电话,最后从接电话的这个人那儿要到那个人的电话,又从那个人那儿要到第三个人的电话,又从这第三个人得到第四个人电话,如此传递,终于在问了第七个人之后得到了先锋音像公司的电话号码。<br> “你好,能不能请杨妮听电话?”他打过去。<br> “走啦。”接电话的小姐说。<br> “有没有她住处的电话号码或者手机呼机号?”<br> “不知道。”<br> 他无计可施地从小卖部回住处,远远看见有个女孩儿站在他的门口。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是杨妮。依旧穿着蓝色的嗽叭状的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红色滑雪衣,猜得出,滑雪衣里面一定是那件白色的高腰毛衣。又朴素又美丽。<br> “真不敢相信。”他说着,走到她的眼前,看着她,一边情不自禁地想:真美呀这女孩!<br> “掐一把自己的肉,看看疼不疼,要不疼,那就是在梦里了。掐!不许不掐。”<br> “不疼。”他作势掐一把,“就是在梦里。站了多久了?”<br> “好长一段时间啦,你就忍心让我站着。我可是明星啦,不怕被崇拜者看见撕了吃了?”<br> “你胆子大得很,怎么会怕?”<br> 他掏钥匙开门,让她先进去,自己到房东那儿去要开水,要来了开水,替她倒了一杯,她洗了一个脸。他说:<br> “你瘦了。”<br> “我知道,都瘦得成了棵小树了,不过是美丽的小树是吧?你想这么多的事情,能不瘦吗?”<br> “都怎么了,你得详细跟我说说。”<br> “能不能让我暖暖身子?”<br> “暖气挺足的,你坐一会就暖过来了。”他说。<br> “我要在被窝里暖。”她噘噘嘴。这一动作他是如此熟悉。他心中一阵灿烂掠过,说:<br> “这里的一切还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样怎么样?”<br> “是吗?你的心还是我的吗?”杨妮笑笑,调皮地看着他。<br> “你不喜欢唱什么爱情歌曲怎么也这么肉麻。”他说。<br> “你知道那事啦?”<br> “报纸上看的。”<br> “那我钻进被窝去啦。”她真的掀开被窝,钻了进去。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想:我们还是以前的我们吗?<br> “我就坐在被窝里不出来了,你怎么着就怎么着吧。”<br> “饿吗?我先去给你弄点吃的怎么样?”<br> “弄什么?”<br> “当然是你喜欢吃的东西了。”<br> 他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到村口卖了两碗凉皮,又在小卖部买了只烧鸡,天冷,没有啤酒了,只好买了瓶加饭酒。往回走的路上,碰到姜大胡子,喝得醉酗酗的,看见他手里的酒,又要跟他一块走,他不想现在让他上他那儿,便生拉硬推地先把他送回他自己的住处,然后一个人回来。走到门口,天色已暗。<br> 进屋,发现杨妮竟然已经睡着了。他就把桌子收拾好,插上电炉,温起黄酒来。一边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她睡得安祥而沉静,呼吸均匀,一张洁白娇嫩的脸就像一个梦境,美丽而虚幻。忽然有一绺额发滑下来停留在她的一只眼睛上,她把头一歪,让头发掉到一边,嘴里咕噜了一声,就又安静地均匀呼吸起来。他看着她,不觉想起大概是王菲唱的一句歌:我宁愿看着你/睡得如此沉静/而不愿看你醒时决裂般无情。随即为这歌词倒吸一口凉气。<br> 一会儿,酒沸了。他拨掉电炉,仍让酒搁着。又撕开烧鸡的包装袋,把它切成块放在碗里,然后去捏杨妮的鼻子,把她弄醒。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直揉眼睛。他把吃的东西统统放到他的画板上,再把画板放到她的面前。但杨妮只吃了一碗凉皮,没兴趣喝酒。他等她吃完,把东西撤回桌子上,一个人喝酒,杨妮默默看着他喝,两人都不说话。他本来不怎么会喝,一瓶全进去以后,已有浓浓醉意,起身洗了个脸,也就脱衣上床。<br> “干吗要喝醉,想做醉鬼事事休?”杨妮搂住他的脑袋问。<br> “唔。”他回答。<br> “干吗呀,你这个醉中的小鬼。”杨妮说。<br> 他不再说话,翻身搂住杨妮吻起来,并且越吻越热烈。吻了很久,才察觉杨妮一动未动,登时愣住:<br> “怎么了?”<br> “你会一直这样,不管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毫无顾忌地接纳我吗?”她说。<br> “这是什么意思?”他感觉脑袋仍是昏沉沉的。<br> “我感到累了,真想找个地方歇一歇。”<br> “这不就歇在我这儿吗?”<br> 她微笑了一下。<br> 然后她开始抚摸他,动作轻柔、缓慢。他躺着,享受着这种身体激荡的感觉,内心却越发感到迷茫,感到自己像是被命运悬在了空中,不知飘往何处。大约十分钟后,他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就像进入了一个不可知的未来。他和未来纠缠着,扭结着,但她终究要离他而去,未来也必将远去。他是没有未来的,只有现在。而现在也是那么的飘忽不定。<br> “真好,你呢?”<br> “好。”他说。<br> “愿意这样和我一起死去吗?”她仰脸看他。<br> “好的,死去。”他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里,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吸血鬼。<br> “就这样死去。”过了很久,他又说。<br> 说完这句话他就睡着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杨妮不见了。桌上留着一张纸条,上压一只手机,纸条上写:<br> 手机是我买给你的,有事我会和你联系。杨妮即日。<br> 他竭力回想昨天和杨妮在一起的情景,想着想着,觉得有问题,杨妮从来不会这么这么悲观的!会不会发生了什么?可是,即使发生了什么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找不到她,找到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叹息一声,拿起手机,在唇边亲一口,把它别在腰间。从此这只手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日日陪伴着他。<br>21、e-mail中的生活<br><br>此后杨妮再没有消息给他,他也无法找她。在她不存在的情况下,他天始三天两头跑到网吧给她写信。信写好之后从自己在新浪的电子邮箱发到网易的电子邮箱,保存在那儿,想以后有机会了再给她看。若没有机会,他自己看看也好。<br> <br> 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晚上,他做了一个完整的梦。在另一个冷雨刮打窗口的晚上,他又做了一个完整的梦。这两个完整的梦可以构成同一个梦。在那个梦里,他和杨妮结了婚,然后与时光一同老去,老去之后又年轻了,年轻的他又到了古代,还去过未来。<br> 这不是他的绘画风格吗?然而里面的人物由于是他和杨妮,所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他想对杨妮来说,这样的梦是可怕的,因为它们是关于日常生活的故事,它们是现实人生的折射。但他还是决定把这两个完整的梦写在电脑里,保存在自己的e-mail信箱里,以后有机会给她看。<br> 杨妮:你好!<br> 昨晚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和你有关的,在这儿跟你说一说。由于是梦,难免不合乎逻辑,我想这不要紧。但故事的具体的联结处,我得说得过去,所以加了些假想的成分。不过,基本是梦境的照录呵。<br> 这个梦是这样的:<br> 大学毕业后进了老家的一个单位,一年后就和你结了婚。<br> 小日子虽然平淡,有时也不免无聊,但毕竟舒服。再说小人物嘛,哪个不过小日子。所以婚后的日子,小俩口一直是融融洽洽的,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br> 不料,这天中午,菜烧到一半,没油了。你说:<br> “糟了,你快去买油。”<br> 我亲了一下你束成一束的长发,拿了平时装菜油或色拉油的可乐罐出门。居住区内没杂货店,我得穿过屋外的小巷,走到大街上去。<br> “喂,宋荣桓!”刚走进一家杂货店,把可乐罐放在柜台上,就听到一个不那么耳熟的声音在喊我。<br> “你?”我看看他,是一个小伙子,似曾相识。十七、八岁的样子。<br> “走吧。”他竟二话不说就来拉我。<br> “走?到哪儿去?”<br> “咦,到哪儿去?”他瞥我一眼,见我不走,说,“还不走啊?”<br> 这时他的语气神态表情都已经使我想起来他是谁了:“是你,张跃峰?”<br> “什么?你好象不认识我似的。”<br>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多年不见啦。”张跃峰,高中时的同学,还是常常在一起的哥们。一晃六、七年了吧?<br> “什么多年不见,神经。我到处找你,你却在这儿买油!”<br> “到处找我?”<br> “对啊。你倒不急?”张跃峰不由分说,拉了我的手就走。<br> 我有些不适应,挣脱他的手说:“你要拉我到哪儿去?”<br> “哪儿去?”他一愣,说,“开玩笑吧?”说着又拉了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走。<br> 我想也可能他有什么事呢?就说:“那我得跟我老婆说一声。”<br> “老婆?”他忽然脸色调皮地看着我,“什么,你说老婆?哈,是不是想小倩想傻了?”说着笑笑,就不由分说,又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开步就走。<br> 见他这么坚决,我也就只好跟他走。七绕八弯,穿街过巷,到达一幢四合院,竟也是似曾相识。院门是虚掩着的,张跃峰推开门,两人进入院子。张跃峰喊:<br> “小倩,来了!”<br> 这时我猛想起来了,这是小倩的家。高三迎高考那段时期,学校放我们回家自由复习。我,还有这个张跃峰,因为家里住房紧,也因为需要互相督促,就都在小倩家复习。小倩家房子很宽裕,占了这个大四合院的一半。<br> “进来吧!”里面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我觉得这声音和以前一样,看来是几年都没变过,再看看眼前的张跃峰,不禁想:这么多年来,他们怎么都没长大?<br> 两人进入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八仙桌、四条长凳。八仙桌上堆满了书本。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在看书,我溜了一眼,是一本高中教材《政治经济学》。见我们进门,那女孩仍看着书说:“都已是中午啦。你们这两个懒鬼。”这时我已认出你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小倩。但你、他们怎么仍然是高中生的模样?<br> 张跃峰拍我一下说:“还不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br> “浪费的时间?什么意思?”<br> “什么意思?你还什么意思哩!你整个上午哪去啦?张跃峰去找你,瞧,也浪费了一个多小时。”这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倩抬起头来说。<br>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看着他们,非常疑惑。怎么这么多年两人都一点没变,还是中学生的样子?<br> “好了好了别说了。快复习政治经济学,模拟考考不出来可要哭鼻子了。”张跃峰已从桌上拿起了一本《政治经济学》,又把另一本递给我。我翻开封面,发现上面有“宋荣桓”的签名,笔迹很稚气,我看着签名,恍然想起这是我高三时的笔迹。这一来,同时也就想起这场景原来就经历过。<br> 我猛然有所醒悟,顿时全身一个激灵,马上说:“有没有镜子,我想照一照镜子。”<br> “还要照镜子?”张跃峰白我一眼说。<br> 小倩则指指隔壁一个房间。<br> 隔壁的房间门是虚掩的,我忙走进去,发现是一个姑娘的卧室,想来就是小倩的。我四面转了一圈,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镜子,忙奔过去把自己的身影急急的抛给它。一看,果然是一副中学生的模样。很多年前的自己!我终于被这情形惊呆了,内心涌起莫名的恐惧。我强作镇静地站了一会,终于把激荡的心情平息下去,走出去对他们说:<br> “我呆会再来好不好?”<br> “什么?你嫌耽误的时间还不够啊!”张跃峰瞪大了眼。<br> “可是,我真的有点事情。”<br> “那你快点回来。”小倩把眼睛从《政治经济学》中抬起来说了一句,随即又埋头看书。<br> 我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镇定地走出门去。这才注意到整座城市仿佛都换了面貌,是读大学之前的模样。我舒一口气,开始急急地快走起来。不知道你怎么样了?<br> 然而走到自己家所在的位置的时候,我却又迷惑了。<br> 我们的房子是单位分给的两间老房子,位于一个旧式的四合院里。进到里面去这前得经过一条巷子。四合院的院门是木头做的,不但油漆剥落,门板也已坑坑洼洼的。可现在,我既看不到那熟悉的巷子,更不可能触摸那衰朽了的木板门了。仔细看看周围,明确自己是处在摩肩接踵的高楼大厦的包围之中。<br> “见鬼,我怎么来到这儿?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br> 我所在城市并不大,其实只是一个小城。而且我在此前前后后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会连回家的路都迷失了?<br> 我不知所措地转身,寻觅。但触目皆是以前未曾见到过的风景、人事、场面。破败的房屋似乎都不见了,代之而起的,就是清一色的火柴盒似的楼房。窄窄的马路变宽了,跑来跑去的黄包车变成了红色“的士”。人们的表情也都起了变化,现在是一律心急慌忙、忧心忡忡的样子。<br> 联系刚才的事情,我似乎又有所悟。<br> 我默默地伫立了五分钟,就再次转身,毅然往原来的方向回去。<br> “徐老头!一个人上街呀?”<br>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斜刺里传来。<br> “徐老头?”我敏锐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摸到了一脸皱纹。我的心狂跳起来,同时我感到头晕目眩。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脚步却不停地急走。<br> “走这么快干什么?”说话的人已经走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没转头就知道,这定是一个我会似曾相识的老头子。转头一看,却根本不认识。<br> “你……”我不敢往下说,怕闹笑话。<br> “不是说好上午搓麻将的吗?你怎么不来?”<br> “嗯,临时有点事,错不开。”我急中生智。<br> “下午补上,怎么样?”这个老头子养着一头山羊胡子,精神矍铄。<br> “不行,下午还有事哪。”我只好再次找借口。<br> “你这个人!有事有事。都退了休了事还这么多,真是!”<br> “退休?”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br> 老头软了口气说:“搓一局吧?”<br> “不、不。”我继续敷衍,一边开步急走起来。那么,你怎么样了呢?你是不是变成了个老婆婆?这太可怕了。<br> 不想这老头有点固执,竟又赶上来拉住了我:“不行,你得答应下午来搓麻将……咦,秋阳!”他抬头对一个迎面赶来的小伙子打招呼。<br>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叫那老头说:“李大爷!”又转脸对我说:“爷爷,等你吃午饭呢!”<br> “什么?”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发觉他长得真像我。不,应该说长得真像刚才的我。<br> “等你吃午饭!”我的孙子(!)又大声说了一句,然后自个儿继续往前走。<br> 那个姓李的老头说:“小余,你自己不吃了?”<br> “我吃过了。”这个姓余的叫做秋阳的我的孙子一边答一边走上街道,走进人群,消失了。<br> 我木然地站了一会,朝那李老头点了点头,便往家的方向走。一边低着头想:真可怕,呆会会不会看到自己的尸体?<br> 走了一会,又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想了半天发现自己连日子都不记得了。“真是老糊涂了。”不禁自言自语地这么说了一句。<br> “什么老糊涂了?你在干什么呀你!”迎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不禁又吃了一惊,抬头一看,竟是你!我的妻子杨妮,娉婷妩媚,年轻漂亮,一点变化都没有。忙看四周,发觉原来是置身在一条熟悉的小巷之中。<br> 毕竟我反应敏捷,一转眼便已回过神来。<br> 我假咳一声,清了嗓子,平静地说:“没干什么呀!”<br> “没干什么怎么可乐罐不见了?”<br> 哦,装油的可乐罐已不在了手中。<br> “买油买油,你倒好,空手回来了!”<br> “不要紧,我回去拿。”我忙抚抚你的肩,回头往杂货店狂奔。<br> 这个梦怎么样?我醒来的时候可吓坏了,想这人生也太可怕了。<br> 此祝<br> 好梦变成现实,坏梦永远是梦<br> 宋荣桓<br> 12月1日<br>22、e-mail中的生活之二<br>杨妮你好:<br> 昨晚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和你有关的,在这儿跟你说一说。由于是梦,难免不合乎逻辑,我想这不要紧。但故事的具体的联结处,我得说得过去,所以加了些假想的成分。不过 <br> <br>,基本是梦境的照录呵。<br> 这回这个梦是这样的:<br> 晚饭烧焦了,厚厚的一层锅巴。是水放得太少,我不好意思地摸摸脸皮,等着你训我。这时你早已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br> “你这人,我掐死你!”你跳起来,作势要掐我。我忙向旁边一躲,躲开了。你没来追,忙不迭地往饭里放水。我松一口气:没事了。<br> “结婚好几个月了,一点长进没有。”但你还是在百忙之中说了我一句。<br> 晚饭过后,你像往常一样地拉着我上街散步。两人懒散地在街道上悠哉悠哉,见到熟人就打个招呼。但今天我觉得没碰到一个熟人,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人。小佳跟某些人打招呼,我有些奇怪:怎么我不认识?有时走着走着,我都会觉得这街道、这街道两边高高低低的房子,好象也都陌生起来。<br> “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问你。“什么感觉?”你转头反问。<br> 这一问我才想起还没告诉你我的感觉呢。于是说:“我看这街道、房子、人,好象不是我们屋后的熟悉的场景,却是另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的一样。”<br> “毛病!”你嘟嘴说我,“又胡思乱想了。”<br> 我只好耸耸肩。两人继续悠然信步。这会你拉了我的手,我们像谈恋爱时一样亲密。<br> “喂,我们买两支雪糕吃。”你向街道两旁看看说。<br> “好啊,就在这儿买好了。”我抬眼看见旁边就有一个冷饮店,店门口放着冰柜,冰柜前竖着一块白纸板,纸板上写着各种各样的雪糕的名称。<br> 不想你说:“不,我们回头,到老张的店里去。老主顾嘛,可以便宜一些的。”<br> 我们就往回走了几十步,到达一个杂货店。我看到杂货店门口也放着冰柜,冰柜前则竖着一块小黑板,黑板上写着各种各样的雪糕的有趣名字。<br> “老张!”你先打招呼。<br> “哟,小俩口,散步啊?来点什么?”我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胖子在柜台后笑哈哈地朝我们点头。<br> “这是老张吗?”我轻声对你说。<br> “你说什么?”你问我一句,对老张说:“我们买两支雪糕。”<br> “什么样的?”<br> “嗯,”你看看小黑板上的雪糕名称,然后说,“香港回归!就要两支香港回归。”<br> “香港回归?有这样的雪糕?”我暗自笑笑。这时你已买好了“香港回归”。我们一人一支拿着,一边向那个老张点头告别。<br> “这会儿住哪儿去?”我问你。你看看四周说:“好久不看电影了,不如我们去看电影?”“看电影,好啊,到哪儿去看呢?”<br> “当然就那儿喽。”你手指指街对面。我这才发现原来那儿就有一个电影院。<br> “奇怪,”我说,“那儿不是一家商场吗?”<br> “那儿怎么会是一家商场呢?有这样的商场吗。”你掐了我的手臂一下,又说:“也奇怪,你在这儿也住了好几个月了,电影院也去过三四次,怎么还会以为那是一家商场呢?”<br> 我说:“那走吧,我们去看看在放什么电影。”<br> 正在上映的是一部王朔的电影,题目是《顽主》,是多年前的老片子了。我记得我们曾经在大学里看过。<br> 我说:“怎么是老片子?”<br> 你说:“怀旧嘛。再说王朔的片子确实有人会一看再看。”<br> “那我们也再看一遍?”<br> 我们就买了两张票子,在电影院门口看看海报什么的,到点时就进内看电影。电影的故事很简单,是讲几个年轻人调侃世界的。我看到葛优、梁天人这些在银幕上嘻皮笑脸地操着京腔。<br> “嘻。”我看着看着,突然笑出声来。<br> “嗤。”你也笑了。<br> 然后我们继续看下去,时不时地发出笑声。看完电影出来的时候,你挽着我的手臂,说:“蛮有意思的呵?”<br> 我点点头:“嗯,蛮有意思的。”<br> “要是有机会,我还想看第二遍呢!”你说。<br> “是吗?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我说。<br> 这时我不小心碰了身边并行着的一个学生的手臂。那个学生骂道:“没长眼睛啊?”<br> “你才没长眼睛呢!你自己不小心嘛。”你跳起来。<br> “好了好了。”我忙把你拉开。<br> 两人走离了大会堂,来到操场边。你向四周看看说:“现在上哪儿去?我可不想再去教室了。”<br> “教室当然不去。我们去图书馆。”<br> “还是要看书啊?”你低声抗议。<br> 我过意不去地捏捏你的手说:“我得抓紧把这毕业论文搞搞好。否则要影响跑分配走关系的事儿。”<br> “好吧好吧。”你嘟嘟嘴,只好同意,又不开心地说,“你可得保证一定留下来。”<br> “我会尽力的。”我说。<br> 你是本地人,不用担心分到外地去。我是外地人,一般是分回去。但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希望能留在这个城市。(奇怪,分明我们两个是同一个城市的人,大学在另一个城市读)<br> 我们一起来到图书馆的开架阅览室。我拿了一些必须的论文资料,同时也忍不住地拿了一本康德的《判断力批判》。看你在翻电影画报,就先翻开《判断力批判》看起来。<br> 看了一会,忽然听到你的喝斥:“又看这些无用的书!”<br> 我一下从理性的抽象世界里惊醒过来,看着坐在电视机前的你,心怦怦直跳,说:“让我看看嘛。”<br> “不行!”你断然拒绝,把电视机的调控器一按,关了电视,过来夺我的书,一边说,“越读越糊涂,看得连饭都不会做,还看啊。”完全不像一个大学毕业才不到一年的人的样子。<br> “总有好处的嘛。”这句辨护的话我不知说了多少遍了。“有好处有好处,你天天看这种书,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你说。我无法再辨解了,只好扔掉书,讨饶说:“好好,看电视。打开打开,刚才在放什么?”<br> 你依然嘟着嘴,把调控器给我。我一按,电视上出现了一些穿古代服装的人。<br> “是电视连续剧,讲明朝万历皇帝的。”你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嘟着嘴。我觉得好笑,就把你拉过来,把你的脑袋扳向电视,说:“别嘟嘴了,一块儿看电视。”<br> 这时电视上出现的是首都北京那巍峨庄严的紫金城,成百上千的官员模样的男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在宫门外面等待着什么。<br> “这是等早朝呢。”你说。已不嘟嘴了。<br> 你的话音刚落,皇帝便走了出来。我发现的皇帝的帽子很有趣,看上去怪怪的。<br> “这种帽子就是皇冠。你连这也不知道?”<br> “怎么会不知道。这帽子是由金丝制作而成的,价值很高。帽子上那块布板是长方形的,前后两端各缀有十二串珍珠。这种珠帘在皇帝眼前脑后晃来荡去,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皇帝要时时刻刻保持皇帝的端庄仪表,不能轻浮造次。”<br> 话音未落,色彩缤纷的宫娥们又捧上了饰有豪华刺绣的黑色上衣和黄色下裙。裙前有织锦一片,悬于腰带之上而垂于两腿之间,靴袜则都是红色的。<br> 我苦笑一下,对你说:“瞧,多烦。”<br> 你嗔我一眼说:“说这话岂不是有失礼仪。”<br> 我无可奈何地伸手、抬腿,让她们给我穿好龙袍。然后又去亲你的脸,你让我亲了一下,说:“好了,文武百官应该等急了,快去吧。”<br> 在早朝之前,凡是有资格参加的京官以及北京地区的地方官,都需在五更时候,也就是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恭候在宫门外面。然后,当钟鼓声响起,宫门慢慢启开的时候,再进入宫门,在殿前广场整队,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等他们列好队以后,负责纠察的御史就开始点名。这时,如果官员有咳嗽、吐啖等失态的行为,都要被记下来,听候裁处。现在他们已经列好了队,点好了名,就等我出场了。<br> 我向你眯眯左眼,表示告别,就来到朝堂。这时鞭炮声响起,文武百官纷纷叩头。然后是鸿胪寺官员高唱退休及派往各省任职的官员的姓名。被唱到的人就出队向我叩拜,表示谢恩,然后……再然后……我突然感到厌倦,就闭目假寐,全不顾下面有条不紊地发生着的事情。<br> “喂,你这人,你干什么?”你拍拍我的脑袋。我睁开眼看见你拿着调控器在换频道,就说:“做皇帝真累。”<br> “再累也不碍你事。”你说。我打了个哈欠,不说什么。<br> “你瞧,现在是要‘亲耕’了。”你又把频道换回来说。<br> “亲耕”是一种仪式,表示皇帝也要劳动,向土地要粮食。我看到礼部的官员到教坊司中去挑选优伶,又看到这些优伶扮演成风神、云神、雨神、雷神;我看到这些官员召集大兴、宛平两县的农民,又看到他们在皇帝身旁作欣然的表情;我看到有两个官员牵着牛、两个老农扶着犁,又看到其它的所有农民都手拿铁耙锄头畚箕箩筐等,做出在耕作的样子,在他们的身旁,又有优伶扮演的男女农民,一边装模作样地劳动一边高唱丰收歌、太平歌;然后,我还看到皇帝左手执着漂亮的金穗鞭,右手持着雕有飞龙的犁,由两个官员搀扶着在田地里步行。等他步行三遍之后,顺天府尹就开始播种,等撒种、覆土结束,教坊司的优伶立即向皇帝献上成熟了的五谷,表示皇帝的劳动有了收获。在旁边围观的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热烈祝贺。<br> “这……这算什么?”我一脸不满,指着电视机对你说。<br> “什么算什么?”<br> “这……这不是演戏吗?”<br> “笑话,本来就是演戏嘛。”你又白我一眼。<br> 我还是一脸的不满,说:“怎么会这么演戏呢?”<br> 你说:“真受不了你。这就是在演戏!这是电视剧。”<br> “这是电视剧?不是现实?”<br> “这当然也曾在现实中发生过。”<br> “那么这还是现实?”<br> “好了好了,跟你扯不清。”你不耐烦地又换了个频道,我奇怪地发现会有那么多的人嘻皮笑脸地那儿又唱又跳又瞎说,不甘心地又说:“你说那是现实?”<br> “好好,我服了你了,是现实是现实。”<br> “他们就那样干!哈……”我突然笑起来,而且笑个不停。你看着我笑,脸无表情。我看着你的脸,笑得更厉害了,一直笑得捂住肚子在床上打滚。<br> 你冷笑一声,关了电视,走进洗手间。一会儿,我听到自己说:“洗澡啦?”<br> 你没有回答。我就听到我嘀咕了一声什么,就趴在床上。<br> 过了很久,你出来了,带着一股洗浴液和身体混杂的芳香。我感到我的内心产生一阵冲动,接着就看到我爬起来,去搂抱你,你皱皱眉,白了我一眼说:“去洗个澡。”<br> 我发现我点点头,就走到洗手间去了。不一会,洗手间里传出来了流水的“哗哗”声和那个我的哼哼啊啊的歌唱声。我听清楚那个洗着澡的我是在唱一首莫名其妙的歌──<br> 我怎么是个女的<br> 奇怪,我怎么变成了你<br> 我和你根本不一样<br> 但我笑的时候,笑声为什么是你的<br> 我悲哀,皱着你细细的眉<br> 我奔跑,迈开你的双腿<br> 我自杀,用你的手拿起刀子<br> 我自杀没有成功,你从死回到活<br> 我长叹一口气,将心从地狱收回<br> 你站起身,回到这个世界<br> 一个突然从梦想中闪出来的女子<br> 在现实中,使用了我的名字<br> 并且使用着我的身体和脑袋<br> 我拼命地乱蹦乱跳<br> 想把自己从自己身上甩掉<br> “嘻嘻。”我不觉又笑将起来。<br> “笑什么?”你问。<br> “他、他在唱什么?”我指指洗手间。<br> 你说:“我没听清楚。不过好象是我的一首曲子。”<br> “你有过这样的歌吗?新民谣,还是所谓的童话歌曲?”<br> 这时那个我的歌已经唱完了,再过一会,水声也停了,再过一会,我看到那个我围着浴巾走了出来,走到你身边。<br> 你说:“快去把裤子穿上。”<br> 那个我像刚才电视上的歌星笑星一样嘻皮笑脸地凑到你身边,搂住你的肩。我听到他轻声说:“现在穿了,呆会再脱,不是麻烦?”<br> 你一把推开他,说:“你少来!”<br> 那个我嘟嘟嘴,一把扯下浴巾,钻进了毯子里。惊得你“呀”的一声,隔着毯子打他。他突然伸出手,把你压在身下。你挣扎了几下,就被他扯掉了睡裙。<br> “哈,成功了!”我惊讶地听到那个我这么得意地叫。<br> 你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而他竟为你的咬啮所激动,因而双手打颤地你身上来回忙碌。再然后,这两个人,也就是我和你,竟把身体合二为一,并且互相抖动,又辅之以哼哼呵呵的呓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你在那儿颠来倒去,搞不清楚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br>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两个人终于没了声息。我疲惫地俯卧在那儿,你趴着我的肩,把头枕在我的腰上,仍在呼哧呼哧喘气。<br>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又睁开眼,翻过身来。同时你含糊地嘟哝一声,也翻了个身,躺到我的上方。<br> 就在这时,似一道闪电划过,我突然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然后身子霍然弹起,继而双眼圆睁地看着怀中的你。<br> “你怎么了?”你抬起身子,看着我问。<br> 这时我看得更清楚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无论模样、神态,还是语气,几乎都和你一模一样!<br> “你是你吗?”我不禁问。<br> “废话!”你又一个翻身,从我的身上离开,躺在旁边,不说话了。<br> “你真是你?”<br> “那怎么不一样?”<br> “你到底是谁?”<br> 我一连问了三声,终于惹得你火起,大喝一声说:“你有完没完?”<br> “可是,”我嘀咕一声说,“可是我确实觉得你陌生呀!”<br> “不跟你说了。”你猛地把毯子拉过头,蒙住脸。<br> 我愣了愣,想了半天,最后憋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br> “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又掀开毯子,坐起来,说了这一句之后又呼地站起身,飞快地穿好衣服,拉开门,蹭蹭蹭地走了。<br> “喂喂等等!”我忙追出去,但你已不见了,只有空谷足音在群星之间回荡。<br> 两个梦详细介绍完毕。以后做了梦,我会再写给你看。<br> 此祝<br> 好梦变成现实,坏梦永远是梦<br> 宋荣桓<br> 12月10日<br> 他反复地读了几遍,又觉得这梦其实并不可怕,觉得与其现在这样,不如梦中那样。对他来说,相对眼前现实,它们算是美梦了。所以,他想以后回首这一往事的时候,会说:我曾经有过美好时光,那段时光我和杨妮都是普通而平凡的世俗男女,过着人间普通而平凡的日子,时不时吵架,为柴米油盐操心,有时也有荒唐的事情发生,但那不是我们自己造成的,那是神秘天使和恶作剧鬼差强加给我们的。我们在平常生活中相偕到老。<br>23、裹挟在喜洋洋的城市里<br><br>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候,他这儿冷清起来。许多朋友都回老家过年去了,没回老家的竟然也各有各的去处,而没有去处的他大都不认识,认识的也交往不多。他想起一个美术评论家所说,先锋艺术家再怎么先锋,传统的春节总是要传统地过的。姜大胡子也回了他的江南小镇,他说本来想叫老婆孩子到北京来过年,可是没有钱,只好他回去,那个小镇消费低, <br>用不了多少钱。他邀他同去,他却不想回家。他觉得他一点也不想家,并且他也没有资格回家,既然已是一个在路上的人了,就让我在路上吧。<br> 杨妮依然没给他打电话过来,他当然也找不到她,于是几天来就一直躲在小屋里看美术书和画册。他往南方给她的妈妈打过电话,她说她刚寄过钱来,汇款上只有一句附言:一切都好,毋庸牵挂。其它的情况她一概不知道了。<br> 大年三十,整个北京都喜气洋洋的。虽说政府早已禁止鸣放鞭炮爆竹,但录音机里传出的阵阵炸响仍可乱真。电视里每个频道都在播搞各种各样的演出,小品相声流行歌曲一台接一台。他没有接受一些艺术家一起过年的建议,也拒绝了房东一家好意的邀请,独自一个去了一家歌舞厅看人家唱歌。<br> 他所去的歌舞厅,名为“绿岛歌舞厅”。当然,它就是当时杨妮在其中唱歌的地方。<br> 年三十,许多娱乐场所都关了门,而绿岛却依然开张。他到达那里时已是晚上七点。歌厅依然有生意,三三两两的人仍在来来往往。他挑了比较靠近演歌台的一个位置坐下,破天荒没要啤酒,而要了杯威士忌掺苏打水做成的鸡尾酒,然后看着台上的歌手唱歌。<br> 台上的歌手不时地幻化成杨妮,他仿佛看到杨妮就在他的面前。她在唱她讨厌的歌,依依呀呀、矫揉造作地抒着情,还不时和上台去的臭男人们对唱那些使人起鸡皮疙瘩的情歌。他忍着想吐的那种感觉听完一首又一首,杨妮终于去了后台。然后,再忍一会,她已卸了妆下来。<br> “我们走吧。”她对他说。<br> 他于是站起来,挽住她手,两人向门外走。<br> “到哪儿去呀小妞?”忽然来了一个理个小平头、穿着套名牌西服的恶少模样的人,拦住他们的去路。<br> “回去呀。”杨妮说。<br> “再陪大哥我唱一首好不好啊。”<br> “我们走。”他拉了杨妮要走。<br> “等等!”恶少跃身往前一挡。“今天大哥我一定要她陪我唱。”<br> “哼!”他拉了杨妮,绕道而行。恶少一个唿哨,上来几个戴墨境的打手模样的人,堵住各个路口。<br> “你们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开始颤抖。<br> “本来是不想干什么,就想让这妞陪我唱歌。现在既然这样,我还要她陪我吃饭了。”恶少歪着嘴干笑几声说。<br> “不许乱来!”他腿打着颤,强自镇定。<br> “哟,还挺硬的你啊,不许乱来,乱来怎么着?”恶少一挥手,上来一个打手,一把把他逮住,强行从杨妮那儿拉开,然后把他的两只手臂往背后反拨过去,他痛得咧嘴咬牙,嗷嗷直叫。<br> “你们想干什么?”他义愤填膺,振臂高呼。<br> 就在这个时候,杨妮挺身而出:“住手!”<br> “住手?除非你答应陪大哥我唱歌,然后,再陪我吃霄夜。”恶少奸笑着说。<br> “我当然答应,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呀。”杨妮说,“可是用这样的方式不太好吧?”<br> “好,放人!”恶少一挥手,那打手把他一放,他一个趄趔,向前冲出几步,刚巧冲向杨妮,他立即拉起杨妮的手就想跑,不料──<br> 杨妮一把把他的手拨开:“你干什么?用不着你干涉我的事,我想唱歌就唱歌,想陪人喝酒就陪人喝酒,关你鸟事?”<br> “啊?”他大惊失色,看着杨妮。恶少在一边得意地奸笑。打手冲上前来,冲他高喊:“还不走?”<br> “我不走!”他把头发一甩,正气凛然。<br> “滚!”打手一脚把他踹出门外。<br> 他在门外滚了几滚,鲜血淋漓地站起来,高喊:<br> “头可断,血可流,士可杀不可辱!”<br>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里面传出恶少的歌声。<br> “小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在岸上走,呵呵。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荡悠悠。”杨妮在唱。<br> “我受不了啦!”他大喊一声,歌厅里的人纷纷转头看他。他一定神,发现台上唱这歌的根本不是杨妮和恶少,而是另一对男女,男的胖得不能再胖,戴副黑框眼镜,女的是村姑打扮,翘着两根假辫子。<br> 他忙拿酒杯挡住自己的脸。然后,在他的眼前,在晃动的酒杯中,出现了另一个场景……<br> 小彦上台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对这个台上的杨妮的回忆中,直到她开始唱那首他熟悉的歌的时候,他才回到现实中来。<br> 我只是很小的一只蝴蝶,飞到了北京<br> 北京那么大,可我<br> 只是很小的一只蝴蝶,很小<br> 可以随时被你放进口袋里<br> 可以随时被你一口气吹走<br> 我那么小、那么孤单,我只是<br> 很小很小的一只蝴蝶,飞到了北京<br> 你那么大,像北京那样大<br> 你把我轻轻地──托在掌上<br> 你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br> 你没有说话、没有把我放进口袋,没有<br> 一口气把我吹走<br> 你只是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br> 你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慢慢地<br> 落下了泪水<br> 小彦早已看见了他,唱完歌,她就走了下来。<br> “怎么一个人来?”她在他身旁的一个黑色花瓣形沙发上坐下,向侍从小姐要了一杯矿泉水。<br> “只有我一个人。”他说。<br> “是吗?”<br> 他点点头。<br> “我也只有一个人。”<br> “你妈呢?”他问,看着她。她嘴唇涂得血红,头发做成东翘西竖的怪模样,穿一件纱制红色紧身上衣和一条相同颜色的超短裙,已是十足的酒吧歌手模样,和上次见面时还有些清纯的样子已大不一样。<br> “一直没有唱片公司要我。她对我失望透顶,早回去了。过年了,来过电话,叫我也回去算了,她在老家给我找了个工作,也想在那儿给我物色男朋友,我当然没答应,连过年都不想回去呢。你呢,杨妮现在在哪?”<br> 这时有个平顶头,一身名牌西服,一副恶少派头的人在向小彦招手,小彦站起来说:<br> “我得去应付一下,呆会再过来。”<br> 她走过去,在那人面前坐下,和他说着什么。他看到那人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抽出一叠钱,嘿嘿笑着塞到小彦的乳沟里,小彦朝他一笑,便走上台去。不一会,从小彦的口中便传出了《今晚和你在一起》的流行曲,肉麻得他再起鸡皮疙瘩。一曲唱完,她下台又走向那个“恶少”,说了句什么,转身欲走,却被那人一把拉住,说了几句之后,又从摸皮夹,小彦一边说什么一边直摇头。过了一会,那“恶少”便走到他这边来了:<br> “喂,我们商量个事。”<br> 小彦追过来说:“你走吧,他是我朋友。”<br> “什么朋友。”那人看看她又看看他,“你开个价,把她让给我一夜。”<br> 他“腾”地站起来,怒不可竭地看着他。<br> “怎么,你以为她还很纯洁?这年头谁跟谁呀。你要多少钱?”<br> “你、你!”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下子站起来怒视着他只是本能的行为,等稍微平静一些,他便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看看小彦,小彦飞快地跑到吧台后面,披了一件绒大衣回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说:<br> “咱们走。”<br> 他便被她拉出了门。他听到那人在身后的骂娘声。“不要回头。”小彦说,拉他紧走。两人走了一段,来到一个街角,那儿有一个自动投币电话和一个IC卡电话。小彦摸出一张磁卡说:<br> “我得给老板打个电话。”<br> 小彦就拨电话,解释自己为什么中途离开的原因。