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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君聊起几年前,生命最谷底坏毁时刻,一次和 P君在阳明山一山谷里的日式料亭喝酒,讲起自己婚姻、事业全搞砸,真的可以无留恋的自死。
这位P君本是我们这一群年轻时一起喝酒打屁的哥们,后来服海军役时确定自己是 Gay,之后和台北这些直人兄弟们渐渐疏远,可能独自栽进一个玻璃鱼群竞烧青春的肉欲森林。
X君说,那时暮色降临,他们周遭的山峦,全笼罩在一种同时暗影重重却又大火焚烧的刺目酡红。
P君温和地对他说:
「X,你答应我一件事:有一天你决定自杀,我绝不拦阻;只要你给我一个月,以你确定要自杀 前推一个月。我带你去泰国,好好玩它疯它一个月,吸毒、滥交,像《远离赌城》里的尼可拉斯凯吉,真的,你真正废掉,没有时间延续,什么都不在意地好好玩一顿,玩过以后再去死。就答应我这件事。」
X说他答应P君这一个月的「死神的小折扣」。
他说P君告诉他,他父母在一场意外双双骤逝的那一年,他无灵魂只以躯壳活着,成天跟一群青春小鸟般的少年们赶场不同的轰趴,在高高低低精纯或粗伪的毒品里找嗨(不是每次都能得到那奇幻仙境)。
有一次,在一个趴里,他先嗑了些慢的,始终上不来,一个药师小妖调了一份「绝对爽死你」的白粉给他。
P君说,那是他曾经经验过最接近所谓「欲仙欲死」的一次(性与之相比,简直像嚼口香糖的快乐一样贫乏 )。
P君说:那就像 V 频道片头三D动画特效,穿透一幅鲜验、流动的画面,再穿透另一幅画面,不断进入,所有的细节如此明亮清晰、瞬生瞬息:贴近看见老虎的鬃毛猎猎翻涌,发着金色强光;或是仙佛的脸庞皮肤竟似可触,浮现淡蓝微血管;蟠龙张爪盘飞掠过你耳际,缀连的鳞片像流动的翡翠;或是各种交替横陈美不可方物的人体……
F说起传奇登山家英国人马洛里,他和同伴埃文,于一九二四年,攻顶珠穆朗玛峰,或遭遇雪崩而罹难。
一九九九年美国登山队在珠峰海拔八一五O米处,发现马洛里的尸体,腰上仍系着断绳,手肘及腿多处断裂骨折,头部重创。
「马洛里和埃文究竟坠落死于攻顶之前,或已攀登珠峰之巅,返回途中力尽滑坠?」成为一个孤独冰冷的谜。
因为大多数把一九五三年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纽西兰人希拉里和尼泊尔人邓金‧诺吉,视为人类第一次登上世界顶峰的纪录;马洛里和埃文极可能将之推前二十九年。
据说当年有其他登山队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距珠峰顶八百米的地方,显然极可能攻顶。虽然反驳者认为以当时落后的登山装备,马、欧两人要穿越北坡,攀上近乎陡直平滑无着力处的「神鬼不可逾越之第二台阶」,机会趋近零。
但因为人们发现 倒仆在冰壁七十五年 而被冰封如初的马洛里尸体时,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他所携带的柯达照相机。
如果日后登山队找到那架照相机,以现今技术绝对可冲印出当年,他们死前的最后时刻,是否已在珠峰之顶。
另外,在马洛里遗体的随身衣物中,没有发现他妻子的照片。而他曾说过,如果登顶,在那闯进神之域界的圣洁时刻,他会把妻子的照片留在珠峰。
以此推论,他应已到达了峰顶,且把照片放在上面了。
F说:马洛里独自死在那空气稀薄、终年冰封、视野空旷洁白的高空上,脸上或带着神秘的微笑。那确是一种魔之咒餍。
当年人们曾问这位志在殉山的登山者,为何非要去攀爬珠穆朗玛峰。他说了一句简洁如禅的回答:「因为它在那里啊!」
F说那真是一语中的。后来他渐喜欢独自登那些难度极高的险峰。攀爬到一体能散溃肺部要爆裂的边界,有时神秘经验会突然降临:眼前出现幻觉、金光、柔美的色彩,一种难以言喻的至福之感。手舞足蹈,心中澄澈透明。
「如果在那时死去,我的脸上一定也挂着快乐的微笑。」
文章 by : 駱以軍 ----原發表於台灣壹週刊 (第 410 期).