那边似乎发了火,所以小彦一迭声地辨解,最后悻悻地挂了电话。<br> “不回去老板可能会开除我。”<br> “回去陪那个家伙?”<br> “那家伙是个常客,很有钱的。”<br> “你愿意回去吗?”<br> “……”小彦犹豫了一阵,说,“不干就不干,还怕饿死啊!”<br> “哈哈!”他看着她,发出一记笑声,这一笑就居然一直笑了下去,笑个不停,笑个没完没了。这是一个又开心又辛酸的笑,一个茫然而空洞的笑。小彦看着他笑,也笑了起来。结果,两个人就在北方冬天寒冷刺骨的风中一起笑个不停。<br> “那么我们现在到哪儿去呢?”<br> “去过年啊,你有自己的住处吗?到你那儿去。”小彦一把挽起他的胳膊。<br>24、今晚,让我们谈性说爱吧 <br><br>于是两人叫了计程车,驰往圆明园。路上,顺便买了些蔬菜羊肉什么的,他想买啤酒,却没有,只好买了两瓶红葡萄酒。到达住处,他向房东借了火锅,插上电,便准备吃杂烩火锅了。<br> <br> “我还真没吃过什么哩,现在已经饿得肚皮贴背了。”小彦夸张地皱皱眉说。<br> “我也是。肚皮贴背。”他说,说完两人又笑起来。<br> 笑了一会,火锅里的水已经沸起来了,他们便把羊肉菠菜大白菜豆腐一股脑儿放进去,再拿两个碗匀好调料,便相对坐着大吃大喝起来。<br> “说实话,还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舒服的年夜饭。”小彦用汤匙舀了一勺豆腐送进口里,随即皱着眉直哈气。他看着她被烫的样子,哈哈直乐。<br> “哟,怪不得胸口不舒服,忘了把钱拿出来了。”小彦把手从衣领口伸进去,掏出一叠钞票,数起来,“见他的鬼,也就三百块,故意用小钱,我还以为有多少哩。”<br> “三百块,够过一阵子的了。”他说。<br> “倒也是,”小彦把钱放到一边,“杨妮一直没跟你在一起吗?”<br> “后来她就跟了一个什么吴老板,再后来她就去了先锋公司。”他说。<br> “再后来她就做了歌星,再后来传出她要打官司的消息。”小彦说。<br> “那再后来呢?”。<br> “她跟我住一起,在我那躲了几天。”小彦说。<br> “跟你在一起?你知道我找她找得多么苦啊,一直找不到她。然后呢?你那儿出去之后她去了哪里?”<br> “我不知道,只听到她谈起过有一个新加坡商人在追她。我猜她可能跟那个新加坡人去了。那个官司后来不了了之,大概是那个新加坡商人出了钱解决了。”<br> “那她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呢?”他喝一口酒问。<br> “她到我们那个四合院,大伙儿都很高兴,就在一会玩,晚上她跟我挤一张床。当然我们不是同性恋,这个要跟你说明。她是没地儿睡才跟我睡一起的。再说,我们大伙儿,两个女孩或两个男孩挤着睡是常有的事。大伙都不容易,常会有无处可去的时候。大伙在一起,也就谈论歌坛的事儿,谈论流行歌曲。她当时说她要真实地表达自己,并且找到了新的表达方式,可没有实现的途径,她那个公司想让她唱一般的爱情歌曲,她不答应。她说换了以前她会答应,但当时她有些钱了,可以不唱自己不想唱的歌了。以前在歌厅,她一直很苦闷,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她一唱起那些歌就泛胃,一看到那些客人就觉得委屈了自己,当时她很想和你在一起,共同去争取成功,可又觉得那样的话,她的一些做法会伤了你,她觉得歌坛和其它艺术界是不一样的,她觉得你应当有你自己的方式,她也应当有她的方式。再说北大平庄那段,她是一个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的中心的那么一类人,这你应该知道吧?”说罢,她缓了一口气,看他一眼。他点点头,说:<br> “她不但漂亮,而且很有魅力,能吸引每一个人。”这么说着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口有些哽咽。小彦抚抚他的肩,喝一口葡萄酒,继续往下说:<br> “她成了我们的中心,和其他的人一样,我那时开始受到她的影响,喜欢起她的歌来了。有时在歌厅,我也唱她写的歌。”<br> “今天我就听到了。”他说。<br> “男孩们迷她迷得不行,一个个暗示较劲,比谁更能讨她的欢心。她感觉到了,就叫我透出风去,说她不会跟任何人谈恋爱。可男孩们又不一定是想谈恋爱,他们就是想讨她的欢心。这样,他们自然觉得有责任保护杨妮,结果,事情就发生了。”<br> “发生了什么事情?”<br> “几个男孩联合起来,一起去揍了刘德化一顿,结果统统进了派出所。刘德化伤得很重,躺在医院里,全身绷带。杨妮要保男孩们出来,又要陪医药费,结果钱化得精光。就是在那时,她跟我说到了那个新加坡商人,说现在走投无路了,只好考虑是否接受那个商人。”<br>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br> “有烟吗?给我一支烟。”小彦说。他找出一包北京牌香烟,给她点上,她放下盛酒的碗,深深吸一口烟。<br> “杨妮说那是个中年人,那时刚刚跟香港的老婆离婚,相貌还可以,是一家新加坡公司驻华总代理,自在歌厅见过杨妮后,天天一束玫瑰花。后来杨妮去了先锋公司,他还穷追不舍,说他可以给她更好的条件,把她培养成天皇巨星。她一直没答应。”<br> “为什么不答应?”他问。<br> “她觉得先锋公司也可以呀。”小彦一手挟烟,一手拿碗,喝了一口酒。<br> “晚上一张床上睡觉时,我们当然会谈些感情啦、性啦这方面的话题。跟你说,杨妮的身体真是美得出奇,连我都差点就忍不住地想跟她亲昵。当然我说过,我不是同性恋者。她的身体有一股天然的香气,好闻极了。跟她睡过之后,我就非常的喜欢她了,喜欢她的身体,希望能看她,或者闻她。为此我还苦恼过呢,我想难道我有同性恋倾向?幸好当时我正跟一个男孩来往,亨受着男性给予的性快乐,避免了这一倾向。”<br> 他往火锅里添菜,并给她倒了酒。房间里暖气很足。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br> “她跟我说,到那时,她已跟四个男人睡过了。第一个是个男同学,那时都还小,摸索着玩玩而已,根本不懂事。第二个就是你,第三个是那个吴老板,是个笨手笨脚的半老头儿,跟他干那个她直觉得恶心,但她有很好的自制力。第四个就是刘德化,这家伙精力充沛得出奇,杨妮说他变态,一定是服了性药。”<br> “她怎么说我?”他说。<br> “她是你的第一个吧?她说跟你时那种感觉真好,很安全,也觉得很美。只在你那儿她才会感觉到干这个也可以是美的。她甚至还说,有一次,她跟你干着干着,她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崇高的感觉,这感觉使她哭了起来,泪水直流。有没有这样的事?”<br> “哭过一次。”他点头。<br> “所以她说她也应该算是你的第一个,小时候那个不算。”<br> “那个当然不算。”他说,“咕隆”喝下一大口葡萄酒。<br> “我感觉得出,她爱的其实还是你。谈到你的时候,有时声音会发颤。她常常说人是无法把握自己的爱情的,因为要集中精力去把握命运。她说她就无法把握爱情,因为基本的问题还没解决,要去和命运打交道。”<br> “这只是因为对命运的要求不一样而已。”他说,“为此她一再地离开我,走向别人,并且现在还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怀抱里。”他也拿了一支烟,点上,“吱吱”猛吸。<br> “她在那个事情发生、把钱化光以后就走了,告别了我们,大家都问她到那儿去,她说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其实只有我知道,最大的可能性是到那个新加坡商人那儿去。”<br> “可是那个商人到底是谁?他现在在哪儿?”<br> “不知道。”小彦说。<br> 火锅里的菜终于吃完了,他提议到外面吹吹风。两人披上大衣,走入寒冷中。走了几步才发现天空在飘雪,小彦兴奋得大叫起来:<br> “雪!雪!”<br> “雪!哈!”他也跳起来。两人立即飞快奔跑,奔到村口,奔到大街上。<br> “这是你到北京后的第一场雪吧?”<br> “当然。太好了雪。”他张开两臂去捉一片一片的雪花,可她们一落到他的手掌上就化了。“希望下它一个晚上,希望明天早上起来大地一片白、白、白,白得睁不开眼,白得让人受不了。”<br> 这么美好的雪竟不能与杨妮共享。他呜咽一声,忽觉眼前灵感一闪,就仰起脸,看着天空,让雪花进入他的眼睛。然后,他觉得泪眼模糊了。在泪眼模糊之中,他看到了杨妮,在雪白雪白的雪地上奔跑,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袄,围着一条火红色的围巾。<br> “往哪里逃!”猛然地,她回过头来,向他一声喝,然后他觉得前面一阵雪白闪过,一个雪团就“卟”地一声砸在他的脑袋上了。<br> “哇!好狠的女坏蛋。”他捧起一把雪,三下两下把它捏成一个结实的小球。可刚要扔出去,“卟”!脑袋上又中了一弹。他立即奋不顾身地把手中的武器扔了出去,只能“啊”有一声,杨妮中弹,倒在地上。<br> “怎么了?受伤了?”他奔过去拉她,她猛地窜起,一个左钩拳又一个扫荡腿,他扑到在雪地上,来了个嘴啃雪。<br> “好啊。”他不甘失败,一跃而起,朝她扑去。她哈哈一笑,回身就跑。他们就在雪地里你追我逐。雪团不停地砸在对方身上,他们不停地开怀大笑。<br> 多么开心啊,他一边追赶着她一边想。她在前边跑着跑着,忽然,雪白的身影一闪,竟然不见了!她忽然不见了,好似融进了雪地之中。<br> “杨妮!杨妮!”他大叫。没有回音。<br> “杨妮!杨妮!”他叫了一百遍,她都没有回音。<br> “你在哪里啊?”<br> 没有回音。<br> 于是,他在雪地上找啊找啊、喊啊喊,可是没有她的踪影。雪地变得无边无际,旁边没有房子,没有任何建筑,也没有植物,没有动物,什么都没有。天空也没有飞鸟,只有雪在不停地飘。<br> “你在哪里呢杨妮。”他喊得嗓子都哑了,现在只能自言自语了。<br> “杨妮,你在哪里呀。”他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br> 雪在飘着,漫天是飞舞的白,大地也是一片白。到处是白,他的脑袋也已一片空白了。这个世界,除了空白,就什么都没有了。<br> “我在这儿哪!”忽然传来了杨妮的声音!<br> “我在这儿哪!”她的声音越来越多。<br> “我在这儿哪!”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遍布了世界,变得和雪一样多了,它们几乎覆盖了雪。<br> 刚听到时他还能循着喊声寻找,可后来喊声越来越多,遍布宇宙,他就不知道怎么找了。它们就在他的身边,可他不知道发出这个声音的杨妮在哪儿。<br> “杨妮,是你在喊吗?”<br> 可是他的声音根本听不到,到处是杨妮“我在这儿哪”的声音,到处是雪。<br> “杨妮,是你在喊吗?你在哪儿啊?”<br> “我在这儿哪!”<br> 可是他根本找不到她,漫天是雪,漫天是她的声音,可是他根本找不到她。他不停地向前走,不停地喊着她,不停地寻找。可他找啊找啊,根本找不到。他走遍世界,他历尽一生,根本找不到她。<br> 他永永远远地寻找着她。<br> “你在哪儿呢?”一个平和的、来自人间的声音打断了他。他一愣,发现是小彦在说话。<br> “我在哪儿,不就在这儿吗。”<br> “我是说你的灵魂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到杨妮那儿去了?”<br> “正好是到她那儿去了。”<br> “不是正好,我看你是常去的。嗳,杨妮写过一首关于雪的歌,还记得吗,收在《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里的?”<br> “哦……是《飞花》吧?我只听过一遍。”<br> “我唱给你听怎么样?”<br> “就现在?”<br> “就现在。”<br> “大声地唱?”<br> “大声地!”<br> “就在这大街上?”<br> “当然!”<br> “不怕别人把你当疯子?”<br> “不怕。疯子才好呢!”<br> 说罢,就在大街上,在雪花飘舞中,他跺着脚,小彦一边跺脚一边唱了起来。<br> 好大的雪呀满天飘飞,把我晃得眼花缭乱<br> 雪随意地下好像是仙女在随意地抛洒她的飞花<br> 仙女仙女每一场雪都是你在抛洒飞花吗<br> 为什么这场雪特别让我心跳<br> 我猛地接住一朵她闪烁了一下就不见了<br> 她不见了,我的心是越跳越厉害<br> 她一定是跑到我的心里去啦,她在我的心里继续飞舞<br> 所以我的心开始疼痛起来<br> 她飞呀舞呀个没完,我的心疼啊痛啊个没完<br> 而天空的飞花也舞啊蹈啊个没完<br> 飞花围绕着我不停地飞舞,仙女不停地把她们撒在我的身上<br> 仙女你在抛洒飞花可我为什么看不见你<br> 我多想看看你飘飘摇摇的模样,你在哪儿呢<br> 你一定躲在自己撒出的其中一朵飞花里吧<br> 啊我知道了,你就躲在那朵、那朵飞花里,那朵<br> 就是溜到我心里去的那朵!啊仙女你是在我的心里向外满世<br> 界地抛洒飞花吗<br> “这些童话歌曲其实多么好,可惜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的成功。”唱毕,小彦缓了口气,遗憾地说。<br> “写出这样的歌本身就已成功了,别人承认不承认那是别人的事。”他一边伸出一只手接着雪花,一边说。<br> “要是她也是像你那样想那会怎么样呢?”<br> “那就跟我一样,随便找个工作,比如书店站柜台呀、给化妆品公司做直销呀什么的,或者,回老家拉她的二胡去。”<br> “然后嫁个老实本分的人过小日子?”<br> “对,嫁我这样的人,一起过小日子,生个胖娃娃。”<br> “可惜杨妮并不那么想。”小彦说。走了片刻,她问:“她这样子,你还爱她吗?”<br> “爱。爱得死去活来。”他笑着说。<br> “别这么不认真,我是真心问你。”<br> “真想知道?”<br> “嗯。”小彦点头,期待地看着他。<br> “也许,我会为了她去自杀。”他说。神色立时严峻起来。<br> “真的?”小彦惊呼。<br> “你知道她是多么的美,为了美去死,谁都值得。”他说。<br> “光为了美,而不是为了爱?”<br> “当然更是为了爱。她也爱我,这你也知道,其实我也清楚。我也爱她,从十九岁那年起。”<br> “有过别的女孩吗?”<br> “没有。”<br> “哇,真是经典爱情。”<br> “那倒不是,”他笑,“没有别的女孩只是因为我没想到要有。”<br> “就是嘛,你心里只有她。”<br> “可我也有憋不住的时候。”<br> “下面?”小彦看看他的大腿部。他捧住她的脑袋,把它转向天空:<br> “别这么色迷迷,看雪。”<br> “憋不住的时候怎么办?”小彦不甘心把头扭回来对着他。<br> “自己解决,想象着杨妮就在自己的怀里。一边哼:小妮子小妮子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br> “那个时候也不想别的女孩?”<br> “不想,就想杨妮。”<br> “我真羡慕她。”小彦说着,低了头,一副伤感的样子,“我没有你这样的人来爱我。以后你会有别的女孩吗?”<br> “以后说不定,我想我会跟别的女孩做爱的。性可以是一件干净的事情,就看你的心态。”<br> “所以你一点也不会去干涉杨妮?”<br> “我认为杨妮的心灵是健康的,我了解她。她内心没有黑暗,她始终是美好的,她所做的一切,跟内心深处至深的情感无关。所以,无论什么都不会妨碍我爱她。”<br> “你能这么理解她,也是她的福气。”<br> “你羡慕?”<br> “不羡慕也得羡慕。光出于虚荣,我也希望有这样一个男孩,毫无二心地、不管我在做什么地爱我。是不是由于跟她做爱特别快乐?”<br> “我说过没有过别的女孩。”<br> “那可能就是因为你没有过别的女孩的缘故。”<br> “那就不知道了。”<br> “啊,雪大起来。”小彦举臂旋转,手掌扫着雪花,“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br> “不知道。”<br> “想跟你干那个。”<br> “我刚说完那些话你就想使用我了?”他笑。<br> “我相信你也愿意。”小彦说。<br> “你说对了,我真愿意。”他说。<br> “不是只为试试别的女孩的滋味吧?”<br> “不只是这样。”<br> “那就好。”<br> 他们拉起手,迎着雪花跑回住处去。<br> 窗外飘着雪花,他们相拥在被窝里,他感到了做一个人的快乐。一晚上他们缠绵不休,他记得总共做了五次之多。第二天,小彦说得赶回去向老板道歉,他说你非得在那儿做吗?不到那儿做到那儿去,我得活下去呀。说着小彦就起床要走。他紧跟着起床,送她。出门,雪果然结起来了,地上白白的一片,他们立马感到心情爽朗,迎着天空大口喘气。走到村口,小彦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br> “知道吗,安雯死了。”<br> “什么?”<br> “很可怕。一根白丝巾,就解决了。”<br> “怎么会呢!”<br> “这是真的,就在上个星期三。”<br> “真不敢相信。”<br> “我现在才告诉你是不想让这个消息破坏跟你在一起的时光。”<br> “真不敢相信。”<br> “她说她再也不唱歌,然后就、就这样死了。”<br> “到底是为什么呢?”<br> “谁知道。”<br> “肯定有原因。”<br> “象她……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br> “这有什么呀!”<br> “这话要说给她听。好了,不要多说这个了。我要走了。”<br> 他想起第一次和杨妮一起去见安雯时很像是歌迷见歌星的,没想到现在她会因为唱歌的原因而自杀。<br> “真是不敢相信。”<br> “相信不相信总是事实。我回去了。”<br> “那老板要是不要你怎么办呢?”<br> “不会不要我的。”小彦说。见他将信将疑,她又补充说:“男人我见得多了,知道怎么应付。”他叹了一口气,笑道:<br> “你已长大成人,可以面对世界了。”<br> 两人到了街口,小彦掏出一把钱,塞进他的大衣口袋说:“如果你不嫌的话,这些钱给你。”<br> “我现在不缺钱。”他把钱拿出来要还给她。她接过,再次把它们塞到他的衣袋里。<br> “为什么呢?”他问。<br> “你肯定缺钱的,我猜得到。书店那点工资付房租还差不多。我呢,来钱比你容易。”<br> “可我真的不缺钱,我省吃俭用正好。”他又把钱还给她。<br> 小彦把钱放回去,说:“那好,常联系,有困难了想到我。”<br> “你也是,”他说,“有困难了想到我。特别是,一有杨妮的信息立即告诉我。”<br> “那当然。不过也希望你好好的,至少得为杨妮好好地活着。”她转身看车。<br> “对了,我还得说一句,”她又转过头来,“我们是因为杨妮才在一起干了一晚对吗?”<br> “不要这么想。”他忙说。<br> “至少她是纽带。”<br> “那倒是。”<br> 彼此又勉励一通,直到出租车到来。临上车前,小彦狠狠地吻了他一下,说也是代替杨妮给他一个吻。他们又互相笑笑,终于告别。<br>25、最初的和最终的体味<br><br>一路走着,积雪喀嚓喀嚓响。这冬天的美突然使他想到了夏天。那个夏天……忽然,他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北京火车南站。<br> 那个夏天是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时光。他们一起坐了两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列车,一 <br> <br>起在北京街头傻呆呆地等天亮起来,一起去租房子,一起住进北大的招待所。那段时光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入了他的人心。初到北京,一切印象都是感性的、片断的、印象化的,譬如坐车经过一个巨大的广场时,他们连那就是天安门也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故宫、也不知道中南海,也不知道钟鼓楼,也不知道京城大厦、昆仑饭店、希尔顿酒店、长城饭店、亮马河大厦、发展大厦、京信大厦、东方艺术大厦、燕莎友谊商城、赛特购物中心,也不知道二元桥、三元桥、四元桥,也不知道澳大利亚小羊腰肉、美式炸鸡、泰国蛇肉、法国乳鸽、土耳其烧烤、意大利剪肉饼、朝鲜冻肉、日本生鱼片,也不知道可以在长富宫饭店打网球、在国际艺苑参加文艺沙龙、在北京音乐厅听音乐会、在英东游泳馆游泳、在顺义赛马场马、在亮马河大厦看摇滚演出,也不知道这儿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什么人都有,也不知道这儿有一千万人口,其中外来人口有三百六十万,也不知道这儿有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发展机会,也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应有尽有的动物园、两个什么都可以玩的游乐场、四个美奂美仑的风景区、五个象征高贵身份的高尔夫球场、八个梦幻工厂──电视台、三十个剧场、三十七个体育馆和体育场、四十二个艺术剧团、六十九家电影院、八十六个网球场、一百零八个公园、一百八十六座游泳池、一百九十家舞场、二百三十七家报社、二百九十九个字画销售店、四百八十家台球厅、五百五十家电子游艺厅、六百五十家歌厅、一千九百家杂志,也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终点还是起点还是中间的那个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即使知道也是朦胧的)、他们将会怎么样……<br>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他们来到了北京。<br> 列车终于到达北京站。一看时间,是凌晨两点。他们下了车,寒风立即扑面而来,表示欢迎。车站不大,三两步就来到了外面。出站口旁边有个不大不小的车站广场,大概五百平米左右。里里外外人声和车声嘈杂。广场上一窝一窝地落满了人,或坐或躺,或聊天或睡觉。广场包围有几辆黄色的面的和红色的夏利,车顶“TAXI”字样闪闪发亮,招徕着客人。四面八方高高低低的楼房隐隐绰绰、远远近近的呆立着。有许多和他们同时出站的人纷纷或搭车或步行离去。<br> “北京站那么小?”<br> 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们才明白这只是火车南站,火车站不在这里,它比这个南站不知要大上多少倍。<br> 凌晨两点,他们自然无处可去。才几个小时,找旅馆觉得不值得,于是也就学众人的样,在地上铺几张报纸,就席地而坐,准备坐等天亮,然后赶紧去租房子。因为来之前已通过长途电话咨询过在这儿的同学朋友,了解了一下租房子的行情,知道房子虽不好租,但一旦运气好,倒也是能一下租到。他们就是想看看自己的运气,看看一天之内能不能租到房子,当然若不能租到,也做好了住最便宜的地下室招待所的准备。<br> 他们把两个旅行箱放在旁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坐着看周围的情形。<br> “喂,你猜我现在最想干什么?”杨妮似乎没有旅途劳累的感觉,说起话来依然兴致勃勃。<br> “想干什么?”<br> “突然来了一伙抢劫犯,长刀短枪,头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两保眼睛,大喝:“统统把钱交出来!”<br> “咦,那我们怎么办?”<br> “交钱呗。乖乖地摸出皮夹,整个儿扔过去。还觉不够,再把箱子打开,哆哆嗦嗦地把放在箱子底下的信用卡也拿出来奉上。”<br> “怎么至于这样?你好象很乐意被抢似的。”<br> “大多数人不愿意,所以发生了打人哭叫的声音。‘啪、啪’的耳光声,‘嘶啦啦’撕衣服的声音,‘卟通’跪倒磕头的声音,等等等等,什么都有,震天动地热闹极了。”<br> “你怎么这么想?”<br> “刺激呀。嘿。”她笑起来。<br> “那没有钱了我们怎么在北京呆?”<br> “怎么不能呆?每个生命都有它自己的生存之道。只要是活的,总能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更精彩哩!你从来没想到的事情,在这个时候都出来了。比如,你没想到你会睡在人家屋檐下吧?现在你有机会天天睡大街上了;你没想到你会没换的衣服,蓬头垢面,身上长满虱子,现在好了,你身无分文,缩在地上,看见路过的人忙点头哈腰、打拱作揖,‘给两毛钱吧,给两毛钱吧’地说个不停。人家吐你一口痰,你也习以为常地不去擦掉,就让它粘在头发上、衣服上,日积月累。还有,你还会爱上一个要饭的中年女人,别不相信,因为这个时候,你对爱情的看法不一样啦,只要她能要到比你多的饭,只要她肯施予你,你就会爱上她。哈,就这么回事。”她说完大笑。<br> “那么你呢?”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br> “我?干脆,就跟那些强盗去得了。他们不刚抢到了钱吗?我是他们的一伙,<br> 那我也有钱啦。这些人都很粗鲁,没什么智慧,到时候说不定会被我操纵哩!”<br> “对,你可以做强盗头子。”<br> “说得好,”她眼睛一亮,把身体往前移移,“强盗头子是这么做成的:我看到那个强盗头长得还可以,但很蠢,于是计上心头,就开始勾引他。很快就做成了他的押寨夫人,然后……不行不行,这不是和印度一个女强盗的经历重复了?我可不是一个喜欢模仿别人的人。”<br> “那怎么办?”<br> “这么着。我偷偷地练习武功和枪法,最后把他们一举消灭。也不行也不行,变成一部普通的武打电影了。我得这样……”她咬着下唇,凝神思索起来。<br> “先生小姐给一点钱吧,好心有好报。”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他们各各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扶着一个瞎眼的中年男人,站在前面。杨妮朝他做个鬼脸,他掏出一张一块的零钱给了他们。他们一走,杨妮立即放声大笑,惹得周围的人纷纷转头来看。<br> 这么着,天渐渐地亮了。但还不是太亮,他看了一下时间,是四点十五分。他们向周围看看,一切如故,坐的坐,躺的躺。出租汽车还泊在那儿。外面有一些类似骆驼祥子拉的黄包车一样的三轮车在跑来跑去。又过一会,又有一列车到了,出站口又涌出一群人来,车站便又热闹了一阵。这群人同样分为三批,坐车去的、步行去的、留上站上等天亮的。他们的身边坐下来了一批小女孩,共有五个,最大的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看上去象学生又不象学生。衣衫不很光鲜,头发也大都蓬乱,脸色或苍白或泛黄,一望便知不是北京人。他和杨妮互相看看,都觉不可思议。这时有一个年轻男子向她们凑过去和她们搭话,一伙人一会便说说笑笑起来。他们以为能听到一些实质性的内容,便不说话,低头听他们说。可是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话,什么“你猜我几岁?”“我们刚刚吃了一只烧鸡。”“让我吃鸡头!”之类。杨妮听得没好气,抬起头想搭话,他阻止她:<br> “算了吧?别忘了来之前的约定。”来之前的约定就是别招惹是非。<br> “这有什么?”杨妮不屑地眨眨眼,可还是缩了回来。他把身体移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嗅着她头发上的芳香。然后两人开始迷迷糊糊起来。<br> 在似睡非睡中,杨妮猛然喊了一句:“当心箱子!”两人同时醒了,眼珠乱转,立即发现箱子就在身边,安然无恙,不禁相视一笑。<br> 他为自己突然的笑声而笑,他在雪地里独自大笑,他在无边的城市里孤寂而笑,他笑着笑着就越笑越响了。<br> 回到住处,他给杨妮写信,写了没几句,写不下去了,便揉碎信纸,翻身上床,倒身便睡。刚一合眼又看到杨妮,这会是在他的怀里,他们在做爱。他感觉在床上的她能让他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相比之下,小彦带给他的感受轻微之极。在杨妮雪花一般的飘舞中,他被卷进漩涡,旋转、旋转、旋转,直到进入一种死亡之境,直到一种深刻的绝望占据他的身心。他长长地嚎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一摸裤衩,竟已湿透。如此倒真好!他想。<br>他换了裤衩,穿好衣服,走出门去。黄黄的阳光正从西边照射过来,落在洁白的积雪覆盖的大地上,小孩子们正在打雪仗,大人们在屋檐下晒太阳聊家常,远处隐隐传来城市嘈杂的声音。他迈动步子,积雪在脚下发出<br>清晰明确的“咯嚓”、“咯嚓”声。他迎着阳光走,一直向前走,直到自己完全融化在阳光里,融化在雪的洁白里。<br>
作者:
lok
时间:
16.4.2003 10:08
25、最初的和最终的体味 <br><br><br> 一路走着,积雪喀嚓喀嚓响。这冬天的美突然使他想到了夏天。那个夏天……忽然,他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北京火车南站。<br><br> 那个夏天是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时光。他们一起坐了两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列车,一 <br>起在北京街头傻呆呆地等天亮起来,一起去租房子,一起住进北大的招待所。那段时光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入了他的人心。初到北京,一切印象都是感性的、片断的、印象化的,譬如坐车经过一个巨大的广场时,他们连那就是天安门也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故宫、也不知道中南海,也不知道钟鼓楼,也不知道京城大厦、昆仑饭店、希尔顿酒店、长城饭店、亮马河大厦、发展大厦、京信大厦、东方艺术大厦、燕莎友谊商城、赛特购物中心,也不知道二元桥、三元桥、四元桥,也不知道澳大利亚小羊腰肉、美式炸鸡、泰国蛇肉、法国乳鸽、土耳其烧烤、意大利剪肉饼、朝鲜冻肉、日本生鱼片,也不知道可以在长富宫饭店打网球、在国际艺苑参加文艺沙龙、在北京音乐厅听音乐会、在英东游泳馆游泳、在顺义赛马场马、在亮马河大厦看摇滚演出,也不知道这儿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什么人都有,也不知道这儿有一千万人口,其中外来人口有三百六十万,也不知道这儿有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发展机会,也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应有尽有的动物园、两个什么都可以玩的游乐场、四个美奂美仑的风景区、五个象征高贵身份的高尔夫球场、八个梦幻工厂──电视台、三十个剧场、三十七个体育馆和体育场、四十二个艺术剧团、六十九家电影院、八十六个网球场、一百零八个公园、一百八十六座游泳池、一百九十家舞场、二百三十七家报社、二百九十九个字画销售店、四百八十家台球厅、五百五十家电子游艺厅、六百五十家歌厅、一千九百家杂志,也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终点还是起点还是中间的那个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即使知道也是朦胧的)、他们将会怎么样……<br><br>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他们来到了北京。<br><br> 列车终于到达北京站。一看时间,是凌晨两点。他们下了车,寒风立即扑面而来,表示欢迎。车站不大,三两步就来到了外面。出站口旁边有个不大不小的车站广场,大概五百平米左右。里里外外人声和车声嘈杂。广场上一窝一窝地落满了人,或坐或躺,或聊天或睡觉。广场包围有几辆黄色的面的和红色的夏利,车顶“TAXI”字样闪闪发亮,招徕着客人。四面八方高高低低的楼房隐隐绰绰、远远近近的呆立着。有许多和他们同时出站的人纷纷或搭车或步行离去。<br><br> “北京站那么小?”<br><br> 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们才明白这只是火车南站,火车站不在这里,它比这个南站不知要大上多少倍。<br><br> 凌晨两点,他们自然无处可去。才几个小时,找旅馆觉得不值得,于是也就学众人的样,在地上铺几张报纸,就席地而坐,准备坐等天亮,然后赶紧去租房子。因为来之前已通过长途电话咨询过在这儿的同学朋友,了解了一下租房子的行情,知道房子虽不好租,但一旦运气好,倒也是能一下租到。他们就是想看看自己的运气,看看一天之内能不能租到房子,当然若不能租到,也做好了住最便宜的地下室招待所的准备。<br><br> 他们把两个旅行箱放在旁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坐着看周围的情形。<br><br> “喂,你猜我现在最想干什么?”杨妮似乎没有旅途劳累的感觉,说起话来依然兴致勃勃。<br><br> “想干什么?”<br><br> “突然来了一伙抢劫犯,长刀短枪,头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两保眼睛,大喝:“统统把钱交出来!”<br><br> “咦,那我们怎么办?”<br><br> “交钱呗。乖乖地摸出皮夹,整个儿扔过去。还觉不够,再把箱子打开,哆哆嗦嗦地把放在箱子底下的信用卡也拿出来奉上。”<br><br> “怎么至于这样?你好象很乐意被抢似的。”<br><br> “大多数人不愿意,所以发生了打人哭叫的声音。‘啪、啪’的耳光声,‘嘶啦啦’撕衣服的声音,‘卟通’跪倒磕头的声音,等等等等,什么都有,震天动地热闹极了。”<br><br> “你怎么这么想?”<br><br> “刺激呀。嘿。”她笑起来。<br><br> “那没有钱了我们怎么在北京呆?”<br><br> “怎么不能呆?每个生命都有它自己的生存之道。只要是活的,总能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更精彩哩!你从来没想到的事情,在这个时候都出来了。比如,你没想到你会睡在人家屋檐下吧?现在你有机会天天睡大街上了;你没想到你会没换的衣服,蓬头垢面,身上长满虱子,现在好了,你身无分文,缩在地上,看见路过的人忙点头哈腰、打拱作揖,‘给两毛钱吧,给两毛钱吧’地说个不停。人家吐你一口痰,你也习以为常地不去擦掉,就让它粘在头发上、衣服上,日积月累。还有,你还会爱上一个要饭的中年女人,别不相信,因为这个时候,你对爱情的看法不一样啦,只要她能要到比你多的饭,只要她肯施予你,你就会爱上她。哈,就这么回事。”她说完大笑。<br><br> “那么你呢?”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br><br> “我?干脆,就跟那些强盗去得了。他们不刚抢到了钱吗?我是他们的一伙,<br><br> 那我也有钱啦。这些人都很粗鲁,没什么智慧,到时候说不定会被我操纵哩!”<br><br> “对,你可以做强盗头子。”<br><br> “说得好,”她眼睛一亮,把身体往前移移,“强盗头子是这么做成的:我看到那个强盗头长得还可以,但很蠢,于是计上心头,就开始勾引他。很快就做成了他的押寨夫人,然后……不行不行,这不是和印度一个女强盗的经历重复了?我可不是一个喜欢模仿别人的人。”<br><br> “那怎么办?”<br><br> “这么着。我偷偷地练习武功和枪法,最后把他们一举消灭。也不行也不行,变成一部普通的武打电影了。我得这样……”她咬着下唇,凝神思索起来。<br><br> “先生小姐给一点钱吧,好心有好报。”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他们各各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扶着一个瞎眼的中年男人,站在前面。杨妮朝他做个鬼脸,他掏出一张一块的零钱给了他们。他们一走,杨妮立即放声大笑,惹得周围的人纷纷转头来看。<br><br> 这么着,天渐渐地亮了。但还不是太亮,他看了一下时间,是四点十五分。他们向周围看看,一切如故,坐的坐,躺的躺。出租汽车还泊在那儿。外面有一些类似骆驼祥子拉的黄包车一样的三轮车在跑来跑去。又过一会,又有一列车到了,出站口又涌出一群人来,车站便又热闹了一阵。这群人同样分为三批,坐车去的、步行去的、留上站上等天亮的。他们的身边坐下来了一批小女孩,共有五个,最大的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看上去象学生又不象学生。衣衫不很光鲜,头发也大都蓬乱,脸色或苍白或泛黄,一望便知不是北京人。他和杨妮互相看看,都觉不可思议。这时有一个年轻男子向她们凑过去和她们搭话,一伙人一会便说说笑笑起来。他们以为能听到一些实质性的内容,便不说话,低头听他们说。可是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话,什么“你猜我几岁?”“我们刚刚吃了一只烧鸡。”“让我吃鸡头!”之类。杨妮听得没好气,抬起头想搭话,他阻止她:<br><br> “算了吧?别忘了来之前的约定。”来之前的约定就是别招惹是非。<br><br> “这有什么?”杨妮不屑地眨眨眼,可还是缩了回来。他把身体移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嗅着她头发上的芳香。然后两人开始迷迷糊糊起来。<br><br> 在似睡非睡中,杨妮猛然喊了一句:“当心箱子!”两人同时醒了,眼珠乱转,立即发现箱子就在身边,安然无恙,不禁相视一笑。<br><br> 他为自己突然的笑声而笑,他在雪地里独自大笑,他在无边的城市里孤寂而笑,他笑着笑着就越笑越响了。<br><br> 回到住处,他给杨妮写信,写了没几句,写不下去了,便揉碎信纸,翻身上床,倒身便睡。刚一合眼又看到杨妮,这会是在他的怀里,他们在做爱。他感觉在床上的她能让他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相比之下,小彦带给他的感受轻微之极。在杨妮雪花一般的飘舞中,他被卷进漩涡,旋转、旋转、旋转,直到进入一种死亡之境,直到一种深刻的绝望占据他的身心。他长长地嚎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一摸裤衩,竟已湿透。如此倒真好!他想。<br><br> 他换了裤衩,穿好衣服,走出门去。黄黄的阳光正从西边照射过来,落在洁白的积雪覆盖的大地上,小孩子们正在打雪仗,大人们在屋檐下晒太阳聊家常,远处隐隐传来城市嘈杂的声音。他迈动步子,积雪在脚下发出清晰明确的“咯嚓”、“咯嚓”声。他迎着阳光走,一直向前走,直到自己完全融化在阳光里,融化在雪的洁白里。<br><br>26、艺术!艺术? <br><br><br> 过了年,他很快就又上班了。店里同事胖妞和郑嫂都带给他一些好吃的,并且邀请他分头到她们家去拜年,他都高兴地接受了。<br><br> 再过几天,姜大胡子回来了,面目一新,穿了套新衣服,干干净净的,信心也显得十 <br>足。见面就邀他去喝酒,说是庆祝新春。自然又有一伙人一起去。席间姜大胡子大谈新年计划,说今年如果不成功,便要成仁了。他说成仁是什么意思,他说儿子今年下半要上学了,之前再不能把老婆孩子带来,就只有自己回去。<br><br> “那么今年有什么创作计划呢?”<br><br> “掀一阵风暴,然后出名。”<br><br> “依然是想走捷径出名喽?”他说。<br><br> “随便怎么说。”<br><br> “可你那套是必须改变的。”他想他还是得提醒他。“你掀起过风暴,但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br><br> 依他的认识,他这样下去,只能耽误了自己。他已经无数次地在自己身上掀起风暴的情景。最著名的有以下两次:<br><br> 有一次他竟让毛主席穿上了一件皮尔·卡丹西装,题为《革命与革命》,意思是社会革命与商业革命发生碰撞,结果商业革命悄悄渗透在社会革命之中。这幅画当然激起反对。首先它不能参与在中国美术馆与中国美院同时展出的“中国青年美术展”,而他就是为了这次难得的亮相机会而作这幅画的;其次是上面有人暗示他最好把这幅画销毁,否则一切后果自负,第三是一些同行也说他过于大胆。就这样,暴风雨发生了。他疯子一样地冲进中国美术馆,大叫大嚷声称不让他的画展出画展就休想顺利办下去,结果当然是他不能顺利地在那儿呆下去,被保卫人员架了出去。这当然还不算暴风雨,只能算是毛毛雨。真正的暴风雨发生在第二天。第二天他竟举着那幅画,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行。若不是几年前的“六.四事件”,也许会有很多好事者跟在他后面,甚至也许会形成规模。他一个人高喊口号:“捍卫艺术自由!”“自由万岁!”他接连不断地高喊,一句连着一句,自己给自己制造声势,自己给自己壮胆,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这只是一场属于他一个人的暴风雨,很快被人民警察熄灭了。他被送往公安局,最后由于众多艺术家的努力,才只被判了半年徒刑。<br><br> 但他是不怕死的,出狱后又画了一幅让人震惊的油画《大赶快上》,画面上是一只巨大无朋的肥猪,猪尾巴就被画面上的人还要大,在那里撒开肥腿奔跑着。画面背景是Internet电脑网络、法国多种名牌时装、瑞士全金镶钻石手表、美国的曼哈顿大道、好莱坞明星莎朗.斯通、朱迪.弗斯特的露着乳房的上半身、麦当娜的臀部与迈克.杰克逊的下身等等一系列形象组成的大杂绘,这些倒没什么,问题在于,这只猪的外形根本就是一张中国地图!而猪的身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猪毛,其实都是文字,细细看去,一目了然,是对应着地图的各地地名,什么“北京”、“上海”、“广州”、“半坡”、“宁波”之类,大大小小,猪毛一样长满全身。不管他怎么辩称只有褒意没有丝毫贬意,不管他怎么解释说猪代表丰富、肥沃,猪的巨大表示伟大、幅员辽阔,猪就是猪,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有这一事实,其它一切就不必谈了!这幅画被“枪毙”之后,他一连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最后就跌进巍巍昆仑饭店旁边乌黑发亮的亮马河。若不是两个行为艺术家正好在那边搞一个称为“中流击水”的行为艺术,看到了抢先击水的他,他早已一命呜呼了。<br><br> 事实上,艺术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他对艺术的把握。他没有把握好,这不能怪他,只能怪他与艺术与政治与受众与社会之间的契合点不是很到位。许多艺术家之所以成功或失败,全看这个契合点。而这个契合点并不是主观努点可以得到的,还要看艺术家的天性、旨趣、学养、背景等等。比如波普艺术。<br><br> 波普艺术是七十─九十年代世界各地的社会主义国家普遍出现的一股艺术潮流,被称为“政治波普”。它借助波普样式,对西方商业符号与社会主义的政治形象进行合成处理,以呈现某种幽默与荒诞的意味。波普艺术的典型作品有苏联时期的苏联艺术家Leonid Sohov的《可口可乐》和Alexander Koso Lapov的《列宁可口可乐》。前者的画面是:一瓶可口可乐旁边放着一枚国徽,国徽破碎成五片,英文的可口可乐字样和这些碎片联成一体;后者的画面是:左边是列宁壮严的头像,朝向右边。右边是英文字CocaCola,这行字下面是另一行英文,用大写字母写着:IT'S THE REAL THING LENIN。这两幅画显然不会有问题,人们从中感受到的只是商业与政治强行结合而产生的不适感与幽默感,它们既没有亵渎政治,也没玷污商业,非要追究,至多也只能说是调侃一下而已。他认为政治永远是严肃的、象征永远是必然的。中国地图决不能画得象一只猪,这是可以理解的;毛主席也不能穿外国名牌西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姜大胡子偏偏要这样做,他的失败是必然的,而他也认为这样的画是应该被取消的。艺术的反叛、创造、标新立异,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立足大地,而不是平空乱来。它必须是推阵出新,而不天马行空。中国的与社会联系紧密的绘画艺术中,比较成功的作品都是掌握了这样的原则。比如前几年走红的《大批判系列》,它把文革中红卫兵、工家兵的形象同现在商业社会中典型的商业标志结合得恰到好处。比如在《可口可乐》中,威武强壮的工家兵高举铁臂,剑眉竖起,仿佛在对可口可乐进行批判。又如在另一个画家的《游戏结束》中,文革样板戏的形象代替了电子游戏里原有的勇士;在又一个画家的《健美》中,革命时期的焰火与流行文化中的健美形象纠结一起,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以上这些作品不过是一种类似玩世写实主义的东西,一种把“神圣”变世俗的玩笑而已,并不象姜大胡子的作品那样“具有危险性”(一政治家语)。<br><br> 三月,在春寒料峭中,宋荣桓开始作画。他无从把握中国艺术的走向,但决定还是自己画自己的。他画的仍是人物画。他想把人物的基础打扎实了,以后再融汇变通。<br><br> 这时他已经有了对自己发展方向的初步认识。他觉得应该寻找属于自己的主题,真正跟自己的精神气质切近的主题,然后根据这个主题寻找独特的方法、自己最能表现的方法。而不必要再去考虑整个艺术史。艺术史不是想就进就能进的,但如果你没抱想进的想法,而是扎扎实实的根据自己内心的要求出发创作,并把技巧练至纯熟,反倒有可能进入了。<br><br> 不久他便找到了他的主题,它就是后来为他带来声誉的“宋荣桓人物系列”。其实“人物系列”的想法早已有之,只是没有一个统一的主题。而现在他找到了它。他要使他的人物超越时间和空间,给人们带来一种有关艺术、人、宇宙的思考。他知道必须这样。诚如杨妮所说,必须形成系列,然后提出理论,集中推出。<br><br> 他拼命作画,把自己的情感与思想熔铸其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想这就是艺术的美好之处。<br><br> 艺术是美好的,就像杨妮一样,可杨妮在哪里?<br><br><br>27、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br><br><br> 那天,他下了班,正在埋头作画,有人敲他的门,并在门外说自己是记者,来采访他,希望他能回答她一些问题。<br><br> 他打开门,一看,马上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在他的生活中发生。<br><br> <br> 这是一个大眼睛的女孩,穿一件咖啡色呢绒上装,系一条白色丝质围巾,下面是灯芯绒休闲裤和波特休闲鞋。整个形象朴素大方。她叫罗京京,在一家大众文化刊物做记者,后来将因一篇《画家村往何处去》而在艺术圈知名。现在,她就是为了写这篇文章而来采访他的。<br><br> “为什么来这儿?”她的第一个问题。<br><br> 他嘴一歪:“我并不想来。”<br><br> “你的生活……”罗京京看看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几只铅碗,墙角堆满了他的画,旁边是简陋的绘画工具。<br><br> “我生活得很不好。”他说。<br><br> “……”她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看上去她还是小毛丫头,大概大学刚刚毕业,分配到她那个刊物做了记者。她以为所有“你生活得怎么样”的问话,得到的回答都会是信心十足的“我过得很好,至少在精神上很富有”,不管他真正的情形如何。<br><br> “要不是一个人,我是不会来的。”他说。<br><br> “为了一个人?女孩?”罗京京的眼睛一亮。<br><br> 他说:“我不想说这个。你采访我的目的是什么?”<br><br> “嗯,不好意思。我是想让世人了解你们这些流浪画家的生活和创作。”她有些支吾地说。<br><br> “跟你谈谈我的画吧。”她的和记者不太相符的含羞带怯的样子激起了他的兴致,他走到墙角,拿出几张画给她看。<br><br> “这是什么?”她问。<br><br> “这是什么?人呀。”<br><br> “人物?天哪。不是抽象画吧?”<br><br> “不能说是抽象画。但也不那么具象。你从这些人物身上看到了什么?”<br><br> “什么也没看到,只觉得,混乱。”罗京京不好意思似地说。<br><br> “混乱。对了。你的感觉很准。”他禁不住夸奖说,“从这些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历史、现代、时间、空间纠结成团,难分难解。一个古代的人过着现代的生活,或是一个现代的人在古代谈恋爱,或是分明是古代的人,却在美国访问,发表关于中国环境污染的言论。”<br><br> “你想表达什么呢?就是混乱?”<br><br> “现在不能细谈,不如什么时候我们一起约个时间,找个可以谈话的地方,我详细跟你说,好不好?”他决定好好跟她聊聊,因为这时他忽然产生了趁机露一手的想法,这不是一个机会吗?及早地让世人知道他的作品。<br><br> 罗京京爽快地答应了:“那个就今天晚上,红房子咖啡屋,怎么样?”<br><br> “就是北大和清华之间的那个?”那里有个咖啡屋,墙壁全部涂成红色,称红房子咖啡屋,是一个有了钱的画家开的,这一带的艺术家常到那儿去聊天、娱乐。<br><br> 晚上他们准时在那儿见了面。他特地穿了相对干净的黑色的领子上镶金边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大谈他那些绘画,仿佛自己已是个成功的画家,已得到了人民大众的承认。而罗京京听得非常认真,还时不时地在笔记上记下他的话,有时还会为他那些刻意的幽默而展颜一笑。<br><br> 过了几天,她给他打电话,说文章已经写好,想先给他看看,请他再提些意见。于是他们仍在那个红房子咖啡屋见面。<br><br> “我曾经的梦想是画家。”罗京京把玩着手里装橙汁的玻璃杯,“常常穿着一件宽大的麻布T恤,上面涂满油彩,四处招摇。”<br><br> “后来发现做画家很难,所以放弃了?”<br><br> “家里死活不让我考美术。我呢,后来想想做记者可能也不错,就读了新闻。现在,我写关于画家和画的文章,岂不是一举两得?”<br><br> “倒也是。”他说。<br><br> “这篇文章怎么样?”<br><br> “真叫我在咖啡屋里看?”<br><br> “那过几天再给我答复,你先带回去。”<br><br> “行。”他说。“可为什么取名《画家村往何处去》?”<br><br> “你不知道吗?不久你们恐怕都得搬家了。有关方面可能要遣散画家村。”<br><br> “也可能。”他说,“搬就搬吧,换个新环境也好。”<br><br> “我给我你找新住处吧,包管及时解决。”<br><br> 从咖啡屋出来的时候,他提出送她。不料她反过来说:<br><br> “还是我送你吧?”<br><br> “你送我?”他感觉眼前一亮。自那个大年夜之后,他没去找小彦,小彦也没打电话给他,他已三个月没接触女孩了。只是,看上去罗京京并不是那种轻浮浅薄的女孩,反而倒是显得比较庄重。<br><br> 但在村口他们已经吻在了一起。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br><br> 理智地想,这吻来得莫名其妙,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什么道理。大概是咖啡的朦胧意境遗留到了村口,大概是由于当时的黑暗天光使双方都对对方产生一时的依赖,而更可能的是象他对她一样,她对他一见面也已有好感。不管由于哪一种原因,反正他当时卑鄙地觉得,他应该有一个固定一点的女孩儿了。他们吻了足足有八、九钞钟,然后不约而同地相拥着走向他的小屋,他为自己想有一个不是杨妮的固定的女孩而略显惶惑,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当然,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事情的变化很象杨妮的性情,就在快到门口的时候,罗京京却止住了脚步:<br><br> “就送到这儿吧。”<br><br> “这儿?”<br><br> “不进去了。”<br><br> “再迈一步,怎么样,再迈一步。”他说着,一只手掏钥匙开门。<br><br> “不了,”她拨开他那只搂着她的手,“我还是回去。”<br><br> 她坚持不肯再进他的小屋,他说:<br><br> “那我得送你一段。这一带野狗和小偷经常出灭,在黑漆漆的夜里强盗也会改行做强奸犯。”<br><br> “你这么一吓,还非让你送不可了。”她笑笑说。<br><br> 回头走过曲曲折折的村中小路,他把她送到汽车还在飞驰其上的大道。他们拦了辆的士,她上车,一会儿便消失在路灯的光亮之中。<br><br> 那天,给杨妮的也许永远也不会发出去的信中,关于罗京京是这么说的:<br><br> …………<br><br> 对了,今天有一家文化报社的一个记者来采访我,是关于流浪画家一类的话题。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操一口纯正的京腔。<br><br> 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对她有好感。这好感终于涉及到性,因为继而我就产生了这方面的欲望。因而我想,这种好感就是爱情了。这跟上次对小彦的感觉不一样。但怎么能说我爱她呢?这太荒唐,我感到不可理解,也无法用什么理论、用什么词汇来分析和评价。<br><br> 现在,当我安静下来,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又只有你了。可是,要是她还来找我,我怕我会迷失。<br><br> 这是为什么?我问自己,但搞不清楚。当一个人爱着一个人,他还会对另一个人有性的愿望吗?他还会爱上另一个人吗?<br><br> 存疑。<br><br> 之后,他和罗京京的关系出乎意料地好,常来常往,三天两头地见面,好得像早已是好朋友似的。虽然以后再没有越出友谊的界限,但他们都知道他们之所以能够维持很好的友谊,肯定有这方面的心理因素。<br><br> 不久他们果然被迫迁居,他搬到了清华北门,因为罗京京已经在那儿给他找到了房子。搬好家,姜大胡子来邀他喝酒,说既然要他搬家,索性就搬得远远的,并且固定下来,以一劳永逸。他说那搬到哪儿呢?他说他将离开北京,也许是永远离开。<br><br> “出国吗?”话一出口他就感觉不妥。<br><br> “不是,是回老家。”幸好姜大胡子不是个会在细节处停留的人。<br><br> “就回去了,不来了?你不是说要看今年的进展吗?现在才没几个月。”<br><br> “一边喝酒一边谈。”姜大胡子说着,拉了他就走。<br><br> 刚来到清华边上一个小酒馆,他的手机响了,姜大胡子便叫他打电话,他先点菜。电话是罗京京打来的,说明天下午后圆恩寺胡同有场先锋戏剧的演出,想不想去看,她可以搞到两张票。他说可以不过你现在能不能过来,姜大胡子要走了我们给他饯行。罗京京说好的我马上过来。他给她说了碰面地点就搁了电话。<br><br> “这次你一定得喝白酒,否则是不重视我。”姜大胡子已经倒好了酒,等着上菜。<br><br> “呆会罗京京要过来跟你饯行。”他说。<br><br> “她会喝酒吗?”姜大胡子说。<br><br> “肯定比我会喝。”他说。<br><br> “好。”姜大胡子开心地笑起来。“你们在谈恋爱了?”<br><br> “啊?没有。”他说。<br><br> “我们先喝起来。”姜大胡子硬给他倒上二锅头。<br><br> 姜大胡子也是南方人,来自N市郊外的一个小镇。他在那儿有老婆和孩子。<br><br>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那个小镇的,那景色真叫美呀,而且民风淳朴,物价不高,实在是个过小日子的地方。本来我想成名之前,我是不敢回去的。”<br><br> “可是现在……”<br><br> “还是回去吧。我老婆她哥哥是那个镇的镇党委书记,给我安排了一人中学美术教师的职位。老婆来信催我回去。正好那边住不下去了,这几天之内必须搬掉。我想年纪越来越大,这么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决定回去。”<br><br> “噢。”他说。“真想不到,说走就真的要走了。人生的大变动,原来也可以这么简单。”<br><br> “本来嘛。”姜大胡子说。<br><br> 两人喝了一会,罗京京就来了。于是三个人喝。<br><br> “你要走了?”罗京京说。<br><br> “要走了,回家教书、陪老婆去。”<br><br> “真可惜。我们宋荣桓是要寂寞了。”<br><br> “宋荣桓就交给你照顾啦。”姜大胡子说。他笑道:<br><br> “我还需要你们照顾呀。”<br><br> “他有杨妮。”罗京京说。<br><br> “不要管杨妮。”姜大胡子又喝干一杯,然后微有醉意地挥挥手。“杨妮是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而且,我知道,杨妮也不太会和谁恋爱的。你们尽可相爱。”<br><br> “你的意思,好象我眼巴巴盼着和他谈恋爱似的。”罗京京说。<br><br> “姜大哥你别胡说。”他说。<br><br> “胡说什么呀。我知道京京喜欢你,而你,事实上也喜欢京京,只不过你自己给自己骗了。”<br><br> “不可能。”他说。他觉得自己也醉了,给他这话说得稀里糊涂。<br><br> “杨妮只是你的一个爱情幻梦。醒来吧兄弟,那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br><br> “你说什么呀!你这个醉鬼。”他大骂。<br><br> “让他说醉话让他说。”罗京京说。<br><br> “不要说了。走,解散。”他说,喊酒保付账。<br><br> “等等,不说归不说,酒还要喝,这点怎么够,再来一瓶!”姜大胡子阻止他,一边要酒。他想阻止姜大胡子,罗京京阻止他:<br><br> “喝就喝嘛。”<br><br> 结果三人又喝。一连喝了好几个小时才罢休。最后,姜大胡子倒在他唯一的一张小床上睡着了。他和罗京京在灯下打扑克打了一夜。第二天,姜大胡子醒来,他们正式告别。临走姜大胡子说:<br><br> “其实在小镇生活蛮有意思的,你们要不,也考虑同去?我叫妻舅安排两个职位是不成问题的。”<br><br> “我们?”他和罗京京对视一眼,“我们同去?”<br><br> “你想过有一天会和我在某个江南小镇过日子吗,小日子?”<br><br> “没想过。”<br><br> “去小镇过小日子,与世无争,也不再为名为利而拼博;没有大喜大悲,只有小痛小痒;没有痛苦,只有烦恼。平平安安、谐子到老。怎么样?”姜大胡子说。<br><br> “如果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那倒是哪里都无所谓的。”罗京京说。<br><br> “就是嘛,你和宋荣桓一起去。”<br><br> “可他是不是我心爱的还很难说,”罗京京笑,“而且,就算他现在是我心爱的,但谁又能保证以后?到了小镇,一旦人的感情变化,就没有变通的余地了。”<br><br> “分析得真理智,”姜大胡子说,“宋荣桓,你的态度呢?”<br><br> “我不可能这样做了,杨妮已经把我拉上了路,现在我退不回去了。”<br><br> “又是杨妮。”<br><br> 当然都因为杨妮。对了,换了杨妮会怎么说呢?她会说:“好啊,那真的是理想中的好日子。可是,我们正是因为同一个原因而出来的,现在就为同一个原因而到一个小镇去?”<br><br> “好吧,我不多说什么了,就此告辞,以后有机会再见吧。”<br><br> “你出发时再送你吧?”<br><br> “不要,千万不要,我最怕那种场面。”<br><br> “那好,就在这里别过。姜大哥保重。”<br><br> “你们也各自保重。”<br><br> “姜大哥保重。”<br><br> 姜大胡子便大跨步地走了。他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建筑物群中,返身回屋。他把门插上,抱住罗京京。他们接吻,深深的一个吻,但他不能再深入。<br><br><br>28、生活,与艺术有关 <br><br><br> 他们去后圆寺胡同看戏。<br><br> 戏的题目是《天堂》,导演据说在先锋文化界知名,是个在国际上获好几次大奖的人物。他们在没看戏之前先在剧场门口看到了观众,从这些观众可想象这出戏的前卫了。观众 <br>中,长发的男孩和光头的男孩比比皆是,似是京城青年艺术圈的时髦。但更为前卫的恐怕要数光头的女孩了。他知道美国有个光头女歌星谢妮德.奥康娜,却没想到京城会有这么多的光头女孩,数过去,足足有五、六个。男孩女孩之外,还有一些化了很浓的妆的中年女人,看上去颇具艺术风度,可能是以前的光头女孩。<br><br> 演出开始之前他们收到了一份剧情说明书。上面除了剧情介绍之外还有编剧、导演和演员的有关情况及他们对这部戏的看法。编剧是八十年代中期崛起的“新生代”诗人代表之一,导演是个自由戏剧人,演员都非专业,来自各个社会阶层各个年龄段和不同的性别。剧情说明书上说:天堂是什么样的?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没去过,前世去过的人现在也忘记了。那么,天堂不是什么样的?什么不是天堂?我们可能会认为什么都不是天堂,又可能会说什么都是天堂。戏剧将展示给你一个你想象得到的、许多人公认的、普通的天堂。它不在我们的心中,因为我们的心这么小,不可能容得下一个天堂,再说,全世界有哪么多人,那么多颗心,要是每颗心拥有一个天堂,那该有多少个天堂?而事实上天堂只能有一个。它也不在天上,因为天上有什么东西,我们已经一目了然,无非是一个化学元素而已,再说,要是天上真有天堂,它早掉下来了,因为我们没看到有擎天的柱子。它也不在我们身边,我们身边只有大街小巷、小菜市场、玻璃大厦、汽车和电脑。那么它在哪儿呢?<br><br> 时间一到,他们进入剧场。没有位置在等着他们,他们只能站着。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好,灯光忽然大亮,他们去看台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道具,没有一切。他们互相看看,才发现原来灯光打在了他们身上。灯光来自舞台的看得到的上方,往那儿,他们看到成千上万小小的灯泡,闪着各种各样颜色的光,静静地照着他们。<br><br> 灯光在他们身上静静地照着、照着、照着。<br><br> 等了约有半个小时,仍是静静的灯光。观众终于不耐烦,于是开始相互聊天。他和罗京京则早已聊开了。<br><br> “以前看过先锋戏剧吗?”罗京京说。<br><br> “没有。关于先锋戏剧,我只知道法国荒诞派。”他说。<br><br> “这出戏怎么样?”<br><br> “什么这出戏怎么样?”<br><br> “你觉得这出戏好吗?”<br><br> “等看了才能回答。”他说。<br><br> “可你已经看了半个小时了。”罗京京说。<br><br> “呵。”他明白了,“这已算是在演出了。有特色。”<br><br> “有特色吧。”罗京京说。<br><br> 有特色。他想。要是杨妮在会怎么样反应呢?她会不会拍手大笑,说:“精彩精彩,果然是好戏。我们开溜吧?”<br><br> 灯光静静地照着他们照着他们照着他们。终于有人退场而去。而当第一个人退场,立即就有一盏小灯灭了。然后三三两两的人先先后后退场,灭掉的灯越来越多。剧场越来越暗。<br><br> “我明白了,”他说,“这戏恐怕就这样了。等观众都走光,灯也就全部灭掉了。可它想说明什么呢?”<br><br> “再看看剧情说明书。”罗京京说。<br><br> 他们拿出说明书,可灯光已经十分黯淡了,这说明留在里面的观众已经不多。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也出去算了。走出剧场,外面阳光刺眼,他们再看说明书,发现最后一句是:它只能在我们的戏剧之中。<br><br> “看电影去吧,正在放一部好莱坞电影。”罗京京把说明书塞进挎包说。<br><br> “是该这样。”他答应。<br><br> 两人坐电车到一个方便的电影院去。到得那里,刚巧前一场散场,那一场的观众仿佛有成千上万,迎着他们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过来。这场面真有意思,要是杨妮在,她会怎么做?她会作势往他身后一躲,拿她美丽的手指指着他前方的人群说:“大部队开过来了。快逃呀!”拉了他就要逃,可一会又停住,说:“投降算了,做叛徒玩玩。”说罢就拉着他向人群走去,融进人群之中。<br><br> 上映的是一部好莱坞商业片。这其实是一部旧片,题目为《独立日》,据说是今年美国的最卖座影片。他们买了票进场,电影马上就开始了,各个主要人物纷纷出场,每一个人物出场均为以后的戏埋下伏笔。很快,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这场面出现之前,他们先看到影片里面人们的反应,不是目瞪口呆就是抱头鼠窜。他们互相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人们这么害怕?”然后,他们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缓缓移过来,慢慢地覆盖整座城市。他们看得大气不敢喘,这是什么?再然后,那他们久久期待的场面终于出现,一个天一样大的圆盘!状貌怪异,巨大而又恐怖。他们继续往下看,早已忘了银幕外的世界。往下看,雄伟无比的场面令人叹为观止地呈现出来:阴影所到之外,一幢幢摩天大楼纷纷倒塌,火光熊熊,漫天飞舞的是燃烧的各色汽车。一个城市很快夷为平地。银幕上的人告诉他们:“地球告急!人类告急!”他们吓得互相紧握对方的手,深感未日来临的惊恐。人类开始和这个圆盘斗争。和平无望,战争开始。美国总统也架着战斗机上阵了。战斗场面扣人心弦,使人扼腕蹬足长叹,因为人类一再地战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在战争过程中,也出现在圆盘中的外星人形象。这形象使人过目难忘,使有的人呕吐不止。惊心动魄的战斗在继续。外星人的强光到过哪里,那里就一片废墟。地球人的超音速歼击机在圆盘里面的飞碟世界里,就像一只只蚊子一样。这些蚊子面对的不是笨手笨脚的大象,而是形状大如大象却到处有触角可致它们于死地的妖怪。人类开始使用人类智慧。这是战无不胜的,这是人类的杀手锏。计划开始实施,他们的心再次被拎在半空。计划受挫,他们捏紧拳头。计划再次受挫,他们坐立不安。计划第三次开始,成功了!他们松了一口气。圆盘化为碎片。人类在欢呼。这一天正是美国独立日。<br><br> 他们从影院出来,思绪还陷在影片里,不能自拨。<br><br> “电影就是美国片好。”他听到旁边有个人说。<br><br> “再看它一遍怎么样?”另一个回答。<br><br> “行。”这一个说。<br><br> “我还有两张票,你感不感兴趣?”罗京说像是刚刚想起来似地从包里摸出两张票。“摇滚演唱会,在亮马河大厦。”<br><br> “今天吗?是不是太忙了。”<br><br> “下星期天晚上。”<br><br> “到时你给我打电话。”<br><br> 当晚他在给杨妮的信中写道:<br><br> 今天我和罗京京去看了一场实验戏剧和一部美国好莱坞电影。<br><br> 戏剧的题目叫《天堂》,没有看完,我们就逃了出来。当然逃出来不表明我们认为它不好,它当然是不错的,可我们还是逃了出来,转而去看电影。那是好莱坞的片子,叫《独立日》。一进入电影院,我们就被吸引住了。<br><br> 前者是实验片,后者是娱乐片。我发现,好的娱乐片的确是好,它能让你投入其中,身心得到放松。好的实验艺术也好,它会给你启发。就今天这两个作品来说,都有这样的效果。<br><br> 但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这部很具创新精神的实验戏剧我们为什么会看不下去?二是这部情节能够一猜而中的电影为什么把我们给吸引住了?按理说我们也不是一般的公众,我们毕竟也是和艺术有瓜葛的。<br><br> 从这里,我还产生了第三个问题,就是,艺术究竟有什么功能。<br><br> 等有机会,我们讨论讨论,好吗?<br><br> 位于各国使馆区附近的亮马河大厦,是京城摇滚歌手们的天堂,他们常常在那儿演唱。这次也不例外。这次演唱会是由一个香港文化传播公司组织的,北京的先锋派人物大都来了,诗人、画家、戏剧家什么都有。参加演出的摇滚乐队据说有近十个之多。歌手们一个个或长发披肩,或光着脑袋,个个奇装怪服,声嘶力竭。<br><br> “我在学生时代非常想往北京的各类先锋艺术家,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大多是八旗子弟,他们有权力有条件有机会从事这种艺术而别人不可能。别人要干,那就只有抛家弃妻地流浪、只有被赶来赶去地查户口、只有低三下四地忍饥挨饿。从事以叛逆为精神的先锋文化的不应该是平民,而应该是贵族。艺术是属于贵族的。我深感这句话含有深意。所谓激烈反叛,所谓先锋、所谓前卫,一词概括之,不过是撒娇而已。平民是没有权力撒娇的,他们至多只是自己对自己撒娇。所以他们除了失败,在前方等待的,还是失败,至多只是收获别人吃剩的冷菜残炙。”他想起姜大胡子这么对他说过。他当时说:<br><br> “不会吧?张楚、艾敬不都是外地人吗?那些成功的新潮画家中,有很多不都来自全国各地?外地人都不算贵族。”<br><br> 杨妮怎么说来着?杨妮说:“中国有什么贵族?要有,也早在文革被消灭光了。那些放牛娃种田郎出身的干部算什么贵族。中国只有特权阶层,没有贵族阶层。但特权阶层是每个时代都有的。特权阶层谁都爬得上去,就看你会不会爬。”<br><br> 突然一群黄军装牛仔裤的小伙子冲上台,一阵猛吼,吓了他一跳。“他们的衣服怎么破绽百出?”他对罗京京说。<br><br> “这是很正常的呀。”罗京京说,“你看看你。”<br><br> 他看了看自己,头发虽不算很长,但仍很长,宽大的牛仔风衣上挂满油彩。“我也是奇装异服。”<br><br> “这是潜意识里赶时髦。”罗京京说。<br><br> “先锋也是一种时髦。他们之所以搞先锋艺术贬斥现实主义,只不过是出于时尚和策略的需要。”他赞同。<br><br> “同时也是搞不来现实主义的缘故。”罗京京说。<br><br> 有两个长发青年朝罗京京走过来,罗京京站起身和他们打招呼。<br><br> “你也来啦?”其中一个看了看他,对罗京京说。<br><br> “这位是画家宋荣桓,这两位是迫击炮乐队的。”罗京京给他们介绍。他伸出手想去握,可他们根本不理他,只对罗京京说:<br><br> “我们的新歌怎么样?”<br><br> 他把手缩回,干咳了一下。<br><br> “真不错。”罗京京说<br><br> “给我们写一篇文章怎么样?推介一下这首歌。”<br><br> “行。那你们得给我歌谱。”罗京京说。<br><br> “好,明天就寄到你报社。”<br><br> 他们告辞。他皱眉看他们的背影:“真不懂礼貌。”<br><br> 罗京京握握他的手:“许多艺术家自认为自己可以不拘一格。”<br><br> “你欣赏这样的态度吗?”<br><br> “对有些人欣赏,对另一些人不欣赏。”<br><br> “是不是艺术搞得好的人可以,不好的人不可以?”<br><br> “对。我是这样认为的。你呢?”<br><br> “我觉得人人平等,人人都一样。每一个人都没有权力让别人不高兴。谁都一样。我不是说要遵循什么什么的礼节呀、规范呀、道德呀什么的,我是说,人人都应该有基本的对于人和社会的理解。”他说。在这一点上,他相信杨妮的想法一定和他一样。<br><br> 他看看台上,歌手在投入地狂热喊叫,台下的各类先锋派人士在评头品足。他凝神听了一会,实在听不出歌词内容,就和罗京京商量,能否看到这儿为止。罗京京说你好象并不欣赏摇滚,他说不是但今天没来情绪。于是两人提前出门。<br><br> “你怎么老有这样的票?”他问罗京京。<br><br> “不是文化记者吗,”罗京京说,“再说主编跟我关系比较好。”<br><br> “下次有这样的票,还都要。”<br><br> “可你似乎对这类艺术兴趣不大。”罗京京说。<br><br> 这时身后一辆计程车驶来,两人忙招手,上车。计程车在北三环路上行驶,依次掠过昆仑饭店、东方艺术大厦、中国国际展览中心、中国科学技术馆、奥林匹克中心、北京电影制片厂、燕山大酒店、当代商城,然后逢海淀路转弯向北,往圆明园方向而去。<br><br> “其实我蛮有兴趣的,”在车上,他说,“只是没有耐心看完全部。”<br><br> “看美国片倒有耐心。”<br><br> “看那类美国电影不需要耐心,反而是你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它已经结束了,你还嫌它时间太短哩。”<br><br> “可前卫艺术跟商业电影的欣赏方法也应该是不一样的。”罗京京说。<br><br> “再怎么不一样,可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得身心愉悦。”<br><br> “可有的人看前卫艺术才身心愉悦。这仍是一个有没有兴趣的问题。当然,也是一个品味的问题。”<br><br> “真的是这两个问题吗?”<br><br> “说不清楚。”<br><br> 接触先锋艺术对他的作用其实很大,至少让他了解了他的同龄人在其它艺术领域做些什么。虽然从本质上,他喜欢娱乐、喜欢优美的艺术,但他仍然觉得从前卫艺术体现出来的创造性当为自己所吸收。中国的现代或后现代艺术还都太粗糙、太简单,一般都处于学艺阶段,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却足以给人启发。<br><br> 过不多久,他又有幸去看了一场现代舞。<br><br> 那次演出在保利大厦进行。晚上七点,他和罗京京坐地铁到达那儿,出了站口便看到一幢巨大的蓝色玻璃大厦,这是北京港澳中心,它的旁边就是保利大厦。再环顾一下左右,便会发现旁边还有那么多漂亮的高楼大厦,少年宫、富华大厦、文化部歌剧院等等等等,这使他想起《独立日》当中那一幢幢大厦像积木似地倒塌的情景,不禁被自己吓了一跳。<br><br> 但生命是顽强不息的。第一场舞蹈的名字就叫《生命》,开始,舞者在台上活蹦乱跳,慢慢慢慢地,舞蹈的动作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竟至于停止。而就在舞者停止舞蹈的时候,他们发现,台上,除舞者之外的一切都舞蹈起来。舞者的衣服、舞台上的灯光、幕布等等都开始舞蹈,动作从慢到快。在它们的舞蹈中,死去的舞者活过来了,他们又开始舞蹈起来,动作从慢到快。整个舞台都处在舞蹈的漩涡中。最后,舞者舞下了舞台,来到了观众中间,许多观众也跟着舞了起来。<br><br> 第二个舞蹈叫《诞生》。一个女子自始至终躺在床上舞蹈,从她的舞蹈中他们可以感受到春天生长的气息。最后,舞着舞着,“哇”的一声,一个小孩出现了。然后那个女子就抱着小孩在床上舞蹈。在她的舞蹈中他们可以感受到夏的气息。舞着舞着,舞台上突然冒出了许许多多的女子,她们一起舞蹈。舞着舞着,又出现在许许多多男子。然后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舞蹈动作慢慢地施展不开了,他们就改为扭动,扭着摆着。<br><br> 第三个舞蹈叫《生活》。他们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在台上各自跳舞,跳各种各样的舞。年老的年少的女的男的,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在那儿跑黑人舞、西班牙舞、交谊舞、迪斯科……各种节奏的音乐混成一片,真正的混乱不堪。各人跳各自的,各人与各人看似毫不相干却又互相干拢,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苦闷的、孤独的。他们就这样自始至终、不停地舞着。<br><br> 第四个舞蹈叫《生与死》。先是一男一女两个舞者在舞蹈。后来男舞者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好象是跳死了。然后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忽然又多了一个男舞者。于是又是两个舞者在跳了。一会儿,那个女舞者又躺到地上不动了,然后又从地底下冒出来一个女子,又是两个在舞蹈……最后,两个舞者同时躺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人代替他们,而这时,舞台上已经躺满了人。那以后,灯光转暗,接着换成幽幽的暗红色。在这样的灯光中,地上的舞者个个重又舞蹈起来。<br><br> 如果他没有领会错的话,那么,现代舞的精神应当是自由。从这四个舞蹈中他感受到自由创造的乐趣。这是古典舞、民族舞所没有的。<br><br> 由于罗京京,从此以后他得以经常性地看到一些以前看不到的文艺节目。那段时间他们观赏了大量的先锋派艺术,这些艺术大多给他留下了或深刻或不深刻的印象。它们,使他切身感到艺术的力量。<br><br> 周围的朋友们都认为他和罗京京是在谈恋爱,张伟健因此怀疑杨妮是否已经嫁人了,他告诉他杨妮没有嫁人,他也没有谈恋爱,他和罗京京只是朋友,好朋友。张伟健和陈大同说:那就好,请继续暗恋。<br><br> 和罗京京不是没有做爱的机会,但每一次她都克制住了。有一次他终于明确地问她为什么,她简单的一句话说出他就明白了。她说:“因为我们中间有个杨妮。”<br><br> 但一直没有杨妮的消息。<br><br> 她的歌没有人再提起,她也很少有人再提起。她好象空气一样消失了。<br><br> 星期天,陈大同骑着他的破自行车来叫他出去,说是有几个艺术评论家在友谊宾馆聚会,商谈搞一次联合艺术展的事情,请一些画家同去商讨。陈大同现住在正蓝旗,就是一开始他和杨妮想去的地方。<br><br> “这是一个好机会,你应该去认识认识我们的艺术评论家。”陈大同说。<br><br> “当然。”<br><br> 他们同骑自行车赶过去。骑到中关村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杨妮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闪而过,便飞快回头,发现刚才映入眼中的那个女孩刚刚进入一辆黑色小轿车。他毫不迟疑地倒转车头,向那辆轿车骑去,可是它却很快开走了。<br><br> 于是,他目送着它开去,看着它看着它,直至它消失在大街的尽头。<br><br>29、在四月动荡的天气里<br><br><br> 这个四月,天气动荡不安,经常下雨,整个北京城常常一不小心就被笼在雨雾中。书店里一切正常,他每天上班,过着规矩平凡的生活。书店由于专业性较强,往往很空闲。所以这段时间里他看的书着实不少,收获很大。陈大同张伟健等人常常到这儿来看书,时不时地买一本去。<br><br> <br> 他已经爱上了北京,常常满大街瞎走,看看街景,看看北京女孩。北京由于大,又由于是首都,几乎是一切人的好地方。<br><br> 和罗京京三天两头在一起,他们好象陷入了热恋似的,一有节目就在一起,看演出呀、参加Party什么的,还时不时地去郊游,去打球和游玩。到了四月,她却一脸沮丧地来和他告别,说是报社要派她驻海南去,了解那里的文化发展情况,一去最起码也得两个月。<br><br> “两个月,不长嘛。”他说。<br><br> “还不长呢!我可一点也不知道南方的气候、风土人情。”<br><br> “一去就习惯了。”<br><br> “习惯个鬼!”<br><br> “那边我估计会很热,但这不要紧。重要的是,那边的热带水果很好吃。”<br><br> “这倒也是,我要吃椰果。我去了,可没人陪你了。”<br><br> “我不是一个老要人陪的人。”<br><br> “光想杨妮就可以了对吧?真是!”<br><br> “我可没这么说过。”<br><br> 然后她就去了。到了哪儿之后还时不时地给他打电话。<br><br> 中旬的某天“胖妞”的二十岁生日,她邀请他和郑嫂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br><br> 胖妞出生于普通的工人家庭,是个老北京,家在一个四合院里。她妈是个很有情趣的人,院子里竟有桃花、梨花和海棠,这让他惊喜了好一阵,站在葡萄架下流连不已。此后他常常到她家玩。从西四北大街拐弯后,穿越金果胡同到她家,要经过许许多多跨院、夹道、小广场、花园和杨树林,还要经过一个杂草丛生的废弃游泳池。他喜欢观望这些颇具北京特色的东西,和他所住的郊外农村地带有所不同。<br><br> 胖妞喜欢流行歌曲,崇拜香港的谢霆锋,上班时总是裤腰里插个Walkman,一天到晚地听。他说你这么大了还喜欢那些个小歌星,真不害羞。她是个很谦虚的人,渐渐地就真的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有一天他便建议她去买杨妮。<br><br> “杨妮?香港还是台湾的?”她不好意思地问。<br><br> “广州的!”郑嫂见他神色惊讶,便猜广州,因为广州是当前中国流行音乐最为发达的两大地区之一。<br><br> “为什么不说是美国?”他没好气道。<br><br> “美国?美国华人歌星,不简单。”郑嫂说。<br><br> “不简单,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看看?”<br><br> 他把给杨妮的信从三天一封增加为每天一封,依然是在网吧写好,然后从一个电子邮箱发送到另一个电子邮箱保存起来。他依然不知道她在哪里,更知道她不会在网上,也不会有电子邮箱,因而无处可寄。写的内容当然还是每天的日常生活,书店有什么事啦,得到歌坛的什么消息啦,朋友怎么怎么啦之类。他翻看以前写给她的信,发现有一封是对两个梦境的描述,效果很好,于是,以后一做到有关她的梦,赶紧让自己马上醒来,以便能够回忆起它的内容,比较正确全面地写在给杨妮的信中。<br><br> 这期间他还见过小彦一面。她已不在那个歌厅,他到北大平庄她的住处去找她。那天她正好在。<br><br> “怎么这么久不跟我联络?”他们沿街散步,大街上春风习习,树枝沙沙作响。<br><br> “我曾经在大街上见到过你,你相不相信?”小彦说。<br><br> “这不可能!北京这么大,不可能。”他不相信。<br><br> “是真的,”小彦说,“那次你跟一个女孩在一起,那个女孩,是个和我一样长着双大眼睛的北京女孩。”<br><br> “那倒有可能。”他说。<br><br> “谈恋爱了?”<br><br> “无从谈起。”他看看街上的人群,“这么多人,我们往往只牢牢记挂一个。”<br><br> “那那次那个女孩是谁?”<br><br> “假如现在有个熟人看到我跟你在散步,他是不是也会认为我和你在谈恋爱?”<br><br> “有可能。对了,你给我说说看,到底怎么样才叫谈恋爱呢?”<br><br> “我也说不清楚。我想是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彼此又有身体上的接触。”<br><br> “假如是两个不爱的男女在一起,却有肌肤之亲呢?”<br><br> “那,不应该算吧?”<br><br> “假如是一方爱另一方而另一方不爱这一方而他们在一起又有肌肤之亲呢?”<br><br> “也不应该算。”<br><br> “再假如两个相爱的男女在一起却没有肌肤之亲呢?”<br><br> “这应该算了。”<br><br> “真有意思。”小彦说。<br><br> “这段时间你怎么样?”<br><br> “唱歌呗,能怎么样。”<br><br> “还没唱出名堂来啊?”<br><br> “其实许多东西是注定的,强求是强求不来的。告诉你,现在我跟李云浩好了,我们打算回他的老家去结婚过日子。”<br><br> “是吗?就是那个长发的,跟你住同一院子的?”<br><br> “对。”<br><br> “这样很好。我觉得这样很好。”他说。“杨妮要不是这样,我也愿意跟她回老家过日子去。”<br><br> “杨妮这样是能够在北京定居的。过日子到处都一样。”<br><br> 这时他想起姜大胡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在教书了?如果已经做了美术教师,他还会养着他那宝贝大胡子吗?<br><br> 他们在一个回民开的饭馆里吃回族菜,喝啤酒,谈起除夕那晚的事,两人都很感慨。小彦说:<br><br> “我不会忘记那个晚上。”<br><br> “我想我也是。”他说。<br><br> 吃完饭,她说李云浩该在等她了,他们便互相握手道别。<br><br><br><br>30、艺术与金钱 <br><br><br> 这天下了班,他骑自行车到小屋门口,张伟健正好来找他,说可不可以帮他个忙,他接了些活,一个人忙不过来。他问有没有钱?张伟健骂:<br><br> “我们搞艺术的,不能老想着钱。”他见他犹豫,忙接上:<br><br> <br> “当然,其实是有钱的。”<br><br> “做什么呢?”<br><br> “当然是你能做的。”他说。<br><br> 张伟健人缘好,因此老有赚钱的机会,可他又是个自命清高的家伙。打自从他跟他合作,他看到了发生在文化人身上的有趣现象。<br><br> “我对钱不感兴趣。”张伟健这天对与他合作的那个小画廊的经理说。<br><br> “天,对钱不感兴趣。”女经理说。<br><br> “所以,你别拿这些来侮辱我,我们。”张伟健说完,转头看看他。<br><br> 画廊主人“咯咯”地笑起来。<br><br> “你笑什么?”<br><br> 她不说话,也站起来,挑了一张崭新割手的百元钞票,往张伟健脖子上割割说:“你要对钞票不感兴趣,割我脑袋。”<br><br> 张伟健一把把她的手推开:“你少来,割你脑袋怎么割我脑袋?”<br><br> “那你说,你到底要不要这些钱?”说着,她从皮夹里又抽出一叠百元的放上。“每人三千。”<br><br> 张伟健顿了顿,急速地想了想,说:“庸俗啊,钱、钱。宋荣桓,你说呢。”<br><br> 他支支吾吾。<br><br> “数清楚。”女经理开心地笑起来。<br><br> “未来的世界名画啊。你就这样糟蹋艺术。”张伟健噘噘嘴,白她一眼,接过钱就走。<br><br> “喂,”她追上来,“下次画几张裸女,给你们一个好价钱。”<br><br> “不行,除非为了艺术。”张伟健说。<br><br> “我无所谓。”他说。<br><br> “当然是为了艺术喽。”女经理说。<br><br> “你出什么价?”他说。<br><br> “这要看你怎么画。但保证不下这个数。”女经理举举手指。<br><br> “每张三千?我可不能为了钱作践艺术。”张伟健说着,拉了他,开步就走,回到住处却立马画起裸女来,还说:“没有模特没关系,反正可以不搞纯粹的写实,也可以掺杂点现代派。”<br><br> 另一次是在电影公司。张伟健一开口就说:<br><br> “不不,我不是为钱。”<br><br> “我管你为什么呢?反正这个月你们得给我负责,等下个月美工假满回来我才放你们。”电影公司经理哥们似地跟他们说。<br><br> “可我们从来不画广告招贴画的。”<br><br> “我以前就干这个。”他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遭到张伟健白眼。<br><br> “这个月总共也就放映十三部电影,你们只要画十三张就行了。”<br><br> “非要干这个?”<br><br> “一张两百,十三张共两千六。这还不行?”<br><br> “太廉价了。”他说。<br><br> “我们真不是为钱,我们是为了艺术。”张伟健叫。<br><br> “知道你们是为艺术。那,加一倍,给你们每人两千六,这还不行?”<br><br> 张伟健看看他,一脸的无奈,不说话。<br><br> “喏,先付给你们一半,月底再会给你们另一半。”经理掏出皮夹,摸出一叠钱。<br><br> 张伟健瞥了一眼,迅速用心数了一下,板着脸说:“这会影响我们的艺术感觉的。”<br><br> “钱放好钱放好。”<br><br> 张伟健把钱放好,自相矛盾道:“什么时候美工请假了你都可以通知我一声。电影也是艺术嘛,为了宣传艺术,弘扬艺术,我还是乐意干这个的。”<br><br> 他们离开电影院,骑自行车回去。<br><br> “哥们!”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张马脸,吓了他们一跳。<br><br> “马脸!”张伟健反应过来。<br><br> 马脸是张伟健美术学院的同学,还没毕业就剃了胡子,剪了长发,穿了西装革履做生意去了。<br><br> “听说你在搞纯艺术?”马脸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看样子是刚从附近的商场出来。<br><br> “是啊,在画未来的世界名画。”<br><br> “唉,”马脸捅捅张伟健又看看他,“你可别亏待了自己啊。”<br><br> “什么亏待自己。搞纯艺术是我所愿嘛。为了艺术,生活苦点有什么大不了的。”张伟健说。<br><br> “你还这么高尚。”马脸趋前几步,转身庄重地看着他。<br><br> 张伟健不好意思地说:“你别这么说,我只是热爱艺术而已。”<br><br> “我真羡慕你们。”马脸一马脸的真诚。“到我那儿去玩玩?我现在住在别墅里,里面什么好玩的都有。”<br><br> “不去了不去了。”<br><br> “去玩玩嘛,坐车去。”他指指停在街边的一辆小车。<br><br> “这车是你的?”他们望望那辆美丽的火红色的小跑车。<br><br> “要换了,换辆好的。”<br><br> “我们得走了,一张画才画到一半呢。”张伟健说。他看到他的脸有些红了。<br><br> “我真羡慕你,”马脸又说了一句已经说过的话,一马脸的真诚,“现在还是这样。”<br><br> 张伟健说:“我本来就是为了艺术活着的。”<br><br> “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画?有中意的,我一定买一幅。”<br><br> 一段日子后,他们把裸女画交给那个小画廊经理。<br><br> “哇!这幅肯定卖得出去。”画廊主人接过“仕女击水图”,高兴地嚷。<br><br> “你怎么开口闭口买卖呀、钱呀,”张伟健说她,“别这么庸俗好不好?”<br><br> “是啊,艺术品嘛,怎么能和钱扯上关系?钱多脏啊。”她做个鬼脸。<br><br> “艺术啊,总是那么超凡脱俗。”张伟健看着画,一脸的崇高。<br><br> “喂,我看,劳动嘛,总得有劳务费才对,你说对吧?喏,拿去,一人五百。”画廊主人数出五百块人民币,让他们吃了一惊。<br><br> “五百?”他说。<br><br> “真不要?那三百总该要吧?”<br><br> “开玩笑吧你?”张伟健终于忍不住了。<br><br> “不开玩笑的。虽然钱是脏东西,可必要的报酬还是应该有的。”<br><br> 张伟健“哼”的一声,抢过“仕女击水图”,卷起来要走。<br><br> “喂,等等。”画廊主人笑笑,“跟你们开玩笑嘛。”<br><br> “至少按原价。”<br><br> “当然。”她数出几千。张伟健接过他那份说:“鬼样的,净受你们这些人的欺负。”<br><br> “你们不是不要钱的么?”<br><br> “我们当然不要钱!”张伟健大声嚷嚷,又低声嘟哝:“我是为了艺术。”<br><br> 出来时碰到个女孩儿。张伟健说:<br><br> “追!”<br><br> “你怎么老追着人家女孩子不放?”被追着不放的女孩回头说他们。<br><br> “谁叫你长那么漂亮的?”张伟健面不改色。<br><br> “我长得漂亮碍你什么事啦?”语气仍是严厉的,但面色已趋于柔和了。<br><br> 他插话:“让我给你画张画好吗?”<br><br> “画画?”那女孩看看他穿着洗不掉的油彩的衣服又看看张伟健的长发,“我还以为你们是搞摇滚的呢。”<br><br> “因为画画的都脏兮兮的,而我们很干净对吧?”<br><br> 女孩点点头,说:“真想给我画画,肖像?你们谁画?”<br><br> “我画吧。”张伟健说。<br><br> 她说:“行,画好了给我。”<br><br> 张伟健从挎包里拿出大型速写簿和铅笔,拉她到路边:“肖像画,五十元一张。”<br><br> “什么,闹了半天,原来是想挣我的钱哪。”<br><br> “不,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了钱。”<br><br> “不是为了钱向我要钱什么意思?”<br><br> “说实话,是为了艺术。”<br><br> “我不懂。”<br><br> “我是画画的,一心一意画画。为了搞好画画,搞好艺术,工作都不要了。所以,我想以这种方式让一些善良的人们资助,或者说捐助点。为艺术嘛。”<br><br> “为了艺术嘛……最多五元。”<br><br> “五元!好歹也给个十元么。五元,对你来说还不是一点点?”<br><br> “好吧,十元。你得给画得好一点。”<br><br> “哎,小姐,画张肖像?”张伟健刚给这个画好,想把工具放进挎包,迎面来了一个长发美女。<br><br> “多少钱?”她看看他的长发,又抬手摸摸自己的,似在比较谁的长。<br><br> “不要钱的。”<br><br> “不要钱,白给我画?”<br><br> 张伟健点点头。她诧异道:“那为什么?”<br><br> “我是搞艺术的,对钱不在乎。”<br><br> “那好吧。”她笑笑,“哪儿画?”<br><br> “就这儿吧。”张伟健把她拉到街边天桥下面,又把宋荣桓拉过去,“你给画好。”<br><br> “不要钱的要我画。”他说。<br><br> “我有办法。”张伟健说。<br><br> 他拿起铅笔嗖嗖地画起来。小姐含着微笑耐心地看着他画。<br><br> 二十分钟后,他含笑收了笔,说:“这幅画是我所有的肖像画中最棒的。”<br><br> 他把它递给她。她接过说:“还是应该给你钱的。”<br><br> 他说:“你一定要给,那就看着给吧。”他看她的坤包是真皮的,上面写着英文“Made in Itale(意大利制造)”字样。服装也挺高档,一定是有钱的。<br><br> “给你一百吧?”<br><br> 他笑着耸耸肩。她抽出一百,他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还是收下了。”她嫣然一笑,一甩长发走了。张伟健望着她的背影:“早知她这么大方,应该开个价,为了艺术嘛。”<br><br> “为了艺术,我们付出了很多。有什么要求可以向我提。”张伟健对一帮帮他搞装置艺术的《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学生校友说。<br><br> “我买画笔所花的钱可不可以报销?”一个大学生捋一捋大胡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问。<br><br> “当然可以!”张伟健断然说。<br><br> “我买染料的钱。”<br><br> “我雇民工的钱。”<br><br> “我来往的车费。”<br><br> “都可以都可以。”张伟健大度地扬扬眉,又低眉顺耳:“可是,现在我手头没有钱。为了艺术,我们都作点奉献,怎么样?”<br><br> “为了艺术!”见他们还在迟疑,他赶紧喊出口号。<br><br> “为了艺术!”他们也不由自主地低喊。<br><br> “年轻人嘛。”张伟健赞许地说,同时得意地朝他眨眨眼。年轻人,就是容易为大道理诱惑。<br><br> “祖国山河一片红”是张伟健为了扩大影响,为即将举办的“张伟健美术作品展”作宣传而创作的行为与装置艺术。<br><br> 他到母校通过原来的老教授找了一批学生来帮忙。然后他们从一家布厂借来数以万匹的红布,在上面用易以洗去的比画布上的红深一些的红染料画上祖国的山山水水,画上城市和乡村,然后把它们悬挂到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和尽可能多的小胡同,让整个城市看上去一片红。<br><br> “为了繁荣文化,推动中国艺术,艺苑画廊将于5月14─16日举办‘张伟健美术作品展’”。<br><br> 画廊主人把拟好的广告给他看,说:“办这种画展,我们很少能赚到钱的。”<br><br> “少来啦。老是钱钱钱的。”张伟健说,“这次我们要换一种合作方式,不能老给你骗了。”<br><br> “你想怎么样合作?”<br><br> “先不卖给你,到时候按比例提成。”<br><br> “你真不懂行情了。这样你肯定吃亏。”画廊主人笑笑说。<br><br> “为什么?”<br><br> “我要不告诉你出售的真实价格呢?你又不可能都在这儿。”<br><br> “好算了算了,就照老样子吧,我只好牺牲了。没办法,为了艺术,我总得牺牲的。”<br><br> “牺牲的主要是我,你倒是不错的哩,名气总是会扩大的。”<br><br> 张伟健说:“名气?那是没办法,无意中得来的。”<br><br> “无意中得来的,还是有意为之?”画廊主人斜着眼睛说。<br><br> “我真是为了艺术。”<br><br> “好好,你是为了艺术。”<br><br> “就是为了艺术嘛。名气大了,搞起画来就有信心,信心越大,作品就会搞得越好。这是良性循环。”<br><br> “你良性循环了,我可赚不进钱来了。”<br><br> “别老提钱钱嘛。喏,把这些画也挂起来。”他从他的大挎包里拿出几张画。<br><br> “十幅,不是齐了吗?”<br><br> “再挂几幅没关系吧?反正还有墙壁空着的嘛。”<br><br> 画廊主人把画展开来,立即惊叫:“哇!”一色的全裸美女,全是写实的,只是稍微带点现代派色彩。<br><br> “肯定一抢而空!”画廊主人高兴得跳了起来。<br><br> “什么一抢而空?别提买卖。”<br><br> “好,不提买卖。这是艺术,艺术不能沾铜臭气对吧?”<br><br> “对,”张伟健笑笑,和她一起挂画,“一切为了艺术。”<br><br> 就这么着,宋荣桓算是挣到了一点钱,日子过得宽裕起来。<br><br><br><br>31、反思与困惑 <br><br><br> 雨天,大街上布满着花花绿绿的伞,像一群彩色的蚂蚁被谁追逐着,匆忙地来回奔波。成千上万的自行车和披着雨披的骑车人沙沙地掠过。机动车不时被堵,只有刮雨器徒劳地原地奔跑。<br><br> <br> 在许多胡同和跨院里,积水不时被溅起,人们小心翼翼,贴着墙走路。老有人不贴着他的窗口从窗前经过,伞面上的水时不时地甩进房间。<br><br> 在这样的雨天,他躲在屋子里,看不见天空和大地,看不见植物和玻璃大厦,陷入沉闷和迷茫。<br><br> 一度他怀疑自己肯定是出了问题,因为他一时竟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独自一人,在北京的某一间平房住着,这是怎么回事?<br><br> “这是为什么?”他问自己,问的那个他问得莫名其妙,被问的那个他根本答不上来。<br><br> 据《北京青年报》说,如今的时代,是一个广厦的时代、汽车的时代、电脑的时代、手机的时代、DVD的时代……可广厦和他有什么关系?出门向前眺望,京广中心、北京饭店、国际大厦、赛特商厦、凯莱大酒店、发展大厦、亮马河大厦、东方艺术大厦等等等等这些亭亭玉立的高楼就像是T型台的长腿模特在阳光下展露仙姿玉体,可这些美女和他一个搭不上边,他和她们的关系,只是免费的看与被看的关系,他一间六平米的小屋都不能完整拥有。电脑跟他也没有关系。他一度迷恋电脑,因为曾想用电脑作画。毕竟在学校里稍有接触,知道一点。他关于电脑绘画的外在了解是:本世纪60年代,电脑绘画艺术开始发端,之后,随着电脑软、硬件技术的发展,创造效果和创作水平不断地提高。一般地,电脑辅肋设计更多地运用在商业生产的诸多领域,在建筑、服装、产品、广告、影视、舞台设计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同时吸引越来越多的艺术家。看看,那些时髦的艺术家是怎样用电脑来使自己的艺术成为艺术的──上个月中旬,由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国惠普公司联合举办的国际电脑美术展在中国美院陈列馆开展。以下几个系列的电脑绘画作品引人注目:罗尔·杰维拉诺斯的《动物》,其画面看上去就象是宽银幕协画中的一幕;而他的《绳索》则利用线条的运动给画面以强烈的动感;再有是拉斯·拉曼的场景系列,有霓虹灯穿越毛玻璃的装饰效果。等等等等。总之,这些成功的电脑绘画以不争的事实证明了电脑绘画的美妙之处。不但电脑能代替手工作画,而且,它还有用笔作画所达不到的效果,比如它擅长表现似真似幻的境界,比如它可以很快创造调料调出不同的色彩等等。如此美妙的电脑却跟他没有关系,他根本买不起哪怕是最便宜的淘汰货,何况创造好的绘画效果再起码用苹果。汽车跟他的关系又怎么样呢?跟他发生关系的汽车只有公交车和出租车,其它的谈不上──不必说名目繁多的国外车,什么本田、皇冠、尼桑、蓝鸟、奔驰,更不必说国外车的名牌中之名牌诸如什么卡迪拉克、法拉利、林肯,就连普通国产的奥迪、桑塔纳、夏利甚至柳州五菱、重庆长安都谈不上边。<br><br> 如此说来,这个时代和他没有什么关系。<br><br> 可是,据《北京日报》称,这个时代还是一个充斥着大量文盲、大量失学儿童、大量贫困落后地区、大量忍饥挨饿者的时代。<br><br> 但这仍然跟他没有什么关系。<br><br> 人是多么渺小啊,除自己之外,一切都跟自己没有关系。<br><br> 他想起杨妮说过:人应该获得自由,应该满世界去走。他觉得这思想是很有道理的,尽管她有这种思想更多的是出于她的个性和她的幻想气质。<br><br> 每一个人,都只能占有比他的身体大那么一点点的空间,都只能占有同他的社会地位、学历、关系网络、谋生技能等等相关的小块空间,都只能占有无始无终的时间中的小小一段。除此之外,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它不属于他们、甚至与他们没有关系。<br><br> 他把这个想法写在给杨妮的信里,但她看不到,于是他又同陈大同说了。陈大同哈哈大笑,说:<br><br> “有道理。我刚刚认识一个女孩,我正在追她,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有无穷无尽的好玩的东西,所以她拼命扩张。”<br><br>
作者:
lok
时间:
16.4.2003 10:14
32、玩呀玩呀活着<br><br><br> 陈大同自从交了那个新女友之后,变得好玩起来,天天想着的是怎么变花样让他的女友玩得开心。关于陈大同和他的女友的事情,他特地又到网吧给杨妮写了封很长的信发送到自己的信箱里。因为他觉得那个晶晶某一方面和她相似。<br><br> <br> “哎,还要穿三点式去台上亮相,真是讨厌。”晶晶扭扭腰抱怨。<br><br> “忍一忍,忍一忍。这没什么的,这有什么呢?”陈大同劝慰,“这确实是没什么的么,对吧?”<br><br> 晶晶瞪眼:“你确实没什么,我可有什么。”陈大同忍住不再说话,让她说他一通。他想,你说归说,做毕竟还是要做的。这么多步骤都过来了──初试、复试、形体训练、自选节目(她选的是舞蹈《孔雀舞》)、智力竞赛,还怕走这一步?<br><br> 叫她去参加选美,其实是一个偶然的主意。<br><br> 那天,是一个周末,陈大同打传呼约她,她回电话第一句就说:“有什么好玩的吗?”一下就把陈大同给难住了。有什么好玩的?什么都不好玩,游泳、唱歌、跳舞、骑越野车到郊外、打保龄球……等等等等,似乎什么都玩遍了,玩腻了。现在,在陈大同看来,好玩的只剩下……只剩下和她两个关在一个房间里玩两人游戏了。可是她连这也腻了。<br><br> 怎么办?要是没什么好玩的,她可就不愿跟我呆一块了。然而陈大同毕竟是个聪明人,反应快,点子多如牛毛。他先设法让她答应和他碰面,见了面之后就甩出点子说:<br><br> “玩失恋怎么样?”<br><br> “玩失恋?”<br><br> “就是说,玩感情。比如,我突然和你吵了一架,你伤心地哭了。然后我好几天都不理你,那样,你就会有失恋的感觉,你爱得越深,这感觉越强烈。照现在我们的情况看来,你一旦失恋,就会陷入痛苦的深渊对吧?你沉浸在痛苦中,就等于是在玩失恋了。”<br><br> “是吗?这玩法可真新鲜。”晶晶看陈大同一眼,不置可否。<br><br> “你同意玩?”陈大同立即进入临战状态。<br><br> “同意,不过,几天不理我,你挺得住吗?”<br><br> “几天不理你,嗯,现在还是不玩这个吧。”<br><br> “嘻,”她笑了,“现在不玩,反正以后终究要玩的对吧?”<br><br> 陈大同瞅瞅她,灵机一动:“那,玩一场戏。我跟你玩一场两个人的戏怎么样?”<br><br> “又是那一套,不来!”她噘起了嘴。<br><br> “不是老一套,是新的一套。我给它起了个专有名词,叫‘两个人的游戏’。怎么样,有没有兴趣?”<br><br> “可是,两个人的游戏多着哩!喏,下棋、板手腕、打架等等等等。”<br><br> “这些都是小儿科,而且是老生常谈。”陈大同打断她,“我指的是,一个你从来有玩过的游戏。”<br><br> 她把脸一沉:“你一定没安什么好心。”<br><br> “不,不,我是安了好心的。”<br><br> “那,这游戏到底是什么?”<br><br> “……”其实陈大同还没有想好哩。幸好,就在他沮丧之际,他们俩同时抬头看到了悬挂在大街上方的大幅广告──<br><br> 首届必发杯“香山红叶小姐”大奖赛即日起报名<br><br> “晶晶!”陈大同一记喊,吓了她一跳:“又有鬼主意了?”<br><br> “对。”陈大同扬着头看广告。<br><br> “玩这个?”<br><br> “可以吗?”陈大同一阵喜悦,想可能有门。<br><br> 她竟也兴致盎然:“这个好玩。象我这人啊,肯定会稳操胜券的对吧?”她挺胸收腹,袅袅婷婷地走了几步。<br><br> “真个是婀娜多姿,美貌非凡。”陈大同抓住机会吹捧。当然,说的也是实情。晶晶当然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女。<br><br> 然后,她就报名去参加选美了。而陈大同,则想尽办法予以支持。<br><br> “可是,这三点式我绝对不穿。”她坚持。<br><br> “可是可是可是,我的晶晶,我的妈,过五关斩六将都过来了,你完全有希望争取冠军,就这么个时装表演却……”<br><br> “这不是时装表演。”<br><br> “这就是时装表演嘛。”<br><br> “这算时装表演,那么,赤身裸体在台上走一圈,也可以算是了。”<br><br> “实话告诉你吧,本来确实应该是赤身裸体的。要知道,美国的选美可真是这样的。”<br><br> “我反正不管。”她的脸仿佛都急红了,坐在那里,再也不肯前进一步。<br><br> 如果不赶紧想个办法,她在这个问题上势必要固执下去。时装表演(其实是身体展示)安排在明天下午,本来排在智力测念之前,现因故推迟到最后。前面几项目下来,晶晶夺标呼声最高。现在是最后一关,事情发展到这里,陈大同是非让她做冠军不可了。<br><br> “先穿上薄膜紧身衣,外面再穿上三点式内衣。”这是办法之一种,然而评委和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br><br> “给她吃一种药,让她恰在临上台之际骚劲发作。”这是办法之二,然而,虽然这世上有这种药,陈大同却不可能有,也无法有、不会有。再说,就算有,到时晶晶真的露丑了陈大同也不好受。<br><br> “在短时期内彻底改造她的思想,让她认为赤身露体上台不但好玩,而且是应该的。”这是办法之三,但一夜之内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这可能吗?陈大同又不是气功大师。<br><br> 三个办法统统不行。陈大同真搞不懂以她这样的好玩女孩,何至于在这么个事情上放不开手脚。<br><br> “那么,这个游戏就玩到这儿结束?”陈大同黯然自问。<br><br> “够了嘛,玩到这儿还不够?”<br><br> “够了够了。”是的,够了。毕竟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如今又是个白领丽人。这种人,容易死要面子,点到即止。<br><br> “这一次玩得真够开心的,能让我们回味好长时间。”她最后这么总结这次半途而废的比赛。<br><br> 玩过了选美,还玩什么?其实可以玩的东西很多,如果你够历害,可以玩地球,玩国家,玩全人类;如果你没那么历害,但仍是历害的,你还可以玩南极北极、男人女人、一个县、几所学校;如果你不算历害,那么玩选美这一步就算玩到了极点。就像杨妮什么都想去看、去了解、去体验一样,那个晶晶是什么都想尝试着玩玩。<br><br> “没什么可玩的了。”陈大同颓然。<br><br> 晶晶就扭扭身子说:“那算了,我要回去了。”她住单位宿舍,和一个同事合住一间小屋。说完她真的回去了。<br><br> 望着她的背影,陈大同陷入绝望之中。<br><br> “为什么绝望呢?我们都还年轻,前面的路正长。”他安慰陈大同。<br><br> “我们还年轻,可是,为什么对一切都觉得玩厌了呢?”陈大同说。<br><br> “可是,现在还早呀。”望着晶晶的背影完全消失,陈大同只好自言自语。<br><br> 在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大同都没想出一个好玩的东西。直到某一天,晶晶给他打来了传呼。<br><br> 陈大同回过电话去,她一开口就说:“我玩上了一个刺激的,你想不想来?”<br><br> 陈大同一阵兴奋,立马按所说的地址赶过去,来到一个陌生的人家。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养着络腮胡子,眼睛溜圆突出,衣服像是刚刚披上去的,凌乱不堪。陈大同进去,晶晶正躺在里间的床上。她所做的动作立即使他全身冰凉:她光着上身,侧卧着,右手拿着一个针筒,在往左手臂扎。<br><br> 陈大同一屁股坐下,说不出一句话来。是的,好玩的东西真是多啊,无穷无尽的。这一招他竟然没想到过。那小子倒是替她想到了,而且也玩上了。可是,她以前从不肯在别人面前,甚至在他面前露身体的。<br><br> 陈大同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终于说话了:“晶晶,跟我走吧。我们去玩。”<br><br> “去玩?”晶晶带着满足的神情说,“和你还有什么好玩的,你还是向我们学了,和我们一起玩吧。”<br><br> “你不要这样好吗?”陈大同说。<br><br> “这样不是挺好吗?”<br><br> “是的,挺好,是挺好。”陈大同点点头,看了看那个臭小子。他正坐在一旁瞪眼看着他们。<br><br> “晶晶,跟我走吧,有话跟你说。”<br><br> 她开始不说话,寂静了好一会,突然大声道:“走就走。”一件件地套衣服。这时陈大同才知道她下面也没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个小子则起身拨电话,似在叫另一个女的过来。<br><br> 她穿好衣服,和那胡子对望了一眼,默默地跟陈大同走。<br><br> 两人走到街上,陈大同觉得应该想个好玩的应该想个好玩的,可是,到底还有什么是好玩的呢?<br><br> 在给杨妮的信里,他说,陈大同和晶晶他们就是想不到你那种玩法:出名,过过明星生活。<br><br> 其实以后杨妮还会有更精彩的生活,那就是真正的满世界走,边走边唱歌卖艺。只是写这封信时还没有开展。<br><br> 汽车晃着路灯,在眼前一闪一闪地逝过。树叶随着秋风不时地飘落到身上。<br><br> “那个男的是什么人?”陈大同终于问。<br><br> “是个魔鬼。”她说。几个星期不见,她的面色变得苍白,神情显得严峻了。<br><br> 陈大同看着,有些心疼。“可是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你还在他那儿光着身子”这句话他也只在心里说了一遍。两人继续前行,但不知要往哪里去。<br><br> “我也算玩过魔鬼了。”默默走了一会,她终于停下步子。<br><br> “我也算玩过魔鬼了。”她重复了一句,忽然“嘿嘿”地笑起来,而且慢慢地,从“嘿嘿”变成了“哈哈”。<br><br> 陈大同冷冷地看着她:“好了好了,别笑了,走吧。”<br><br> “走吧?到哪儿去?”<br><br>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跟我走吧,和我在一起。”<br><br> “可是,我已经是女魔了。”她低着头说。<br><br> “怎么会,你只是在一个化妆舞会上玩了玩而已。你扮了个别人,不是吗?”<br><br> 她站在那儿,站了好一会,突然间放声大哭。<br><br> “哭有什么好玩的。不好玩不好玩。”陈大同哄着她,一边把她拥在怀里。他们就这样在街上拥了很久。<br><br> 她很快就戒了毒。她好玩,好动,但也能彻底让自己静下来。在极度的克制与忍耐中不再去吸毒。<br><br> “晶晶,这些日子中央芭蕾舞团献演新排演的《天鹅舞》,想不想去看?”<br><br> “去。”<br><br> 晚上他们就去看演出。在幽暗的剧院里,陈大同看到她沉浸在剧情中,非常可爱。他搂住她,轻声说:“明天,有个好玩的节目,我带你去。”“哪里?”“东四那边刚开了个赛车场,全新的意大利卡丁赛车,150元一张票,绝对刺激、好玩!”<br><br> “真的吗?”<br><br> “真的!”<br><br> 但她摇摇头,把身子朝他偎偎,说:“我不想玩这些了。”<br><br> “玩别的?”<br><br> “玩别的。”<br><br> “那玩什么?”<br><br> “玩生活,玩平凡的生活。”<br><br> “就是说,过小日子?”<br><br> “对,玩小日子,绝对刺激!”<br><br> 平凡的生活,小日子,这确实刺激。<br><br> “那么说,你会同我结婚?”陈大同虽说没想过结婚这个问题,可要是晶晶愿意嫁她,他是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的。<br><br> “嗯。”晶晶温柔地点点头。<br><br> 于是陈大同忙碌起来了。晶晶是外地留京的大学毕业生,单位没有房子,所以陈大同确立了一个远大目标:租一个二室一厅的房子。于是,他开始什么活都干,到建筑工地搬砖头、到火车站扛大包、教房东以及房东邻居的一些孩子学绘画,给个体鞋店老板拎皮包。后来我把张伟健揽的活中我的那部分交给他去干,他就宁愿忍受张伟健那种似真非真的冷嘲热讽,同画廊经理、电影公司经理讨价还价。拼死拼活干了一个月,还真挣到了一万多块钱,够租几个月套房。于是去找晶晶。<br><br> “什么,跟你结婚?”晶晶大叫。“你别吓唬我。”<br><br> “我是认真的。”陈大同说。<br><br> “这位是我男朋友。”晶晶指着刚进门的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子说。<br><br> “是吗?”陈大同站起来,打量着他。这家伙一身名牌西服,皮肤细腻犹如女人。“他是你男朋友?”<br><br> “对。蓝天证券公司经理康剑雄。”那男子拿出一张名片,彬彬有礼地递上。<br><br> “你不是说要过小日子玩玩吗?”陈大同大叫。<br><br> “对啊,就是要过小日子玩玩。”晶晶说,“跟你,过得了小日子吗?你有房子还是有车子?你有全套德国电器吗?有这个这个和那个那个吗?你什么都没有怎么跟你过小日子?”<br><br> “既然这样,”陈大同握握那个经理的手,“把她交给你啦。好好陪她玩。”<br><br> 陈大同跟大伙说了这事以后庆幸道:<br><br> “要不是她我不会有这一万多块哩,现在可以拿它花天酒地了。”<br><br><br>33、人可以变成风吗 <br><br><br> 在清华校园西边有一排长长的杨树林,他每天在书店上班,都要骑车经过,春风吹来,杨树林沙沙作响,同时花苞在风中抖颤。在杨树林里,时不时可以看见一些不同的树,诸如桃树、梨树、杏树,三三两两地生长在那儿,当它们开出花来,那景色绝不逊色于南方他的家乡。北京是美好的,他想,春天也是美好的。可杨妮到哪儿去了呢。<br><br> <br> 春天是美好的,春天就像杨妮一样。在他的感觉中,她们的确是一样的。现在春天就在他的身边,可杨妮在哪儿?她漂亮、有活力、有好奇心、开朗活泼、敢做敢当、聪明机智,她想获得真正的自由,走遍世界、体验多种人生。可她知道不知道人总究是渺小的、有限的,人的自由对于社会、对于历史、对于宇宙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人的美丽也算不得什么,人的智慧更算不得什么,人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人就是算不得什么。不管人怎么做,人永远无法体会那种真正的自由。人与世界永远有距离,人与人也永远有距离。<br><br> 事实上杨妮也没什么,只是一朵小小的野花而已。一朵小小的野花想要过蝴蝶的生活、想在云端过日子、想体验流水、想领会斑马和豹子,想飞上天去,这有必要吗?这有可能吗?<br><br> 他记得她自己在专辑《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之《小旋风》中所唱:<br><br> 我呼呼呼地在天空跳来跳去<br><br> 我看见花就跳得更带劲了。啊花这么漂亮<br><br> 像是蓝天和阳光编织而成的<br><br> 可她跳不起来,她被大地紧紧拉住啦<br><br> 花,跟我一起跳跃吧,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吧<br><br> 不要在这大地上开了<br><br> 你给谁好看呢,你拿颜色给谁看呢?<br><br> 在这糟糕的大地上<br><br> 我呼呼地天空纵来纵去,从一朵云<br><br> 纵到另一朵云。从一片蓝天<br><br> 纵到另一片蓝天。可花只是一动不动<br><br> 啊花我该怎么办呢?<br><br> 我是透明的,浑身上下除了飞的愿望就什么也没有了<br><br> 我拉不起你,带不动你,更不能使你飞起来<br><br> 花拼命地扭着花枝想要挣脱地面<br><br> 可大地太强大啦<br><br> 我又空荡荡的一点办法也没有<br><br> 你只好留在大地上了,花,我只好独自走了<br><br> 我看你摊开两片花瓣摇摇头,露水一溜儿落下来<br><br> 你是在哭了<br><br> 你哭了,你只能永远永远地被紧紧拉在大地上<br><br> 其实这里面的那个“我”不是她,那个“你”才是她。她就是那朵只能永远永远被紧紧拉在大地上的花。<br><br> 可她竟以为自己是风。<br><br> 但不管她是什么,他都想着她。在这个春天,他像感受春天一样地感受着因想她而产生的深深的寂寞。<br><br><br>34、背着一个愿望走世界 <br><br><br> 春天和夏天仿佛在一个瞬间过去了,秋日的一个平常黄昏,他从书店骑车回他的小屋,路经北大西门时买了一份《北京青年文化报》,然后,在“流行速递”版,他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被一则小报道牢牢牵住:<br><br> <br> 一首颇具特色的《姐姐》最近三周连续占据各电台流行金曲排行榜榜首。这首歌是一年前崛起歌坛而后又消声匿迹的歌手杨妮新近推出的。<br><br> 杨妮自《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专辑出版以后,沉寂一时。现在东山再起,口一开便创如此战绩,实在是实力不凡的结果。据闻以《姐姐》为主打歌曲的新的专辑已在录制过程中,不日将于广大歌迷见面。<br><br> 这时他才想起又有很长时间没听电台的流行音乐节目了。而杨妮的消息又出现得如此突然,令他有猝不及防之感。这么长时间不闻消息,他都已经习惯于她的“不存在”了。现在她又突然在他的所见所闻中出现,给他的感觉真像是一个儿童失而复得了他的小宝贝。<br><br> 继这则消息之后,有关杨妮的其它消息就陆续见报。仿佛一夜之间,“杨妮”这个名字就漫天乱飞,伸手就能一把抓住。在他的感觉中,她仿佛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然后又突然回来了。<br><br> 姐姐,你早上出去采摘菊花<br><br> 酿蜜,给自己做一顿甜美的早餐<br><br> 在那种甜美中,你竭力去忘记<br><br> 以前吃过的苦。早餐后<br><br> 放飞蜜蜂,你就拿起藤条的篮子<br><br> 在山坡上采桑、在家门口<br><br> 养蚕,然后再回小屋纺纱<br><br> 在山溪边浣纱的时候,时不时<br><br> 伸手捉一把鸟鸣,让它们<br><br> 在晚上寂寥的时候再唱<br><br> 在一些好天气里<br><br> 搭上破旧的公共汽车进城<br><br> 卖掉丝绸和<br><br> 田园生活的一部分,换来日常用品和往事<br><br> 这正是我梦中的好日子。姐姐<br><br> 它像你一样纯净、透明<br><br> 散发出淡淡的光芒<br><br> 姐姐,你正是我的好姐姐<br><br> 在许多个晚上,你在昏黄的电灯下<br><br> 给我缝制衣裳、用英文字给我写信<br><br> 你写英文信多么好,我常常<br><br> 像是接到了古代的人打来的电话<br><br> 我想起你操纵电脑的、现代化的时光<br><br> 想起你纵横北京、上海和广州的女强人的时光<br><br> 想起你从统计数字到美国方言的国际化的时光<br><br> 但那已是另一个你。呵姐姐<br><br> 有时我真的很累,想回家<br><br> 想不再在这个世界上乱撞乱闯<br><br> 就像你一样。姐姐<br><br> 让我们各自去结婚,毗邻而居<br><br> 让炊烟袅袅,让鸡犬之声来来往往<br><br> 让我们锄地种菜、纺纱织布<br><br> 满山遍野放牧牛羊好吗<br><br> 呀姐姐,这是多么美好的景象<br><br> “可这只是在歌中才有……”我知道你会这么说<br><br> 你是多么现实、不再有梦想<br><br> 是啊姐姐,你现在那种明亮的生活<br><br> 真的仅仅是出现在我的歌中,这是我的一片苦心<br><br> 姐姐,我多想让你真的拥有它<br><br> 但我只能这样虚构它<br><br> 一想到它仅仅是我虚构的,姐姐<br><br> 泪水就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br><br> ──《姐姐》<br><br> “继艾敬李春波之后,再刮民谣旋风。”<br><br> “歌坛崛起新生力量,歌手杨妮一鸣惊人。”<br><br> “《姐姐》发行量逾百万,跻身白金唱片行列。”<br><br> “新音乐前景辉煌,杨妮再掀原创热潮。”<br><br> 许多报纸都有类似这样的宣传,同时在各个电视台,《姐姐》的MTV也相继播放。他看着电视中的杨妮和她的“姐姐”,觉得有趣,她没有姐姐,却大唱姐姐是什么意思。<br><br> 杨妮终于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明星。<br><br> 可是,前一段时间她在哪儿呢,竟至于声息全无?这么长的时间,她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而现在又为什么突然出现?我是不是该去找她?该怎么去找她呢?<br><br>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她的信却来了。那信当然是纸信,邮递员送来的,她从来没有上过网。<br><br> 宋荣桓:<br><br> 这么长的时间没与你联系,你一定大为牵挂了,可我没办法,因为我不在北京,而在新加坡又被人管了起来。<br><br> 那次别后我便飞去了新加坡。怎么去的、去干什么、现在又为什么回来这三个问题,肯定是你先急着想问的,回答起来很简单,就是好奇,还有对远方的想往,还有对未来自由的希冀。我想去看看海外世界,我想得到自由。当然当时还有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就是我跟先锋音像的官司。我跟了现在的“男朋友”、顶强国际集团中国总经理王。他是新加坡人。他要我跟他到新加坡,并跟他结婚。因为他是孝子,而他的母亲不久于人世,他母亲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儿子结婚。我答应跟他去新加坡,但不答应结婚。他说为了不让他母亲不高兴,希望我们在她面前做假夫妻。其实结不结婚,他也无所谓。我跟他去了新加坡,虽不是他的妻子,其实已是情人。这种关系我们都可以接受。<br><br> 这一去就是半年。这半年我过着平静的“富家太太”的日子。我觉得这种日子过上一年半载也不错。直到上个月,她母亲去世,他才放我回国。<br><br> 这半年的“代价”是他出巨资为我专门办了一个音像公司,就像上次的吴老板那样。不过这次我的专辑马上上了马。短短一个月时间,出专辑、在报刊杂志上进行宣传、上电视广播的排行榜、安排演唱会等等活动一股脑儿出台,我算是“一夜成名”。当然,歌曲是我在新加坡时就断断续续就作好了的。<br><br> 现在,我的愿望已经初步实现了。我已经是个著名的歌手了,而且有钱。现在,我是自由的!给你写这封信的此刻,你猜我是在哪?日本!我背着一把吉他,在日本唱起了歌。我的愿望是走遍世界。<br><br> 杨妮<br><br> 10、1<br><br> 原来是这样。他立即跟到网吧给她写信。当然,和以前一样,这封回信也无法送到她手里,其实仍然只是他的自娱自乐。<br><br> 终于收到你的信,我高兴得忘记了一切。自从你离开我那天起,我一直牵挂着你,就像一首歌牵挂着它的标题、一幅画牵挂着它的内容一样(这是你曾经说过的,我在这里借用一下)。<br><br> 这段时间,你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却基本上没经历什么,简直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说来说去,我想说一句话,那就是:我慢慢地在理解你。<br><br> 我好象比较喜欢罗京京,可是,我会把感情始终限制在喜欢的程度内。<br><br> 你要好好的!再见。<br><br> 宋荣桓<br><br> 10、9<br><br><br>35、金钱欢乐<br><br><br> 酷热夏日里的一天,正当他怀着对杨妮的欣慰作画的时候,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给他带来了面包和土地。<br><br> 这个是穿着打扮考究的中年人,梳着个大背头,穿一身名牌西服,一脸从容自信的微 <br>笑。<br><br> “您,就是宋荣桓?”他礼貌地颌首。<br><br> 他点点头。他说:<br><br> “久仰您的大名,特来看您的画。”<br><br> “久仰我的大名?”<br><br> 他递上名片。上写:新星座画廊经理白天星<br><br> “我看到过你的画,也听人家说起过。说实话,我喜欢你那种表现式的写实。现在从事写实画的人很少了,大家都赶时髦似地画新潮画,什么抽象啦、主观啦、变形啦,什么装置啦、行为啦,似乎越空洞越好,但我就喜欢实在的!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画?”<br><br> 他一阵惊喜,心想遇到了知音,立即奔到屋角抱出一大堆。白天星眯着眼睛,一张张地翻看。看了半天,他说:<br><br> “两千块一幅,我买十幅,当场拿货当场付钱,怎么样?”<br><br> 十幅就是两万块!以前从没有买出去一幅,现在一下子就是十幅,真是飞来横福了。一下子就可以变成个有钱人了。这还用迟疑吗?他立即一口答应。那家伙立即从西服口袋摸出一叠现钞,说:“你点点,两万元。”说着就随手从上面数了十幅画,卷起来。他说:<br><br> “不挑挑?”<br><br> “不用。你的画不用挑,我都喜欢。”他大大咧咧地说。<br><br> 真是大款,出手大方。看着他抱着画走到路口,坐进一辆白色的小车的时候,他想。<br><br> 他立即呼陈大同。陈大同比他还高兴,迫不及待地跑过来。<br><br> “啊呀你也成财主了哈哈,太好了太好了兄弟呀救星,借我五百块,怎么样?今天晚上我请客。终于有机会把那妞给约出来了哈哈!”他又有了一个姑娘。<br><br> 他点出五百块:<br><br> “不用借了,今晚我请客。这五百块送给你。不过你不是刚刚挣了一万吗?才那么点时间就花完了?”<br><br> “吃喝玩乐,干干净净。走,打电话去,叫我那位带一个,。”<br><br> 两个来到小卖部,陈大同拨他女伴的呼号。然而抽烟等回电。<br><br> “你小子还从来没这么阔过吧?”陈大同喷一口烟。<br><br> “唔,当然。”他说。<br><br> “我一曾经一下子赚过十万,那才叫发横财。哈你别看我现在穷困潦倒,曾经我陈大同是这一带的首富哩!可惜一下子就没了,‘卟’的一声,全没了。”<br><br> “怎么会‘卟’的一声?”<br><br> “像炸弹一样一下炸得无影无踪。”<br><br> “怎么回事?”<br><br> “拼命玩!长安俱乐部、桑拿浴池、射击场、高尔夫球场、跑马场、狩猎场,凡是一切好玩的财主老爷们玩的地方统统玩了个遍,五、六个哥们,一下子就完了。特别是在女人身上,那真是化钱如流水呀。哥们说:凭什么这些游戏只能他们玩?他们算什么?谁不会玩呀!于是就‘卟’的一声把钱给折腾完了。”<br><br> “可惜可惜。”他说。<br><br> “你可惜什么?”<br><br> “可惜当时我不在,否则我也可以长长见识了。”<br><br> “就是在你也不敢像我们这么玩。你还嫩着哩!”陈大同不屑地斜他一眼。<br><br> “现在我真想放荡一会。”他说,“不如这样,今儿晚上我把钱统统带上,化它个痛快,化它个精光怎么样?”<br><br> “你不行,”陈大同瞪瞪眼,“你来钱不易,留着糊口用吧。再说现在我已没有那么邪门的兴致了,就跟女孩儿玩玩嘛差不多了。”<br><br> 正说着电话来了,陈大同冲着话筒吹胡子瞪眼说了半天,才似乎把一件什么事情确定下来。<br><br> “这娘们,不肯带个伴来,我把她狠狠克了一通才答应。”<br><br> “别是个丑姑娘。”<br><br> “也说不定。要是实在丑,就不在外面玩了,灯一黑,在床上解决了事,立马就让她们走。”陈大同还气哼哼的。<br><br> 两人回到他的小屋,拿出他的画来研究,陈大同越看越觉得事情蹊跷。<br><br> “那家伙真喜欢你的画?”<br><br> “他是满口称赞。”<br><br> “这真是难得了。你这些画,既不时髦也不古典,既不传统也不前卫,要受人喜欢,实在不易。”<br><br> “所以说知音难得嘛。”他象中学生复习课本似地翻看自己的画。上面的人物,有自己,有姜大胡子,有陈大同,甚至也有杨妮,其形象乍一看是纯粹的写实,可细看总让人觉得变了形。比如上面的杨妮,怎么会眼睛空洞无光地站在天安门广场的毛主席像下面唱歌?这不是发神经病吗?比如陈大同,怎么是一副哭丧着的脸、并且长着一双狼的眼睛?象这样的东西,新潮的会觉得它落伍,传统的会觉得它叛逆,到处不讨好。他当然很想画讨人喜欢的作品,可是没办法,他画不来,他只会干写实的,弄不来抽象的。要他干装置,他的脑袋也还没转过弯;要他干行为艺术,那是杀死他也不敢的。可干纯写实他也是心有不甘,于是乎,变成了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br><br>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两人骑自行车到陈大同那儿去,因为说好跟那两个女孩在那儿碰面的。刚进屋,两个女孩果然就到了。其中瘦瘦小小的一个进门就往陈大同脸上奔了一口,显然就是他的老相好了,由此他立即注意另一个,高高大大的,起码比他高出半个头,却也眉清目秀,还可以。<br><br> “韦秀,”陈大同指指那个瘦小的说,然后又指那个高大的:“这个,自我介绍吧。”<br><br> “王红霞。”那女孩说。声音也还悦耳,只是名字大倒他胃口,大俗其俗。<br><br> “这位著名画家你们一定听说过,有没有听说过?”<br><br> “你还没说名字呢,谁知道有没有听说过?”韦秀说。<br><br> “宋荣桓!怎么没反应?这么有名的画家都没听说过,亏你们还是文化之都的人。快叫他签名呀真是!”陈大同推他那个女孩。<br><br> 韦秀说:“我们倒听说过有个写‘天书’的宋哲,却没有听说过有什么著名画家宋荣桓。”<br><br> “他比那个宋哲要有名得多!”陈大同大叫,“而且,我告诉你们,宋哲那个什么《析世鉴──世纪末卷》,那是在宋荣桓的启发之下作出来的。”<br><br> 两个女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br><br> “喂你别这样,”他笑,“别这么乱吹,传到那个画家耳朵里到时候打官司。”<br><br> “打什么官司,是真的嘛。”陈大同还要嚷嚷,他拉他坐下,对两个女孩儿说:<br><br> “我不搞版画,也不搞装置,所以不可能和那个著名的版画家宋哲有什么往来。怎么样,我谦虚吧?”<br><br> “前面一句还谦虚,后面一句‘我谦虚吧?’就不谦虚了。”王红霞说。“你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br><br> “画画的,和他一样。”他指指陈大同。<br><br> “在国际上很有名的。”陈大同很认真地说。<br><br> “那怎么也不养长发,身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油彩?”韦秀说。<br><br> “好,就算我不是画画的吧。”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无聊。<br><br> 然而还是又聊了好长一会,天渐渐擦黑的时候,才有人提议去吃饭。一伙人于是出门。他请客,到一个酒家吃了一顿,然后就到中关村的“阳光歌舞厅”去唱歌。想起来,除去偶尔陪杨妮上班的几次,还有年三十和小彦的那次,他还没有进过什么歌舞厅,他对这种肉欲气息太过浓郁的地方一向没什么兴趣,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想放开来玩一把。门厅一圈黑沙发上坐满了姑娘,脂粉的气息扑鼻。那些姑娘一个个浓妆艳抹,涂得漂漂亮亮,超短裙短得差点露出了屁股,整个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叉着腿等着你。里面灯光暖昧,歌声缥渺。他摸摸口袋里的钱,对笑盈盈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牙齿的女招待说:<br><br> “要一个包间。”<br><br> 立即有一个同样浓妆的女经理走过来给他们带路,把他们带向一个包间。小姐随后跟上,端着一盘饮料。陈大同给自己要了杯龙舌兰烈酒,给韦秀要了蓝带马爹利,他要了杯普通的啤酒,王红霞点名叫了木薯汁。然后,电视打开来,屏幕上开始出现搔首弄姿的娘们和哥们。<br><br> 一有人在电视屏幕上唱歌他就要想起杨妮,想起她他就不客气地把手搭上了王红霞的肩。韦秀已跳上去唱起了一首甜腻得可以的他不知道是什么题目的歌,王红霞朝他嫣然一笑竟积极主动地把身体靠上来,陈大同脚打拍子给韦秀伴唱。韦秀唱的那首歌原是杨钰莹的,什么“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我会告诉你很多很多”。他搂着王红霞听了一会,就拉起她跳起舞来,纯粹是胡跳,把脑袋伏在比他高半个头的王红霞的肩上,双脚乱踢乱蹦,踩得她连声怪笑。<br><br> 闹了一阵,陈大同对他说:“这样玩没意思。还是走吧,一人一个带走。”<br><br> 他点头。于是陈大同站起来说:<br><br> “唱到这儿为止。”<br><br> “才唱了一首歌!”两位姑娘意犹未尽。<br><br> “不唱了不唱了,走。”<br><br> 他去结账,问柜台小姐多少钱,回说两千,把旁边的陈大同说瞪了眼:<br><br> “才这么几分钟,就收两千?”<br><br> “主要是饮料费贵一些。”小姐说。<br><br> “都什么饮料呀,竟要两千?这不是宰客吗!”陈大同大怒。他赶忙阻止:<br><br> “算了算了,不就两千嘛,我有的是钱。”说罢顺手甩出一把,手指指韦秀和王红霞说:“数一数罢,多余的给这两位小姐。”结果竟然还多两千,把两位良家姑娘喜得直叫,丝毫也没怪他有把她们当作伴唱小姐的嫌疑。<br><br> 四个人出门,打的直奔住处。到了清华北门,他和王红霞先下车,他们继续前进,往正蓝旗方向去了。一路上,他搂着女孩走,直到走到自个儿的小屋。<br><br> “你们早有准备?”坐在他的床沿上,那妞还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他细细地看了她一眼,渐渐地没了兴趣。就倒了杯开水,自个儿喝起来。<br><br> “也不给人家倒一杯。”女孩嘀咕着,来拿他的杯。他一把拨开她:<br><br> “你可以回去了。”<br><br> “什么意思?”<br><br> “对不起,没冒犯你的意思,只是没了兴致。如果这样就算冒犯了你,那两千块钱的一半应该已经起到补偿的作用。现在,你如果想呆在这儿也可以,只是别再责问我什么了好吗?大家活着都不容易是吧?”说着猛吸北京牌香烟。<br><br> “可是没有你这样的!”王红霞气得说话带起了哭腔。“我们这样算什么?”<br><br> “正常交往呀。难道男女之间就不能有正常交往?”<br><br> “别伪君子你!”女孩怒斥。<br><br> “你一定要这样比我也没办法。”他低头顾自吸烟。王红霞气鼓鼓地站了一会,终于坐下来:<br><br> “我想喝水。”<br><br> “热水壶里没有了,我去房东那儿倒一杯过来。”他站起来拿另一个杯子,王红霞阻止他说:<br><br> “那没必要。其实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坏人,我猜你这样玩女孩儿也是头一次。你为什么要这样?”<br><br> “这样不是也挺好玩的?”<br><br> “你瞧你,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真正的一无所有,今天一下子却用掉了这么多。你一定遇到了什么。”<br><br> “唉。”他长叹一声,把杯子放掉,搂住她。然后他们就上了床,在床上她表现积极,象一头饿极了的母狼,在高潮来临的时候还不忘鼓励他大干快上。一泻而出之后,他感到无比空虚,就赤身裸体站起来,继续喝他的白开水。<br><br><br>36、“好运”与“幸福”一齐来临<br><br><br> 又过一段时间,那个叫白天星的画廊主人又来了,指明又要买他的十幅画,并当场开了一张现两万元的现金支票,又说他可以给他在地段方便的地方给他找个好一点的、大一点的画室,要他以后不用再到书店上班,专门作画,所作的画全部由新星座画廊负责展出。<br><br> <br> “噢。”他一时还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br><br> “当然。我还有个计划,就是在报刊杂志上对你的作品进行大力宣传、鼓吹,并且等机会成熟便给你在中国美术馆安排个人油画展。”<br><br> “那──那是为什么呢?”<br><br>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喜欢你的画,想帮助你嘛。”<br><br> “噢。”他点点头,内心狂喜。<br><br> 就这样,他一下子成了个“有钱人”。他想那些有钱人的钱,肯定也是说来就来的。许多画家买别墅、置轿车,过起了小地主的日子,看样子他也不是不可能过这样的日子。<br><br> “我很快跟你联系。”然后白天星挟了画走了。<br><br> 随之他辞掉了书店的工作,然后满大街游玩。两个月满,罗京京该回来了,于是他给罗京京打电话,接电话的竟然就是她本人。她在那头大叫说真巧我刚回来。他说我有钱了。罗京京说有钱了有多少钱?他说两三万。罗京京说还行,你存着到时候租好一些的房子。他说房子有人会替我安排的。<br><br> “说说看,你交到什么好运了?”罗京京说。<br><br> “有一个画廊老板看中了我,既买我的画,又要展出、并且宣传我的画哩!”<br><br> “啊你的运气来啦。这样吧,我们见一面,你给我详细谈谈,我也要给你说说海南。”<br><br> “当然。我现在有钱了,我们得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会面,我请你吃晚饭。”他摸摸口袋里的支票,想应该立即去兑现。<br><br> 他们约好在蓟门饭店碰面,然后挂了电话。他先跑到一家银行,兑了现钱,又把它们打进他和杨妮共有的、签着他的名字的长城信用卡。口袋里还剩有早先的一万多,他想先化掉这些已经足够。<br><br> 他们准时在蓟门饭店门口碰了面,然后来到二楼的中餐厅。这家饭店虽不是什么四星级五星级,但也已够星级了。他以前从来不曾在类似这样的地方吃过饭,这样他已觉得很满意了。两人落座,身穿旗袍的服务小姐就微笑着过来给他们备上杯子、碟子、筷子,并送上一本菜谱。罗京京看了看,伏身对他说:<br><br> “我可随便点了?”<br><br> “当然,”他笑,“我还没请过你客哩。以前总是你请我客。”<br><br> 罗京京就点了一盆涮羊肉和几只蔬菜,说:“这样足够了。”<br><br> “你不要替我省钱,我可不知道现在手中的钱该怎么化。”<br><br> “其实呀,怎么化钱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你去随便找个漂亮女孩,和她一起玩玩,我保证她有能耐半天化光你所有的钱。”<br><br> “这倒也是。可你也不难看呀。”<br><br> “我从来不习惯化别人的钱。”罗京京扬扬眉说。<br><br> 他笑笑,看看她,觉得她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女孩。<br><br> 罗京京现在不想喝酒,于是他们只要了一听饮料和两罐啤酒。服务小姐给他们倒上两杯茶,叫他们先等一下,他们点点头。<br><br> “娶你做老婆一定很不错。”他喝了一口茶说。<br><br> “不一定。我不习惯化别人的钱只能说明我有女强人意识。”罗京京说。<br><br> “那反倒更可怕!”<br><br> “不可怕。任何一个女孩,不管她怎么好强怎么厉害,碰到她爱的人就立马变成一只绵羊。”<br><br> “你碰到过你爱的人吗?”<br><br> “碰到过。”<br><br> “就是我喽。”他扬扬眉看着她。她笑道:<br><br> “你别想得美。”<br><br> “可当初我吻你的时候我感到你在颤栗。”<br><br> “这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你完全也可以从相反的角度去理解。再说,从那次吻了以后,我们不是再也没有在身体上接触过吗?”<br><br> “那是因为我没来接触你。”<br><br> “你少来!”罗京京笑骂。<br><br> 这时菜陆续上来,他替罗京京打开饮料,是椰汁,倒在杯子里。同时打开啤酒给自己倒上。<br><br> “接着刚才的话题。”他吃了一口羊肉说。<br><br> “算了吧。”罗京京说,“你就是想让我说我喜欢你嘛。”<br><br> “就是这样。”他说。<br><br> “可你根本不可能喜欢我,又何必要求我喜欢你?”<br><br> “……”他看着她。<br><br> “你想要排解寂寞,最好要一个体贴人意的姑娘。我可是一个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人。”<br><br> “可你怎么能说我根本不可能喜欢你?”<br><br> “你一直爱着一个女孩,这我会看不出来?”<br><br> “我爱谁了?”<br><br> “杨妮。”<br><br> “你怎么知道杨妮?”<br><br> “你这人。”罗京京伸出手来刮他鼻子。<br><br> “哦。”他笑。他想起她说过他们之间有个杨妮这话的。<br><br> “可是我仍然喜欢你。”他委屈地放下筷子。<br><br> “也许,你喜欢我。就算你喜欢我吧。但你爱的是另一个女孩。一个人应该跟他所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跟他喜欢的人。喜欢的人可以很多对吗?”<br><br> “好吧,”他摊摊手,“就是说,我们不能谈恋爱?”<br><br> “除非你的爱转移。”<br><br> “姐姐转移到你,你就与我谈恋爱?”<br><br> “你这话说得,简直不像话。”两人一齐笑了。<br><br> “实话跟你说吧。”罗京京说,“我本来是想跟你好来着。”<br><br> “那为什么现在不?”<br><br> “有两个原因,”罗京京喝了一口椰汁,“一是我知道你爱杨妮爱得太深,这个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可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一个女孩嘛。一是我有个同事正追我呢,我也得给他机会。”<br><br> “他抓住机会了吗?”他急了。<br><br> “还没有。不过他就是我们总编的儿子,所以希望还是很大的。”<br><br> “你不会是这种人吧?”<br><br> “我怎么不会是这种人。人人都是这种人,只是程度有深有浅,机会有多有少。杨妮不也是吗?我看你也是。”<br><br> “怎么这么说。”<br><br> “我看你,比如说,永远不会去爱一个安徽保姆,但你会爱一个安徽记者。”<br><br> “我可没想过。好啦,给我说说海南吧?”<br><br> “玩得很开心,认识了很多人。海南很有一些文化人,象韩少功等,在那儿搞文化。我现在觉得那个地方不会成为文化沙漠的。”<br><br> “就是这样。”<br><br> “以前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我觉得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对,香港的大众文化,电影呀电视呀流行小说呀流行刊物呀,都要比大陆发达,怎么能说是文化沙漠呢?要说文化沙漠,我觉得任何小地方,像一般的中等城市,所有的县城、小镇,那才是文化沙漠。”<br><br> “说得好。”他看着她。<br><br> “笑话我呀?”<br><br> “哪里,是真的。你说得很有道理的。这里其实涉及到文化的概念问题。说香港是文化沙漠的人,他所说的文化大概是指纯文学、哲学之类的东西。但实际上文化怎么能局限于这些东西呢?再说海南,海南是改革的桥头堡,是市场经济的前沿阵地,只要经济发展,物质生活发达,它的文化也发达。现在海南的一些文化期刊,比其它内地许多期刊都要好,这就是一个例子。”<br><br> 两人瞎聊一阵,不知不觉把酒和饮料给喝完了,于是又各吃了一碗米饭,结了账走出饭店。风吹在身上,他感到一阵奇妙的冲动,就搂住了罗京京的肩。<br><br> “到哪儿去呢?有什么演出?”<br><br> “我刚到就问这个,好象跟我交往就是为了这个似的。”<br><br> “这是你在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br><br> “你就是给人这种感觉。”<br><br> “但我真的没这个意思。”<br><br> “好了算了,不怪你。不过最近没有什么好看的,过几天倒会有一个看电影的机会。”<br><br> “电影天天可以看嘛。”<br><br> “那种电影可是天天都看不到的。”<br><br> “色情电影?还是反动电影?”<br><br> “都不是。”<br><br> “那还有什么不能看到的。”他以为她在开玩笑。<br><br> “那些第六代导演的电影,是不是没看到过?”<br><br> “哦。”他点点头,“什么片子?”<br><br> “绝对精彩。是他们群体中唯一的女导演徐珊虹拍的一部类写实影片。”<br><br> “第六代导演”现象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人们都还没看过他们的片子,却都已知道了他们。人们知道张元,他拍过《妈妈》、《北京杂种》;知道王小帅,他拍过《冬春的日子》;知道何建军,他拍过《悬恋》;知道邬迪,他拍过《黄金鱼》;知道管虎,他拍过《头发乱了》。可这些影片他们一部也没看过,据说有些已经公映了,可他们仍然没有机会看到有关它们的广告,以至可能已经错过了观看的机会。他们的电影没有给人家看过,他们的名气却已经大得可以了。人们知道张元是什么样一个,人们也知道王小帅管虎他们是怎么拍片的。他记得有一次说到第六代导演的时候,杨妮曾经说:“假如一个群体出了名,你只要加入这个群体,就已经是个名人了。所以许多人专搞组织活动。”<br><br> “下次你非得带我去看不可。”<br><br> “那现在去哪儿呢?”罗京京说。<br><br> “当然是我那儿。”<br><br> “不会有企图吧?”<br><br> “你得给我出主意,怎样把那些钱化掉。”<br><br> “可我还有事呢。”<br><br> “还有事!”他大失所望。<br><br> “我得赶回去写文章,急着用呢。”<br><br> “不会吧?”他不相信。<br><br> “哎,骗你的。可到了你那儿,我怕不可收拾。”<br><br> “什么意思?”<br><br> “我怕两人都控制不住。”<br><br> “那不是很好吗?”<br><br> “可你有杨妮呢。”<br><br> “可杨妮永远不会嫁我!而我确实有和你好的想法。”他说。<br><br> “这想法可不健康。”罗京京说。<br><br> “有什么不健康的,我不能谈恋爱吗?”<br><br> “可你不能和你不爱的女孩谈恋爱。”<br><br> “说来说去还是这个话题。说实话,我给搞糊涂了。”<br><br> “你应该勇敢地去追求杨妮,而不是把感情寄托到别的女孩身上。好了,我想我还是回去。那个电影嘛,如果能去我会联系你。”说罢,她捏捏他的手,转身对着大街等计程车。他走到她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闪烁的眼睛里落下了一颗泪滴。她忽地扑进他的怀里,说:<br><br> “好了好了,我不想让自己受委屈。”<br><br> 直到载着她的那辆红色夏利车消失,他才想起这次见面的目的之一是谈他的画和他的发展。<br><br> 徐珊虹的《青春》依然是一部“内部放映”片,观众手里拿着邀请函而不是票子前去观赏。罗京京的总编也收到一封,罗京京撒一撒娇,这封邀请函就落到了她手里。然后,在开映前一分钟,她把他也带了进去。<br><br> 影片一开始他们便吓了一跳,一个戴墨镜的警察忽地从什么地方跃出,直冲他们而来。他们一愣神,他已抓住了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孩。那个女孩怎么了?可是影片却不回答他们这个问题,景头转移到一个幽深的胡同,那儿,刚才的那个女孩正在孤单地晃悠。随着女孩的晃悠,他们也情不自禁地晃悠起来,因为银幕上的景象本身也在晃悠。他想这大概就是主观镜头了。然后,他们跟着女孩从胡同走到大街,在大街上晃悠。晃悠一阵,他们看到,女孩仍在晃悠而街道静止了,女孩站在原地,四处打量着这个城市。打量一阵,女孩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在一家商场门口点烟,她立即走上去。接下去,他们看到那个男的跟在女孩身后走。走到一条胡同,突然窜出两个也是约为十六、七岁的男孩,各拿一把刀逼住那个男人。然后,他们看到两个男孩和那个女孩在一个酒店里大吃大喝。以后的事大同小异,总之他们明白了,是讲述一个“坏女孩”的故事。故事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它的表现方法,他们一会儿看到主人公歇斯底里地在大街上穿梭,一会儿看到她在胡同里长时间的不动。有时候整个画面只有女孩的一只巨大的眼睛,有时候一个画面里有数十个景象,万花筒似的。最后一个镜头和第一个镜头一样,给人印象深刻:女孩突然朝他们冲来,拿手里的黑色皮包砸向他们。<br><br> 据导演徐珊虹说这是根据她自己少女时代的真实经历拍摄而成的。第六代导演的可贵之处就是关注现实。尽管这个现实往往只是他们自己的现实,但比起那些或拍莫名其妙的历史故事或一味图解政治文化的某种概念、从来不拍真实生活的老一些的导演,要好得多。当然,也有人会认为他们的生活也并非就比概念的生活真实,因为它也只是另一种概念的产物而已。但不管怎么样,他觉得,具体的、个人的故事就是比集体的历史的故事真实。他就是不喜欢脱离生活现实的文艺作品,他就是讨厌没有血肉的东西,他就是讨厌有人给他讲人生哲理呀理想主义呀什么的,他就是不明白真正优秀的作品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大家都看到。<br><br> “你好象看得入迷了?”罗京京把一筷子面条卷进嘴里说。这时两人在一个韩国餐馆吃面条。<br><br> “的确不错,至少有新意。”<br><br> “你瞧,年轻的一代都在努力。”<br><br> “努力做什么呢?为什么努力?”<br><br> “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罗京京说。<br><br> “不过是活着得做点什么而已。”突然之间他很悲观。<br><br> 夏日的黄昏,空气里骚动着不安分。通红的阳光从西边照射过来,使行人仿佛都变了颜色。汽车自行车车声隆隆,来来往往人们忙忙碌碌。站在喧嚣的街头,他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欲念,想抓住什么、拥有什么的欲念。他想起了杨妮,想起了她的笑声、她的异想天开、她的弹性十足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下体已经坚挺起来,他一把搂过罗京京:<br><br> “到我那儿去。”<br><br> “不去。”<br><br> “我想疯狂。”<br><br> “一定是想杨妮了。”罗京京说,“我可不想做替代品。”<br><br> “你怎么知道我的感情?”他喊。<br><br> “我就是知道。”罗京京说。<br><br> “好了,就此告别吧,我要回去了。”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她,径自乱走。不一会,罗京京赶过来,拍拍他的脸:<br><br> “不高兴了?”<br><br> 他摇摇头。<br><br> “我可以陪你,但不能和你做爱。”<br><br> 他搂住她,感到双眼湿润。<br><br> 坐车到燕莎商城附近,他们下去,他化八百多元买了个日本产的爱华牌小收录机,买了杨妮的新专辑《姐姐》,然后再打的回清华北门。回到住处,他拿出杨妮的第一盒歌带《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罗京京去自来水笼头前打了两壶水,用“热得快”插上。然后,他们先听了一遍“童话歌曲”,再听《姐姐》。<br><br> 《姐姐》的曲调是恩雅、王靖雯、朱哲琴那路,适合于表达复杂的内容,使表达的情感可深可浅、可长可短、收放自如。而其中的歌词,每一首都像是一首诗,给他们以反复欣赏长时间玩味的机会,它的出色与美,使人想起崔健、罗大佑和张楚的歌词,而杨妮的又别有洞天,且比他们的更显自由、潇洒。<br><br> 听完两遍《姐姐》之后,两壶水都已经开了,罗京京泡了两杯速溶咖啡,一人一杯。就这样,两人一边喝咖啡一边一遍遍地重复放一首他们一致喜爱的名为《追问的彩虹》歌,以把它学会:<br><br> 风来了,风来了,风来了。云朵奔跑着<br><br> 给我带来天空的消息<br><br> 风来了,浩浩荡荡。这是桃花飘飞的好时光<br><br> 满天是桃花。但我所看到的,只是<br><br> 桃花的一些方面:轻盈的、漂亮的、象征的,以及<br><br> 它的飘飞<br><br> 我所看到的,远非真正的桃花<br><br> 就像我眼中的天空,其实只是一些云朵,几颗星星<br><br> 以及无边无际的蔚蓝和苍茫<br><br> 真正的天空<br><br> 和桃花在哪里?<br><br> 越是这么追问越是像问号一样向下弯曲<br><br> 身体的弯曲是弯向衰老,心的弯曲<br><br> 却是虹的弯曲,弯向震悚人心的美<br><br> 就这样看到了虹。但我所见者,又不是虹<br><br> 只是一种弯曲、一种多色彩的弧、一种好天气、一种追问的<br><br> 符号<br><br> 一种美!又非全部的美,真正的美<br><br> 风来了又去,桃花飘过就落满一地<br><br> 这一地落红不是我心中的桃花,所以追问的彩虹永不消失<br><br> 真正的桃花无所不在,但从未为我倾听到、仰望到<br><br> 入夜,他们相拥睡觉,两人似乎都没有做爱的心情。罗京京说听了杨妮的歌,她也差不多爱上她了。他甚觉欣慰。一个人征服异性容易,征服同性是不易的。他就没有让一个同性的男人对他说:我佩服你,我喜欢你。当然同性恋者例外。睡着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杨妮背着一把吉他坐在一个高高的悬崖上唱歌。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还有一片瀑布。杨妮唱着唱着,忽然天上飞来了几朵乌云,从乌云上下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魔鬼,吼叫着朝杨妮扑来。杨妮大叫他的名字。这时他出现了,原来就在瀑布旁边。他想上去可根本上不去,结果眼睁睁看着两个魔鬼走过去就要抓住杨妮。杨妮举起吉他奋力砸去,却丝毫不起作用。最后,杨妮喊了一声“啊”就纵身往悬崖下面一跳。他就站在瀑布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他身边跃下,跃向深渊,融入到瀑布的水花之中。他醒来独自叹息一会,复又沉沉睡去。<br><br> 第二天,罗京京去上班了,他一个人再听杨妮的歌。<br><br> 如此一如既往地过了一个秋天。<br><br><br><br>37、是不是奇迹 <br><br><br> 入冬的一个周末中午,白天星过来了。<br><br> “你选三十幅画,我先给你在我的画廊展出。之后再在报纸上进行宣传。你认为怎么样?”白天星每次来都是给他带来好消息的。<br><br> <br> “三十幅?恐怕现在没这么多画。”他说。<br><br> “二十幅也行,不够你抓紧画。”白天星摸出一包香烟,自己抽了一支,把烟盒递给他,他摆摆手表示不吸,他给自己点燃。<br><br> “行,不过你给我多少时间?”<br><br> “这倒不急,反正你抓紧画就是了。对了,再给你在这一带弄一个专门的画室,你觉得怎么样?”<br><br> “那当然好。”他说。<br><br> “那就这样,等画齐了你给我打电话。名片还在吧?然后我派人来取画。到时我们签个合作协议。总之,你快啦。”白天星笑着拍拍他的肩。<br><br> 白天星走后,他到街上买了些需要补充的颜料和笔,回来时经过一个报摊。最新一期《精品购物指南》彩色护页上的一张大彩照吸引了,他过去细看,正是杨妮,黑色T恤、黑色牛仔裤,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黑色的眼睛光洁闪亮,正微微笑着。照片下面一句话这么写着:<br><br> 前番败北,今次重来,新民谣歌手杨妮旋风乍起。<br><br> 他连忙买下一张,又翻《音像精品》杂志,上面有关于杨妮的一篇文章,就也买了一本。<br><br> 那篇题为《辉煌杨妮》的文章长达四页,里面有六幅杨妮的姿势各异的照片。他看到照片上的杨妮比以前还漂亮,同时显得成熟。文章的部分关键段落如下:<br><br> 杨妮无疑是目前歌坛最具实力、最有才气的创作型女歌手之一,她的已经出版的两张专辑里的十首歌曲,全部由她自己作词作曲。而她第一张专辑中的歌词,有四首被选入中国作协出版的年度诗选《中国新诗》,第二张专辑中的歌词《飞来飞去的女孩》以及《北京北京》也在最新一期的《诗刊》上发表。所以,杨妮又是一个诗人。有喜欢牵强附会者称她为“歌坛女崔健”。<br><br> 与《姐姐》刚发行便获三十白金的销量相比,她的第一张专辑《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就不太为人所知了。而事实上,那张专辑更被行家看好。<br><br> …………<br><br> 既然如此,为什么称她为“新民谣歌手”?他觉得任何给她的定位都有欠正确。他把杨妮的歌放起来,听着歌作画。刚把孙悟空画好一半,手机响了,他一看,惊得跳起来:是杨妮。<br><br><br>38、终于、终于再次见面 <br><br><br> “画画的事顺利吧?”电话里,杨妮永远是那种没有和他分开过的样子,没有问话,直接了当地说事。<br><br> “出乎意料地好。”他说。<br><br> <br> “那家伙还听话。果然象李莲英听老佛爷,嘿!小莲子,你去怎么怎么地。喳!老佛爷。”杨妮在电话那头学慈禧腔调说。<br><br> “这怎么说。”他说。<br><br> “是不是还在那个小房间?一天到晚在那儿作画?有没有过女孩?”<br><br> “我先问你,”他说。“是不是回来了?”<br><br> “回来了。”<br><br> “那你现在在哪儿?”<br><br> “现在在哪儿?在每一个地方罗,我是无所不在的,像空气一样。嗳,你回头看看。”她说。<br><br> 他感到一阵头脑发昏,他马上想到,她就在他的身后。这个恶作剧的家伙!他知道她会玩一些出其不意的把戏。<br><br> 他一回头,果然,她正站在他的身后,穿一件火红色的双排扣紧身呢绒长大衣,站在青灰色砖墙前面。远处她的背后是清华大学灰白色的校舍,头上是蓝色的天空,这一切衬得她鲜艳夺目。她笑嘻嘻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只手机。<br><br> 他呆在那儿看她。她关了手机,走近来。<br><br> 这一天正是12月25日,西方人的节日,离他们刚到北京,已整整过去一年半的时间。<br><br> 这一段日子里,一场全球性的运动会刚拉下帷幕,有了得了金牌,有人没得奖牌,有人激动兴奋,有人掩面痛哭。这一段日子,中国足球队进入世界杯的愿望刚刚落空,数以千成万计的人沉浸在失望悲痛和恨铁不成钢的怨恨之中。在国外,恐怖活动时有发生,有人惊慌有人幸灾乐祸;非洲传来有人饿死的消息,而西方不时有人吃饱了空虚大搞惊险刺激活动,爬山划水拳击比赛层出不穷,不设任何保险措施从24层楼顶跳下比谁先跌死的事情也时有所闻。<br><br> 空气干燥寒冷,地面积着厚厚的冰,树枝光秃秃的。建筑物外面行人稀少,车子单调地来往。太阳却依然一如既往地照耀着他们,天空依然蔚蓝,白云依然在飘浮。而他,依然喜欢北京。<br><br> 一进门他就紧紧抱住她。他的欲望强烈得不可抑制,但她及时把他堵了回去。她忽地把头拨开:“我闻到陌生女孩的气息。”<br><br> “这儿来过女孩。”<br><br> “不止一个吧?别不承认!哼哼,被我抓住啦,你这个花心的家伙,说,来过多少女孩?不说就开枪啦!”杨妮嘟着嘴,手掌做成捏着一支手枪的样子,指着他。<br><br> “亲密的只有两个。”他举起双手,坦白交待。<br><br> “小彦是其中一个吧?说,是不是,你这个坏蛋!”<br><br> “你知道?”他放下手,正式道。杨妮也放下“枪”,刮了他一个鼻子。<br><br> “别以为我真的忘了你,其实呀,我一直在关注你。就像春天关注花朵,图书馆关注图书,鸟儿关注飞翔一样;还有就像起义军关注皇宫里的妃子,小鹿关注老虎,间谍关注情报一样。怎么样,高兴了吧?”<br><br>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br><br> “没必要找你呀。再说我很忙。你就不要追究这个了嘛,你知道我做事都是随性情的,性之所至啦。就像高山的流水随处可去,想流到哪里就算哪儿;就像大地上的青草到处生长,想在哪儿绿就在哪儿绿;就像电视和电台的节目深入每一个家庭,想到谁家就去了谁家;就像……反正,就这样啦!”她转身坐在床沿上。<br><br> “那现在怎么来找我了?”他忽然感觉到她比以前还会说话了。<br><br> “想你了呗。”她嘿嘿一笑,“很坏是吧?”<br><br> “的确很坏,想用我了就来,不想用我了就不来,不想用的时候甚至可以半年不给我一个电话。”说到这儿,他暗叹:她对我的感情,根本不及我对她的感情深广得如周星驰在《鹿鼎记》中所说“如同长江之水绵延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br><br> “可我一直在暗中帮你。暗中帮你,就像做好事的神仙一样。帮你的时候,我看着你,你却看不见我。”杨妮从包里摸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点上,抽着。“那个白天星,就是我叫他来的。”<br><br>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没有突然从天上掉下馅饼的事。有些艺术品,它的好坏是难以判断的,全看先入为主的观念。一幅莫名其妙的画,你看不懂的时候,别人的看法就至关重要。有人说这幅画好,好得不得了,你在难以判断的情况下也就真认为它好了。如此而已。所以,他不拒绝第一个声称欣赏他的作品的人,不管那个人出自什么原因这样做。因为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然后就会有第三个。如此下去,慢慢地,你就成为公认的“大师”了。<br><br> “而且,”杨妮说,“我想你就是想你,不能说是想用你。若仅仅是用,我为什么不去找更多的别人?”<br><br> “当然,我们之间,感情还是有的。”他说。<br><br> “说起来很复杂,我搞不清楚人与人之间都是怎么回事。有时我感到自己是一天鹅,却混迹在家鹅中;有时我感到自己是一个长长句子中一个孤独的标点符号;有时我又觉得自己和别人一模一样,根本区分不出来,像一群蚂蚁中的一只蚂蚁。我是什么呢?我和你的关系,又算是怎么回事?我对自己的情感,已经无从把握。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你在我的心目中所占比重是很大的。”<br><br> “这个我相信。”他说。他想起了小彦说过的话。可小彦说杨妮说过她最爱他。看来她确实已经把握不住自己的情感了。<br><br> “现在我自由了,”杨妮说,“我有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想不到的是,我的行动自由了,情感竟也自由了,自由得不受我的支配。我有时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个而不喜欢那个,不知道。这真有意思。你说有意思不?”<br><br> “不知道。”他说,“我说不上来。”<br><br> “思想也相对自由了,”杨妮喝了一口开水,“现在是天马行空,乱想一气。”<br><br> “这你过去也是这样的。”<br><br> “过去也是这样吗?乱想一气?哈哈。”杨妮笑起来。“可这个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科幻小说里的人物,能够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想法和武功连在一起,用什么样的武功别人就知道我在想些什么。”<br><br> “有这样的武侠小说吗?”<br><br> “没有。要我写我会这样写一个武侠大师。我过去真的也是这样,乱想一气?”<br><br> “对,是这样。”他说。<br><br> “是的是的,我是一个想象力极端丰富的人,丰富得像蚂蚁背上背着一个大象。我是蚂蚁,我的想象是大象。”杨妮说。然后她放下杯子,一把拉起我:“走吧,到我那儿去。我在亚运村有幢房子了。”<br><br> “不方便吧?”他看看她。<br><br> “有什么不方便的?那是我自己的房子,我一个人住的。那家伙不住那儿。”<br><br> “不住那儿的那家伙是谁?”他问。<br><br> “给我房子的那个外国人。”<br><br> “新加坡人?”<br><br> “不一定,我会有很多外国人。那些外国人,除了口袋里的钱好一些其它都糟。观念更糟,以为他们了不起,我们中国人都不行,都得看在钱的面子上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当然,我也低了低头,但我不会屈膝,接下去我连头也不低啦,我谁都不怕了。”<br><br> 他们出门。他正要锁门,房东老郭过来问要不要替他灌几壶开水,他们刚刚煤炉烧着,开水多得没地儿盛了。他便回屋取开水壶,然后到老郭屋子里去灌水,杨妮也跟过来,看着他灌。屋子里开着电视,有两个女孩坐在前方看,是老郭女儿和她的同学。他灌好一壶、开始灌第二壶时,电视里传出歌声,正是杨妮的《姐姐》,他说:<br><br> “你的歌。”<br><br> 杨妮点点头,转身去看。他灌好另一壶,把两个热水壶放在一边,也走过去看。是另一个MTV,他没看过的。那里面画面是黑白的,极美的田园风光,忧伤的杨妮一会坐在车上,一会走在山路上。她的忧郁的大眼睛不时地朝屏幕外的观众看。大家看了一会,正在看电视的房东女儿、十六岁的郭倩看见他们站着,说:<br><br> “搬张凳子嘛,一起坐嘛。”<br><br> “不了,我们马上就走。”他说。<br><br> 杨妮的MTV完了,主持人在介绍她的另一首歌。这时郭倩叫起来:<br><br> “你这位女朋友这么像杨妮呀!”<br><br> “……”<br><br> “真的。”<br><br> “咦,简直一模一样!”<br><br> “我就是杨妮。”杨妮笑笑。<br><br> “你就是杨妮?哇塞!”<br><br> “真的!”<br><br> “就是嘛。”他说。<br><br> “Yeah!”两个女孩跳起来。郭倩跑去自己的房间拿薄子,另一个女孩喊:<br><br> “给我拿张明信片过来!”<br><br> 杨妮给她们签名,说:<br><br> “你们还在读书吧?同学们都知道我吗?”<br><br> “怎么会不知道,你现在是京城最红的歌手呀。我们班男生都崇拜你崇拜得不行。”郭倩说。杨妮笑:<br><br> “只有男生呀。”<br><br> “女生当然也一样。说男生让你高兴嘛。”另一个女孩头一甩头发说。<br><br> 老郭冲他说:“她有男朋友了吗?”<br><br> “没有。怎么?”他说。<br><br> “没有就追她呀。”老郭看看杨妮,拍拍他的肩暧昧一笑出去了。这时电视里在放杨妮的另一首歌,画面是一个演唱会的录像。<br><br> 郭倩对杨妮说:“你可不能让男孩追了去,不然,我们那些男同学会伤心死的。”<br><br> “我不让他们追。我追他们。”杨妮说。<br><br> “哇塞!好前卫耶!”郭倩的那个女同学叫起来。<br><br> “Yeah!”郭倩同时叫。“我们就喜欢你这样的。对了,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br><br> “不可以说。”杨妮看看他,一咧嘴说。<br><br> “是吗?”郭倩同学吸一口凉气,过来上下打量他。郭倩说:<br><br> “怎么样,看到魅力了吗?”<br><br> “没看到,”那女生摇摇头,“可能藏在别的什么地方。”<br><br> “老兄,您的魅力呢?我们怎么找不到?”郭倩看着他笑。<br><br> 他刚想答,杨妮说:“他的魅力全部奉送给我了。”<br><br> “多吗?”郭倩说。<br><br> “堆满了我的屋子。”<br><br> “堆满了你的屋子!”两个女孩大叫。<br><br> 他捅杨妮:“你别哄她们。她们哪是随便哄哄就能哄过的?”<br><br> “你的屋子!真的?你们什么关系?”那个女孩那副神情,像是新闻记者看到戴安娜王妃和她的马队队长吻在一起。<br><br> “我是他女朋友,怎么了?”杨妮的表情,象是今天有兴趣要玩玩这两个中学生。<br><br> “嗯。”郭倩咽咽口水说,“我们那些男同学可要伤心了。”<br><br> 电视上杨妮的歌完了,现在放另一个男歌星的。那个男歌星在MTV里搔首弄姿,唱的歌极其肉麻,郭倩同学上去把电视关了。<br><br> “为什么伤心呢?”杨妮说。<br><br> “你不该有男朋友。”郭倩说。<br><br> “你是属于大家的。”郭倩同学说。<br><br> “大家别误会,她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你们瞧我,又没有魅力,怎么配得上她。我只是她以前的朋友而已。”<br><br> “以前的男朋友?”<br><br> “不,一般的朋友。”<br><br> “好了,我们得走了。”杨妮拉他。他去提热水壶。<br><br> “等等。”郭倩说,“最后说一下,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br><br> “非得问清楚吗?”<br><br> “对!这可是个有大价值的新闻,明天可以卖给我们那些同学们。”另一个女孩眨巴着眼睛期待着。<br><br> “如果我们不来北京,如果我不想做什么歌手,如果我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女孩,那我就会同他结婚的。”<br><br> “那现在呢?”<br><br> “是呀现在呢?”<br><br> “现在,你们瞧,我们在北京,我是个歌手,特别的,我是个极端不安分守己的人。”<br><br> “你所说的不安分守己是什么意思?”<br><br> “心永远在远方。”<br><br> “……”两个女孩一齐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br><br> “就是永远想往远方。就是说,我是一个在路上的人,家在路上。或者说,永远不会有家。”<br><br> “就是永远飘泊?”<br><br> “就是流浪?”<br><br> “像三毛那样吗?”<br><br> “对。”<br><br> “哇塞!”两个女孩一齐低喊,然后又叫──<br><br> “好诗意哟。”<br><br> “好浪漫啊!”<br><br> “哇塞!”<br><br> “Yeah!”<br><br><br>39、惊心动魄的日子 <br><br><br> 走到清华的那个门口他才知道杨妮已经有一辆乳白色的小轿车,他不知道这是她自己买的还是那个新加坡人送的,非常漂亮,他叫不出名字。他们坐进去,杨妮熟练地一扭钥匙,轻轻的一阵机器发动之后,白色小车便像一个穿白色裘皮大衣的贵小姐,徐徐上路了。<br><br> <br> 小车向北,一路经过无以计数的高楼大厦和成千上万的自行车,然后从四环路一个右转,一会到了亚运村,再往北开十分钟,便有一片微波荡漾的湖水扑面而来。杨妮所在的“天上人间花园”就在这片难得的面积为300亩的人工湖旁。汽车在湖旁一掠就驶入了花园,一幢幢气派非凡、面目各异的别墅区立即包围了他们。每一幢都是欧式建筑,而又幢幢不同,或是法国式、或是英国式、或是德国式、或是意大利式、或是荷兰式、或是北欧式……在别墅群中有一个巨大的草坪,草坪中间有一人很大的喷泉,喷泉台是一个露天酒吧,正有三三两两的红男绿女在阳光下小饮。喷泉台南边有一个网球场,有几个穿球衣的男女在打球。在网球场一侧,在几幢法式建筑边,是一座垂钓园。<br><br> 他们的车停在8号别墅的院门前。门铃响了一会之后,铁门自动开了。他便平生第一次进入了一幢气派非凡的豪华别墅。他象是来到童话仙境似地微张着嘴看着眼前的风景:这是一幢真正的花园别墅,占地约有100亩,其中大部分是草坪,草坪北面是那幢乳白色的漂亮楼房。楼房旁边有一个小花园,里面开着冬天的花朵。草坪中间有个小型游泳池,游泳池周围摆放着一些白色的椅子和桌子。杨妮把车子在大门口的车库里停好。他们进入房子。<br><br> 踩着红色地毯,看着墙上巨大的世界名画,听着健伍音响里传出的美国乡村音乐,感觉中他真的好象是置身在另一个世界。<br><br> 客厅大得出奇,可以聚集好几十个客人,三面墙角种着巨大的盆栽植物,绿色的叶子延伸到天花板。顶上悬挂着法式水晶枝形吊灯,壁橱里摆放着奇形怪状的古董和雕塑品。正对着玻璃门的墙上是一幅长约2米宽约1.5米的油画,画的是法国一名画家的《自由引导人民》,画上是一个高举武器、神色壮严的半裸女人,丰满的乳房散发圣洁的光芒,大地上人民在呼喊,天空中风雨欲来。客厅旁边有一个起居室,乳白色的高背坐椅,镶花边的桌子,英国式的装潢。墙壁上挂着两幅立体派作品,一幅毕加索的油画《亚威农的少女们》(96X92英寸),他想是仿制品,可杨妮强调说是真迹,那些变形的少女身上飞扬着风一般的活力,启示他们艺术的形式是可以具有无比生命力的,那歪来倒去的伦廓线、凝视询问的眼睛、普遍的不稳定感,使他看得目瞪口呆。另一幅是勒内.马格里特的《人的状况1》(39.5X31.5英寸),画中是一幅绷在画架上的油画,那油画上画的是窗外的风景。图像准确地迭盖在真的风景前面,揭示出形象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即真实世界只是心灵的构造。起居室旁边有一个橱房,橱房旁边是佣人的居室,正对着车库。起居室的另一边是一个小型酒吧。通到楼上去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巧的楼梯,镂刻着花卉的图形。楼上有她的音乐室和卧室。卧室里到处是镜子和绸缎,卧榻上蒙着的是白狐皮床罩,睡椅上摆着的是羽绒枕头。卧室旁边有个小小浴室,全部由大理石和白瓷砖砌就。在卧室和音乐室之间还有一个小套间,里面放着一个书架,书架上的书全是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有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看来这是她的工作间了。<br><br> 参观完毕,他们回到楼下的小酒吧。杨妮给他倒了一杯红得像鲜血似的外国酒,他喝了一口,差点没有吐出。“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好吗?”<br><br> “当然好。有充裕的物质生活,这没什么不好。当然,没这些也不会不好。我对这些东西不大重视。别人以为我是为了这些才跟那个外国人的,才不呢。可我说什么他们也不会相信。只有你才理解我。那次一个歌星到我这儿,看到这一切,羡慕得不得了,一定要我通过我老板给她也介绍一个,我把我这个外国人叫做老板,我说不用介绍,我把他本人让给你就是了,她不相信,其实她当时要不把我的话当笑话,我真的也就把这个外国人转交给他了。”<br><br> “后来呢?”他把酒放到放酒的壁橱上。<br><br> “什么后来?”<br><br> “那个歌星。”<br><br> “其实我很讨厌跟那些个肤浅的歌星来往,可他们却偏偏要把我当作他们的同类,想当然地把我视作他们的一员,真叫我没办法。那个女歌星后来自己找到一个日本商人,现在到日本做人家的填房去了。真贱呀这些人。”<br><br> “没办法,谁叫你以唱歌出名呢?”他说。<br><br> “是啊,不要喝拿破仑?那喝什么饮料你自己挑。”杨妮指了指壁橱。“我这歌不是美声,也不是民族,因此人们才想当然地把它当作通俗。其实在这三者之间,应该还有别样的歌曲。可惜现在还没有人能概括这类歌。好象什么东西都得有个归类,不合乎任何一类人家也有方法把你牵强附会地归到某一类。就是这样,人也这样,每一个人都属于某一类。要不要听我弹曲子?”<br><br> 他们来到二楼的某一个偏房,四面墙壁雪白,窗外可见碧绿的草坪和一丛丛不知名的植物和鲜花。草坪过去便是城市景观。房间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把吉他,他一眼认出是刚来北京时的那把。另外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上面是一个拉小提琴的欧洲中世纪音乐家,他怀疑是肖邦。房间中间有一架考究的钢琴。<br><br> “这是音乐室。”杨妮说着,打开琴盖,从前面坐下。<br><br> “这些你都是什么时候有的?”他问,“在我印象中你一直在国外,不是在新加坡就是在日本。”<br><br> “而在国内的时间呢,则都在唱歌录歌对吧?事实也是这样。这房子呀什么的,都是我设计好由老板派人安排的。当然我也亲自参与监督。怎么样,都还行吧。好,我开始弹了,要听什么?”<br><br> “当然是你的歌。”<br><br> 杨妮就弹了起来,专心致志。听得出就是那首《追问的彩虹》。这纯粹的乐曲同配上歌词以后由她演唱的歌,又有别样的味道。他听着,沉浸其中,感受着这个无论做什么都使他着迷、并历经无数变故而依然不悔的女孩的梦幻世界。<br><br> “我觉得无论是《姐姐》还是《追问的彩虹》,都和你追求自由的心态不相符合。”等她弹完一曲,他对她说。<br><br> “但总体氛围是一样的,”她翻着曲谱,“这张专辑的共同氛围是淡淡的失落和深深的悲凉。具体的追求当然可不同。打个不确切的比方,我就像是一朵受伤的飞不起来的云,低垂在天与地之间,悬而未决──这个词用得好吧──这个时候吧,我既可能想往飞翔,也可能想往在大地上呆一会,甚至也可能希望让自己就此毁掉,总之是不满这半死不活的现状。所以说具体想法可以不一样,但总体情绪却是一样的。”<br><br> “这倒也是。再弹一曲吧。”他赞同地点头。杨妮挑了一首,又弹起来。这时窗外夕阳西垂,黄色的阳光乏力地进来,跌落在钢琴上。远处的楼群隐隐约约,在音乐声中起伏。<br><br> “这个星期你能不能天天陪我?”她一边弹着,一边歪头对他一笑。<br><br> “……”<br><br> “因为我想同你一起。我想让你尝尝另一种生活,自己也想重新体验一下和你在一起的那种滋味。我都跟那些人说了,这个星期我休息,一个客人都不见。”<br><br> “你老板呢?”<br><br> “也不见。你别以为我叫他老板他就是我老板了。现在谁也甭想管我,谁管我我就不理谁。你知道,我做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个自由自在?现在好了,总算可以一把吉他走世界了,我还在乎谁吗?”<br><br> “可我还要画画,那个白天星在等着我的画呢。”<br><br> “这有什么要紧,推迟一星期不要紧,那个姓白的随时都会接纳你的作品,并为你出力。其实你在他面前满可以抬头挺胸,别以为是他给你饭吃,其实,嘿,告诉你吧,给你饭吃的不是他,而是我呀,是我叫他找你,跟你交易的。我给了他足够的钱。”<br><br> “是这样?”这他倒没想到。他只以为她摆平了白天星,让他听她的,没想到给了他钱。“那你直接帮助我不就得了?”<br><br> “那样你一时不会接受,我也没有时间跟你讲道理。再说,反正你是必须有画画界的一些关系的。我来帮助你那是纯粹物质上的,而让他出面,你可一举两得,既出名,又得利。”<br><br> “这倒也是。”他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br><br> 结果整整一个星期,他过起了贵族老爷的生活,天天吃喝玩乐。他们到保利大厦剧场看英国芭蕾舞团的演出,到不同的饭店一家家地品尝法国乳鸽、日本生鱼片、美式炸鸡、土耳其烧烤、韩国冻肉、泰国蛇肉、意大利剪肉饼。他们到长富宫饭店的网球场打网球,到康乐宫打保龄球,到顺义跑马场骑马,到通县狩猎场打猎,等等等等。<br><br> 玩得最惊心动魄的是那次在王府井的一家夜总会,杨妮化成男装,他们像两个大男人似地到夜总会去找女孩。<br><br> “两位先生去夜总会玩玩?”杨妮说今晚玩个新鲜的,于是她穿了一套男式西服,把头发藏在呢帽子里,脸上涂了点黄油,两人在王府井街头逛。一会儿功夫,果然有事发生。一个瘦高个的短发女孩走过来,对他们说了这么一句。<br><br>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怎么应答。杨妮粗声粗气道:<br><br> “在哪儿?”<br><br> “就在不远处,灯市口。”<br><br> “怎么样?”杨妮转头象是证询他意见似地说。<br><br> “我不知道,随你。”他说。<br><br> “好不好?”杨妮对那女孩说。<br><br> “我们那儿女孩儿都很开放的。”<br><br> “怎么个开放?”<br><br> “到时你们想带出去也可以。要不带,我们那儿也要现成的床位。”<br><br> “我怕不漂亮。”杨妮看看他说。他低着头,觉得好笑。<br><br> “绝对漂亮。到时候你们可以挑嘛。”<br><br> “价格怎么样?”他说。<br><br> “我们是新开的,价格可以打折扣。”<br><br> “女孩儿呢?”杨妮说。<br><br> “女孩的钱看你们自己给啦。”<br><br> “圣诞刚过,都快元旦了,你们生意还不好?”他想到她冒着寒风在街上拉客,也属不易。<br><br> “就是在这个空档期嘛。”<br><br> “嗯,走吧!”杨妮毫爽地一挥手,那女孩便笑了:<br><br> “跟我走。”<br><br> 他们跟着她走了几百步,转一个弯,来到一家夜总会。一进门厅,一阵浓浓的脂粉气扑鼻而来。门厅里坐着一大群女孩,个个浓妆艳抹,在那里聊天、打扑克,等着客人挑选。<br><br> “放大胆子挑,挑两个最漂亮的,带她们上床。”杨妮在他耳边说。<br><br> “不敢不敢。”他说。<br><br> “那不上床,就带唱唱歌跳跳舞。”<br><br> “我不喜欢这么玩,跟陌生女孩唱歌跳舞有什么意思呢?”<br><br> “啊呀,你这人真不好玩。”杨妮跺脚。<br><br> 这时出来一个看上去很是端庄的中年女人,对他们说:<br><br> “两位先生想包个KTV是吗?我们这儿条件还不错,要不要先进里面看看?满意的话,挑两个女孩。业余时间,大家高兴高兴,平时也没什么时间吧?”<br><br> “不用先看了,就带两个女孩吧。”杨妮说。<br><br> 于是他们选了两上相对漂亮的,进到一个包间。那两个女孩似乎对杨妮很满意,不时抛媚眼。<br><br> 上点心。撒娇。唱歌。闹了半个小时,杨妮忽然一皱眉:<br><br> “不玩了,不过如此,宋荣桓,走人。”<br><br> “喂喂,才这么一会会儿呀?”两个女孩各有拦住他们的架势。<br><br> 杨妮说:“够了够了,叫你们经理来结账。”<br><br> 一个女孩阻止说:“不嘛,先生,再玩玩。”已将身子伏上了杨妮的肩。杨妮将身往后一仰,然后摘下帽子,甩出一头长长的秀发。<br><br> “哇!”<br><br> “还玩吗?”<br><br> “玩的,我们更乐意玩啦。”两个女孩相互做个鬼脸打量他们。<br><br> “走!”杨妮一把拉起他,两人走出前台,付了财,把目瞪口呆的女经理甩在身后就走。<br><br> “好玩吗?”走到街上,杨妮开心得“嗬嗬嘿嘿”笑个不停。<br><br> “我不太喜欢。”<br><br> “但有新鲜的体验对吧?还是很好玩的。”<br><br> “就算好玩吧。”他说。<br><br> “明天到哪儿去玩?”<br><br> “你非得天天有节目?”<br><br> “我觉得难得跟你在一起玩得开心啊。过了这一段时间,我就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这么开心了。”<br><br> “只要你乐意,我当然陪你。”<br><br> “你如果不乐意,也不要勉强。不过,毕竟没有这么开心地玩过对吧?这几天,你已经有了好几个第一了,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射击、第一次打高尔夫球、第一次到夜总会泡妞,第一次……对了,元旦之前还有个好节目,你一定要跟我去。”<br><br> “我不是每天都跟着你吗?”<br><br> “别担心你的画。元旦后我跟你一起去找白天星,安排你的事。完全可以搞定,他是李莲英,我是西太后嘛。”<br><br> “你怎么会这么说。”<br><br> “我跟他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他自己说的。他说您尽管吩咐,您的话我一定照办,您在我面前就像是老佛爷。那我说那你是什么。他说那就是李莲英罗。就这样。那你还担心吗?”<br><br> “不担心了。”他说。<br><br> “真的?不可能吧。”<br><br> “真的不担心。”<br><br> “真的不担心了。真不担心那可不好,可不能光顾跟我玩呀。”<br><br> “哦对。”他笑。她也笑。<br><br><br>40、崔健 <br><br><br> 她所谓的那个好节目是参加法国大使馆文化处举办的一个欢送酒会,是为了欢送当时一个刚刚结束在北京的演出的音乐团体回国。酒会邀请了中国文艺界一些当红明星,也邀请了杨妮。<br><br> <br> 他们的车子进入使馆区,来到法国大使馆的时候,酒会刚刚开始。灯红酒绿之中,文化处那个高鼻子黄头发矮个子官员用法语和英语两种语言介绍了在座的艺术家,同时有人用汉语翻译一遍。在这里他们看到了他们尊敬的摇滚歌王崔健,看到了流行乐坛的好几个老牌明星,也看到了一些电影界的明星。其他的中国人他们就都不认识了,外国人当然一个也不认识。<br><br> “崔大哥!”等那法国官员介绍完毕,杨妮迫不及待地端了一杯红葡萄酒,走到被白种人包围的崔健跟前去,他也跟上去。<br><br> 崔健虽说要比他们大得多,但杨妮依然叫他崔大哥,他也时不时地叫杨妮为“我们那个不唱摇滚的小妹妹”。据杨妮说他们是在一次群星演唱会上认识的,当时两人一见如故。<br><br> “杨妮,你好。”崔健转身,朝杨妮咧嘴一笑,又看他一眼说,“你是画画的。”<br><br> “对。”他说。<br><br> “他叫宋荣桓。”杨妮介绍说。<br><br> 崔健跟他握手,说:“跟杨妮是朋友?”<br><br> 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崔健面前,他有些不自然。说实话,这次跟他见面,他觉得甚是幸运。<br><br> “中国摇滚乐之父。”杨妮又指指崔健给他介绍。<br><br> “介绍什么呀,谁不知道崔健?”他说。<br><br> “别叫我摇滚乐之父。”崔健说,“人们老这么说,我就有点尴尬,我自己觉得我还有很多事要干,而且有很多年轻人他们也不愿意有一个这样的‘爸爸’。”<br><br> “不,我就很愿意有你这么一个爸爸。”杨妮调皮地眨眨眼。<br><br> “你是我的小妹妹。”崔健笑,“这段日子你都在国外?”<br><br> “就日本。下次我想到欧洲去。”<br><br> “为什么不在国内开演唱会呢?你有开演唱会的实力。”崔健朝远处一个忽然叫了他一声名字的西方人扬了扬手,对杨妮说。<br><br> “其实我对开演唱会呀、录歌带呀什么的兴趣不大,”杨妮说,“我只是想唱唱歌,我只喜欢唱歌,它也会给我带来一些机会。你呢,你都开了这么多演唱会,今后有什么打算呢?”<br><br> “今后,我要做的事情很多。其实这十年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起步,我想做的事情还在后头。自己在这十年干得不错,没出什么大乱子,有些小的悲欢离合。在全国有一百多场的大小演出,我觉得还不够,一年就应该有一百场。”<br><br> “崔大哥就是崔大哥。”杨妮朝他翘大姆指,他点头笑笑。<br><br> “听说你刚刚制作完一张新唱片?”他说。<br><br> “对,快要出版了。这是我的第五张专辑。”<br><br> “有什么新的东西?”杨妮说。<br><br> “我在音响效果上作了可以说是全新的实验和尝试,但没有出现人们所期待的那种旋律。”<br><br> “是吗,那广大歌迷恐怕要失望了,包括我们这位宋荣桓。”杨妮拍拍他的手臂。<br><br> “期待着我创新?”<br><br> 他点点头:“期待着你。”<br><br> 崔健喝了口酒,想了想说:“我写音乐,是给年轻人看的。我承认歌词还是代表我们这一代人。我不可能回避我的音乐特点。对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很长时间,不管怎么样,生活中有个最基本的态度,那就是想、说、做三点成一直线才会成为生活。具体想什么,这是代沟的问题,如果现在的年轻人说的和做的一致,我就尊重他们,但现在能做到这点很难。”<br><br> “更年轻的歌手已经出来,你们所期待的,应该在他们那儿找到。”他又指指杨妮说。<br><br> 杨妮笑:“唱歌对我只是一种争取自由的方式。”<br><br> “不管目的如何,你在客观上还是唱出了时代、音乐本身要求一个年轻的优秀歌手唱的东西。我对你还是满意的。”<br><br> “让你满意我真开心。”杨妮开心地笑道。<br><br> “大众音乐发展速度太快,而社会没有给我们一个环境,音乐只给人们一种消遣,但没有上升到灵魂的高度,没有给人一种判断。文字是一切的终极判断,但音乐不是,音乐是一种文化,但我们忽视了听觉艺术。但杨妮却在无意之中做得相当好,你的那些歌里有触及灵魂的东西。”<br><br> “谢谢。敬你一杯。”杨妮举起杯,崔健和她碰了一下,也和他来碰,他却没有端酒。<br><br> 这时崔健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喂”了一声之后,声音立即柔和起来:“
作者:
lok
时间:
16.4.2003 10:20
这时崔健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喂”了一声之后,声音立即柔和起来:“好的好的,爸爸马上就去抱你。”收了机说:<br><br> “我得回去了,我女儿想我了。”<br><br> “就这么回去,就为了你女儿?”<br><br> “有了孩子,你就跑不了了,必须面对现实。你的个性在妥协,人格在妥协,出了问题必须自己解决。看着孩子,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一样,有回忆自己过去的感觉。”<br><br> “那酒会……”<br><br> “我来应酬过了也就行了。其实我一向不喜欢这类应酬活。好了,再见。”<br><br> “再见!”<br><br> “对了杨妮,”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说,“你想在世界各地走走,这想法是对的。但我相信你最终还是会觉得自己家好,北京好。”<br><br> “为什么?你说说,你说说。”杨妮不乐意让他走,趁势拉住他,让他再说几句。<br><br> “小鬼头,”崔健笑笑,“你应该知道,你出去之后,很多东西会自动关闭,因为你代表的是中国人、中国背景。我理解你们这些想换换环境的艺术家,树挪死人挪活嘛。如果我在中国没朋友、没信任、没爱情又没机会表现自己,那就待错了,该走了。只要有人理解你,有人爱你,你就待得住。在北京你才会有很开放、很痛快的感觉。”<br><br> “可我既不想做什么艺术家,也不考虑什么让人理解呀让人信任呀什么的!”杨妮喊。<br><br> “难道这就是代沟?”崔健笑了笑,亲切地摸摸杨妮的脑袋,“无论如何得走了,不能让我女儿哭太久。我喜欢你的《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他边说边匆匆迈步。<br><br> “我也是。”杨妮追着说。<br><br> “不要理睬别人的看法。坚持自己的,不是市场来引导你,要你去引导市场。”<br><br> “我知道!”<br><br> 他们看他匆匆和那些外国人中国人一一道别。主持酒会的那个法国官员似乎很不情愿,但崔健坚持要走,他就摊摊手跟他告别。<br><br> “在舞台上,他是一个在‘雪地上撒点儿野’的摇滚乐手;在现实面前,他又是一个从不妥协的摇滚斗士。便在女儿面前,他只能暂时抛开他的两个角色,老老实实地做一个仁慈的父亲,听任女儿的摆布。”他想起一本上海的杂志上的这么一句话。“真是找到知音了,其实我一直深深地喜爱那张《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他说。<br><br> “我自己也是,你瞧,崔大哥也喜欢。”她开心地笑起来。“回头我们再去欣赏它们。”<br><br> 这时他们才有闲情观察他们参加的酒会。四面墙壁上安着一排绿色的小灯,墙壁与天花板相接的地方有射灯紫色的光芒。人群三三两两地或站或坐,都在各自聊天。有个法国人在靠墙的一边唱歌,是美声唱法,他听不懂,许多人都在听。那人唱完之后,有个中国艺术家在地上铺开一张纸,拿着一支毛表演起中国书法来。书法表演完之后,又有中法两国的其他艺术家各自表演他们拿手的节目。后来,音乐响起来,是舒伯特的《舒伯特小夜曲》,许多人在音乐声中跳起舞来。有个法国青年来邀请杨妮跳舞,杨妮跟她去了,他不想跳舞,就倒了杯意大利啤酒,独自喝着,胃部冰凉地看着周围。<br><br><br>41、生命的喧嚣 <br><br><br> 那个元旦,下午的时候,罗京京打来电话约他,他婉转说实在脱不开身,罗京京说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他说哪儿呀,我是真有事脱不开嘛。事后也奇怪自己怎么不敢跟她说明自己是跟杨妮在一起,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再来约我了。<br><br> <br> 新年到来的那个关键时刻他们是在国际艺苑天伦王朝饭店度过的。那是中国流行歌星们的聚会,当然都是一些歌坛大腕,杨妮本来跟流行歌坛不大来往,但那次很开心地去,和大家一起唱歌、喝酒、跳舞,共渡新年。他也玩得很开心,毕竟是新年嘛,自己也会在潜意识里给自己找开心的理由的。他们闹了足足一个晚上,回杨妮别墅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了。<br><br> 他们在温和的阳光下走进小车,杨妮按了个什么开关,车顶竟然慢慢地缩向一边,使它变成了敞蓬车。<br><br> “开心吗这种日子?贫穷的日子过惯了,过过富翁的日子,国内的日子过惯了,以后就到外国去看看。我就喜欢什么味道都尝尝。我下一步的目标是到欧洲去旅游一遍。人太渺小了,世界太大了。不是地理上的大,它就是大。”他们开着这辆“敞蓬跑车”在大街上遛达。<br><br> “原来你这辆车还可以变成这个样子!”他望着变了样的汽车赞叹。<br><br> “它有多种功能。”杨妮说,“要100多万呢!”<br><br> “有钱的人就是有钱。”他说。<br><br> “有钱就可以满世界走,有钱可以不受很多东西的束缚。钱确实好处大大的。”<br><br> “可是你总有一天希望安顿下来,过平静日子的。”他想起了刚才她说过的想到外国去过过日子的话,也想起那次她跟崔健说过的话。<br><br> “那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哩。”杨妮说。“反正现在我没想过,这和那首《姐姐》中表达的心情可不一样。现在我只想自由自在地飞翔,飞到哪里就哪里。可惜飞不到古代,也飞不到将来,否则呀,我一定也去看看。唉,人就是渺小。”<br><br> “你什么时候不想飞了就来找我,我会耐心地等着你。”<br><br> “等着我?等着我跟你结婚过小日子?倒也是。跟你说呀,你知道,你想,我们这么多年了,可我还是这样。唉,以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你怎么不找找别的女孩?”<br><br> “我不是有过吗?小彦。”<br><br> “那算什么。我是说,为什么不试着跟别的女孩长时间地玩一段看,说不定会有新收获。人与人都是不一样的,就像一个地方和一个地方不一样一样。当然,人会怀旧,所以他们往往会只专注于一个人而不变。”<br><br> “可是很奇怪,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对你着迷。对别的女孩我提不起兴致。”<br><br> “说实话了吧,还有别的女孩?”<br><br> “曾经有一个一夜伙伴,可我在她面前根本没有欲望。而在你面前,我依然生机勃勃。”他说。<br><br> “这么说来你的心确实还在我身上,同时附带地肉体也就只能和我的肉体对应了。其实,女孩的身体倒都是差不多的,我想。跟谁做爱还不都一样?”<br><br> “我觉得不一样。”<br><br> “跟小彦做爱的时候你怎么想?”<br><br> “能跟小彦做爱那是因为中间有个你。”<br><br> “是吗?这真有意思。跟她做爱的滋味怎么样?时间长吗?沉醉吗?”<br><br> “很短,没什么沉醉的感觉。总之很奇怪,只有在你身上我才有极端的快乐。”<br><br> “这不行,你得改。这是自己给自己上枷锁,而这枷锁就是无形的我。我可不愿成为你的枷锁。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日本女孩,保管你有全新感受。她是我在从日本回国的飞机上认识的,是北大的一个国际关系史的本科学生。告诉你,她的名字有意思极了,叫亲松美。”<br><br> “这太不象话啦。”他觉得这有点不太对头。<br><br> “你的思想就是不解放,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对头。给你介绍个女孩怎么啦?下次我跟她约好同你见面。而且我跟你说呀,我马上要去欧洲了,你尽可敞开胸怀接纳你可以接受的女孩。”<br><br> “杨妮,给我们签个名好吗?”斜刺里忽然传来一群人的声音,男女声混杂。他们扭头看去,只见车旁围了很多中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br><br> “他们认出我来了。”杨妮一笑,把车刹住,从自己的皮包里摸出一支笔。他看了看那支粗大的笔,是一支签名笔,笑道:<br><br> “你好象早有准备。”<br><br> “这种事情经常碰到。”<br><br> 少男少女们已经纷纷地把他们的本子相片什么的递了过来,杨妮做着一副笑脸一一给他们签名。一会儿他感到身后喧嚣一片,忙向后一看,见车已被堵了一路。<br><br> “快开路!”他催杨妮。可根本动弹不了,小车周围围满了人。许多车上的司机也一一下来看究竟,结果又认出了她。他没看电视,也很少看报纸,但从这阵势,他想这几天她的露面一定很频繁,大概是MTV、采访、专题、活动一齐上了。<br><br> “怎么办?”<br><br> “就这样喽!”<br><br> 继续签名,被围观。他看到有许多人拿着照相机。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觉得不妥,记者同志们会不会趁机拿他们的两人照片制照绯闻?这对杨妮有利还是不利?正当这时,交通警终于来了。<br><br> “他们制造绯闻什么的,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随便别人编什么故事,我们还是我们,说我们这个这个那个那个,我们依然是我们,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他们说的我们根本不是我们,那个我们只是顶了我们的名字的两个陌生人物而已。”回到别墅,杨妮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颜色鲜红的洋酒。<br><br> “你认为没关系就好。”<br><br> “我什么都无所谓。再说,连这个歌星我都已不想当了。过一些日子我去欧洲,将是以公司派到欧洲考察的代表身份去的。啊,我要到外国去了。真希望有机会到月亮去看看。”她在地毯上蹦了一蹦。<br><br> “今天是一星期的最后一天了,明天是不是不见面了?”他叉开话题说。<br><br> “见面还是可以见的,只是不在这儿见面了。对了,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白天星那个画廊看看,然后你和他详细商谈一下你们的合作计划。你不会不接受我的帮助吧?”<br><br> “我不是已经接受了吗?我也不是傻瓜。”<br><br> “宋荣桓,”杨妮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像是动了感情,伏下身子,靠着他,“我以后的情况我自己都不知道。你要是回家,就多去看看我老妈。”<br><br> “这个当然。”他抚抚她柔顺的长发,她低着头让他抚摸。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她根本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br><br> 第二天他们驱车一起去位于东四十条的新星座画廊。路上他接到罗京京的电话。<br><br> “找我吗?”<br><br> “想不想参加一个有张楚朴树他们参加的一个Party?有他们的演唱。”罗京京说。<br><br> “什么时候?”<br><br> “就现在。我刚刚拿到票就来通知你了。”<br><br> “呃,等一下。”他捂住传话口小声对杨妮说:“有张楚窦唯的演唱,想不想去看?”<br><br> “算了,我不太喜欢。你听我唱还不够,要听别人的,拒绝她,说还有事呢。要不你一个人去?”<br><br> “算了吧京京。”他对着手机说,“我脱不开身。”<br><br> “画画那么忙吗?”<br><br> “对,我得抓住机会。”他似撒谎又不似撒谎地说。<br><br> 罗京京就说了声拜拜,挂了电话。<br><br> “是个女孩?这个女孩你可没跟我说起过。嘘,你别急着告诉我,让我猜猜。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年龄么,和我们差不多。她能进入张楚他们那个圈子,说明是文化圈里的人,或者跟文化圈内的人有亲密关系。她是某个文化人的女儿?她也是一个歌手?还是女诗人?要不,是某家文化娱乐报刊的记者。当然还有别的可能,我的想象力有限,想不出来啦。她到底是干什么的?”<br><br> “一个记者,与我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因为他没有把写给她的信给她看过,她自然不知道罗京京。<br><br> “对,是朋友,但还是那种朋友。为什么不发展她做你固定的女朋友?我猜她是北京本地人,又和一定的社交能力,对你一定会有很大帮助的。”<br><br> “我不想有什么女朋友,我有你足够了。再说,说到帮助,谁的帮助能比你的大?”<br><br> “可我只能跟你偶尔见见面。而且,以后甚至连见不见得上一面都很难说哩。你这傻瓜,她叫什么名字?”<br><br> “罗京京。”<br><br> “京京,肯定是北京人,我猜得没错吧?”<br><br> “没错,她爸是文化部的。”<br><br> “听我的话,抓住她。嗯,明白?跟我是没希望的。爱我的人都没好结果,我最终都会一一离开他们,这是必然的,这也是历史事实证明了的。这是我的性格所致,刚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为自己痛苦,可后来想想这不怪我,这是天性。你想,连我的妈什么时候能见上我一面都很难说。告诉你,今天之后,我们就不能见面了,以后什么时候见面,我都不知道。”<br><br> 他无话可说,抬头看着笔直宽大的街着向着他们的车子涌来。从杨妮看他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大好看。<br><br> “想不通吗?”<br><br> “想得通。”<br><br> “我一直就是这么个人,这你也知道。”<br><br> “但我想,等你年龄大了,肯定会变了。”<br><br> “可那个时候世界也已经变了,你也已经变了,一切都变了。”<br><br> “那,也没打算在出去之前回家看看妈妈?”他说。<br><br> “打算过,不过,一见面又会有冲突,所以就算了,我会寄钱给她。”<br><br> “她也许不需要钱。”<br><br> “她不需要钱,但这钱不纯粹是钱,它代表我的情意。她需要女儿的情意。”杨妮说。<br><br> “可是我……。”他说。<br><br> “我知道。”杨妮说,“可爱不能束缚人。你的爱不能阻止我去实现我的梦想。我相信你还能去爱别人。你才二十多点,多么年轻啊。对了,这么年轻,不能谈爱情,只能谈女孩,女孩的好看与难看什么的。也可以喜欢女孩,但谈不上爱。其实,我们都不懂爱。”<br><br> “你自相矛盾。”他愤愤地。<br><br> “我们都自相矛盾。因为我们年轻。”<br><br> “你知道自己年轻,知道自己自相矛盾那就好。”<br><br> “但这也是生活,这也是生命,自相矛盾,这就是一个人的组成部分,我不会改变它,不会刻意去追求成熟、圆满。我就这样,如果我同时拥有矛和盾,我就继续拥有它们。没必要丢弃其中一件。一丢弃我就不完整了。所以,我就是要自相矛盾。”<br><br> “好吧,你就这样。”他泄了气,“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等着你。”<br><br> “我相信。我相信这是你现在真实的想法。”<br><br> “这是我一惯的想法,以后也不会变。”他喊,但忽然有些心虚。<br><br> 新星座画廊规模不大,但名气不算小,许多新生代画家都从这儿出去为人所知。杨妮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认识那个白天星的。那次是在一个她自己所在公司为了笼络新闻界文化界而组织的Party上,白天星向她大献殷勤,杨妮一眼就看出这是个花花公子,本来是爱搭理不搭理,后听说他还是一个画廊经理,立即就对他热乎起来。在跳了几个舞,干了几次杯之后,趁着白天星晕晕乎乎,她跟他谈起了交易。他答应帮助宋荣桓,条件是在他从他这儿赚到钱之前,杨妮负责一切开销。杨妮一次性开给他十万人民币的支票,叫他先后以买画的名义送到他手里。<br><br> “可他只买了我两次共二十幅画,四万块钱。”在杨妮说到这件事时他告诉她。<br><br> “好廉价!可能他还有什么计划。”杨妮说。“李莲英嘛,眼珠子一眨还是能眨出什么主意来的。”<br><br> “他说要给我办画展,发介绍文章。”<br><br> “看他怎么做吧。反正,我们的目标很明确,让你成为一个名画家,然后有许多人来买你的画。”<br><br> 找到画廊,白天星已经接到电话等着了。他把他们迎进去。画廊大约只有100平米左右面积,中间立着一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的维纳斯像,两边墙壁上挂满了油画。他细看了细,他的只有两幅。<br><br> “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是没有风雨欲来的感觉?我们可是有协议的啊。”进入画廊一角的小办公室,杨妮似笑非笑地责问白天星。<br><br> 白天星朝外喊了一声,外面就进来一个秘书模样的小姐,给他们各泡了杯龙井茶,然后退出。白天星叫她把门带上,然后朝老板椅上一靠说:“我一直留心着这事呢。这不,已经买了两次了。”<br><br> “可是展出的只有两幅。都卖出去了吗?”<br><br> “倒真是卖出去了一幅。要想在短时期内推出一张新面孔,非得有一个周详的计划。我已经跟徐先生说过了,很快给他办一次画展。”<br><br> “那么你已经有了一个周详的计划了?”杨妮问。<br><br> “计划已经有了,你可以看看。”白天星起身从文件柜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杨妮,“只是按照这项计划,投资要大大扩大。”<br><br> 杨妮看了看,把它递给他。他看到上面的计划大致是:先在新星座画廊办一个个人展,在新闻媒介进行初步宣传,然后打通中国美术馆和国际艺苑画廊,在那两地接连举办个展,同时在媒介进行大规模轰炸,包括拍一个电视专题片。<br><br> “这大概需要多少资金?实话实说,要是骗我,我就不理你了。”杨妮说。<br><br> “我这里好说。主要的是,打通中国美术馆和国际艺苑需要一笔交际费,开一至两个记者招待会需要一大笔费用,在外国人、驻华使节、海外华侨之间进行宣传,发宣传单什么的,亦需要一笔钱。另外还要特别请一些美术界知名的评论家写评论文章,这每篇文章都要用高价买。还有租用场地、器具的费用以及广告费等,起码也得再加十万。”<br><br> “可是你这儿还有六万。”他不知羞耻的插嘴。<br><br> “十万就十万,反正你得把这件事情做好。要做不好,我打死你。”杨妮朝白天星眨眨眼,然后拿出一本支票薄,刷刷地开出一张支票。“一切拜托你了,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你们两个有事自己联络。”<br><br> “你为我这么做,我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车上他对杨妮说。车正行驶在通往清华的路上。她打算把他送到他的住处,然后就办自己的事去。<br><br> “我把你拖到北京就已经很对不起你了,现在我可以帮你,当然要帮你。等把这件事办成,我也就可以放心地去欧洲了。”<br><br> “明天你单独请白天星吃饭?”<br><br> “男人嘛,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给他们点好果子吃他办事不力。不过这家伙不像那些暴发户有钱人,见了女人就毫不掩饰地流口水;也不像那些外国的有钱人,以为中国的女孩都可以买来睡觉。这家伙自认为是个有品味的文化人。这类人大多阳萎,只要搔几下痒就差不多了。我的意思是,像他这样的人,只要和他跳几支舞,唱几支歌,发几声嗲也差不多可以了,所以你不用多想什么。”<br><br> 杨妮把他送到村口,他们互吻了一下,就挥手告别。看着她的汽车消失在街道上,不知怎么的,他的心情异常沉重。<br><br><br>42、重归寂静 <br><br><br> 回到住处,罗京京的电话又来了,他懒得接,躺到床上,眼望天花板瞎想。<br><br> 天色逐渐转暗,窗外风声呼呼。躺了一会,忽然听到肚子在咕咕地响,于是起身。一开门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大叫“啊呀”,他听出是陈大同。<br><br> <br> “这段时间你很忙嘛,天天外出。”陈大同推他进屋。<br><br> “很忙。”他说。<br><br> “我定于明天在王府井街头表演一个行为艺术,请你务必捧场。张伟健、王戟、吴桂林、李伟南、袁胜九他们统统要去。”<br><br> “是吗?”<br><br> “你怎么不激动?这么有气无力。怎么了,这几天玩女孩耗尽了精力?”<br><br> “确实是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不过精力还有。什么样的内容你说。”<br><br> “你先说和哪个女孩在一起?”<br><br> “你不认识的。”他不想告诉他关于杨妮的事,说起来烦。<br><br> “题为‘抵抗八国联军’,就是我要和八个外国人吵架。到时会有来自八个不同国家的外国人联合起来跟我痛快吵架。”<br><br> “这倒有点意思。可是,这也算艺术吗?”<br><br> “算艺术。这是一项艺术行为。”<br><br> “是不是也可以说是街头小话剧?”他奇怪自己说话怎么变得这么刻薄。<br><br> “怎么会是小话剧?”<br><br> “那我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溜一天街,天快暗时回家,这算不算行为艺术,题目叫做《我们的日常生活》?”<br><br> “这不算。不过,也可以算。”陈大同好象给弄糊涂了。“明天会有一大帮报社记者,电视台的也有,你一定要去看看,然后跟记者说几句话。”<br><br> “什么话?”<br><br> “当然是赞扬的话喽。我们是哥们,你不会不捧场吧?”<br><br> “什么时候去?”<br><br> “我们一起去,到时候我会来叫你,你不要出门就是。”<br><br> 在新星座画廊举办“宋荣桓油画展”之前,他根据以前的风格,又加紧作了几幅人物画,以补充展品之不足。一个月后,画展顺利举行。展览开始时反响不大,但由于报纸上评价较高,说他是新生代画家中的新秀,已经广受欢迎,后来渐渐地来的人也就渐渐多起来。同时杨妮每天都在画廊晃悠,以吸引参观者。这一招果然效果不错,大家纷纷来看歌星,同时也就顺带着看他的画了。结果,为期长达一个月的这次展出虽然画卖出去不多,也就卖出去四幅,但他的名声却变得很大,很多人都知道有个新生代画家叫宋荣桓的了。<br><br> 展出期间他还在加紧作画,以准备已经提前安排好的即将在国际艺苑举办的“宋荣桓油画展”。同时白天星和杨妮继续加紧在理论界和新闻界活动,以使他获得真正的成功。<br><br> 不负众望,后一个油画展大获成功,不但获新闻界的好评,理论界也予以肯定。卖出去的作品有二十幅之多,他的收入竟逾七万美元。他一时给自己弄懵了。如此还不够,为期两周的画展结束之后,他还获得中国先锋艺术最具权威的理论家于剑戈和葡萄牙驻华大使馆文化处官员索瓦丝小姐的提名和推荐,得以参加三个月后在欧洲举行的里斯本国际艺术展。<br><br> 国际艺苑的画展结束的那天,他给杨妮打电话,可是竟没人接,再打手机,已经关机。几天之后,收到她的一封信,这才得知此时她人已在欧洲。<br><br> 宋荣桓:<br><br> 看到一切顺利,我也就放心地订了飞机票,准备出发了。我跟那位新加坡老板其实早已崩掉,那幢别墅不是他的,而是另外一个外国人的。这是一个意大利人,在北京和上海各开有一家比萨饼店,上个月他回国去了,所以我才有机会和你聚首。他给我办了去意大利的一切手续,我名义上是他北京那家店的中国经理,去欧洲考察学习。<br><br> 拿到飞机票之后,我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是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走在一条虚幻的彩虹上的人,自以为走的是一条美丽而平坦的道路,其实这路却只是幻像,根本不存在。我是在一条想象的路上向着想象的目标走着,一切都是虚幻的,可即使知道它虚幻也回不去了,因为我这人本身也已经渐渐地虚幻化了。根本不可能再回头了,我就是我,我只有带着莫名的惶恐和悲凉,怅然若失地向前走向前走。<br><br>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想,我要是被哪一个讲故事的人、或哪一个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就好了,这样,当然觉得不对劲,我就对他说:“讲错了讲错了,重新讲过。”他就说:“关于里面那个叫杨妮的女孩,我刚才交待有误,特此更正。”然后我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杨妮了,过着不同于现在的人生。<br><br> 可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完美的人生呢?或者,放低要求说,什么样的人生才是说得过去的人生呢?<br><br> 我不知道。<br><br> 自由,到底什么是自由呢?为了这根本不可能的自由我都做了些什么?崔健唱到过“自由不过不是监狱”,又有人说自由是座监狱,我说自由只是一个词而已,一个由两个单字组成的字。假设规定你必须写两个字,你写哪两个?当你写了自由这两个,同时就意味着你失去了写其它两个字的机会。就是这样。<br><br> 经过一段时间的飘泊和动荡,我渐渐意识到,真正的自由,并不存在于现实,并不在外在世界之中。真正的自由在想象之中。所以我想,只有艺术才是自由唯一的憩身之所。艺术才是最伟大、最值得追求的!真正的艺术,它就是自由。可以立一个公式为:艺术=自由。我在写作和歌唱《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等歌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得到了解放,拥有了自由。所以,其实,人在哪里、肉体在做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我有音乐,这已足够!<br><br> 可是,奇怪的是,就算我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仍然无法走回头路了,我自己在阻止自己走回头路。<br><br> 以前我总是感到遥远的天边有一颗灿烂的星星在引导着我,于是我走上了一条向着星空前进的道路。现在我知道没有那颗星星,或者,那颗星星就在自己的心中,可我已经走在空中了。<br><br> 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对你的报答。因为你使我感受到人世间的美好情感。这种情感的产生和维持也许仅仅是因为你的单纯,也许只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除我以外更优秀的女孩,也许真是有那种至真至性,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得到的那种温馨感受,已经足够填充我在认识到没有那颗引导我的星星之后的无边空虚的心灵,使我得以继续怀有活下去的愿望。<br><br> 若有机会,可以回家一趟,看望看望亲人。代我看望我的妈妈。<br><br> 此祝<br><br> 平安<br><br> 杨妮<br><br> 2、1晚<br><br> 他收好信,打开录音机,放进她的《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按下Fast键,至那首《黑夜!黑夜》的位置,再换Play键。<br><br> 黑夜在天空一秒一秒吃着我的小小岁月<br><br> 黑夜你住嘴!我奋力去抓那黑色的衣裳<br><br> 但那衣裳是假的,根本就是它的黑<br><br> 我一把抓了空,反被愤怒抓住<br><br> 黑夜!我小小的日子、我小小的生活<br><br> 我小小的幻想、小小的爱情、小小的美<br><br> 全被一秒一秒吃了去!最后连抓着我的愤怒也消失了<br><br> 接着我也要消失了!<br><br> 我要死了、一切都要死了。我死了也不会向你低头<br><br> 瞧,我还有一口气。黑夜!我要用新的战斗来打败你<br><br> 我要带着这最后一口气满世界飘舞满世界歌唱满世界撒下蓬<br><br> 蓬勃勃的花粉和阳光<br><br> 呵现在阳光遍布。黑夜!你躲到哪儿去了<br><br> 现在花朵盛开,蜜蜂和蝴蝶又唱又跳<br><br> 黑夜!你是不是不敢出来了<br><br> 不敢出来看我那五颜六色的幻想在现实中生长<br><br> 不敢出来<br><br> 看我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br><br> 那阻止她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的黑夜是无处不在的,阻止她的外在自由的力量是无处不在的,她自己也是这股力量当中的一股。即使现在,她就能挣脱这黑夜了吗?除非她心甘情愿地完全满足于艺术。<br><br> 他想对她来说,生活就是黑夜,肉体就是黑夜,要活,就得借助于一个肉体;只要活着,就只能是在生活之中。而对于他来说呢?他的黑夜就是她的不在。<br><br> 现在,对他来说,她几乎是不在的。她走了,他的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的日子也随之结束了。<br><br><br>43、在江南小镇 <br><br><br> 当为参加艺术展而做的准备工作完毕,离艺术展还有两个多星期的时间。他在计算时间的时候,才猛然领悟到今天是正是年三十,这才觉得今年务必回一趟老家,于是便立即打电话给飞机售票处,问清楚明天飞往老家省城的一架班机还有票,便订好了票,第二天就直飞那儿。然后在那儿转坐长途大巴,赶回家乡小城。<br><br> <br> 在家里呆了十多天,过了一个一如既住的春节,然后留了一部分钱给父母,便去看望杨妮妈,又给杨妮妈留下一张内有两万人民币的储蓄卡,说是杨妮托他给她带来的。两个画展所得收入,折合人民币约有六十万元,他已足够化了。他打算以后时不时地给两个家庭寄一些。<br><br> 然后,他决定拐到N市去看看姜大胡子。<br><br> 坐了几个小时的大巴,他来到了N市。他问了路上行人丰城镇怎么走,然后就到他们指定给他的地点去乘中巴车。可是从汽车站到那个可乘中巴到丰城的地方,他又换乘了好几次电车,把N市的市容看了个够。看到最后忍不住笑了,他想起姜大胡子这么评介这个中等城市:“上海的私生子。”确实像上海。据说它的一切都是模仿和借鉴上海的。这不免使他想起杨妮说过要自由走遍世界的话,可她连上海都没有呆过,只是曾经经过而已,广州也是如此。放眼中国,她只不过在一个暑假里漂流去过西藏,又在一个春天逃学去过蒙古大草原。当然,还有一个辉煌“业绩”是10岁时曾到省城去看三毛。<br><br> 又坐了半个小时中巴,终于到了丰城。来之前,他已往姜大胡子的妻子王月兰的单位打过电话,对她说他要去看他们,说好这些日子让他不要出门。江嫂似乎是个很热情的人,在电话一个劲地表示欢迎,说尽管来,他让江蓬等在家里。然后叫他到了之后再给她打电话,她好叫江蓬来车站接他。<br><br> 他又给江嫂打电话,告诉她他已经到了。她叫他等在车站里,她来接。他就等在这个小而破败的小车站里。不多久,一个衣着朴素但打扮齐整的、胖乎乎的中年女子走到他的眼前:<br><br> “你就是宋荣桓吧?”<br><br> “对,是我。”他忙站起来。“你是江嫂?”<br><br> “对对。”江嫂很热情地笑了,“我是想肯定能够一眼认出你来,果然是这样,那就好。”<br><br> “你眼力真好。”他说。<br><br> “你们这样的人总是与别人有差别的嘛,瞧你,头发这么长。”她看看他的头发。<br><br> “江大哥呢?”<br><br> “他呀,正醉得一塌糊涂呢,睡在家里。”<br><br> “他还是这么爱喝酒吗?”他跟着她走出车站。<br><br> “那当然,他这人,一有酒,九头牛,不,一百头牛也拉不回不来。在北京也都是这样吧?现在教书了,也还是这样。这不,本来今天下午有课的,可是他还是喝了酒。他们校长说过他无数次了。”<br><br> “这也太过分了,不能影响工作呀。”他说。<br><br> “对,你说得就对了。他这人,唉,没话说。”<br><br> 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个小院子。这院子颇像北京的四合院,房屋都是旧式建筑,有着三角形的屋顶、木头的廊柱。院子中间有一口井,井边乱七八糟堆了很多杂物。<br><br> “这个小院子共住着三户人家,我们在这边。”她指指左边两间,同时向着一个窗户吆喝,“还睡着呀!你看看谁来了。”<br><br> “谁来了,宋荣桓嘛!”里面姜大胡子应声而答。他推门进去,一眼看到他,吃了一惊,发现他已大大变了模样。坐在眼前的姜大胡子,脸上没有一根胡子,身上是一件廉价西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活脱脱是一个乡村中年教师了。<br><br> “我觉着你要到了,早已衣冠楚楚地等着啦!哈,喝一杯喝一杯,月兰,不用上班了吧?烧几个菜,让我们哥俩边喝边聊。”<br><br> “酒鬼!”王月兰正给他泡茶,一边嗔笑着看他一眼,对他说:“也确实可以吃晚饭了,我去张罗。你们先聊。”<br><br> “你还是回单位吧?现在才四点半。”他看看表。<br><br> “我请过假了,不用去了。你们聊吧。”说着便出去了。<br><br> “江嫂很贤惠嘛,你真福气。”<br><br> “福气?也是……先不说这个,你听收音机。”姜大胡子,不,江蓬,打开一个一本十六开书那么大的大收音机,里面传出杨妮的歌声,他一听便知是那首《北京北京》。<br><br> “正在播有关杨妮的专题节目。刚才你在窗外的时候正在介绍她的经历呢,说她如何如何地为了我们中国的演艺事业而艰苦努力。现在她怎么样了?你们没在一起吗?”<br><br> “没在一起,但也可以说在一起。”<br><br> “这怎么说?”江蓬喝一口茶说。<br><br> “她当然不会跟我走在一起,你知道的,她的眼光虚无缥缈,能和她在一起的必须是个强大的人。”<br><br> “那怎么也可以说在一起?”<br><br> “我们的关系最好,也可以说最亲密。”<br><br> “哦。”<br><br> “请听杨妮演唱的下一首歌曲《追呀》。”男主持人用不卷舌的南方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报幕似地说。<br><br> “地方电台,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主持人。”江蓬摇摇头。他赞同地朝他笑笑。音乐响起,两人屏息静气,倾听杨妮。<br><br> 她跑了蓝蜻蜓!抓住她抓住她<br><br> 抓不住她的翅膀就抓她不断<br><br> 留在身后的飞呀<br><br> 她披着我的呼叫显得多自由<br><br> 她在自由的闷罐子里飞呀飞呀<br><br> 她想飞是好的不飞是不好的<br><br> 她想左边的翅膀是一只<br><br> 右边的翅膀是另一只<br><br> 她想一加一是好的还是不好的<br><br> 她想啊想啊<br><br> 把脑袋越想越重<br><br> 她想得自己要掉下来啦<br><br> 就让她想吧<br><br> 就让她的想来让她越来越重<br><br> 就让她的想来称称她重还是我的追重<br><br> 她一边飞一边重如泰山了<br><br> 她越飞越低<br><br> 我越追越高<br><br> “真是像有鬼帮助着一样,竟唱得出这样的歌!”江蓬击掌叹息。<br><br> “你应该说像有神助。”他笑,“她是天使,鬼是靠不拢的。”<br><br> “神也不配。她是真正的天使。不过她能把每一首都唱得那么精彩,在天使中也是很难得的。”<br><br> “崔健不也是首首精彩吗?”他说。<br><br> “所以他成了一代青年人的精神领袖啦。可惜杨妮是女的。”<br><br> “可惜倒没什么可惜的我觉得。”<br><br> “他要男的,‘亚洲歌坛第一人’的称号恐怕是她的了。”<br><br> “这个称号现在你要给也可以给她呀。”<br><br> “不一样。中国还是个男权社会。”<br><br> “倒也是。”他点头,“王靖雯王菲不也是首首精彩?有些歌也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的,可是人们从来只把她当个女歌手。”<br><br> “实际上她不是女歌手,应是男歌手,哈!”江蓬大笑,这笑声就像姜大胡子的了。<br><br> “实际上我们没有把她当一个歌手,而只当作一个女歌手。这是有区别的。”<br><br> 电台又放起了杨妮的另一首歌,之后,那主持人也不出来说再见该节目便结束了。江蓬把收音机关掉:“出去走走。回头再喝酒。”<br><br> 王月兰系着围兜出来说:“菜快好了,怎么要出去?”<br><br> “我们先去散个步,回头再吃吧。”他说。<br><br> “那还是先喝酒。”江蓬缩缩鼻子,“闻到酒香没有?告诉你,我自己在家里做了一大缸呢!去看看。”<br><br> 他跟他去厨房,他揭开一只缸盖,他看去,一大缸的白酒,明晃晃地,在这个边远小镇清晰地映出了两个去过北京的人的脸。<br><br> “来,先干一大碗。”上了饭桌,姜大胡子各给他们倒了两大碗。<br><br> “你儿子呢?”他不肯举碗。<br><br> “还没放学呢。”江嫂说。<br><br> “那我们要不要等他回来再吃?”<br><br> “不用,我们喝。”姜大胡子早已灌进了半碗。江嫂打他一下,说:<br><br> “什么都改了,就是这个不改。”<br><br> “把艺术家的臭脾气改掉,已经够他可以的了。”他说。<br><br> “要不是她答应酒还让我喝,我肯定还是老样子。”江蓬看他媳妇一眼说。<br><br> “你敢!”江嫂笑。<br><br> 他端起杯:“先敬你们了。”<br><br> 江逢也举起杯:“要全部干掉!”<br><br> “干掉就干掉。”他说,把酒咕咕隆隆全部倒进嘴里。<br><br> “还画人物画?”我们开始慢喝。<br><br> “人物。不过开始投机取巧。”<br><br> “小小年纪就学会投机取巧?”<br><br> “不这样不行。再说,你以前就是一直这样搞的嘛。我现在也想明白了,艺术本来是没有标准的。”<br><br> “艺术虽然没有统一的标准,但每个人仍然有他自己的标准,你会投机取巧,说明你没有标准。”<br><br> “你这不是自我批评吗。”他笑。“但有另一个标准,就是是否能受欢迎。”<br><br> “对,我以前也是这个标准,结果证明这是不对的。反倒那些坚持自己艺术标准的人结果符合了商业标准。”姜大胡子叹道。<br><br> “可是侥幸,我取得了初步成功。”<br><br> “如果成功,这的确是侥幸。”姜大胡给他倒上白晃晃的酒。<br><br> “办了两个画展,都有不错的反响,另外,我还获得了参加哥伦比亚国际艺术展的资格。”<br><br> “这也好。什么是艺术呀,我们何必坚守什么信念呢,抓住一切可抓住的机会才是真的。”<br><br> “大概就是这样。”<br><br> “以后别忘了我就行了。来,干!要不这样,今天就不出去了,我们喝它个痛快,醉了就睡好了。喝!”<br><br> 结果两人都醉倒了,他一觉睡下去,第二天中午才醒来。迷迷糊糊当中,他还见到了杨妮。她开着她的白色跑车在街上,他在人行道走着,抬头看见了她,忙追上去。可追不上,他喊她的名字,可怎么喊她都没听见。他跑啊跑啊,她始终在他眼前不快不慢地开着,他始终追不上她。他跑着跑着,一眨眼,竟发现自己是在一片山坡上跑着,而杨妮则依然在他前面的山坡上跑着。他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她仍然没有听见,两人跑啊跑啊,忽然前头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他一抬头,杨妮的车不见了,忙跑上去,前面竟是个万丈峭壁,他惊得在床上乱颠。“杨妮!”他在惊吓中醒了过来。<br><br> 起来,江嫂已经把午饭准备好了。他洗了脸,便上桌吃饭。这会江蓬的儿子也在。<br><br> “你这么一睡就到现在?今天我请了假,上午本来要带你出去玩玩的。”江蓬说。<br><br> “你可以叫醒我呀,以前你可都是不管我在做什么一有事就要打断我的。”<br><br> “现在我变得有礼貌了。”江蓬说,“你江嫂调教有方。”<br><br> “江嫂真够辛苦的,又要教儿子,还要管教丈夫。”他笑。<br><br> “我老婆嘛,典型的贤妻一个。”江蓬朝老婆举举大姆指。小江“哧哧”直笑。<br><br> “小江一年级吧?”他对小江说。<br><br> “我是三好学生。”小江一边趴着饭一边含糊地说。<br><br> “吃饭端正些。”江嫂把小江掉到桌上的饭粒挟到自己碗里。<br><br> “真幸福,过小日子,在一个小镇。每天安安静静,享着天伦。”他说。“我羡慕你们。”<br><br> 吃完了饭,小江上学去了,江嫂上班去了,江蓬拉他去遛达。<br><br> 这个镇规模不小,但建筑都是三、四十代的,很是陈旧。江蓬介绍说这个镇以前是一个县的县城,后来政府迁走了,这个镇也就停止了发展。但里面古建筑很多,据说还有三国时阚泽的故居,还有一个明代进士和一个清代状元故居,还有一个香港大富豪的故居,都保存着。<br><br> 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已到尽头,抬头只见一座山卧在镇旁。<br><br> “这座山还蛮漂亮的嘛。”<br><br> “再往前走几步,你就会赞叹了。”江蓬推他几步。<br><br> 再走出几步,他果然叹道:“哇,还有这么漂亮的一个湖!”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在那座山和这个镇之间微波荡漾。四周树木即使在冬天依然是葱郁的,树木外围是一条环湖而建的水泥路。对面有一幢老式建筑,有假山和古树。正对面是一群白色和黄色相间的建筑,外形如古代城堡。<br><br> “我任教的中学就在那边。”江蓬指指湖对面山脚下一大堆新式楼房。这正是他刚刚看到的那群黄白相间的建筑。<br><br> “就那儿?”<br><br> “漂亮吧?”<br><br> “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br><br> “所以我年纪不大也在这儿隐居下来了。”<br><br> “你怎么能在那儿教书的?”<br><br> “关系呗。我老婆她哥不是这儿的书记吗?跟上面又有点关系。在中国一切只要有关系。有了关系没有办不成的事。”<br><br> “这倒也是。”<br><br> “有没有心动?心动了我可以帮你走走关系,你也到这儿来教书。”<br><br> “那教书先生不会太多吗?”他想起鲁迅刘海栗徐悲鸿朱自清几乎所有的五四或五四以后的文化名人统统是教书的。<br><br> “美术教师打自我来了之后倒是不缺了,你可以教别的呀!我们学校初中高中中专三类都有,你不教美术可以教教数学什么的。”<br><br> “真行吗?”<br><br> “当然,你有大学文凭嘛。告诉你,我们这儿近年特别缺教师,因为学校不断在扩大。93年一个出生在这里的香港富商投资建了很多校舍,把这个丰湖中学的名气也打得全国闻名,所以以后招生数逐年增加。”<br><br> “倒是真的,这儿教书不是很好吗?”他神往起来。<br><br> “教书之余,我们可以在一起煮酒论英雄。你永远不用愁没有酒喝。”<br><br> “太伟大了!”他兴奋得直叫。“可惜杨妮……”<br><br> “要是杨妮也在这儿教音乐,天哪,这儿就是天堂啦!”<br><br> “可惜杨妮是永远也不会来这儿教书的。”杨妮,你在欧洲怎么样了?<br><br> “那就先不考虑杨妮。我明天带你去见我的两个女同事,保证你动心。对了,你得去见见她们,她们十分优秀,绝对不逊色于我们在北京碰到的那些女孩。”<br><br> “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小芳。林未,林黛玉的林,未来的未。这两个人加起来就是杨妮。”江蓬在介绍完她们的时候在他耳边悄悄加了一句。<br><br> “每一个都顶得上一个杨妮。”他回道,因为未等说话他已发现她们的外貌与气质俱佳。<br><br> 她们正好在一起,在一个宿舍里,所以可以同时与她们聊天。江蓬不断地找话题,以引两个女孩说话。她们的年龄都跟他差不多,他想是刚毕业分配到这儿吧。聊了半天他终于发现两个女孩果然都像杨妮。小芳谈话的格调像杨妮,而林未谈话的语调像杨妮。小芳具有浓烈的幻想气质,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是务实的,这正是艺术女孩的典型,而让人欣慰的是她却没有从事艺术;林未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声音清澈动听,犹如山间的小瀑布,使他想起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美少女黄蓉。跟她们聊天,对他这个21岁的正逢失恋的小青年来说,正是如忽然来了名声和自由一样的令人兴奋。最后,他很想请她们吃饭,只可惜这个地方没有什么饭店,而在她们这儿吃的话,又由于是个偏远小镇的缘故,两男两女在一起会招致不好的影响,只得作罢。<br><br> “怎么样,动心了吗?留下来,我替你走关系去。”<br><br> “留下来你也会给我分配个姑娘?”<br><br> “刚才那两个已经可以证明这儿也有不错的女孩对不对?”<br><br> “大胡子呀,”这时他才想到北京,想到她的伟大,只好轻叹一口气,“不管怎么样,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留不住我,除了北京。”<br><br> “你看我不是留住了?”<br><br> “你真的安心了?肯定还余波未息吧。但你有贤妻和儿子,个别女同事素质也不错,所以你能呆下来。可我不行,虽说当初出去也是懵里懵懂,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也仍然摸不清头脑,但我知道自己已踏上了一条道路,我不想走,这条道路自己会催着我走。”<br><br> “说话别跟杨妮那样玄气十足。”江蓬说,“无非还不死心,还想出名还想发财嘛。”<br><br> “其实我不太懂这个,”他摇摇头,“本来我是在一个小城平静地生活来着,可现在既然已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在想,我要在这儿留下来,我已经挣到的钱该怎么化?这儿买一套房子大概也只是在北京吃几顿饭的价钱吧?那我这么多的钱怎么办?玩女孩嘛,小镇太小,马上就会被发现,然后变成个有伤风化的典型;勾引一个已婚的,恐怕会被打死。那不泡妞业余生活怎么打发?又没有地方打保龄球,没有地方吃饭店,没有地方开汽车,甚至也没有地方看一场电影。我才二十多一点!”<br><br> “你好象渐渐地已经明白自己要什么了?”<br><br> “仍然不明白,刚才只不过是随便举举例而已。”<br><br> “如你自己所说,你不是开始投机取巧了吗。”<br><br> “也是懵里懵懂地就这样了。”<br><br> “哈!”姜大胡子突然大笑起来,笑个不停,还没笑完说:“我真傻,以为能留住你。也许是我太寂寞啦。其实我在这儿没有一个朋友,平时想说说话,只能跟那两个女孩,除了她们,我跟谁都合不来,思维方式和语言体系都不一样,表面是在同一个小镇,其实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br><br> “不过你会习惯的。”反过来他安慰他,为自己刚才一番话后悔。“其实这儿不错,真是不错。”<br><br> “是的,会习惯的,我已经开始习惯啦,可一见到你又回到了从前,热血又沸腾起来。”<br><br> “偶尔沸腾一下也没关系。”他松了一口气,“说说那两个女孩。”<br><br> “我只跟她们谈得来,她们对艺术很有感悟、也很有灵气。小芳也有相当的文学修养,她能大段大段背诵海子和顾城,还能喜欢马蒂斯、高更和戈雅,而那个林未又有开放的心态、灵活的头脑和极强的可塑性,才不至于让我觉得自己真是在死寂之中。”<br><br> “客观一些,”他打断他,“别一个劲地赞美,在北京从未听你赞美过哪一个女孩。”<br><br> “在这儿她们太难得了嘛。”<br><br> “其实我倒觉得,女孩子家,都有可塑性的,刚才小芳说过,女人是水,盛在什么瓶里就是什么形状,说得极妙,就是这样,都有可塑性。以后吧,我看她们会嫁给实干家,然后远离艺术。在这小镇,几乎是必然的。”<br><br> “所以你要在这儿……”<br><br> “像我这种人在这儿,还不是异端分子?而且由于不能适应小镇文化和单位文化,最终会被看作一个糟糕的人。在这儿,不会有姑娘嫁我,除非光看中我的钱。即使是小芳和林未,也不例外。”<br><br> “你这话真是伤害我呀,”江蓬皱眉做一副哭态,“我好不容易有两个偶像式的人来安慰安慰自己。”<br><br> “对不起对不起。”他笑道。<br><br> “可是我不是呆下来了?不过,我们之间还是有所不同,我比你大,也有了老婆,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去适应。”<br><br> “看看你这副样子,”他打量他,“一身劣质西装,还打根领带,被陈大同他们看到,会被笑死的。”<br><br> “哦陈大同他们怎么样?”<br><br> “一切正常。陈大同的行为艺术得不到洋人的赏识,现在仍处于沮丧的状态。张伟健和李伟南却分别在通县那边各买了幢别墅,各养了两个保姆和一条狼狗,同时过起了地主生活。”<br><br> “张伟健这小子是迟早要发达的,只是陈大同的行为艺术原是早出了名了,怎么一直搞得不景气,真是。”姜大胡子说。<br><br> “命运嘛。”他说。<br><br> 在丰城逗留了几天,然后跟他们告别,说赴美的日子临近,他必须赶回去。<br><br> 送他的时候,江蓬恋恋不舍,失魂落魄。他想他是被小镇文化给困死了,他的到来犹如一缕春风,吹得他心里亮堂堂的,但反过来想,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这次不过是他暂时地唤醒了他心底里的梦想罢了,离开他之后,他很快又会适应回去。<br><br> 他一直要把他送到N城。在中巴汽车上他表现得缠绵悱恻。他笑他别搞得像同性恋似的。他说也许有点那个的倾向。他说那太可怕了,幸亏我就走了。<br><br> 车驶到N城市郊时,江涛指指窗外说:“这个地方是苏青的故乡。”<br><br> “苏青的老家在这儿?”<br><br> “就在那边,”他用手指指,“不过现在都是遗迹了。记得她在《结婚十年》里提到她曾把她的第二个女儿托付给一个乡下保姆吗?这个乡下保姆就是我们丰城镇的。”<br><br> “世界真小。N城能出一个苏青,也算不错了。”<br><br> “苏青是到上海以后才成为苏青的,在这儿她只是个普通的富家小姐和平常少妇。”<br><br> “但她仍算是N城人。”<br><br> “不,不算。她是上海人。”<br><br> “照你这么说,我是北京人了?”<br><br> “你就是北京人。苏青就是上海人。”<br><br> “你就是想跟你自己过不去。”他说。<br><br><br>44、走啦,走啦<br><br><br> 他在N城坐船到上海,然后在上海坐特快列车直奔北京。一出车站罗京京的电话便到了。她告诉他于剑戈找他,叫他马上给他打电话过去。他打过去,于剑戈叫他出发时把所有的画都带上,说据估测,他的那种风格会看好。他叫了声从房东女儿郭倩那儿学来的“Yeah”便搁了电话,转而再给罗京京打,罗京京语气有埋怨成分:<br><br> <br> “终于理我啦?”<br><br> “回了老家一趟,同时看望了一下姜大胡子。”他解释。<br><br> “没那么简单。”罗京京说。<br><br> “就是这么回事啊。”<br><br> “那以前为什么那样?”<br><br> “以前我──说不清楚。”<br><br> “出国之前不跟我见一面吗?就算真不理了,也得最后见一面说说清楚。”<br><br> “你说什么呀。亮马河大厦,硬石酒吧,看摇滚演出,怎么样?你定个具体的时间。”<br><br> “先到老舍茶馆去喝茶,好好聊聊。”<br><br> “好,到时候我跟你说说南方。”<br><br> “就现在!”<br><br> “那我总得休整休整吧?”<br><br> “给你一个小时。”<br><br> 回到清华北门的住处,房东给他一封信,从信封所知是从外国写来的,哪一国却看不出来,因为上端除了汉字之外,另外一种文字不是英语。<br><br> 当然是杨妮写来的。<br><br> 他的脑中浮现出杨妮的形象,同时出现小芳和林未,他想人事沧桑,世界既大又小。他闻了闻信笺上的香气,是黄玫瑰的,杨妮开始的时候喜欢看不到的桃花,后来就爱上了每天都有人送的黄玫瑰。<br><br> 宋荣桓:<br><br> 这封信我要写得长一点,你作好思想准备,因为以后会不会再给你写,就不知道了。<br><br> 到了欧洲,一如所料,我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我们以前见过的截然不同的世界。就此我想:我还有没有另外的世界?于是我决定下一步去非洲,再下一步去美洲。<br><br> 在这儿先后认识了不少来自中国文艺界的人,发现有很多嫁给了欧洲人的前中国女明星,有些还是我们曾经熟悉和崇拜的。她们嫁到这儿,目的当然是过上富裕的物质生活。所以一个欧洲朋友说:发展中国家的女明星很贱,她们出名是为了能够有机会嫁给发达国家的任何一个公民。我想男人也应该差不多吧?话是偏颇了些,但这样说也可理解。这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投奔”,就像这个世界投奔另一个世界──天国一样。<br><br> 这个世界和我们那个世界最主要的不同不仅仅在于风土人情、风俗习惯、民族和宗教差异,主要的还在于人与人之间思维方式、话语体系、行为方式和生活内容不同。我们那儿,大多数人还都是理想主义者,要为这为那奋斗、努力,而这儿,他们的世界,大多数人都是享乐主义者,每天考虑的是怎么去享受、去寻欢作乐,而不是怎样去争取、去追求。我想从我们到他们,是一个跨越,那从他们再跨一步,是不是就是天国了?在天国,享乐也没兴趣了,整天恐怕只有无边无际的无聊和空虚。<br><br> 遍游欧洲计划化一年时间,美洲和非洲加起来化一年时间,然后,我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想游完了这些地方,按惯性应该去看看传说中的“天堂与地狱”,但既然它们在传说中才能肯定有,我也只有到传说中去游历了。<br><br> 对了,罗京京怎么样了?我看你可以和她谈谈恋爱。北京女孩蛮好的,有些我都很喜欢。<br><br> 附信寄了一笔钱,别忘了查收。那是在一些酒吧唱歌挣的,希望你照顾我和你的两个老家。<br><br> 就写到这儿,其实还是不长。<br><br> 不留下地址什么的了,因为我一直是在路上。我不是有一首歌叫《飞来飞去的女孩》吧,正是我现实生活的写照。<br><br> 此祝<br><br> 安定!<br><br> 杨妮<br><br> 2月12日于瑞士伯尔尼<br><br> 这算长信?看得真不过瘾。他把信收好,收拾了一下衣服,到清华园里去洗澡。春节刚过,大学里学生还不多,浴室空空的。他一边哼歌一边洗了个痛快,把南方残留的气息通通洗掉。然后,他把脏衣服统统交给房东大嫂,叫她帮他在洗衣机里洗洗,再甩甩干,顺便塞给她一张钱,像以前那样,她不要这类服务费。这是一个善良的北方大嫂,为人热心,以助人为乐,正是由于这一点,虽然他自称已是一个“有钱人”,却仍没想去一个生活起来更方便的套房。送了衣服,他回到住处,梳梳头发,递掉几根胡子,擦了擦皮鞋,准备赴罗京京的约会。这时郭倩过来说:<br><br> “宋荣桓,那个杨妮到底跟你什么关系?”<br><br> “你猜呢?”<br><br> “你在追她,但她不要你。”<br><br> “猜对了,奖你一颗糖。”<br><br> “那你还追她吗?”<br><br> “她都不在北京了,也不在中国了,我还追她,追空气呀。哦她本就是空气。”<br><br> “可她还会回来,或者,你可以出去。”<br><br> “她也许会回来,我当然要出去。可是,我想我是不太有可能见得到她了。至少十年之内可能性不大。”<br><br> “真的?”<br><br> “我是真的这么想。”<br><br> “那就好,我还有希望。”她说完,脸一红,转身走了,把目瞪口呆的他留在那儿:<br><br> “什么?!”<br><br> 收拾停当,他赶到老舍茶馆,罗京京也同时到达。他们进内喝茶。她给自己要了杯绿茶,给他要了杯红茶。他说我也喝绿茶。她说我不要跟你一样。他说我就喜欢喝绿茶嘛。她说那我喝红茶。他笑说没必要这样呀。她说我就是要跟你不一样。他说你呕什么气。她“卟哧”笑了。<br><br> “回老家也不告诉我,我就是生你的气。我很想到南方去看看,你知道的。”<br><br> “可你不是去过海南吗。”他说。<br><br> “那不一样,”罗京京嘟嘟嘴。“我没去过长江流域。”<br><br> “这你以前没明说。”<br><br> “就是我明确要跟你去你也不会带我去。”她说。<br><br> “你那个主编的公子呢?”他说。<br><br> “什么主编的公子?”<br><br> “追你的那个男孩呀。”<br><br> “这个呀。嘿──”她“嘿嘿”直笑,“哪有这个人,主编倒有两个孩子,不过都是女的。我说那个人,当时,不过是想吓唬你。”<br><br> “好狡猾呀你。”<br><br> “不过没起到什么作用。”<br><br> “当然有作用。”他说。<br><br> “真的吗?”<br><br> “当时我差点马上跪倒向你求婚。”<br><br> “可是后来就又不把我当回事了。”<br><br> “怎么会。”<br><br> “怎么会怎么会。元旦我打你电话你支支吾吾的做什么?”<br><br> “没有吧,我怎么会支支吾吾,一向光明磊落的。”<br><br> “元旦以后那天,就是张楚他们开那个Party的时候。我不是问你想不想参加吗,你这个那个的算什么意思?”<br><br> “噢。”<br><br> “你本来很热衷于这些活动的,可是那次……我后来猜出来了,当时你是和杨妮在一起。”<br><br> “对。”他承认。<br><br> “真的!怪不得后来我给你电话你索性就不接了。和她在一起时就忘记了一切。”<br><br> “……”<br><br> “她就是天使,她就是女王,她就是天堂。”<br><br>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br><br> “……”<br><br> “你说怎么办?”<br><br> “别问我,我不知道。嗯──没什么怎么办的,就这样呗。”<br><br> “你想姜大胡子现在都什么样儿了?很有趣,他剃光了胡子,系着根领带,已经为人师表了。”他说。<br><br> “姜大胡子比你有头脑。”罗京京说。<br><br> “我怎么没头脑了?”<br><br> “你就是没头脑。”<br><br> “好好,我没头脑。”<br><br> “今天陪我吃晚饭。”<br><br> “当然。你瞧,我多有头脑,陪你这样一位美小姐吃饭。”<br><br> “这是本来就说好的!真是。”<br><br> 赴美那天,他们一行十多人同去北京机场坐波音飞机。罗京京赶来送他,叽里呱啦说了很多路上要小心,注意时差,有什么事要给她打电话之类的话,他一一满口答应。然后,在他就要进入机场入口的时候,她突然奔过来捧住他的脸就吻,他竭力拨开她的手。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他低叫:<br><br> “你这是咒我飞机失事呀!”<br><br> “我还没愿意你敢擅自死!”她掐他一把。<br><br> “还是个记者呢!”他说她。这时他身后的人把他推进去,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她。<br><br> “记者怎么啦。”,她在后面大声喊。<br><br> “就是女强人的意思。”<br><br> “呸!”她大声骂。<br><br> “你骂我。”他回头大声说。<br><br> “回来找你算账。”她喊。<br><br><br>45、徘徊徘徊 <br><br><br><br> “算账?”<br><br> 这两个字突然使他想起到北京第一天租房子的情形来。<br><br> <br> 那天,早上,他们在街上打电话,发现街头多的是公用电话,都是投币电话,偶尔也有用IC卡的。他们口袋里还有硬币,便拿出来,凑齐五毛,塞进去,照报纸提供的电话号码拨。马上通了,接电话的大概是一个粗鲁的男子,说话瓮声瓮气,说房子当然有,要租尽快。他说我们马上就可以来看。他说那就来吧。他说怎么走。他随随便便说了一个地址就搁了。<br><br> “车公庄大街360号?这叫我们怎么找?”<br><br> “自然是先买交通图。”杨妮说。“说到地图,想想真有意思。把一个无比巨大的地方压缩在一张小小的纸里,每个人呢,缩小得比蚂蚁还要小得多。呆会买了地图我们算算看,在地图上我们人大概会有多少大小?”<br><br> “得了你。”他说。<br><br> 他们又奔到卖报的那儿去,果然有交通图可买,便买了一张。交通图公交路线倒是说得很详细,从1路车到360车,每一路车经过什么站都交待了。他们先找车公庄,查到那儿有什么公交车停靠,然后再查那些车沿途经过哪些站,有没有经过南站附近又到达车公庄的。查来查去查了半天,杨妮忽然拍掌大叫:<br><br> “搞这么复杂干什么?打的不就完了?”<br><br> 他立即表示赞同:“对,这点钱没必要省呀。”<br><br> 大街上面的倒是不少,他们等了三分钟就拦到了一辆,两人上车,直奔车公庄大街360号。到了那里,找那个接电话的男子,果然是个粗鲁汉子。他说就是我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个,来看房子。汉子就领他们去看,才走一半,迎面来了个中年女人,见了汉子,问:<br><br> “做什么去?”<br><br> 汉子回答说:“看房子。”<br><br> “什么房子?”<br><br> “他们要租地下室。”<br><br> “早有人订下啦,没多余的了。”中年女人的话叫他们大失所望。<br><br> “不是说还有吗?”他说。<br><br> “昨天有人预订了最后一间,当时他不在,不知道。确实没有了。”女的说。<br><br> 他看看杨妮,杨妮说:“只好另谋生路了。”<br><br> 他们便向他们告辞。那女的说:“看样子你们刚从外地来?”他点点头。那女的说:“如果要租便宜些的房子,最好还是去租农民的。你们去北大附近去看看,那儿会有这样的租房信息。”<br><br> “那就去北大吧。”他看着杨妮说。他早听说过北大附近、圆明园一带聚居着外地来的画家,想若跟他们住在一起,反倒更好。<br><br> 那女的说:“你们这么拉着两只箱子,不怕麻烦吗?租房子没那么容易,三天两天不一定租得到的。”<br><br> “我们看看再说吧。到傍晚要是还没有,只好住旅馆了。”杨妮说。<br><br> 那女的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放心,可以把箱子交我给你们保管,稍微收点保管费就行。”<br><br> “多少?”他说。<br><br> “一只箱子一天五块,两只十块。”那女的看看箱子说。<br><br> “价倒不贵,”杨妮说,“只是到时候我们在北大那边租到房子的话,老大远到这儿来拿箱子,光车费就要几十块,不大合算,而且更麻烦,所以还是现在麻烦一些就麻烦一些。”<br><br> 他们又出来拦的士,看见夏利桑塔纳之类的不敢伸手,最后又拦了一辆黄色面的,说了声到北大,车子便在大街上穿行起来。<br><br> 街道对他们而言是陌生的,叫不出街名,也叫不出街上那些本是很有名的大厦的名字。只是感觉到开阔,前所未有的开阔,仿佛是在乡村,而不是在都市。以前二十年都是怎么过来的?都是在拥挤、沉闷、嘈杂中度过的岁月,而现在,至少此刻,他们没有这些感觉。<br><br> “北京真好,是吗?”杨妮望着窗外,深吸一口气说。<br><br> “好不好,要生活过才能下判断。”他说。<br><br> “哼,你真是扫我兴。喂,瞧那幢楼,很象古代建筑嘛,屋顶尖尖的,屋角两头翘。那幢,纯粹是农舍嘛。”她东瞅瞅西瞅瞅,活跃得很。<br><br> “那是仿古建筑。”他顺着她的指点看一眼。<br><br> “我觉得古代的建筑就是比现代的好,你说是吧?现在都那么的单调,看上去全是长方形的火柴盒,一点美感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看得不多吧?”<br><br> “也许。”他点点头。<br><br> “要是租不到房子怎么办?”<br><br> “住旅馆呗。”他说。<br><br> “那也只好这样了。”杨妮说。“旅馆偶尔住住也蛮有意思的,一个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住一起,互相提防,我怕你是小偷,你怕我是强盗,几只眼睛互相暗中打量,公开地则笑脸相向,你对我嘻嘻,我对你哈哈。睡觉时把钱呀什么的压在枕头底下还不放心,做梦还让自己当个侠客,专抓小偷强盗。”<br><br>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他说。<br><br> 车到了北大,他们付了钱下车,四面八方望望,懵了。北大的哪边有房子可租?北大那么大,从东门到西门恐怕得走一个小时。现在又是在哪个门呢?只好去问人。<br><br> “大妈,你知不知道这一带哪有农民房租?”逮住了一个摆小摊卖酸奶的老大妈。可惜当时还不会把“你”说成“您”。<br><br> “这哪儿有哇?”老大妈说,“远着呐!”<br><br> “在哪边呢?”<br><br> “到北门去,到哪儿再问。那一带有。”<br><br> “这儿是什么门?”<br><br> “东门。”<br><br> 糟了。他和杨妮对视一下,两个拖着箱子欲走。那大妈说:“你们这么去呀?”他们回头看她。大妈说:“我告你们,这一走非得半个小时不可。”<br><br> 于是他们又拦了面的,叫司机把他们带到画家村去。司机说就是那个画画的住的地方?他们连连点头。看样子是比较顺利了。<br><br> 到得那里,大失所望。竟是一个看上去十分脏乱的村落,垃圾任意撒在路上,虽是秋天,也有苍蝇成堆飞舞;时不时有脏水从门口泼出来;房子破败的居多;来来往往的人衣衫不整、面露不善。他们刚进村口,立即有两个头发零乱、穿劣质衣裳的青年男子凑上来,压低声音问:<br><br> “要不要碟片?”<br><br> 他们吓了一跳。其中一个青年解释说:“外国的中国的都有。要不先看看介绍?可以便宜点给你们。”说着亮出一个蛇皮塑料袋,摸索半天掏出一张VCD光碟,把外面的封套亮给他们看,他瞥见是一个全裸的外国女郎,一双大腿向着画面外张开。杨妮一把拉他:<br><br> “我们走。”<br><br> 两个青年还在后面追:“便宜点,六十元给你们!”<br><br> 他们往里走了一阵,杨妮说:“这样的碟片多半是假的。他们那边不也有,结果买来一看,根本只是乱七八糟的卡拉OK而已,没有刺激的。”<br><br> 他笑道:“你还真想看?”<br><br> “我看过。”杨妮,“真正的版本。那时我们剧团有个演英俊小生的女演员,她丈夫是做出租VCD光碟生意的,常有些一般人看不到的光碟。我有幸看过几盘,那真叫刺激,看的人个个口水直流。”<br><br> “你肯定也流了。”他看看她的嘴巴说。<br><br> “倒还真是没有。只是很惊讶,怎么还有人真敢这样被拍在镜头上?摄像机在旁边咕噜噜转着,他们还有兴致不知疲倦地干下去,真是殊为难得。不由得佩服他们起来。”<br><br> “佩服他们的时候,有没有设身处地想想自己做不做得到?”<br><br> “想过,知道自己做不到,不可能做到,于是越发佩服他们。喂,租房子怎么不四处打听?”<br><br> “对啊!”他也恍然,“恐怕得一家一家地问过去。”<br><br> “可是,”杨妮四面看看,“我们真的只能住在这种地方?又脏又乱又臭,周围的人素质也高不到哪儿去。不过话说回来,到时候你做了大画家,我成了大明星,这一段经历写进回忆录倒是一定动人。”<br><br> “还是先在这儿找找看再说吧。”他说。<br><br> “唉,”杨妮叹气,“一俟以后有了机会,得赶紧撤离……啊呀,瞧我,租不租得到还不知道哩,却已想着撤离了,真是腐败思想。”<br><br> “就是。”他点点头,然后和杨妮一起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一家院子的大门上有一张广告贴着,忙凑上去看,只见上面写着:<br><br> 本院落无房出租。<br><br> “哈,”杨妮大笑,“摆迷魂阵嘛。无房出租,还需要写广告。不过,这反倒证明这一带普遍有房出租。”<br><br> 他们已沿着村中小路绕了好长的圈子,可是并没有发现哪个院门贴着有房出租的告示。而这里的院门又大都是关闭的,一时也很难找人来问。两人踌躇了一阵,终于鼓气勇气决定问问过路的人。<br><br> “大爷,您知道,这一带有房子出租吗?”<br><br> “这一带都是出租房子的,不过最近有没有空我不知道。今天几号?”被问到的那个老农模样的人说。<br><br> “二十五号。”杨妮答。<br><br> “那麻烦。”老农说,“一般月底会有房子,因为那时会有许多租着的人退房。二十五号嘛,还早。”<br><br> “恐怕真得住几天旅馆了。”杨妮吐吐舌头。<br><br> 看看太阳已到头顶,看看表竟已是中午十一点二十分,大叹时间在这个时候过得奇快,真是该快的时候太慢,该慢的时候却又太快。两人决定先定下旅馆再说。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出村,往北大后门去,想着北大的招待所可能会实惠些。到得北大后门口的那条流向清华的大水渠旁,正要找人问进北大的门在哪儿?招待所在哪边?一眼却瞥见了电线杆上的租房广告:“有房出租,电话6……”后面被人撕掉了。立时领悟其它电线杆上也会有这样的广告,忙奔向另外的电线杆,确实每一根电线杆上都有,只是,统统被撕过了,没有留下一只电话号码。两人摇头苦笑,放弃了希望。他找了一个375次公交车站牌下等车的小姐,问北大怎么进去,知道招待所吗?小姐笑笑抱歉地说不知道,他对这边也不熟。正当这时杨妮大叫:<br><br> “快来看!”<br><br> 就在站牌的背面,他们看到了这张广告:<br><br> 正蓝旗寿大叔家有房出租,二百八至三百六一间,备有桌子和凳子专门方便在校就读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学习功课之用,有意的人请打电话<br><br> 82565064<br><br> “打个电话过去吧?”<br><br> “当然!”<br><br> 他们在小卖部找了个公用电话,他照那号码拨过去。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小女孩,问找谁之后竟然再不理他,他等了足足十分钟,那边还没有反应,只好挂了,憋了一肚子气。想想恐怕那姓寿的自称大叔的人不在也未可知,不如等一些时间。于是决定先去吃点东西。<br><br> 两人找了个小饭馆,随便要了两碗面条。第一口送到口里,便觉索然无味,一团面疙瘩而已,他气得直皱眉头,杨妮笑笑说:<br><br> “在家里很喜欢吃米粉疙瘩的,每当汤团烧得过头,变成一团糊糊,就故意让它冷在那儿,等它凉下来,结成一团疙瘩。对了,为了让它凉得快,还偷偷放到冰箱里去呢。那时候为了吃这种东西没少跟妈妈争,不想现在疙瘩现成上桌,竟吃得直打哆嗦,嘿嘿。不过,面粉疙瘩不好吃,米粉疙瘩却确实不错,真的,你吃过没有?”<br><br> “没有。”他没好气地回答。<br><br> “那味道,象什么呢?嗯,像……说不上来,总之很好吃。”<br><br> “我看我们的确得住几天旅馆了,租房子一点也不像想象的那样容易。”<br><br> “住旅馆也没关系呀。什么生活都尝试尝试,对我们搞艺术有好处。对不对?”<br><br> “只好这样安慰自己了。”他勉强吃进一口不象面条的面条。<br><br><br><br>46、与天空同在<br><br> 飞机起飞,十余分钟后,他感觉他已置身云端。他向舷窗外看去,只见蓝天之中,白云朵朵,正在不远处起伏飘动。他看着云朵,感到世界的美好。<br><br> “美吗?”他的邻座,一个年已七十多岁的女士对他说。<br><br> <br> “是啊。”他点头,开心地笑着答应。<br><br> “我上次坐飞机去美国的时候,和你差不多的年龄。”她说。<br><br> “哦?”<br><br> “那是1949年,离现在差不多五十年了,我去看望我的男朋友。”<br><br> “他是美国人?”他说。<br><br> “他在美国读书。我到美国以后,才知道他已历尽千辛万苦,冲破美国的阻挠,回当时刚刚解放的新中国了,而且是与我同一天坐的飞机。也就是说,那天,我们在空中擦肩而过。过了几天,我得到消息说,他坐的那架飞机在空中失事。”老太太说到这儿,掏出手帕擦起了眼泪。<br><br> “呵对不起,勾起了您的伤心事。”<br><br> “不是你勾起的,是我自己,我一直都念着他。说伤心,也已经不那么伤心了。只是现在,人老了,更寂寞了,就想得更厉害了。”<br><br> “您……”<br><br> “我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女。”<br><br> “就为了他吗?”他肃然起敬,禁不住转头细细地看着她。她满头银发,鼻子很挺,双眼深陷,个子很小,看上去是个倔强的人。<br><br> “就是为了他。”她说。“我这次,是他的妹妹叫我去的。她妹妹当时和他一起在美国念书,她没有回来。后来她得知了我的情况,就同我通信。现在,我想在死之前去看看他以前呆过的地方。”<br><br> “您──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您真伟大。”<br><br> “不要这么说。我只是性格孤僻而已。”<br><br> 这时他想起了杨妮。他伏身再去看窗外,白云已在身下,滚滚涛涛,绵延不绝。她是在欧洲某地的陆地上,还是在飞机上?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她人已在美国,并且,今天,也许正是此刻,她正坐从美国到北京的飞机回国?如果这时她的飞机失事呢?<br><br> 他看看身边的老太太,她已戴着老花眼在看一本航空杂志,不时地被书中的漫画逗得顾自在笑。他也微微一笑。<br><br> “如果真是这样,那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他不愿这样想下去,他摇摇头,想象另一种情形:她就是一朵白云,此刻就在他的身边飞翔。她永远在飞翔,永远不会坠落。或者,她真是天使,与天空同在,那么,现在,他就是与她在一起飞翔,与天使在一起飞翔。可是,要是她出乎意料地死了呢?他看着正在杂志中自得其乐的老太太,感到不寒而栗。<br><br><br>47、在人间 <br><br><br> 国际艺术展结束之后,他们登上从华盛顿起飞、直飞北京的班机。<br><br> 银白色的飞机象一片刺眼的阳光,他们置身在这片阳光之中。盛大的光芒快速向前移动,在春寒料峭的天地间宛如一个奔跑的天使。他伏身舷窗边,看着地上送行的人群渐渐变 <br>小,最后变成一堆蚂蚁。然后,人开始往后仰,飞机开始向上飞升,直刺蓝天。看不见的扩音机上放着一首坚强而忧伤的乐曲。他把身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一直看着,就这么过了好几个小时。之后,扩音机的乐曲声中传出一个抑扬顿挫的女声:“北京就要到了!”他回身望望舱内,乘客们开始活动。又过一阵,飞机开始降落,他再次向舷窗外眺望,远处的高大建筑物渐渐地出现在眼帘中,蓝天越来越远,人群中出现欢呼的低喊……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头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个炸弹在身体里面炸响:他看到一架正在欧洲上空飞翔的飞机突然在空中爆炸,而杨妮就在这一架飞机里。他眼睁睁看着她化为乌有,她的美丽的魂魄冉冉升上天空。猛然,他的眼泪几乎突眶而出:他也许永远也见不着她了!<br><br> 杨妮。<br><br> 之后,他一直精神不振,沉浸在对无边的回忆中,想着逝去的那一切。他费尽心机也没有一点一滴关于她的任何消息。这个在中国红极一时的歌星,现在只是作为一个符号、一个文化符号才被人提起。<br><br> “叫你呢!”她喊出声来。<br><br>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br><br> “嗯!”她在那儿使劲地点头。<br><br> 他立时喜笑颜开,马上一边踢着球,一边向她那儿跑过去。<br><br> “什么事?”他停在她的身边。<br><br> “嗯?”她依然弹着吉他,一边抬头,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br><br> “你、你不是叫我吗?”<br><br> “我叫你?我叫你干吗?”她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大吃一惊,脸涨得通红。<br><br> “你够了吗?”<br><br> “大概够了。”杨妮说。<br><br> “你好像比我老练得多。”他说。<br><br> “当然。”<br><br> “什么当然?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也不曾有过。”<br><br> “我说过以前不曾有过吗?”<br><br> “你说第一次应该认真些,得到了北京以后。”<br><br> “嗯,我是说过。”<br><br> “可现在你……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不是你的第一次?”<br><br> “你感觉不出来吗?”<br><br> “我说你比我老练嘛。”<br><br> “而且我没有流血。这说明我的处女膜早就破了。”<br><br> “这倒说明不了什么,处女膜说明不了什么。”他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仰躺在她身边。<br><br> “哟,你倒还蛮懂女孩家的事的。”杨妮笑。“据我所知,男人们都很在乎这个处女膜的问题。不过你怎么知道处女膜说明不了什么?”<br><br> 他把头枕在脑后说:“和女生谈到过这方面的事。”<br><br> “其实我确实和一个男生干过这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初中二年级。”<br><br> “天哪!”他跳起来,“才初中二年级?几岁?”<br><br> “还能几岁?十三岁嘛。”<br><br> “十三岁!十三岁就干这个,你看我现在才第一次,可已经二十岁了。”<br><br> “其实那次根本不能算干,只不过是好奇,玩玩而已。而且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行为,所以那是不算的。”<br><br> “可以不算呀。”<br><br> “对啊,不算干过。”<br><br> “所以你说同我才是第一次。”<br><br> “就是这么回事。”<br><br> “那也好。”<br><br> “这是我的一个开始。人生啊、命运啊、性啊,都是一个开始。”<br><br> “如果我们不来北京,如果我不想做什么歌手,如果我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女孩,那我就会同他结婚的。”<br><br> “那现在呢?”<br><br> “是呀现在呢?”<br><br> “现在,你们瞧,我们在北京,我是个歌手,特别的,我是个极端不安分守己的人。”<br><br> “你所说的不安分守己是什么意思?”<br><br> “心永远在远方。”<br><br> “……”两个女孩,郭倩和她的同学,一齐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br><br> “就是永远想往远方。就是说,我是一个在路上的人,家在路上。或者说,永远不会有家。”<br><br> “就是永远飘泊?”<br><br> “就是流浪?”<br><br> “像三毛那样吗?”<br><br> “对。”<br><br> 可三毛是结了婚的。他想对杨妮说。可她不在。她现在是不存在的。他翻身坐起,拉亮电灯。电灯光并不亮,尤其是在月光朗照的情况下。他走出去,去看月亮。其时已是深秋,外面风声很大,月光好象不胜其吹,在阵阵颤抖。<br><br> 他在月光中,忽然感觉异样,恍惚中好象杨妮正站在他的面前,白色的嗽叭牛仔裤,粉红色的高腰毛衣,长发披散在肩上,眼睛清澈透亮,拎着她的棕色小旅行箱,笑嘻嘻地看着他。<br><br> 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即却是毛骨耸然,急忙一个转身往回走,不意差点跟身后走来的两个小青年迎面撞上。同他们擦肩而过时,听到那个女孩儿说:“这就是北京呀?”那男孩回答说:“还有另外一个北京。首先我们得走好第一步。”他忍不住回头细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各拎着一只皮箱,显然是来看房子的,这么晚了,还没找到。他看着他们逐渐模糊的背影,好象是看多年前的6月22日的他们,当时的他,和杨妮。<br><br> 眼前的“杨妮”消失在月光之中,而那个真正的杨妮,她会不会在他的世界中永远消失,就如同他在飞机上所预感的那样?<br><br> 他倒身睡觉。第二天,罗京京打来电话。她说:<br><br> “10点钟去拜访王月明。”<br><br> “这位是画家,宋荣桓。这位就是王月明先生。”<br><br> “宋荣桓嘛,我刚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你的报导。”被称为京城第一“酷”的中国后现代代表作家王月明短发、高个,一张圆圆的脸朝气洋溢,看上去很年轻。<br><br> “哦那就好,省去介绍简历的麻烦。”他握着他的手说。<br><br> “王月明先生,是这样,宋荣桓是您的崇拜者,他知道我认识您就不肯放过来看看您的机会。”罗京京说。<br><br> “京京你别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先生的。”<br><br> “好,那就叫你王月明了。”罗京京笑。<br><br> “要喝什么京京你张罗。”<br><br> “好嘞。”<br><br> “听京京说你想了解杨妮的情况?”王月明作了个手势叫他坐下,说。<br><br> “真不好意思。不过要说明的是我这次来可不是特地为了这事。我来主要的还是因为早就想认识你。”<br><br> “在我面前就直率一点,年轻人,肯定是爱情高于一切。”<br><br> 他笑笑,罗京京把咖啡端了上来。<br><br> “是这样,我一直想了解有关她的情况。这次我听京京说您在欧洲碰到过她,我就……其实我当时也是随便说说,可京京真当作一回事了。”<br><br> “你现在可真会说话了。”罗京京笑道。<br><br> “我见到她是在剑桥大学的一个酒吧里。她在那儿唱歌。我因为看到过国内报纸上她的照片,又看过有关她的歌的介绍,所以一听一看就认出来了。没想到她也认识我,于是就聊起来了。她说她现在以唱歌为生,她的歌大学生们喜欢,所以她就专往大学生的酒吧跑。我说你会用英文,这很好。她说哪儿呀,我的英语口语并不好,我只是请人把她的歌词翻译成英文,然后把英文歌词背熟而已。我说你这样,真能生活下去吗?她笑笑说怎么会不能,我歌唱得这么好,也长得漂亮,卖唱肯定行。后来……”<br><br> “……”他喝了口咖啡,看着他。罗京京也听得很专注。<br><br> “我们正聊着,来了一个小伙子,看上去是个大学生,走过来对杨妮说了句什么。杨妮点点头说了句英语。小伙子就向我一笑,退回去了。杨妮对我说那个小伙子是个英国王室成员,据说是个王子,他刚才是问杨妮什么时候再来一首,她说马上。我问她有什么计划吗?她说没什么计划,她就是想走遍全世界。我说我很赞赏你,只是你这么漂亮,一个人在路上可要小心,最好有个男伴。她说男伴要有早有了,有很多人知道了她的情况之后争着想与她同行,可她不愿意,她觉得与人同行就没劲了。我说你会回国吗?她说不知道。嗯,就这样。然后我们互相告别了。听京京说你们曾是恋人?”<br><br> “我们是一起来北京的。我们在大学时就是好朋友,然后一同回了南方一个小城。出来之后渐渐地两人就走上了不同的路。”<br><br> “杨妮这个人值得年轻的人们去崇拜,但若论爱情,恐怕谁都是可望不可及。”王月明说。<br><br> “可宋荣桓爱她爱得不行,就像罗密欧爱朱丽叶。”罗京京说。<br><br> “是吗?这很好。我尊重尊重爱情的人。”王月明把身体往前倾一倾。“这年头,人都没有什么信仰。我说过,在没有信仰的时代,爱情是唯一的信仰。我一向反感信念过于执著的人,但对爱情的信念则持截然不同的看法。”<br><br> “他自己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罗京京对他说。<br><br> “可以这么说。”王月明笑,“在我反叛一切的时候,我唯一不反叛的就是我的妻子。”<br><br> “在你不想反叛什么的时候你就要跟妻子对着干。”罗京京说。<br><br> 大家一齐笑。<br><br> 接下去的时间里他开会、聚会,接待各种各样前来拜访的人,忙忙碌碌又是半个月。直到某天罗京京一连打了十个电话给他,他才想起又有太长的时间不理她了。<br><br> “这些日子我真的很忙。”他忙解释。<br><br> “我知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做房地产的,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看房子。你可以自己买套房子了。”<br><br> “噢,这么大的事情你先替我作主了?我可从来没想过要买房子。”<br><br> “迟早总要买的,明天,啊?”<br><br> “我真的没考虑过这个,你知道,也许,也许我会考虑去姜大胡子那个学校教书。”<br><br> “那个小镇?你疯了?马上见一面,我不管你有没有时间,说好了,半个小时以后,五点整,在国际艺苑碰面。”<br><br> 他打了一辆的士去国际艺苑。正是下班高峰,一路很挤,不时堵车。他从车窗看初春的北京。天空很高、很蓝,白云朵朵飘浮。一幢幢大厦在阳光下发出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光。来往在街上的车辆和行人,也都呈现出不同色彩的外观。百货大楼巨大的招幅上写着商品广告,时不时有举着一大棒鲜红冰糖葫芦的人在车窗外掠过,有人在街上大声训斥另外的人,偶尔可以看到挂在半空中的鲜艳汽球忽然“啪”的一声崩裂。他看了看表,时间尚早,就对司机说:<br><br> “随便开,兜它一圈北京!”<br><br> “好嘞!”司机一声应答,车一个拐弯,绕开人群拥挤的主街,上了胡同。然后随意穿插。“您想怎么逛?”<br><br> “随便,只要五点钟赶得到国际艺苑就行。”<br><br> “哟,还有一个钟头,行!”<br><br> 经过了难以数清的胡同和四合院,高墙与大楼,在过崇文门大街的时候,他看到了同仁医院门口的人山人海。他知道这里是外地来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们的集中的地方,就叫司机放慢速度。他看到一双双稚嫩的眼睛,一只只握紧的拳头。他们和他有差不多的年纪,怀着对大都市的向往来到了这里。他们怀有的梦想是什么样的呢?他们的愿望也许和他们的一样,也许不一样。也许他们想到的仅仅是赚了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或是供弟妹上学,或是给自己做嫁妆,或是在北京呆下来,永远地呆下来。北京三百多万的外来流动人口中,这样的打工仔打工妹占多少比例呢?数不数胜数的打工者中,有干体力活的,有干脑力活的,有少年青年,也有中年人。从建筑工地到国家机关办公室,他们无所不在。<br><br> 再经过无数的高楼大厦、胡同四合院,各色各样的人,他们接近了国际艺苑,他一看还是有十分钟的时间,就叫司机穿中央美术学院而过。一群一群衣着有趣长发飘飘的美院男孩和美院女孩在车旁闪过,他仿佛看到了他自己,和杨妮一起,经过他的车外,让他看着。<br><br> 是真的,驶出美术学院,驶在王府井的时候,他真的看到了他自己,和杨妮。两个外省的艺术青年坐在已经进站但还没停下来的列车上。然后,他看到他们一起在北京街头傻呆呆地等天亮起来,一起去租房子,一起住进北大的招待所。他看到他们睁着年轻稚嫩的眼睛,张望着北京,充满陌生感。坐出租车经过一个巨大的广场时,他们连那就是天安门也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故宫、也不知道中南海,也不知道钟鼓楼,也不知道京城大厦、昆仑饭店、希尔顿酒店、长城饭店、亮马河大厦、发展大厦、京信大厦、东方艺术大厦、燕莎友谊商城、赛特购物中心,也不知道二元桥、三元桥、四元桥,也不知道澳大利亚小羊腰肉、美式炸鸡、泰国蛇肉、法国乳鸽、土耳其烧烤、意大利剪肉饼、朝鲜冻肉、日本生鱼片,也不知道可以在长富宫饭店打网球、在国际艺苑参加文艺沙龙、在北京音乐厅听音乐会、在英东游泳馆游泳、在顺义赛马场马、在亮马河大厦看摇滚演出,也不知道这儿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什么人都有,也不知道这儿有一千万人口,其中外来人口有三百六十万,也不知道这儿有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发展机会,也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应有尽有的动物园、两个什么都可以玩的游乐场、四个美奂美仑的风景区、五个象征高贵身份的高尔夫球场、八个梦幻工厂──电视台、三十个剧场、三十七个体育馆和体育场、四十二个艺术剧团、六十九家电影院、八十六个网球场、一百零八个公园、一百八十六座游泳池、一百九十家舞场、二百三十七家报社、二百九十九个字画销售店、四百八十家台球厅、五百五十家电子游艺厅、六百五十家歌厅、一千九百家杂志,也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终点还是起点还是中间的那个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既使知道也是朦朦胧胧的)、他们将会怎么样……<br><br>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他们来到了北京。<br><br> “这就是北京?”杨妮叫。<br><br> “当然!”他说。<br><br> 这时他们是在车窗里向外眺望夜的北京。然后,列车进站。<br><br> Taxi在国际艺苑门口停下来。他走出车门,隐约看到罗京京已经在里面金碧辉煌的门厅里徘徊。他付好
作者:
lok
时间:
16.4.2003 10:22
Taxi在国际艺苑门口停下来。他走出车门,隐约看到罗京京已经在里面金碧辉煌的门厅里徘徊。他付好车钱,站在原地,隔着茶色玻璃墙看着她。一会儿,她也看到了他,便张开笑脸、挥动双臂走了出来。今天的她穿着一件红色双排扣紧身呢绒长大衣,长发束成一束挂在肩上,快步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袅娜多姿,美丽非凡。他目不转睛看着越走越近的她,脱口喊出:<br><br> “杨妮!”<br><br> “叫我啊什么事呀?”罗京京笑吟吟地走来。<br><br> “噢对不起。”<br><br> “我可以理解。”<br><br> “进去吧?”<br><br> 他们走到里面,在厅内的酒吧落坐,罗京京要了杯巴西咖啡,他要了杯黑啤。罗京京放了几块糖进去搅着。<br><br> “你爱她就那么深?”<br><br> “比海还要深。”他笑。<br><br> “这么说倒确实够深了,深到一个流浪的画家都说了这种酸得不能再酸的酸话。”罗京京啜啜咖啡。“我听说了更详细的关于杨妮的事。”<br><br> “当然,你是记者,而她是明星。”<br><br> “关于她的成名史,可以概括如下:先俘获一个男孩子,利用他陪她进京闯天下;再利用一个音像公司老板出了第一张专辑;后由于打官司而傍了一个新加坡商人,又利用他出了第二张专辑,打了个翻身仗;最后,傍了一个意大利老板得以周游欧洲列国。我说得对不对?”<br><br> “乍一想你的说法,没错。”他将身往后仰。“真没想过可以这样概括她。”<br><br> “这样的女孩你就这么喜爱?”<br><br> “但事实上,她的境界比我们高,一般人对她的理解不可能正确。你刚才这样概括她的所作所为,其实是不到位的,至少用词用错。实际上,如果换一种语言,同样可以概括。”<br><br> “换一种什么语言?”<br><br> “我不知道,我没有能力找到一种准确的语言。但我相信她是对的,并且,她是纯洁的,始终如此。”<br><br> “纯洁?”<br><br> “对。她比所有自以为纯洁的人要纯洁得多。她所思所想跟别人不一样,她的心地是光明的,一点阴暗都没有。不管她怎么样,我始终这样感觉,而且,始终持有这份爱。”<br><br> “她嫁了人呢?”<br><br> “这种爱跟她的婚姻无关,就像跟她的那些男人无关一样。她是超越道德、超越世俗的,她的所作所为也同样。”<br><br> “这也太夸张了!”罗京京微皱起眉。“好了好了,我们不谈杨妮了好吗?”<br><br> “可是你先谈的,不能怪我。”他说。<br><br> “我先谈的!你讲不讲道理,你一看见我就大喊杨妮!”<br><br> “对不起。谈到这个话题时我总是太肉麻,酸得不行,不应该。”<br><br> “没什么对不起的,是我不对,你爱杨妮,这没什么不对的,是我不该这样。我凭什么呀。”<br><br> 他们对看了一眼,他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酒吧里的背景音乐正是杨妮的一首《飘来飘去的人》。<br><br> “人生是一场不完整的梦。”京京忽然说了这么一句。<br><br> “有一种匆匆做爱的味道?”他惊讶自己竟然冲口而出说了这句。他想起杨妮的另一首歌,一首从来不曾正式唱过的歌。那歌被杨妮叫做《匆匆做爱的味道》。<br><br> “嗯,说得真是,像是匆匆做爱的味道,有点无奈、有点惆怅、有点甜蜜。”罗京京笑笑,然后扬扬眉,“我们这是怎么了?”<br><br> “都是给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杨妮搅的……她的确是不存在的,的确是给她搅了,的确,”他顿了顿,缓一口气,“她仿佛来自天上,而我们都是普通人。本来,我们应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br><br> “这话是什么意思?”<br><br> “没什么意思。”他笑笑,伸出手臂,捏捏她的手。<br><br> “没什么意思?”罗京京愣了愣,看着他,“可你怎么会想到要去个什么南方小镇,你真的疯了!我可以理解你对杨妮的这种傻乎乎的爱,却不能接受要回小镇过日子这种愚蠢的想法。”<br><br> “这只是我初步的想法。”<br><br> “不许再这样想了。明天就替你去看房子,好吗?”她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反过来抚摸着他的手,看着他。<br><br>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br><br> “把这个想法忘掉,以后不许你再这样想。”停了一会,她又补一句:“不许你再想Ta。”<br><br> “你指什么呢,Ta是指杨妮,还是小镇?”他说。<br><br> “都忘掉,OK?”她说。<br><br> “噢?”他愣了愣。<br><br> 如此聊了一个钟头,连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得出结果。最后,他们离开饭店,来到大街上,向前走去,走进茫茫人群中。<br><br> (全文完) <!--emo&(F)--><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emo&(F)--><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span style='color:red'><span style='font-size:21pt;line-height:100%'>作者:老E</span></span><br><br>
作者:
lok
时间:
19.4.2003 07:00
<!--aimg--><a href='http://bbs.kaiyuan.info/uploads/av-353.gif' target='_blank'><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uploads/av-353.gif' alt='--Resize_Images_Alt_Text--' width='248' height='179' border='0'></a><!--Resize_Images_Hint_Text--><!--/aimg-->灌水的下场
作者:
小青
时间:
19.4.2003 13:33
以前没看过~看文章的描述,原来是多年前的时光了~<br><br>杨妮是个奇怪的女孩,世俗中堕落的魔鬼,却是心上最纯洁的天使~看了他和她的故事,我相信她是天使,尘世中的放肆不过是一场行为艺术~<br><br>非常喜欢,其实这是一部脏兮兮的童话,不是肮脏,是不单纯的童话。非常喜欢字里行间的那种洒脱~ <!--emo&(F)--><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emo&(F)--><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emo&(F)--><img src='http://bbs.kaiyuan.info/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作者:
lok
时间:
23.4.2003 15:33
喜欢的话去买本书吧<br><br>已经出书了,<br><br>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做个纪念!
作者:
umbrella
时间:
6.5.2003 09:30
看过此长篇,感觉一股冰凉的液体流过内心的深处,<br>那就是"痛"的感觉... ... <!--emo&
--><img src='https://www.kaiyuan.info/bbs/html/emoticons/sad.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ad.gif'><!--endemo-->
作者:
游客
时间:
17.5.2003 15:36
这篇小说在新浪也有,地址在这儿:<br><a href='http://cul.sina.com.cn/liter/190.html' target='_blank'>http://cul.sina.com.cn/liter/190.html</a><br><br>在评论栏里查到作者的MAIL:iamxiaoe@sina.com<br><br>老E的邮箱果真是这个,嘿嘿,发过去真的收到了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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